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放弃一切 伍雅涛   1.超市偶遇   美国西雅图的秋天来得早,尤其一场绵绵细雨以后,天一下子就凉了。   2019年10月的一个星期天。   华盛顿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李晓薇和她的姨妈去大学路上的超市买菜。晓薇是 北京人,高中一毕业就到美国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读书。   大学一二年级,晓薇都住在姨妈家。她的姨妈姨父是90年代的留学生,读书, 工作,办绿卡,买房,生娃,就是最普通最典型的留学生生活轨迹。他们都是做 最基本的IT工作。姨妈住在和西雅图隔着一个华盛顿湖的小城贝尓维尤。   晓薇在姨妈家住了两年,等上了大学三年级,她终于搬到了大学附近的一个 小公寓楼里。这个大学路上的五层公寓楼刚建好不久,公寓楼的入口需要输入密 码才能进入,一楼的公共区域有厨房,沙发,桌球,大大的电视,住户们可以在 这里读书,休息,社交。楼里有20户,都是华盛顿大学的学生,走路10分钟就到 学校。因为条件好,也方便,租金不便宜。晓薇租了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一个月 要3200美元,再加300美元的车位费。   晓薇非常喜欢这个小公寓。姨妈家虽然房子大,一家人对她也很好,但毕竟 有人管着。这里是晓薇自己的小天地。邻居又都是同学,年轻人扎堆,周末一起 开派对,出游,好不热闹。   晓薇和姨妈慢悠悠地沿着马路走。她长长的披肩黑发,轻薄的刘海,小巧挺 拔的鼻子,鼻头圆圆的,上嘴唇肉嘟嘟的,显得她的小嘴也圆圆的。她的眼睛不 太大,但是黑眼珠特别大,整个眼睛很明亮,而且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稚气,配 上她白里透红的白皮肤,小圆脸,和一笑就显露出来的浅浅的酒窝,朋友们都说 晓薇是一个长得很甜美的女孩。   姨妈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短发,带着眼镜,微胖,背着一个商场里50美 元买的小包。就是那种扔进人堆里马上就消失的最典型的中年妇女。托尔斯泰在 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曾说过::“有些女人就像从没有过青春;她们看上去可以 说才十九岁,但也可以说已有30岁。” 姨妈就是这样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没有 美过,现在四十多岁也不丑,不老,就是很普通。她脸色蜡黄,完全不施脂粉的 脸上总带着一副温和平静的神情。晓薇的姨妈是一个善良朴实的中年妇女。   大学路上有各种餐馆。麦当劳,日本拉面店,泰国餐馆,波霸奶茶店,最近 还新开了一家陕西凉皮店。也有卖各种奇装异服的小服装店。行人熙熙攘攘人来 人往,每隔一段就有一个脏兮兮浑身散发出一股怪味的无家可归者或蹲或站,在 要钱。姨妈皱着眉,嘀咕着:“好臭。哎。真是越来越乱。现在西雅图闹得简直 没有办法住了。到处都是无家可归者。”   晓薇饶有兴趣地东看西看。大学路远没有一湖之隔的贝尔维尤那么干净整洁 优雅,但是晓薇喜欢大学路的生机勃勃。   大学路上只有一个超市。自从晓薇搬到这个公寓以后,她每周都到这里买些 牛奶面包水果。她的公寓里有一个小厨房,晓薇不善厨艺,用得不多。   超市门口会按照季节摆放不同的装饰。现在是秋天,门口摆放着大大小小的 南瓜,还放着一个头戴彩色帽子的稻草人。喜庆的稻草人旁边站着一个五短身材 的黑人。他手里反拿着一顶棒球帽,里面放着几个硬币和几张一元的钞票。他向 每一个路过的行人点头,重复说着:“你好,谢谢,上帝保佑你。”晓薇和姨妈 快速地从他身边走过,听到他对自己说:“你好,谢谢,上帝保佑你。”他并不 是机械冷漠地说这句话,而是脸带微笑,眼神充满善意。晓薇心想:“这个无家 可归者真有礼貌。”晓薇停下脚步,给他的帽子里扔了两块钱。姨妈站在旁边, 目光凌厉,很警惕的样子。   进入超市以后,姨妈不知去哪儿了。晓薇转到卖咖啡的那一排货架。这一排 货架人很少。晓薇低头仔细地找她想要买的那种咖啡。晓薇是一个对生活品质很 有要求的人。这种南美产的咖啡是她的好朋友丽萨推荐给她的,说是特别好喝, 她想尝尝。   离她不远,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黑人小男孩。大大的眼睛,肤色又黑又亮, 高大健壮,但是一看还是小孩样,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肥大的套头衫,肥大的牛仔 裤,白色运动鞋。最引人瞩目的是他满头的卷发支棱着,像一顶大帽子扣在他的 大脑袋上。这个小男孩的大卷毛吸引了晓薇的注意,她想:“这黑人男孩的头发 真多啊。”   这小男孩背对着走廊,面对着货架,正专注地研究一瓶运动饮料。晓薇看见 小男孩用手擦瓶子上的标签,看一看,再擦一擦。   这时候,晓薇听到一个严肃的声音问道:“你在做什么?“   晓薇开始以为在问她,一转头,看到一个围着围裙的瘦小的白人男子,站在 那个爆炸头小孩身后。晓薇看到这个围裙男胸上别着写有“经理”的小牌。   黑人小男孩回头,迷惑地看着经理,没有回答。   经理再次大声问:“你在干什么?”   晓薇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经理这么,这么凶?   小男孩小声答道:“我在看这瓶饮料的营养成分。”   经理右眉毛一挑,说:“看营养成分?“   他伸手从黑人男孩手里拿过那瓶饮料,说:“为什么价格码只剩一半了?“   男孩皱着眉:“什么意思?什么只剩一半?“   经理举起饮料瓶,上面的价格码缺失了一块,像是被撕掉了。   男孩说:“这不是我撕的。我根本没有碰价格码。“   经理直视男孩,严肃地说:“现在我们超市常常有很多小商品丢失。有人把 价格码撕掉,不付钱,这样做,出大门的时候,警报系统就不会响。我们损失很 大。“   男孩的脸红了,他提高音量,说:“我没有撕价格码!“   “那你刚才低着头在干什么?“   ”我在看营养成分!“   这时有人围过来了。大家窃窃私语。晓薇听到有人说:“现在西雅图真乱。” 经理低声对另外一个工作人员说:“我看到他低头背对着大家,好像在撕价格码。 “   黑人小男孩怒吼:“我没有!我在看营养成分!“   经理面无表情地说:“那调出监控录像吧。“   小男孩的大眼睛突然盈满了泪,他握着拳头,颤声说:“我没有撕。如果是 我, 那被撕掉的那半张价格码在哪里?“   经理说:“你愿意让我们查查你的口袋吗?“   姨妈也跑过来了。她紧张地问晓薇:“怎么回事?有贼吗?“   晓薇没有回答。晓薇的心突然咚咚地跳起来。她看着经理那张冷酷的脸,突 然开口说:“他没有撕价格表。我看见他在读标签,他没有撕任何东西。”   姨妈惊愕地看着晓薇。   经理说:“你确定?”   “我确定,我看得很清楚。他没有撕任何东西。“因为紧张,晓薇觉得自己 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   黑人男孩站在那里,胸膛一起一伏,大眼里含着泪,黑亮的小脸,满是屈辱。   经理说:“我们超市最近丢失了很多东西,我认为还是应该看看监控。”   晓薇觉得一股怒气冲上来么,她抬头直视经理,满脸通红地大声说:“他说 他没有撕,我亲眼看到他没有撕,为什么一定要调监控?”   姨妈拉了拉晓薇的衣角。   晓薇一动没动,直视经理。   经理有点诧异地看着这个瘦小的亚裔女孩,正要开口。   这时,一个中等身材的戴着一顶蓝色棒球帽的中年白人男子说话了:“如果 这位年轻女士坚持她亲眼所见,我认为没有必要看监控。”   经理转头看他一眼,脸色柔和下来:“麦克警官,主要是现在很多小混混在 我们店里偷东西,都是不值钱的小商品,但是非常讨厌。所以我们现在比较严。 “   那个戴着棒球帽的中年男重复道:“我认为没有必要调监控。“   经理犹豫一下,把饮料递给男孩,低头说:“好吧。你去付款。“   黑人男孩没有接,恨恨地看了那个经理一眼,转身走了。   那个被称为麦克警官的棒球帽男对晓薇点点头,也转身离开了。   大家都散了,只剩晓薇,姨妈,还有一个刚才和经理说话的工作人员。那个 工作人员是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亚裔男子。他正仔细端详着晓薇。   姨妈说:“哎呀,你插什么话啊?你看清楚了吗?看看监控也没什么。现在 这些黑人小混混偷东西的很多。“   晓薇说:“姨妈!”   “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现在是挺乱的。上周新闻还播放了一个我这样的亚 裔妇女被黑人抢劫。好可怕!刚才那个黑人男孩,看着就是有点可疑。”   晓薇黑着脸朝门口走,一言不发。姨妈在背后说:“你等等我,我还要买点 水果。”   晓薇本来还要再买些别的东西,现在也不买了,直接走到柜台,把一袋咖啡 豆放在上面,说:“付钱。“   站在柜台后面的是刚才那个高高的年轻亚裔男子。他说:”15美元。“   这时晓薇发现她的钱包放在了姨妈的包里,她没法付钱。晓薇恼怒地抓过咖 啡豆,想回去找姨妈。但是姨妈刚刚那几句评论让她生气。犹豫着,晓薇把那袋 咖啡豆拿起又放下。   年轻的亚裔工作人员开口了:“我帮你付吧,我除了周二,天天在这里上班, 你明天把钱还给我。”   晓薇愣住了。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亚裔工作人员。好高,挺帅的,英文口音也 很地道。   亚裔工作人员笑笑说:“你住附近吧?你来,我一定会提醒你还钱的。”   晓薇说:“那好吧。明天我就来还你钱。还是这个时间,你在吗?我叫李晓 薇,你叫什么名字?”   这之前,他们都在说英文,这时男子突然用中文说:“何建,我叫何建。明 天这个时间我在。”   “你是中国人啊?“   “是啊,你也是?“   “嗯。谢谢你。明天我还你钱。“   何建眨眨眼,笑着说:“好。你要不还,我会提醒你,你欠我钱。”他笑起 来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一张俊脸让晓薇眼前一亮。   后来,晓薇常常觉得她上辈子欠何建的。也可能他们之间理也理不清的恩怨 亏欠就是从这15美元开始的。   何建一直看着晓薇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想:“这个女孩真勇敢。”   2.姨妈的房子升值很快。   晓薇在超市门口等着姨妈推着购物车出来。今天晓薇要去姨妈家吃晚饭。晓 薇已经搬出来自己住了,但还是每周末去姨妈家吃饭。   姨妈住在和华盛顿大学一湖之隔的贝尔维尤。这是西雅图的一个卫星城。贝 尔维尤是意大利语,是优雅美丽的意思。这座小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干净安全 美丽。最近二十年随着西雅图高科技的大发展,不断有公司搬进来,高薪工程师 搬进来,高楼修起来,整个小城也越来越兴旺发达。   姨妈的房子是2012年在房价最低的时候买的。买的时候只花了80几万美元, 他们又花了30万美元做了翻新装修。现在这栋洋房位居邮编98004最好的地段, 带花园,室内面积300平米,已经价值250万美元。晓薇的姨妈姨夫都是最普通的 留学生,现在也就拿一份很普通的工资。买这个房简直就是他们平凡一生所做过 的最得意最聪明的事。常常晚上想起来,他们都会心花怒放,简直不能相信自己 的绝妙眼光和绝好运气。   姨妈这样的留学生其实错过了中国高速发展的30年,也错过了国内一线城市 的房价暴涨。她们在国内的亲戚朋友同学很多都发了财,所以心里是有一点点遗 憾的。比如晓薇妈妈,姨妈的亲姐姐,两姐妹就差3岁,现在晓薇的父母有自己 的公司,北京市中心有大平层,顺义有别墅,和姨妈这样在美国的普通工薪阶层 绝对不是一个级别。当然美国有美好的自然环境,清新的空气,大家上班压力也 不大,走走路,旅旅行,姨妈一家也过得其乐融融。尤其每当在网上读到国内肺 癌胃癌高发,姨妈两口就会觉得来了美国虽然没有升官发财,但还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姨妈姨父把心思都花到了培养下一代身上,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11 年级,老二是儿子,9年级,都上了学区的天才班。女儿打排球,弹钢琴,拉小 提琴,辩论队,画画,儿子打羽毛球,机器人俱乐部,数学竞赛,编程比赛。两 口子除了接送,姨妈还在学校做各种志愿者,姨夫还担任数学和编程俱乐部的教 练。他们今天听到这个中国同事的孩子进了哈佛,那个中国邻居的孩子进了麻省 理工,常常被刺激得晚上睡不着觉。当然嘴上是不断地说:“孩子健康快乐就好, 我是完全不在乎他们上什么大学的。”背地里卯足了劲在推娃。就像姨妈的一个 朋友说的:“大家都说自己不是虎妈,是散养孩子的羊妈。结果其实都是披上了 羊皮的狼妈。”   晓薇和姨妈把她们买的菜拿进厨房。姨父正在花园里劳作。他种的小西红柿 大丰收了,收了一小盆。姨夫和姨妈一样,也是一个扔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普通 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美不丑,头有点秃顶,戴了一副眼镜。他笑眯眯地端 着他的西红柿进了厨房。   姨妈一见他就开始激动地说:“你都不知道,今天在超市发生了什么事!一 个小黑孩偷东西,被抓住了!”   晓薇一皱眉,说:“他没有偷东西!我看见他没有偷东西!”   姨妈撇她一眼,说:“你看清楚了?以后这种事你少插手。哎。现在西雅图 太乱了。多好一个城市,被这些白左给毁了。“   晓薇冷着脸说:“我觉得西雅图挺好。“   姨妈没注意她,接着跟老公说:“这些黑人小孩,也是可怜,从小单亲家庭 长大,没有人管,和坏人交朋友,如果再吸毒,哎呀,那真是。“   晓薇是个直爽的人,如果说她妈这样说,她早就会义正严辞地反驳她。对姨 妈,晓薇还是很客气尊重的。而且姨妈对她确实好,每周她回自己的公寓,姨妈 都会给她大包小包的带吃的。但是晓薇实在忍不住了。她尽量平静地对姨妈说: “你不能这样说。你不知道那个黑人小孩是不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也许他的父母 很富有。即使他是单亲家庭长大,他也很可能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孩子。“   姨妈说:“看他那一头乱发。“   姨夫给姨妈使了个眼色,说:“今晚我做包子。“   姨夫厨艺高超,尤其会做面食,他做的包子皮薄馅大,香而不腻,堪称一绝。   姨妈和晓薇都不说话了。   晓薇在沙发上坐着玩手机。姨妈和姨夫在厨房忙碌。他们对晓薇真的是像对 自己的孩子一样宽容。   晚饭,姨夫做了包子,紫菜汤,还有昨天自己卤好的牛肉。姨妈切成一片片, 撒一点香油和香菜。非常美味的一顿晚餐。   晚饭后,姨妈姨夫给了晓薇一饭盒包子,再开车把晓薇送回了她大学路的公 寓。晓薇有车,是爸爸给她买的一辆宝马5系列,但是她不喜欢开车,车总是停 在公寓地下车库里。   晓薇一进公寓大门,就听到从游戏室传来的咚咚的音乐声。她们这个楼都是 大学生,每到周末,公寓的公共游戏室总是有派对。年轻人拿着酒,放着节奏强 烈的音乐,电视上放着橄榄球球赛,桌子上有鸡翅,披萨,薯片,各种饮料,大 家跳舞聊天,尽情挥洒着青春。   晓薇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肯定是这种派对中最受欢迎的。她刚搬来的时候, 也常常参加,但是几次以后,晓薇觉得有点闷。晓薇虽然时髦爱打扮,但骨子里 是一个文艺少女。她喜欢文学,喜欢音乐,喜欢看电影,常常被小说或者电影里 的人物命运感动到流泪。她从小家境好,心地特别的柔软,是一个生活在幻想里 的女孩。   晓薇从16岁开始就有很多男孩子追。她在北京上的是私立国际学校,大家都 是要出国留学的,压力没有那么大,校园气氛也很宽松。晓薇一直有不固定的约 会。到西雅图以后,也有男孩追她。晓薇虽然不是大美女,但是会打扮,又有钱, 发型化妆穿衣都优雅时髦得体。她特别喜欢香奈儿,总是背着各种香奈儿包包。 背后有人叫她“香奈儿女郎”。晓薇知道她这个外号。她暗自得意。   晓薇没有进游戏室,她有点累了,想回房间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好多课。晓 薇是个爱学习的乖乖女,只是有点任性。她按了电梯按钮,在电梯门口等电梯。   一个时髦高挑的女孩跳到晓薇的面前。晓薇吓了一跳。她皱眉道:“丽萨, 你干什么?”   这个叫 丽萨的女孩是晓薇的好友,是上海来的。她家据说做服装生意。丽 萨也喜欢美食华服,也有很多男孩子追她。不一样的是,晓薇有点清高,她会同 男孩出去约会,但不会随便给别人希望。丽萨要开放很多。她真的假的男友很多, 她享受这种被关注被追逐的感觉。   丽萨手里拿着一杯粉红的鸡尾酒。她的俏脸粉嘟嘟的,一看就是已经喝了几 杯了。她们都刚刚过21岁。美国的法定喝酒年龄是21岁,但是她们早就开始喝酒 了。   丽萨说:“你才回来!跟我去游戏室。王子强他们都在。”   晓薇说:“我有点累了。”   “累什么累。这才几点?走吧。“丽萨抓住晓薇的手,眨眨眼:”有好几个 帅哥啊。“   晓薇有点动心。她看看自己的牛仔裤,体恤衫,说:“我上楼换身衣服,就 下来。“   “快点啊。“   晓薇跑回自己的公寓,快速洗了把脸,扑了粉,涂上厚厚的睫毛膏,擦上闪 闪发光的迪奥口红,套上一家黑色超短连衣裙,把头发披散下来,喷了点香水, 穿上她新买的Jimmy Choo高跟鞋。   几分钟,晓薇像变了一个人。   她去了游戏室。游戏室里灯光昏暗,音乐震天动地。晓薇看见丽萨和王子强 在跳舞。王子强是她们这几个女孩的男闺蜜。王子强家是广州的地产商,非常有 钱,在西雅图有一个面朝大海的顶层大公寓,一辆保时捷跑车。他出手很大方, 动辄请客吃饭,对漂亮女孩殷勤备至。晓薇是颜控,她喜欢高大帅气的男孩。对 王子强这种矮胖扁平大脸的男孩,晓薇是一点兴趣没有。王子强也不在意,随和 大方,随叫随到,反正跟这几个美女出门玩乐,他就很高兴。晓薇丽萨都叫他保 镖。他们都是好朋友。   晓薇看着在音乐中无序晃动的王子强那肥胖的身躯,脑海里突然晃过今天在 超市里借钱给她的那个工作人员。她想起他那修长的身材,俊秀的脸庞,他的鼻 子高挺,嘴唇红润,长得真好看。   晓薇想明天去还他钱。很快,晓薇的思绪就回到了火热的派对中。她这样的 女孩,怎么可能在一个超市售货员身上停留太久?她们的圈子都是富二代。   晓薇加入丽萨和王子强他们,跳了一会儿舞。好热,晓薇用手扇扇自己的脸, 更热了。晓薇在墙边的真皮沙发上坐下。这个真皮沙发特别软,晓薇一坐下,就 整个人都陷进去,比躺在床上还舒服。记得姨妈和她一起来看房子的时候,公寓 管理人员重点推荐了这一排沙发,说这一排L型的能坐8个人的沙发价值两万美元。 “这个公寓里配置的家具都是最好的。”公寓工作人员说。晓薇很喜欢这一排沙 发,白天人少的时候,她有时会来这里躺着读书。   这时,一个年轻人坐到了晓薇身边。   “你好。“年轻人说。   晓薇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平头,娃娃脸,戴着一副眼镜,穿着牛仔裤和 黑色圆头衫。   圆头衫上印着“google“。   晓薇说:“你好。“   年轻人微笑着说:“你舞跳得挺好。“   这种称赞的话晓薇听得很多。她礼貌地笑笑,说:“谢谢。”   “我叫艾瑞克。“   “我叫李晓薇。你也是华盛顿大的学生吗?“   年轻人笑说:“大家都问我是不是华大的学生。我已经毕业三年了,在谷歌 工作。“   晓薇有了兴趣:“谷歌是好公司啊。听说你们那里饭很好吃,是这样吗?   “还行吧,就是方便。”艾瑞克说:“哪天我带你去吃?”   晓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艾瑞克说:“你在华大学什么?”   “商科。我也选了一些数据科学的课。挺难的。“   “你有问题可以问我。“   “你是程序员?华大计算机系很难进。“   “我是在谷歌的人工智能部门做程序员。我不是华盛顿大学毕业的,我是斯 坦福计算机系毕业的。”   晓薇立刻就对面前的这个看着挺小的年轻人肃然起敬。斯坦福,谷歌,都是 鼎鼎大名啊。   艾瑞克看来也很习惯这种对他态度的变化。这也是他为什么每天不是穿着谷 歌套头衫,就是斯坦福套头衫。这是他成功人士的标签,自带光环。   艾瑞克说:“我们加个微信吧。你学习上有问题可以随时向我请教。”   晓薇想着等下她就可以向丽萨她们吹嘘她今晚遇到一个大学霸,很高兴的和 艾瑞克加了微信。   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晓薇就回自己在楼上的公寓了。晓薇是一个爱睡觉的 人。虽然她总是装作很喜欢喝鸡尾酒,时不时品品红酒的样子,她其实是一个一 杯倒。她根本分不清什么加州红酒,法国红酒,南美红酒,她喝着全一样,而且 喝一杯就醉了,醉了也不哭不闹,只想睡觉。   3.借钱还钱来搭讪   第二天晓薇忙忙碌碌,没有去超市还钱,但是她提醒自己明天一定要去。周 二下了课,晓薇背着书包急急忙忙地去了大学路的超市。她四下找寻那个高个子 男孩,绕了几圈,没有看到他。她想:那天他好像说他有一天不上班,是周二吗?   回家后,晓薇想这点小破事,明天我还要再去一次超市。晓薇不喜欢做饭, 也就不喜欢去超市。她喜欢去的地方是高级商场。   周三,晓薇又去了超市。当她走到卖冷冻食品的那个走廊时,她看到了那个 高高的华人男孩。他还是穿着件围裙。晓薇看到他手伸得长长的在朝货架的最高 处摆放货物。晓薇的第一印象是他的腿好长。晓薇目测他有一米八五。从背后看, 宽宽的肩,细细的腰,后背是一个倒三角,手臂很结实,随着他一下一上的举手, 手臂上的肌肉时隐时现。这是晓薇见过的最漂亮的男性背影。   晓薇欣赏了5秒这个美男的身材,开口叫:“喂!你!”   何建转过身,一看到晓薇,就咧开嘴笑了一下,还是那让人眼前一亮的笑。   他说:“李晓薇,你好!”   晓薇记性不好,她没记住何建的名字,只能“你,你,”的说话。她说: “我来还钱。昨天我就来过了,我没有找到你。”   “我每周二休息。周日我有告诉你。“   晓薇有点不好意思,她没记住。   晓薇拿出20美元现金,交给何建:“我没有零钱,不用找了,没关系。”   何建接过钱,笑着说:“现在我欠你5美元。我要还你。但是我现在也没有 零钱,怎么办?改天你来找我讨债。”   晓薇抿嘴一笑,找她搭讪的男孩不少,但是像这样“欠债讨债”的套路,她 还是第一次遇到。   晓薇说:“不用了。”   男孩没有坚持,看看她提着的篮子,问:“你买菜?”   “对啊。我正要结账。“   何建从她手里拿过篮子,径直朝前走,说:“我帮你结账。”   晓薇跟上他。   后来在他们的相处中,何建常常会这样的语气对晓薇说话:“洗手。”“穿 外套。”“吃饭。”“上车。”“早上8点我过来。”“我带你去。”   都是陈述句,不是问句。   晓薇也总是像这次一样的乖乖跟上他。   何建带她到了自动结账的那一排机器前面,结好帐,把东西放到袋子里,还 是那个陈述句的语气:“我帮你送到车上。“   没有等晓薇回答,何建提着两袋东西朝外走。晓薇跟上。   晓薇坐进车里,打开后备箱,何建把食品放进后备箱。   晓薇摇下窗户,说:“谢谢。“   何建脸上挂着笑说:“记得我还欠你5美元啊。“   不知道为什么,晓薇的脸红了。从来都是男孩在她面前脸红的啊。晓薇说: “真的不用了。“   “不要钱?“何建停一下,说:“哪天我请你喝咖啡?”   晓薇的脸更红了,说:“不用不用。”   何建看着晓薇,说:“你等一下。“   他转身消失了两分钟。等他再次出现在晓薇面前的时候,他手里拿了个纸袋 子,递给晓薇:“不要我还钱,不要同我喝咖啡,这个给你抵债。“   ”这是什么?“   ”芋头面包。很好吃。“   何建眨眨眼,转身离开。   晓薇叫了一句:“谢谢!“   何建没有回头,背对着她,一边走一边把手举过头顶,挥了挥手。晓薇觉得 他这个姿势很潇洒。   晓薇似乎有点遗憾这段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她还是没想起他的名字。   她坐在车里,打开纸袋,里面有两个圆圆的散发着香味的面包,还有几张餐 巾纸。晓薇咬了一口,很香甜。晓薇天天减肥,这种甜食她吃得很少。她坐在车 里,想着那个男孩的笑容,大长腿,还有那句:“记得我还欠你5美元啊。“不 知不觉,晓薇吃完了一个芋头面包。她发现她的脸烧得厉害。   她想:现在两清了吗?他还欠我5美元吗?   过了两天,晓薇又去了超市。何建热情地向她打招呼,还是帮她结账,送进 车里,又给了她两个芋头面包。他没有提5美元的欠款。   何建要回店的时候,突然问:“李晓薇,你是不是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晓薇的脸红了:“记得。“她最近常常脸红。   ”那我的名字是什么?“   晓薇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何建弯下身,手扶在汽车窗户上,带着笑说:“你现在告诉我我的名字。你 说不出来,你要请我喝咖啡。“   “你还欠我钱。你不是要请我喝咖啡?“   何建直起身,说:“我的名字叫何建。记住啦。再记不住,下回你要请我吃 饭。哪天你有空,我请你去喝咖啡?“   晓薇坐在车里,仰望何建,心想他好高啊。   晓薇看着何建那张俊美的脸上的笑意,突然说:“不喝咖啡。没时间!”摇 上车窗,直接开走了。后视镜里,她看到何建高大的身影一直看着她的车远去。   晓薇想:想跟我玩。你算老几。还敢笑,到时候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后来每次晓薇为了何建泪流满面的时候,脑海里都会划过“让你哭都哭不出 来”这句话。她会一边哽咽一边想:可能这就是报应。   过了两天,傍晚时候,晓薇又去了超市。丽萨都说:“你不是最烦去超市吗? 最近怎么了?”   晓薇没说话。   进了超市,她没有看到何建,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怏怏的低着头提着袋子朝车走去。有人叫她:“晓薇!”   她回头,看到何建拿着一杯咖啡,站在身后。晓薇笑了。   何建快步走过来,说:“你来买菜吗?”   “嗯,你去哪里了?“   “我15分钟休息时间,去买了杯咖啡。你要走了吗?“   晓薇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他们好像都想再聊几句,但是又没什么好聊的。   晓薇只好坐进车里,扣好安全带,一转头,何建已经坐在副驾驶上了。   何建笑嘻嘻地把手里的咖啡递给晓薇,说:“给。你没时间和我喝咖啡,那 就这里喝吧。“   晓薇看着咖啡杯口子上的痕迹,皱眉说:“你喝过了?“   ”喝过了又怎么样?我没病。我只喝了一口。摩卡,很好喝的。你快喝吧。 “硬把咖啡塞到晓薇的手里。   因为减肥,晓薇从来都是喝黑咖啡加一点无脂牛奶。但是晓薇鬼使神差地接 过了咖啡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很甜。   晓薇的脸红红的,她没有开口说话。   何建说:“你的皮肤真好,白里透红。“   晓薇觉得自己的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她垂下眼,听到何建说:“你的耳朵好 红。你在害羞吗?“   晓薇抬起头,看到何建脸上的坏笑,冲口而出:“放屁!“   何建愣住了,咬了咬嘴唇,说:“你说脏话,你妈不管你吗?”   “要你管。我偏要说脏话。”   何建不笑了,歪头看着晓薇,眼睛眯了起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晓薇低着头喝咖啡,何建歪着头看她喝咖啡。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突然一个警察走了过来。晓薇认出来是那位有正义感讲 道理的麦克警官。   他弯下身,晓薇赶紧把车窗摇了下来。   麦克严肃地对他俩说:“我们在搜捕逃犯。有一个人持枪抢劫了隔壁的漫画 店。现在在逃窜中。他有枪,很危险。你们都待在车里不要动,先等一会儿,再 下车。车窗摇上,锁上门。“   晓薇点点头,把车窗摇上。   何建问她:“害怕吗?“   晓薇摇摇头,又点点头。   晓薇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她的心在咚咚地跳,她的脑海中闪过了新闻中电 影电视上那些枪战的画面,流血的伤口。她甚至想到,如果她被抢手打死,姨妈 和她的父母发现她死之前和一个男孩在一辆车里,会怎么想?不过奇怪的是,当 想到她与何建的尸体同时被发现时,她脑海里给那个场景配了最温柔动人的音乐, 就像电影里的画面一样。   她听到何建低声说:“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晓薇心里一动。   这时天空已经昏暗下来。晓薇问:“你着急回去上班吗?“   ”没事。我会跟经理解释,警察也应该告诉经理了。“   晓薇点点头。   这时他们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逼近。看不清脸,但那人的右手放在外套的口 袋里。   晓薇吓得脸刷白。何建看一眼晓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伸手把晓薇的头按 下到他们座位中间的那个隔断,自己也低下头。   晓薇听到何建低沉的声音:“不要说话,不要动。“   晓薇的心咚咚地像要跳出来了。他俩的头之间还有大概几厘米的距离,但是 晓薇觉得她的后脑勺也感觉到了何建的呼吸。他们的身体挨得很近,几乎听得到 对方的心跳。   不知过了几分钟,何建拍拍晓薇的脑袋,说:“走了,可以抬头了。”   晓薇抬起头,摸摸酸痛的脖子。   何建说:“刚才好危险。那人很可疑。我差点被你连累了。”   晓薇还没缓过来,一脸懵地问:“我怎么连累你了?”   “你的心跳得像在打鼓,声音那么响亮,被抢手听到了,会发现我们,多危 险。“   晓薇愣了两秒,醒过神来,捶了何建的肩膀一下,大声说:“放屁!”   何建呵呵地笑。   晓薇埋头靠在方向盘上笑。她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这时麦克警察又过来了,说:“刚接到通知,抢手在10街抓获了。你们回家 吧。”   晓薇何建都松了一口气,连声道谢。   晓薇说:“美国的罪犯都有枪。警察的工作真是危险。这个警察人很好。”   何建点点头:“是啊。“又说:”我回去上班了,你赶紧回家吧。“   晓薇抿抿嘴唇,小声说:“好。“   何建觉得她像是林中受到惊吓的小鹿,圆圆的双眼都是惊恐。   何建说:“你害怕吗?你住得远吗?你能开车吗?“   “我住得不远,我能开车。你回去上班吧。“   何建开门下了车,走到驾驶座,打开车门,说:“坐到旁边去,我开车送你 回家。“   晓薇不动,说:“会耽误你上班吧?我自己可以。“   何建说:“下车。“   他这种不容质疑的口气有一种魔力,晓薇乖乖地下了车,坐到了旁边。   何建坐进驾驶座。晓薇个子小,何建的大长腿简直伸展不开。何建皱着眉 说:”座位怎么这么靠前?“   他调好座位,开车走了。   很快到了晓薇的公寓楼前。何建陪晓薇下车,一起走到公寓楼前,他盯着看 晓薇输入密码。   晓薇说:“别人输密码的时候,你应该把目光移开。”   何建耍赖:“我移开了。“其实他已经记住了晓薇公寓楼的密码。   晓薇推开门,说:“今天谢谢你。“   何建伸腿把门卡住,说:“怎么谢?我今天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你?“   ”你什么时候冒着生命危险保护我了?“   ”我护住你的头,如果子弹射来,是不是我是你的人肉防弹衣?“   晓薇扑哧笑了:“放屁。“   ”美女今天说了几次脏话了?“   ”要你管。那你要我怎么谢你?“   “加微信。然后我在想想。哦,想起来了,那五美元我就不用还你了。算是 你谢我的救命之恩。”   “我本来就没有要你还那五美元。”   晓薇拿出手机,他们互加了微信后,说了再见。   4. 晓薇公寓里的派对   三周时间一晃而过。何建没有像晓薇想像的一样联系她,反而就像消失了一 样。   晓薇上课,考试,和朋友吃饭看电影。艾瑞克有约她,还有一个大一的美国 男孩也来约过她。他们一起去吃晚饭。艾瑞克温润有礼,关于工业,学术,高科 技,他都懂得很多。艾瑞克也很会照顾人。每次吃了晚饭9点准时送她回家。告 别的时候还会正式地握一下手。他俩约会的时候,晓薇很放松,她会大说大笑, 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菜,她还会喝酒。艾瑞克在她面前很拘谨,动不动就脸红。   有一天,他们去一家美国餐厅吃饭。艾瑞克点了一盘炸鸡。晓薇点了两杯酒。 一杯粉红色鸡尾酒是自己的,一杯白色的龙舌兰酒,是艾瑞克的.   酒上来,晓薇照了相,先是两张酒一起照,一红一白,再单独照自己的酒, 煞是好看。晓薇指挥着艾瑞克给自己照相。晓薇长发飘逸,妆容精致,双眼魅惑, 配着桌前的红色的酒,很美。艾瑞克照了20张,总算照出了晓薇喜欢的照片。   他们碰了杯,晓薇说:“要一口干啊。”   艾瑞克酒量不行,龙舌兰酒很烈。他有点尴尬。   晓薇一仰头喝干,对艾瑞克说:“喝掉。”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有一秒的时 间想起了那个人对她说话的语气:“下车。”心里一动。   艾瑞克微皱着眉,咬牙一口喝干。他的脸变得很红。   晓薇得意地品味着艾瑞克的窘态。她又有一秒的时间想起了那个人戏谑的表 情。晓薇暗骂自己一句。   吃完饭,艾瑞克送晓薇回家,握了握手,两人告别。   晓薇回到家,发了朋友圈,配文:“周五。“   配了三张图:鸽子红鸡尾酒,喝空了的鸡尾酒杯,艾瑞克给自己拍的照片。   想了想,把第三张照片删掉,只剩了两张酒的照片。   把配文也删了。   没有配文,只有两张酒的照片,红色的鸡尾酒像春天的大红杜鹃花一样娇艳, 而空的酒杯挂着滴滴猩红的酒珠,流到酒杯底,划过一道浅红色的酒痕。两张照 片一红一空,对比强烈,有一种妖魅的感觉。   很性感。   这个朋友圈,付钱请吃饭,帮照相,还被迫一口干烈酒的艾瑞克完全不见踪 影,感觉是晓薇自己一个人出去喝酒。   年轻漂亮的女孩都这么残忍。   晓薇很满意,发出去。呆坐着想了一会儿。   这段时间,何建都没有联系她,没有聊天,没有点赞。何建的微信头像是一 张湖水的风景照,晓薇点进去看过,他几乎不发朋友圈。   晓薇也没有联系过何建。   很快,晓薇的朋友圈就有很多人点赞评论了。   艾瑞克第一个点赞。丽萨评论:喝酒不找我。王子强评论:美女酒量不错。   晓薇仔细地看谁在点赞评论,一个个回复。   晓薇天天发各种朋友圈,各种自拍。何建从来没有点赞评论过。晓薇想也许 他不看微信,那找我加微信干什么?   过了几秒,晓薇看到了一条私信,是何建发过来的。晓薇一下子就呼吸急促 起来。她点进去看,就是一个简单的点赞的大拇指的图片。   没有评论,没有别的图片,没有调侃,什么都没有。   是私信不是朋友圈点赞。   他们没有私聊过,所以聊天栏是空的。但是现在有了一个大大的竖起来的大 拇指。   晓薇向前扑倒。她的脸埋在沙发的枕头上。她脑子很乱,心在咚咚地跳。她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   过了两天是周末。周六晚上晓薇的公寓楼在开派对。还是常见的那种大学生 派对。吵闹的音乐,昏暗的灯光,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拿着酒杯喝酒跳舞聊天。   晓薇一直喜欢参加这种派对,但是今晚好像她的兴致没有那么高。可能最近 学习太忙了。   晓薇跳了一会儿舞,有一个美国男孩一直跟着她。她喜欢被人关注,但也有 点烦。   晓薇跳舞出汗了,她一屁股坐在一个高凳子上,把高跟鞋甩到一边,揉揉自 己的脚,抱怨道:“这个新的Jimmy Choo 的鞋怎么这么硬,我的脚好痛。“   艾瑞克一看到晓薇坐下,马上也跟过来,关切地问:“你还好吗?你脚怎么 了?“   晓薇说:“脚疼。”   艾瑞克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一直跟着她的美国男孩直接蹲下来,开始按晓薇的脚,问:“好点吗?”   艾瑞克脸红了。   晓薇把脚收回:“我自己捏。”对着艾瑞克说:“你去给我倒杯水。”   艾瑞克立刻脚不沾地的去倒了一杯水。   晓薇不耐烦地说:“我要冰水。我好热。“   那个美国男孩立刻去倒了一杯加冰的水。   王子强一直在旁边晃悠着和不同的女孩聊天,这时看见晓薇坐在那里揉脚, 也去倒了一杯水过来。   转眼,晓薇的面前放了三杯水,站了三个男孩。   晓薇一瞪眼,说:“这么多水,我怎么喝得下?”她心里突然有点烦。都倒 水,为什么不倒果汁?我现在想喝带冰的橙汁。   她说:“你们都站在这里,挡着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三个男孩又都闪在一边。   晓薇说:“我脚疼,我要休息一会儿,你们别都站在这里。你们去跳舞,等 会儿我去找你们。“   三个男孩都没动。   晓薇提高音调说:“走啊。“晓薇今晚有点莫名烦躁。   三个男孩散了。   这个过程,晓薇一直觉得有个眼睛在盯着她看。等到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 四下看看,舞池里大家群魔乱舞,丽萨站在右边的角落,和一个男孩聊得很热闹, 他们贴得很近。左边有一个大转角沙发,有人在看球赛。   晓薇转过身,在她背后靠墙的沙发上,她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带着笑意,好像 在博物馆里欣赏一幅名画一样在端详她。他的眼睛很亮。   灯光昏暗,她看不清是谁。   这时候那个男的站起来。他很高。他拿着一瓶啤酒,慢慢朝着晓薇走过来。   晓薇看清了,是何建。   晓薇一时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但是胸中的那个闷气像清晨的浓雾一样 散了。   何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笑着说:“这么多水?他们不是要灌醉你,是要灌 饱你。”   晓薇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三杯水,很快地笑了一下,问到:“你怎么会在这里? “   何建干脆地说:“我想见你。“   晓薇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看着别处,说:“见到了,你可以走了。“   何建说:“总这么多男人围着你吗?“   晓薇的脸更红了。她掩饰地继续揉自己的脚。她手脚不知道放哪里,只好揉 脚。   何建说:“你的脚还在疼吗?”   “有一点。