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娘炮 　　夏目 　　一 　　我操，阳子，可真有你的，本帅早就看那个刘磊不顺眼了。黎嘉蓓划拉着手 机屏幕，眼睛里射出的光像红外扫描仪一样上下移动。牟浩阳在一旁吃吃笑着。 黎嘉蓓是学校出了名的女霸王，经常在课堂上跟老师硬杠，习惯自称“本帅”； 牟浩阳是个体形微胖、肤白软懦的男生，成天跟在黎嘉蓓身后，是黎嘉蓓的好姐 妹。他今天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外翻蓝色V领，灰黑色短裤，乍一看让人有些错 愕，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直到你突然反应过来：如果下半身是一条短裙，那 不就是一套水手服嘛！ 　　我操，没想到刘磊背地里这么放得开这么骚。黎嘉蓓读着牟浩阳搞到的聊天 记录，就像在读黄色小说。 　　本帅早就觉得他不对劲，果然是gay，还是个骚基。黎嘉蓓伸出舌头舔了一 溜上排的牙齿，眼珠骨碌转了一圈，心里萌生了一个计划。 　　黎嘉蓓抬起脸，发现牟浩阳正双眼微微发光地瞅着她。平时要是别人这样看 她，她多半会凶巴巴吼一句：看什么看！而牟总让她感到疑惑，将信将疑：阳子 好像真的有点关注我。 　　黎嘉蓓口中的老刘，是他们班的物理老师。刘磊人长得端正，浓眉大眼高鼻 梁厚嘴唇，他的五官任取一个部位单独打量都是标致的，但是组合得不太恰当， 于是这只能算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最为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的眼睛，本来就大，还 高度近视，一摘下就现出明显变形前凸的眼球。刘平日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学 生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大多是这个老师比较有男人气，结果刘一开口，声音出人意 料地高亢和清脆，一急起来还很尖锐。他上课写黑板有时会不经意地翘起小拇指， 发起脾气时偶尔还会跺脚。这些都成了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有学生上课时偷 偷用手机录他做成鬼畜视频发到网上，点赞量很高。 　　刘磊三十六岁了，一直单身。也许是常年一个人生活的缘故，他喜欢安静， 对秩序感有依赖，或者说，活泼的、变化的环境会令他失去掌控感内心不安。他 对学生的纪律要求很严格，要求教室里鸦雀无声绝对安静，他甚至想如果学生可 以变成能够精准控制的机器人就更好了。实际上他缺乏达到这一标准所要求的威 严、脾性与气场。结果这个班的课堂纪律一直很糟糕，这个情况传到了年级主任 耳朵里。年级主任安排物理组其他老师随堂巡课听课评课，说是要帮助刘老师提 高课堂质量，这让刘磊的自尊心受到不小的伤害。刘磊在课堂上情绪失控的时候 变多了，经常呵斥学生，首当其冲的便是黎嘉蓓。黎刚开始还顾忌刘磊会让她请 家长，她最害怕她爸爸，但刘磊从没有这么做过，他很少采用联合家长管理学生 的作战策略。他知道黎父有家暴倾向，所以在这点上比较谨慎，他跟黎母交流过， 但是用处不大。黎母对待女儿的方式是另一个极端，事事迁就女儿。黎嘉蓓摸清 刘磊的脾气后不甘示弱针锋相对，常常让刘磊下不了台。黎是让所有老师头疼的 学生，但她是个关系户，又处在义务教育阶段，而且民办学校就是靠学生的学费 养活的，所以她再怎么捣乱，学校也不会开除她的。 　　这学期第三周，两人在课堂上爆发了一场战争。起因是班上两个男生说小话， 刘磊停下来，双眼圆睁，等着他们：要说你们多少次，你们这种行为真是令人讨 厌…… 　　班上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有好几个同学对着同桌挤眉弄眼掩口而笑。刘磊 心里一紧：学生又在笑话他了。他格外憋屈和窝火。之前学生说他上课太凶，动 不动就发火，他也认为这样下去跟学生关系闹得太僵不是办法，于是改变策略将 说话方式改得温和一些，“你们这样做真是令人讨厌”成了他常用的柔性话语。 结果这句话常常招来学生的嘲笑：有点娘。他小时候性格腼腆，大人常常揶揄他 言行举止像个女孩，为此他不得不收敛掩饰自己这一面，唯恐自己表现出女孩样 的东西。 　　哎哟，你好讨厌啊……黎嘉蓓用古代青楼女子的腔调，故作娇嗔地推了身旁 的男生一把，学刘磊的话接了一句。 　　同学们炸开了。刚才还隐匿着偷笑的学生名目张胆地放开了喉咙：哈哈哈哈！ 学生的笑声像是冬天呼呼刮在身上的寒风，刘磊浑身不自在。他那层防护的盔甲 已经被击出了裂缝。他在这个班上课时，神经总是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生怕出 乱子，高度不安导致了他强烈的控制欲。结果，学生反感，他身心俱疲。 　　黎嘉蓓对自己引起的效果颇为满意。她总是寻找着机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哪怕是通过一些匪夷所思的方式：每次考试她都不填准考证号或是故意填错，考 务老师扫描试卷时都要单独处理；他得了痔疮，会告诉分散在各个班的闺蜜，于 是一传十十传百，同学们称他为“有痔之士”。 　　此时黎嘉蓓眼里闪着快活的、挑衅的神情，望着刘磊。 　　刘磊狠拍讲桌，吓得第一排的男生身体一振，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你不想上课就给我滚出去！你说话哪里像个学生！你是在夜总会上班吗？ 　　台下的学生惊讶得张大了嘴。黎嘉蓓没有料到刘磊会蹦出这么一句狠话，愣 住了，眼中有泪光。 　　刘磊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积压了太多愤怒，黎嘉蓓直接往枪口上撞，刘也 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是不是觉得挑衅老师很有意思？你是不是觉得让老师难堪你就很爽很有成 就感？你这个蠢货，一天到晚跟老师作对，却跟个白痴一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 这样！因为你爸爸在家里强迫你服从他所要求的一切，你不听话他就会毒打你， 你敢怒不敢言，潜意识里一直在拼命反抗，这种潜意识让你跟所有老师作对，你 的所有行为从头到尾无非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我不会屈服的，我不会听从你的！ 可我不是你爸爸！我尝试过和你交流，但我已经没有耐心了！你真的很蠢，也很 可怜。刘磊脸上现出一副法官下死刑判决般的神情。 　　我家的事关你屁事！黎被刘的一阵炮火轰得泪水涟涟，但还是奋力哭喊了出 来： 　　要管也轮不到你这个娘炮人妖来管！ 　　教室里顷刻变得死一般安静，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刘磊被点到死穴了。他这辈子最怕、最恨的就是被骂“人妖”。 　　他一个箭步冲到黎嘉蓓面前，啪，掀翻桌子，啪，把椅子踢得老远。他一把 抓住黎的后领将黎提起来，向后门走去，那架势几乎是要把黎扔出去。黎的身体 在踉跄，脸上却挂着笑：我赢了。 　　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黎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刘磊的眼睛： 　　你牛逼，我们走着瞧。 　　半个月后，好姐妹牟浩阳给她带来了惊喜。