◇◇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不惑 作者:陈江 那是一个秋天,清晨我们就赶到了学校。数学老师也在。我们要到市里参加数 学竞赛。 参加竞赛与参加考试的感觉不一样。竞赛考砸了,无论是谁,学生也好,家长 也好,老师也好,都不会把它太当一回事。重大考试你要考砸了,那滋味可难受啦。 何况我们那时候,竞赛也才兴起没有几年。 这是一次全国联赛。也就是全国各地都有参赛者,在同一时间用同一套试卷, 只是评卷子排名次局限在省里。这种联赛我也不陌生了,两年前参加过一次全国初 中数学联赛,上一年参加过一次高中化学联赛,这次数学联赛后,下个月还将参加 一次物理联赛。 虽说大家都知道这基本如同摸彩,轮到头上是个意外的惊喜,轮不到也不太当回 事,但是准备还是要做的。毕竟受训的尖子生比没有受训的一般学生,获奖的可能性 还是大得多。 于是在学校里我们就经过了一番选拔,被挑选出来后参加培优班。这种班当然不 能占用上课时间,一般是在星期天。 现在回忆起来,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我就没有星期天了,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 的。只能这样解释,有一种优越感在心里支配着我,好象自己是被挑选出来的,是被 校领导寄予厚望的,是被同学们仰视的。又有一些渺茫的希望在前面,管他呢,放手 一搏,前无狼后无虎,此时不搏待何时,旁顾无英雄,奋勇自当先。加上培优班的课 程与平时上的课不一样,老师讲法也不太一样。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全区全市的尖子, 老师也是全市或全区中比较优秀的,教学相长,相得益彰,每人讲一次课,围绕着一 个主题,当然要使出全身解数,以博满堂喝彩。 这是初中时的情况,到了高中,这是一所省重点中学,全区只有这一所,全市也 不过三所。培优改在校内进行,老师也就是本年级的那几位。因为我们班的数学老师 --姜老师比较年轻,精力旺盛,思维活跃,功底又扎实,到了后期担子基本上落在他 一人肩上。 姜老师从师大数学系毕业才两年时间,教我们班数学才一年时间。作为课代表, 我与他接触较多。他还没有女朋友,住在学校单身楼里。说单身楼并不确切,只是老 教学楼隔了一部分做寝室。那几间大的,原先是教室,现在是学生寝室,楼口那间小 的,原先是门房,作为两位男单身老师的寝室。 寝室正好在两者之间,所谓两者,就是新教学楼和食堂。新教学楼建在山头上, 新崭崭地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石灰味。很巍峨的样子,不过我现在也记不起来是六 层还是七层楼了。每间教室的光线都很好,不象原来在初中时那样,朝向不同,格局 不同,有的明有的暗。我们现在是高三了,也就到了最顶层。眼光分外开阔,明珠城 就在山脚下展布开来。上晚自习时,我常常俯瞰窗外坡下的万家灯火,感到一种超脱 和空虚。 食堂却没有给人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大锅饭菜总是那一种味道。而且窗口少, 挤得厉害。从我的中学开始到大学,学生食堂里总是同样的一幅景象。这是最让能让 长者产生痛心疾首的感觉的地方,也是最能让学生们感受"食色性也""弱肉强食""仓禀 足知礼节"等赤裸裸真理的地方。 到了竞赛的前半个月,姜老师对我说,要珍惜每寸光阴,准备冲刺。我说"是", 仍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他说这样吧,你就不要打饭了,下了课就到我的寝室,把碗放 在我这里,我帮你打。"那怎么行?"怎么不行,教工这边不用排队,我也不花什么时 间。"那,那真不好意思。哦,我先把饭票给您。"别多说了,你也把你老师看得太小 气了。还有这一筐苹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都快要烂了,我规定你每天到我这里来, 都要帮我消灭两个。 就这样,姜老师开始时笑着、后来板着脸做了这样一些安排。我不折不扣地完成 了,使得我内心里至今仍觉过意不去。 就这样,一场竞赛,在我本是一回试探运气的好玩游戏,一次无足轻重的集体郊 游,现在慢慢变成了我与姜老师心照不宣的一个焦急期盼,对平淡人生的一记全力出击。 回到那个初秋的星期天的早晨。我们六七个同学和姜老师等在校门口。我们开始 有些焦急了,还有半个小时竞赛就开始了,学校里那辆大卡车还没有出现。会不会司 机记错了时间?不会呀,跟王师傅叮嘱了好几遍的呀。这时候,王师傅气喘吁吁地疾 步走来告诉我们,车出了故障,一时修不好。姜老师忙露出笑脸,对他说没关系没关 系,我们去赶公汽还来得及。然后我们一言不发,急速下坡,正好一辆六路公共汽车 开来,我们都跳上去。姜老师说看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班误了等一刻钟后的那一 趟就来不及了。我们也说好险好险。 到滨江路下了车,我轻车熟路地带头往市教研室培训楼走去。初二开始我每个星 期天都要到这里上培优班,还参加过好几次竞赛,今天又要旧地重游了。姜老师疑惑 了一下,说教研室在路口的那一边呀。我停过脚步,回头说,是的,可是每回竞赛都 是在这边培训楼进行的。看来姜老师也不甚明了。等到了培训楼一看,大家都呆住了, 里面空无一人! "大家快跑,抓紧时间!"我们这一行七八人在姜老师的带领下奔跑起来。这是早晨 八点钟的时光,因为是星期天,行人并不多,仅有的几个也是提着菜篮子去买菜,或者 用报纸包着油条面窝等早点。后来风靡全国的塑料袋当时还没有被使用。悠闲的他们一 定对这群奔跑者产生过一丝疑惑。但这疑惑也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我们象风一样 掠过了他们。 我按住飞跑中在腰部摆动的书包,心想千万不要把文具盒甩出来呀,那就更麻烦了。 血开始往上涌,思绪丝乱成结。怎么今天这么不巧呀。怎么我刚才要自作聪明呀。怎么 这次考试偏会在教研室办公楼进行呀。姜老师会怎么样看我呀。同学们会不会埋怨呀。 其实也就几百米,一站路。可是当时的感觉,这次奔跑那么漫长,仿佛是一生中最 长的瞬间。时间会不会随着我们的奔跑而加快速度?心里唯愿它能暂时停下来!我们跑 过了市政府,那肃穆的高墙;又跑过了市法院,那西洋图案的铁栅栏。对,增加政治的 透明度从围墙开始,前几天报纸上有这样的标题。唉,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还在想 这些呀。好了,总算到了。该喘口气了。 姜老师对这次竞赛的重视,当时我还不怎么觉得,现在才发现他确实颇费心血。比 如讲到覆盖问题,象五分钱硬币要几个一分钱硬币才能盖住之类,他就自己动手做了许 多纸道具,用不同的颜色,让我们一目了然。如果不用道具,只是在黑板上画个图,前 面后面图形相覆盖的关系就不是很明显,那些相互交叉的实虚线条,要弄清它们的前后 关系,是颇要费一些脑筋的。其实这些问题我在以前的培优班也听过,还得属姜老师讲 得透彻。 数学竞赛当时在国内兴起不久,许多都在摸索之中,但总还算可以借鉴国外的经验。 