“   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彩灯照过来,照亮了何建半边脸。晓薇看到他深邃的眼 眸定在她的脸上。   何建说:“这个凳子太高了,坐到沙发上去,你的脚会舒服一点。”   晓薇摇摇头:“不用了。”   何建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坐到沙发上去。”   晓薇又鬼使神差地跟着何建坐到了沙发上。何建从那三杯水里随便拿了一杯, 放到晓薇面前,说:“喝点水。”   晓薇喝了半杯。   晓薇说:“你怎么知道今晚有派对?”   “你的事我都知道。“   晓薇一向都伶牙俐齿,尤其在男孩面前有什么说什么。现在她不知道该说什 么。   何建看着前面的舞池,喝了一口啤酒。晓薇看着何建的侧影,高挺的鼻子, 深邃的眼窝。晓薇觉得何建的侧脸特别好看。   他们的余光看到角落的丽萨和那个男孩已经拥吻在一起。   何建说:“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派对上有各种吃的。   晓薇没回答。   “走吧。我先出去,你过两分钟再出来,我在车里等你。黑色的凯美瑞。“   晓薇疑惑地看着他。   何建眨眨眼:“我打不过三个人。”   晓薇咬着嘴唇笑了。   晓薇走到门口的时候,一股冷风吹过,她打了一个激灵,西雅图刚下过雨, 清冷的空气好舒服。   马路的对面停了一辆黑色的小车,车灯闪了闪。晓薇走过去,拉开车门,坐 进车里。   车里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晓薇的宝马520车里很脏。王子强的保时 捷跑车更脏。   晓薇问:“我们去哪里?“   ”你想吃什么?“   ”我不饿。“   “奶茶?“   “我减肥,奶茶太肥了。“   何建皱眉道:“为什么每个女的都在减肥?“   晓薇觉得这话颇不中听:“你认识多少个在减肥的女孩?”   何建歪头含笑看着晓薇:“今晚是谁的面前摆了三杯水?”   看晓薇脸色不好,何建说:“以前我工作的餐厅的厨子常说她需要减肥。她 是该减,她有200磅。“   晓薇笑了。   何建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我带你去。”   他们从西雅图大学街开到了贝尔维尤北面的一个酸奶店。有点远,周末晚上 还有点堵车,路上要开30分钟。晓薇没想到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大学街附近就有 很多好吃的。   晓薇觉得何建是故意的。   那个酸奶店门上写着“无米酸奶“,门口站着几个年轻人。   晓薇知道这个店。他们的酸奶都是有机食物制作的,以低糖低脂出名。   晓薇很高兴:“我一直想来这家店。“   何建停好车,说:“下车吗?还是你在车里等?“   晓薇穿得少,一下车就觉得冷,她娇声说:“我不想下车。你去买。“   何建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眯了眯眼,说:“我喝蓝莓的。你要喝什么? “   ”我在网上看到有一种牛油果酸奶很特别。我喝那个。“   何建进去排队买酸奶。   过了一会儿,何建端着两杯酸奶出来了。他坐进车里,把一杯绿茵茵的酸奶 递给晓薇。   晓薇喝了一口,皱眉道:“真难喝。“   何建用吸管吸着自己的蓝莓酸奶,说:“我就知道不会好喝。“   晓薇瞪他一眼,说:“那你还给我买。“   ”你自己选的。“   晓薇把他的酸奶抢过来,把绿色的牛油果酸奶塞到他手里,说:“我不管。 我们换。我要喝你的。“   何建没说话,开始喝晓薇强塞给他的牛油果酸奶。   晓薇说:“还是蓝莓的好喝多了。”   何建继续喝着牛油果酸奶。   晓薇有点心虚,说:“你觉得好喝吗?网上好多人说味道很好。但是我不喜 欢。”   何建把一杯酸奶喝光,擦擦嘴,然后说:“难喝死了。一股怪味儿。”   晓薇问:“你最近在忙什么?你不在超市干了?”   ”我爸爸刚开了一家小餐厅。我在帮他。很忙,现在好一些了。“   ”什么餐厅?“   ”中餐外卖。“   ”在哪儿了。“   ”离你的公寓不远。“   晓薇真诚地说:“祝贺你。”   何建微笑着说:“开餐厅是爸爸的梦想。他很高兴。”   “你高兴吗?“   “我也高兴。比打工强。就是刚开始压力大。“   晓薇热切地说:“没关系。大学路上都是学生,生意会好的。”   何建有点感动:“我把地址发给你,欢迎你来吃。你过来之前告诉我一声。 “   ”好。“   他们聊了一会儿。何建说:“我们回去吗?你还去派对吗?“   晓薇摇摇头:“不去了。我累了。”晓薇觉得这样坐车里聊聊天挺舒服的。   “那我送你回家?“   晓薇还想这样在车里坐一会儿,但是好像没什么理由再继续坐下去。   她低头没有说话。   何建开始开车,说:“周末餐厅很忙。周一你来店里吃晚饭?”   晓薇抬起头,说:“好。”   何建把晓薇送回了公寓,游戏室传来音乐声。晓薇偷偷地回房间睡觉了。   5. 何建的家在贫民区   23岁的何建是东北人。他的爸爸在他8岁的时候来美国旅游,黑了下来,后 来好不容易拿到绿卡,在8年后,终于把16岁的他办到了美国。   何建在超市工作了两年。这个超市的白人经理严肃苛刻。当然现在西雅图确 实治安不好,他们超市的东西丢失也是常事。上周,还有两个年轻黑人拿了一小 箱啤酒,没有付钱,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经理气到跳脚,却没有办法。   在超市第一次遇到晓薇那天发生的事,何建觉得经理过于主观,尤其当他看 到小男孩那委屈的泪眼,心里很难受。但是他是不敢对经理说什么的。他没有想 到站出来说话的是一个这么年轻的长得像一个洋娃娃的中国少女。这女孩一看就 是附近大学的学生。   何建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大学。他做过几份类似这种超市收银员餐厅服 务员的工作,也在社区大学修课。他知道他爸爸想让他从社区大学转到华盛顿大 学,这也是何建的计划,但是又打工又上学,忙碌的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得很快, 转眼几年过去了,他还是在打工,在社区大学选课。   何建12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得了肺癌,拖了四年,过世了。妈妈得病的这四 年,手术,化疗,复发,再化疗,何建的爸爸都没有回去。爸爸不能离开美国, 如果一走就再也不能入境美国了。所以都是小何建和舅舅姨妈一起撑过去的。后 来何建好不容易到了美国。16岁的男孩本来就叛逆,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就更是 满腔的怒火和伤心,无处发泄,只能发泄到自己的父亲身上。有一段时间,爸爸 做什么,何建都看不顺眼,他们父子的关系很紧张。直到有一次他们吵架以后, 何建看到爸爸坐在床上默默地抹眼泪,他觉得爸爸显得那么苍老弱小。   何建心里被距离隔断的亲情突然复活了,没有一句话,何建就原谅了他那日 渐苍老衰弱的老父亲。   童年的思念,由思念而引起的 那种让人心碎的伤害痛苦怨恨都远去了。   何建不再恨他的老父亲。这两年,他们相依为命,相处得很和睦。   像所有在中餐馆打工的人一样,何建爸爸的美国梦就是存钱,开一个中餐馆, 自己做老板。他已经为这个梦想奋斗了15年!   何建和他的父亲住在西雅图中国城附近的比肯山区的一个小公寓里。这个公 寓在一栋小楼里。从外面看,这个小楼像一个最普通的破旧的美国二层的独栋别 墅,外墙的漆掉了,好像是外墙长了皮肤癣,屋顶布满青苔,一看就年久失修, 但里面却别有一番天地。这栋小楼大概有600平米,房东重新装修,分割成了8个 套房。楼上三个,楼下有三个,地下室还有两个房间。楼上楼下的套房都有自己 的厨房和洗手间,地下室的两个房间分享同一个小厨房和厕所。   7年前何建还没有到美国的时候,他爸爸老何就租好了这个地方。那时候这 个房子刚刚装修好,厨房里的冰箱,炉子,厕所里的马桶都是新的。地毯是新换 的,内墙外墙都新刷过漆,白光锃亮,老何特别喜欢。虽然贵一点,但是为了儿 子,老何还是咬牙租下来了。   一转眼七年过去了。这种出租房当年装修的时候用的都是最便宜的材料,后 来房东也不维护,很快就东坏西坏处处坏。房客也不爱护,楼道墙上的漆掉下来, 地毯上布满油渍,整个公寓也散发出一种又油又霉的混合的奇怪的气味。像是破 旧中餐馆散发的气味。   老何父子手巧勤快,东西坏了都自己修,很少麻烦房东。房东很高兴,每年 只涨一点点房租。老何常常觉得自己很幸运。现在西雅图房租高涨,但是何建父 子只用付$600美元一个月。   晓薇姨妈这种中产阶级一家四口住着300平米的独栋房子。何建他们这个小 公寓楼挤着8户人家,可以想象人来人往,闹哄哄乱糟糟的。   何建回到家的时候,公寓门口的杂草上停着一辆警车,上面的一盏红灯一闪 一闪。何建一阵紧张。这是住在比肯山一带的居民常见的心态,即使自己什么坏 事都没有干,但一见到警察,一定会不自觉的心惊胆战。   像晓薇的姨妈,在她那美丽得像个大花园一样的社区散步的时候,每当她看 到警车巡逻,她的心里都会升起一种骄傲:瞧我们的社区多么的安全!美国的警 察真是人民的警察!她还会主动向警察挥手致意,充满了美国合法纳税人的自豪 感。   何建看到公寓楼的大门是开的。何建和他的爸爸住在一楼B套间。何建走进 大门,看到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他家的隔壁,A套间。   A套间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中国男子老赵。老赵是三年前搬来的。据老赵自 己说,他是天津人,早年南开大学毕业,30年前来的美国。至今老婆孩子还在天 津。“我每个月都给他们寄钱。养老婆孩子天经地义。”老赵常常骄傲地说。老 赵到美国后,先纽约后旧金山,分别待了几年,最后落脚西雅图。   “西雅图最美,华人素质也是美国大城市里素质最高的。”老赵说这是他定 居在西雅图的原因。   老赵搬来的时候在中国城一家中餐馆做炒锅。老赵常常夸自己很聪明能干。 他之前做过推拿,做过建筑工人,开过餐厅,都是学得最快的那一个。“现在做 炒锅,我炒菜也最香。”老赵常常这样说。但是何建他们有点不相信老赵的话。 如果他这么聪明能干,为什么在美国奋斗30年,会住到他们这个小公寓楼里?   有一次,老赵正在大吹特吹他做装修工时的经历:“我刷墙,一天就比干了 几年的熟练工还刷得整齐均匀。”可能察觉到老何怀疑的神色,老赵解释了一句: “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手受了伤,推拿,建筑都干不了了。后来去中餐馆,当 然我很快就做到了技术含量最高的炒锅。”   中餐馆的炒锅手劲都很大,他们常常需要单手抡一个很重的大铁锅翻炒。老 何不知道手受过伤的老赵怎么能做炒锅。   今天老赵站在房间门口,稀疏花白的几根头发贴在脑门上,他上身穿着白体 恤,上面有一些黄色的食物残迹,下身一件蓝色的短裤。老赵的衣服都像是他三 十年前从中国带来的,又旧又破。   何建听到警察对老赵说:“你四个月没有付房租了。你今天需要搬走。这是 驱逐令。”警察举起手里的一张黄纸。两个警察是背对着何建的。他只能看见老 赵的脸。   老赵满是皱纹的脸特别的憔悴衰老。老赵小声说:“我的手有伤,丢了工作。 我正在找工作。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从来没有拖欠房租。”   警察说:“我们只是执行公务。房东给你了一个月的时间。你本来应该三天 前就搬走。“警察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很平静。   老赵低下头,左右看看。他的套间里堆满了破烂东西。一张小桌子,四个凳 子,一个黑色的双人沙发,对面有一个老式电视机。厨房的炉灶,水池里,小饭 桌上都是脏碗脏锅脏筷子,沙发上堆满了一大堆脏衣服。卧室里的小床上也堆满 了乱糟糟的衣服。   警察也伸头看看老赵的房间。何建光看他们的背影,都能感觉到他们皱着的 眉。警察说:“你现在把钥匙留下,自己离开。东西可以明天来搬。”   老赵点点头,没有说话,没有愤怒,没有抗议。   何建看见了警察腰间别着的手枪。   警察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但是如果你明天不能来搬东西,房东会把你的东 西都拉到垃圾站。费用要你来付。你明天别忘了来搬东西。”   老赵点点头:“我拿几件衣服。”   老赵看见何建,没有说话。何建心中很不忍。   在警察的目光下,老赵拿了个小包,随手塞了几件衣服,走出门外。   何建问:“你有地方去吗?要不要在我家挤一夜。”   何建和老赵同时看了看何建他们那小小套间。   老赵摇摇头,说:“没关系。我可以去一个朋友家,或者去一个旅馆凑合一 夜。谢谢你。”   何建有点愤怒地说:“这些房东。”   老赵垂头说:“没事。房东需要做他该做的事,我需要做我该做的事。”他 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但是何建看见他的眼角流下来一滴泪。   何建很少见到男人哭。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在他面前流泪,吓了他一跳。这 张流着泪的老脸让他终身难忘。   老赵走了。第二天,他开了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把他的东西拉走了。老赵 说他一个有钱朋友的车库可以放放他这些都像是捡来的破烂。   何建进了屋,休息了一会儿,想着给还没有回家的爸爸做点晚饭。   何建听到门外一阵嘈杂。他开门看看,心想,今天真是热闹。   他看见一个微胖的黑人中年妇女在朝C套间搬东西。他想起来,C套间空了一 阵子,看来现在租出去了。他们这种出租屋,房客来来往往,换得很勤。   黑人妇女看到何建,走过来礼貌地说:“我叫露西,我今天搬进来。你住B 套间?那我们是邻居了。”露西一看就很热情,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她 指着她身边的一个男孩说:“这是我儿子卢卡。”   何建看着卢卡,愣住了。这就是几周前在超市里的那个遇到麻烦的黑人小男 孩。他满头支棱着的像一个大帽子的卷发,让人过目不忘。   卢卡走过来,重重地握了握何建的手。很多美国小孩很小就很大方。何建在 超市围着围裙,现在没有围裙,卢卡应该没有认出何建。   露西继续说:“你们在这里住多久了?现在房租涨得很快。我好不容易找到 这个公寓。前面有公共汽车站,走路10分钟到学校。房东接受我的租房申请的时 候,我好高兴。之前申请好几个房子,都没有被接受。房东可能因为我是单亲妈 妈……”   说到这里,露西看了一眼身边比她高一个头的儿子。她骄傲地说:” 这是 我儿子卢卡。他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听话。他体育可好了。带过他的每一个教练 都告诉我卢卡将来一定会拿到大学体育奖学金。 “   何建微笑地问卢卡:“你几年级?做什么运动?“   卢卡说:“9年级。我打橄榄球。“   露西满脸的自豪。   何建说:“欢迎你们。有需要帮忙就说。“他看到大门外的一个小型拖车, 说:”有家具需要搬吗?“   “不用不用。卢卡和我搬得动。“   何建朝外面走去,说:“我和卢卡搬吧。“   何建帮着这母子俩搬了一张沙发,一张小桌子,和两张小床,一张放客厅, 一张放在卧室里。转眼,小公寓就塞满了。   穷人的住房小,东西还常常特别多。都这样。   何建向他们告别的时候,卢卡说:“你喜欢橄榄球吗?“   何建回答:“喜欢。这是最来劲儿的运动。“   卢卡笑了。他笑起来很像他妈妈。他说:“那我们可以一起练球。也可以一 起看球。”   何建心想,我每天晚上都累到不想动,可是没有时间精力和你练橄榄球。不 过何建点点头:“好。”   6.何建家的外卖小餐厅   周一下了课,晓薇从学校直接走路去了何建家新开的餐厅。餐厅位置很好, 就在大学路上。门面很小,只有三张桌子,一个柜台,靠墙一面有饮料机,一个 小台子,上面放着几个盒子,装着筷子,勺子,餐厅纸,一次性纸杯。   晓薇去的时候是下午4点,不是饭点儿,餐厅里没有顾客。晓薇看到柜台后 面站着一个墨西哥裔女郎,脸黑黑的,一头蓬松卷发扎成一个马尾,不漂亮,但 是前凸后翘,身材火辣。   晓薇扫一眼,没有看到何建,她略微失望,只好走到台前,准备点餐。她正 抬头看菜单,琢磨点个什么菜。何建一闪身站到了柜台后面。她听到何建用英文 对那个墨西哥女郎说:“卡门,你去后面帮我爸,这里我来。”然后何建笑眯眯 地对晓薇眨眨眼:“你想吃什么?”   一看到何建,晓薇也笑眯眯的。卡门看着眼前两个笑眯眯的人,转身走到后 厨。不知为什么,晓薇觉得这个卡门对她总是爱搭不理的没有好脸色。   晓薇说:“我该点什么?我要吃清淡的。”   “我们这里都是大油炒的菜,没有清淡的。“   晓薇皱了皱鼻子,说:“素炒蔬菜?”   “这个菜油挺多,而且你光吃素,一会儿就饿。“何建说:“你点西兰花炒 鸡肉吧。这是没有皮的鸡肉,全是蛋白质,很健康。我叫我爸少放一半的油。“   晓薇说:“好。多少钱?“   “我请你吃。不用付钱了。“   ”那怎么行?“晓薇拿出信用卡,递给何建。   何建看了一眼面前的信用卡,没有坚持,接过来,刷了卡,说:“既然一定 要付,美女多给点小费吧。“   晓薇给了20%的小费。   何建笑说:“真大方。客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晓薇白了他一眼,站到一边等餐。   何建进了厨房,卡门又出来站在柜台后面。   过了一会儿,何建拿着一个塑料袋出来了。他对晓薇说:“我们出去吃吧。 “   晓薇跟在他身后出了餐厅,向右转,走了一会儿,到了一个小型露天停车场。 停车场边有几棵枫树,火红的枫叶在阳光下像宝石一样美,树的下面有几个长凳。   他俩在长凳上坐下。何建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饭盒,里面有四个格子,一个 放菜,一个放着杂粮米饭,一个放着泡菜,一个放着一个蛋挞。   晓薇两眼放光,开心地说:“好香啊。“接过何建递给她的筷子说:”我好 饿。“   ”现在才4点半。你很饿?“   晓薇咬了半个蛋挞,说:“我没吃午饭。 “   何建看着晓薇吃饭。   晓薇问:“你饿吗?你要不要吃点?”   何建摇摇头。   晓薇一边大嚼,一边问:“你这样看着我干吗?“   何建说:“我从来没见过吃饭这么香的女孩。“   晓薇放慢咀嚼速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饿了。“   何建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有两格,一格放着六个饺子, 一格放着两个芋头面包。他说:“带回去,明天早上吃。”   晓薇的圆眼睁得更圆了,说到:“喔!还有早餐啊。”   这时何建又拿出一瓶饮料,递给她。晓薇看见瓶子上写着“无糖绿茶“,觉 得甚合我意。   晓薇喝了一口无糖饮料,说:“谢谢你。”   何建扑哧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挺好玩。吃饭那么香,然后很严肃认真地跟我道谢。“   晓薇脸红了,瞪了何建一眼。   何建问:“你周末干什么了?”   晓薇想了想,说:“学习,去姨妈家。和同学玩。”   “和哪个同学玩?“   “我周日和丽萨王子强去吃饭了。”   何建无置可否。   晓薇观察着何建的脸色,说:“你都在餐厅忙?“   何建点点头。   晓薇的心软了一下:“那一定很累吧。“   ”不累。我喜欢帮爸爸干活。“   “你和你爸爸关系这么亲密。真好。“   何建摇摇头:“也不是一直这么亲密。以前我常常对他发火,最近两年好多 了。你呢?“   晓薇的眼睛黯淡下来,没有回答。   何建没有追问,说:“我们回去吧。”   晓薇点点头。   在回餐厅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一个流浪汉。是一个中年黑人,坐在轮椅上, 双腿从膝盖以下切除,他穿着短裤,裤口露出光光的两个膝盖。他的胸口贴着一 个白色纸牌,上面用英文歪歪扭扭地写着:退役老兵,饿,请帮帮我。   晓薇停下步伐,看着这个无家可归者,满眼的同情。何建走了两步,发现晓 薇没有跟上。他顺着晓薇的眼神也看到了那个无家可归者,他也看到了晓薇的眼 神。   晓薇转过头看着何建,说:“好可怜。他没有腿。”   何建点点头,说:“走吧。”   晓薇跟着何建朝前走,又回头。那个残疾人有着一双很温和的眼睛。他看到 晓薇在看他,于是微微朝晓薇点了点头,嘴角弯了一弯,是不易察觉的微笑。   晓薇轻叹一口气。从钱包里取出5块钱,快步走过去,弯下腰递给那个残疾 人。他立刻说:“谢谢!上帝保佑你。”   晓薇走到何建的面前,从何建手里拿过那个塑料袋,从里面取出那个装着饺 子和芋头面包的纸盒,有点抱歉地看了何建一眼,转身走到那个黑人老兵面前, 一言不发地递给他。黑人的嘴唇颤抖着,说了一声:“谢谢。”   晓薇朝他笑了一下,转身走回到何建身边。何建温柔地看着晓薇。他们都没 有说话。   到了餐厅门口,客人已经不少了。   何建说:“我进去了。”   晓薇说:“好。我回家了。”   他们都没有动,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人走进餐厅,何建的手机响了。他 知道是爸爸在催他。他快速地说:“我家的餐厅刚开,很忙。再过一段时间,我 可以早点下班去找你。你以后再来,不要进去了,来之前给我发短信,你在门口 等我,我出来找你。”   晓薇乖乖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何建进去了,她才转身回家。   未来的两周,晓薇每天下课以后都去餐厅找何建。就像他们约好的,在餐厅 门口她会发短信给何建,何建会出来见她,何建会给她带些吃的,他们随意地聊 一会儿,有时候只有15分钟。但是见到对方就够了。   7.晓薇看何建打橄榄球   这天何建回到家,刚搬进隔壁公寓的那个黑人小男孩卢卡过来敲门。   卢卡是一个英俊快乐的15岁男孩。他身材高大,眼睛又圆又大,黑亮的皮肤, 整头小卷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才15岁已经1米8,很强壮,浑身肌肉。   卢卡的妈妈露西是一位清洁工。她每天去不同的家庭打扫卫生,有时候一天 去三家,吸尘,擦桌子,洗厕所,洗厨房炉灶和烤箱等等。因为长期的洗刷擦, 她的右手腕有点肌肉劳损,稍微一使劲就会钻心的疼。她需要去看医生,但她没 去。她有政府提供的奥巴马保险, 但还是有点担心看医生的自付部分太贵。而 且每天当她忙完工作以后回到家,就已经累得只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卢卡发自内心的热爱美式橄榄球。   过去的两年,卢卡只见过他爸爸三次。卢卡很小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就分 开了。以前,他爸爸每周都会来看他,带他去吃汉堡。每次都会给他买一个冰淇 淋和一杯可乐。妈妈会说,吃太多甜的,会得糖尿病!你姥姥就有糖尿病,才60 就过世了。说好多遍,卢卡听着很烦。   爸爸就不会啰嗦,他会把装着汉堡冰淇淋可乐的盘子推到他面前,然后笑嘻 嘻地眨一下眼。   卢卡八岁的时候,爸爸送给卢卡一个椭圆形两头尖尖的棕色球。他告诉卢卡: “小子!这叫橄榄球。是世界上最有趣最激烈最好玩的运动。我小的时候打得很 好。你有我的基因。你也会打得很好。你将来会通过打橄榄球进一个好大学。你 会是我家第一个大学毕业生。“   卢卡永远的记住了。   那之后周六每次见面,爸爸会带着卢卡做各种橄榄球训练。他会把球远远地 扔出一个长长的弧线。卢卡会很专注地盯着那个弧线,朝着球飞去的方向跑过去, 双手一伸,纵声一跳,准确地抱住那个球。然后他爸爸就会大声地拍手,大叫: “太棒了!我的儿子是橄榄球天才!”卢卡红喷喷的小脸瞬间就洋溢着笑,露出 雪白的两排牙齿。   那是卢卡最快乐的时光。他爱他的爸爸,他的爸爸也爱他。   好像很突然,有一天,卢卡的爸爸周末不出现了。每个周六,小卢卡坐在窗 前,怀里抱着那个橄榄球,默默等爸爸来。一次两次三次,一周两周三周,天都 黑了,爸爸还是没有出现。卢卡问妈妈,“爸爸怎么不来啦?”妈妈告诉:“爸 爸搬到别的州去了。”卢卡不理解爸爸怎么会突然消失?他缠着妈妈问:爸爸搬 到哪里去了?我可以给他打电话吗?妈妈总是说可以可以,以后打。但是这个电 话永远都没有打。   有一天晚上卢卡醒来,听到妈妈在打电话,妈妈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卢 卡。他总是问总是问…..他应该快出来了….这个白痴!他为什么要在街上买大 麻!卖给他大麻的是卧底警察!“ 卢卡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知道杰森的爸 爸也在监狱里,他爸爸打他妈妈。小卢卡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爸爸在监狱 里的事。想到这里,他摸摸怀里的爸爸送给他的橄榄球,他的泪就止不住地流下 来了。他每天都抱着这个球睡觉。   以前卢卡有时候也会晚上在被窝里自己偷偷的哭,有时候是想爸爸,有时候 是和同学吵架,有时候是看到妈妈哭了,哭一会儿就睡着。但是那一晚,卢卡哭 了好久,直到把枕头都哭湿了。   以后卢卡再也不问爸爸了。他越来越喜欢打橄榄球。每年橄榄球季从8月初 开始,一直延续到11月中。这三个月的时间,每周大强度训练3次,一次比赛。 每次训练结束,卢卡都大汗淋漓好像刚刚在大雨里跑过一样。卢卡的身上也总是 青一块紫一块。橄榄球是世界上冲撞最厉害的体育项目,直冲冲地摔倒在硬邦邦 湿漉漉的场地上是常事。那种疼真是钻心,但是这几个月是卢卡最开心的时光。 他像一个战士,和他亲爱的队友们在一起打仗!何况他们队是最好的!去年他们 得了州冠军,全华盛顿州13-14岁的冠军!对卢卡来说,整个秋天是橄榄球的世 界。周一周二周四训练,周五晚上去附近高中看橄榄球赛,周六自己比赛,周日 看NFL橄榄球比赛。橄榄球让他忘掉失去爸爸的痛苦,虽然他很想念爸爸,但是 好像不那么疼了。   他常常在心里和爸爸讨论橄榄球。真正懂橄榄球的人不多啊。   等到橄榄球季结束,学校的旗帜橄榄球又开始了。美式橄榄球很危险,强烈 的冲撞太多,导致球员受伤,所以又发明了旗帜橄榄球。这种打法只需要把对方 队员腰间的小红旗拽下来就得分,很安全。卢卡课后会和同学教练在学校操场训 练。卢卡心里是看不上旗帜橄榄球的。这不是真正的橄榄球。但是还是可以练速 度学习各种复杂的打法,所以卢卡还是很积极的训练。   卢卡还跟着约翰逊教练每周两次做体能训练。约翰逊是一个70岁的老头,矮 矮壮壮,黝黑的皮肤。他说话很大声很快。快得有时候卢卡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约翰逊很喜欢卢卡。 他不断地告诉卢卡:你是一个橄榄球天才!好好练。你会拿 到最好大学的奖学金,去最好的球队打球!   卢卡先是跟着约翰逊在家附近小公园训练,后来越来越冷,约翰逊就想带卢 卡去附近一个小健身房训练。西雅图有很多豪华健身房,有各种最高级的健身器 械,恒温游泳池,热桑拿冷桑拿,高级餐厅,Instagram风的咖啡厅,正规的篮 球场网球场排球场。像一个小城市。这种高级健身房一加入就要交几千美元,每 个月还要再交几百美元。 约翰逊想带卢卡去的这个健身房只有一个大概200平米 的房间。非常简单,几十个健身器械,两个厕所,就这样。不过年费也便宜啊, 一年只要200美元。   约翰逊教练找到这家便宜的健身房很高兴。他觉得有地方让卢卡长期训练了。 卢卡是一块璞玉,他要好好雕作打磨培养,将来卢卡会是一个真正的橄榄球明星! 而他的启蒙教练是我。   一年200美元的年费,卢卡觉得不容易向妈妈开口。他知道妈妈没有钱。妈 妈给人打扫卫生,很累很辛苦。周末她还在一家大公司的办公楼做清洁。房租又 涨了,物价也越来越贵。他参加的橄榄球队每年都会给他免队费。第一年妈妈激 动地告诉他:“罗伯特先生太好了!我发邮件向他解释了我们家的情况,他立刻 回信,说你不用交队费!小一千美元。太好了。”妈妈疲惫的脸庞笑成了一朵花。 卢卡也很高兴,难得看到妈妈笑,妈妈高兴他也高兴。   卢卡心里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免队费这事不能让我的朋友们知道。”   拖延了几天,卢卡都没有提加入健身房的事。约翰逊教练已经通知他,今天 下午的训练去健身房练。他必须和妈妈谈加入健身房的事,或者今天装病?但是 卢卡真不想错过训练啊,这是他最开心最美好的时光。 “或者我混进去?我是 一个孩子,没人会问吧。或者。。。”卢卡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用勺子搅着面前 的牛奶麦片,突然看到一张卡片放到了他面前的小桌上。是一张健身卡。他抬头, 妈妈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手指碰碰卡片,再摸摸他的头,在他脸庞轻轻亲一下, 说:“儿子,你最棒,好好练。妈妈上班去了。”卢卡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眼 框湿润了。他看着妈妈急急忙忙的背影,用手背快速地擦擦眼睛,低下头大口地 吃早饭。吃完要赶紧去上学了。   卢卡家很穷,但是卢卡有妈妈有橄榄球,他觉得够了。   今晚他来找何建,是因为白天妈妈在工作的时候,脚受伤了。对露西而言, 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她今天要去三个家庭打扫卫生。早上堵车,到第一家的时 候已经晚了。她把车停到了车库前面,和同伴开始清洁。这家房子不大,东西很 多很乱。露西正流着汗在擦洗厕所马桶的时候,那家太太着急火燎地跑进来,尖 着嗓子说露西的车停的不是地方,她开车进车库的时候蹭了自己的宝马车!露西 只好连声道歉。其实露西每次来她家打扫,都是停同一个地方,已经一年了,今 天突然停的位置有问题了。   第二家是在西雅图最好的麦迪娜区。漂亮整洁的花园,绿茵茵的草坪,房子 也又大又明亮,宽大的沙发,纯白的大理石台面,雪白的墙上挂着看不懂的现代 画,整个房子都彰显着贵气和品味。这家的太太衣着讲究,化着精致的淡妆,一 头齐耳金发总吹得整整齐齐,她说话轻言细语,很有礼貌。露西在几十家干过。 这家太太第一次见面就问了露西的名字,每次见到她总会说:“你好,露西!” 不像其它人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最多只会点头说:“你好!”   她们清洁工打扫微波炉的时候,一般都是用抹布直接伸进微波炉里,随意擦 擦里面的转盘。露西喜欢这家太太,在她家总想着把活干好,所以今天她把转盘 从微波炉里取了出来,放在厨房水池里仔细清洗。不想她手一滑,沉重的玻璃转 盘掉进这家又深又大的水池里,砸破了,玻璃渣溅了出来,散落到那刚被露西擦 得闪闪发亮的深色地板上。   露西的心一沉。她知道这家的电器都好贵,她不知道这个微波炉转盘值多少 钱。她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家太太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她叫到:“露西,你的脚出血了。”这时,露 西才感觉到右脚火辣辣的疼。一小股鲜血流出来。太太叫:“不要动!”她转身 拿来了棉花创可贴和一小管药膏。露西的同伴也从旁边的厕所跑出来,惊叫着: “流血了,流血了。”   露西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手滑了。我赔你。”   太太摇摇头,说:“不要担心,没关系。这种事难免会发生。来,先把脚包 好。”   露西的几缕白发散落到她的脸上,显得格外苍老。她快哭了。   伙伴把露西的脚包好,太太又给了她几个创可贴,把那一小管药也给了她。 她们打扫完临出门的时候,太太还专门说:“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告诉你老板。”   露西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同伴连声说:“这位太太人太好了。”   在他们开车去第三家的路上,露西接到了她老板的电话。她老板提醒她以后 停车不要挡着客人的车库。客人抱怨她的宝马车擦坏了一小块漆。“一定要注意。 “老板冰冷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露西连声道歉。她没有提她砸坏了客人的微波炉转盘,也没有提她的脚割破 了。   整个下午露西的脚都在痛。她尽量用正常的姿势干活。如果被客人看出来她 受伤了,再打电话告诉老板,只会添麻烦。她今天还是按照原计划给三家打扫了 卫生,晚上7点才回到家。   等她回到家以后,便一下子瘫在床上。   卢卡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毕竟是个孩子,当他看到妈妈微微渗血的脚,慌 了神,赶紧去敲隔壁何建家的门。这时已经晚上9点多了,何建刚回到家。   何建搞清楚是露西受了伤,拿着药和1包医用纱布去了卢卡家。他们在餐馆 工作,受点小伤是常有的事,如何处理,何建很有经验。   卢卡家与何建家很像。何建一进门就看到头发乱蓬蓬的露西半躺在她家乱糟 糟的客厅的破沙发上。何建帮她清洗了伤口,伤口挺深,上了消炎药膏,包好。 露西卢卡连声道谢。何建说:“不要沾水。明天你还要上班吗?”   露西点点头。家里房租,油费,手机费,食物,衣服,处处要钱。她可没有 带薪病假,一天不上班就一天没有收入。他们也没什么积蓄。而且今天老板刚批 评了她,明天再请假,她开不了这个口。   不用解释,何建理解。他说:“那明早我再来给你换一次药,包好一点,只 要不感染,没有问题。”   卢卡开口了:“建,周六上午我们练球?”   卢卡很喜欢找何建玩。他们都喜欢运动。卢卡只要看到何建在家,就会拿着 他那个橄榄球过来找何建。他扔球何建接球,或者反过来。   周六上午何建一般要去菜场买菜,但是最近他都很忙,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卢 卡玩橄榄球了。何建答应了卢卡的邀请。他想这周六爸爸可以去买菜。   老何听到儿子说要去玩,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总觉得儿子太辛苦,又懂事得 让人心疼,和朋友出去玩玩很好。   周五晚上,何建给晓薇发了一个微信,邀她周六早上去绿湖公园一起打球, 他来接她。晓薇很高兴。她告诉何建,她可以自己开车去公园,不用他接。他们 约好早上9点在绿湖公园网球场旁边的大草坪见。   周六是个好天气。晓薇9点准时到了他们约好的地方。何建已经在那里了。 他一看到晓薇,就跑了过来。秋天温暖的阳光洒在碧绿的草坪上,晓薇看着何建 满身放光地朝她跑了过来。   何建大声地说:“晓薇,好找吗?”   晓薇点点头。她是个话特别多的人,但是在何建面前变得话好少,少得有点, 有点腼腆。   晓薇随着何建走到放在草坪上的一个背包前面。背包旁边放着三杯星巴克咖 啡。何建取了一杯咖啡,递给晓薇。晓薇接过喝了一口。   这时一个高大帅气的黑人男孩站到了他们面前。他满头的黑卷发,露出的手 臂都是肌肉,脸上却挂着羞涩温和的一抹微笑。晓薇觉得这个似乎一伸手指就能 把她推到在地的强壮大男孩似曾相识。   她说:“你好。我是薇。你是卢卡?建的邻居?”   卢卡点点头,眼神躲闪。卢卡才刚15岁,还是个害羞的孩子。   晓薇又说:“为什么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   何建呵呵笑了:“你见过他。那次在超市。”   “超市?“晓薇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哦!”晓薇恍然大悟:“你是那个男孩。想起来了。”   卢卡有点害羞地说:“那天谢谢你。”   晓薇爽朗地说:“不用谢! 以后再有人这样对你,你告诉我,我帮你骂回去! “   何建看着晓薇那张真诚的小圆脸,很感动。   两个男孩开始练球。   何建把椭圆形的橄榄球远远地扔过去,卢卡追着球跑,然后一把接住。橄榄 球快速转着圈在天上飞,扔球和接球都不容易。   湛蓝蓝的天空,绿荫荫的草坪,远处是一汪绿湖,湖边的步道上有人在跑步, 两个高大的男孩在扔球。一个扔的时候甩开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一个接 的时候双腿一蹬,像一个弹簧一样跳到空中一把抱住球。橄榄球在蓝天下划过一 条长长的弧线。   晓薇觉得眼前的景象很养眼,拿起手机录了一段小视频,发了一个朋友圈, 配文:公园。   满头大汗的何建跑过来,问晓薇:“你闷吗?你玩不玩?   晓薇微笑着摇摇头。   何建说:“包里有水。你渴了可以喝。“   晓薇点点头。   这时候卢卡也跑过来。何建从背包里取出水,递给卢卡一瓶,自己打开了一 瓶。两个人都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瓶。   橄榄球是高强度的运动,两个男孩这时候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以前他们玩 球玩到半路会脱掉上衣。湿衣服贴着身体很难受。   卢卡拽了一下自己的T恤衫,看了一眼晓薇,又看了一眼何建。何建也看了 一眼晓薇,微笑着一把脱了T恤衫,露出健壮的没有一丝赘肉的上身。卢卡一看, 也一把脱了自己的T恤。   这样一来,路过的行人看到的情景就是,一个漂亮的长发飘飘的女孩,盘腿 坐在草坪上,她前面站了两个身高6尺,满身肌肉的男孩。一个瘦一些,一个更 壮一些,但都是倒三角大长腿的身材,充满男性魅力。   何建接过卢卡的T恤,一起扔到背包前面,含笑朝晓薇眨眨眼,和卢卡跑回 去继续扔球。   晓薇的脸红了。   他们玩了一会儿球,又跑过来,各自用T恤擦擦身上的汗,套回身上。何建 给每人发了一个营养棒。晓薇拿在手里,没有吃。   何建对晓薇说:“我们去吃午饭吧。”   “你今天不用去餐厅?“   “我爸刚发了短信,他说今天他和卡门可以照顾好餐厅,我不用去了。“   晓薇心里一阵欢喜。何建太忙了,他们见面的时间真的很少。   晓薇看看站在旁边像个铁塔一样但还是一脸孩子气的卢卡,于心不忍地问: “你有事吗?你和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晓薇觉得何建极快地不易察觉地瞪了她一眼。   卢卡摇摇头,粗声粗气地说:“不用了。我回家。”   晓薇又问:“你家里有吃的吗?”   这次,晓薇觉得何建在明目张胆地瞪她。   卢卡说:“有吃的。我走了。”   晓薇温柔地说:“好。那下次。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   卢卡说:“谢谢。再见。“卢卡走了。   何建在晓薇身边坐下,说:“你怕我吗?