牟正在跟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谈 恋爱，两人在同性恋交友APP上认识。一天牟无意在男友手机上发现了刘磊的照 片，其中有两张裸照。经不住牟的再三追问，男友表示自己跟这个男人上过床。 牟顺藤摸瓜，偷偷找到了刘磊和男友的聊天记录。他心中抑制不住地兴奋：他抓 住了刘磊的小辫子，这下可以帮助好姐妹黎嘉蓓了。 　　二 　　刘磊发现最近同事对他的态度有点奇怪，似乎总有人在暗处盯着他，对着他 窃窃私语。他有一种莫名的被曝光的不适感。刘怀疑自己敏感多心，直到学校里 唯一跟他比较合得来的王老师小心翼翼地告诉他： 　　呃，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生活，有自己的隐私，我不该管……但 你最近是不是跟什么人结仇了？ 　　你说什么？刘磊被问得一头雾水。 　　哎，其实也不关我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事……王老师平时为人直爽，今天 却意外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我的……私生活？ 　　王老师显得很为难，踌躇片刻，她下定决心： 　　上周我收到一分快递，里面有你的照片…… 　　照片？ 　　生活照，还、还有，隐私照片……和打印的聊天记录。王老师每说一句就停 下来观察刘磊的脸色。 　　刘磊整个人都绷紧了，像只受了惊吓的猫。 　　王老师从随身的文件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提醒里面有对他很不利的内容，查 看之前先做好心理准备，并叮嘱他去没人的地方看，走之前特意加了一句： 　　听说我们年级有好几个老师收到了一样的快递。 　　刘磊走到操场的一个角落，深吸一口气，抖出了信封里的照片：一张正面生 活照、一张全身裸照、一张生殖器照片，还有一张打印了聊天记录的A4纸。 　　聊天记录是几张拼在一起的： 　　你是做什么的？ 　　老师。 　　教哪一科啊？ 　　这个不重要，以后再告诉你。你呢？ 　　金融行业。 　　你多大啊？ 　　资料里不是有吗？我填的都是真实信息。 　　你三十六，你比我大。 　　我什么都比你大。 　　那你下面大不大啊？ 　　交换照片？ 　　我想干你。 　　口气不小。 　　空了约一个？ 　　好。 　　今天晚上？ 　　不行，我们学校有园游会。 　　刘磊险些晕倒。他扶住墙，深吸一口气，努力定了定神。有人声传了过来。 他闪电般地把所有照片和纸塞进信封，手抖个不停。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时值 四月，却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夏季是刘磊最爱的季节，此时他却感到寒意裹身。 　　他开始在操场上走圈。这是他需要想事情时的一个习惯。他能记起这个跟他 约炮的男人。他用手机登录邮箱，找出了这个男人的照片和他收集到的信息。这 是他的另一个习惯：每一个跟他聊天超过三次的男人，他会根据聊天记录整理这 个人的基本信息，所有来往的照片他会用另一只手机拍下来保存好。 　　他看着这个叫“税先森”的男人，那是一张工装照：蓝色背景，短发，白皙 的脸，两只眼睛像豆角一样向下垂弯，微微有些发光，看上去是一张人畜无害的 脸。 　　刘磊在选择约炮对象的时候是非常小心的，他有一次在酒店跟人开房，洗澡 的时候对方把他的手机和衣裤全部偷走了。他的第一诉求是安全。他的性格太生 硬刚直，倾向于寻找温柔、有弹性的男人。“税先森”满足他的要求。对于自己 看中的人和事，他习惯主动出击。于是，两人一周后就有了初次的床上欢愉。后 来两个人又约了四五次，直到“税先森”说自己交了男朋友。 　　刘磊深感疑惑。自己平日里几乎不惹事，不存在结仇问题。对方也不是想敲 诈，但所用的手段几乎可以毁掉他的职业生涯。 　　他嗅到的是仇恨的气息。 　　还有，还有什么人收到了这份快递？校长有没有收到？这个暗中的复仇者有 没有寄给教育局？ 　　他头皮发麻，整个人仿佛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学校是不能呆了。但眼下正是学期中途，不好找下家，他还要供房。他晚上 开始失眠，白天坐在办公室心神不宁，听见同事说话就竖起耳朵，时不时背心就 浸出一层汗。他在交友APP上联系过几次“税先森”，问他把照片和聊天截图发 过给什么人。“税先森”没有回复任何消息。再问的时候，“税先森”已经把他 拉黑了。 　　刘磊不知道是谁要搞他，也不知道这个暗处的敌人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动作。 　　迄今为止，大校长还没有找他谈过话。也许大校长已经在开始调查了。这倒 很像大校长的处事风格。这个学校有一种强烈的要求政治正确的氛围，同事们都 明白大校长这个大家长喜欢什么：老师关怀学生，狠抓教学质量，同事和睦相处， 学校蒸蒸日上。于是大家纷纷表现这一面，平日里很少八卦，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隔墙有耳，有老师在办公室发了句牢骚两天后就传到了大校长耳朵里。 　　刘磊整个人有点精神恍惚，上课时常常讲错题目，或是A部分讲了一半就戛 然而止，跳到B部分，然后又回到A部分，几分钟后突然沉默不得不翻看备课本。 他的教学基本功是很扎实的，这也是他的自信心非常重要的一个来源。可如今， 教学也出问题了，他倍感焦虑。看到学生在下面笑或者叽喳说话，他心中陡然一 惊：不会学生也知道了吧？ 　　两天后嫂子打来电话，声音很严厉： 　　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家里收到了你的裸照！幸好是我去取快递， 没让爸妈看见…… 　　刘磊最后一道防线崩溃，大哭起来： 　　嫂子，我也不知道……我好累，我都要疯了……我不知道谁在整我，在背后 传这些东西给我的同事…… 　　啊？嫂子惊叫一声。你怎么不早说？ 　　嫂子是家里唯一知道他性取向的人。 　　他告诉了嫂子事情的原委。 　　这是报复。你最近跟什么人结仇了？ 　　我平时很少出门，在学校里跟同事交流都很少，怎么会跟人结仇？刘磊嗫嚅 着。 　　这就怪了，无风不起浪。电话那头似乎在思考。你有没有揭人疮疤？你是不 是在网上得罪了什么人？你是不是骗了别人的感情？ 　　没有，我现在上了班就回家，几乎没什么社交。除了跟学生发生过冲突…… 　　学生？不可能。初中生做事怎么可能那么狠？麻烦的是，这个人还会不会到 处散播你的裸照？ 　　我也怕这个。 　　对方好像不求财。 　　我最怕这个。 　　两人最后达成一致：“税先森”是唯一的切入口。 　　刘磊手机里有“税先森”的照片，也记得他家的地址。他联系到一个叫米微 的私家侦探，要求调查出“税先森”的姓名、职业、婚姻状况、生活习惯等信息。 同时，他向校长递了辞职申请。校长似乎一直在等他开这个口，欣然应允：谢谢 刘老师这两年对我们学校的付出，你现在要离开，我深表遗憾。我们这边会尽快 找到老师来接替您，新老师一到你就可以完全安排自己的事了。放心，这个月的 工资我们会按全勤发。 　　半个月后，米微约他在咖啡馆见面，做了第一次汇报： 　　“税先森”名叫税杰，银行柜台职员，未婚，工作时间规律，下班后偶尔会 去酒吧。没有女朋友，但跟女同事关系不错，中午会跟三五女同事一起吃饭逛街， 甚至逛内衣店。最近两个周末他都在跟青蓝中学一个初中生逛商圈，他给那个初 中生买衣服，两人一起吃饭、吃甜品、游泳、看电影。 　　米微身体前倾靠近刘磊，压低声音说： 　　他们不是亲戚关系。他带那个男生开过房。税杰是同性恋。 　　米微从大衣内包里摸出一张照片，摆在桌面上，手指压着照片上侧，好像担 心被委托人夺走： 　　这是我拍到的两人吃甜品的照片。