基本上它的内容是那些正规教材没有,解法需要一些技巧性的东西,或者是高一级的课 程,偏让你用低一级的方法解决。这就需要有较强的观察能力和举一反三的能力。 姜老师还经常向我提到,只要进了数学奥林匹克冬令营,就不用参加高考了,北大 清华南开复旦抢着要。在我们这个大省,联赛中进入前六名就可以进入冬令营。名牌大 学让你随便挑,这种事对高三学生来说,真是具有无比的诱惑力。 当时我们这些学生嘴里总是挂着鲁迅那句鬼话:"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 说出此话,大家都是眯着一只眼睛做出一幅坏象,彼此心知肚明的样子。要什么呢,当 然是要上大学,至于哪一所学校好哪一个专业俏,我们也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无非是 人云亦云。喜欢的人嘛,当然是某个姑娘,大部分是某个同班同学。 我喜欢的那个姑娘何燕却不在本校,而在市里另一所重点高中。不知她今天来竞赛 了没有。最好不要来,看到了又会让人心乱。 总算坐到了贴着我的考号的那个座位上。一般是这样,前十分钟是发试卷的时间, 拿到试卷大家只能看题不能动笔。我们刚好错过了这十分钟的等卷和阅题时间。进考场 时别人已经刷刷地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 我提醒自己抓紧时间,也匆匆地运算起来。心还在扑扑地乱跳。前半场是选择和填 空,题量很大。我算完一题就做下一题,也来不及验算。结果还有两道小题连题目都没 有看清就结束了。 下半场开始了,五道大题。前三道比想象的稍易。心里又浮起一些希望。第四题是 覆盖问题。姜老师前不久讲过的。呵呵。不过怎么他讲的那些方法都用不上去呀?心里 愁云笼罩,半天毫无进展。最后一题更是稀奇古怪,摸不到门。 外面不远处的居民楼忽然响起音响的声音。吵得让人受不了。是谁家这么不讲公德, 把音乐放这么响?"吉米吉米,来吧来吧"。干嘛要来,来了又干嘛。 想到了在另一所重点高中就读的何燕。初中我们是一个班的,都是尖子生,都参加 了培优班。多少个星期天我们在教研室那边的培训楼上课,上完课我们从楼里出来,走 过市政府,市法院,滨江路口,解放大道。然而却没有两人同行的机会。男生们和女生 们总是隔了几米远。到了解放大道上,大家就该分乘不同的公共汽车各自回家了。 解放大道上有全市最大的新华书店。有时候放学还比较早,我就进去看看书。我总 是喜欢看那些少男少女百科,青年手册,夫妻悄悄话之类。当时困扰我的问题很多,主 要是情和性。 初二那一年的事可真多。分到了快班,认识了何燕,开始了培优,生了场大病,开 始了青春期发育,从书上知道了男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有了单纯而隐秘的快乐,有了灵魂和肉体的痛苦,有了思想上许多解不开的疙 瘩。然而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生活平淡地流逝。学习的压力盖过了一切也 遮掩了一切。我和所有同学一样木讷,甚至更加木讷。女同学们和我们生活在一个教室, 但好象有看不见的罩子把我们分隔开,根本无法接触,甚至会让人怀疑她们到底是不是 真实的存在。 "时间还剩下十五分钟了,大家抓紧。"抓紧抓紧,怎么能抓得紧?根本就无从下手 嘛。忽然我想到姜老师那次课上一带而过的三角解法。管他的,最后试一试。 忽然象开了一条缝,原来路并没有堵死。我抓住这根救命稻草,飞速地运算,算 出一个中间结果就写一步上去,能得几分是几分吧。三小问竟然做出了两问。最后一 问的结果也快要出来了。 "时间到,全体起立!"在最后一秒钟,我随手在等号后面乱写一个数。明知不可 能碰对,却还是免不了投机一把。 我把两支钢笔放进文具盒,到教室最前面的桌子上取过书包,走了出去。同学们 已经在围着姜老师在对答案。我看到姜老师期待的眼神,忙把眼光转到旁边。我们边 走边说,我发现上半场我竟然错了一半以上。下半场的题目我还做得不错,他们大多 只做了一两道。最后那道很怪的题目,姜老师也没有做出来。姜老师很快给我估了分, 一百五十分的满分,我应该刚好过了九十。去年是一百零二分可以进入省前三十名。 他略显失望地对我笑笑。 我又回复到最初的心态。就当是摸奖没有摸到。就当是来旧地重游了一圈。我失 去了什么呢?美好的时光吗?如果我不参加竞赛,它们一样会流逝。只是对不住姜老 师对我的期望。不过也怪他对我期望过高,眼光不怎么样。 好象做了一场梦,但因为互相影响和感染,非常投入而不觉得是梦,或者心知是 梦但不愿承认,总想有梦想成真的一刻。记得上个月在放学路上,大家谈到高考竞争 激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却因为受姜老师感染,脱口而出"只要竞赛得了奖,还 不是可以不考。"同学们都呆呆地看着我,好象我说的是梦话。 姜老师还在惋惜地说,如果那一道选择题你注意那个约束条件,就可以把那个陷 阱跳过去;如果那个填空题你检查一下,就可以避免把系数漏掉,那多会多对两道小 题,会多十分。那就可以有一百分了,那就有希望了。 还在如果如果,这个那个。假如再多二十分我还可以进冬令营呢,我还可以北大 清华随便挑呢。我在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又无法表露出来。只有低着头,去想一个 月后的物理竞赛。物理我学得也不错。再说竞赛这东西偶然性很大。说不定有心栽花 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呢。国庆节好好地擂几天,做它几套模拟题。反正是最后一 次竞赛了,尽力一搏吧。 到家吃了午饭,我在骑自行车回校的路上,思维又沉浸在新的梦想中。但这一 次不是辅导老师诱发的,而是我自己的一种惯性思维,也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吧。 我还想到物理联赛将在市一中举行。何燕就在那所学校。我预感到她会参加比赛的。 她的物理成绩一向很突出。 回到学校里,几个男同学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自然是说考砸了考砸了,偏 偏脸上还要显得满不在乎。他们自然也是说我故意谦虚的,有人还提到得了前几名 可以免试上大学的话。我只有无奈地笑笑。 话题慢慢地转了,大家讨论起一个星期后的国庆节秋游。我们都是高三学生了, 虽然高考还是明年的事,但各奔东西的前景还是给我们的心里抹了一丝凄婉的色彩。 那么这次秋游就有了某种向如诗如梦的中学时代告别的意义。 当他们征询我的意见时,我很肯定地说我去不成,要参加物理竞赛辅导班呢。 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我听到团支书吴兰也是这么回答,心里又好受了 一些。 吴兰的老家在福建,面容有港台或南洋女歌星的那种特点,额头和下巴略往前 突,眼睛凹陷,鼻梁不高,从侧面看颇象月牙。正当二八年华,也别具一种魅力。 有一段时间,数学和物理培优班同时进行,时间上安排不过来,只能把物理培 优班安排在下午第三节课。这是自习课时间,大家都在做作业。