“   晓薇迷惑地说:“不怕啊。“   何建歪头看着她,说:“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卢卡做电灯泡?“   晓薇瞪他一眼:“人家小孩子,好像很想和你玩的样子。你那个表情。真 是。”   “但是我想跟你玩。”   晓薇低下头,红着脸笑着说:“那现在你带我去哪里玩?”   何建站起身,伸手把晓薇拽起来,说:“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饭。“   何建带晓薇去了派克市场的一个餐厅。他们在拍电影《西雅图不眠夜》的那 个餐厅吃了午饭。晓薇点了白酒蛤琍沾蒜蓉面包,无糖冰红茶。何建点了一个大 大的牛肉汉堡和一杯啤酒。   《西雅图不眠夜》是一部著名的老电影。他们都听说过,但没有看过。   吃完饭以后,他们在市场逛了逛。这个市场是西雅图最著名的旅游景点,游 人如织。晓薇跟在何建身后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美国很少能见到这么多人,晓薇 觉得好像回到热闹的国内,她觉得很有趣很好玩。   市场前面有一个年轻清秀的歌手在弹着吉他唱歌。他的长发在风中飘来飘去。 他唱的是那首“ We don’t talk anymore.”   晓薇很喜欢这首歌。她站在那里陶醉地听了一会儿。   何建低头在晓薇耳边低声说:“我帮你去要他的微信?”   晓薇说:“他是美国人,怎么会有微信?”   “那找他要Instagram?“   晓薇推他一把:“滚!”   “看你听得那么入迷。“连何建都感觉到了自己的醋意。   他们玩到下午四点,何建把晓薇送回绿湖公园。她的车还停在那里。晓薇开 车去了姨妈家,何建不放心他爸,去了餐厅。   路上晓薇接到丽萨的电话。   “你去哪儿了?“   “我在去我姨妈家的路上。“   “今天的朋友圈是怎么回事?“   ”什么朋友圈?“   ”少装傻!就是两个帅哥打球的那条视频。“   晓薇一边开车一边笑了一下:“没什么,公园看到,随便发的。“   ”你大周末不睡懒觉,早上9点多就跑到绿湖公园去?老实交代,你和谁去 的?“   “和朋友去的。“   ”哪个朋友?扔球的朋友?很帅啊。怪不得把我们香奈儿公主迷的。”   “闭嘴。挂了。“   晓薇正好开在520桥上,远处是白雪皑皑的雷尼尔雪山,夕阳西下,天空一 片粉色。晓薇心中感叹:“好浪漫的西雅图”   8.山里迷路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11月,西雅图进入雨季,天开始冷了。   晓薇在朋友圈看到朋友去山里看金松的照片。照片中,蓝天下的金松林中, 几只如同仙兽一样的白羊若隐若现,如同仙境一样,晓薇很羡慕。   一天在与何建微信聊天的时候,她说:“你带我去看金松吧。”   “路不好走,你行吗?“   “行,我想看白羊,好圣洁。走慢一点。我可以的。“   何建同意了。   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晓薇也正好没有课。何建一大早就来接晓薇。他们出 发进山。   他们穿过密密的树林,走在窄窄的悬崖上,右边是岩石,左边是深谷,再进 入高耸入云不见天日的树林,再走过悬崖峭壁。这样反复。晓薇很开心,一直在 照相。   到了山顶后,放眼望去,山谷里是一棵棵的金松。金松是西雅图附近特别的 景色。大部分松树是四季长青的,但是这种生长在一定高纬度的松树到秋天会变 成金黄色,只有短短的一周时间,金松便会落尽,只剩下干枯的树枝。   这天天气好,一块蓝布一样的高远天空,谷底一些残雪,沐浴在灿烂阳光下 的金松闪闪发光,一派温暖的秋日景致,并没有深秋的萧瑟与肃穆。晓薇开心地 说:“真是太美了。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我们下去谷底,沿着金松林走走 吧。”   “你还有体力吗?”   “我没事,走吧。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   他们在山顶吃了一些东西,喝了些水,沿着一条小径朝着谷底走去。   晓薇一路蹦蹦跳跳。他们路过一条小溪,清澈见底的溪水与白雪交映生辉, 煞是好看。   何建说:“夏天来这里,小溪的两边都是紫色的风信子花。”   ”真的?那一定好美。夏天你再带我来?“   何建宠溺地说:“好。“   晓薇摆着各种姿势让何建给她照相。何建说:“你们女孩子怎么这么喜欢照 相。”   晓薇满脸洋溢着快乐:“今天真是完美。可惜没有看到白羊。我马上要期末 考试,原来希望见到白羊,可以许个愿。”   “那会有用吗?“何建忍着笑。   “当然有用。“晓薇回答:“今天我们要找到白羊。”   何建看看他手机上的野外导航app,一根细细的线和主要的步道在前面交汇。 他说:“我们可以朝里面再走走。“   他们继续走,路过一棵棵或高或矮的金松。山谷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眼前 奇妙的金松。微风吹过,金色的松针落到晓薇的乌黑的头发上,何建伸手捡起来, 晓薇看到何建伸手碰她的头,脸一红,缩脖子一躲。何建的脸也红了。他把手里 的那根松针递给晓薇,说:“在你头发上。”晓薇接过。一根细细的金松躺在她 的手心上,像一根针。在她偷偷的把这根尖细的金松针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的时候, 她的手掌心被扎了一下,有点疼。   晓薇面前一团白影闪过。晓薇大叫“白羊!“小跑着追了上去。何建紧紧跟 上。布满残雪的步道滑,他们都穿着专业登山鞋,套着雪地徒步的鞋钉。这都是 前两天何建陪晓薇去买的。就这样,晓薇还是崴了一下脚,几乎坐到湿湿的雪地 上。何建一把拽过她的手臂,把她拖住,说:“慢一点。”晓薇说:“谢谢。” 起身接着追白羊。   他们追了几分钟,转到一个大约三米高的大石头后面,愣住了。   他们的面前是一个童话世界。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阳光下的金松白雪 都美得不像真的。阳光把它们的颜色晒得特别鲜亮生动,就像被美图修过了一样, 两大一小三只白羊站在距离他们10米的地方。这白羊全身通透雪白,没有一丝杂 色,在安静地吃草。晓薇捂住自己的嘴,在心里无声地大喊:“哇!哇!哇! “她回头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看何建,用眼神告诉他:”这是真的吗?“何建看 她夸张得一副要晕过去的表情,忍住笑,点点头。   “真是个戏精。“何建心想。   三个白羊好像注意到他们,漫步朝另外一个方向走过去。晓薇紧张地跟上。 她还一张照片没照呢,怎么发朋友圈?   晓薇不远不近地跟着白羊,何建紧紧地跟着晓薇。   在三只白羊跳跃着消失在远处的荒原中的时候,晓薇抢拍了几张照片。   晓薇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对何建说:“今天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难 忘的一天。”   何建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这时候他看了看导航,说:“我们朝前走吧, 会和一条主道汇合。现在天短,该回家了。”   他们朝前走了一会儿,没有路了,地上越来越泥泞,金松也越来越少,面前 是一片安静的荒原。何建回头看看,来路也是一片荒原,他们从山顶走下来的小 径早已消失不见。一踩一个泥脚印的地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低矮植物,偶尔一只 飞鸟飞驰而过,发出刺耳的叫声。   一片空寂。   晓薇觉得有野兽的眼睛在角落盯着他们,亮亮的,露出寒光。她一阵颤栗。   何建仔细研究他的导航。导航图明明说这里会有一条主路,但是没有啊。何 建的心沉下来了。晓薇还在东看西看地照相。   何建沉凝一下,对晓薇说:“我们往回走。”   晓薇说:“好。”   他们又开始按照导航往回走。广漠荒原中的他们显得异常渺小和脆弱。太阳 偏西了。深秋的山谷,太阳一下山,温度立刻就降低,晓薇觉得很冷。   她问:“还有多远?”   何建严肃地看着她,说:“晓薇,我们可能迷路了。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会 把你带出去。”   晓薇一惊:“迷路了?那怎么办?”   何建说:“你不要害怕。我会带你走出去。”   晓薇点点头,乖乖地跟着何建朝前走。   晓薇是个最胆小的人,平时打雷闪电她都会害怕。但是今天, 在这个渺无 人烟,布满残雪的荒原中,她看看眼前的这个人,觉得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是 可以让她害怕的。   他们又走了一个小时,天已经很暗了,风呼呼地吹,好冷。何建打开他的大 背包,拿出两件防寒服,递给晓薇一件,自己穿了一件。他又拿出两个能量棒, 递给晓薇一个。晓薇拿着把玩没有吃。   何建说:“吃掉。”   晓薇撒娇地说:“我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我们都要补充能量。赶紧吃。“   晓薇撇了撇嘴,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那个能量棒。   何建看着她吃完以后,拿出来一个手电筒递给晓薇,一个头灯,戴到自己的 头上。然后他说:“我们走吧。”   晓薇默默地跟着何建朝前走。周围很安静,是那种可怕的静。何建个子高, 晓薇在后面跟得吃力。她拉了一下何建的衣角。何建回头,放慢脚步,说:“对 不起。”   晓薇摇摇头,说:“我走不动了。”   何建的额头皱紧。他说:“再坚持一下,晓薇。这个方向是对的。”   他们又走了15分钟。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余晖给大地天空,金松雪地都染上 了一层红晕。两个人已经没有心情来欣赏大自然的美景。   大自然是如此之美,也是如此之恐怖。   这时候他们看到前面有一个庇护所。   这是一个用两个大铁桶建成的庇护所,用铁架架在一米的高处。这样做是为 了防止野兽。   他们爬上去一看,里面有一米半高,两米宽,放着水,干粮,两件睡袋,还 有一个看着像电报机的铁东西。他俩相视一笑。晓薇打开睡袋,坐在上面,好软 啊。何建鼓弄着那个电报机。过一会儿,他泄气地说:“妈的!坏了!“   进山以后,他们的手机信号就时断时续。晓薇在一直用她的手机给丽萨发短 信:“丽萨,丽萨”,但是短信一直发不出去。她就一遍一遍地不抱希望地重复 发。   突然发出去了。晓薇大叫一声:“短信发出去了!”   何建正抱着那个电报器,听到这话,把那个玩意儿扔到一边,抢过晓薇的手 机。他看到丽萨回的短信:“你怎么还没回来?和帅哥一起乐不思蜀啊?“   何建打开导航找出他们的方位,快速地写道:“我们迷路了,现在困在山里, 很冷。我们待在一个庇护所里,这是庇护所方位。请立刻打911报警,说我们在 90号高速60号出口的金松山里迷路了。”何建详细写了他们在山里的定位。   何建换着角度试了好几次,总算把短信发出去了。丽萨没有回信,也许是信 号又不好了。   他们吃了些干粮。两个人都穿着外套直接钻进睡袋,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 一个脑袋。外面传来呜呜的声音,不知道是风声还是野兽的叫声。深山里的夜像 墨一样的黑。   晓薇说:“对不起。都怪我要看白羊。”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带你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我非要来的。”   “你害怕吗?“   晓薇把睡袋捂得更紧,说:”有点。不过这个庇护所还不错。“   “你姨妈该着急了。“   晓薇摇摇头:“她不知道我来爬山。你爸会担心你吗?”   何建也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我爬山。他在餐馆要干到10点半。现在应该还 不知道我迷路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晓薇觉得昏昏欲睡,这漫长的一天,她好累。   她听到何建在叫他:“晓薇,别睡。这里温度太低。睡着了危险。“   晓薇闭着眼睛嘟囔一句。   何建转过头,用手不断地拍晓薇的脸:“别睡,别睡。坚持一下。“   晓薇睁开眼,恼怒地看着何建:“讨厌!“   “真的不能睡啊。体温降低,会失去知觉。“   晓薇怒道:“那你给我讲故事!“   何建一手撑着脑袋,歪头想了一会儿,说:“嗯,丽萨说的帅哥是谁?“   晓薇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用手蒙住眼,带着笑,不回答。   何建把她的手拨开,说:“我没见过丽萨。她怎么知道我是帅哥?“   “她那个人,说话最讨厌。“   何建微笑地躺平了。   “你不讲故事,我要睡着啦。“   何建说:“我上初中的时候,妈妈生病,每天早上我都自己起床,自己做早 饭,自己走路去上学。哈尔滨的冬天很冷,路上一个人没有,我自己走路去学校。 今天让我想起那时候。“   晓薇:“那时候你多大?   “12岁。“   ”你妈妈得的什么病?   “肺癌。“   晓薇看看何建,说:“那时候你一定很难。你爸已经在美国了?“   ”嗯。他从来没有回来看我们。但是他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寄钱。“   ”谁带你妈妈看病?“   ”手术的时候,我舅我姨会来医院照顾,但是化疗疗养,就是我照顾我妈。 12岁我就天天给我妈做饭了。“   晓薇从小是司机保姆姥姥姥爷围绕长大的公主。她想起她12岁的时候拥有了 她第一件香奈儿耳环,6000人民币在北京的新光天地买的。她不可想象12岁的孩 子如何在寒冷刺骨的冬日清晨一个人走路上学,她也不可想象12岁的孩子如何一 个人为自己得了肺癌的母亲做饭。   晓薇心里很难过。她说:“怪不得你这么能干。“   何建接着说:“我妈的病拖了三年,在病重的时候,我爸寄了一张离婚证给 她,让她签字。“   晓薇一惊:“为什么?”   “他需要先离婚,然后在美国假结婚,这样才能拿到绿卡,才能把我办到美 国。”   晓薇的绿卡是家里老早就办好的。她家办的投资移民。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 办的,就记得有一天,她妈告诉她:“我们办好了绿卡,你随时可以去美国读 书。”   沉默了一会儿,晓薇说:“你恨他吗?”   何建把手枕到头下,摇摇头:“以前恨,现在不恨了。我爸和我妈商量好的。 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我。我爸跑来美国,黑下来,在餐馆打工吃了很多苦。他们 都是为了我。”   晓薇转头看着何建。何建那张英俊的脸离她好近。她看到他眼角的泪光。她 突然好想把他抱在怀里,替他擦干他的泪水。   她没有动,自己的泪也落了下来。   何建转头惊讶地看着她:“你哭了?”   晓薇嘟囔:“没有。”但是止不住大滴的泪滚落下来。   何建递给她一张纸巾:“你真爱哭。我家的事你能哭成这样。”   晓薇把脸擦干,吸一吸鼻子,说:“我从小就爱哭。看电视电影都能哭半天。 “   何建看着晓薇哭得红红的小鼻头,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晓薇的脸,说:“你 真像个小孩。“   何建的手碰到晓薇的脸的时候,晓薇的心突然咚咚地跳起来。一阵沉默。气 氛有点尴尬。晓薇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响,四周又死一样的寂静,她有点担心何 建会听到她的心跳。晓薇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好像这样,自己那颗不听指挥的 心就会安静一点。   晓薇偷看一眼何建,墨一样的黑,她看不清何建的脸,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 呼吸,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这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晓薇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的感觉,好像是感动,好像是欢喜,又有点害怕, 各种说不清的激动的情绪。她默默地躺在这个深谷里的大铁桶里,叹了一口气, 她觉得这世界真美好。晓薇被这种感觉吓了一跳。“难道我不应该觉得害怕吗? 深山老林,旁边躺着一个男人。为什么我会这么快乐。我是吓傻了吗?”   晓薇正在胡思乱想。这时候他们的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声音。俩人都坐起 来。晓薇一脸茫然,何建说:“是直升飞机!有人来救我们了!”   何建爬出那个桶,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不停地挥舞双手。晓薇也跟着爬出 去,也学着挥舞双手。他们大叫着:“Help! Help!”   飞机的声音变小变远了。两个人的心都一紧。天很黑,救援人员是不是看不 到他们? 他们继续挥舞着手大声喊叫。   轰隆隆的声音又传回来。几束刺眼的强光把何建晓薇两人照得雪亮,他们好 像舞台上的被聚焦的演员。何建心想:“还好这个庇护所在的地方没有大树。”   一个大约20米长的软梯扔了下来。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我 们是救援,我们是救援。你们在原地不要动,不要动。“   直升飞机一直在盘旋,声音巨大,晓薇觉得她的耳膜都要爆了。一个戴着绒 线帽的高大健壮的男子顺着软梯爬下来。何建和晓薇已经爬下那个桶状庇护所, 背着包站在雪地上。   救护人员是一个年轻的白人男子,穿着大红的羽绒服,头上的头灯很亮。他 面带微笑,对何建晓薇说:“有人受伤吗?”   他们摇摇头。   救援人员说:“现在你们一个个跟着我爬上去。有困难吗?”   晓薇看看那摇晃的软梯,自己的腿也发软。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救援人员说:“你们肯定能爬上去,坚持一下,我会帮你们。飞机上还有救 援人员。我们一定会救你们出去。”   何建晓薇都好感动。他们同时点点头。   救援人员又说:“我先带女士爬上去,再下来带男士。   何建说:“我跟着你们,不用再下来了。“   救援人员点点头。   他先登上软梯,朝上爬了一米,回头对晓薇说:“双手抓牢,一步步朝上。 “   晓薇感觉像在好莱坞大片里一样,又好像在做梦。她伸手抓住了软梯。晓薇 小时候学过体操,这时候算是用上了。救援人员在上面,何建在下面,两头都有 重量,软梯反而比较稳,比想象的容易。晓薇爬到一半,侧头一看,看见何建的 黑脑袋,好像被她踩在脚下一样。两分钟后,晓薇到了机舱口,救援人员已经爬 进机舱,他转身伸出一只大手,机舱里还有一位救援人员,他也在机舱口朝着晓 薇伸出手。两个壮男一拉,晓薇一下子就被拽进机舱。晓薇坐在机舱地上,大口 地喘着气。何建也被拽上来了。何建两步走到晓薇的身边,坐下问:“你怎么 样?”晓薇摇摇头,说:“我没事。”何建转头对她一笑,说:“没想到你爬得 挺快。”   直升飞机飞了10分钟就把他们载到了停车场。停车场除了他们的车,只停着 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直升飞机停在了停车场,何建和晓薇在救援人员的搀扶下, 跳下了飞机。警车里走出两个警察。他们和救援人员简单地询问了一下迷路的过 程。何建和晓薇看着很疲惫,但是都没有受伤。警察做了记录,反复询问他们可 不可以安全开车回家。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他们同意何建晓薇开车离开。   何建和晓薇对救援人员和警察再三道谢。晓薇看看那年轻的救援人员前胸上 别着的标牌:“华盛顿州户外徒步救援队“,问:”你们都是属于这个组织的?”   一位救援人员说:“是的,我们都是这个组织的志愿者。”   在这深秋的夜晚,这些志愿者没有报酬,离开自己温暖的家,来到深山老林, 冒着危险,救助他们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晓薇很感动,由衷地说:“你们是英 雄。”   两位志愿者笑着挥挥手:“野外徒步会常常出事。有人帮助过我们,我们也 想帮助别人。“   晓薇与何建又走到直升机驾驶座窗口,对也是志愿者的飞行员,连声道谢。   他们开车回家了。   何建开着车,转头看晓薇缩在座位上。何建说:“你还好吧?总算安全了。”   “还好,那些志愿者真伟大。我们将来也去做志愿者吧。“   何建笑一声,说:“你确定是帮忙不是添乱?”   晓薇瞪他一眼,想想在大山里救人,也有点心虚。   她说:“要给他们捐点钱。”   何建点点头。美国这些志愿者组织都是靠捐款维持。   过了一会儿,何建说:“今天对不起。”   晓薇说:“没事。不是你的错。”   何建开着车,看着前方,说:“如果今天出事,我…..”   晓薇打断他:“我从来没觉得今天我们会走不出来。我有点害怕,但今天我 从来没有真正担心过。“   何建转头微笑着看她一眼:“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   晓薇深吸一口气,说:“不知道,我就是不担心。“   小的时候,姥姥姥爷带晓薇出门,她牵着他们的手,去哪里心里都稳稳的。 晓薇小时候父母一直搞事业,晓薇是姥姥姥爷带大的,这种稳稳的感觉,只有姥 姥姥爷能给她,连父母都不能。但是今天晓薇也是这种感觉,即使在黑暗的荒原 里,周围都是野兽,她心里也是稳稳的,有一点害怕但并不担心。   只要何建在身边,他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何建说:“你睡一会儿吧。”   “你会困吗?需要我陪你说话吗?   ”我不困,你睡吧。“   晓薇闭上眼睛,很快就沉沉入睡。   何建安静地开着车。晓薇离他这么近,他感觉得到晓薇轻轻的鼻息,一呼一 出,一呼一出。他转头看看,晓薇缩着那里,扎着的长马尾凌乱地披散着。晓薇 白嫩的小圆脸上还有几抹泥印,但是何建觉得她的脸很好看。晓薇身材瘦小,今 晚显得尤其小。   何建想:“真像一个小孩子。”   这时候晓薇动了一下,伸展了一下自己卷缩的身体。何建转头看她一眼。晓 薇闭着眼翻身面对着何建,右手搭到何建的右胳膊上,又睡去了。   他们到了晓薇公寓的楼下。晓薇醒来,伸伸懒腰,说:‘到了?我睡了一路。 “   何建说:“你累了。“   他们的车停在路边。   晓薇没有下车的意思。   何建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是周六,你正好休息一下。“   “明天你干什么?“   ”明天一大早我要去菜场买菜,周末餐厅最忙,我要帮爸爸干活。“   晓薇咬了咬下嘴唇,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何建转头看她,嘴角带笑说:“明早我来给你送早餐?“   晓薇脸红了,她一脸红就喜欢用手背蒙住自己的眼睛。但是她脸上的笑,遮 也遮不住。   何建看着她,没有说话。   何建觉得晓薇害羞的表情真可爱。   他听到晓薇问:“明早几点?“   ”我九点要出发去买菜,8:30到你这里?你起得来吗?“   ”起得来。“   9.感恩节   从那天以后,何建开始每天给晓薇送早餐。早上时间紧张,何建会在车里等 晓薇下楼,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坐进车里,转头对何建露出那种纯真少女 特有的灿烂无比的笑容。每次看到这笑容,何建都觉得晓薇把阴雨绵绵的西雅图 冬天都照亮了。   晓薇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不管何建给她带什么早餐,她都会夸张地叫: “是油条!”“是蓝莓松饼!”“是bagel!” “是虾饺!“ 她那个表情,总 会逗笑何建,他心想:”真是个戏精。“   他们会一起坐在车里吃早餐,然后何建把晓薇送到华盛顿大学,自己再开车 去贝尔维尤社区大学。这个学期,何建又开始上课了。认识了晓薇,他想更努力 一点。之前他断断续续的都在社区大学上课。但是各种事情各种干扰,有时候又 听说现在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很多,所以他总是坚持不下去。   其实何建喜欢读书,他曾经想做一个律师,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想法 已经远去了。最近几年何爸爸常常提要自己开一个餐厅,父子俩都在存钱,何建 就停了这社区大学的课,开始打两份工。现在爸爸的餐厅开张了,他要给爸爸帮 忙,还要上学,时间很紧张。   何爸爸的餐厅周末最忙,但是晓薇是学生,只有周末有空,所以他们见面时 间不多。这是个问题,晓薇没有抱怨,她很喜欢每天早上坐在车里与何建一起吃 早餐。   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是一种充溢着心灵的饱满的快乐。   已经11月底,马上就是感恩节了。这天好冷,天空飘着细雨。晓薇穿着牛仔 裤,上身是一件纯白T 恤,外面套了一件牛仔外套,翻出来的领子露出白色的绒 毛。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小脸冻得通红。她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坐进车里:“好 冷啊。”   何建说:“你穿得太少了。你上去加一件毛衣。”   晓薇娇声说:“不用,要晚了,我不冷,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嘛。“   晓薇的声音有点童音,如果生气,声音就会又高又尖。如果撒娇,就像一个 孩子。   何建的心酥了一下,把纸袋递给她。   晓薇开心地叫道:“是坚果牛角包!我最爱吃这个。好香啊。“何建看她迫 不及待地撕了一块塞进嘴里,说:”真好吃,我减肥又要失败了。“   何建已经习惯了晓薇一边吃东西一边嚷嚷减肥。他不予评论。   晓薇问:“下周是感恩节,你有什么计划?”   “我爸有一个朋友,我们几家去他家一起过感恩节。你呢?“   ”我去姨妈家吃感恩节大餐,然后和同学去惠斯勒滑雪。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   何建顿了一下,说:“我要上班。“   晓薇说:“嗯。没事。“   ”你去几天?“   ”周五一早走,周日晚上回来。“   何建想,那整个感恩节我都见不到你了。但他没有说话。   晓薇问:“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   晓薇甜甜笑了一下,继续大口吃着牛角包。她圆圆的脸颊鼓囊囊的,随着她 嚼动,两个酒窝一隐一现。   吃完了,晓薇擦擦嘴,何建递给她一杯咖啡。晓薇抱着咖啡,抿一口,偷眼 看看何建,说:“感恩节我见不到你了。“   ”我们都在吃大餐。你喜欢火鸡吗?“   晓薇摇摇头:“不喜欢,好干啊。想想要吃干得像柴火一样的火鸡,都不饿 了。“   何建说:“是挺干的。“   晓薇又抿一口咖啡,说:“这个周末你要上班?“   ”嗯,是啊。“   何建看着晓薇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说:“周四我去给你做饭?“   晓薇的眼睛亮了:“真的?你周四不上班吗?“   ”周四顾客少,爸爸一个人应该可以。你有空吗?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晓薇点点头:“有空啊。你会做什么好吃的?“   看着晓薇期待的眼神,何建说:“你想吃什么?“   晓薇说:“我很想念上海菜。生煎包,菜肉大馄饨。”说着咽咽口水。晓薇 在北京长大,但是姥姥姥爷都是上海人,她喜欢吃上海菜。   “好。我周四5点到,我先去买菜。”   “你早点来,我跟你一起去买菜吧。“   “不用了,我买了带过来。带着你买菜麻烦。“   “你嫌我麻烦?”   “有时候。”   晓薇看着何建,发现何建在逗她,骂道:“滚。”   何建呵呵笑着,打燃车,开走了。   周四下课以后,晓薇洗了澡,化了妆,上身一件短小的Gucci T恤,下身是 一件漂亮的短裙。但是这件短裙是配长靴的,在家里都不穿鞋,晓薇觉得整个服 装不太完整,而且她不知道何建会不会觉得裙子太短了。她们这个圈子去酒吧去 高级餐厅,都比赛着看谁穿得性感,晓薇也从来没在乎过别人的目光。但是她担 心何建怎么看她。   她换上一件黑色紧身毛线连衣裙。整个裙子很简单,领口开得不高不低,裙 子长度刚刚在膝盖之上。以前她嫌弃这条裙子太长了,她们都喜欢穿短裙,露出 雪白的大腿,但是今天她觉得这个长度刚刚好。   晓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毛线裙包裹着她苗条的身体,腿长腰细,露出雪白 的脖颈。晓薇个子不高,但是身材比例很好,她最满意的是她的一尺七的腰和修 长的脖子。晓薇学过6年芭蕾,体态轻盈,有一种舞者的魅力。晓薇的五官并不 是让人惊艳的美,但是精心保养的长发和皮肤,精美的化妆,质地高级剪裁合体 的服饰,让晓薇总是很引人瞩目。晓薇是一个很会打扮的女孩。   晓薇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再稍稍拽出几缕黑发随意散在脸庞,这样既露出 她光洁的脸,又不死板,带上小巧的Tiffany心型耳环,没有带项链。她们都知 道Less is more, 少就是多。只有土里土气的人才戴一堆首饰。   晓薇开始化妆。国际学校的女孩化妆很早,她13岁就开始化妆了,现在已经 非常熟练。化妆最重要的是改善肤色,白里透红,淡而无痕。晓薇的眼睛不大但 是圆圆的,她今天没有画眼线,只涂了浅浅的粉色眼影和睫毛膏,和亮晶晶的浅 色口红。她花了45分钟化了一个看着像没有化一样的妆容。   晓薇看看镜子里自己又娇嫩又年轻又饱满的脸,很满意。   准备好以后,晓薇一边玩手机一边看着窗外。已经5点10分了,何建还没有 出现。她中午吃得很少,已经有点饿了。想想何建还要做饭,这么晚了怎么还没 来?做饭还来得及吗?   门铃响了。晓薇跑过去开门,看到何建拎着两个塑料袋站在门口。晓薇说: “我怎么没看到你停车?”   何建抬头看着眼前的晓薇,愣住了。   这种眼神,晓薇见得多了,她心里得意地一笑,说:“看什么看?快进来做 饭,我好饿。”   何建脸一红,脱鞋进门。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超市里人多啊,又有点堵车。“   何建穿得很简单,浅灰色的运动裤,黑色的T恤。他总是穿着这两样,但是 何建身型瘦高,腹部平坦,胳膊上都是肌肉,非常完美的比例,就是穿什么都好 看的体型。晓薇一直觉得何建长得比她好看。她需要打扮,而何建穿最简单的服 装都很帅气。   何建走进厨房,把东西放在台面上。晓薇跟过去,把围裙递给何建。晓薇没 有穿拖鞋,光着脚。   何建说:“你怎么不穿拖鞋?地板凉。“   晓薇倚在厨房门框上,说:“我在家从来不穿拖鞋。“   何建看着她的光脚,大红色的指甲油 衬着她小巧的脚,特别白。他心里痒 痒的,定了一下神,开始做饭。   “你今天给我做什么菜?“   ”你的家乡菜。“   何建拿出一个擀面杖。   晓薇惊讶道:“你还带了这个?”   “做生煎包要用啊。你没有擀面杖吧?“   “没有。“   “我就知道你没有,所以带来了。“   晓薇看着何建熟练地洗菜切菜,大长腿,修长的身材,觉得他好性感。何建 说:“你别在这里看着我。你去客厅看电视。“   晓薇脸一红,走进客厅,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她换着台,也不知道 在看什么,目光时不时地瞟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那个身影。她的心一上一下,那 种很奇妙的感觉又来了。   过了45分钟,何建端出来几个菜,有生煎包,菜肉馄饨,糖醋小排,雪菜炒 年糕,,还有一个清炒豆苗。   晓薇半张着嘴:“这么快!这么多菜。你怎么做到的?”   何建得意地一笑:“这有什么难的。”   晓薇在餐桌前坐下,说:“我好饿啊。闻着真香。我开始吃了。”   何建还在厨房收拾,晓薇自己拿了双筷子和一个小盘子,已经夹了一个生煎 包咬了一口。   何建擦着手出来,在餐桌前坐下,说:“自己吃上了?我的筷子和碗呢?”   晓薇举着半个生煎包正在往嘴里送,停在那里,有点不好意思:“哦,忘了 给你拿。我去拿。”   何建说:“算了吧。我自己去拿。”心想,还好漂亮,虽然懒,但至少养眼。   何建去厨房倒了两杯水,把一杯水放到晓薇面前。又拿了两个小碗,给自己 和晓薇各盛了一碗菜肉馄饨。   “哪个最好吃?“   “都好吃。你太棒了。比餐馆的菜好吃多了。“   何建看着晓薇狼吞虎咽的样子,很高兴,这是对厨师最大的夸赞。   “比上海之家的菜好吃?“上海之家是西雅图一家有名的餐厅。   “强多了。“晓薇嘴里含着一个排骨。   “西雅图的中餐厅是不太行。“   晓薇眼睛亮亮地看着何建,说:“比西雅图的,比纽约的,比温哥华的,比 洛杉矶的,比北京上海的所有我吃过的餐厅都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 饭。“   何建看着晓薇微笑时露出来的又白又整齐的小牙,心里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欢 喜,他想:“这个傻姑娘。 “   晓薇虽然任性,但是确实待人坦诚真挚。她真的从来没有根据一个人的出身 职业或者有没有钱来评判这个人。她交朋友的唯一标准是:这个人好不好,我喜 不喜欢和这个人做朋友。   何建问:“你爸妈会做饭吗?“   晓薇摇摇头:“我从来不记得我爸妈做饭给我吃。好像从来没有过。他们很 忙。“   何建皱皱眉:“从来没有做过?你家谁做饭?”   “保姆。小时候我很少见到我爸妈,他们总在出差,在北京的时候也是有很 多应酬。我是跟姥姥姥爷长大的。“   ”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有一个卖医疗器械的公司,现在好像也做金融,所以他们非要我学金 融。我其实喜欢文学,但是他们打死都不同意。“   ”那你怎么办?学金融挺好。“   晓薇眨眨眼,说:“我学两个学位。“   何建微笑着说:“你真聪明。“   ”那你呢?你在社区大学学什么?“   “我也喜欢文科,我在选英文的课。也可能选一些会计的课,”   晓薇说:“你们英文课读了什么书?“   “最近在读廊桥遗梦,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我读过,我有这本书。“晓薇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这本书,递给何建。   何建翻了翻,说:“你还做笔记。你喜欢这本书?“   晓薇的脸上发着光:“喜欢。我哭了好久。好感动。我最喜欢这句话:在这 混沌不堪的世界,这么确定的事只会出现一次,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都不会 再出现。你最喜欢哪句话?”   “我喜欢弗朗西斯卡在罗伯特走的时候心里默念的这句:让我再说一次为什 么我要留下来,请你再告诉我一次为什么我应该跟你走。”   ”你说为什么弗朗西斯卡不跟着罗伯特走?“晓薇说:‘他们分开的时候, 弗朗西斯卡撕心裂肺地痛哭。这么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我不理解弗朗西斯卡的 选择。”   何建说:“我理解。她除了爱情还有责任。她不忍心伤害她的丈夫和孩子。”   “但是她深深地伤害了她的爱人,也伤害了她自己。“晓薇的小脸严肃起来, 她接着说:“她违背自己的真心,是不道德的,对她的丈夫也不公平。”   何建看着晓薇那张纯洁美好的脸,说:“爱情是会变的,责任是不变的。” 他心里想:你的真心给过几个人?你真心爱的人几年后有可能变成责任,那时候 怎么办?就扔掉吗?因为“违背真心是不道德的。”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   晓薇问:“你觉得世上有这样的爱情吗?他们在一起四天,但是余生20几年 都在思念对方。”   “我不知道,也许有吧。但是这样的爱情太痛苦,遇到是很大的不幸。”   晓薇撇撇嘴:“多美啊,即使痛苦。你知道这句话吗?悲伤和渴望使我们的 人生完整。我觉得这句话很美。“   ”人生本来就很苦,还要专门去找悲伤?只有你这种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才会 这么想。“   晓薇发光的脸黯淡下来:“我其实和我的父母不亲。小时候他们不怎么管我。 我长大了,就老是和他们吵架。看得出来他们后悔了,一直想讨好我,但是晚了。 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亲近。“   何建怜惜地看着晓薇。原来这个小公主也有这样的遗憾。他安慰道:“你多 回去看看他们,慢慢会亲近起来的。我妈已经不在了,你父母双全,挺幸运的。 “   晓薇点点头。何建觉得晓薇挺乖的。   晓薇吃饱了,换了一个话题。她指着书桌上一盆红色的蝴蝶兰说:“这花开 得好吧?我天天浇水。我在超市买的。以前我养花总是忘了浇水,这次我每隔三 天都认真在浇水。”   何建走过去,仔细地看着这盆蝴蝶兰,娇艳的花朵,绿色的树叶。何建转过 头,说:“浇水?你过来摸摸。”   晓薇走过去摸了一下树叶,说:“对啊,我很认真的浇水。”   何建说:“这是盆假花。”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晓薇把花端起来,仔细看了看,讪讪地说:“怪不得这么轻。现在假花都做 得这么好了。”   何建还在笑。   晓薇恼羞成怒:“不许笑了。不许告诉别人。”   何建尽量忍住满脸的笑。   晓薇说:“现在跟我讲讲你的前女友。”   “你呢?”   “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   “我不信。”   “没有就是没有。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何建觉得晓薇的这个回答就是意味着她有很多前男友,但他不想追问下去了。 他其实误解晓薇了。晓薇是看着奔放,骨子里胆子很小的一个女孩。她有过一些 约会,曾经有一个男孩很喜欢她,追得很紧,他们交往了半年,也有过接吻,上 过床,后来那男孩去了洛杉矶,他们就慢慢失去联系了。那是前男友吗?