刘先生，我不知道税杰跟你有什么恩怨， 但这已经涉及到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的问题，这是犯罪。我不想惹麻烦，这件 事我不会跟进了，我只要事先约定的这一段时间的酬劳。 　　看到照片中的男孩，刘磊睁大了双眼，米微看见他内心的震惊，只说了一句： 　　大人的事不要把小孩牵扯进去。再见。 　　刘磊没有说话，端起咖啡呷了一口，闭起眼睛仰靠在椅背上。咖啡店里正在 播放王菲的《闷》，灵动俏皮的声音一路小跑钻进了他的耳朵。窗外的树木沐浴 在烈阳中，叶片绿得格外耀眼。刘磊绷紧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的放松，压抑已久 的疲惫如盛夏暴雨前浓黑厚重的乌云般争先恐后地从潜意识深处蹿将出来。 　　牟浩阳。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六首歌的时间流逝了。不经意间，窗外已经暗了下来。 　　他拨通了另一个私家侦探邵影的电话。 　　三 　　刘磊继续在学校上课。他的心情镇定了很多。牟浩阳的物理成绩一直很好， 在班上也不捣乱，跟刘磊不亲近也不敌对。刘磊感到困惑：真的是这个男生要把 自己置于死地？ 　　下课时，他叫牟浩阳跟他去一趟办公室，说要给他讲几道错题。走到中途， 他说新到了一批教辅在三楼空教室，让牟浩阳帮忙抬到办公室。牟浩阳一直回答 好，在老师面前他从来都是很乖顺听话的。 　　进了空教室，牟浩阳问刘老师要搬哪一摞书。刘磊在他身后迅捷地关上了门。 　　牟浩阳，刘老师要跟你谈点事情。 　　牟浩阳有点茫然，又有点不耐烦，他心里一直不认可刘磊这个老师，甚至有 点瞧不起。看到那些裸照和聊天记录后更是如此，他认为刘磊虚伪好色、下流恶 心。他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刘磊跟他男朋友上过床。他还活在粉红色的梦里。他 喜欢他的税哥哥，税哥哥就是他的爱情，他的依靠。他喜欢像个小女孩一样被税 哥哥抱在怀里，他喜欢抚摸税哥哥温热的长有稀疏浅色胸毛的胸口。他总能把自 己代入某一部浪漫电影或者动漫的主角。他喜欢穿女装，税哥哥也喜欢看他穿女 装。他在酒店床上扮演胖嘟嘟的美少女，扮日本女高中生，税哥哥有一次还让他 穿黑色暴露的皮衣皮裤。黑色皮衣最令税杰兴奋。虽然牟浩阳不知道个中缘由， 却也被那黑色发亮的危险颜色所吸引。他受够了家里总是板着一张脸批评他这也 不对那也不对的严苛父亲和总是唠唠叨叨凡是都要干涉他的麻烦母亲，他感到全 世界只有税哥哥理解他知道他要什么，只有税哥哥关心他爱他。性爱中，税哥哥 进入他身体时他会喊痛，税哥哥偶尔粗鲁的动作让他又害怕又兴奋。他一直叫他 税哥哥，因为税杰从未告诉过他真名。他说自己叫税希言，作医疗器械销售，时 间比较自由。他不准牟浩阳主动联系他（事实上牟浩阳在私立寄宿制学校，平时 几乎没有时间联系他），不准牟浩阳打听他工作上的事情，并表示只希望两个人 周末恋爱。他给牟浩阳零花钱，把他当小狗一样养着。他在牟身上花钱，他贪爱 这年轻鲜活的肉体，他需要这种被人需要、依赖的感觉，或许这样说还不够，他 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控制、主宰一个人的感觉。他警告牟浩阳，如果他敢把两人 的事情泄露出去，他就会把牟浩阳喜欢男生的事情告诉他的父母、老师、同学， 还要把他熟睡时的裸照发出去。牟浩阳爱得迷迷糊糊，怕得哆哆嗦嗦：哥哥说得 那么凶，可他对自己一直都很好。哪怕是对黎嘉蓓，他也只说自己交了个男朋友， 黎出于好奇反复试探套话，牟浩阳也是守口如瓶。 　　当他第一次看到税哥哥手机上刘磊的照片时，悲愤涌上心头，他感到自己被 背叛了。在他眼中，刘磊为人师表，道貌岸然，骨子里就是欲火焚身的烂骚货。 他对税哥哥撒性子，税杰这时对他好歹也动了点感情，因为这个弟弟太听话太好 掌控了，交往这么久就没让他操心过，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他花了一个上午跟 牟浩阳解释自己跟照片中那个男人只是曾经的炮友，早就没有了联系。这倒是真 话，牟浩阳调看他的聊天记录，发现两人最后一次聊天已经是一年前。但他没有 立刻原谅他，因为黎嘉蓓告诉过他：该端的时候端着，别让男人看你贱。那天中 午，他红着眼跑回了家，一天没有吃饭。税给她发消息、打电话，他犹豫一番， 最终决定不回。接下来两天，税不再主动联系他。他慌了，周五下午一放学就立 马打出租车到税杰家门口蹲守着，像只被遗弃了的小猫。 　　刘磊是个骚货，勾引过他男朋友的骚货。他想到黎嘉蓓对刘磊很早就忍了一 口恶气，如今又让他遭受情伤，非得让刘磊吃点苦头才行。但牟生性胆小，也缺 乏设计害人的天赋，他相信黎会有治刘磊的法子，到时顺便也给自己出口气。 　　牟浩阳在学校里对刘磊一直恭恭敬敬的，哪怕是得知刘跟税的那点露水情缘 后。自己能够如此镇定不形于色，他对此意外，又有些得意。他感到自己就像动 漫里的刺客，不露声色，静待时机，出其不意将敌人一剑封喉。他一直认为刘磊 在为人处世上就是个白痴，这也是同学们乐此不疲的话题：刘老师是一根筋的超 级直男，完全不懂人与人之间交往的那些弯弯道道，只知道一天到晚讲大道理， 烦死人。之前刘磊找过他，说他物理思维能力不错，鼓励他专注学习，还特别提 醒他跟黎嘉蓓保持距离，小心被带坏。牟转身就把刘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黎 嘉蓓。 　　刘磊今天找了个空教室要跟他交谈，估计又是上课纪律问题，他很想走，实 际上却是满脸堆笑地问： 　　刘老师，什么事？ 　　牟浩阳，你一直都是我很看好的学生，刘老师对你还不错吧？ 　　嗯。牟点了点头，心里嘀咕：老师做思想工作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套路。 　　但你对刘老师好像没有那么善意哦。最近有人给刘老师家里寄了一些东西， 是几张照片和聊天记录，跟税先生有关的……刘盯着牟的双眼，说出了这句意味 深长的话，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掌控全局的气势。 　　牟浩阳身子一颤，眼神闪烁，双脚止不住地抖。 　　税先生呢，就是周末会跟你一起逛街、吃饭，给你买衣服的帅气的大哥哥…… 哦，对了，他还会带你去——开房。刘磊把最后两个字拖得很漫长，让他们像蓄 满力量的重锤敲打在牟的心上。 　　刘磊从书页中取出一张照片：税搂着牟的腰正在开酒店房门。 　　牟浩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就像水库泄洪，哗哗漫了整张脸。他伸 手夺走那张照片，颤抖着把它撕成了碎片。 　　尽管撕，发泄一下心里好受些，但刘老师这里还有很多备份哦。刘磊换了心 理咨询师般的极尽温柔的腔调，听得牟浩阳心里发寒。 　　而且，刘老师随时都可以寄给你的妈妈哦。你说，你在父母面前一直那么乖， 如果他们知道你是个同性恋，一直在背着他们交男朋友，而且还那个过了，你说 他们会怎么想呢？ 　　你还不是一样！你是老师，在外面乱搞，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牟像是被逼 到了绝境，满脸挂泪地发出困兽的呐喊。 　　看到牟恐惧伤痛的眼神，刘的心紧缩了一下：他心疼这个男孩子。但他也清 楚要解决问题就绝不能手软。 　　我已经辞职了你不知道吗？我会辞职，全拜你所赐，如果不是你给学校老师 和我的家人寄了那些东西…… 　　不是我做的！ 　　“拷问”进入正轨了。刘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牟浩阳胆子小，待人处事 也没有那么狠辣。 　　