教室里比较安静。 我和吴兰两人一起去听课,又一起回来,就有了某种出双入对的色彩。甚至还引起 了王晨的敌意。 王晨是我的老朋友,从初中开始我们就一直在一起玩,放学了也一起走。他成 绩不太好,私下里也很努力,但表面上偏要摆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派头。那时候电视 里在放周润发主演的《上海滩》。他似乎也想成为那样一位流氓大亨。在他家里, 我见到过他抽烟,划火柴也不象平常人们那样沿火柴面短平快地一擦,而是颇具表 演色彩地慢慢划过,最后再暗用力量加速一拉,点着了烟必拢眉眯眼地微晃脑袋, 手里还要夸张地晃两下把火柴摇熄,再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嘴里悠悠吐出一个烟圈。 初三时一个下午,只上了一节课,然后是自习。他说他与黑社会老大称兄道 弟,见我是不信的笑笑,他就非要带我去见识与一个秘密组织的接头。他告诉我, 在貌似平凡的各色人等中,有一类是以某种职业为掩护的特殊人物。你如果不是 圈内人,你就会视而不见;如果是圈内人,或者善于观察思考,你就会捕捉到蛛 丝马迹。那个平凡的世界,就会在你眼里展现出另一种面貌。他忽然说出这么一 番深刻的哲理,我不禁有些对他刮目相看。我跟在他后面,步亦步,趋亦趋,直 到人声嘈杂的望洲市场。我们在桥上站了十分钟,我随着他的视线扫来扫去,弄 得自己很紧张又很疲劳。终于他点了点头,摆一摆手,"撤!"。又用手势制止我 的疑问,急步从原路返回学校。走了一会儿,他才停下来,告诉我:"你注意到 没有?那个卖瓜子的,看到我之后,抓了一把在手里,摇了一摇,又这样,一颗, 两颗,三颗,往地下丢了三次?这就是告诉我,计划已经执行了。" 这么神神怪怪的,真让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了。他也不再向我这圈外人 谈这方面事了,只是问我将来想学什么专业。我说,杂志上都说,二十一世纪是 生物学的世纪,想来学生物一定很有前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上吴兰,也许是从吴兰打扮得象翁美玲开始 的。他开始主动去搭话,开始献殷勤,开始对别的男生跟吴兰接近心存戒意。现 在更是对我阴阳怪气,真叫人哭笑不得。 上一次元旦联欢会的时候,我们几个班干部在一起商量各种布置,王晨在门 口等我。因为要张灯结彩,吴兰说要几个水泥钉子,我说我去弄。下午我带着钉 子来到学校时,见王晨已经踩着凳子在天花板上钉钉子了,旁边在扶着凳子的是 吴兰。等他下来,我对吴兰说,看来我带来的钉子是多余的了。吴兰说不多余不 多余,后面墙上要好多呀。王晨却轻蔑地笑笑,他那哪是水泥钉子,只能钉在木 头上。顿时我心里一阵不舒服。我的钉子尺寸是小了些,但也是正宗的水泥钉子 呀,干嘛要这样故意打压别人呢。 那个时候,在语文老师的倡导下,班上很多同学在记观察日记。写了一段时 间后,相互要好的同学就开始交流起来。当然一般都局限在同性之间。王晨也记 日记,但他一般不给人看,本子放在家里,不象我,日记本就摆在课桌上,随便 看。上次去他家玩时,耐不住我的纠缠,给我看过几页。他把吴兰简称为W,把 我简称成C。字里行间的意思,好象C是他获得W这个目标的障碍。让我哑然失笑。 那一天,中午休息时间,几个同学在黑板上乱写乱画,卖弄书法。我从外面 回来时,正好看到一行字"三千越甲可吞吴"。我一看就是王晨的手迹。吴,不就 是W吗。这么一联想,让我拊掌而笑。在我的观察日记里,就记上了这么一段。 结果王晨的"三千越甲可吞W"的典故在男生中广为传颂。然后王晨兴师问罪,将 我的观察日记的那一页扯去,还扬言要给我点厉害瞧瞧。我也感觉到自己的刻薄 恶毒,他的不可理喻,彼此也就再没有什么来往。 多年以后,我出差到厦门,找到吴兰。她从厦大生物系毕业,在一家食品厂 工作。回到了故乡,人地相宜,她比以前胖了一些。我们坐在古炮台风景区的石 凳上,喝着雪碧,看着大海,谈到了中学时代。我提到王晨,提到他当年对她的 那种煞有介事的追求态势,和略带病态的戒备心理。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笑 着,噢噢而已。她当时已经有了男友,海关的一位年轻的公务员。只是不知道近 况如何。 又过了一些年,前不久我在故乡碰到了王晨。时间很仓促,只是站着随便聊 了聊。他的语言还是那么庸俗。比如我问到他老婆孩子,他说老婆在教委当会计, 孩子三岁了。我问男孩女孩,他说:"当然是儿子,不生儿子我还不把她给休了。"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他已经是一家小型化工企业的生产部部长。后来我才意识到, 我们都忘了提到吴兰。 坦白地说,上句话里的"后来",就是刚才,我写到吴兰将和我一起在国庆节 参加竞赛辅导班时,才忽然想到中间还夹了个王晨,才想到王晨和我前不久的那 次交谈忽略了吴兰。要是不写这些文字,连这种忽略也会被忽略。 可见,事过境迁,那么多解不开的死结就被解开了,不是直接解开,只是以 本身消失的方式。当痛苦消失以后,对它的咀嚼和把玩甚至是一种享受,只是这 种享受仍有痛苦的那种味道。 对何燕的刻骨铭心的单相思好象就属于这种情况。 写这篇文章的前两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又梦到了何燕。好久没有梦到她了。 她是我的什么呢?中学同学同桌,大学通信笔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魂牵梦萦 的对象,是少年情愫的依归,是我的焚心之恋? 我这么说配吗?她配我这么说吗?不管怎么说,我只能以我的方式存在,她也 只能以她的方式存在。写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卖弄自己和别人的隐私,证明自己的 早熟或幼稚? 醒来时想到竟然已过去了那么多年了。从我十三岁到二十二岁,九年时间,我 们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直接的交往。这之后到现在,又过了九年。她已从我的生 活和思想中淡去。只是偶尔光顾一下我的梦。 在梦中,好象是暑期的一个下午,她和两个女伴一起翩翩而至。坐了不一会儿, 我们出去转转。 我们从我住的那幢简易楼里下来。楼下栽了些稀疏的恹恹的小树。小树间牵着 绳索,晾晒着衣物。 我看到有个卖冰淇淋的,就去买。他说有许多品种,我说要最贵的。他说一根 五角钱。我给了一把钱,他找了钱,给了我八根。我说我只要四根,他就收回去四 根。但算不清还要退我多少钱。我说一根五角,退我两块。 他反应很慢地退了钱。这时候她们已经上了桥。是我们楼前的过江大桥。不过 我赶上了她们。因为我抄近路,从引桥栏杆外一架铁梯攀爬上去了。 附近厂矿家属区的人常这样做。但她们肯定不会这样做的。 桥面已经破损得很厉害。 我们感叹时光的流逝,我们谈到正在建设的二桥。我隐约记得,她父亲就是设 计老桥的总工程师,现已退休。 我跟在后面,象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感觉到了自己的委琐,同时内心里又充 满着甜蜜。 