晓薇不 知道,但是那种淡淡的感觉好像不是男朋友的感觉。男朋友是什么感觉?晓薇看 着面前的人,有点走神。   何建也在看晓薇,他看着她光洁的脖颈,像天鹅一样优雅。紧贴着她身体的 黑色毛衣裙勾勒出完美的少女体态。晓薇说话的时候,两个耳坠晃来晃去,散发 着淡淡的玫瑰香水味,混合着少女特有的体香。   何建的身体一阵燥热。   晓薇说:“该你了,你有几个前女友?坦白交代。”   “没有前女友。”   “怎么可能?不许撒谎。“   “之前我在一个餐厅打工,有一个墨西哥女招待,我们约会过一段时间。“   晓薇心里不太是滋味:“她漂亮吗?你追她的吗?为什么分手?”   何建看着晓薇有点吃味的脸,故意戏谑道:“漂亮,挺奔放的。应该是我追 的吧。“   然后他眯着眼,放慢语速,说到:“分手是因为,她太奔放了。”然后用更 慢更轻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我,有点,吃不消。“   这几个字像一条蛇一样钻进晓薇的耳朵里,晓薇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她有点 喘不过气来。晓薇抑制不住地想歪了。   何建继续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晓薇的窘相。   晓薇的盘子还剩了半个生煎包。她吃了一半,实在吃不下了。何建伸手拿过 那半个生煎包,直接对晓薇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说:“味道是不错。”   晓薇看着何建的手越过桌上那几个没有人碰过的生煎包,伸到她的盘子里, 拿了她那咬过的半个生煎包,放进自己的嘴里,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嫌弃。 她愣住了。心里一阵悸动。   她拿水杯想喝一口水掩饰一下自己的慌乱,手一滑,水杯掉在了地板上。晓 薇惊慌地站起来,光脚踩到一块碎玻璃上,血流出来了。   何建急步走过来,说:“别动。创可贴在哪里?叫你穿鞋啊。这么笨手笨脚 的。“   ”在桌子里第二个抽屉里。“   何建找到棉花,抗生素膏,创可贴。他把椅子拉近一点,把晓薇的光脚放到 自己的大腿上,用棉花擦晓薇脚上的伤口,再涂上抗生素膏。他一上一下轻轻擦 着晓薇脚上的伤口和伤口周围的皮肤,他的右手擦得好慢好慢,慢得晓薇都觉得 他是故意的,他的左手握着晓薇的脚踝,手好热,晓薇的呼吸急促起来,脚底那 痒酥酥的感觉穿过她的脚踝,小腿,膝盖,大腿,下腹,一直传到她的心里。她 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炸裂的感觉。   他们突然都不说话了,安静得有点诡异。何建慢慢地擦了一会儿,抬头默默 地看着晓薇。那眼眸深邃得好像要把晓薇吸进去了。晓薇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 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她的眼睛几乎要闭起来了。   何建看着面前的晓薇,看着她绯红的小脸,雪白的小腿和她闭上的眼睛。他 喉结上下鼓动着咽了一下口水。   这时候晓薇的电话响了,铃声特别大,打破了这间公寓里诡异的气氛。晓薇 一惊,电话屏幕上显示“姨妈”,她吸一口气,定一定神,接起来,说:“姨妈, 有事吗?我在家,没干什么,写作业。这个周末我不回去了。下周四回去。周五 去威斯勒。酒店定了,丽萨她们定的。嗯,四季酒店。雪票还没有买啊。不用网 上定,便宜不了多少,到那里再买吧。”   何建已经用创可贴把晓薇的脚包好放下,把椅子移开,拿出手机查微信。他 看到爸爸发给他:“建建,你去哪里了?今天店里挺忙的,你能早点过来帮忙 吗?”   晓薇挂了电话。何建站起身,说:“你别动,我打扫一下。要吸吸尘,碎玻 璃要洗干净。你以后要穿拖鞋。这双拖鞋给你。穿上。”   “我不习惯穿拖鞋。“   “穿上。”何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晓薇乖乖穿上拖鞋。   何建手脚麻利地把剩菜都收好放到了冰箱里。脏碗放进洗碗机,擦桌子,仔 仔细细地吸尘。   晓薇坐在那里看何建干活,她没有帮忙,何建也没有叫她帮忙。   这就是他们以后的相处方式:何建干活,晓薇坐着。   何建说:“我爸叫我去餐厅帮忙,我要走了。”   晓薇一阵失落:“你要走了?”   何建看晓薇乖乖地坐在那里好像很可怜的样子,说:“你早点睡吧。“   晓薇的眼光追随着何建的身影,没有说话。   何建说:“冰箱里有很多剩的食物,你明天微波炉热一下吃。我就不给你送 早餐了。“   晓薇不明白何建为什么一下子这么冷淡,只好说:“好。“   何建开门走了。晓薇坐了一会儿,给何建发了一个微信:“你做的饭很好吃, 我很喜欢。”   这时候何建刚刚走到门外。他看到了这条微信。他坐进车里,头靠在靠背上, 坐了几秒,叹了口气。他给晓薇回了一条微信:“喜欢就好。以后我再给你做。 爸爸着急我回去帮忙。你早点睡吧。明天我打电话给你。“   他看到晓薇立刻回了一个微信:“好的。“   他眼前晃过刚才他走出房间时,晓薇那有点可怜的乖乖的神情。何建心想: “她太美好了。而我……“。他突然心里一阵疼痛。   他开车去了爸爸的餐厅。   晓薇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小时。她脑子里从头到尾地回忆了今 晚的每一个细节,何建的眼睛又大又有神,但是今晚他偏要眯着眼,轻轻地慢慢 地说那几个字:“我,有点,吃不消。”晓薇一遍遍地品味,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想:他妈的,今晚我太失水准了。应该是我撩他,然后再什么不干的让他 滚。结果反过来了。然后我像个傻逼一样大吃了一顿。   这时候她看到丽萨的微信:“怎么样啊?约会结束了?还是,啊?”配了一 个鬼脸。晓薇打过去。她现在必须和丽萨聊聊,她很激动。   电话通了,传来丽萨的声音:“干嘛?”   “丽萨。我觉得我完了。今晚。“   丽萨正在和男朋友吃饭,但是对这种话题,总是有时间的。她走到餐厅外面, 在寒风里花了半个小时让晓薇把整个过程跟她仔细讲了一遍。她听得兴致勃勃, 一点不觉得冷。   听完后,丽萨啧啧称奇:“哇,高手啊。还长得那么帅。没想到。我原来以 为是个老实孩子。原来这么会撩。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他面前,我完全没办法。”   “你小心别陷进去。这家伙看来是那种会让女孩要死要活的。我们小看他了。 你要想清楚,玩玩可以,别认真,你家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晓薇说,心里突然有点慌。是不是可能已经晚了?   10. 雪中听歌   过完感恩节,就进入了美国的节日季。晓薇最喜欢这个季节,处处张灯结彩, 马路上都是忙忙碌碌的行人,大家购物,聚餐,互送礼物。真是一年里最快乐的 一个月。   12月的这天,下雪了。晓薇很开心,她觉得下雪的时候最浪漫。   她给何建发了一个微信:“下雪了。你们餐厅关门吗”   西雅图冬天不算冷,政府没有几个铲雪车,一下雪就停学停工,好多餐馆也 会关门。   何建回答:“没有关门。”   晓薇有点失望。   何建又回:“我爸说今天客人肯定少,我可以不上班,我去找你吧。“   晓薇很高兴:“好。”   “你在哪里?“   “我在姨妈家。下雪了,姨妈叫我别回去。“   何建正在想那怎么办。   晓薇又回到:“你到贝尔维尤来找我吧。”   何建回答:“好。我到了给你发微信。我停在路口,你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微信显示“我到了”。立刻穿上白色厚外套,戴上红红 的绒线帽,手套不知道放哪里了,也不找了。她在门口穿上靴子,大声说:“姨 妈,我出去走走。”   姨妈疑惑地说:“现在?还在下雪,一会儿身上要淋湿了。等雪停了再出去 走吧。”   晓薇一边从外面把门拉上,一边说:“没关系。我走了。”   她听到身后姨妈在叫:“你一个人走?看着点车。”   晓薇出门朝左转,看到何建的那辆小凯美瑞车停在路口。她快步走过去。何 建看到她,下了车,也朝她走来。   晓薇看见何建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色羽绒服,戴了一顶深蓝色的绒线帽。天地 一片雪白,何建的嘴唇本来就颜色深,越发显得红润,像涂了润唇膏一样。晓薇 觉得他真好看。   何建说:“你冷不冷?我带你去喝咖啡?”   晓薇摇摇头:“不冷。你看多美。我最喜欢下雪。我们走走吧?“   何建看看晓薇的手,说:“你没有戴手套。我的手套给你。“   晓薇摇摇头:“你的手套给我了,你怎么办?“   何建脱下右手手套,给晓薇的右手戴上,自己的右手牵起晓薇的左手,放到 自己的口袋里。   晓薇默默地随着何建做这些,她的心在狂跳。何建对她一笑:“这样解决问 题了。“ 晓薇点点头,说:“好。“   他们朝着湖边走去。飘着小雪,阴沉沉的天上有大片的乌云。路上没人,路 旁的树上都堆着雪,一棵棵都像穿了厚厚的白棉袄。路上的雪有半尺厚,何建与 晓薇慢慢地走,清冷的空气,周围很安静,只听到咔嚓咔嚓的脚步声。   何建说:“我放歌给你听吧。“   ”好,什么歌?“   ”我自己下载的歌。我有一个喜欢的歌单,都是老歌,我觉得老歌好听“   晓薇说:“好,我也觉得老歌好听。”   晓薇是一个意见很多的人,但在何建面前,她好像觉得怎么都好,她都没有 意见。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   可能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何建拿出一个耳机,把一个接口放到晓薇的耳朵里,一个放到自己的耳朵里。 晓薇有无线的airpod, 不过她喜欢这样的旧式耳机。   第一首歌是一个浑厚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唱到:   “叫我怎么能不难过,   你劝我灭了心中的火,   我还能够怎么说,   怎么说都是错。“   他们静静地听完,晓薇说:“真好听。这是哪首歌?”   何建回答:“李宗盛的爱要怎么说出口。“   晓薇点点头。   路边有几个孩子在玩雪。这条路是一个斜坡,孩子们拿着各种雪板,呼叫着 从路的高处滑下来,然后再艰难地走上去,再滑下来。这时候是一个孩子当裁判, 一声令下,另外两个孩子同时滑下,一个孩子很快滑到底部,另外一个孩子的滑 板在路中间歪了头,他停在半中间一动不动。率先滑到底的孩子激动地站起来, 双手举过头,缓缓转圈像一个冠军一样得意。 孩子们嬉笑,打闹,好开心。   晓薇被他们感染了,偷偷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猛的塞进何建的脖子里。何建 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晓薇朝前面跑去,耳朵里的耳机也拽了下来。雪很深, 晓薇跑得急,脚一崴一下子就半跪在雪地上。何建正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想反击, 看她笨手笨脚地自己先摔倒在地,忍不住大笑着上前一把把她拉起来。   晓薇的裤子上,靴子里都是雪,自己站在那里把雪拍掉,要不然一会儿裤子 就要湿了。何建还在笑个不停。   晓薇瞪他一眼:“你怎么笑得那么高兴。”   何建说:“这就叫自作自受。“   晓薇顺手抓起一把雪,直直地砸在何建的身上。晓薇的脸红扑扑的,绒线帽 下乌黑的头发垂下来,瞪得圆圆的眼睛好亮。 何建看着她,有点恍神。他突然 有一种想抱住她,狠狠地亲吻她的冲动。   他没有动,说:“快到湖边了。“   他们各自把那个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里,开始朝前走。下面这首歌这样唱到:   “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   思念像粘着身体的引力   还拉着泪不停地往下滴   逃开了你   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   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   紧紧地靠在椅背上的我   以为 还拥你在怀里“   晓薇问:“这是哪首?“   “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他是谁。“   何建在手机上搜出这个歌手的照片,递给晓薇看。晓薇看到一个粗旷的满头 狂乱卷发的汉子。   何建说:“我特别喜欢他的歌。我觉得他很有魅力。”   “歌好听。长得太彪悍了。长相不是我的菜。”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晓薇看看何建的脸,说:“我喜欢瘦瘦高高,白白净净,大眼睛高鼻梁的。 “   “原来你喜欢小白脸。“   晓薇捶了何建一拳。过了一会儿,晓薇问:“你知道你长得挺漂亮的吗?“   何建回答:“不知道。而且哪有说男人漂亮的。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晓薇觉得漂亮是最贴切的词。何建不光是帅气英俊,他就是长得很漂亮。   “真的?从小没人夸你长得好?“   ”有一些。小孩子总有人夸。我妈总说我长得好。“   ”没有女孩子追你吗?“   ”没有。有过几个女孩子总让我请她们吃饭看电影。我没钱请。就没有然后 了。“   晓薇有点心虚,没有搭腔。   他们走到湖边了。何建看着一片白茫茫的湖,目不斜视地说:“最近好像有 个傻姑娘在追我。“   晓薇一惊,问:“谁?是同学?还是你们餐馆的那个女招待?那个女的那么 肥。“   何建还是看着前方,没有转头,没有答话,脸上一抹笑。   晓薇有点明白过来,飞红了脸,说:“谁在追你。做梦。“   他们面前的湖如梦似幻。这一场雪把天空,湖岸,湖面都染成青白色。昏暗 的天空,湖上不知是雾是雪,一片朦胧不清,远处岸上的树,似隐似现。现在雪 大了些,大片的雪花飘下来。他们的帽子,外套都像披上了一层白色羽毛。湖边 一个人没有,偶尔一只飞鸟飞过。他们好像回到了上次看金松追白羊时迷路的山 谷。只是这次他们知道回家的路,他们可以放心的欣赏这大自然的美景。   他们都没有说话。晓薇感觉到何建的手很热,好像出了一点汗。他的手紧紧 地握着她的手。   下面这首歌唱到:“你这该死的温柔,让我的心在痛 泪在流,就在和你说 分手以后,想忘记 已不能够,你这该死的温柔,让我止不住颤抖,怕再多的借 口,我都无法再去 牵你的手。”   听完以后,晓薇说:“再放一遍。”   何建又放了一遍。   晓薇看看何建,心想:“该死的温柔”这个词好动人。她觉得她这么喜欢何 建就是因为何建这“该死的温柔”,这句歌词简直写的就是何建。她想,下次如 果丽萨再审问她,她可以用这句话来回答她。   晓薇看看何建那俊美的侧颜,白雪皑皑,他更显得唇红齿白。一般形容男孩 子都是英俊潇洒之类的。何建很高大,但是他的脸其实有点女像,大眼睛,浓眉 毛,高鼻子,小巧的嘴唇,白皮肤。晓薇读到过女子男像会是绝色,比如林青霞, 王祖贤。其实男子女像也会更漂亮。可能真正的美人美男子都是有点雌雄莫辨的 吧。   晓薇正在胡思乱想,何建注意到晓薇的热辣辣的目光,转头问晓薇:“你一 直这么色眯眯地看着我干什么?”   晓薇呸了一声,说:“谁看你,美得你。” 她也是掩不住的笑意。   何建最喜欢她这种害羞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晓薇的脸冰凉的。何建说:“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晓薇说:“不要回去。再走一会儿嘛。好美。”   何建看她冻得红彤彤的小脸,说:“真不冷?那再走一会儿。你今天挺能 走。”   晓薇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这大雪纷飞冰天雪地的时刻,她却 好像在热带海水里游泳。她脑袋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但是又昏昏的。一切都那 么不真实。   何建的手套很大,晓薇的手可以在手套里活动自如,她的拇指偷偷掐了一下 自己的食指,:“我是在做梦吗?”挺疼,晓薇忍不住叫了一下。   何建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晓薇慌乱地说:“没什么。“ 还好脸本来就冻得很红,再红一点也看不出 来。   下面这首歌是《永不失落的爱》   “你给我 这一辈子都不想失联的爱   相信爱的征途就是星辰大海   你是我 这一辈子都不想失联的爱   何苦残忍逼我把手轻轻放开   我猜你一定也会想念我   没关系只要你肯回头望   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何建说:“我最讨厌人失联。小时候爸爸离开,我以为他过几天就回来,结 果他永远都没有回来。那时候没有微信,打电话也很贵。很长时间,我都以为我 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到何建长长的睫毛上。   晓薇说:“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创业,常常出差。都是姥姥姥爷阿姨陪 着我。我也会好几个月见不到我爸妈,但是他们会给我买很贵的礼物。在我很小 的时候,他们就送我Tiffany项链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失联。”   何建问:“你想他们吗?”   晓薇说:“想。其实小孩子在乎什么珠宝名牌包包。我只想他们去学校看我 的演出。”   “他们没有去?那谁去看?”   “姥姥姥爷去看。还是不太一样。有一次一个小孩问我,你的爸妈怎么那么 老?气死我了。“   何建轻笑一下:“如果那时候我认识你,我一定去看。你小的时候一定很可 爱。”   晓薇很感动。   晓薇捏了捏何建的手,说:“我永远都不会失联。”   何建转头看看晓薇:“真的?”   “真的,你永远都能找到我。”   后来,晓薇常常想起他们的这段对话。在她最绝望最愤恨的时候,她都没有 忘记她对何建的承诺:“你永远都能找到我。”   下一首歌是《棋子》,“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想逃 离你布下的陷阱,却陷入另一个困境,我像是一颗棋子,进退任由你决定, 我 像是一颗棋子,来去全不由自己。”   晓薇有了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终于明白了她的处境。这首歌简直 就是她的写照,她是何建手里的一颗棋子。   晓薇说:“我最喜欢这首。”   “为什么?“   晓薇心想:“为什么,因为这首歌写的就是倒霉的我。“不过她什么都没有 说。   何建说:“我们回去吧。”   “再待一会儿。”   “太冷了。你饿吗?我带你去吃越南河粉。这个天吃越南河粉最好。”   晓薇马上笑眯眯地说:“好!”   “我们去中国城可以吗?有一家越南河粉店特别好吃。这个天贝尔维尤的店 都关了。“   ”好。“   他们往回走,路过市中心的贝尔维尤路。现在是12月,马上要过圣诞节,路 边竖起高大的胡桃夹子木头人偶,光秃秃的树上都缠上了彩灯,虽然是白天,彩 灯也亮着,白雪给贝尔维尤盖上了一件白色的毯子,衬着闪闪亮的彩灯,有一种 浪漫的气氛。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走来一家四口,高大的白人夫妇领着两个小男孩,他们 都穿着崭新合体的羽绒服,戴着帽子手套,说说笑笑,他们也在散步。晓薇看着 这漂亮和谐的画面,觉得很养眼。停了一会儿的雪花又开始从昏暗的天空飘下来, 周围都是崭新的高楼大厦,雪中的贝尔维尤市中心既美好又浪漫。   晓薇抬头伸出舌头舔舔从空中落下的雪花。何建微笑地看着她犯傻。   他们走回何建的车。何建开车带晓薇去了中国城。西雅图的中国城其实不远, 上了90号桥,过了高尚住宅区美色岛,就到了。   虽然和贝尔维尤只有20分钟的车距,但是中国城和贝尔维尤市中心相比,完 全就是两个世界。破旧的街道,破败不堪的底矮的房屋,马路上的雪也黑乎乎的, 看着很脏,路上一个个流浪汉的帐篷像是街道上长的皮肤癣。贝尔维尤市中心的 街道在雪中像是一个美好的童话世界,中国城的破烂街道在雪中就像是从雨果的 《悲惨世界》中穿越过来的一两百年前的巴黎贫民窟。   他们在一排小平房前面的露天停车场停下来,下了车。晓薇看到一个亚裔男 孩坐在一个凳子上,手里捧着一个小铁盒。他看起来十五六岁,矮矮胖胖,穿着 一个肥肥大大的灰色套头衫,戴着一顶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绒线帽。他微笑着说: “3块。”看来他是这个停车场的收费员。他的帽子上外套上睫毛上都沾着白白 的雪花,胖脸冻得通红。   晓薇心里很不忍。这么冷的大雪天,一个孩子,一个人坐在雪地里收钱。何 建拿出5美元放进那个铁盒,说:“不用找了。”那个男孩很高兴,大声说: “谢谢你!”   晓薇温柔地看着何建。何建看看她,心里说:“我知道你的圣母心又泛滥 了。”   他们走进店里。店里没什么客人。他们一人点了一碗越南牛肉河粉,何建点 的大号,晓薇点的小号。   一碗热腾腾的冒着热气的越南河粉端上来的时候,晓薇喜笑颜开。她真的饿 了,迫不及待地捞了一筷子面放到嘴里。好烫!晓薇又赶紧吐出来,手扇着自己 烫红了的嘴说:“烫死我了,我要喝水。”   “你慢一点。“何建嗔怪地说,递给晓薇一杯冰水。   晓薇大口喝下去,急辣辣地说:“好痛。”   “很疼吗?再喝点水。我给你要一杯冰咖啡?“   晓薇偷看何建一眼,说:“我的嘴唇都烫红了。“   何建看着晓薇红嫩得像花瓣一样的嘴唇,张张嘴,没有说话。   晓薇暗自叹一口气,又开始吃面。   何建问:”好吃吗?“   “好吃。“ 晓薇的回答永远是这一句话。   何建觉得晓薇虽然出身有钱人家,也有像她这个年龄的漂亮女孩的骄纵任性, 但是其实挺随和的,也容易满足。   吃了一会儿,晓薇心想:寒冷的大雪天,两个人脸对着脸吃一碗热腾腾的越 南河粉,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晓薇想起那本书《夜莺与玫瑰》,是的,坐在这个油腻腻的飘着牛肉河粉味 的,在脏兮兮的西雅图中国城的一家小面馆里,晓薇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本最浪漫 的书和书里的那几句话:“她说过只要我送给她一些红玫瑰,她就愿意与我跳舞, 可是在我的花园里,连一朵红玫瑰都没有。“   晓薇心想:“我连一朵红玫瑰都不需要,我只需要一碗越南河粉。   她听到坐在对面的何建在问她:“吃完了?你在想什么?“何建发现晓薇动 不动就会像这样走神,好像人在这里,心却不知道飘忽到哪里去了。   晓薇说:“你读过《夜莺与玫瑰》这本书吗?”   “读过。“   “喜欢吗?“   “喜欢。美好的童话故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你最喜欢的书不是《廊桥遗梦》?“   晓薇翻一个白眼:“那是写苦闷的中年妇女的爱情,我才21,能感受多深? 说实话,我完全不理解他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要是我是罗伯特,根本不会 走,我就住在那个破小镇上天天去找弗朗西斯卡。“   ”弗朗西斯卡的老公看到了怎么办?“   晓薇转转眼睛,说:“那就打一架。“   何建呵呵地笑起来:“你就是个小孩,只有小孩才这样解决问题。“   晓薇幽怨地说:“对,你才不会为我打架。“   何建不置可否。   晓薇说:“你就比我大两岁,我怎么有时候觉得你像我爸一样。“   ”我有那么老吗?“   ”脸不老,心老。“   何建心想:你的纯真是因为周围的人为你遮风挡雨。他没说这句话,只是说: “你很天真。“   ”你是说我傻吗?“   何建点头:“对,是这个词,贴切。“   晓薇瞪他一眼:“放屁。“   晓薇是一个时髦的淑女,从小受的教育是不说脏话,讲文明有礼貌。所以晓 薇几乎从来不说脏话,但是在何建面前,她常常忍不住地说脏话。为什么?晓薇 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我吗?只有在何建面前,我才能露出内心放肆叛逆的一面?   每次听到晓薇说“放屁“的时候,何建的心都会酥软一下。   听着从她小巧的嘴唇里吐出这个词,看着她的像丝一样光滑的长发,她精致 的妆容,名贵的钻石耳环,她整个大家闺秀的腔调气质和这个词非常不相配,但 是何建特别喜欢听她说脏话。   这是个秘密,何建从来没告诉过晓薇,但是晓薇也许知道,因为她常常在何 建面前这么放肆的说话。   何建抿了一下嘴唇,没有接话。他本可以说:“不仅傻还蠢。”或者:“再 说一次放屁,我想听。“或者什么也不说,直接探过头去吻她。但是他什么也没 说也没做。   他越来越感觉到晓薇对他的吸引,也就越来越茫然失措。”他妈的,太折磨 人了。也许,我真的应该少见她。“何建心想。   何建觉得自己像那次在深山里和晓薇一起追白羊一样,前面是无路的荒原, 但是白羊的诱惑太大了,所以虽然很多次理智告诉自己回头回头回头,自己却还 是朝着那无路可走的荒原狂奔而去。   晓薇接着说:“《玫瑰和夜莺》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写出了爱情的真谛。”   ”你不觉得太不切实际了吗?“   ”没有。“晓薇干脆地回答,她背了几句书里的话:”拿死亡来换一朵玫瑰, 这代价实在太高。生命对每一个人都是非常宝贵的,然而爱情胜过生命。“   何建心想:“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过失去亲人的伤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 生命更重要。“   他只是说:“吃完了?我们走吧。”   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与何建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晓薇舍不得走, 但是有点担心姨妈会着急,何建看出来,提议送她回去。   雪天路滑,何建慢慢开着车。晓薇想着要回家了,心里很是不舍。   天上飘着小雪花,路上没有什么人,他们看到前面有一个人提着一个大塑料 袋,在马路上一深一浅,艰难地走着。何建觉得那个身影有点面熟。   靠近了,何建认出那是他爸。他心里一紧,把车开到那人身边,把车窗摇下, 叫到:“爸!你怎么在这里?你在送餐吗?“   那人一惊,转头看见何建,顿时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建建!怎么是你 们!是啊是啊,有人点外卖,今天店里没什么生意,我让工人回去了。所以我来 送餐!”   何建皱眉说:“你开车过来的?路这么滑,危险啊。”   “没事没事。不远。这种天小费…..“老何本来想说,这种天小费高,他看 到何建身边坐着的美丽女孩,及时刹住,没有说出口。   这时晓薇笑着向老何挥手问好:“何伯伯,你好!”老何也点点头:“你好 你好。今天冷啊。“晓薇最近常去他们餐厅,两人认识。   何建打断自己爸爸,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上车吧,我带你去。“   ”不用不用,就到了。你们去玩,你们去吧。“老何热情地说:”我这里还 有多的幸运饼干,送顾客的,晓薇,给你吃。“老何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另外 一只手费劲地塞进自己的羽绒服口袋,往外掏东西。老何的羽绒服皱皱巴巴,一 看就很旧了。这是他从二手店买的别人捐献的衣服,也穿了十年了。   这种幸运饼干是美国中餐馆的特产,一个个像元宝似的饼干,里面包着一个 小纸条,上面写着各种吉利话,比如:“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或者”好运就会 来到你身边。“   每家中餐馆都会送这种小饼干给顾客当饭后点心吃。。   晓薇高兴地说:“谢谢何伯伯。我最喜欢这种饼干。”她伸手到窗外去接饼 干。   何建更烦躁了,说:“不要不要。你不要我送,那就快去吧。“何建把晓薇 伸在他面前的手轻轻打开。   老何愣了一下,讪笑着说:“那好。你们走吧,不要管我。去玩去玩。“   何建不看自己的爸爸,黑着脸,快速把车窗摇上,一踩油门,开走了。他听 到爸爸在后面叫:“好好玩,注意安全。”   何建从后视镜里看到爸爸的身影越来越小,因为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子特别大, 他那瘦削的身影显得更瘦小。雪中爸爸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冻得发红的鼻头带 有一点鼻涕,嘴唇上起了皮,爸爸显得又老又憔悴。   何建的心突然绞痛起来。   何建的脸色很难看。他们都没有说话。车里的气氛变得很诡异。   晓薇看看何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有点恼火地想:“长得像女的,难 道行为也会像女的?”   何建把晓薇送回家,自己也回到家。何建在网上找到《夜莺和玫瑰》这本书, 开始读。书不长,何建很快就读完了。他想他就像书里的那个大学生,献出生命 换来的红玫瑰比不上昂贵的珠宝。   他对自己说:“不要做梦,不要做那个用鲜血浇灌玫瑰的夜莺。一定要清醒 起来。”   “从少见晓薇开始,最好不要见面,实在做不到,那就少见。“他心里默默 地下了决心。   很快何建就发现,这种决心就像晓薇常在他面前说的话:“放屁。”   12. 晓薇的生日派对   3月是晓薇22岁的生日。提前一个月,晓薇就告诉何建,朋友们会给她开一 个生日派对,他再忙也要参加。   何建花了很多心思考虑给晓薇买什么生日礼物。   那天他路过一个旧书摊,看到了一本1905年的版本《夜莺与玫瑰》,他买了 下来。他还想要再给晓薇买一个贵的礼物。   何建与爸爸共用一张信用卡。他给爸爸打了声招呼, 爸爸毫不犹豫地说: “买。儿子想买就买。”何建看看爸爸身上的沾着油渍的旧外套,心生愧疚。   生日派对是三月的一个周六。那天早上,何建用一张印着粉红樱花图案的包 装纸把那本1905年的版本《夜莺与玫瑰》仔细包好。晓薇叫他3:30去接她,现 在还早,他出门去了市中心。在街边正好有一个停车位,何建很高兴,市中心停 车很贵,街边的停车位是最便宜的, 但是常常都被停满了。何建停好车,朝诺 德斯特龙商场走去。这是西雅图的高档商场,何建来美国6年,只去过两三次。 有一天他和晓薇路过商场一楼的香奈儿店,他看到晓薇恋恋不舍的眼神。   店门口一个高大壮实穿着整套黑西装的美国人伸手拦住了何建。何建脸一红, 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拦他, 店里只有两三个客人。   那个老美举起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话,伸手把门推开,再一挥手,做了一 个请的手势,何建以他能想象出的最镇定自若的神态迈进店里,可能还是紧张, 他右肩撞了一下门,好疼,何建赶紧走快一点。   香奈儿店面不大,简单的黑白色却低调中透露着奢华。一排排的货架上零星 放着各种颜色的大小包。在这些华美高贵的包包的俯视下,何建都有点不敢抬眼 正视它们。   一个销售走过来。他是一个瘦小的白人男子,也穿着裁剪合体的整套黑西装, 剪着小平头,脸上带着笑,礼貌地对何建说:“先生有喜欢的吗?”   何建又一阵紧张。 他扫一眼货架上那一个个珍贵不已的包,指着一个中等 大小的黑包说:“这个给我看看。“   销售戴着白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个黑包,介绍道:“这是香奈儿的经 典款,永远不会过时。先生是给女朋友买吗?她一定会很喜欢。这是每个女孩子 都想拥有的一款包。这是黑银,黑银和黑金的设计是最受欢迎的,非常非常难买 到。很多客人要等几个月。今天很巧,我们刚刚进货。“   何建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包的链子,皮和银色的铁链交织在一起,很重,发 出哗啦啦的声音。闪亮华贵。   何建问:“这个包多少钱?“   销售把包打开,拿出标签,回答:“七千八百美元,再加上10%的税, 八千 四百八美元。“   何建没动,他很高兴他的右腰一直靠着柜台,所以他没有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何建说:“嗯,我再看看别的。”   销售说:“我们还有一些别的选择。先生是想看小的包还是大一点的。”   何建说:“小一点的。我女朋友不高。”   销售小心翼翼地把经典款收好,说:“现在流行小包。我给你再拿几个。”   销售在桌上摊了三个小包。何建看了看, 没有说话,他不敢问价钱。他想: “为什么这些包的价格标签都放在包里面。”他手心出汗,他不敢自己把包打开。 他看着销售手上的白手套,心想:“我今天应该也戴着手套来。”他脑海中浮现 出自己戴着白手套走进店里的形象,觉得有点好笑。   销售说:“我还有一个包,特别可爱,很有设计感。也很难买。”   他打开柜子,拿出一个大概只有他一半手掌大的大红小小包。很精巧,别致, 包虽小,双C 的logo很明显。   销售说:“这个包1300美元。现在流行小包,大家都用手机,不需要装什么 东西。这个包虽然装不下手机,可以装一些零钱和一只口红。”   何建看着这个包。好小啊。   销售把包斜挎在自己身上,说:“很多人把这个包当作项链背。”   这时候销售对着对讲机小声说了两句,何建看到店外有三四个人在排队。   何建说:“我买这个包,包起来吧。”   何建拎着包回到车里。他小心翼翼地把包装得很漂亮的袋子放在后座。何建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盒子,白丝带,白色大山茶花。连黑色的纸袋都带着一 股贵气。   何建还要开去贝尔维尤晓薇的姨妈家接上晓薇,再开回西雅图市中心。今天 给晓薇开生日派对的朋友的公寓在西雅图市中心。   要开始堵车了。   何建急急忙忙地到了晓薇姨妈家门口。他对着镜子整整自己的头发。他刚理 了发,今天上身是一件伸展的白色衬衣。他在梅西商场新买的,正好打五折,才 45美元。梅西的衣服质量很好,就是有时候有点皱,他昨天还专门找卢卡的妈妈 露西借了电熨斗,自己把这件衬衣熨烫得平平整整。他穿了一条淡蓝色牛仔裤和 白色的耐克鞋。全身上下都是何建前两天专门去商场新买的。   何建走下车去按门铃。从小爸爸就告诉他要有礼貌。他想对晓薇的姨妈打个 招呼,告诉姨妈他会把晓薇安全送回家。   门开了,姨妈一脸疑惑地看着何建。姨妈上身下身都穿着宽大的棕色运动服, 一看就是在好市客costco买的。   “你好,王太太,我是何建。我来接晓薇。我们前段时间见过。“何建礼貌 地说。   姨妈说:“哦,想起来了。你在那个外卖店打工的。你来接晓薇?她已经走 了?她没有告诉你吗?”   何建说:“她走了?我们说好三点半我来接她。“何建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 看微信。他看到晓薇写道:”何建,王子强说我要早去帮着准备一下。我就先去 了。这是地址。你自己直接去。“地址就在他刚才买包走路5分钟的地方。   何建心想,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刚从西雅图市中心过来,早知道不用 接她,我就不用过来白跑一趟。   姨妈说:“哎呀,她没有告诉你吗?这个孩子总是这么迷迷糊糊慌慌张张的。 刚才艾瑞克来接她,我以为她是和艾瑞克说好的。”   何建说:“没关系。我现在自己去。谢谢你,王太太。”   姨妈还在说话:”对不起啊。你们那个外卖店东西挺好吃。那个炸鸡,我儿 子很爱吃,给的也多,我还会去买,现在小生意太难了,一定要照顾一下。“姨 妈特别喜欢没话找话说。对谁都这样。   何建知道姨妈是好意,但是他有点听不下去了。他说了一声谢谢,匆忙离开 了。   手机导航把何建指到了一个高耸入云的大公寓楼下面。地址是这里,但是何 建找不到入口。何建有点怕这种市中心的高级大楼。像一个外空飞船,没有入口, 里面的人也像外星人一样陌生可怕。   何建一圈圈地绕着这个庞然大物转圈,还是没有找到入口。他开始出汗了。 他想起刚才他有一个便宜的街边停车位。现在街边停车位别想了,他连车库都进 不去!   何建刚想开远一点停车再走过来,他就看到车库入口了。这公寓楼是两个大 厦在地下连着,分A座B座,入口是同一个。刚才何建之绕着B座找,怪不得找不 到入口。   何建在地下车库小心翼翼地慢慢开车。现在这种高级公寓的地下车库车位通 道都非常的狭窄,一不注意车就会刮蹭。他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空车位,旁边的大 车有点压线,车位更小了。何建犹豫一下,决定停这里。他谨小慎微地把车蹭进 去,快成功了。他听到呲啦一声,回头一看,车身左边贴在墙上,蹭车了。他心 一沉,骂一声“妈的!”开门查看。车的左后门上的油漆蹭了半尺,不算明显。 但是何建好心疼。这辆旧丰田凯美瑞车他开了两年了,当初他花了5000美元买的。 他每周都自己擦车打蜡。一辆车他照顾得干干净净蹭亮蹭亮的。好多有钱人的豪 车花了十几万美元,但是车里脏得像猪窝。   何建又沮丧又恼怒,伸手在那个划痕上轻轻摸了摸,没有办法,他哭丧着脸 重新把车停好。他把那本包好的旧书放进那个香奈儿纸袋里,想了想又拿出来, 放到车座上。他 拿上那个包装精美的纸袋,朝电梯走去。   何建坐电梯到了富丽堂皇的大堂。整个楼明亮干净,大堂正中是一个大大的 设计现代的水晶吊灯。大堂的工作人员让他登记。之后他又换了一个电梯,到了 35层。何建晕头转向地到了35-1B。 门没有关紧,从微开的门缝传来咚咚的音乐 和喧哗声。何建推门进去了。   这是一个大平层。走过长长的走廊,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宽大的空间,靠墙 的地方是厨房,黑色大理石台面,棕色的橱柜,不锈钢的厨房用具,全都闪闪发 光。厨房的岛台四周围着不少人,有一个穿着黑色短裙的少女正打开冰箱拿什么, 冰箱从地板到天花板,有她三个人那么大。   厨房和客厅完全打通。方方正正的客厅有150平米,放了一排低矮的黑白相 间的U型沙发,上面坐了7,8个人。沙发正对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平板电视机。其 他空旷的地方,三三两两的时髦男女都拿着酒杯,在热烈地聊着什么。地板是深 灰色,大白墙上挂着三幅有两米高的现代画,其中一副是一位时髦女郎的脸,凸 显她的大红唇,占了有半米大。   