是谁？ 　　牟浩阳后悔了。在它面前有两扇门，一扇门是背叛，一扇门是独自承受一切。 他的双眼视线模糊，脚下早已积了一摊泪水。他突然弯下腰开始干呕，一长吊的 口水从嘴里垂了下来。 　　刘磊走到他身后，像抚摸小猫般顺着他的后背摩挲，掏出面巾纸抹去牟浩阳 脸上的液体： 　　不急，我们慢慢来。他轻轻拍着牟的后背，贴近他的左耳，发出低沉的怒吼： 　　是谁！？ 　　牟浩阳被声音里的能量震懵了。他从未想到这个经常被同学取笑的男老师身 体里藏着这么巨大、可怕的能量。他没有料想到，这次交会从一开始就力量悬殊， 他早已是砧板上的鱼肉。 　　刘磊双手钳住牟浩阳的双肩，他的力道太奇怪，没有血肉之人正常的分寸感， 而像是一具愤怒的骷髅： 　　我问你是谁！ 　　牟浩阳痛得缩紧了身子： 　　刘、刘老师，我、我告诉你是、是谁，但是求你不、不要告诉我的父母…… 牟浩阳眼泪汪汪地恳求道。 　　你放心，老师说话算话。 　　是黎嘉蓓，她一直说要报复你，因为你对她很凶说了很多伤她的话。我跟她 是朋友，看到哥哥手机上有你的照片，就给了她。 　　原来是她。刘磊心中有些震撼。他平时对学生是太过严厉，但扪心自问，他 并没有坏心。 　　刘磊从兜里掏出一只手机： 　　给你税哥哥打个电话，说你父母知道你们俩的事了，请他帮帮你。 　　牟浩阳一脸茫然：啊？ 　　他不敢打这个电话。哥哥警告过他，不能主动联系。 　　不行，哥哥命令过我不准给他打电话。 　　刘磊掏出另一张照片，是牟、税在阴暗的巷道接吻。 　　你不打，今晚我就会把这些照片寄给你的父母。 　　牟浩阳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他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开了免提：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有什么可以帮您？电话那头的声音礼貌亲切。 　　哥哥，我是阳阳。 　　你打电话来干什么？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跟我联系的吗？税杰瞬间压低了声 音。 　　哥哥，我爸妈知道我们的事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帮帮我…… 　　什么？你跟他们说了什么，你跟他们说了我多少事情？ 　　没有、没有，我不敢说。他们只知道我不喜欢女生，知道我是……我是…… 　　电话那头放松了很多： 　　哦，阳阳，好弟弟，哥哥这会正忙着，你先不要急，天塌下来还有哥哥给你 顶着。你这会正在学校吧？先回去上课，哥哥晚些时候跟你联系，一起想办法， 乖。 　　税杰挂了电话。乖，简简单单一个字，是税杰对牟浩阳屡试不爽的杀手锏。 　　牟浩阳一直念着哥哥打电话给他，但刘磊那只电话后来再也没有税杰的来电。 当天晚上，牟浩阳找同学借手机登录APP，哥哥没有发任何消息。他不敢再拨过 去。等到周末，他心急火燎地去找哥哥，才发现哥哥已经搬家了。 　　四 　　牟浩阳最近有些魂不守舍。周末他赶到税哥哥那里，问邻居，问小区门卫保 安，他们都说不知道。他跑遍了两人约会时去过的地方都没找到，他打电话发消 息，结果都已经被拉黑了。他借了朋友的电话拨过去，电话通了，他听见了税哥 哥的声音，当那边知道是他打的，立马挂掉，接着朋友的号码也被拉黑了。 　　他在商业步行街上边走边哭，途中有好几个路人问他：小朋友怎么了。他似 乎绝不让自己停下来面对一个问题：税哥哥不要他了。失去一个关心他的人，对 他来说是艰难的。他的心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腹部凹陷下去一个巨大 的黑洞，他无时不刻携带者这个黑洞失魂落魄地活着。在学校里他原本是很不起 眼常被男生取笑欺负的那一个，如今却让众人无法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像一朵 乌云驻留在教室第三排。他的头发已经长得遮住眼睛了。 　　黎嘉蓓感到牟浩阳在回避他。她平时虽然逆反惯了，对朋友还是很上心的， 朋友有什么事她都会没头没脑地去帮忙。她一开始瞧不起牟浩阳，“这小子太娘 了”，但接触下来她发现牟浩阳是真的欣赏甚至崇拜他。当然，她并不知道其中 的原由：牟浩阳懦弱惯了，如今身边有个女生敢怼遍所有老师，他怎能不仰望。 黎嘉蓓是享受这种被仰视的感觉的，那就像一道光亮，穿过她那一身刺猬的皮囊 透进那颗破破烂烂的女孩子的心。她已经多久没有被人这样正面关注过了？三四 年了吧。她其实是生得精灵乖巧的，鹅蛋脸，大眼睛，从前大人们都会夸她眼睛 漂亮，你能从里面看到好多种情绪：欢快，委屈，生气，伤心……她不仅长得乖， 成绩也名列前茅。她还会弹钢琴、画画，那时的她是“别人家的孩子”，很给父 母长脸，尤其是父亲。她父亲对她的要求和期待一直是：最好，最优秀，第一名。 语文数学要第一名，钢琴书法绘画比赛必须拿奖，不然迎接她的可能就是一顿暴 打。父亲从前参过军，退役后找不到工作，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将近十年，不知吃 了多少亏受了多少白眼，终于在县城张罗起一爿连锁饭店：嘉美。他分别从女儿 和太太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给饭店命名。也许是退役后刚入社会头两年低声下 气的生活使他心中积累了许多怨愤，这怨愤转化为他对女儿的严要求高期待，他 似乎要通过女儿把从前掉落一地的脸面尊严全部找补回来。黎嘉蓓就是他的脸。 一旦黎嘉蓓没有达到要求，他的巴掌便会狠狠劈打在她的背上，一下就能让黎嘉 蓓眼泪汪汪地求饶：爸爸，别打了，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下次？还有下次？ 接着又是一阵打。有时他气急了会用脚踢（黎嘉蓓每次挨打后小腿淤青都是常事， 因此她在学校从不穿短裤和裙子），黎嘉蓓一边尖叫一边哭泣，她蜷着身子，尽 量缩小身体暴露在外的面积。她不是没有反抗过，她曾经质问父亲：你要我每次 都拿第一名，你呢，你做得到吗？父亲先是一愣，脸上露出理亏的表情，怒气有 所减退和收敛，但这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然后他变得更 加暴怒，眼睛都红了。这一次他用上了皮带，带扣头的那一端一下一下地甩砸在 黎嘉蓓的身子上。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了，满脸是泪地冲过去抱住了女儿。 　　黎嘉蓓从此再也不敢顶撞父亲。她恨父亲。到了小学六年级，学习难度加大 了，她要保住第一名，学得很吃力。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名次下滑。一次， 两次，三次，她还会努力给自己打气。结果越来越差。她也不想争取什么了。她 甚至产生了一种变坏变差、自我毁弃的快感：爸爸，看，我就是这么个烂人。 　　她多次确认牟浩阳是不是真的接受她，真心认为她很厉害。当她发现答案是 肯定时，就像暴渴的人在荒漠里发现了一眼泉水。但她明面上装得毫不在乎。 　　牟浩阳的冷淡令她感受到危机。她有意无意地接近他，吹嘘自己又在校外打 了几次群架。她还咧开箍着矫牙钢丝的嘴说自己向学校老师、刘磊家人寄了多少 刘的裸照：这次非弄死他不可，敢在班上那样骂我。 　　结果，牟浩阳躲得更远了。 　　果然，他其实是讨厌我的么？ 　　牟浩阳的成绩掉落得很厉害，回家少不了要看父母的脸色。妈妈看他心事重 重，但从他嘴里又问不出半个字。她发现儿子自从上了初三，就离自己越来越远 了，不跟自己说心里话，容易不耐烦，而且儿子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反侦察”本 领。