忽然想到我父亲上班前叮嘱我在五点钟煮饭洗菜。我们煮饭都是用电饭煲, 很方便的。父亲下班后把菜一炒就可以吃饭了。天天如此。刚才一忙就忘了。 心里焦虑起来。又要挨一顿训斥了。而且我还不能辩驳。因为我不想提到她来 看我的事,这是她第一次来家里看我,这是我的隐私,我的隐密的快乐。思来想去, 愁肠百转。 忽然想到这是真的吗?疑心一起,梦境便如被刺的气球,顷刻消散。顿时欣慰 于可以不必应付训斥和责问了。 过了一会儿,那种哀伤又慢慢冒出来。刚才在梦里,我竟然没有好好打量她的 模样。她已经好久没有光顾我的梦了呀。 这时感觉到阳具已经硬了很久了。热乎乎的。但我不会将此与她在我梦中的出 现联系起来。因为每天我醒来,无论有梦无梦,它都是这样的。想到昨天读到的昆 德拉的话,男人的阳具随时勃起,毫无理由地勃起,但他总忍不住把这与女人联系 起来,而不把这与飞过的一只燕子联系起来。但我不是这样的,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那年国庆节在题海中平淡地度过了。到了临近物理竞赛的前几天,我们干脆被 校长停了课,集中在老教学楼的物理实验室强化训练。校长口若悬河,旁征博引。 我们匆匆地掌握了基础物理中一些比较高深的知识,例如从洛仑兹变换推导到狭义 相对论。 放学时摇晃着被知识填满的昏昏沉沉的脑袋,去教室拿书包,半路上有同学向 我道喜,说我得了奖。我莫名其妙,到了新教学楼一看,果然有大红喜报,原来我 在数学联赛中获一等奖,全省第七名,还有一名同学也获了优胜奖。 跑到楼上,见到姜老师,他满脸笑容中还是略带遗憾,九十三分,再多两分就 可以进冬令营了呀。今年题目比去年要难一截,普遍分数很低。不过得了省一等奖 也很了不起了,在我们中学也是碰天荒第一次。过些时学校还要开庆功大会。 原来是这样呀。原来生活是这么美好呀。原来美梦也可以成真的。真希望光阴 能够就此停下,让我能尽情品味,品味人生中那短暂而让人惊诧的快乐时刻!它是 那么的宝贵,为了获得它,我们付出了难以言说的代价。 回到家里,家里准备了一些好菜。这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怎么会这么巧呀。 我兴奋地说着,父母弟妹们也兴奋地听着,一不留神,一根鱼刺卡进了喉咙。 这就叫乐极生悲吧。用各种土办法都无法取出鱼刺。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而忧郁。 父母陪我去了医院。在口腔科,医生用一分钟时间就镊出了那根刺,有半寸长。为 此花了三元钱,当时也不算个小数目,比那条大鱼还要贵一倍。但是父母都说花得 值得。 两天后是星期六,不上晚自习,傍晚我从家里出发,沿着江边散步到市一中。 空空荡荡的校园。这比我们学校离我家更近,质量也更好,但由于行政隶属上的原 因,我无法和何燕一起进入这所学校。 但我对这所学校却非常熟悉,因为我时常在休息日散步到这里。我见不到她, 因为她们也在休息日。我也不希望见到她。因为这太突兀,突兀得让人张口结舌, 无言以对。何况还有其他几名初中时的同学也进了这所学校,我不想让他们窥破什 么。 我只是散步到这里,丈量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感受她所感受的环境和气氛。 天昏黑下来,星星在秋夜里浮现出来。北斗七星历历在目。四周暗香浮动。 这是桂花的香气吧,真让人陶醉。教学楼一楼是她所在班级上课的地方。前面的 车棚一定停放过她那辆小巧的女式自行车。 心情很好。我觉得与何燕的距离近多了。我知道在人们心目中,我是一个毫 不起眼的人,我是一个冷漠克制的人,我是一个毫无主见的人,我是一个任凭摆 布的人。随你们去说吧。我有我自己的目标,我有我自己的追求方式。我相信我 也会有实现远大理想的那一天。数学联赛的事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吗? 我的脚步轻快地经过美丽的一中校园。在黑板报前我停下来。借着晚霞的最 后一缕光亮,我看清这里有一道立体几何思考题。为什么长方体的截面不可能是 正五边形?我站在那里想了一阵,没有想出来。暗自好笑。这样一道看似简单的 题目竟然难倒了未来的大数学家。不过我相信,只要我心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 肯定能解出来。 这个题后来记在我一个本子里。前几天在箱子里翻找别的东西时,这个本子 掉出来落到地上,我看到张开的发黄的纸页上这道题目。我坐下来,把它捧在膝 盖上,还没有来得及感伤怀旧,忽然就电光一闪般地证出了这道题。长方体的五 边形截面必有两条边平行。而正五边形不符合这一要求。就是这么简单。我在这 个题目前打个勾,表示已证。只是现在我再没有成为数学家的前景了。 生日后过了两个星期,我们来市一中参加物理联赛。那天有大雾,我们坐在 学校的大轿车里,校长还在借题发挥,让我们思想集中在物理上。比如从大雾说 到红光的穿透力强,又扯到光学显微镜,又扯到隧道效应等等。 这次物理竞赛我们学校没有取得任何成绩。来去都是坐的学校的大轿车,我 也没有机会仔细观察何燕到底来了没有。 说来说去,好事靠努力,也要靠运气。运气的光环不可能总是围绕在我头上。 我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也就安之若素。 表彰大会已经开过,我得了一个学生标兵称号。这个称号可以使我在高考中 加十分。不过我并不在意,现在我对高考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我唯一担心的是 我的身体。 不说什么失眠抑郁强迫恐惧,也不说什么头疼颈椎腰椎关节炎,更不说因睡 眠过少而每天上午都昏昏沉沉甚至要睡半节课。就说那些大病吧。 我在初中时得过一次大病,症状是不时地尿血。这种症状与许多可怕的疾病 相联系。焦急的父母带我去了大城市的大医院求诊,做了许多检查,仍然无法确 诊。医学院的教授只能说,回去吧,多观察,注意不要激烈运动,不要吃刺激性 食物。回来后尿血没有再出现,但仍然象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 到了高中,又发现鼻涕唾液中有血,伴有不明原因的头痛。我看过医书,觉得 这与鼻咽癌的症状很象。虽然去医院检查,仍是检查不出什么来,但那种自怨自艾 的情绪又笼罩了我。鼻咽癌的存活期在一年左右。我常常想,我能不能坚持下去, 坚持到走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天,坚持到我和她相会在北海公园长城脚下。 就象当时一首歌里唱的,"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理解你我沉默的 情怀。"我就这样一天到晚,一边做着做不完的习题,一边哼着感人肺腑的流行歌 曲,任心灵沉浸在如泣如诉悲欣交集中,任情绪纠缠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少年情怀里。 我的观察日记仍在继续着,仍在不动声色地描摹风花雪月,人来人往的琐碎 细节,并保持着冷嘲热讽的风格。