何建站在厨房的岛台边,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强劲音乐,他有点不知所措,抬 眼望过去,目光越过客厅沙发,是窗外100平米大的阳台,阳台的一半背景是西 雅图市中心的高楼大厦繁华世界,一半是蔚蓝的海,远处的海平线上有一排雪山, 乳白色雪山倒映在深蓝色的海水上,海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船,美得像一幅画。   客厅里挤满了大概有50人,满眼的黑色短裙,5厘米高的金色红色银色的高 跟鞋,长长的闪亮的耳环,大红的红唇,乌黑的眼影配着浓密得像芭比娃娃一样 的眼睫毛。音乐太响,大家都好像在吵架一样说话,不时有人拥抱,亲吻脸颊, 大笑着碰杯。   何建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得眼睛都看直了,他定定地立在那里,脚步很沉重。   突然一个人撞了他的右肩一下,一杯红酒洒了几滴在他雪白阔挺的新衬衣上。 一个年轻女子大叫:“对不起,对不起!”手里的纸巾在何建身上擦擦,擦了两 下又自己弯腰大笑起来。她一定是喝醉了。   “你来啦!“何建看到晓薇跳到他面前。她今天也是波浪长卷发,很重的眼 影,很厚的眼睫毛,很白的肤色,穿了一身镶着亮片的黑色超短裙,露出细细的 白亮的两条腿。何建都要认不出她了。   晓薇一手拿着一杯红酒,一手伸过来给何建一个拥抱,然后拽住他的胳膊, 说:“过来过来,我介绍你给我的朋友们认识。”   何建跟着她到了沙发的那一排人前面。晓薇说:“这就是何建。”   一个也是黑长发,黑短裙,浓妆的少女推了晓薇一把,说:“很帅嘛。怪不 得有人发痴了。”一阵哄笑。何建的耳根红了。今天的女孩子都长得很像,都很 瘦,黑发,黑短裙,高跟鞋,浓妆。连晓薇都像变了一个人,也和她们长得一样。 这个女孩的不同之处是她拿了一个镶着水晶的大红面具,她不时把面具挡在自己 的俏脸上。   “别瞎说!“晓薇的脸也有点红。   面具女孩扭着腰,娇声说:“对啊,不要吓着帅哥了。”   旁边一个高大男子声如洪钟地说:“欢迎,欢迎。我是王子强。晓薇的朋 友。”他一张大圆脸,五官扁平,头发整齐的梳到后面,抹着很多头油,又平又 光滑又亮。他上身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套头衫,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LV”。   何建迟疑地伸出手,王子强的大手有力地握住,上下晃了两次。   其他那几个一身黑的女孩挤在一起,吃吃地笑,打量着何建。何建有点坐不 住了。   何建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晓薇,说:“生日快乐。”   晓薇的眼睛睁圆了。   她快速的把纸袋打开,白色的山茶花,白色的礼品彩带,一层层的包装纸, 晓薇举起来那个小包。   何建觉得那个包好小啊。   晓薇张大嘴,大声说:“太漂亮了。我好喜欢。”   她转过身又给了何建一个大大的拥抱。把小包斜挎在自己身上,站起来,转 了一圈。   朋友们都说:“好看好看!”   晓薇满脸都是笑。   晓薇挤在何建身边坐下,他俩挨得好近,紧紧贴在一起。何建想他们开派对 可能都是这样挤着坐,心里有点说不出的的滋味。   晓薇笑嘻嘻地问:“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我去你姨妈家接你了。“   这是一句简单的话,却引来一阵哄笑。   王子强说:“晓薇你不要再挤了,再挤,你要坐到他腿上了。”   晓薇跳起来,拉了一下自己的短裙,裙子已经缩到她大腿根了。她伸手越过 何建的头,打了王子强一下,叫:“闭嘴!”   王子强夸张地叫:“救命救命。”顺势滚到面具女郎的怀里。   又是一阵狂笑。   何建浑身都很不舒服。   面具女郎问:“晓薇说你是开餐馆的?我们最喜欢吃,你开的餐馆在哪里? “   何建说:“我没有开餐馆,我爸爸上个月刚开了一家中餐外卖店,在大学路 上。“   一个女孩叫起来:“哦,我知道。上次路过,一个老头在发传单,打8折。 那是你爸?”   何建点点头。   一阵沉默。   另外一个女孩说:“我在纽约读书的时候,我爸的朋友在曼哈顿开了一家 1000平米的牛排店,投资了200万美元,半年就亏光了。不过他们有钱,也无所 谓。“   何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爸爸打了15年的工,存了10万美元,投了5万开了 这家外卖餐厅。   “你也在华大上学吗?“面具女孩问何建。   “不是。我在贝尔维尤社区学院Bellevue college.”   一阵沉默。   晓薇大声说:“我们去跳舞吧。”她拽何建。何建摆手。他不会跳舞。   面具女孩抓着晓薇跑了。晓薇回头对何建说:“你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何建点点头。   现在大家都在聊天,没有人对何建再有兴趣。   何建看着晓薇在音乐中扭动着身体。她跳得很放松很和谐,满脸红光,很开 心的样子。   过了几分钟,晓薇转着圈跳过来,递给何建一杯红色的鸡尾酒,对他甜甜一 笑,眨一下眼,又转走了。   何建突然觉得好热。他拿着酒杯,走到了阳台上。   站在阳台上像是在坐飞机。现在是黄昏了。海平线罩上一层晚霞的粉色的光 芒,海上还有一缕薄雾,海的尽头的雪山也染成了淡粉色,整个天空既粉又紫, 如梦似幻。一阵海风吹来,有点冷,何建一下子觉得很清爽。   旁边一个男子说:“你好。你是何建?”   何建一惊,回头看见一个普通身材的男子,平头,蓝衬衣黑裤子,带着白框 镜,小鼻子小眼,架着一副眼镜,娃娃脸,很斯文的样子。   他说:“我是艾瑞克。我们见过一面。”   何建说:‘对,想起来了。你好。你今天送晓薇来的?“   艾瑞克点点头,问:“你怎么不跳舞?“   何建说:“我不会。“   艾瑞苦笑了一下:“我也不会。“   艾瑞克一看就是一个和气的人。   这时候旁边跑来两个时髦女郎。今晚都是长得一样的时髦女郎。她们在聊天。   ”你看到晓薇那个样子?今天她是出够风头了。“   ”可不是!就知道让男的围着她转。“   ”那些男的也真傻。不知道她手里吊着多少个。“   ”男的也不一定傻。还不是装装样子。你看她身上背的那个香奈儿,小得比 针眼还小,什么都装不了。小气的男的买来骗她。这种废包,我都不好意思背出 来丢人。“   她们一边说着,走了。   何建的手抖了一下,酒洒出来了。   艾瑞克极速地伸手扶了一下何建的酒杯。   何建一抬手,喝得一干二净,嗓子辣辣的。   他对艾瑞克说:“我先走了。你待会儿送她回家吧。“   没等艾瑞克回答,何建绕过嘈杂纷乱的客厅,大步超门外走去。晓薇没有看 见他,他也没有看晓薇。   街上已经黑下来了。何建开着车,车窗摇下。春风吹乱了何建的头发。他想 起了他爸爸摩擦着双手喜笑颜开地说:“我们卖一盒盒饭可以赚5美元,不少 啊。”这个小废包,他爸爸要卖250盒盒饭。何建的眼圈红了。他吸了一下鼻子, 朝爸爸的餐厅开过去。   晓薇生日派对第二天一整天,何建都不回晓薇的微信不接她的电话。   到晚上7点半,何建还在餐厅忙。   “点一份宫保鸡丁。”   何建一抬头,看见晓薇站在柜台前。她穿着一个宽大的粉色套头衫,上面写 着几个字母“GUCCI”,她左边斜挎着那个何建昨天送她的比巴掌还小的香奈儿 “废包”,右边斜挎着一个大一些的LV包。   何建开票,晓薇刷卡,何建把小票递给她,说:“请等10分钟。”   晓薇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面无表情的脸,在旁边一个小桌子上坐下来。   何建一边忙着,一边扫了她一眼。她坐在那里玩手机。   过一会儿,饭好了,何建装好,拿到晓薇面前,说:“一份宫保鸡丁。”   晓薇打开饭盒,说:“我在这里吃。”   何建没有答话,走回柜台后。   晓薇自己到冷饮机前接了一杯水,她接冰块的时候,水溅了出来,晓薇一下 子护住香奈儿小废包,朝后面跳了一下,水洒出来更多了。   何建擦着桌子,看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子。   晓薇回到桌前,先喝了一口水,拿着手机拍食物,再自拍,忙活一阵,开始 吃。   何建看了一下朋友圈,看到晓薇刚发的,自己的嘟嘴照和一盘宫保鸡丁饭, 配文:“好吃。”   何建忍不住笑了。赶紧背过身,他怕晓薇看见。   晓薇吃完了。何建走过去把饭盒收走,一言不发。   晓薇拿出电脑,开始敲敲打打,好像在写作业。   很多人会在咖啡店里用电脑工作写作业,却没有人在一个油腻腻散发着一股 炒菜香味的中餐外卖店里干同样的事。客人不断走进来买餐,都奇怪地看看在电 脑前的晓薇。   何建干着活,眼角余光一直扫过去。他们9点打烊,现在已经8点半了。店里 的客人已经很少了。   何建擦擦手,伸头对在厨房的爸爸说:“我先走了。”他一般都要把店打扫 干净,倒垃圾,再清点一下冰箱里的食材,才会关灯回家。爸爸老了,何建是孝 顺的孩子,他要主动多干点活。但是今天明显晓薇在等他,他不想她等到太晚。   何建走到晓薇桌前,晓薇正在全神贯注地在键盘敲打。   何建说:“我下班了。走吧。”   他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   晓薇以最快的速度收好电脑,跟着出来。   三月的西雅图空气里一股清新的花香。粉色的樱花,白色的梨花都已经盛开。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超市前面有两棵高大的垂樱,满树的小粉花,像杨柳一样低垂, 树根有两盏灯照亮了花树,两棵树在灯光下散发着粉色的光晕,一阵微风拂过, 花枝摇摆,花瓣纷纷落下,地面铺上了一层浅粉色,空气中的香味更浓了。   今晚月亮又大又亮。街上人已经不多了。   何建他们的餐厅前面停车位很少,为了让客人有地方停车,他们都把车停在 比较远的一个停车场。   何建等晓薇跟上他,才慢慢地朝着停车场方向走。   晓薇问:“你昨天为什么自己偷偷地早走了?你今天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不 回我的微信?”   何建没有回答:“昨晚艾瑞克送你回家的?”   “嗯。”晓薇偷看他一眼:“昨天你生气了吗?”   何建:“没有。我要上班。“   他一侧头看晓薇手提着电脑包,左挎一个包,右挎一个包,他眉头一皱: “你怎么拿这么多包?“   晓薇理所当然的把电脑包交到何建手里,嘟嘴说:“现在流行这种背法。纽 约时装周上那些名星都这样背。“   他们都没有说话,走了几分钟,晓薇突然叫一声:“哎哟!“右手握着自己 的右脚腕,蹲了下来。   何建也马上蹲下来,急声问:“你怎么了?“   “我踩了一块石头,好像脚崴了。“晓薇的额头皱成一团,好像很疼的样子。   何建摸摸晓薇的脚腕,疑惑·地看着晓薇。   ”能走吗?“   ”我试试。“   晓薇朝前跳了两步,叫着:“哎哟哎呦。“   何建跟上去。   晓薇说:“ 我能走,哎呦哎呦。你别管我。哎呦哎呦。“   何建忍住笑,说:“我背你?“   晓薇说:“不用。我自己行。哎呦哎呦。“   何建在晓薇前面半蹲下,拉着晓薇的手,说:“上来吧。“   晓薇说:“小心我的包!“小心翼翼的把小废包超身后移了移:”不能压, 会变形。“   何建双手一抬,把晓薇背在了背上。   晓薇的双手环抱着何建的脖子,头伏在他宽厚的背上。晓薇的乌黑长发散下 来,浮过何建的脸,他的脸痒痒的。   花香好浓,夜色好美。   晓薇问:“我重吗?”   “挺重的。还带三个包。“   晓薇在何建背上轻锤一下。   何建哼一声。   晓薇轻声说:“对不起。“   何建没说话。   晓薇说:“昨天我到处找你,艾瑞克说你先走了。我一下子就觉得没意思, 催着他们吃蛋糕,推说我头疼,8点我就回家了。然后我一直给你发微信,你也 不回,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说到最后两句,晓薇已经带着哭腔。   何建的脖子上有点湿,是晓薇的泪。   何建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不接你的电话。“   晓薇的哭腔更明显了:“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不会的。我不会不理你。“   晓薇的手环绕得更紧了。   “你箍得那么紧,我要憋死了。“   晓薇赶紧放开:“你还好吧?   现在已经到了何建的车前了。何建把晓薇放下,夸张地扶一下他的腰,说: “腰都快累断了。”   晓薇瞪他一眼:“我哪有那么重。”   他们坐进车。何建盯着晓薇:“昨天我都不认识你了。”   “昨天我好看吗?“   何建摇摇头:“你今天好看。昨天像个…”   “像个公主?”   “昨天像个鬼。今天像个仙女。‘   晓薇举手做了个要扇他的手势。   何建伸手到后座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晓薇。晓薇愣了一下,撕开粉红樱花图 案的包装纸,是那本1905年的版本《夜莺与玫瑰》。晓薇把书打开,翻了两页, 抱在胸前,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说:“天啊。这是我最喜欢的生日礼 物。”   何建松了口气。他本来有点担心。   晓薇说:“你在哪里买到的?这是我最爱的一本书。“她又打开书,手摩挲 着:”天啊,还是中英文。“再闻一下:”天啊,好香啊。“   她闭上眼,陶醉地说:“尽管哲学很聪明,然而爱情比她更聪明,尽管权力 很伟大,可是爱情比他更伟大。”这是书里的名句。   何建看着戏多的晓薇,忍不住笑了。   何建问:“那个王子强是在追你吗?”   晓薇看着那本书,头也不抬,爽快地回答:“没有!”   “那为什么他给你开这么大的生日派对?“   晓薇这才抬头看着何建,认真耐心地解释:“王子强是个海王,凡是漂亮女 孩他都要发电。坐等女孩上钩。昨天好几个女孩他都开过爬梯。他谁都不爱,他 只爱他自己。他说他   每天都被自己帅醒。”   何建眼前浮现出王子强的那张扁平大脸,还有那油亮的大奔头,忍不住笑出 声。   何建又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在他那里庆祝生日?“   晓薇有点不好意思:“他的公寓漂亮,有面子。而且大家都是朋友。他常开 派对。我老早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他不生气的。他身边的女孩多得很。”   何建转过头,认真地说:“晓薇,你不能这样。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别人对 你好,你不要不在乎。“   晓薇点点头,乖乖地说:“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我不会再通过 我的美貌来利用别人。”   何建正要夸她:“这样才是好姑娘。”   晓薇接着来一句:“将来我只利用你。“说完飞快地瞟了何建一眼。   何建哈哈大笑起来。晓薇歪着头直直地凝视着何建。   何建察觉到晓薇火热的目光,停住笑。他转过头,也看着晓薇。   晓薇的目光一点不回避,和何建对视,炽烈直接。天上的明月也张大了眼, 看着人间的他们。银色的月光,粉色的花香包围着人间的他们。   何建败下阵来,转过头。他开车把晓薇送回了家。   后来何建常常想起晓薇的这句话:“我只利用你。”他多希望他不这么无能, 懦弱和贫穷,他多希望他能拥有很多值得被晓薇利用的东西。   13.晓薇打工   晓薇的生日派对以后,何建和晓薇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晓薇变得越 来越小心,何建变得越来越容易生气。何建生气的时候不发火,不说难听的话, 只会不见了。   晓薇察觉到她与何建的矛盾源于他们的不同。她想着如何改变这种不同。   有一天,晓薇兴奋地告诉何建:“我在大学路的衣服店找了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   “卖衣服。一个小时17美元。“晓薇说:”我想自食其力。“   “而且你不让我去你爸的外卖店打工,我就自己找了一份工。“   何建说:“外卖店真的是太苦了。衣服店应该挺适合你。“   晓薇笑得嘴咧到了两边:”是吧?你也这样觉得!我也觉得很适合我。“   ”什么时候开始?“   ”昨天培训,明天第一次上班。现在我是周一周三周四晚上上班,5点到9点。 “   晓薇上班的第一天,何建实在不放心,晚上8:30就去等晓薇下班。他在车里 等,透过橱窗,他看见晓薇百无聊赖地站在柜台后面。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 慢慢沿着马路朝前走。何建开车跟上。右车窗摇了下来,他带着笑意的偏头看着 垂头丧气的晓薇,没有说话,慢慢开车跟着她。晓薇注意到这辆车,弯腰一看, 开门上了车。   “今天累死我了。老板很坏。没客人的时候我也得站着,也不能看手机。4 个小时,中间只能休息10分钟。我上厕所,她还在外面直着脖子叫我。这个老女 人,气死我了。“   何建慢慢地开车,说:“都是这样的。“   “你爸对你们店里的员工也这样苛刻?“   何建看她一眼,笑道:“更严。客人多的时候不能上厕所。“   晓薇咬牙切齿:“你们这些资本家,小业主,太坏了!你不是晚上都很忙? 今天你怎么能来接我?“   何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到:”要不你换到白天上班?晚上你一个人走回 家有点不安全。“   ”街上都有人,走路就10分钟,挺安全的。“   晓薇又一想,老板说她这个月在上一个培训课,周末常常不在店里,虽然一 个人更忙, 但是也许自由些。   她把周四的晚班换成了周六白天。周六早上10点开店,她需要9点到,打扫 卫生,对一下库存记录,把货架上的衣服叠好,还要把厕所清扫干净,放上手纸。   晓薇周末爱睡懒觉。头一天,何建专门留言提醒晓薇:“你不要迟到。开店 的人靠周末赚钱,你早点去店里,准备好,准时开门。“   周六早上8点,何建开车去超市买食材前先给晓薇发了一个微信:“起来了 吗?”   10分钟以后还是没有回音。   他又给晓薇打电话,看她起床没有。   晓薇没有接电话。   现在已经8点半了,何建有点着急。餐馆采购食材因为量大,时间长,何建 都是周六8点就去超市。这个超市价廉物美,就是远一点。3个小时买货切洗,到 11点外卖店开门正好合适。   何建又给晓薇打了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如果这时候他开去晓薇的公寓,要 9点才能到。晓薇还是会迟到。现在店里都有摄像头连线手机,店主会知道晓薇 迟到的。   何建心急火燎,他决定还是去晓薇的公寓看看。她是睡迷糊了吗?但是万一 出了什么事。   会不会是煤气中毒?   何建一边把车开得飞快,一边胡思乱想。   到晓薇公寓楼下,他抬头看看晓薇公寓的窗户。窗帘拉得很紧。打电话,还 是没有人接。   何建走进大堂,开始一遍遍的按301,301,301。终于,一个睡意朦胧的声 音传来:   “谁啊?”   “晓薇!你今天9店要上班。现在都已经快9点了。你没事吧?”   对讲机里传来一声尖叫:“完了完了,我迟到了。老板昨天还说今天有一批 货9点送到,我要去开门,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怎么办怎么办?“   ”晓薇,你听我说,我现在开车过去,我去帮你开门,你把开门的密码发给 我。然后我帮你打扫整理。你尽快过来。“   ”好的好的。谢谢你。很抱歉。对不起,我以后…”   何建打断她:“待会儿见,你过马路的时候小心。”   9点35,晓薇出现的时候,何建已经把衣服挂好,厕所打扫干净,新进的货 也已经整整齐齐地放在店后面的储藏室里了。   门咣的一声响,晓薇跳了进来,嘴里嚷着:“对不起对不起。”   “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要吹头发,老也吹不干,急死我了。“   何建叹了一口气:“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可以吧?”   “你去你去!耽误你这么多时间,太对不起了。现在都9点半了,你们餐厅 11点还开得了吗?“   ”12点开一样的,没关系。这一个小时客人也不多。“何建说。确实是这样, 但何爸爸还是会抱怨这一个小时的损失。   何建又问:“你老板一定会知道你今天迟到,怎么办?“   晓薇在柜台后面坐下来,垂头说:“我不打算干了。今天干完我就要辞职。 我不适合这个工作。马上也要期末考试了。“   何建想说:如果这样,还不如就不要开始。   他看晓薇乖乖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抠着手,不敢看他,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什么也没说。   晓薇偷看一眼何建:“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笨?”   “没有。你从来没有做过嘛。”   晓薇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负责任?“   “没有。你们有钱人对赚钱无所谓。“   “我很懒吗?”   “嗯,是有点懒。不过你就这样。你有别的优点。”   在所有的人性弱点中,何建最讨厌懒,对于懒,他总是从心底鄙视,不能容 忍。父母从小就教育他要努力工作。但是唯独对晓薇不一样。他对晓薇的感觉是: “懒就懒一点吧。”   晓薇眼睛一亮:“我有什么优点?”   何建想了几秒,晓薇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何建说:“你吃饭很香。”   晓薇抬手打了他一下。何建呵呵笑起来。   晓薇解释道:“我是学生啊。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这份工作太耽误我了。 “   何建心咯噔一下。他说:“那我走了。辞职的时候态度好一点,不要和老板 吵架。“   晓薇使劲地点头:“肯定的,是我不对。我会态度特别好。今天的工资我也 不要了。“   何建想说:“今天的工资该要还是要。“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挥挥手,走了。   晓薇打工,一共干了三天。   13.第二次吵架   四月的美国,新冠疫情严重起来。在西雅图开始封城之前,何建与晓薇发生 了他们认识以来最大的一次冲突。   那天餐厅的客人很多,人手不够,何建在前面帮客人点单,收钱,给堂食的 顾客送餐,給外卖的客人仔细打包。打包是一个技术活,食物如果洒了,客人是 一定会要求退款的。他们餐厅只有三个桌子,大部分顾客买了食物,都会拿回家 吃。何建的爸爸之前做过研究,这种以外卖为主的餐厅,店面小,只需要一两个 服务员,投资最少,回本最快。   何建的爸爸在后厨炒菜。除了卡门,现在他们还雇佣了一个矮矮胖胖,很敦 实的20几岁的墨西哥人名叫贝尔纳多。他洗菜切菜,扫地,倒垃圾,总之哪里需 要他,他就出现在哪里。贝尔纳多有劲,勤快,态度也好,特别老实,是个好员 工。贝尔纳多丝毫不掩饰他是偷渡来美国的。他挺喜欢跟何建聊他18岁的时候, 和他的表哥一起,跟着蛇头,穿过得克萨斯州和墨西哥边界线,在烈日下走了三 天三夜,才到达美国的故事。他说:“什么也不想,就是走啊走,走啊走。总算 到了美国。”   贝尔纳多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到绿卡,现在美国的移民政策越来越紧,绿卡遥 遥无期,希望渺茫。但是贝尔纳多有着墨西哥人天生的乐观。他的那种满足的笑 容常常打动何建。   他们相处得相当不错。   何建正在給一碗酸辣汤仔细的打包。这种汤汁最容易洒,需要套上两层塑料 袋。有一个堂食的客人在向他挥手,指指面前的菜,可能出错了。何建看了那位 客人一眼,抬高手,意思是请等一下。柜台前面排了长队,都是等着点餐的客人。   何建的额头冒出一排细细的汗珠。他回头叫:“贝尔纳多!”他想让他去看 看那个招手的客人,到底出什么事了。贝尔纳多声音传来,人影没有现身。何建 一边回头找贝尔纳多,一边打结,一着急,面前的纸杯翻了,汤洒了出来。何建 低骂一声:“妈的!”把纸杯扶正,随手抓了一个抹布擦洒出来的汤。   在何建最狼狈的时候,晓薇带着她那帮朋友进门了。晓薇,王子强,丽萨和 她的富二代男友。今年他们四个都选了同样的课,下课以后,王子强提议去酒吧 吃汉堡薯条,顺便喝一杯。晓薇想见何建,提议来这个店吃中餐。其它三位勉为 其难地同意了。   晓薇他们四个穿着讲究。都穿着休闲的牛仔裤和圆头衫。但是丽萨和男友的 圆头衫上都印着大大的:GUCCI。 晓薇和王子强的套头衫上都是印着“DIOR”。 这其实是他们去年一起去纽约过新年,正好遇见打折,一起买的。他们同去的5 个人都买了DIOR的圆头衫。Dior啊,而且LOGO那么大那么明显,还打折30%!不 买简直天理难容啊。当然打完折也要500美元一件。   何建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在他眼里,感觉就是丽萨与她的男友这一对穿着 情侣衫,晓薇与王子强这一对也穿着情侣衫。   何建的脸黑下来了。他一脑门子汗,头发贴在额头,何建觉得自己满脸油光, 非常难看。看看王子强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洋溢着自信 的微笑,一张五官扁平的大饼脸看着也颇为顺眼。都说人靠衣装,很有道理。   晓薇满脸带笑地对何建招招手。何建看着她身边三个光鲜亮丽的朋友四下张 望,脸上似乎都带着嫌弃。何建的心里突然涌动着一股怒气。他非常生晓薇的气。 她这个时候来这里干什么!她带她那些总摆着一副臭架子的富贵朋友来这里干什 么!来显摆吗?来看他的笑话吗?   晓薇心情很好。她今天考试考得好,马上要放假了,她的朋友们都在商量春 假去哪里玩,想问问何建愿不愿意和她们一起去。反正都是男男女女一起。男的 住一个房间,女的住一个房间。而且只要能见到何建,她就心里乐开了花。   晓薇她们这个圈子,女孩子都要找家境好的男孩做男朋友。这些女孩子漂亮, 爱打扮,自己家里也有钱,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大家常常议论谁的男友家有上 市公司,谁的男友家在洛杉矶的比弗利山庄有大庄园。以前追晓薇的男孩也是这 一类的,虽然晓薇没有对谁真正动心,但是心里还是挺得意。现在朋友们话里话 外意思是何建穷,晓薇有点不服气。何建的爸爸也是老板啊。她不知道,何建家 这寒酸的放着三张桌子的小餐厅简直印证了何建穷这个传言。   丽萨虽然是晓薇最好的朋友,但是年轻漂亮的女孩本来就是敌人。丽萨新换 的男友据说特有钱,虽然不知道他家是干什么的,但是开一辆保时捷豪车,油门 常常踩得震天响。那天刚刚给丽萨一个惊喜,是一个爱马仕Constance包。很难 买。大家包括晓薇都很羡慕她能天天背着难买的爱马仕。   晓薇心里其实已经把何建当男友了。没有明说是因为何建虽然对她很好,但 是何建从来没有明确的表明心意。他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你做我的女朋友之 类的话。他只是给她买早餐,来找她,接送她干这干那,随叫随到。有时候晓薇 觉得何建是不是把她当妹妹。不过丽萨肯定地说,现代社会,大家都忙得要死, 谁有这闲心给自己找个没用的妹妹!   晓薇想让朋友们看看她的男友家,生意火爆,饭菜好吃。   这只是晓薇的一厢情愿。何建感觉是晓薇带着她的有钱朋友来羞辱他,丽萨 是来看热闹。这破餐馆油乎乎的,晓薇这傻子还挺得意。当然晓薇的傻是她俩的 友谊维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关键原因。丽萨的男友和王子强,存粹是这个年龄的男 孩,都听漂亮女孩的话。   排了15分钟,晓薇他们排到了。晓薇笑眯眯的对柜台后面黑着脸的何建说: “我要一份宫保鸡丁。”再转头对朋友们说:“他们店里的宫保鸡丁特别好吃!”   丽萨说:“我要一份绿菜花炒鸡。“   王子强和丽萨的男友点了蛋炒饭,煎饺和卤肉饭。   他们是堂食。找了唯一那个大一点的桌子坐下后。丽萨的男友说:“桌子没 擦啊。老板!来擦一下桌子。“   晓薇看看正在一刻不停忙碌的何建,说:“没事,我拿纸巾擦擦。“桌子中 央放着一盒纸巾,晓薇撕了十几张,快速地把桌子擦干净了。   王子强问:“会有人给我们倒水吗?”   晓薇马上说:“有水!在那边。我去给你们倒。”她怕王子强也要挥手叫何 建倒水。何建看着要忙死了。   晓薇走到房间那一面的饮料机,倒了两杯水。王子强也跟过来,也倒了两杯。 王子强说:   “你真熟。常来?有点像老板娘啊。”   晓薇双手被水杯占着,没法打他,只好抬腿踢了王子强一脚,嗔怪道:“闭 嘴!“   何建远远看到的是晓薇和王子强在打情骂俏,这一气更加不得了。他感觉自 己气得都要呼吸不顺畅了。   晓薇也注意到何建的脸色。她有点迷惑,我来,他不开心吗?   何建把食物端到晓薇她们的桌上。说:“都齐了。”没有别的话,好像不认 识她们一样。转头走了。   这三人都盯着晓薇。晓薇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过了3秒,丽萨的男友说了一句废话:“他们挺忙的。”   丽萨心有不忍,说:“是啊,这餐厅生意很好。”   王子强咬一口煎饺,一泡油滴在桌上,好油。王子强皱着眉勉强夸赞道: “味道不错。”   晓薇觉得何建特别不给她面子。小脸也沉下来。   他们安静地吃完了这顿他们认识以来最尴尬的饭。   之后他们还要去酒吧坐坐。晓薇推说头疼,自己先回家了。   晓薇在自己的公寓里等到半夜,也没有等来何建的微信。以前他们都会聊一 点各种废话。今天晓薇没有发微信给何建,何建也没有任何声音。   第二天是周六。周六早上何建总会送早餐给晓薇。一个芋头包,一杯黑咖啡, 一个茶叶蛋,或者油条,或者小包子。   这个周六,晓薇·本来还想,如果何建不解释清楚他昨天为什么莫名其名地 耍态度,她就不吃他送的早餐!她是有骨气的。   结果晓薇饿着肚子等到11点也没有等来早餐。   晓薇一天都懒洋洋的,干什么都没有劲头,书也看不进去,电视也看不进去, 饭也吃不进去。就是每几分钟就看看手机,然后对着何建的头像咒骂几句。   等到晚上,晓薇要疯了。这次她真的生气了。她好心好意的带朋友去餐馆吃 饭。何建莫名其妙的甩脸子摆态度!她最恨别人这样对她。晓薇是个直爽的人, 她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她不介意别人批评她,她会诚恳的接受批评和真诚的道歉。 她最讨厌这样不明不白的不理她!   晓薇坐在桌前,握着手机,突然觉得好委屈。她这辈子从来都是别人对她好, 对她赔笑脸,她爸她妈她的姥姥姥爷,她家的亲戚,她的同学朋友,都是她对他 们耍小性子,发小脾气,从来没有人像何建这样对她。而她却傻呵呵地一见到他 就掩饰不住的开心。   她想:我再也不要理这个混蛋!从此我们路归路,桥归桥。他妈的,谁离了 谁还不能过了。我李晓薇是有尊严的!   但是想到她可能永远见不到何建了,晓薇就伤心得不行。她觉得自己的心都 要碎了。她不明白何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晓薇委屈地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哭了 一会儿,她抬起头,天已经黑了,她今天一天都浑浑噩噩的,没有出门没有吃饭。   晓薇坐在桌前,抬头看看窗外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好亮啊,她想起前几周何 建背她的那个夜晚,月亮也是这么亮这么圆。那晚她多幸福啊,而今晚·…..晓 薇又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她泪眼朦胧中朝公寓楼前的马路上看了一眼。她住的这个公寓离大学路只隔 一条马路,但是马路上人少很多,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现在天黑了,更是寂 静。晓薇看到了一辆有点面熟的小车停在她们楼前的马路边上。她擦擦眼泪,仔 细地看,是何建那辆熟悉的黑色凯美瑞。   晓薇的心一下子亮堂了!本来拧在一起好像一团乱麻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 晓薇带着泪的圆脸现在挂上了笑。她心想:“这个坏蛋!“   她连外套都没拿,穿上鞋,冲出门外。一蹦三跳地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楼下。 她的心跳得很快,大口地喘着气。她右手扶着门,左手按着胸,等自己狂跳的心 平静下来后,以自己能想到的最自然的步伐走向那个小黑车。   晓薇走到车门前,弯下腰,她看到何建靠在座椅后背上,正失神地看着前面。   晓薇忍住笑,举手重重地敲车窗,砰砰,砰砰!   何建转头看到贴着车窗的晓薇的脸,一惊。   晓薇打开车门,直接坐进车里。转头看着何建:“你在这里干什么?”   何建脸一红:“我~~“   他说不出话来。   “你来找我吗?“   何建轻声说:“嗯。”   晓薇本来不生气了,一听这话,不知为什么,心里一股火又腾得升起来。   她冷着脸问:“你昨天怎么了?”   何建嗫嚅道:“我昨天累了。”   “你昨天为什么莫名其名地生气?我做错什么了?“   何建不知道如何回答晓薇的问题。   他不能告诉她:你的那些有钱朋友给了我很大的压力。   他不能告诉她:在你面前,我很自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给你你习惯的生活。   他不能告诉她:我担心我不够好,我怕你有一天会嫌弃我,我怕你会离开我。 那样我会受不了的。   何建什么都没有说,他突然觉得很无助,很难过。   晓薇看着何建那憔悴的脸,有些心疼。她温柔地说:“你刚刚下班吗?从餐 厅过来?“   何建点点头,轻声说:“对不起,晓薇。都是我不好。“   晓薇的眼里一下子涌满泪花。她撇嘴说:“我昨天考完试,想快点见到你。 大家都饿了,   我才带他们去你们餐厅的。“   何建点点头:”我知道。“   晓薇说:“结果你对我那么坏。“她的泪留下来了。   何建着急地说:“你别哭了。昨天餐厅忙,我压力大。都是我的错,我态度 不好,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晓薇的小脸哭得红红的。何建递给她两张餐巾纸。   何建说:“我带你去吃东西吧。你饿吗?“   晓薇老老实实地说:“我很饿。“   何建皱眉道:”为什么我每次见你,你都很饿?“   “我在减肥,每天都没吃饱,所以每天都觉得饿。“   何建呵呵笑了。   晓薇意识到何建在逗她。瞪他一眼。   何建起动车,说:“你瘦得像个小猴子,还减肥。再减,连“他本来想说:” 连胸都要没了。“没敢说出来。   晓薇说:“你懂什么。我还要减五磅。你嫌我瘦?“   何建转头凝视着晓薇,温柔地说:“我不嫌你瘦。在我眼里,你总是很漂亮。 “   晓薇甜甜地笑了,脸庞露出浅浅的酒窝,她说:“我再瘦五磅会更漂亮。“   晓薇靠在座椅上,觉得浑身像刚洗了热水澡一样的放松和舒服。她的余光看 着何建健美的身材,高高的鼻梁,闻着他身上那种淡淡的男人的气味,心里充满 了一种她说不清的情愫。   后来何建离开西雅图,她才认识到何建在她身边的这种感觉是什么,是幸福 的感觉。   晓薇轻轻地问:“昨天你是吃醋了吗?王子强真的没有在追我。”   何建说:“没有,我没有吃醋。”   他确实没有吃王子强的醋。他吃很多人的醋。他吃那些注定会在晓薇身边出 现的聪明,自信,能干,优秀的男人们的醋。   他了解晓薇的心意。他了解晓薇的单纯,天真和善良。他了解这个傻姑娘对 爱情的全部理解:爱情比生命更重要。但是爱情像春天里的樱花一样脆弱啊,再 美再动人,一阵风一阵雨就会把整树的花瓣儿吹落到地上,把美景变成满目的苍 夷。   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不是一个人,甚至都不是父母的阻挠。晓薇的任性, 不是她父母能阻挠得了的。但是这鸿沟却如此宽阔,宽阔得让何建对他和晓薇的 关系一点信心都没有。   每次见晓薇,他都有一种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感觉。晓薇对他完全的依恋和 信任,让他如此心酸。他有一种预感,他一定会辜负晓薇。到那时,不知道这个 傻姑娘会哭到什么地步。每当想到这里,何建的心就会很疼很疼。他宁愿他从来 没有遇到过晓薇。   何建开车带晓薇去一个茶餐厅吃饭。何建的手机里存了不少歌。他开车的时 候会常常放歌。今天有一首老歌。晓薇从来没有听过。她听到歌曲唱到:   大家都吃着聊着笑着 今晚多开心   最角落里的我 笑得多合群   盘底的洋葱像我 永远是调味品   偷偷的看着你 偷偷的隐藏着自己   听你说你和你的他们 暧昧的空气   我和我的绝望 装得很风趣   我就像一颗洋葱 永远说配角戏   多希望能与你有一秒专属的剧情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   你会发现 你会讶异   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   你会鼻酸 你会流泪   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晓薇很感动。   晓薇问:“这歌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何建说:“洋葱。”   晓薇笑了:“是个菜名?”   她按动何建的手机,又再放了一遍这首歌。   听完第二遍,她又放了一遍。   整个路程,他们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听这一首名叫洋葱的老歌。   何建微笑着问晓薇:“这么喜欢这首歌?”   晓薇说:“很好听。歌词很感动。”   何建说:“我也喜欢。我觉得我就是那个洋葱。正好我也常在厨房干活。“   晓薇一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晓薇看着何建那俊秀的侧影,心里在问:“我需要怎么做才能一层一层剥开 你的心?这中间我会流多少泪,才能看见你最深处的秘密?“   后来很多时候,尤其在他们分开的时候,他们各自在超市,在厨房,在餐桌, 每次他们看到洋葱,都会想起这首歌。   何建会想起自己是那永远在盘底的调味品。   晓薇会想起那个温柔漂亮的男孩曾经说他是那个被一层层包裹着隐藏着压抑 着的洋葱,而她,曾经为了这个男孩留了多少泪。   14.姨妈的话   姨妈发现晓薇这段时间忙了起来。她的朋友圈每天都在发不同的早餐照片, 中式美式欧式,各种咖啡,周末也不回来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或者接通了 就聊两分钟。   姨妈觉得晓薇恋爱了。