儿子不相信我了，不需要我了。她生发出一种危机感。 　　牟妈把学校所有老师的电话都打遍了，老师们的回答大同小异：牟最近上课 精神不集中，浑浑噩噩，作业质量也不好。妈妈听得心里一紧一紧的。刘磊老师 表现得最为热心。刘磊老师变了，从前他就像铁板一块，平时与家长们极少交流。 在家长微信群中他设置了“禁止通过群添加”，这增加了家长们的不满：摆什么 架子嘛！加之刘磊班的物理成绩常常倒数第二或第三，几个家长便在另开的家长 小群里联名提议向校长申请换老师，牟妈便是其中的积极分子之一。意外的是， 最近刘老师常打电话过来关心牟浩阳在家里的表现。兴许刘磊老师也感受到压力 了吧。 　　电话里刘磊老师表现得关切且忧虑，这让牟妈颇为宽慰。突然，刘老师有些 犹豫欲言又止：牟浩阳妈妈，我怀疑您儿子成绩下降还有别的原因。 　　啊？ 　　我也不是很确定……您儿子好像在谈恋爱。 　　牟妈皱起了眉头。儿子这段时间是有点反常，情绪波动大。 　　和谁？ 　　我不清楚，我也是听同学下课时嘀嘀咕咕无意间听到的。我没问他们，你知 道，学生在这方面是很团结的。牟妈，这个事你就不要去问他，也不要说我提过 这个事，小孩会抵触、逆反。我们保持沟通多交流，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对吧？ 　　牟妈连声说好的好的。她很庆幸暗中有只眼睛关注着儿子在学校里的举动， 同时忧虑如果儿子真是在谈恋爱，怎么说通他以学业为重。 　　挂了电话，牟妈进了儿子的房间，她想找出儿子恋爱的蛛丝马迹。这学期刚 开始，儿子提了一个要求：在保持班级名次的前提下，平时回了家可以将房间门 反锁。父亲平时很古板，但在这个问题上支持了儿子：这很正常，孩子成长需要 个人空间。牟妈强烈反对：你是我生的，你的房间有什么是你妈不能看的。牟浩 阳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反常激烈和强硬，牟妈最后妥协了，条件是：平时不在家 的时候不准锁门。 　　房间里几乎没有变化，墙上贴的还是那几张动漫少女的画，牟妈一直感到奇 怪：男孩子大多喜欢足球明星、篮球明星、军事武器，动漫也主要是火影忍者、 海贼王那一卦，怎么我儿子贴的都是美少女。 　　不对，书桌上多了几个手办，也是少女，做工精巧，姿态各异。牟妈一眼认 出了儿子常常唠叨的蕾姆。记得有一次儿子在商城看到蕾姆手办就迈不动脚了， 缠着她一定要买。她隐隐感到不对劲，拿出手机，在网上搜了同款，售价一百六。 儿子桌上相似的手办摆了七八个。 　　左侧飘来似有若无的香味，竟很像她的女性好友用过的一款香水。香味淡雅， 透着一种高级感——牟妈很相信自己再香水方面的品鉴能力。她拉开衣柜门，儿 子的衣服分门别类叠放得整整齐齐，儿子在这方面一丝不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 子。出于女性的直觉，她蹲下身，在衣柜右侧刨弄着衣服。在最底部，她发现了 一件粉色上衣和白色短裙。衣服和裙子都是崭新的。 　　她起身将衣服展开：这姑娘可真够胖的。 　　为什么会有女生的衣服在儿子的衣柜里？难道儿子真的交了女朋友，打算把 女朋友往家里带？不可能绝不可能，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借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 难道是某个女生背着父母偷偷买了衣服让儿子帮她保管？太牵强了。或者，这是 儿子给喜欢的女生准备的礼物？儿子一向心细，每次参加同学的生日都会提前准 备礼物。他自认为找到了一个满意的解释。 　　当她把衣服复归原位时，被旁边一个硬物硌了一下。他翻找了出来，是一瓶 香水，瓶身上印着隽秀典雅的英文字母：CHANEL。 　　儿子还真是舍得在女生身上花钱，他对我都没那么好。从初二开始，牟妈便 让儿子自己保管压岁钱了。 　　儿子最近这么低落，难道是跟女朋友吵架了？或者，失恋了？ 　　我要不要跟儿子聊聊这件事？说不定儿子反锁房门的要求就是因为谈恋爱了。 让他知道我偷偷翻看了他的东西，而且他现在可能正处于失恋中，青春期的孩子 行事冲动，万一儿子做出什么傻事……不成，不能这么干。 　　周五晚上，牟妈接了儿子回家。饭桌上，妈妈有意无意的问儿子： 　　儿子，班上有没有同学谈恋爱？ 　　肯定有。 　　多不多啊？ 　　三四对吧。妈你问这个干嘛啊？ 　　是谁啊？他们的父母知道吗？牟妈做出一副拉近距离要跟儿子说悄悄话的神 态，牟浩阳只感到心烦：不就是想套我话？ 　　这个我不能说。牟浩阳一脸严肃。 　　你小子最近情绪那么低落，不会是失恋了吧？ 　　牟浩阳有些吃惊地盯着母亲，埋下了头，手里的筷子也停了下来。牟妈感到 这事八九不离十。 　　不是、不是，没有。牟浩阳有些慌乱。 　　妈，我最近身体很不舒服…… 　　牟妈紧张了，伸手抓住儿子的肩膀：哪里不舒服？ 　　儿子的头又埋了下去，一半的脸没在阴影里。他盯着地面，两只脚情不自禁 地打着拍子，似要缓解内心的紧张。 　　我说了你不准笑我。 　　牟妈点头。 　　我上厕所时大便带血，而且后面很痒，好像还长了小点点…… 　　后面？哪里？ 　　后面，哪里？唉，就是肛门那里啦。 　　牟妈哭笑不得：儿子，你长痔疮了。 　　我们班有女生得痔疮，全年级都知道，还专门给她取了外号，生这个病是会 被人取笑的。牟浩阳羞赧的地解释着。 　　儿子，没事的，放心，妈明天带你去医院。她轻轻抚着儿子的背。 　　妈，要打针吗？要开刀吗？ 　　儿子，这个病没那么严重，放心。牟妈轻声安慰着儿子，心里松了口气：我 的宝贝还是那么单纯、害羞、胆小。 　　等儿子进了寝室休息后，牟妈把这件事说给了丈夫听，两个人笑坏了。 　　五 　　肛肠科诊室里，主治医师给牟浩阳检查完身体，便让他去诊室门外等候。牟 妈一个人留在诊室里，看到儿子被叫出去，心里有些忐忑。医师神色凝重地望着 她，似乎下了很大一番决心才说出下面的话：女士，我建议你给儿子挂个性病科 的号，他的肛门生了尖锐湿疣。 　　牟妈脑海里轰地一声响。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听不见声音，只 是看到医师的两瓣嘴唇蠕动着。 　　医生，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牟妈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好像对面的人刚才开了一个很恶劣的玩笑。 　　医师面露难色，那种心情就像在战场上要向一个无辜平民第二次投掷炸弹。 他刚要开口，牟妈双手撑在桌面上倏地立起身子，右脸颊止不住地抽动着： 　　医生，我儿子是得了痔疮吧？他最近火锅吃得特别多，又吃得辣，我跟他爸 老师跟他说小心得痔疮……你看，这还真的…… 　　医师平静地对视着她的双眼：女士，你儿子生了尖锐湿疣。 　　“尖锐湿疣”四个字就像携带病毒的一群蝙蝠穿过牟妈的双耳飞进她的大脑， 继而发出刺耳的嘶嘶叫喊直冲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有没有人，再检查 身后的那道门有没有关好，她怕儿子听见，也怕别人听见。她的双眼噙满泪水， 眼神是破碎的，她的身子突然歪了一下，颓然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啜泣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可能。我的阳阳那么听话…… 　　医生，不对，我的儿子如果得了尖锐湿疣，也应该长在……前面……那个上 面，不是吗？这个怀疑让她眼中有了光，希望的光。 　　医生扫了一眼病历表：你儿子今年十五岁，应该是初三吧？ 　　是，是。 　　