周围要好的男生们仍在闲暇时传观交流。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一张叠成鸽子状的纸条夹在我的课本里。"你好!久仰你 的大名,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怪人,天天写着这样的日记,还大模大样地把日记放 在桌子上。今天从医院回来,心情很不好,我们教室里灯又坏了,就来到这里自习。 没有想到却读到了这么清新幽默的文字,心情又好了起来。好吧,先写到这里,但 愿有交流的机会。一个同龄女孩。" 竟然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也会落在我的头上?我的血液加快,内心忍不住 浮出得意。 这是谁?从文中看,是外班的一个住校女生。昨天没有上晚自习,不住校的 同学下午放学就回了家。每个班因家远而住校的不过五六个,女生只有一两个。 去每个班问一下?不好。忽然我想到开学时发的一本全区优秀学生作文选,里面 有一篇住校女生写看病的事。查一查。语气太象了!作者是本校本年级三班的马 小梅!我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了。再看看文章,文字倒也洗炼脱俗,抒情倒也哀 婉动人,就是太消极了一点。不过同病相怜,对未来的充满希望又无力把握,对 现实的被动承受和随波逐流,又于我心有戚戚焉。 不久就是元旦,大家都互相交换贺年卡。大抵同性之间是直接交换,异性之 间是通过邮局邮寄。我也寄出了两张有奖明信片,一张给何燕,一张给马小梅。 过了两天,班上一位素不搭腔的漂亮女生来到我坐位面前,把一个大信封给 我。"别误会,是马小梅让我转交的。"愣了一下才明白,她也是住校生,名字也 带个梅字,大概因为这些原因与马小梅成了好朋友吧。 大方精美的贺卡,画面是吉林的树挂,晶莹透亮,超凡脱俗。里面是一行行 已经熟悉的娟秀小字。对收到我的贺卡表示了惊喜,"高兴得眼泪都要不争气地 流出来。"然后是一些祝福的话,细腻温馨。还相约各自记下即将到来的龙年春 节的所见所感,以文会友。 我在前几天做早操的时候,已经让三班的一个熟人指给我看了马小梅。她长 发披肩,并不艳丽。以前熟视无睹的人,因为有了这种文字之交,心理上就有了 很奇妙的感觉。同时也认识到,在许多木讷冷漠的外表下,都有着同样孤独无依 的心灵。 比如李胜亚。他是那种不好接近的人。我们都没有看见他笑过。总是独来独 往。打菜总是打最便宜的,别人打招呼他总是一皱眉。就是这么一个人,孤僻古 怪的一个人,我在成为他的同桌后,看到他的作文,却发现他能写出那么动情的 文字。就是那种绝望,在人群中格外的孤独,并不浓墨重彩,只是淡淡写来。和 父亲到外地,下了火车,没有见到应该来接站的叔叔,父亲去打电话,去询问, 他无聊地在候车厅,看着,听着,又什么也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终于叔叔 来了。见到他的身影的那一刻,觉得这个大厅亲切了起来。"就这么结了尾。老 师潦潦草草地给了个及格。我却读到了自己内心的震动。还有一篇命题作文,好 象是要我们自表决心,自鼓干劲,以迎接高考,接受党和人民的考验和挑选。他 的结尾是这样的:"此时外面漆黑一团。我将努力向上攀登,走过一段辉煌之路。" 凭什么就如此打动我? 那个时候,由于各种限制,我们能读到的书很有限,格调也都差不多,基本 上是那种矫揉做作、空洞煽情的风格。我还把一些自以为佳的文章段落工工整整 地抄录下来,这是其中两段: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 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 们居住的。"----鲁迅 "诗应是人的本性。诗人才是人类的榜样,做人的楷模。他必须无畏地伫立在 神的面前,孤独一身,不管他愿意与否,他的灵魂都必须时时承受沉重的愁绪, 但他的纯真,他的挚爱,他的温情,使他无需武器,无需巧智,却能向尘世中的 他人发出充满隐秘的召唤,要他们倾听诗的倾诉,使他们开天辟地第一次洞悉故 乡的真谛。诗人唤醒人们去沉思,沉思那若即若离的接近中的奥秘。诗人激发人 们去温爱,温爱那矜持温柔的人灵。"----刘晓枫 那时我也不知为什么如此沉迷于这样的文字,甚至养成了以一个人的文字来 评价这个人的习惯。可能原因是我们被严重地局限了,就象三个方向都设置了巨 大的罗网,以至于我们这些鸟儿都蜂拥至剩下的唯一一个方向。 我当时常常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都不识人间烟火很久了,我们一本正经只 读圣贤书很久了,我们被充当知识的填鸭很久了,我们的器官强制冬眠很久了, 我们失语很久了,我们意淫很久了。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我们还能成为普通的人, 具体的人,正常的人吗? 临近春节的时候,我去参加了一次老同学聚会。这次聚会,我见到了何燕。 她还是那样时髦。短发,红色的短大衣,只扣上面一颗扣子。里面是淡蓝色 的毛衣。深色西裤。半高根的黑皮鞋。 相形之下,我显得太寒酸了。穿的是一件穿了两年多的军便装,已经不太合 身,秋衣的袖子从里面露了出来。浅色的裤子也有些紧,走起路来有些笨拙。 我只是自惭形秽地坐在那里。倒是何燕主动打了招呼,并感谢我的贺年卡。 我只是说不谢不谢。一时还没有找出更多的话说,她就笑着过去了。 那天有专门的负责拍照的同学。但我还是把自己家的照相机带去,拍下了 许多凌乱的场景,如果注意观察,就会发现画面中都有一个红色的身影,或是 侧面或是背面。 因为初中时我们班是快班,所以毕业后除了少数例外,不是去了我所在的区 高中就是市一中,这次联欢会搞得就有点象两个学校的文艺表演擂台赛。慢慢心 里觉得真没有意思,一个人从教室开着的后门出来,趴在走廊上看着下面黑漆漆 的操场。这是个小操场,由四面相连的教学楼围成。正面有个主席台,一米高。 我第一次被何燕打动,就是初二那个下午,一起听有关青少年的法制报告。她就 坐在我侧前方不到一米的地方,翠绿的毛衣包裹着含苞待放的身体,散发着初春 的气息。她坐在小凳上,很安静,似听未听,好象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眼睛里 不时闪过梦幻般的一丝光亮,嘴角随之浮起浅浅的笑意。坐累了就稍微调整一下 姿势。自然而然,平静又蕴藏着生机。 如今这个小操场上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只是回荡着我们这间教室里的乱七 八糟的喧闹和表演声,怪里怪气。不过想到相机里的那些照片,觉得还是有些收 获。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在琐碎平庸烦躁无聊的日子,我会通过它们回想起今 天,回想到我和她无话可说咫尺天涯的时刻,回想到我们如水般流逝的青春年华。 "最后一个节目,舞会!大家别拘谨,都是老同学,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我 往门里踱了两步,看看热闹。