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晓薇都不肯说实话。直到有一 天,她看到晓薇上了一辆小车,然后车的驾驶座上坐着那个外卖餐厅里工作的小 哥。她记起来,晓薇提到过他几次,夸他长得真帅。最近反而不提了。原来是和 这个餐厅打工仔走到了一起。   姨妈又急又气。姐姐对自己很好,给钱出力,自己搬了新房,姐姐买了一套 上万美元的沙发送给自己,虽然家里其它家具都是两三千块从costco买的,与这 套特别有设计感的沙发有点格格不入,但是姨妈告诉了每一个到家来和没有到家 来做客的朋友,就凭让她有了几年的吹牛资本,姨妈都很谢谢她姐。后来听说她 家要装修,姐姐又马上给了她5万美元。唯一的姐姐家有钱,对自己也很大方, 现在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放到她家,她是有责任的。何况姨妈也一直把乖 巧的晓薇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   姨妈没从晓薇那里问出什么信息,决定到餐厅来和何建聊聊。她们不是不开 明的长辈,但是多了解一下,帮孩子把把关也是应该的。   晓薇的姨妈走进何建家的小餐厅的时候,客人不多。何建围了一个围裙正在 扫地擦桌子。姨妈一眼看到这个围裙形象,就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何建也看到姨妈了,他有点慌乱。他迎上去,说:“你好,王太太。”   姨妈和蔼地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李晓薇的姨妈。我们见过。”   何建的脸不受控制的红了。晓薇常常提她的姨妈。我去姨妈家了,这个吃的 是姨妈给的。姨妈叫我去她家,姨妈说这个,说那个。何建有他常常见到晓薇姨 妈的错觉。   姨妈又说:“我来订几个菜。当做晚饭。”   “好。“何建拿了一个菜单递给姨妈。姨妈翻了一下,随便点了几个菜: “说,就这几个   吧。”   何建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窗口里在干活的爸爸。爸爸不知道是谁来了。   何建走回到姨妈面前,问:“您喝水吗?”   “好。”   何建倒了一杯水放到姨妈面前的小桌子上。何建家的餐厅只有3张整个桌子, 现在才下午4点,姨妈专门挑这个时间来的。   姨妈说:“你叫什么?忙吗?能和我聊几句吗?”   何建坐下,有点紧张地答道:“我叫何建。”   “你多大了?“   “23”   “比我们晓薇大两岁。“   “你家还有谁啊?这是你家的餐厅,对吧?“   “我还有个爸爸,我妈7年前过世了。“   “哦。那时候你还很小吧。不容易。”姨妈的眼睛露出温柔。她也是一个母 亲,知道失去母亲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她接着问:“那你是哪一年来美国的?“   “来7年了。我妈过世,我爸就把我接来了。“   “那你爸一直在美国?一直做餐馆?“   何建点点头。   姨妈的心一沉。   姨妈又问:“那你除了帮爸爸忙?还在上学吗?”   “我在贝尔维尤社区大学选课。”   姨妈喝了一口水说:“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聊聊。你和晓薇走得挺近的,对吧? 年轻人交朋友,我们是不怎么管的。除非人品不好。你看着也是好人家的孩子。 这个店看着很不错。不过,晓薇父母的情况,你知道吧?”   何建局促不安地说:“她说她父母是做医疗器械的。“   ”她父母的公司叫京薇公司。规模挺大。“姨妈停顿一下,说:”是这样的。 晓薇的父母对她的期望很大,我呢,不是她父母,但是像她妈差不多。她现在有 你这个好朋友,我很高兴。我知道友谊对年轻人是很重要的。“   当何建听到“友谊”这个词的时候,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姨妈接着说:“我有个建议。你们年轻人应该是上学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 在这个餐厅打工了,这样你就有时间去上学,多选几门课,早点转到华盛顿大学 去。你看你已经23了,要抓紧时间,才能早点毕业。你们都还很年轻。晓薇毕业 以后很可能会去纽约读工商管理。她一直都喜欢纽约。你们都还是在奋斗的阶段, 都要好好努力。“   姨妈觉得她这几句话说得特别合情合理,也很尊重何建。这是她想了几天才 想好的。   何建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知如何作答。   他知道晓薇家有钱,但是有时候他也想,爸爸也算开了个餐厅,虽然小,但 是我们好好努力,会越来越赚钱的,也许有一天,他可以给晓薇好的生活。   但是姨妈这几句话简直就像一盆水直接浇到他的头上,把他发昏的头脑浇醒 了,火热的心浇凉了。是啊,他们这个芝麻一样大的风雨飘摇的小餐厅这么能被 晓薇家看得起呢?   何建想:我不要帮爸爸要去上学,她说得轻巧。她知道雇佣一个工人多贵吗? 餐厅刚开张,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美国每年新开张的餐厅一半都会倒闭。爸爸 几乎把他所有的积蓄都投进这个餐厅了,我不帮他,谁帮他?   何建没有说话。   姨妈以为他同意了,说:“你是个好孩子。你和晓薇做朋友我们一点不反对。 但是我们希望你们年轻人多把时间和精力放到学习上去。懂吧?”   何建点点头。   姨妈觉得自己今天大功告成。哎,自己真是个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好长辈 啊。哪儿像有些无知势利的父母,对孩子只会来强,怎么会像我一样尊重孩子们 的想法?尊重和沟通才是最重要的。懂不懂?   姨妈怀着自豪的喜悦心情,提着几盒菜回家了。   一整个晚上,何建都很消沉。他第一次认真地想:也许该结束了,真的该结 束了。如果再任凭感情不受控制的肆意生长,以后就需要用刀血肉模糊的切开。 太痛了,太痛了。   何建沉默地工作到晚上10点。他看到晓薇给他发的微信:“我下课了。” “我买了咖啡。“”图书馆旁边的花开了,好美啊。很快樱花就都要开了吧。哪 天你过来我们一起看花?你在干嘛?“   晓薇每天都会给何建发很多各种各样的微信。晓薇也不管他回不回。大部分 何建都不回,但是如果晓薇问:“你在干嘛?”他知道这是晓薇“想他了”的意 思,他就会简短地回一两句:“我刚下课。”“我买菜去了。”“我在餐厅。” 这是他的“我也想你”的意思。从来没有明说,但是他们都懂。   今天当他看到:“你在干嘛?”他却沉默了。   回到家,何建躺在小床上失神地看着天花板。   老何并不知道晓薇的姨妈来找过何建。他疑惑地看看莫名安静的儿子,孩子 大了,父母更搞不清他们的心思了。老何知道儿子最近和一个时髦漂亮的女孩走 得很近。那女孩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老何其实是担心自己的傻 儿子的。但是他也知道感情的事很难插手。那女孩总是笑眯眯的,对自己也很尊 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老何想着最重要的是把餐厅搞好,多赚点钱,这样儿 子才有底气。   手机响了,何建看到是晓薇拨打给他的微信电话。何建按了接收键。电话那 头传来晓薇快乐清脆的声音:   “何建,你回家了吗?你知道吗?今天我看到校园里的花开了,好美啊。“   “哦。春天了。“   “再过几周樱花就要都开了。你过来给我照相吧。“   “好。“   “我晚饭吃的水煮菜。我打算吃一个月。阿曼达说她这样做瘦了10磅。”   “好。“   “我姨妈给我发了微信,她说她去你家餐厅买了晚餐,特别好吃!她以后会 常常去买。”   “她喜欢就好。“何建的鼻子突然一酸。   晓薇注意到何建的语气。   她柔声细语地问:“你今天很忙吗?你累吗?“   何建的双眼浮上了一层薄雾。他最受不了晓薇这种温柔关心的话语。   晓薇,你能不能不要对我好。   晓薇,请你不要对我好。   何建用平静的语气说:“今天很忙,我累了。我先睡了。”   电话那边传来晓薇的声音:“那好吧。你睡吧。晚安。”声音里是掩饰不住 的落寞与失望。   何建把电话放在自己的胸口,翻身趴在床上,他的脸埋进被子里,湿润的眼 睛在被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泪痕,他想:“我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可是我真的 好难受。”   过了一会儿,何建翻开晓薇的朋友圈,晓薇常常发朋友圈,何建从来不点赞, 但天天都看。现在他看到晓薇刚发了一张樱花的图片,配文是:   “被爱的有恃无恐,动心的万劫不复。“   何建想:“我才是那个万劫不复的人。”   何建和晓薇并没有像他计划的那样断掉。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有自己的生命, 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有自己的道路和方向。何建一百次想一刀两断,但每次都像 抽刀断流水,一刀砍下去,会溅起一些水花,掀起一些涟漪,然后又涓涓地向前 流去。   日子就在何建和晓薇又纠结又甜蜜的交往中过去了。他们动不动生气,却又 思念成河,何建会突然冷淡,晓薇会发微信骂他,然后不知道谁找谁,过一两天 两人又会在一起。   何建和晓薇,都觉得又幸福又心酸。生活却变得生动起来,痛苦也好,烦恼 也好,快乐也好,都好像加了十倍滤镜,变得如此的惊心动魄,如此夺目鲜亮, 如此深刻难忘。他们对一切欢喜哀伤都变得敏感,一时大喜一时大悲,一时天堂 一时地狱,连西雅图秀丽的雪山湖泊,都变得触目惊心的动人。   爱情的魔力啊。   14.街头抗议游行   很快美国的疫情变得严重了。晓薇开始上网课,公司都换成在家远程工作, 何建家的小餐厅也关门了。   美国政府要求所有人都在家待着不要与家人以外的人接触。如果不得不外出 的话,也反复强调保持六英尺的社交距离。   姨妈叫晓薇回家住,晓薇想着那样就不方便与何建见面,找了个借口婉拒了。   全城范围的居家隔离开始以后,何建的计划是趁着这个机会与晓薇一刀两断。 但是晓薇每天十个微信的各种骚扰他,何建实在不忍心不理她。然后何建退而求 其次,决定只是微信聊聊天,不见面,慢慢冷淡下来。但是这样计划的结果反而 是何建特别的想念晓薇。每天都像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感觉。   所以何建盘算计划半天的结果是与晓薇天天微信聊天,天天见面。到后来, 何建自暴自弃地想,也许世界末日要来了,管不了这么多了,活一天是一天吧。   晓薇与何建没地方去,何建会开车带晓薇去附近逛逛。   他们去了西雅图附近的郁金香花园看花。整个山谷的郁金香花,俗艳夸张的 大红粉红紫红,还有那一大片鲜艳的黄色花海。   他们去山里徒步。飞流直下的瀑布,水花四溅,雾蒙蒙的一层水汽,真的像 新娘面纱。这是这个瀑布的名字。   商店餐厅都关了,只有超市还开着。这天,他们坐在车里吃三明治。   晓薇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递给何建:“送你一个小礼物。”   何建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钥匙串,上面是一个国际象棋的棋子挂件。   何建问:“为什么送我这个?哪里买的?”   晓薇笑着说:“网上买的。是不是很贴切?”   “什么贴切?“   “自己想。“   “就给我买了?你没有?“   晓薇转了一下眼珠,说:“我给自己买一个小药瓶的钥匙链。”她从自己的 包里拿出来一个钥匙链,是一个拇指般大的超小瓶子,做出来的猩红的液体漫到 瓶颈。小巧可爱。   “为什么你自己的是小药瓶,我的是棋子?“   “因为棋子钥匙链是我送你的。小药瓶钥匙链是我假装你送给我的。“   何建捏捏晓薇的圆鼻头,笑道:“你真是花样多。”   晓薇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何建摇摇头。晓薇有点气恼。   何建又问:“假装我送给你的这个小药瓶里面装着什么药?感冒药,咳嗽药 还是解药?“   晓薇瞪他一眼,大声说:“是毒药。“   ”所以你送我一个棋子,我送你一瓶毒药?“   ”嗯。“晓薇懒洋洋地说:”不懂就算了。收好,丢了我可饶不了你。“   何建把这个棋子钥匙链扣在了车前面的后视镜支架上。小小的棋子一晃一晃。   何建问:“放这里,满意吗?”   晓薇摸摸自己的小药瓶钥匙链,头靠着车座后背,长叹了口气。   这时候,何建把车里收音机的声音开大了。新闻正在报道一件大新闻:“昨 天,2020年5月25日,46岁的非裔乔治. 弗洛伊德,因涉嫌使用假钞被捕时,白 人警察德里克.肖万单膝跪在弗洛伊德脖颈处超过8分钟,弗洛伊德失去知觉并在 急诊室死亡。一名目击者用手机直播了弗洛伊德被跪压的影片并传到了脸书上。 现在肖万已经被逮捕。“   晓薇与何建对视一下。晓薇拿出手机很快搜到了那支影片。好残忍。弗洛伊 德嘶哑的声音传来:“我不能呼吸。”   晓薇的眼圈红了。她咬牙说:“这个警察简直不是人。一定要严惩。”   何建微微点点头。   之后的两天,美国各地开始了抗议弗洛伊德事件的大游行。针对抗议“种族 歧视”的游行示威很快就蔓延到了全美100多个城市。   西雅图也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示威游行很快就失控了。全国各地都 发生了打砸抢。各大电视台都24小时轮番报道。美国总统居住办公的白宫前面也 围满了示威人群。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口号:“公正与和平“”黑人的命也是命 “”反对种族歧视“   还有那句 ”我不能呼吸“   很快,贝尔维尤也开始了游行示威。   这天一大早,晓薇的姨妈在微信上看到游行示威要到贝尔维尤市中心来。她 家就在这里。   晓薇姨妈的主要信息都来自于微信。   一上午,姨妈都坐立不安。她一会儿查查微信,一会儿看看电视。电视上正 在演暴徒在市中心的商业街上打砸抢。姨妈嗖的一下子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放 哪里。四周很安静,她开门看看。家门口还是那条安静美丽的小街。她抬头看看 蓝天,那天天气很好。如洗的湛蓝的天空,寂静空蓼,平时会有散步的行人,邻 居在院子里种花割草,但是今天在这一片蓝天下,一个人没有,一只鸟没有。   奇怪的空寂。   姨妈实在忍不住,走出家门,向路口走去。当她看见在她家住的小区最靠近 市中心的入口,站了一排9个美国警察,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姨妈激动不已地颤声用英文问道:“你们是来保护我们的吗?“。   一位穿着警服五短身材的白人警察扶了一下自己的警帽沿儿,肃穆地说: “是的。我们在这里保护你们不受暴徒的骚扰。”   姨妈激动不已地想:“多好的人民警察!那些暴徒居然还进攻警局,简直疯 了。”   姨妈崇敬地看着这一排人民警察,说:“我可以给你们照一张相吗?我真的 是太感激你们了。”   几个警察对视一下,点头:“好。”   姨妈欣喜地举起手机。一位亚裔警察转过身背对着姨妈的镜头。他不想出镜。 姨妈照了一张照片,发了朋友圈,配文:“在小区门口,看到了这么多警察,顿 时感觉很安全。谢谢你们。”   后来几天姨妈看着自己拍的这张照片在微信上被转发了无数次,心里常常一 阵酸爽。自豪,但是没人知道这张珍贵的照片出自她之手啊。   姨妈在自己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晓薇与何建正在车里喝饮料。何建从来没 有邀请晓薇去他的公寓,这个晓薇理解,有何爸爸在,不方便。但是晓薇感觉何 建也不太愿意到她的房间去。所以他们常常在车里聊天。   何建收到了卢卡的妈妈露西打来的电话。露西着急地告诉他这几天卢卡都在 朝外面跑,在参与游行示威。今天一大早又出门了。   疫情一开始,露西的客户们都暂停打扫卫生服务,等于露西直接失业。没了 收入但有了大把时间的露西刚刚在电视上看到在西雅图市中心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很担心卢卡,她问何建知不知道卢卡在哪里。   何建说他不知道卢卡在哪里,但是他会去找找。何建本来想先把晓薇送回家, 自己一个人去找卢卡。晓薇死活不同意,说如果何建不带上她,她就要自己去。 何建没办法,只好带着晓薇开车去市中心。他们把车停在了附近的高档住宅区, 走路去市中心找人。   西雅图的市中心完全瘫痪了,到处都是人。叫嚣的人,举着牌子的人,愤怒 的人。他们看到马路中间有一个半人高的垃圾桶燃着熊熊大火。一个从头到脚一 身黑衣的人跳上一辆汽车车顶,叫骂着拼劲全力地跳踩着汽车。几个戴着绒线帽 和口罩的年轻人朝高档商店的橱窗扔了几个转头,被砸碎的硕大的窗玻璃一下子 散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何建紧紧牵着晓薇的手,在人群中四处张望。   何建说:“这样不行,这样找不到卢卡。”   他拿出手机,给卢卡发了一个短信:“我是建。我也在市中心。你在哪里? 我去找你。”   晓薇拉了拉何建的手,指着前方。何建顺着晓薇的手指看过去,愣住了。   前面走来一大群人。他们神情肃穆,愤怒的脸上含着泪,手挽着手,一步一 步像一面人墙一样在朝晓薇他们在的地方缓慢移动。他们有节奏地呼喊着:“我 不能呼吸!我不能呼吸!“   何建的手机响了一下。他低头看到是卢卡的短信:“我在先锋广场。”   何建说:“我们去找卢卡。”   他拽着晓薇的手跑了起来。晓薇跟着他疾步前行。没跑几分钟,她就开始喘 气。坚持了一会儿,她实在不行,一下子蹲在了马路上。   何建也蹲下来,关切地看着晓薇,说:“你走不了了?”   晓薇摆摆手,说:“我休息一下,可以走。”   过了两分钟,她站起来。他们接着朝前走。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了先锋广场。一群激昂的示威者和一排骑着自行车的警 察对峙着。   警察都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腰部别着枪,手里拿着警棍,沉默中透露着 一股威严。   距离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站着几百名抗议者。抗议者手里举着标语牌。一个 五大三粗的黑人在激动地叫骂,他的右手指着警察的脸,被指的警察面无表情。   何建满脸焦急地四处张望。晓薇突然大叫:“卢卡在那边。”   何建看到卢卡正在对着一个警察唾沫四溅地喊叫。   何建拉着晓薇挤过去。他们听到卢卡在声嘶力竭地叫:“你们这些杀人犯。 你们这些混蛋!你们应该进地狱!进地狱!“   他对面的警察也只有20岁的样子。他红着脸,一声不吭。何建看见他不经意 地碰了一下自己腰间的手枪。   卢卡的脸涨得通红,他一头像个锅盖一样的黑卷发都立了起来。他像一头发 怒的狮子。   卢卡的脸距离那个年轻警察越来越近,卢卡的唾沫喷到警察的脸上。年轻警 察红着脸说:“我警告你,不要碰到我。我警告你。”   “我怕你吗?你开抢啊!你打死我啊!”卢卡怒吼着,胸又挺了挺。   何建看到警察把手放到了枪把手上,心中一紧,大声叫喊:“卢卡!卢卡! “   卢卡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何建和晓薇拼命朝着卢卡挤。但是人太多了,他们 只能一点一点地移过去。   正当何建急得脑门冒烟的时候,他看到那位在超市主持正义的麦克警官站到 了卢卡的面前。麦克警官的双手抱住了卢卡的肩,转头对那位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的年轻警官说了句什么。那个年轻警官转身快步跑开了。   何建和晓薇终于挤到卢卡面前。他们听到麦克警官对卢卡说:“你要冷静, 冷静!我理解你的愤怒。压死弗洛伊德的那个混蛋不代表美国警察。他是个败类, 他是个该死的混蛋。大部分警察不是这样的。我们,我……”   卢卡看着麦克警官,眼眶涌上了泪,大滴大滴的泪滚落在他通红的小脸上。 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开始抽泣,他含混不清地重复着一句话:“你们为什么要 恨我们?为什么要恨我们?我们黑人,到底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麦克警官的眼眶也红了。他双手紧紧地抱着卢卡那宽厚的打橄榄球的双肩, 颤抖着说:“我知道有些坏人恨你们。但是你要相信我。不是所有警察都这样的。 有很多警察像我一样。我从来没有恨你们。”   晓薇的泪流了下来。她看着眼前强壮得像一个小铁塔一样的卢卡哭得像个婴 儿一样。   她想起以前在一部纪录片中看到的画面,几百年前黑人们像牲口一样脚上拴 着铁链从非洲被运到美洲。不愿意做奴隶的黑人决绝地纵身跳入大海。死亡还是 做奴隶?多么艰难又多么容易的选择。   她想起视频中弗洛伊德被压在警察膝盖下面的那张扭曲的脸,在艰难地哀求: “我不能呼吸。”弗洛伊德最后的一句话是:“妈妈。”   这个46岁的大汉在被欺凌的最后时刻呼唤的还是自己的母亲。而他的妈妈已 经死了。   晓薇感到何建把她的手捏得好紧,紧得好像要嵌入她的手心里。她看到何建 的眼睛也红红的。   何建走上前去,对卢卡说:“我们回家吧。你妈很担心你。”   晓薇牵起卢卡的一只手,卢卡的手好大,她温柔地说:“卢卡,我们带你回 家。”   何建和晓薇开车把卢卡送回了家。   之后的几天,美国局势越来越混乱。示威游行甚至蔓延到了欧洲。美国总统 府白宫被愤怒的抗议者包围。特朗普总统两次躲入有着世界上最严密保安设备的 密室中。这在美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姨妈打了几次电话叮嘱晓薇不要出门,要注意安全。   西雅图市中心成立了轰动全美的CHOP国会山自治区。抗议者用一些捡来的橘 色塑料路障把西雅图警察局办公楼附近的三四条街之间的一小块地围了起来,宣 布成立一个自治区。他们要在这里长期坚持抗议美国的种族歧视,对黑人的暴力 执法和司法不公。   这天,何建告诉晓薇,卢卡跑去国会山自治区了,他要去找他,带他回家。 晓薇也想跟着去,何建坚决拒绝,他叫晓薇在家等着他。   何建一个人来到了国会山自治区。白天的国会山像一个大型派对。已经空了 的西雅图警察局前面的马路上用五颜六色的油漆写着:“黑人的命也是命。”   马路上有一些桌子上放着水。路边的墙上写着各种反对歧视的标语。一些小 店的门窗订上了木板。木板上用鲜红的油漆胡乱写着“riots 骚乱”之类的词。   自治区里还有一个公园。大片的草坪上支着五颜六色的各种帐篷,坚持在这 里的抗议者晚上就睡在这些又脏又旧的帐篷里,有一点像无家可归者营地。   何建找到卢卡的时候,卢卡正和几个半大小子站在马路边。几个孩子在抽烟, 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有一个蒙着脸的高个男子,站在一张小凳子上,声嘶力竭地宣讲着什么。他 的衣服上贴着密密麻麻的骷髅头,面罩也是骷髅头图案。旁边的人停下来听听他 在讲什么,有人欢呼有人叫好。有一个头发染成粉红色的男人,冲上去给了他一 个拥抱。   在一片乱哄哄中,何建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长长的顺滑油亮的黑发飘 散着,下身是宽松的米色跑步裤,上身是一件蓝色的宽大的短款外套,身体一动, 没有一丝赘肉的腰部就或隐或现地露出来。很休闲的一套衣服,但是时髦性感。 一见这个背影,何建的身体就有点火烧火燎。   他叫:“晓薇!”   晓薇回头,看到何建,高举着手朝他挥舞。她的手一举起来,苗条的腰肢就 整个露出来了,微风吹过,她的头发飘起,圆圆的脸颊微红,涂了淡淡粉色润唇 膏的嘴唇亮亮的。何建看看乱糟糟的周围,心想:“这个家伙,穿成这样跑到这 里来干什么。”   晓薇已经到了他面前:“我可算找到你了。”   “你一个人来的?不是叫你在家等我吗?“   晓薇委屈地撅着嘴:“我不放心你。”   何建着急地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这里太乱了,我先把你送出去。你的 车停在哪里的?”何建一把抓过晓薇的胳膊,拽着她朝外面走。他的手劲很大, 晓薇的胳膊有点疼。   晓薇吱哇乱叫:“我不走。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我要在这里照顾卢卡啊。卢卡要肯走,我就带他一起回家。你不要在这里 捣乱了。”   “我等你们。我和你们一起走。”   “卢卡现在在气头上,他不一定肯走。你在这里,我多担心你。”   晓薇满脸的倔强:“我不走。你们不走,我也不走。”   何建急了,他提高声音:“你怎么这么任性。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特别讨 厌!你要出事了怎么办。“   晓薇看着何建红着脸,大声对她说你讨厌,眼中立刻涌出泪水,鼻头也红了。 她颤声说:   “你说我讨厌?“   何建急得不行:“你赶紧走吧。我求求你了。“   晓薇撇了撇嘴,大滴的泪滚落下来。   何建最看不得她这副受委屈的样子。他放缓语调,说:“好好,我说错了。 你来这里干嘛呀?这里这么乱,你一个女孩子,还穿成这样子,你又不认路,一 个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晓薇带着哭腔说:“我一路问,才找到的。”   何建叹口气:“你真是。你找来干嘛?”   晓薇垂下眼,嘟囔着说:“我来带你回家。“   何建无奈地说:“你真能干。还跑来带我回家。“   晓薇抿抿嘴,没有说话。   这时候周围的人开始骚动。远处传来几声尖锐的声音,像是枪响。浓烟滚滚, 人们捂着鼻子嘴巴一边咳嗽一边跑。人群更乱了。这种时候,一个人开始跑,所 有人就会跟着跑,这样一来,很容易发生踩踏。所以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找个安全 的角落站住不动。   何建冲到晓薇身边,把她搂在怀里,急步走到了墙边。何建把晓薇拉到了一 个拐角处,晓薇背靠墙,何建护在她前面。周围都是急跑的人,他们听到有人在 叫:“开枪啦。”有人撞到了何建,何建的身体稍微晃了一下。何建把晓薇搂得 很紧,晓薇感觉到何建紧绷的胸肌,闻着他身上散发的气味,她的心咚咚地跳得 很快。   在这一片乱哄哄中,晓薇突然大声说:“何建。我爱你。”   晓薇也不知道这句话从哪里冒出来的。她说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感觉 到楼着她的何建身体动了一下。何建没有说话。   何建很高,娇小的晓薇的脸刚到何建的脖子。晓薇横下心,抬头看着何建。 她的脸离何建的脸很近。她直直地毫不退缩地看着何建的眼睛,说:“我爱上你 了。”   何建的身体还是硬绷绷的。他看一眼晓薇,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脑袋 坏了?我们没准儿要死了。“   晓薇的眼里像燃烧着火,她说:“是。我们有可能今天就死在这里了。“   她的嘴唇突然贴上了何建的嘴唇。何建一愣,微微颤栗。晓薇干脆伸出双手 搂住何建的脖子,用舌头顶开何建的双唇,深深地吻他。何建犹豫了一下,也低 下头,开始回应晓薇的吻。   这时候大家都在跑,周围是汽笛声,喊叫声,怒骂声,伴随着飞扬的灰尘, 刺鼻的化学气味,有人撞到前面的人身上,有人摔在地上,有人在哭,有人在叫, 有人在推前面的人。这一篇狂乱中,何建和晓薇躲在这个拐角处,紧靠着墙在接 吻。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自从那次何建给晓薇做饭以后,何建就没有再撩过晓薇了。他心里有犹豫挣 扎,他想不清楚未来,他不想伤害这个傻姑娘。   过了一会儿,人群移动得慢了,停了下了。何建和晓薇分开,都有点尴尬。 何建说:“跟你在一起,真是要发疯了。”   晓薇低头笑了一下,说:“你刚才有没有看到电闪雷鸣。”   “什么电闪雷鸣?哪有电闪雷鸣。又没有下雨“   晓薇说:“我看到了。我还听到了音乐。很动人的交响乐。“   她抬头坦诚真切地看着何建,说:“我来找你是怕万一你死了,我会后悔没 有对你说这句话。   何建低头看着晓薇。她那张青春的脸庞那么热切地看着何建,散发着幸福的 光彩。她好像有火焰在燃烧的目光几乎要融化他。   他叹一口气,把晓薇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晓薇闭上眼。   何建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你爱我吗?我爱你吗?什么是爱?如果你像你说 的那样爱我,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何建紧紧地抱着晓薇。这个他日夜想念的 姑娘在这个阳光刺眼的下午,不顾一切地跑到这个混乱浑浊危险的地方,来明明 白白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掩饰地告诉他她爱他,他不应该觉得幸福,觉得骄傲 吗?   为什么他的心却这么痛?这么痛?   晓薇感觉到何建把她抱得好紧,紧到他的身体好像要嵌进她的身体中去。   她觉得她在天堂。美好,快乐,甜蜜。   等到人群散去,何建带着晓薇来到卢卡的面前。何建对卢卡说:“我们回家 吧。”   卢卡的眼睛阴郁,布满红红的血丝。他正在变声的少年的嗓子沙哑阴沉。他 说:“我不走。我要在这里坚持下去。”   “你不上学了?你不练球了?”   卢卡摇摇头:“黑人没有未来,没有希望。”   晓薇看着眼前这个身高马大,却一脸孩子气的男孩,说:“卢卡,不要这样 说。会越来越好的。”   何建接着说:“你回去好好上学好好练球,你不要毁掉你的前途。”   卢卡被愤怒和绝望扭曲了的脸有些狰狞。他大声说:“前途?你记得费尔曼 吗?他比我高两级,他是橄榄球队的队长。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防守队员。你知 道他在哪里吗?他在哪里吗?”   何建和晓薇都摇摇头。   卢卡的眼睛红得像要流血,他高声道:“他死了!他去年死了。他去了一个 酒吧,有人开枪,他被打死了。”卢卡的声音低了下来。他颤抖的声音像在流血。   他哭着说:“我们黑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他也想上大学,想打球,但是结 果呢?”   何建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他身边传来可一个严肃淳厚的声音,这声音充满力量。   “卢卡,我们不认命。他们觉得我们黑人穷,懒,笨,都是罪犯,没有希望, 没有前途。但是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不是这样的。“   卢卡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说话的中年黑人男子,喃喃道:“约翰逊教练。”   约翰逊教练一步跨前,双手抱着比他还高的卢卡,说:“卢卡!你要听我的。 你不要让他们定义你是谁。他们说你是个笨蛋,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你不要 管他们。你只有一条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你要拼命学习,拼命训练!你是我 见过的最好的四分卫。你将来会有NFL超级碗冠军的那个戒指。你会给你的母亲, 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很好的生活。你要住到最好的社区,有一个漂亮的大房子, 你会带着你的儿子练球。卢卡!”   卢卡光滑的孩子气的脸上涕泪交加,约翰逊教练的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也是涕 泪交加,他说不下去了。   何建牵起卢卡的手,说:“我带你回家。”   卢卡用手背擦擦他的脸,说:“我答应我的朋友们了。今晚我待在这里,明 天我跟你回家。”   何建看看卢卡,转头对晓薇说:“你现在先回家。我今晚在这里陪卢卡一晚。 明早我带他回去后,就去找你。”   晓薇没有说话。她有点委屈地看着何建。   何建严肃地对她说:“你必须走。你不走,我真的要生气了。”   晓薇嘟了一下嘴,嗫嚅着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何建说:“卢卡是个孩子,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我陪他一晚,明早 我们就回去。一回去我就去找你。”   晓薇低下头,还是没有说话。   何建叹一口气,把晓薇拉入怀里,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你不要担心。就一 晚,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你。”   晓薇乖乖地说:“好。“   约翰逊教练带着一步三回头的晓薇走了。   何建一直看着他俩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回头对卢卡说:“你的帐篷在哪 里?”   何建先给露西发了一个短信说他找到卢卡了,卢卡想待一晚支持一下朋友, 何建会陪着他,明天一大早他俩就会一起回家。   露西立刻回了短信:“感谢上帝!”   有人来发免费汉堡。何建和卢卡一人吃了一个。   天色暗了下来。入夜的“自治区”与白天很不一样。四周都是穿着奇奇怪怪 的人在晃来晃去。   暮色给一切罩上了一种紧张恐怖的气氛。这里是没有警察的丛林世界。   何建与卢卡都打了个寒噤。   他们去了公园草地上的一个小帐篷。卢卡的朋友坐在旁边的帐篷前,生起了 篝火。何建闻到一股大麻味。   他们坐着聊天。都是年轻人,有白人有黑人。有几个本来就是无家可归者。 他们都坦诚热情,开心地笑着。他们要改变世界,他们在闹革命。   这些热血青年不明白,闹革命不是开派对,而是要流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 价的。   何建与卢卡进了帐篷,合衣躺下。   墨黑的夜,市中心的帐篷,星星点点的篝火,带有一种鬼魅的气氛。   何建听到卢卡说:“谢谢你,建。“   何建说:“卢卡,你妈一个人养你不容易。你要争气,不要惹麻烦。明天回 去好好学习,好好练球。你妈将来就靠你了。你不要让她担心。“   卢卡闷声说:“我知道。我以后会好好练球。暑假有一个橄榄球夏令营。我 想参加。“   ”那太好了。“   ”我今年的成绩都是B和A。我希望我能拿到大学奖学金。“   何建转头对着卢卡说:“你一定会拿到奖学金。你会上大学,你会成为一个 真正的橄榄球球星。“   卢卡的双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像黑夜里的星星,充满希望,他重重地点了 点头。两个男孩微笑着对视了一下。   他们合衣躺下。何建的头脑既混乱又清醒。他想到了露西,想到了自己的爸 爸,想到了自己住的街区上那些晃晃悠悠衣衫褴褛的人。想到了爸爸的小餐厅。 想到了王子强那像天堂一样美的大平层。   他想到了晓薇,她眼里熊熊燃烧的火,临走时那恋恋不舍的神情,还有那个 吻。   他突然好想念晓薇。他好想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宁愿,他们就这一夜能紧紧相拥,然后永不相见。   何建的眼眶湿润了。   黑夜中,他听到了卢卡均匀的呼吸。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小声说:” 卢卡 很有天赋。他会很成功。他会拥有自己心爱的姑娘。他不会受我这样的苦。“   何建擦擦自己的眼睛,睡去了。他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何建被几声枪声惊醒。何建坐起来四处看看。外面几束明晃 晃的灯光闪过,他看到卢卡的空睡袋。卢卡不在帐篷里。远处传来人们在呼叫奔 跑的嘈杂的声音。   何建掀开帐篷帘子。几个人影在他眼前跑过去。远处传来的警车汽笛,黑夜 中尖锐刺耳,像一把刀刺破了这黑夜的心脏。   何建也随着人群跑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叫:“卢卡!卢卡!”他想,卢卡应 该是去上厕所了。   前面有一群人围在那里。一个留着小寸头的又瘦又高的白人女孩从何建身边 跑过。何建拉住她。她鼻子上有两个银色鼻环。   何建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开枪。打中了两个人。“   何建四下看看,没有卢卡的身影。他奋力拨开围观的人群,冲了进去。   何建像是火山喷发时被炽热的岩灰瞬间覆盖的村民一样,也石化在那里,一 动不动。   他的面前躺着两个人,两个黑人男孩。都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其中一个是卢 卡。他们的胸口有两三个枪口,汩汩的冒着血。有几个 中年男子用毛巾衣服和 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奋力的按着那几个枪洞。他们的头上都绑着白带子,上面写 着:“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fe Matters”。   过了几秒,何建冲上去,扶起卢卡。卢卡的双眼微睁,他的嘴唇动了一下, 但是他没有说出话来。他的头歪在了一边。他满头卷发耷拉下来,原来硬硬的头 发现在软软的。   何建浑身颤抖。他抱着卢卡,半蹲在那里。   几个警察跑了过来。他们从何建怀里扶过卢卡,把卢卡放到了担架上,抬进 了救护车。   何建迷迷糊糊地也跟着上了救护车。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港景医院。他看到卢卡被抬进了医院。有一群医生护 士围在卢卡身边。几个警察过来,问何建一些问题。何建把露西的电话号码给了 警察。   一想到露西,何建简直就不能呼吸了。他蹲在医院大堂,按着自己的胃。他 有一种想吐又吐不出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何建看到露西和几个他不认识的黑人跑了进来。露西一跑一 趔狙,几乎是被旁边的人架进来的。他们跑进了卢卡躺着的房间。然后何建听到 了一声绝望到让人恐惧的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是露西的声音。   这时候,何建的电话响了。