他有没有跟某个男生特别亲密？ 　　牟妈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儿子从小便喜欢跟女生扎堆，喜欢跳绳、打 羽毛球、看少女动漫，很少跟男生一起玩。 　　女士，尖锐湿疣长在那种地方，只有一种可能，你儿子发生过，呃……相关 的……性行为。医师感到直接说出那个词太刺耳，便用了“相关的”这么一种说 法。 　　牟妈大脑某个部分储存的困惑好像瞬间被一道黑色闪电划破，从前儿子种种 反常的行为通通都可以解释并串联起来了。当然，这是一个痛苦的领悟：我的儿 子是个同性恋，他得了性病。她的双眼中放出更多更亮的光，却已经是另一种光， 恳求的心愿溶解在泪水里，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涌上来： 　　医生，麻烦您了……医生，我家门不幸，医生、医生，我求您，请您为我儿 子保密，他还太小，医生，求求您，求求您…… 　　女士，您放心，这是我的职责。也许这种场面医师已经见得多了，他能很镇 定地应对。 　　牟浩阳看到妈妈走了出来，一脸阴沉。母亲疾步前行，不回头，不理他，一 句话也不说。两人上了出租车，回到家，母亲从后面将他一把推倒在地，蹲下身 迎面就是两巴掌，他眼冒金星。母亲顺手拿起两只衣架，往他身上暴风骤雨似的 一阵乱打，他又哭又喊。妈妈疯了。她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 你这个变态，你怎么那么贱……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然后妈妈冲进了 他的房间，双手拢起他桌上的手办，“嗖”地往窗外掷了出去。牟浩阳顿时忘了 痛，尖叫一声冲到母亲身后求饶：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他不知道 自己错在哪里，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去了趟医院就性情大变，此时他感到害怕和 伤心。扔手办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母亲翻出了那套上衣和短裙，母亲不顾牟浩阳 的拉扯，用剪刀剪，然后用手撕，衣服最后成了一堆烂布片散落在房间的地面上， 像是节后残留的狼藉烟花碎屑。当母亲举起那瓶昂贵的香水要往地上砸时，牟浩 阳冲上去想夺取，妈妈将他挡开，瞬间的母子对视令母亲心头一惊：那是野兽的 光，要杀人的光。牟浩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将母亲撞倒在地，香水瓶头离 了母亲的手，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撞在墙上，掉在地面骨碌碌地旋转，竟然没有 碎。牟浩阳扑了过去，摸索着找到瓶子紧紧攥着，像守护领地的野兽一样怒目瞪 视着母亲。 　　母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牟浩阳一时没了主意，他不知道妈妈今天为什么这 么反常，困惑、委屈、恐惧、伤心一齐涌上心头，他的眼泪也哗哗流了下来。他 抓着裤兜里的香水瓶，怯怯地靠近母亲，想道歉，结果被母亲用力推开： 　　说，这瓶香水是哪个男人送你的？你是不是在跟他谈恋爱？ 　　牟浩阳顿在原地一动不动。空气在那一刻凝结了。长久隐藏的禁忌的秘密压 在心头，那分量就如整个世界一般重。妈妈望着他，眼中是有关切和爱怜的，灼 得他有点疼。他低下了头。妈妈似乎期望着他说些什么。也许她期望的只是谎言。 　　你不说妈也知道了。妈妈抹了一把眼泪，无力地站起身。 　　你怎么那么不爱惜自己？妈妈的声音在颤抖。 　　自己把房间收拾好，这件事别告诉你爸。你的痔疮要治一段时间，我会跟学 校请假，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哪也不许去。母亲背着他冷冷地说出了这些话，这 是她所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包容。 　　牟浩阳彻夜未眠。他确认了一点：母亲对他的性取向是深以为耻的。 　　凌晨三点，黎嘉蓓发来一条消息：阳子，是不是你把我卖了？ 　　六 　　黎嘉蓓发给牟浩阳那条消息时，正躺在医院病床上，浑身缠着绷带，露在外 面的右眼围着一圈乌紫色的淤血。医生诊断结果是：肋骨骨折，轻微脑震荡。 　　母亲在一旁泪眼婆娑地唤着：嘉蓓、嘉蓓。黎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什么也听 不见，她此刻是麻木的。身体的痛对她来说不重要，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 对自己下手会那么重。她不过就是跟学校的男生睡了个觉。 　　就在牟浩阳去医院的那个下午，黎嘉蓓带了一群朋友回家开派对。不得不说， 黎嘉蓓在整个年级的号召力和煽动能力都是很强的。大约有十五个人参加派对， 黎嘉蓓和闺蜜沈雅文早早地在餐桌上摆满了零食、饮料和酒水。黎嘉蓓颇费了一 番心思筹备这个派对，她挑的是周末父母出去小旅行的时间。对其中比较熟的几 个朋友，她还特地按照他们的口味喜好准备了专门的食品。黎嘉蓓这么用心，不 只是为了跟大家搞好关系，还想给她的新男朋友周泽留下一个好印象。周泽生得 白净清秀，棱角分明，眼神明亮，他将来是要学表演的。他经常被学校女生偷拍。 她们偷拍的照片售价是三十元一张。 　　大家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刚开始大家还玩得比较小心谨慎，真心话就问 “有没有离家出走过”“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之类的问题，大冒险一般就要 求对方模仿鬼畜视频跳个舞，后来玩开了，惩罚升级，变成了“你第一次是什么 时候”“你YY过哪个女老师”“你是攻是受”……刺探别人的隐私是一种莫大的 乐趣。 　　黎嘉蓓被抽中了。她选大冒险。大家起哄让她去周泽的大腿上坐十秒钟，众 人倒计时。黎嘉蓓求之不得，面儿上却做出一副为难害羞的表情。他装作禁不住 大家怂恿的样子，抬起双手将两鬓的头发往后一拨，羞答答地起身，低头抿嘴心 花怒放地向周泽走了过去。 　　她坐下去那一刻，心砰砰直跳，众人炸开了：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周泽脸红了。不是因为黎嘉蓓的亲密接触，不是因为同学们的吆喝，而是怕 同学们看见自己轻微的勃起。他身边其实从来都不缺女生。几乎都是女生主动接 近他，来得太容易，他自然将女生看得轻贱。跟他发生过关系的女生少说也有十 来个了吧。黎嘉蓓对他来说，不过是唾手可得的女同学中的一个，如此而已。 　　到了五点半，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回家了。周泽去了黎嘉蓓小区旁边的一个 咖啡店，不到一刻钟，黎发来一条消息： 　　大家都回去了，你过来。 　　周泽嘴角掠起一丝笑容：又有人上钩了。他右手伸向裤兜，里面装着两只避 孕套。 　　黎嘉蓓正在客厅里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等他。周泽敲门，黎嘉蓓的心咚咚乱 跳。虽然他早就有过性经历，但她自认为还是有一颗该死的少女心。 　　两人直接进了卧室，拉好了窗帘。周泽搂着黎嘉蓓，发现她的身子格外柔软。 他这才想起黎嘉蓓从六岁开始就在学舞蹈。他握住黎的右手，那是一只温暖绵软 的手，他没想过这个言行粗鲁的女生竟有这样一副让人心动的身体，他简直有点 生出怜爱之心了。