和我预料的一样,大家都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样 子。"来来来,会跳的带个头,班干部带个头!"我也被一个女同学拉进了刚才的 教室,现在的舞池。这个女同学叫钱曼丽,毕业后没有上重高,而是上了中专。 我笨拙地随着她的舞步跳着,手被她肉肉的小手捏着,感觉象要出汗。她还 凑近我,吹气如兰,巧笑倩兮,"你这样英俊的小伙子,不学会跳舞怎么行呢?" 真是令人心惊肉跳,困窘无地,又难受又刺激。 初中同学的联谊会就这样在不伦不类的感觉中结束了。 和我设想的相反,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并没有过多地回味这个夜晚,那些照 片,无论是我自己拍的,还是别人拍的我要来的,也没有过多的观赏和琢磨。我 想原因是,首先,那次晚会,整个给人一个七零八落支离破碎的印象。可能这是 由于晚会的先天不足决定的。几个老同学,忽然发起思旧之幽情,要把各奔前程 的同窗召集在一起,又把当年所有的任课老师请回来,共同聚到已经物是人非的 初三毕业班教室,补拍当年遗漏的初中毕业照。同学们当年是非常隔阂的各人忙 各人,如果分散在两所互有敌意的重高,面临着半年后的高考,更加是各人顾各 人,隔阂也显得更加明显。 其次,那些照片拍得模糊不清,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凌乱无序的背景,特别 是它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我只是一个可笑的单恋者,一个心怀鬼胎却卑微无聊的角色。 特别是那张照片,那张别人拍摄的我在诗朗诵的照片。也是唯一一张既有我 也有何燕的照片。可那是怎么样一幅情景呀。我身子倾斜着,右手抓牢左手僵在 脐下三寸处,拘谨不安的样子跃然其上,咧着嘴在朗诵着什么,而背后左边,模 模糊糊地可见,何燕和几位市一中的同学谈笑风生,右边几位同学则在逗着邓老 师三岁的儿子怡然自乐。没有一个人在看在听我的朗诵。 我现在还记得,我朗诵的是王蒙的名篇《青春万岁》: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 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 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缨络 编织你们。" 没有想到的是,半个月之后的春节,何燕居然到我家里来了。 我正躺在家里的阁楼上面午休,忽听有人敲门,然后门打开,一个女孩向我 妈说新年好,又问我是不是住这里。是呀是呀。我妈回答。我来找他去给老师拜 年。好好,我去喊他。 不用喊我已经起来了,我看到何燕已经在我们家狭小的客厅里坐下,见我站 在铁梯上系裤子,冲我笑了一笑,又迅速低头去接过我妈递过的花生瓜子。 那一刻颇觉尴尬。原因是我们家自己搭的阁楼太矮,要穿上裤子只有先套上 裤管,然后一手提住裤子,躬身走到铁梯处,一手扶着墙,下来两格,站直身子, 才能把裤子系好。 我只好这样驼鸟似的垂头系好自己的裤子,再返身爬上阁楼取自己的棉袄穿 好,一步步走下铁梯,干咳一声,"哦?你来了!欢迎欢迎。" 她忍住笑,告诉我,她是在我们家后面一栋她舅舅家过的年。她舅舅是我妹 妹的班主任,早上我妹妹去给她舅舅拜年后,她听到她舅舅说到我和我妹妹,于 是起了念头来找我,还要去找其他同学,一起给我们的初中老师拜年。 我们出了门,结伴而行。这个场面以后一次次在我的梦中重现,因而显得格 外清晰而温情。老天也许格外对我垂青,我奢望的得到了,我不敢奢望的也得到了。 我们莫逆于心,眉目传情。中间只隔着一尺的距离,看得清她那细嫩发根的 脖颈。那个下午有明媚的阳光,有心里盛不完满溢出来的画意诗情。 去找了好几个同学都没有找到,偏在路上碰到一个姓彭的同学,于是三人一 起去初中老师家。这些老师,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而最近半个月却一连见了两次, 对我们是殷殷希望,让我们倍感亲切。 写到这里,我不禁自我陶醉,如醉如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但是这不是前后矛盾吗?不是弄巧成拙吗?我为什么要故意忽略另一个男生 呢?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仍对他耿耿于怀吗? 他叫林思浩,相貌清瞿,高高瘦瘦,金边眼镜,谈吐儒雅。他父亲和何燕的 父亲一样,也是某单位的总工,母亲则是中心医院的妇产科护士长。他是我最要 好的中学同学之一。高中也是和何燕一样在市一中上的。在那次老同学联欢会上, 他和她始终坐在一起。春节这天,我和何燕从我家出来,第一个去找的同学就是 他。偏偏他不在家。 那么何燕为什么要先找我呢?莫非是因为她不好意思单独去找他,需要有一 个电灯泡或挡箭牌? 发现我只有不断地解释才能把情节推进下去。我反复思考,做出解释,这些 解释又与通常的人们所能接受的相吻合,我才能心安。 其实我心里知道,没有林思浩,我和何燕也不可能有什么结局。确切地说, 是根本就没有开始过。我只是她的一个迷恋者,一个FANS。我顶礼膜拜的,只是 我心目中的她,理想化的她。这是一种典型的单恋。我受的教育,使我以此为正 常,以此为神圣。压抑着的隐藏着的盲目的一往深情,使我陷入长久的苦闷和令 人窒息的绝望,却还以为它散发着神秘圣洁的光茫和弥久弥纯的芬芳。 因为用书本上那种洁白无瑕的爱情套在自己头上,我就根本无法正视自己的 欲望,无法接受自己和对方平凡庸俗的一面。我当时已经有了身体发育,有了遗 精,有了性梦,但却从来不能允许自己去把她与色情联系在一起,梦里也不行。 我从来没有与她有过身体上的接触,也从来不曾想象她的裸体。甚至现在我还记 得清清楚楚,初三时的夏天,她在我面前发作业本,我一抬头,目光就触到她的 T恤上绣的两只小猫,它们笑眯眯地探着头,后面显然有某种柔软而结实的东西在 支持着它们。顿时我被自己的想象臊得脸上发烧了半天。我当时相信,只要是为 了她,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要她能够幸福,我愿意安静地 走开,埋葬我的一生,但我绝不能接受人们那些世俗之谈,说什么要小恩小惠, 小哄小骗,小打小闹才能获得爱情。 甚至在用词方面,我都无法接受那些通俗的口语的词汇和表达方式。象"老 婆","搞对象","玩朋友","弄到手",更不用说那些带有性色彩的粗话。我觉得 它们太过粗鲁,唐突佳人,自甘堕落。这种情况后来有所改变,主要是社会风气 不断地开放,自己也在不断地脱敏,当然有当代文学家的持续努力。 高三那年的春节就在阳光灿烂中眨眼而过。大年初五就开了学,马小梅的大 信封如期而至。厚厚一沓信纸。里面是一篇相当出色的作文,作者用饱含温情和 诗意的笔触记叙了她们老家的过年习俗,未受污染的山野风光。我回了信,简单 记叙了我和数名初中同学一起,去老师家拜年所感受到的师生情谊和节日气氛。 没有多久另一件事降临了,也可以看成是那次数学竞赛的后果之一。本省的 一所名牌大学给了我们高中一个保送生的名额,并指定给我。