他木然地接起电话。传来晓薇急促的声音。   “何建!何建!我看到新闻。CHOP(国会山自治区)发生枪击。你和卢卡还 好吧?“   何建没有办法发声。   ”何建!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们在哪里?“   何建拼命挤出几个词:“我在港景医院。”   电话断了。过了没多久,他看到晓薇从医院大门朝他跑了过来。   晓薇把蹲着的他扶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柔声问道:“卢卡呢?发生了什么 事。”   医院大堂墙上的电视机一遍又一遍的在播报新闻:“CHOP国会山自治区发生 枪击。两个黑人孩子中枪。一个15岁,一个18岁。枪击原因还不明了,据说与黑 帮纠纷有关系。“   何建喃喃地说:“卢卡不是黑帮成员。他不是。他只想打橄榄球。他是被误 伤了。“   晓薇的双手握着何建的手,点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医院急症室的大门打开了。一个蒙着白床单的小床推了出来。 晓薇看到露西涕泪交加,处于一种半疯癫的状态,被两个人架着跟着那个小床。   晓薇与何建冲到小床边上。晓薇颤抖地拉开白床单的一角。她看到卢卡那张 苍白灰暗的脸,还有那一头的卷发。   晓薇的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流着泪回头看何建。她看见何建高大的身 躯好像一下子矮了半个头。他踉跄着退到墙根,顺着墙根滑到地上。他坐在地上, 嚎啕大哭。   15.晓薇的犹豫。   几周过去了,抗议的人群散去,国会山自治区解散了,人们自发地清洗了街 道两旁商业楼上的涂鸦。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卢卡死后,露西终日躺在床上,有时哀嚎几句,有时叫骂几句。她的头发白 了一半,两只眼眶深扣下去,憔悴得像一个鬼一样。几天后,她的姐姐把她接走 了。   何建也陷入了深深的痛苦。接连几夜他都梦到了卢卡。卢卡朝他笑着,露出 一排白牙,把一只棕色橄榄球嗖的一下扔了过来。   在梦里他全身罩着一圈金黄色的光环,像一个天使。   他去天堂了吗?在天堂他还会打橄榄球吗?何建常常这样想。   何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以前细腻白净的脸庞浮着一层白霜一样的东西,变 得灰扑扑的,沉默悲伤憔悴。   晓薇不知道如何来安慰何建。很多时候,在人生的各种苦痛面前,语言是如 此的无力苍白。   这天,晓薇的姨妈在自己后院开party。在这美丽的七月,姨妈家的后院鲜 花盛开,一丛丛的薰衣草,香味扑鼻,蜜蜂蜻蜓在花间嗡嗡地飞来飞去。   阳光明媚,暖风习习。   没有人知道在这天堂一样的夏日,人世间让人心碎肠断的悲欢离合,伤痛无 奈每天都在上演。   派对上大概有二十几个人。都是姨妈家的朋友邻居同事。姨夫在烧烤,腌好 的牛肉,鸡肉,玉米,青椒,洋葱,虾,土豆。人们喝着啤酒红酒,一个赛一个 声音大的说话。   他们聊孩子上的网课,股票涨疯了,房价涨疯了,谁跳槽拿了个大包裹,今 年申请大学好难,但是谁家的牛娃横扫了所有藤校。这个引来了大家又妒又羡的 “啧啧”赞叹。   邻居王源和她的丈夫都是生物博士,现在在一个制药公司工作。像大多数移 民一样,她们第一关心孩子能不能上藤校,光宗耀祖,第二关心房价,都有投资 房啊。   他们聊到了现在正如火如荼的运动。   王源说:“现在这个黑命贵运动真是讨厌,闹得美国乱哄哄的。我们在美国 20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乱的美国。“   姨妈正在端了一盘子烤鸡翅过来,接口说:“就是啊。哎,别提了。现在什 么都照顾黑人,还闹个没完!自己不上进,只会责怪社会。这样的族裔,怎么能 变好!“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何建的脸上更阴沉了。他今天本来不想来,晓薇非要他来。晓薇的意思是何 建谈吐风度都不错,姨妈姨夫多接触一下,会喜欢他,将来没准儿能帮她和她父 母说说。   确实也是。何建往那里一站,1米85的个子,衬得周围那些秃头大肚矮胖的 中年大叔们,更是不能看。   这时一位个子矮矮的短头发的中年妇女开口道:“美国社会也是把黑人欺压 得太厉害了。弗洛伊德那个视频你们看了吗?太可怕了。美国警察这种罪行肯定 以前也有,但是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录下来。“   姨妈打断她:“李芳!你要想想,为什么美国警察专门拦黑人。你看看数据, 黑人犯罪率有多高!给他们那么多优惠帮助,自己懒,还那么多单亲家庭,孩子 都没人管,吸毒贩毒。自己不帮自己,谁帮他们都没有用!“   王源接着说:“可不是!我在南面有一个投资房,就黑人最难缠。不交房租 还理所当然。那天一个黑人妈妈领着两个孩子来申请租房子。我肯定不能租给他 们!”   何建的脸色铁青。晓薇看一眼何建,说道:“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呢?黑人大 多数是好人。他们像你们一样勤奋工作,养育孩子。“   姨妈瞪她一眼:“那为什么我们能住到这里来,黑人还是住在那些又脏又乱 的地方?还不是因为懒?又没受过教育,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去犯罪。可怕啊。 “   王源摆摆手:“我是不敢和这些没受过教育的黑人打交道。“   何建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几步快速地走出门外。姨妈,李芳,王源,晓薇, 一桌子人看着何建沉着脸,从他们面前走出去,没有告别,没有一句话。她们面 面相觑,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姨妈说:“这孩子现在怎么这样?他变化很大。去参加什么黑命贵的运动。 你看,整个人都变了。他以前是挺有礼貌的一个孩子。现在又有疫情。这些人拼 命闹,社会上这么乱,好多人心里状态都出问题了。哎。”   其它几位中年妇女都点头同意。她们都叹着气,互相附和着,觉得自己真是 为这些年轻人惋惜啊。   晓薇顾不上理她们,起身追着何建跑出去。   姨妈在后面叫:“晓薇!晓薇!你去哪里?饭还没吃啊。”   晓薇没有理会她。她跑到门外,看到何建在开车门。   晓薇叫:“何建!你干什么?你要去哪里?”   何建说:“我回家。你进去吧。”   “你又怎么了?“   “我没什么。我下午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何建打开了车门。   晓薇觉得一口气上来:“你又生气了。你一个大男人,心眼儿总是这么小。 动不动就生气。姨妈她们只是随便聊天。“   “随便聊天?“何建的脸阴郁冷峻:”什么是那些黑人又穷又懒,好吃懒做, 都是罪犯?什么是最讨厌和这些没受过教育的人打交道?我没受过教育,我是穷 人,我没资格和她们打交道。“   晓薇最受不了何建对她凶。何建只要提高一点音量,晓薇就会难受委屈到不 能忍受。今天,何建好凶。他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凶过。   晓薇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她颤声说:“你冲我发什么火?我没有说这样 的话。我也反驳她们了。我说了黑人也有好人,穷人也有努力工作的。”   何建的眼里冒出火:“你这样说更让我生气!“何建觉得晓薇的这两句话是 在暗示黑人穷人都是懒惰的坏人。但是晓薇不明白,晓薇觉得她是站在何建这边 的。而且她确实从来没有看不起黑人穷人。她觉得很委屈。   晓薇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何建的心软了,但是他咬牙没有说话。   晓薇说:“今天你为什么这么凶?“   “卢卡死了。卢卡是个好孩子。他本来要去华盛顿大学打橄榄球。他本来可 以拿到奖学金。“提到卢卡, 何建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的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他的眼前闪过卢卡那张英俊的脸傻呵呵地朝他笑着,闪过卢卡把一个橄榄球扔给 他,用那种少年特有的清脆的嗓音叫着:“接住!”他想起卢卡有点担心的问他: “我能长到6尺3吗?”   何建的心痛到不能自已。他几乎要扶着车门,才能勉强不蹲下去。他低声说: “卢卡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孩子,但是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晓薇的心也绞痛起来。卢卡,卢卡,卢卡。她的心在一遍遍的呼唤这个名字。 一个健康可爱前途无量的少年死了,再也不能长大,不能去打球,工作,结婚, 生子,去经历人生所有的美好和痛苦。他的可怜的母亲将再也见不到他。世界上 还有比这更为悲惨和让人心碎的事吗?   晓薇柔声说:“卢卡死了,我们都很难过。姨妈她们也很难过。“   何建一声冷笑:“哼。她们不是觉得这些黑人都活该吗?“   晓薇咽一口口水,说:“你不要这样说。她们不是坏人。她们只是一些想过 平静生活的普通人。“   何建又一声冷笑:“这世上没有多少坏人,多的是又自私又冷酷的人!”   晓薇的泪又涌上来了:“你不要这样说我的姨妈。她只想为我好。”   何建的脸狰狞起来:“你的姨妈恨不得我们不要有任何关系。你应该听你好 姨妈的话,和我一刀两断!“   晓薇张大嘴,直愣愣地看着何建。她不能相信何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何建看着晓薇那小脸上震惊伤心到不能描述的神情,心如刀绞。但是他的心 已经碎了。心碎的人是没有同情和爱的,破碎的心里只有怒火委屈和痛苦。   人生的有些时刻,有些苦难可以苦痛到没有办法言明。当何建想起卢卡的妈 妈露西紧紧地抱着她唯一的孩子的冰冷尸体时那惨白和灰心到极点的脸,何建唯 一能做的是用最冷漠的话把这不可想象的伤痛和愤怒推到一边,让自己的脑子一 片空白。   何建说:“我走了,你回去吧。“   晓薇泪眼婆娑地说:“你要和我分手吗?“   何建冷冰冰地说:“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我没 有钱,没有学历,没有房子,我养不起你。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公平。“   晓薇说:“我不需要你养。我可以工作赚钱。我们可以租房子住。我爸有给 我一笔信托基金,等我到25岁的时候我就可以支配了。我们可以用那笔钱买房子。 “   她话没说完,何建恶狠狠地打断她:“你不要跟我提你爸给你的钱。他的钱 我一分都不会要。我没有那么贱,用自己女朋友家里的钱买房子。“   晓薇张大嘴,结结巴巴地说:“你为什么说得那么难听?“   何建咬着牙没有回答。   晓薇抹着泪嘟着嘴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们…..”   何建眼红红的干脆地说:“不喜欢!” 转身上车走了   晓薇呆在那里。她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已经 没有力气动了。过了一会儿,表弟出来叫她:“我妈让我叫你吃饭了。”   晓薇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走进姨妈家。家里好多人,都在又吃又笑,气氛很热 烈。但是这份热闹好像离李晓薇很远。她们都像电影里的人物在屏幕上表演,而 晓薇是一个看电影的观众。   回家以后,何建累得倒头就睡。模糊中听到爸爸说:“今天你累了。就在家 休息,不用去餐馆。”老父亲明白自己傻儿子的心意。年轻人遇到心爱的女孩总 是要花钱花时间献殷勤。他担心自己的宝贝儿子会受到伤害。每次想到这里,老 父亲都觉得很愧疚,都是自己没本事,拖累了儿子,要不是家里穷,儿子这么帅, 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可是现在……所以他要更加努力地工作,多给儿子挣些 钱,帮儿子娶媳妇。   何建醒来已经天黑了。这时候他冷静下来。他想起晓薇的泪眼,拿起手机打 开微信。晓薇是一个很爱发朋友圈的人。一点小破事都会发。像今天这种派对, 她肯定会发一堆菜啊自拍啊的照片。可是今天晓薇什么都没有发。   何建想,她一定很难过,她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想到这里,何建有点后悔。 他知道晓薇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穷。晓薇对他是真心的,她愿意把她一颗珍贵的少 女的真心交到他的手里。 只是这颗心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得住。这种没有底气 的感觉真让人难受。何建常常在生自己的气。王小波说过:“人的一切痛苦,本 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何建就是这种情况。   何建思来想去,不能入眠。他实在是忍不住,打开晓薇的微信,开始留言。 他发过去一条:“对不起。”然后他又写道:“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怎么了。”这 是一句废话,删掉。何建不知道写什么,叹了口气。   这时候微信电话响了,是晓薇打过来的。何建一喜,立刻接通,听到晓薇冷 冷的声音传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建吞吞吐吐地说:“今天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   对面没有声音。何建又说:“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   他听到晓薇压抑着的呜咽声。他知道晓薇在哭。   何建柔声说:“你骂我出气吧,晓薇。”   晓薇听到他叫她的名字:“晓薇”,那么温柔,心里一阵凄苦。晓薇哭得更 厉害了。   何建叹了口气,轻声说:“不要哭了。明天脸要肿了。”   晓薇的声音传来,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恨你。”   何建说:“恨吧。我是个混蛋。”   晓薇听到他声音里的哀痛悲伤,心一阵疼。她了解卢卡的死让何建非常难过, 非常难过。   晓薇说:“你以后不要这样了。你不要说和我分开。”   “嗯。不过我是个穷小子。你家不会同意的。”   “我爸妈很疼我。如果我坚持,他们不会反对的。”   “你跟着我会受苦。你过惯了好日子,你会受不了的。”   “我是独生女。我爸妈的钱…..”   何建打断她:“我不会花你爸妈的钱。我不想别人戳我的脊梁骨,说我吃软 饭。说我是凤凰男骗你的钱。”   晓薇干脆地说:“那好,我花你的钱,你养我。”   何建轻轻笑了一下:“我没钱,养不起你。”   晓薇的声音也很轻:“我很好养的。我天天减肥,吃得不多。“   何建轻笑一声。   晓薇继续说:“我们租房住。只要有你,我不在乎住什么样的房子。“   “你现在这样说,真到那时候,你这么娇气,怎么受得了。“   晓薇没有底气反驳他。她确实喜欢吃好穿好,花钱享受。   何建说:“我会好好努力赚钱,我会好好养你。“   晓薇心里好甜,她柔声说:“好。我相信你。“   “但是你需要等等我。等我努力。“   “我才22,又不要现在结婚。你好好赚钱,我等你。”   何建很高兴。这是卢卡死后他第一次觉得高兴。他说:“好。那挂了。”   晓薇低低地说:“我很想你。”   何建觉得一股热流涌过他的全身。他哑声说:“我也想你。睡吧,明早我去 找你。“   “我睡不着。“   “那怎么办?躺一会儿就睡着了。“   晓薇撒娇说:“你给我唱首歌。“   何建为难地说:”我不会唱啊。“   ”那我不管。谁叫你今天得罪我。“   ”唱哪首?“   晓薇想了一会儿,说:“唱洋葱吧。”   何建真的很为难。虽然总有人说他的声音很好听,但是他真的不会唱歌。   他想了想,说:“我用电脑放给你听吧。”   何建把手机放到电脑前面,打开了他的歌单。晓薇的手机里传来了那首洋葱。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   你会鼻酸 你会流泪   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歌声结束,何建和晓薇的鼻子都有点发酸。他们互道晚安,各怀心事地睡了。   第二天,晓薇收到姨妈的微信,姨妈叫她回家里吃饭。   姨夫做了好几个菜,都是晓薇爱吃的,多纤维高蛋白,健康营养不发胖。晓 薇有点奇怪,刚刚开完派对,怎么又做这么多菜。   吃完饭,姨妈对晓薇说:“陪姨妈出去走走?”   晓薇知道姨妈姨父特别喜欢散步,但是她除了刚来西雅图的时候,姨妈姨夫 带着她在附近走了走,向她介绍周围环境,她还没有和姨妈出去走过。   姨妈的家是在一个小山坡的山脚。7月的西雅图美得不真实。蓝蓝的天空, 一朵一朵的白云,家家户户的前院都是色彩斑斓的鲜花。大的小的,高的矮的, 深红色,浅红色,黄色,蓝色,各种各样的月季花,一大簇的白色雏菊。还有华 盛顿州花杜鹃花,一般是红色或者白色,有一两米宽,像一把大大的花伞。   姨妈和晓薇朝着山坡顶上走。这是一条安静的路,路的两边都是青青绿草, 朵朵鲜花,漂亮的大房子, 车库前面停着特斯拉或者奔驰车。路的尽头转弯处, 可以看见远处的华盛顿湖,在夏日温暖的阳光下,湖水闪闪发光,点缀着星星点 点的白帆。西雅图人冬天山里滑雪,夏天湖上泛舟,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再 远处,是西雅图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姨妈家的房子增值很快,就是因为这个地方 交通很方便,与西雅图只是一湖之隔。   她们走了一会儿。姨妈最喜欢谈房子的价格,地的大小,这条街上的每个房 子她都了如指掌,聊起来如数家珍。她们路过一栋院子很大的旧房子,姨妈说: “这个破房子要价300万美元,我和你王阿姨都觉得肯定卖不掉,结果3天就卖掉 了!真是疯狂!”姨妈说起来忍不住的兴奋。看着两眼放光的姨妈,晓薇没有什 么共鸣,但还是礼貌地附和道:“是啊,真没想到西雅图的房价涨成这样。”   这话真是说到姨妈的心坎儿里去了。   姨妈又说:“你何阿姨的儿子今年进了麻省理工。你都不知道有多难!现在 华人男孩申请大学实在是太难了。今年申请大学标准化考试也取消了。再加上黑 命贵运动,美国真的是越来越乱。”姨妈说着有点激动。   晓薇实在是不想和姨妈讨论这个话题。她不想附和也不想反驳姨妈。她只能 沉默不语。和姨妈散步真不是一个让人轻松的事。   姨妈注意到晓薇不想聊这个话题。她叫晓薇和她散步也不是为了聊社会问题。 但是她想聊的话题也不容易。不容易也得谈啊。   姨妈心里叹一口气,开口了:“晓薇,你和那个男孩,何建,是怎么回事? “   晓薇没有想到姨妈会突然问这个,有点慌乱:“他是一个朋友。“   “仅仅是朋友?我看你们来往很频繁啊。他在追求你吗?”   晓薇想:他在追我吗?我也不知道。她想起昨天他说的:“你应该跟我一刀 两断。”还有那句:“不喜欢!”   姨妈看了晓薇一眼,说:“我听说上次抗议游行的时候,你还去国会山找过 他。多危险!你上次爬山迷路也是跟他在一起。”   晓薇惊讶的打断她:“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是你姨妈,我关心你,我自然会知道。“   姨妈接着说:“我昨天和你妈通过电话。她也很担心你。现在疫情中美断航, 要不然她立刻就飞过来了。晓薇,你爸妈都不是死板势利的父母。他们只有你一 个孩子。即使在你小的时候,他们因为忙于工作,有点忽略你,但是他们很爱你。 他们觉得打拼事业,挣很多钱爱你的方式。所以你不要怪他们。他们挣的钱还不 是都是你的。“   晓薇说:“我没有怪他们。我知道。“这是实话,以前,晓薇会跟父母吵闹, 说他们一切都为了钱,但是这两年她已经完全原谅理解他们了。   姨妈接着说:“那就好。晓薇,你出生于一个很好很富裕的家庭。你有很爱 你的父母。我和你的姨夫也是把你当作亲生女儿看。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一个 女孩,选择终身伴侣是很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这时候,右边一栋房子前院有一个高大的中年黑人在向向她们挥手:“你好! Cindy! 今天天气真好。“   晓薇的姨妈也热情地挥手:“你好!在种花吗?你家院子最漂亮。都是因为 你们这么勤快。“   黑人旁边站着一位高个的白人。他们是夫妻。妻子指指老公,笑着说:“他 在种玫瑰。他最喜欢玫瑰。“   姨妈朝他们挥挥手:“好好享受这美好的天气。“   黑白两夫妻也朝她们挥手再见。   姨妈说:“多好的一对夫妻。这样的黑人我很尊敬的。我讨厌的是那些不好 好工作,吸毒偷东西,还理所当然觉得社会欠他们的黑人。现在美国白左不断挑 起种族仇恨,太可恶了。“   晓薇实在忍不住了,说:“黑人在美国社会以前受到过很深的压迫,现在还 是有很多歧视。如果这种社会歧视和压迫不改变,种族之间的矛盾会永远存在。”   姨妈说:“以前是以前,现在对黑人多少照顾啊。升学工作。而且美国连黑 人总统都出了。老是翻旧账有意思吗?黑人需要自救,自己好好学习,遵纪守法。 因为以前他们是奴隶那就永远抱怨,那永远不可能成功。以前华人还不是劳工。 修铁路死了多少人?我们刚来美国的时候还不是一无所有。看看我们现在。”   晓薇说:“你和姨夫都北大毕业。能比吗?有几个人能考得上北大?黑人很 多都是遵纪守法,勤勤恳恳工作的普通人。现在美国对黑人是有很多照顾,但是 他们受到的各种不公和歧视也不能忽略。哪里有压迫,就会有反抗,黑人被欺负 了这么多年,不应该抗争吗?这次George Floyd 的死引起全社会这么大的抗议 运动,难道是所谓白左的几句挑唆就能做到的?难道不是黑人所遭受的司法不公 和警察暴力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姨妈一挥手:“好了好了。我们不聊这个问题了。”姨妈突然醒悟过来。我 今天是带着任务的。怎么给带偏了。   姨妈接着说:“我刚刚说到哪了?哦。我觉得何建这个孩子挺好。长得那么 好,人也有礼貌。干活也好。他在他爸爸的餐厅上班,对吧?我对他没有任何意 见。如果你现在觉得寂寞,想和他一起爬山吃饭玩玩,我觉得完全没有问题。但 是晓薇,如果你要和他长远地走下去,你要了解,两个人一起生活一辈子,是很 复杂的一件事。你们来自于完全不同的家庭,生活习惯,观点,生活方式都不一 样。你是要改变自己来将就他,还是想要他改变来将就你?“   晓薇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姨妈明确反对,她反而知道如何回答,但是姨妈 这么合情合理地提出问题,晓薇也沉思了。   姨妈接着说:“我知道你可能很喜欢他,他确实也挺讨人喜欢的。但是如果 你们结婚有孩子,那就不是长得帅,或者喜欢就够了。你看看西雅图的房子涨成 什么样了?将来你们怎么生活?“   晓薇说:“我爸我妈说我一毕业,他们会送房子给我。“   姨妈说:“但是何建会怎么想?你周围的朋友会怎么想?你们不是生活在真 空中。“   晓薇想起何建昨天恶狠狠的话:“我没有那么贱。“她看着远方的湖。   姨妈说:“如果一个男人觉得自卑,你认为他会快乐吗?这对何建也不公平。 你觉得你们交往这段时间快乐吗?”   晓薇想起他们的争吵,何建莫名其妙的生气。   姨妈说:“何建是一个男人,他家条件又不好,我觉得他的压力比你大很多。 我能看出来你是真心喜欢他,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喜欢对他是好还是不好? 你的热情是不是在伤害他?”   这个谈话角度是姨妈姨夫和晓薇的爸妈昨天开了两个小时的视频会议商量出 来的。他们都知道晓薇的任性,越反对她会越来劲。只能从何建的角度来谈。   姨妈观察着晓薇的表情,暗自窃喜和得意。看来有效!   姨妈说:“我们也不是不开明的家长。如果你们真心相爱,我们都不会反对。 但是你要知道不同阶层的人结合,道路会很艰难。”   晓薇说:“那刚才遇到的那一对黑白邻居~~”   姨妈立刻接口:“他们几乎都 私奔了。经过的艰难曲折,那都能写小说。 而且你见过几对黑白配?是不是就这一对?多少没有成的。”   晓薇叹了口气。   姨妈说:“我们和你爸妈都希望你与何建冷静一段时间。如果能分开,对你 对他都好。你想想,何建的自尊心不会接受你爸妈的钱。即使接受,将来你们相 处会有无穷无尽的摩擦。”晓薇想,这可能是真的。何建的自尊心有时候真让人 受不了。   姨妈接着说:“如果不要你爸妈的钱,你要想想你真能过住破屋,自己做家 务,没旅行,不能随意购物的生活?光拥有何建,你能无遗憾地放弃这些吗?”   晓薇惭愧地想:“可能不能。”   姨妈说:“所以我们的建议是你们冷静一段时间。你马上去夏威夷,正好, 你好好想想。如果要分手,回来和别人说清楚。不要耽误别人。你放心,姨妈是 过来人,你们年轻人,再好,过一段时间就会冷却。科学研究表明激情只能维持 一年半。忍一忍,对你们都好。”   看晓薇没有说话,姨妈赶紧加一句:“当然如果你们冷却一段还是分不开, 我们也不会强行反对。但是你要知道你自己选择的生活道路,咬着牙也要走下去。 姨妈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你和何建不会幸福。婚姻本来就很难,再加上这些乱 七八糟的事,更是没法走远。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十年就过去,那时候,你拖着 孩子离婚,该怎么办。”   晓薇仿佛看到一头乱发,憔悴衰老的她拖着两个脏兮兮的哭闹的孩子在马路 上走。那个画面确实挺恐怖。   姨妈看着晓薇,知道晓薇已经有点听进去了。她趁热打铁:“晓薇啊,你是 一个善良的孩子。你还年轻,你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不是火热的激 情,是每天相处的一粥一饭,是养育孩子的辛苦操劳与快乐,是买房子,打理院 子,是给孩子补习功课,是每个月无数的账单。美国很贵。你有你爸妈给你的无 限额的信用卡,你是不是买东西都不看价格?“   晓薇惭愧地点点头。她购物的时候确实不看价格。   姨妈接着说:“你看我和你姨父。他虽然不会甜言蜜语,不会大冷天的浪漫 的带着我雪中散步。“说到这里,姨妈意味深长地瞟了晓薇一眼。晓薇脸一红, 姨妈真是什么都知道。   大雪那天,邻居王源在窗前看见何建和晓薇手牵手地雪中散步。王源一分钟 都没有耽误的即刻微信通知了姨妈,还很遗憾没有抢拍到一张照片。   喜欢八卦是人的本性之一,中国美国,小学毕业的村妇或者有博士学位的高 知,都一样。   姨妈接着说:“男人的爱是责任和担当,是赚钱养家。如果一个丈夫天天让 妻子担心没有钱付下个月的房贷,你觉得这是爱吗?”   晓薇默默无语。   姨妈觉得自己今天简直是超水平发挥,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她心里大赞自 己:“这就是高手啊。“   她们走回家,门口见到在浇花的姨夫,姨妈偷偷向姨夫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得意地一笑。姨夫会意地点点头。   当晚,晓薇就住在了姨妈家。第二天姨妈要带两个孩子去洛杉矶。儿子要去 打网球比赛,女儿顺便看看那边的大学。   姨父不能去,他要上班,正是项目紧张的时候。   吃了晚饭以后,姨父就坐在电脑前忙着改老婆孩子下周从洛杉矶回来的机票。 姨妈预订了周六下午的飞机,刚刚发现比赛周五中午就结束,姨父想把机票改到 周五下午。   姨父说:“周五下午的机票没有了。”   姨妈说:“那就不用改了。就一天。我们也可以在酒店休息一下。“   姨父不接话,又查了一会儿,说:“要不改到周六早上7点的飞机?”   “不行,那我们三个早上4点就要起床,太累了。孩子们也起不来。“   晓薇看到姨父失望的样子,心一动。她又听到姨父一边在电脑前敲打着什么, 一边说:“那周五晚上9点起飞?”   “那太晚了,到家都要半夜了。也累啊。“   姨父有点可怜地说:“但是这样你们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姨妈笑了:“好吧,那就定周五晚上吧。早上4点就起床实在太早了。”   姨父很高兴的立刻把机票改好了。   第二天姨父要送姨妈孩子去机场。姨妈说:“不用送了。我们打个Uber去吧。 你不是还是要加班吗?”   “要送。“   “不用送了。“   “要送。“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几遍。   晓薇看着姨父微秃的脑袋,瘦瘦的身躯,带着一副眼镜。姨父是一个丢到人 堆里找不到的人。姨妈也是一个不化妆不打扮的最普通的中年妇女,但是他们的 这几句对话好甜蜜。   晓薇说:“我也去机场送你们。”   姨妈很惊讶:“你不回公寓?“   ”我跟着姨父先送你们去机场,回来我再自己开车去学校。“   ”为什么?“   晓薇的目光有点躲闪:“我想去送送你们。“   她其实是好奇在机场的姨妈姨父如何告别。她想看看不一样的爱情是什么样 子的。   姨父开车把她们都拉到了机场。姨父一直忙着帮他们用机器办登机,提行李。 他瘦弱的身体拖着个大箱子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他的妻儿。到了安检口,他们 一家四口来了一个拥抱。姨妈领着两个牛高马大的孩子排队去安检口。她朝姨父 说:“你们回去吧。”   姨父没有动,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随着队伍移动的自己的妻儿。姨妈时不 时的回头看姨父,姨父一看见姨妈回头,他就会微笑招手。   两个最普通平凡结婚20年的夫妻,在西雅图机场依依不舍地告别。他们为了 孩子和工作要分别一周的时间。   晓薇被深深地打动了。很难想象姨父会让姨妈产生狂热的爱恋,但是他们之 间的爱不深刻动人吗?他们之间是平凡的爱还是伟大的爱,还是都是?   那她与何建的那种强烈的吸引又是什么呢?她一见到何建就产生的浑身颤栗 的感觉,那种全新的激动和快乐。她一直以为那才是真正的爱情,但真的是这样 吗?还是她的幼稚误解了爱情。   晓薇决定要冷静一下,仔细考虑考虑她与何建的关系。她告诉何建,再过两 周她要去夏威夷的毛伊岛玩,最近她爸妈给她找了一个华人银行的实习机会,可 能会比较忙。   何建爸爸的小餐厅刚因为疫情被迫关了几个月,现在又开张了,生意却大不 如前。何建看着爸爸发愁的样子,自己也很着急。晓薇是他心里的一个牵挂,也 是一根刺。他与晓薇的相处方式其实都是晓薇说了算。   这两周他们只见了两次。   晓薇去夏威夷前一天傍晚,他们约好在贝尔维尤市中心的公园走走。夏天的 公园人很多。年轻人在草坪上打排球,孩子跑来跑去,很多人一圈一圈地围着公 园走路锻炼身体。路边还有一个人在弹电子琴唱歌。好热闹。   晓薇先到,她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等了一小会儿。当她看到何建远远地急匆 匆地朝她走来,心里就百感交集起来。她有一周没有见到何建了。她看到何建高 大的身躯,穿着宽松的黑色长T恤和运动裤,都是最简单的服饰,但就是那么好 看。   她想起了两个月前他们在国会山上紧紧地抱在一起,周围都是慌乱奔跑的人, 她想起她对这个人说过的话:“我爱你!我爱上你了!”她还想起了他们的那第 一个吻,那个温存却又带着电闪雷鸣配着交响乐的吻。   晓薇看着何建朝她快步走来,好像想一步就跨到她面前,。   别人都说一个演讲者演讲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语调措辞,要配合手势,要有 抑扬顿挫,   而一个歌手唱歌的时候,一定要有真情实感,要吐词清晰,要婉转高昂,这 样才能感染观众。但是何建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穿着最简单的T恤长裤,快步 朝晓薇走过来,她就感受到了一切她所应该和不应该感受到的强烈情绪。   何建越过了几个在散步的白人老太太,近了。晓薇看到了他脸上的胡须,他 最近压力很大吧?   晓薇想起,在国会山上,卢卡死了,那个一心想长到250磅,6尺3的男孩子, 那个要进大学,要在NFL打橄榄球的男孩子,在国会山死了。何建坐在那里痛哭 失声。她从来没有见一个男人哭成那样。   她又想起了姨妈的话:“姨妈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你和何建不会幸福。 “想到这句话,   晓薇的眼睛蒙上一层泪。   她突然好难过。   她快速的用手指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咧开嘴微笑地看着已经走到面前的何建。   何建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晓薇勉强笑着说。不知为什么,他们也没有吵架,但是她今晚 一直有想哭的感觉。   “你早到了吗?“   晓薇摇摇头。   何建在晓薇旁边坐下。   “我过来的时候有点堵车。你们明天几点的飞机?你们几个人?我去送你? “   “7个人,不用你送,都安排好了。“   何建点点头:“好。”   他们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奇怪。   何建又问:“你们住哪个酒店?安全吗?”   “四季酒店。安全。“   何建又点点头。   “什么时候回来?”   “去十四天。“   “需要我去机场接你们吗?”   “不需要。“   “如果需要就提前一天给我发微信。“   ”好。“   何建觉得晓薇今晚有点怪。以前的晓薇话多,跳脱,一会儿笑一会儿闹,是 个戏精。今天的晓薇沉默安静,而且眼泪汪汪的。   何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去旁边的冰淇淋店买了冰淇淋吃。晓薇买的香草味,何建买的是巧克力 味。何建看着晓薇吃冰淇淋。晓薇对他一笑:“你怎么不吃?不好吃吗?”   何建说:“好吃。”低下头咬了一口冰淇淋。   他想以前的晓薇一定会要吃他的冰淇淋。但是今天她没有。   吃完冰淇淋,天已经暗下来,人更多了。水池边支起来了几层楼高的大屏幕。 原来夏天会放露天电影,今天是放一个动画片。   他们没有带毯子,就直接坐在草地上看电影。周围都是人。人们坐在草地椅 子上,喝着饮料,聊着天,孩子们在旁边跑着玩,累了坐到妈妈旁边,拿一个水 瓶咕咕地喝水。父母爱怜地看着孩子们。   “幸福的画面。”晓薇想,心里却一片凄楚。   电影开始了。晓薇缩了一下脖子。西雅图的夏天晚上还是有点凉。   何建转头问她:“你冷吗?我车里有毯子。我去拿。”   晓薇摇摇头,伸手拽住何建的胳膊:“我不冷,你不要走。”   何建微笑了一下,说:“好。”   他看着晓薇红红的圆鼻头,伸手把晓薇揽了过来。   晓薇靠在何建的肩膀上,没有说话,眼泪却流了下来。   何建感觉到肩膀有点湿,发现晓薇在哭,问:“你今天为什么总哭兮兮的? 你不是就去两周吗?”   晓薇吸一下鼻子,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何建低低地说:“你是要和我断了吗?你爸妈你姨妈给你压力了?”   晓薇摇摇头,泪珠却一串串地流下来。她的泪把何建的T恤打湿了一片。   何建没有说话,从裤兜里取出一张纸巾,给晓薇擦擦脸。   何建叹了口气,说:“晚了,你明天还要上飞机,我送你回去吧。”   “我开车来的。你送我回车里吧。“   他们走到晓薇的车前。   何建说:“你去夏威夷好好玩,注意安全,不要想那么多。再见。”   晓薇说:“我回来后找你。”   何建点点头:“好。再见”   晓薇也说:“再见。”   这个“再见”只是一个短短两周假期的告别,但是何建和晓薇却都觉得好沉 重。   晓薇飞走的当天下午,何建接到了晓薇姨妈的电话。   “是何建吗?我是辛迪,晓薇的姨妈。我能和你聊几句话吗?就几分钟。“   “你好。你说。“   “是这样的。晓薇走之前,我们都和她谈话了。我们的意思是她现在年龄还 小,将来毕业也有可能离开西雅图,所以最好先不要考虑个人问题。你们家现在 创业,也是最关键的时候,现在疫情对餐饮业的影响最大。网上说有一半的中餐 馆都倒闭了。我们认为你和晓薇应该现在先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何建说不出话来。姨妈接着说:“当然你们以后还想交往,也是可以的,我 们都是很开明的家长。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晓薇已经同意先和你冷处理一段时间。 我们希望你也表个态。你也知道,我们晓薇是最心软的。你要是不表态,她一定 做不到的。“   何建打断晓薇姨妈,说:“你要我做什么?“   ”就是先暂时不要和晓薇联系。这个,你也不想晓薇为难吧?“   何建生硬地说:“好的。没问题。我不会和她联系。“   ”好好。我就跟晓薇爸妈说你是个最通情达理,最善良的好孩子。你肯定不 会让晓薇为难的。谢谢你。我会常去你家餐厅买菜,多支持一下。餐馆现在太难 了。“   何建急促地说:“好的。谢谢你。再见。“   何建把电话挂了以后,才开始觉得心疼。他想起昨天晓薇的泪眼。“她已经 同意和你冷处理一段时间。“何建咬咬牙,甩一下脑袋,走进餐厅去干活了。   16.何爸爸进了医院   何建爸爸的餐厅生意越来越差。人们可能是被疫情吓到了,或者是已经习惯 了不外出用餐,又有谣言说餐厅是感染新冠肺炎的可能性最大的渠道,这下没有 人到餐厅吃饭了。政府给了几千美元的补助,但这都是杯水车薪,餐厅的房租一 个月就3000美金,再加上其它的开销,何建的爸爸都要愁死了。   他们也开始和网络递送app 合作,订单多了一些,但是app 要征收30%的手 续费。有时候顾客会打电话说送的餐食错了,那就要退费。有两周,一个顾客不 断地抱怨,太咸,不应该加蒜,是炒饭不是炒面,有一次居然说菜太油腻,要求 退款。退了几次后,何建气不过,在电话里争吵了几句,这个顾客就上了软件平 台给他们店打了差评,还写了很难听的留言。网上点评网站的打分是影响很大的。 这之后,他们家餐厅的生意就更差了。   晓薇去夏威夷已经一周,晓薇没有发微信,没有打电话给何建。什么都没有。 但是她每天都会发五六条朋友圈。她发了很多美景照片,自己的自拍,和时髦男 男女女的自拍,自己的美照,和时髦男男女女的美照。各种美食,各种美景,各 种嬉笑打闹,健身房,游泳池,沙滩,热带红艳的花,装饰得像从杂志里走出来 的高级餐厅。   