黎的脸上泛起红晕，呼吸变得急促，那气息像是一阵阵暧昧的 暖风扑打在周泽脸上。黎闭上了眼睛，活像一只闪动着情欲的受惊的白兔。周泽 吻上她的唇，生殖器立刻挺拔起来。 　　他将黎放在床上，轻轻解开她的衣扣。 　　等等，好像有人在开门。黎嘉蓓突然睁开眼警觉地说。 　　周泽一怔。他凝神听了一下：没人，别自己吓自己。 　　周泽裸着上半身正要压向黎嘉蓓时，他身后现出一张中年男人凶神恶煞的脸。 　　他上来一脚就将周泽踹下床。周泽还没站起身，他迎面左右开弓两巴掌，周 泽直接跪倒在地。 　　爸爸……黎嘉蓓惊叫。她赶紧拉起床单遮住身体。 　　看见床上赤裸的未成年女儿，黎父心中一阵尖锐的绞痛。黎嘉蓓感到父亲眼 中翻滚着岩浆般灼热的愤怒，只是不知她是否知晓其中绞缠的巨大悲恸。 　　黎父直接往周泽下体踩了一脚，周泽倒在地板上惨叫。黎父拎着他进了客厅， 把一堆衣服抛在地板上： 　　穿上衣服，马上给我滚！ 　　两个小时后，黎嘉蓓被送进了医院。 　　七 　　牟浩阳在家里无所事事地呆了一天。他找出日记本，记录最近发生的事情。 日记本藏得很隐秘，在房间最右侧收纳杂物的纸箱里。四个纸箱上下重叠起来紧 贴着墙壁，最下面一个箱子放着他小学时收集的漫画书，日记本在最下一层。没 有人会找到这里。 　　写着写着，眼泪滴到了日记本上，将字迹晕染开来。最近发生太多事了。一 种莫名的被控制的恐惧感袭上牟浩阳的心头，尔后蔓延至全身，在皮肤表面爆出 了鸡皮疙瘩。 　　第二天，母亲带他去医院做手术。母亲少见地戴上了墨镜和口罩，她要求儿 子带上鸭舌帽和口罩。母亲反复叮嘱他：你的病情况有点复杂，妈妈给你找的医 生是朋友介绍的，你凡事听医生的就行了，什么也别问，知道吗。牟浩阳茫然地 看着母亲，母亲话语中的焦躁、厌烦和恐惧像细细密密的针雨一般刺在他的心上。 我就是让她感到恶心的同性恋儿子吧。 　　这家医院很小，只有两幢楼。母亲对这里似乎很熟。她领着牟浩阳，在没有 问人、几乎不看指示牌的情况下就直接进了703诊室。诊室里有一位男医生和一 位女护士。男医生矮墩墩的很结实，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是 那种威严得让人生畏却同时让人莫名踏实甚至是温暖的眼光。女护士很胖，烫了 波浪头，染成了深棕色，小眼睛，牟浩阳见她第一眼就想起了楼下菜市场那一堆 开杂货店、经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嚼舌根子的中年妇女。 　　医生与母亲对视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母亲走到门外，下楼梯去六楼眼科 诊室门口等候，她提前跟医生沟通好了，手术一结束就给她发消息。 　　你叫牟浩阳？ 　　牟点点头。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直接跑掉。 但那样做，妈妈肯定会发大火，还会伤心的。 　　今天我们要做手术，你知道吗？ 　　知道。 　　手术会有点痛，我们会先打麻药。你吃了早饭没？ 　　吃过了。 　　男医生指着相通的一个房间，示意他要在里面做手术。他让牟浩阳脱了裤子， 跪在病床上。牟浩阳心里一惊，望了望身边的女护士。 　　小朋友别害羞，很多男孩子生了痔疮都是这样做手术的。女护士拍了拍牟浩 阳的肩膀，她的声音竟然很温柔。 　　泪水已经在牟浩阳的眼睛里打转了。他努力兜住眼泪，按着医生的指示做了。 他只对税哥哥做过这样的事情。将后庭暴露在两个陌生人面前，他感到无比羞耻。 她的身子在抖。 　　小朋友，我们要打麻药了，有点痛，你忍一下。 　　牟浩阳闭上了眼睛。他想起盛夏雷阵雨的夜晚。他从小害怕打雷，盛夏的雷 有时带着摧枯拉朽、劈开天地的神威，令人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牟浩阳这时会缩 成一团，就像子宫中的胎儿，然后用双手食指紧紧塞住耳朵，希望躲过雷公出其 不意的震怒。他听到窗外传来低低的预响，那声响隐隐沉沉地在厚重的乌云间滚 动：雷要来了，雷要来了……结果没了声息。牟于是将双手放下，对自己紧张的 筹备没有派上用场感到失落，殊不知就在这一瞬，一道白光如巨斧般划破夜空， 将天地照得亮堂，房间似乎被震得摇动了，空气里还弥散着电磁波般咝咝响的雷 的余音。在牟浩阳的经验里，等待雷响的时间是最煎熬的。 　　牟浩阳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他第一次明白“钻心”这个词不只是比喻手法， 而是真实存在的，他此刻感受到了。他胸口憋着一口气，他告诉自己必须得忍着。 　　汗水、泪水一齐啪嗒啪嗒打在床单上，一小会便浸湿了一大片。 　　这是第一针。医生说一共有三针。 　　哎呀，怎么有脏东西流出来了……牟浩阳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听见了男医生 有点惊讶有点嫌恶的声音。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的身子抖得很厉害。 　　小朋友，你怎么样了？不行的话，我们就歇一下。女护士紧张地问。 　　我……还行。牟浩阳咬紧了牙关，他抓起病床上棉被的一角往嘴里塞。他紧 紧咬住了棉被，体内因疼痛而导致的嘶吼一阵一阵地传导了出来:呜——呜—— 沉闷的嘶吼。 　　哎呀，他这后面长了好多……里面也有……女护士低声叫道。男医生在用激 光清除他肛门内外的“痔疮”。 　　手术结束，牟浩阳下了床。他的肛门附近是麻痹的，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 抖着。穿裤子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变得很艰难。医生和护士走出了手术室，他一个 人缓慢地走到窗前，每走一步肛门便是拉扯着的痛。他对着窗外呜咽。窗外是阳 光绿树，也许是靠近公路的原因，叶片上积着薄薄的一层灰。 　　他从兜里摸出卫生纸，抹掉了眼泪。 　　他走到诊室外面找妈妈。过道里的人稀稀拉拉的，妈妈不在。这时，一双眼 睛跟他对上了。就在离他五六米远的长椅上，一个男人拉下墨镜揉眼睛的时候看 见了他。 　　税哥哥。他不由自主地低声喊了出来，他的声音是嘶哑的。 　　对面的男人很紧张，张惶地左右张望，立马扶上了眼镜，拧着眉毛示意他， 或者说，警告他不要乱喊。 　　税哥哥起身，走到不远处过道尽头，对着牟浩阳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牟浩阳又是欢喜又是为难，他现在每走一步都是痛。他坚持着拖着双脚走过去了， 如今上半身对他而言，就像一个扛着的麻袋。 　　税哥哥，你怎么搬家了不理我了？牟浩阳委屈地问道。他想扑上去抱住税哥 哥，他想税哥哥把他心疼地搂在怀里，但他知道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绝对不能这么 做。税哥哥警告过他。但是长久积压在心中的想念、伤心像是鼓鼓囊囊的气球一 样占满了心里的空间，挤得心疼。 　　牟浩阳双眼有些肿胀，还带着泪痕。税杰看到他走路一颠一跛的，已经猜到 了几分。 　　税哥哥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问：你来这里做手术了？ 　　是的。我生了痔疮，我妈带我来的。 　　税杰一愣，墨镜后面的双眼眯了起来，打量着他这个小情人。他嘴角浮起一 抹莫名其妙不合时宜的微笑：你还跟别的男人睡过吧？ 　　哥哥常常这样，他总是不听我说话，他一直要我回答他的话。 　　牟浩阳低下了头。他在税杰面前撒不了谎。 　　果然是。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了吧。