校长让我考虑考虑。 我考虑了一上午,还是拒绝了。 没想到,下午校长打了电话让我父亲来一趟。他来后一听,二话没说地就答 应了。然后兴高采烈地找到我,傻孩子,这么好的事为什么要拒绝呢?几世修不 来的福气呀。本来我也不是那种很有主见的人,听了父亲一番开导(有些话大概 也是校长告诉他的),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填报专业时,就选了校长推荐的该校 中法试验班。据说这是中法两国的文化交流试点项目,由双方总理签字,方向是 纯粹数学和最近兴起的信息科学,在国内由两国教授联合授课,本科毕业后一大 半的学生将公派到法国继续深造。 又是我感兴趣的数学,又包含有最时髦的计算机科学,又要与一个浪漫之邦 进行文化交流,又将远渡重洋地负笈海外。校长还如数家珍地谈起法国的那些数 学家、科学家、艺术家,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我开始沉醉在上中法试验班的美 梦中,原先因长期灌输而在脑子中固定下来的北大清华复旦南开都烟消云散。 没有几天,正式的录取通知书就来了,专业正是我自己填报的中法试验班。 父亲看到这张纸还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我在一旁看着倒觉得有些好笑。 现实就是这样,一些影响你一生的事情常常被仓促地决定,由某个你根本就 不知道的某人的一个念头决定,由某种突如其来的机会和际遇决定。你甚至根本 就无从准备,只好自欺欺人地说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保送生制度已经实施几年了,但我们高中的保送学校当时还只限于一些二三 流的师范院校。校长去争取名校的垂青,以我为例子说明教学质量的提高。结果 就有这么一个指标落到了我的头上,开了保送名校的先河。而一旦确定了是这所 学校,我就不可避免地会选中法试验班,而对可随意挑选的理科其余几十个专业 视而不见。 如果我竞赛多考两分,能够进入奥赛冬令营,我自然会选北大清华的数学系; 如果我没有被保送,凭我的曾在全省获奖的实力,全年级前三名的成绩,再有三 好学生的加分,也仍然将向北大清华发起冲击,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还有,何燕 在春节时透露过她希望上北京的大学。这些都导致了我听到消息后最初的犹豫和 拒绝。但是后来,被正式录取后,我听到许多的尖子生马失前蹄遗恨终身的故事, 又不寒而栗,庆幸自己没有一意孤行。还有,如果这个保送名额不是因我的原因 下到我们高中,在我的一番推托之后,也可能不再会锁定在我身上。 这样,因为有种种机缘凑巧,我居然曾经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拒绝这座号称 中国内地最高学府的免试入学邀请而毫无损失,在我平凡卑微的人生中也算是书 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散发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猛气息,令人感叹不已,神往 之至。甚至略有点类似法国哲学家萨特,曾经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反而名满天下。 高三还有半个学期,按校长的严格要求,我以及其他几名保送生仍一如继往,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地继续我们的学习生活。但不知不觉的,沉浮不定的心安放了 下来,绷得很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排得满满的日程稀疏了下来。我坐到了教室 最后一排,地远心偏,每天除了帮助同学们解决一下学习上的疑难,就是读些闲 书,如《古文观止》,楚辞汉赋,《三个火枪手》等。 这些书大部分是从陈琳那里借的。自从有次放学她邀我散步后,我们的来往 就密切了起来。她的闺房里,家俱散发着檀香。满满的一书柜的书,大部分都用 白纸仔细地包着封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她外表并不出众,但一双大眼睛明亮 清澈,又带一点孤独无告。成绩相当优秀,知识非常渊博。她父亲是工程师,母 亲是小学音乐老师,还有一个弟弟。她的父亲常常是沉默的,母亲却很爽朗,然 而那种爽朗却常使气氛更加阴郁怪诞。当时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 但有了这些年的人生阅历后,我能确定陈母早年一定有过精神方面的创伤和疾患。 当她不那么激动的时刻,也有过那么温情的话语。象她对我们说的,你们都上大 学该多好呀。陈琳就笑嘻嘻地说,上不了大学也没有什么,我们炸油条卖也能养 活自己。陈母就说,好呀,你们一个和面,一个捞炸,我来收钱。 那天晚上从陈家出来,发现正在下雨,陈琳拿过一把新伞递给我。我到了楼 下,回头望了望,上面楼梯口的灯还亮着。我弹开这把小巧的自动伞,走进雨中。 心里象装满了什么,不想立即回家,就信步走到江边。 她家和我家一样,都住在滨江路,横穿公路就到了江边,只是一个在大坝的 上游,一个在大坝的下游。雨变小了,几乎停了,我收了伞,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听得到一江春水低低的喧哗声,闻得到江风特有的一丝腥气。下游传来一声 悠远的汽笛,一艘灯火通明的客轮正缓缓驶向船闸,象一座移动的舞台。身后, 路灯倒映在湿漉漉的柏油公路上,显得迷离凄清。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但是仿佛在那个夜晚,我体会到某种境界。这使得我 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会怀念它。例如在一年以后,我独坐在大学寝室里读陈琳 的长信,就联想到了那个夜晚。信中淡淡地述说着她在成都上大学的一些新鲜见 闻,如天气,如小吃。信末她摘录了一大段话,出自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 朵夫》: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 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 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 微中展布开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 单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 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 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 一生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当时我做为一名已经被正式录取的大学新生,仍坐在高中教室里,渐渐地感 觉到某种荒诞的意味。说到底,高中阶段对于我们这些重高学生来说只是一个过 渡的阶段,它是通向未来的一座必经的桥梁,这个未来远景是模糊的,但近景很 明确,就是高等院校。每个学生都好象是向着这个目标进攻的战士,气氛紧张而 悲壮。他们的敌人却很模糊,好象是远方的一群不确定的人,又好象是自己。远 方的人没有办法对付,只有与自己作对,向自己的倦怠疲惫分心烦恼作坚持不懈 地斗争。我从前也是其中的一员,甚至可以说是领头的一员,而现在,我这么一 个已经占领目标的人却还呆在这里,既起不到鼓励作用,因为我这种方式无从效 仿;既不会让他们觉得有什么妨碍,因为我并没有占有他们的名额。至于帮助也 说不上,因为我没有参加过高考,也没有什么经验之谈。所以渐渐我觉得我是在 另一个世界,与他们所在的世界之间隔着透明但坚固的墙。又象舞台上一个演得 很投入很忘情的主要演员,忽然被提示已演完了自己的角色,却又不好跑到观众 席上,只好坐在舞台侧面,看别人的投入表演,觉得有些怪怪的味道。 我就这么坚持着,直到七月四日。这一天,大家领了毕业证,准考证,照了 毕业合影,收拾了东西,准备各自回家。同学们陆续散去,教室里一片狼藉。我 想起了去年夏天第一次来到这个教室时的观感,也是这样乱七八糟,让人心里特 别难受。那天我就发誓,绝不能让这种状况重演。于是我把我的收拾好的东西包 好,放在走廊的窗台上,卷起袖子,打了一桶水,拿来扫帚拖把,一个人打扫起 来。地上多的是试卷和复习资料,装帧粗糙的参考书,草稿纸,还有撕破的字条 信件贺卡等。让我清扫你们,洗刷你们,整饰你们,弄出一个清清爽爽的干干净 净的舞台,让下一班的少男少女演出他们的故事。 去宿舍楼跟姜老师告别。他好象正处于某种烦恼中,也许是爱情方面的吧, 最近见到他常去找教高一语文的杜老师。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进了大学, 只是人生中的一个阶段,同样是大学毕业,以后的境遇也是千差万别。各方面都 要兼顾到。头脑要灵活一些。不要弄到最后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喏喏而退,心头 又压上一块阴云。 暑假里我的腿上长了一个脓疱,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后来越来越厉害,只好 每天去医院排脓换药。那天,我换完药,忍着酷热,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来,看 到小弟弟跑下楼,告诉我有位姓何的女同学来找我。我说知道了,让他就在下边 玩。咬着牙,尽快地回到了家,果然是何燕。她很诧异地看着我。当时我的形象 实在太糟糕,腿上的绷带,散发出的药水味,满头满身的汗,湿漉漉的T恤和短裤。 本来我腿短而粗,汗毛又密,一般是穿长裤的,但这几天为了换药方便,只好穿 短裤。我们尴尬地笑笑,我解释了原因。她告诉我,她已经收到了天津那所老牌 名校的通知书。原来是该校去市一中做了宣传,班主任一鼓励,加上一些优惠政 策,她也就从善如流了。然后我们谈论了通信地址的问题,觉得就按录取通知书 上的学校和专业名称写信,应该可以收到吧。 她拿出两盘磁带,谭咏麟唱的情歌,说是从林思浩那里借的,刚才去还他, 他人不在。你就帮我还了吧。我说:"没问题。听说他考上了交大?"对呀。通知 书比我的还早到了一天。 气氛有些冷场,我就拿出我那些自以为得意的观察日记,让她欣赏。她一边 看着,一边笑着,就那些看不懂的地方还问了些很琐碎的问题。 我坐在侧面,心里涌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原来梦可以变成现实的,而现 实又与梦有不同的况味。我们初中就是同桌,坐得这么近也不知几百次了,可是 那时我们基本上没有说过话。又分开了这两三年,现在相互交流起来,竟然常常 觉得无话可说。 我是那么熟悉她那些外表的东西,但她对我实在是一个陌生人。甚至她的口 音和口头语,也因为在市一中读书而改变了许多。当她这么平静地坐在这里,闲 聊着,我有一种窘迫甚至失望,甚至希望这种局面快些结束。我甚至第一次将她 与别的姑娘做了比较,论美丽娇娆,她比不上钱曼丽,论博学机变,她比不上陈 琳,论纯朴善良,她比不上马小梅。这样的交流如果更频繁,更深入,我可能会 更加觉得她与我暗恋了许久的那个姑娘根本就不是一个人。那种真实交往的日常 和平庸,会很快地磨蚀由想象和梦幻一层层包裹的神圣和遥不可及的感觉。 进了大学,我们先是去外地为期一个月的军训,军训完了,回到学校,又忙 乱了二十多天,晕头转向。在十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在终于无所事事地坐定后, 我忽然想起来给远在天津的何燕写了一封问候信。没有想到,只用了四天时间她 的信就来了。赶快拆开一读,再细看邮戳,我惊得目瞪口呆。原来这不是给我那 封信的回信,而是她在同一天下午给我写的信,然后和我一样在晚饭前发出。没 有迟一步,没有早一步,就是两个相隔几千里的人,在没有约定的情况下,互相 给对方写信致意。 换了今天的我,我会说,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一个难得一遇的巧合,可能我 这一生也只会碰上这么一次。但是,是不是就值得那样大惊小怪,欣喜若狂呢? 其实,两个人暑假就讨论过相互写信的事,然后到了学校,学校里的安排和每个 新生的应对都是大同小异的,所以刚好在同一时刻写信的概率虽然小,也不至于 接近于零。就算接近于零,也仍然有更小概率的事件发生过,只不过在别的时间, 在别人身上。极小概率事件从不发生,这才是不可思议的。 但当时我却没有那么冷静。我方寸大乱,以为这就是冥冥中的某种暗示,以 为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以为这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以为这就是苍天不负有 心人。于是把原先的耐心发展两人的友谊的长远打算置之脑后,我以描绘我收到 信后的激动开始,并揣想她与我一样激动和欣喜,文不加点,酣畅淋漓地把那多 年蕴积的情意一古脑地表白出来,连夜发给对方。 结果可想可知,我失败了。 回想起来,我当初就是有一种赌徒的心态。但我为什么要这样赌一把呢?归 根到底,我是闷在心里太久了,终于找了这个机会一吐为快。哪怕是拒绝,哪怕 是讥笑,也比原来那种装成没事人似的要痛快。 当然,她没有讥笑我,也没有用生硬的语气。她第一封信那种疏朗大方的字 体变成了这封回信中的细密潦草,似乎能感觉到她因缺乏经验而不知如何应对的 心烦意乱。 我也痛了,但这种痛并不畅快。这种痛变成了隐隐的难受和酸楚。我知道我 从来没有走近她,现在更是永远失去了走近她的可能。 本来是一个新的开始,就这样变成了结束。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