我们完了，彻底完了。 　　税杰扭身便要走。他向外才迈一步，便立马转过身，仿佛刚才的话没有说完 心有不甘，他恶狠狠地接上： 　　你他妈怎么那么贱！我遇到你真的是到了八辈子血霉！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 病吗，你得的是性病，性病，是他妈的性病！老子日了你，老子也被传染了，你 这个贱货…… 　　牟浩阳对税哥哥几乎是不设防的。税哥哥的话像霰弹枪一样把他的心射成了 马蜂窝。他整个人都是懵的，痛的。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刚才经历了一场 核爆。他有些站不住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税杰像挽留他，税杰一脸厌弃地想 要挣脱甩开。麻醉药的效果已经有些褪去了，每一次拉扯都让牟浩阳疼痛难忍。 　　妈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也许是走廊尽头的楼梯。妈妈抓着手提包 死命地往税杰头上、脸上、身上乱砸。论身形、体力，妈妈自然不是税杰的对手， 但那一刻母亲体内迸射出的疯狂和杀气却完全将税杰震慑住了。他连将眼前这个 疯女人的双手抓住的勇气都没有。欺软怕硬，他就这副德性。他只得将双手拢起 护住头，一个劲地往墙角钻。 　　母亲嘴里反复吼着： 　　我儿子被你毁了！ 　　我儿子被你毁了！ 　　我儿子被你毁了！ 　　你这个变态！ 　　一不小心，手提包飞离了手，妈妈便直接在税杰脸上乱抓。税杰蹲下去，嘴 里不停地求饶，她提起脚便踢。 　　妈妈刚才在旁边的楼梯那里什么都听见了吧？想到这一点，牟浩阳的身子像 被抽掉了一根主轴，歪倒在身后的墙上，一时间天旋地转。周围聚起了越来越多 的人。他听到人们劝架的声音、母亲的呵斥和悲鸣。他感到好累。他希望这全是 一场梦，他会马上听到闹钟的声响…… 　　他痛得动不了。他只是哭。他只能哭。 　　八 　　咖啡厅里，邵影交给刘磊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病床上的黎嘉蓓、 诊室门外的牟浩阳、牟妈和税杰扭打在一起……邵影简单说明情况，刘磊听完后 浅笑了一下，一下，只是一下，没有预兆，没有后续，像是经过刻意训练后的熟 练技巧。他交给邵影另一只装钱的信封。 　　牟浩阳妈妈最近给他办了休学。邵影告诉了刘磊另一个消息。 　　好的，你先走。刘磊似乎有点疲惫。 　　邵影离开了。刘磊感到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他忽然有点心疼牟浩阳。他从 小也像个女孩一样经常被人取笑，但他比牟浩阳更懂得伪装和掩饰。他也曾不要 脸不要命地爱上一个男人，结果被那个男人抛弃，伤痕累累。都说同病相怜，他 本该多给牟浩阳一些关心，却不料彼此成了敌人。牟浩阳可以在同学朋友面前真 实地表现自己，这是他做不到的，让他有些嫉妒的。他和牟浩阳内心深处有一部 分是相似的，那是一颗女儿心，是《红楼梦》里贾宝玉奉为“极尊贵、极清洁之 物”的女儿心。只是这心长错了身体，更容易给主人带去坎坷与厄运。对于内心 这个部分，刘磊直觉感到它有性命攸关的重要性，需要像爱护眼中的瞳仁一样爱 护它，因为那就是他自己，是他最真实的样子。但同时他又厌弃它以之为耻，他 因为言行举止像女孩从小便不知受了多少嘲笑和伤害。这部分心是脆弱的，极度 容易受伤，保护它是一件令人心力交瘁的事情。刘磊看过一则新闻，一家三口， 父女都得了一种罕见的病:脆骨病。父女俩的骨头不能承受碰撞，打喷嚏或是翻 身都可能引起骨折。看到这则新闻时，刘磊很想知道那位母亲的心情，想必整日 都是提心吊胆的吧。刘磊对自己的女儿心便是这样战战兢兢的心情，犹如一种缓 慢而持续的受刑。他甚至想毁掉自己用生命守护的东西，以此来结束这场旷日持 久的刑罚。在社会上打拼这些年，刘磊发现自身的女儿心往往是他奋斗路途上的 阻碍，因为狠不下心，容易妇人之仁。人几乎都是欺软怕硬的，他需要狠心一点， 才能活下来。他从前受过很多伤害，他的怪脾气多半也由这些层叠交错的创伤所 致。黎嘉蓓和牟浩阳这次对他所做的事几乎给他带来灭顶之灾，他必须要下狠手。 　　九 　　两周后，牟浩阳从自家十七楼的阳台跳了下去。 　　自杀前，他给父母留了一封遗书，一封像道歉信的遗书： 　　爸爸妈妈： 　　身体上和精神上，我都感到好痛苦。抱歉，我给你们带来那么多羞耻。 　　听你们悄悄说等我的伤痊愈后要送我去性取向矫正机构，我真的不想去。 　　孩子先走一步了，对不起！对不起！ 　　阳阳 　　母亲在清理遗物时找到了他的日记本。当她读到儿子的经历时，宛如面对着 一个巨大的黑洞。 　　4月11日 　　今天我跟税哥哥去看电影了。电影院没有人，我俩包场。电影很好看，爆米 花很好吃。税哥哥让我用嘴含住他那个地方，我照做了，他好像很舒服很开心。 　　晚上我们去酒店开了房，他提前给我准备了两套女装。每次我穿水手服他都 会很兴奋。他进来的时候，我虽然很痛，但他说会永远爱我会永远对我好，一想 到这个我就不痛啦。他对我真的好好。 　　5月12日 　　我和黎嘉蓓做的事被L发现了。我不知道L原来那么凶。他最让我生气的就是 跟税哥哥上过床。税哥哥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L要我以后随时跟他汇报黎嘉蓓的行踪。可这样我不就出卖朋友了吗？但我 不敢不听啊。L说如果我不听就会把我和税哥哥的照片寄给父母。我妈如果知道 了我是同性恋，一定会打死我的。 　　5月15日 　　！！！！ 　　税哥哥搬家了！ 　　！！！！ 　　我要去找他。 　　都是L害的，那个贱货。 　　5月20日 　　今天L叫我去酒店找他。他四天前辞职了，对此我竟然有点内疚。我不想去， 但是不敢不去。我进门他就要我把手机关了交给他，害得我想偷偷录音都录不成 了。我以前一直以为L很蠢。 　　L竟然跟我套近乎，说其实我俩有点像。呸，我才没你那么恶心。我一句话 都不想跟他说，而且我现在有点怕他。他突然变得很生气，很凶狠，眼睛都红了， 像要杀人一样。他问我知不知道他辛苦了多少年才能进这个学校，可如今连这个 县城都呆不下去了。 　　他QJ①了我。 　　可……他不是零号吗？ 　　我跟另一个男人ML②了，虽然我是被QJ，但我还是有一种背叛税哥哥的感觉。 　　5月26日 　　我觉得很对不起黎嘉蓓，但是很奇怪，她最近对我比以前热情了很多。她还 跟我说最近在跟周泽谈恋爱，天啊，是周泽啊，我们年级的级草啊，我在学校见 到他也只敢偷偷看他。我还托女生买过他的照片。 　　黎嘉蓓说这周六会在家里开party，叫我必须去。她还说自己终于可以跟周 泽单独约会啦。这个秘密的等级比较高，作为交换，我告诉她：我生痔疮了，要 去做手术。 　　5月30日 　　妈妈今天带我去看病，回了家妈妈就像疯了一样地打我，扔我的东西。她还 差点砸了我的香水，那可是税哥哥送我的生日礼物啊。 　　我妈好像知道我是同性恋了，因为她问我香水是哪个男生送的。 　　6月1日 　　今天妈妈带我去做手术。手术很痛。 　　我遇到税哥哥了。他说我得的是性病，还传染给了他。 　　我妈妈跟税哥哥打了一架。 　　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活了。 　　麻药过去，屁股真的很痛。经常有脏东西流出来，好恶心。母亲给了我卫生 巾，很嫌弃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很脏。 　　6月15日 　　我想走了。对不起，爸爸妈妈，税哥哥，黎嘉蓓。 　　我恨L。 　　注释： 　　①QJ:“强奸”的拼音首字母缩写。 　　②ML:make love(做爱)的英文首字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