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当何建在打扫厨房时,在菜场搬运新鲜的白菜,葱,绿花菜时,在清洗海鱼 散发着腥味的内脏时,在蹲着用洗涤液仔细擦洗餐厅洗手间的马桶时,在把客人 吃剩的食物扔进垃圾桶,再把油腻腻的盘子放进洗碗机里的时候,当他和爸爸一 起算帐,发现忙碌了一天,但是今天又亏了几百美元的时候,当他看着爸爸花白 的头发,佝偻着后背孤独地坐在冷清清的餐厅角落的时候,他会不经意地想起晓 薇,想起她的酒窝,她的长发,她的笑脸,她的气味,她的话语,她的那句: “放屁”,然后他就会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然后他就会看到晓薇的那些远在天 边的美照,还有她自然地歪头斜靠在王子强,或者另外一个男孩的肩上的那张美 丽得不真实的脸。   她笑得很开心,和她走之前在公园那一晚的哀怨悲伤完全判若两人。   这时候,何建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难过吗?愤怒吗?失望吗?还是一 种奇怪的如释重负。就像那次他们在山谷里追寻白羊,好像追到了,但一转眼又 消失了,消失了以后,何建也是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白羊不见了,梦醒了, 可以回家了。   何建本来就是一个安静的人,现在话更少了。他每天忙忙忙碌碌,沉默地干 着各种活。餐厅里本来活儿也特别多。   这天早上,天阴阴的。八月的西雅图一般都是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但是今天 是阴天,早上还下了些小雨。何建要去菜场买菜。现在买菜是个问题,生意不如 以前,买得多了,会剩下浪费掉,买得少了,又可能不够。而且物价飞涨,成本 比以前高很多。   还好有政府的规定,疫情期间不允许房东涨房租。   每天何建起床的时候,老何都起来了。他会做好早饭,等着儿子起床一起吃。 然后儿子去上学去买菜,他会去餐厅做准备,或者算帐,或者同儿子一起去买菜。 老何快六十了,他结婚后,曾经有几年要不上孩子,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才有 了何建。   儿子是他的心肝宝贝,是他的光,是他的糖,是他活着的意义。   60岁的老何看着像70岁。长期艰苦的劳作,焦虑,担忧和没有希望,让老何 的头发稀疏花白。他脸上的皱纹很深,眉毛总是皱在一起,好像永远没有舒展开 过。他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总像是旧衣服,当然本来基本上都是在goodwill 买的 二手衣服,但是即使偶尔是新衣服,也很快会溅上油渍。正因为如此,老何最喜 欢买二手衣。   新衣服那么贵,还很快就变旧衣,何必浪费这个钱呢?   今天在这个阴沉的清晨,老何没有起床。何建叫道:“爸!”   在他们这个小公寓里,何建睡客厅,老何睡在那唯一的卧室里。   没有回音。   何建又进屋对着床上的爸爸叫了一声:“爸!该起床了。”   爸爸微微睁开眼:“几点了?我马上就起来。”   又过了20分钟,爸爸还是没有起身。何建坐在餐桌前对着爸爸的床有点气恼 的叫:“你怎么还不起来?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菜场吗?去晚了,买的菜就不新 鲜了。”   从卧室传来老何微弱的声音:“哦。我马上起来。”过了几秒,何建听到爸 爸说:“我的胸口和背都有点疼。”何建正在看晓薇的朋友圈,夏威夷那蓝宝石 一样的天空衬着今天西雅图灰色的天空,他心里烦躁起来:“爸!你要是不舒服, 我就先去了。你再睡一会儿,直接去餐厅。”   “不用。我起来。“   何建走到卧室门口,皱着眉看着爸爸,硬邦邦地说:“算了!你这么慢。我 等不了你。我先走了。“   爸爸慢慢地坐起来。他穿着一件国内20年前流行的白汗衫,上面有几个洞, 他的头发油腻腻的,黏在额头上。他的双眼湿润,不是哭的,他的双眼总是这样 湿乎乎的浑浊。   他开始套裤子。何建觉得今天他的动作特别慢。每个孩子都有厌烦父母的时 候,今天何建这种感觉尤其强烈。真烦人!何建的俊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尤其 看着爸爸又老又没有精神的样子,他睡的卧室里也有一种老人气味,何建脑海里 大概有一秒的时间闪过了晓薇发的夏威夷四季酒店豪华房间的照片。   何建感觉爸爸花了10分钟才穿好衣服。穿好后,爸爸坐在床上喘气,然后说: “建建,爸爸今天胸口疼。”   何建叹口气,不耐烦地说:“那怎么办?你要去医院吗?”   老何本来一直没有医疗保险,最近两年刚加入了奥巴马保险,这是美国政府 给低收入人群提供的医保,但是老何习惯了长期因为没有保险有病不去看病,即 使现在有了保险,还是很担心去医院需要自付多少钱。   何建一样心里没底。在美国有三分之一破产的人是因为医疗帐单。美国的医 疗条件是地表一流,价格更是天上的月表一流。   老何喘着气说:“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再去餐厅。今天天气不好,大家 不出去玩,可能来餐厅吃饭的会多。“   何建正好看见晓薇又发了几张照片,于是一边低着头盯着手机,一边对他爸 说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话:“那好吧。我先走了。”   何建快步走出公寓,开车去了菜场。   老何无力地躺在他那张脏乱的小床上。他有点口渴,想让儿子离家之前给他 倒杯水,但是儿子最近脾气不大好,脸色阴沉,对他爱搭不理的,一开口语气也 很不耐烦。看着儿子那急匆匆的身影,老何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他的胸口其实已经疼了两天了。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胸口,他需要大 口的吸气才能呼吸。他大口吸气的时候,胸口又会更痛了,疼得好像后背也被撕 扯着痛。这样的他这两夜都没睡好,想想第二天餐厅那一摊子事,老何警告自己: “抓紧睡。”越这样想,他更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老何会听到也是翻来覆去,长吁短叹的儿子。他知道儿子最近脾气 不好是因为那个笑起来甜甜的女孩。上个月在餐厅,老何听到她在说要和同学去 夏威夷玩。老何看到了儿子落寞的表情,好心疼。晚上他委婉地提了一句:“反 正现在餐厅不忙,你也和他们一起去夏威夷玩玩吧。”哪知儿子粗声粗气地回复 一句:“不去!”然后两天没有理他。老何知道儿子心疼钱,家里是缺钱,但是 爸爸还有点私房钱,可以拿给儿子去玩的。但是老何不敢再提这事了。   之后,儿子和晓薇的来往好像少了些。又过了一段时间,儿子明显的沉默了。 他只是默默地买菜扫地送餐,没事的时候就拿着手机出神。老何有晓薇的微信, 但是他不怎么用微信。有一次老何看见儿子默默地在餐桌前坐了一个小时,他打 开了晓薇的朋友圈,看到了那些五彩缤纷奢华无比的照片。   那天晓薇发了她和一些男男女女在泳池边的合照。   老何看到儿子高大的身躯窝在一张小餐桌前,光从他的背影都能看到他的落 寞和伤心,老何的心碎了。他远远地看着儿子,用自己那像枯枝一样的手抹了抹 自己的眼睛。他很想像多年以前,把小何建抱在怀里,告诉他有爸爸在,没人敢 欺负他,没人敢看不起他,然后擦干儿子小脸上的泪,再给他一颗糖。那时,爸 爸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而现在,看到儿子伤心,爸爸除了一块儿伤心,没有别的 办法。   这时候的何建不知道,自己在为一个女孩心碎难过,而不远处的爸爸,在为 自己的孩子心碎难过。   老何躺在床上,迷糊中睡了一会儿,醒来以后感觉好一些了,他还是决定去 餐厅看看,如果感觉不舒服,就早点回家。   一大早何建在菜场买了不少菜,出了一身汗,赶到餐厅。现在餐厅里只有一 个女服务员卡门。餐厅本来只有何建与爸爸两个人,但是今天何建不知道爸爸会 不会来,卡门正好打电话说自己今天有空,想来餐厅上班。反正按小时发工资, 何建就让她过来了。他想,如果爸爸需要休息几天,卡门也可以帮忙。也许餐厅 生意好起来以后,卡门可以像以前那样天天来上班。   疫情期间,大家都不容易,穷人更要互相帮忙。何建想。   餐厅开门之前,何建和卡门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很多菜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他们洗菜,切菜,炒菜,装到大盆里。炒菜本来都是老何做,但是今天只能何建 上。餐厅的厨房都是大锅大火,烟熏火燎,何建一会儿就被熏得满脸油光,睁不 开眼。何建用围裙擦一下眼角被烟雾熏出的眼泪,接着炒菜。卡门在打扫卫生, 擦桌子,清洗厕所,检查饮料机,放好干净的筷子和餐巾纸。   早上11点,他们的餐厅开门了。卡门在前台接单,何建还是待在后厨。   老何进了餐厅后,一眼看到卡门,有点吃惊。他马上想到今天要多付一个人 的工钱。卡门一看到老何很高兴,回头对何建说:“建,你爸爸来了。”又转头 向老何打招呼:“老何,听说你今天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   老何会一些基本的英文对话。他微微点头,说:“好多了。今天你来帮忙啊。 谢谢你。何建呢?”   何建已经从厨房出来了,他看到爸爸,说:“爸,你怎么来了?不太舒服就 在家休息。”   老何摆摆手:“没事,哪有那么娇气,休息太多才会出毛病。你到前台来, 后厨还是我来。“老何顿一顿,说:”你怎么把卡门叫来了?你应该先问问我。 “他们之间说中文,卡门听不懂。   何建说:“我以为你今天不来餐厅。没关系,没几个钱。照顾一下卡门。“   老何心想:年轻人不当家不知道菜米油盐贵啊。   老何不想和儿子争论,径直走进厨房,顺手套上围裙。   今天生意还可以,中午来了十几个客人,也有人在网上订餐。何建忙着打包, 送餐。有一家给了20美元的小费,何建阴郁的心情好了一点。   最近这周,晓薇都没有主动联系何建,何建也没有联系她。何建每天都看到 她在朋友圈发的各种照片,知道她安全,玩得很开心,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 光“。   何建其实没有生气,他只是深切地认识到了晓薇和他的距离,是天空与大地 的距离。或者说他们之间的距离隔着太平洋,而晓薇和他各自划着一个小小的独 木舟,然后幻想两人能穿过浩瀚无垠的太平洋相聚相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 能?之前他放任自己陷入情情爱爱里面,现在受到伤害那不是活该吗?   何建不是一个沉闷无趣的人。他长得好,从小到大都有女孩对他好。高中毕 业后在餐馆打工,也有女孩主动示好。何建知道自己的魅力。他刚认识晓薇的时 候,被这个勇敢善良漂亮的女孩吸引,他开始约她逗她。   一开始何建并不知道晓薇的家庭情况。后来了解到她家的富裕程度以后,他 已经深陷其中,不知如何自拔。   晓薇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善良,她的天真,和她对何建的 毫无保留的真情,都深深地打动了他。   好感开始于美貌,但是要发展成爱情其实都是内在的互相吸引,是思想和性 格的契合。美貌固然重要,有趣合拍的灵魂才是开启心灵的钥匙。   当何建认识到自己动心了以后,常常陷入很深的苦恼。他知道该怎么办。其 实很简单,就是和晓薇一刀两断。他天天都在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见晓薇。但 是一见到那张为一个芋头面包可以高兴到要晕倒的天真的脸,那张动不动就红了 眼睛红了鼻头开始抹泪的脸,他就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知道到最后受伤的会是他自己,但是他没有办法。既然自己断千难万难, 真的是那句“臣妾做不到啊。”那只好听之任之。   就好像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划船,明知前面就是几百米的悬崖,但是因为景色 太美,玩得太开心,所以还是继续朝着悬崖边划了过去,直到有一天掉进了深渊, 那也就一了百了了。   现在他终于掉进深渊了,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痛,反而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这几天何建常常想:“终于结束了。挺好。”   何建忙着送餐,忙着想晓薇,忙着安慰可怜自己,一直到晚上他都没有去厨 房看看爸爸。   到8点了,客人明显少了下来。何建刚坐下来喝了一口水,他开了微信,点 开了晓薇的朋友圈。一闲下来就看看晓薇的朋友圈,是他的习惯。这是一个很不 好的习惯,每次他都在下决心要改掉的习惯。   晓薇刚发了两条朋友圈。第一条是一个15秒的小视频。晓薇穿着全黑的比基 尼泳衣,露出了雪白平坦的腰腹。她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一手扶着帽子,一手 举着一杯白葡萄酒,含笑轻抿一口。镜头慢慢转向泳池,三个男孩把一个女孩扔 进了泳池里,水花四射。视频传来女孩的尖叫声,还有晓薇在背景里的咯咯笑声。   第二个是两张照片,一瓶白葡萄酒,一张晓薇的自拍,微张的红唇,妖魅诱 人。配文:“来自法国的霞多丽(Chardonnay)”   下面还有不少点赞。晓薇的每一个发帖,王子强都会10秒以内点赞。   何建回到朋友圈,看到了丽萨的发帖。她也连发了两条。第一条是一样的白 葡萄酒的照片和她自己的自拍。她的自拍与晓薇的自拍风格一样,都PS过,何建 有点分不清谁是谁。   丽萨的第二条朋友圈是一个转发:杭州杀妻案--论如何辨别凤凰男。   这种文章,何建都没有点进去的勇气。   他看到晓薇评论了。作为死党,晓薇和丽萨每天互相点赞评论对方的朋友圈 贴。   晓薇的评论是一个简单的惊讶的表情符。   丽萨回复了晓薇的评论:   “男人有钱是王道。“   晓薇的回复是:   ”必须的。“   丽萨继续:   ”如果男人没有钱,那一定要签婚前协议,防火防水防凤凰男。“   晓薇回复:“   ”必须的。“   何建知道,可能因为他从来不点赞,晓薇应该忘了他有丽萨的微信。   何建的头脑一片空白。空白了10秒以后,他胸中升腾起一股怒气,像火一样, 在他的胸膛熊熊燃烧。他不能呼吸,不能思考,胸中有火在燃烧,但是却浑身好 像坠入阿拉斯加冰湖一样的冰凉。   这时他听到卡门在大叫:“建!建!建!你爸爸晕过去了。”   何建没有动身,他还呆坐在那里。   卡门又大叫了几声。何建回到现实,快步跑进厨房,看到爸爸瘫倒在地上, 旁边一大盒子炒好的鸡肉洒在地上,盒子扣在地上。何建单腿跪下,扶起爸爸的 头,叫到:“爸!爸!爸!”   爸爸微微睁开眼,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建建,爸爸累了。”   卡门说:“我们赶紧送他去医院吧。”   何建点点头:“好,你锁门。”这时他心里闪过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爸爸的医疗保险~~“   何建背起爸爸,快步向门外的车走去。卡门锁好餐厅的门,也跟进车里。   何建和他爸都几乎不看医生,他不知道去哪个医院。他想起卢卡受伤后被送 到了港景医院:“那个医院会先救人。“ 何建在爸爸的钱包里翻出来了爸爸的 驾照和医疗保险卡。他想起爸爸拿到奥巴马医疗保险卡的时候那张兴高采烈的老 脸。   何建和卡门开车去了西雅图市中心的港景医院。   之后发生的一切,对何建来说都有点像是在梦里。   雪白的医院走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穿着浅蓝色制服的护士。医生的声音 好像从好远的地方传来:“何先生是严重的心肌梗塞,需要立刻做手术,请你在 这里签字。”   他面前紧闭的两扇大门。大门的那边是爸爸的胸膛正被打开,大门的这边是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凳子上。   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还是不断地浮现出晓薇的视频:他们在夏威夷最美最 湛蓝的天空下嘻闹。微信里晓薇妖魅的脸和以前在他面前的那个甜甜的女孩简直 像两个人。还有晓薇的照片里常常远远出现的王子强的胖胖的身影。   每次当他坐在手术室前不可避免地想起晓薇时,他会在心里痛骂自己,他就 恨不得捶自己的脑袋。在爸爸经历生死之交的时候,他还在想那个根本不属于他 的女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活该你伤心!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想什么。到最后他绝望地 想:也许将来会有外科医生发明一种手术,把像他这种愚蠢自私的人的脑壳打开, 把和晓薇相关的那一部分切除!   何建就这样又痛苦又自责又愤怒,在手术室的门外等了4个小时。等到爸爸 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他已经疲惫不堪。   医生说:“手术应该是成功的。下面24个小时很关键。希望病人能挺过去。”   何建已经让卡门回家了。爸爸有几个老朋友,他想等爸爸病情稳定一点再通 知他们来医院。   爸爸被推进了ICU。何建在病房里陪他。爸爸浑身插满了管子躺在病床上, 显得特别瘦小。   妈妈死的时候是在家里。有好几个亲戚与何建一起。小何建很害怕,但是一 看到自己小公寓里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的身影,他会感觉好一点。美国的ICU病 房宽大干净,放满了各种高级的不知道干什么的医疗器械,连爸爸身上盖着的白 床单都那么高档,但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   所有的第一代移民在美国,无论老少穷富,孤独都是必上的一堂课。   何建明白,在人人向往的美国,他只有爸爸这一个亲人,爸爸也只有他一个 亲人。   他们只有对方,他们孤苦伶仃,他们相依为命。   何建趴在爸爸的床边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庸长奇怪的梦。他梦到了死去的妈妈,温柔地对他微笑。他梦到 了爸爸,对他说:“我送你去学校。”爸爸高兴地搓搓手,大声说:“我儿子也 上大学了。”他梦到了他们的那个小餐厅,里面有很多人影晃动,何建在梦里想, 生意真好,都忙不过了。他梦到了晓薇,她灿烂的笑脸,挥手叫着:“何建!何 建!”他梦到了卢卡把橄榄球扔给他,他一把接住,心里很得意。   然后梦境变了。何建看到妈妈的身影幻化成冬天的晨雾,散掉了,看到卢卡 躺在地上的身体,他的胸口有两个枪孔,鲜血汩汩流出。他看到梦境中的自己蹲 在地上痛哭,无声地叫着:“卢卡!卢卡!“晓薇出现了。她跑得好快,她的乌 黑的长发随风飘起。他张嘴想叫”晓薇。“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何建看着她在自 己面前朝着远方跑过去。然后他听到了爸爸的呼唤:”建建,建建。“   何建醒了,梦境里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回到了这个雪白的病房,爸爸一身雪 白地躺在床上。爸爸在唤他,声音很虚弱:“建建。”   何建起身说:“爸,你感觉怎么样?”   老何勉强睁开眼,微笑一下:“建建。爸爸感觉好多了。对不起。爸爸的身 体真是不争气。这个时候生病。”   何建柔声说:“爸,你别这么说。生病怎么能怪你。”   老何轻叹一口气,说:“这一病,要花好多钱。不知道医疗保险会付多少。 “   “你别想这个。先把病治好。护士给了我一些慈善组织的电话。我可以跟他 们打电话。他们会帮我们。“   老何微微点头:“好。“停了一下,又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后来何建回想起,在这一夜,这个只有爸爸和他两个人的冰冷的夜晚,爸爸 对自己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不起。”   但是爸爸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对不起生了自己,养了自己,接自己来美国, 为自己没日没夜的干活存钱,为自己忍受苦难屈辱,把自己当作活着的唯一意义?   父母对孩子就是这样。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爱是世界上最不平等的爱。   何建摇摇头,说:“爸,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你不要去餐厅工作了。我 长大了,我年轻身体好,让我来照顾你,我会好好工作,给你挣钱,我们会生活 得很好的。”   老何颤巍巍地举起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儿子的头发,说:“宝贝,我知道你 最乖,爸爸好高兴。”   何建握住爸爸的手,放到自己的脸边,轻轻摩擦,说:“爸,我也高兴。“   老何说:“建建。爸爸好爱你,真的好爱你。”   何建点点头。他心里说:“我知道。”   这时候护士进来了,做了例行检查,对何建说:“一切正常。”   何建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医生和护士都来病房巡查。医生是一个儒雅的中年白人男子。 他对何建说:“你爸爸经历了一个大面积的心肌梗塞,应该是几天前就发生了。 他能坚持这么几天,听他说还在工作,你爸爸真是一个坚强的人。现在看来手术 是成功的,但是还是要注意,如果他能熬过这一周,就应该没大问题了。”   何建听了非常高兴,对医生连声道谢。老何躺在病床上,也露出疲惫的微笑。   医院送了早餐来,有煮鸡蛋,果汁,牛奶,水果,面包。老何吃了一些,居 然在床上半坐了起来,看着精神好多了。   何建暗自赞叹,美国医生的医术就是好啊。   何建给老何的两个好朋友打了电话。他们都吓了一跳,说一会儿就来医院。 他们来了以后,何建回家洗个澡,吃点东西,把家收拾了一下。   何建想:等爸爸回家以后,我就找个好点的房子,和爸爸一起搬过去。餐厅 现在生意不好,但是疫情会过去,华盛顿大学的学生会回来上课,我年轻力壮, 我会没日没夜地干。会好起来的。爸爸不用再去上班了。他就在家休息。我能养 活他,我要好好照顾他。   至于晓薇,想到这里,何建的心疼了一下。他想:就这样吧。不是她的错, 我不怪她。我希望她幸福。我知道她会幸福。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休息,这时他的心里平静多了,他甚至很感恩。发生的这 一切都拯救了他。要不然他还糊里糊涂地陷在那一片感情泥沼里不能自拔。他默 默地说:“感谢上天,希望爸爸早日康复。我以前对爸爸态度不好,但等他出院 以后,我一定要做个好儿子。我们父子俩也能好好过下去。”   想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何建是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的。他接了电话。是在医院的爸爸的朋友老 李打来的:“何建,何建!你爸爸突然又不行了,医生在急救。我不懂他哪里出 问题了。他给你写了一封信,其他时间都在休息,还和我聊天。然后他说睡一会 儿。我看他出了好多汗。我唤他,他没什么反应,我就叫了医生。医生说什么我 也听不懂。你快来吧。“   何建半跑半跳地冲出门外,开车去了医院。   爸爸的病房里围了好多医生护士。何建挤不进去。他看见老李蹲在病房门口, 他走过去,默默地靠在墙上。老李含泪抬头看了看他,何建握握老李那干瘦的肩 膀,他们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出来了。   他眼前是那个儒雅英俊的白人医生:“对不起。你爸爸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们尽力了。你进去吧。”   何建又像进入了梦境之中。   他好像是飘进了那间雪白的病房,看到了躺在那张大大的病床上的爸爸。爸 爸的身躯小得像个孩子。爸爸灰白的脸很平静,好像睡着了一样。何建走过去, 他听到老李哭着对他说:“孩子,给你爸磕个头吧。”何建像个机器人一样在爸 爸的床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7年前,他也这样给妈妈跪下磕了个头。   然后何建站起身,走到爸爸的病床前,跪下,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了爸爸 床上的被子里。雪白的被子好软,何建的头挨着爸爸的手臂。爸爸的手臂很瘦弱, 皮包着骨头,皱皱的皮肤,但是像被子一样软,还有点温热。何建几乎觉得爸爸 很快就要伸出他那瘦弱的手臂,抱住他的头。   爸爸在何建8岁的时候就去了美国,一走八年。等再见的时候,何建已经是 比爸爸高一个头的大小伙子。何建几乎没有他和爸爸有任何身体接触的回忆。   这一刻,他很后悔他没有多抱抱爸爸,但是后悔也晚了。   他这样埋了一会儿头。   景象又幻化成了夏威夷,何建好像一个隐形人一样站在晓薇的面前。晓薇看 不到他,但是他看得到晓薇,她在笑在闹,在追逐着男孩子打闹,在和丽萨碰杯, 在指挥王子强去给她倒水。他也看得到晓薇在酒店美丽的热带花园里照相,她身 后的花红艳艳的像着了火一样。   何建又回到了病房。一位慈祥的白人老头在向他打招呼,温和地告诉他: “我是牧师,你们信教吗?”   何建摇摇头。   白人老头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的父亲祷告。”   何建点点头。   白人老头在他旁边跪下,轻声说:“主啊,我万能的主啊,你是仁慈的天父, 你的孩子要回到你的身边了。请你看顾他,也看顾他的家人…..”   何建听着神父的祷告,闭上了眼睛。   等他一闭上眼睛,他又看到了在夏威夷的晓薇。她正坐在面朝大海的高级餐 厅里吃饭。她的面前放着龙虾和牛排, 还有他叫不出名字但是一定很贵很贵的 红酒。晓薇一刀切下去,半生的牛排里流出一股血水。她用叉子叉起一块带血的 牛排,优雅地放进嘴里。她的嘴唇好红。   何建跪在爸爸的床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他多希望自己是睡着了。   他看到有人用白色的床单盖住了爸爸的头。爸爸的身躯消失了。   何建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老李交给他一封信,手抹着泪说:“这是你爸给你的。“   何建迷迷糊糊地回到家。他坐在桌前,打开了爸爸留给他的信。信是这样写 的:   “儿子,   这是爸爸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你要收好,以后想爸爸了,就拿出来看看。 亲爱的宝贝,爸爸走了以后,你不要太难过,人都是会走的,老天对每个人都有 安排,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这就是命。我的命挺好,我有你妈,有你这个好儿 子。   亲爱的儿子,你不知道爸爸有多爱你。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那么小。我抱着你给你喂奶,你小嘴吸得好快。好可爱。 那时候我就想,我有儿子了,我要好好照顾他,培养他,把他养大。   我的生活从此有了意义。   可是你8岁的时候我就离开你了。我记得我上飞机前一晚,你睡着以后,我 看着床上的你,小小的身躯,睡得那么熟,我流泪了。我舍不得你啊,但是我必 须走,我要到美国赚钱,让你和你妈过好的生活。第二天在机场,我蹲下来对你 说:“建建,你要懂事,要听妈妈的话,要照顾好妈妈。等着爸爸来接你们去美 国。“你认认真真地点点头,大声地说:”好!我听话。“你好乖啊。爸爸的眼 泪都下来了。我出了海关之后,回头看你们,你妈在抹眼泪,你像个小男子汉一 样,向我挥手,一直叫着:”爸爸再见。“   你小小的身影,我至今都记着。   到美国后,我好想念你们啊。生活很累,老板有时候很凶,但是只要想起你 们,我就浑身充满了干劲。我要赚钱,我要把你们接到美国来。这就是我唯一的 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什么苦都能吃,再脏再累的活都能干。   我在中国是教书的,到美国后,一直在餐馆打工。刚开始做小工,倒垃圾, 扫地,剥虾,杀鱼。有时候我一天要杀100条鱼。我从来没杀过鱼。我的手都被 鱼刺刺破了,好疼。但是没关系,只要能挣钱就行。就是杀了鱼以后,我的身上 常有一股鱼腥味,别人会躲着我。   那种嫌弃的眼光不好受。   后来你妈得病死了。她到死我都没有回去见她一面。我知道你生气,但是我 没办法啊。我做梦都想回去见你们娘俩,但是我在美国是黑下来的,我一旦离开, 就再也不能回美国。那这么多年的付出就都白费了。我打电话给你,姑姑说你功 课忙,所以总不接。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不怪你,是我的错,我伤了你的心, 我让你们等太久了。我想着,等你来了美国就好了。   我知道我和你杨阿姨假结婚,你不理解。但是我从来没有背叛你妈。你妈是 我一辈子的妻子,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你爸没本事,我拿不到美国绿卡,我想 了很多办法,花了好多冤枉钱,也被骗过钱,但是我没法自己办绿卡。所以我才 想到了假结婚。   打黑工的日子很可怕。有时候我们在厨房干活,前面有人冲进来叫:警察来 了,我们就都要躲起来。有一次我着急躲,一下子闪进了冷冻室,里面零下20度, 好冷。那天警察还一直不走,我都以为我会冻死了。我很害怕,死我不怕,我担 心你和你妈。没了我,你们怎么办?还好后来警察走了,我出来了。那天我一晚 上都在发抖,一闭眼就好像回到冰库里一样。我心里觉得好苦啊,为什么这么苦。 但是第二天我就缓过来了,我又去餐馆上班了。老板知道我前一天在冰库里冻了 半个小时,还马上回来上班,给了我100美元小费。100美元我要干10个小时啊。 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十六岁的时候,你来美国啦。我高兴得都唱歌了。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唱歌, 是老李说你一直在哼什么调?我开心啊!我八年没见的儿子来美国了。我给他办 了绿卡。我,一个打黑工的,这几年除了寄钱回家,我还给自己给儿子办了绿卡! 我是一个尽职的父亲。   你长得好高啊。又那么帅!我都不知道我能有这么漂亮的儿子。老李老姜他 们都羡慕得紧:“老何,你有这么个儿子,你是有盼头了。“ 我听着,心花路 放。   你刚来的时候和我闹矛盾,我不怪你,儿子,没事的,你不要责怪自己。你 八岁我就把你撇下,中间一次都没有回去看你。后来你妈妈生病,姑姑说都是你 带她去医院。你一个小男孩,又要上学又要照顾你妈,多难。我想想都要哭。我 儿子太苦了。   你一直怪我和杨阿姨假结婚拿绿卡。我理解你。我要是你也会生气。我跟你 说我是没办法。说了几次,你就不提这事了。我好感动。宝贝,你这么懂事这么 乖。我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爸爸。“   何建从读第一句就开始哭,他满脸都是泪。但是读到“你这么懂事这么乖”, 何建浑身都颤抖起来。他想起他对他爸爸的那些怨恨,那些坏脸色。他想起那次 他带晓薇去中餐馆吃饭,他千叮咛万嘱咐叫爸爸不要出来让晓薇看见。他想起有 一次在马路上他对爸爸发脾气。爸爸给了他100美元,他一扬手,钞票散落在马 路上,爸爸赶紧蹲下来一张张捡。他看到了旁边一个穿着西装的路人惊愕的表情。 爸爸那胆小的身影,他觉得好丢脸,大步朝前走。爸爸一句话没说,小跑着跟上 来。一整晚,爸爸都躲着他。后来也一句重话都没有。   现在何建好后悔。他恨他自己。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他的爸爸,他那一辈子 劳苦不幸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的爸爸,他那只想让儿子过得好的爸爸,他那在他 最混蛋最愚蠢的时刻还在爱着他的爸爸!   何建支撑不住,伏在床前痛哭流涕。他的哭声很低,但是包含那么多的苦楚 与悲伤,他住的破烂公寓外面是一条车来车往的街道,现在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 昏暗寂寥,连窗户外的小鸟都静默了。   哭了一会儿,何建接着开始读:   “儿子,爸爸没本事,给你提供的条件不好。你刚到美国的时候不开心,爸 爸很着急。不过你很快就适应了。高中毕业你去贝尔维尤学院读书。我知道你自 己不太满意,但是爸爸挺高兴。老王的儿子在美国生的,高中都毕不了业。我之 前一个餐馆老板的儿子还加入了黑帮。那个老板的餐馆那么大,他那么有钱,去 警察局保了一次儿子,回来头发都白了,背也驼了,好像一下子变矮了很多。你 才到美国两年,就顺利高中毕业,还进了社区大学。爸爸真为你骄傲!“   何建想起晓薇的精英朋友们听到他在社区大学读书的那幅惊讶尴尬的表情, 好像他们替何建不好意思。   ”儿子,爸爸如果这次撑不住,你不要太难过,更不要怪自己!那天你说都 怪你,你没有及时送我去医院。我听了很着急。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又不知道 我是心脏病突发。我也没有及时告诉你。你赶着上班也是正常的。儿子,你要记 住,这完完全全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折磨自己。爸爸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生活下 去。你还年轻,未来充满希望。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生活在愧疚中。爸爸知道你是 好孩子。你爱爸爸,愿意照顾爸爸。爸爸也好爱你。   我在天上如果看到你骂自己,我会舍不得的。你不要让我不安心。   儿子,爸爸好舍不得你啊。爸爸好想一直陪着你,等你变得像我一样老的时 候,爸爸还陪着你。爸爸老得走不动的时候,还是陪着你。爸爸不怕死,就舍不 得留你一个人在世上。你妈死得早,如果我也走了,儿子你怎么办?我不放心。 儿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不我会死不瞑目的。   儿子,餐馆开不下去了,关了吧。欠的债,老李老王各一万,你带我还给他 们。谢谢他们。他们有时候说话不好听,但心眼儿好。跟他们说,爸爸谢谢他们。 剩的3万,都给你。爸爸本来还想着拼到75岁,多挣些钱留给你。看来不行了。 爸爸没用。   晓薇是个好姑娘,但是人家条件太好,我们家没有钱,你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爸不想你受委屈。有些事不能强求。   爸爸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是爸爸累了,写不下去了。   爸爸好爱你啊,我的宝贝。 你都不知道,每天早上只要我一看到你,心里 就乐开了花。   你要好好的。我在天上会保佑你。“   何建慢慢的把爸爸的信叠好,他在床上躺下,浑身好像都被掏空了。他把那 封信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17.晓薇找不到何建   晓薇从夏威夷已经回来两天了。这天艾瑞卡约她去酒吧喝酒。   艾瑞克说:“你回来后没有见过何建吗?“   晓薇转着酒杯说:“没有,他没有找我。“   ”你们吵架了?“   ”没有。姨妈说得对,我应该有女孩子的矜持。而且,可能冷静一下也好。 “   晓薇一边说,一边突然很烦躁。她意识到她这么烦躁不安是因为她很思念何 建。具体思念何建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就是想看见他,听到他的声音。但是两 周了,他没有找她,他难道不想她吗?   艾瑞克说:“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晓薇狐疑地看着艾瑞克:“知道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她紧张起来,何建 不会出车祸了吧。   艾瑞克说:”何建的爸爸死了。”“   晓薇一下子站起来:“死了?天啊!怎么会!我去夏威夷前还见过他。那时 候他还好好的。“   艾瑞克握一下晓薇的手,晓薇坐下。艾瑞克说:“心脏病突发。好像是送到 医院晚了。他爸爸餐厅那个女服务员卡门说的。“   晓薇呆呆地坐在哪里。她拿出手机,拨了何瑞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好久, 没有人接。她打开微信,给何建发了一条微信:“你在哪里?给我来个电话。“   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手机,她感觉到她的手心出汗了。等了一会儿,就像石子 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没有回音。   她又开始拨何建爸爸的电话号码。拨通响了一下,她突然反应过来,挂了。   现在晓薇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艾瑞克又握住她的手,说:“不要着急。那天我遇到卡门,我要了她的电话 号码。现在你打给她,问问情况。“   艾瑞克拿过晓薇的电话,拨通了卡门的电话。他说:“喂?是卡门吗?你现 在有几分钟时间吗?我们找不到何建,你和他女朋友晓薇说几句话,她想问问你。 好。”   艾瑞克把电话递给晓薇。晓薇接过电话,定了定神,说:“你好,卡门。我 刚从外地回来。对,还没有见到何建。怎么会……”   电话那边传来卡门的声音。原来晓薇去夏威夷后的一周后,何爸爸在餐厅晕 倒了,何建把他送去了医院急诊室。医生说是大面积心肌梗塞,马上做了手术, 装了支架,本来以为抢救过来了,但是第二天他就过世了。   晓薇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晓薇想起何建说的话:“以前我对爸爸很凶。 其实他挺爱我。他一辈子都很苦,被人看不起。我要好好对他。”她也想起何爸 爸那瘦弱的身躯,慈祥的脸。他每次看到晓薇都总是说:“你等一下,我叫建 建。”或者笑着说:“你吃饭了吗?煎饺,吃不吃?”他每次见到晓薇都会问她 吃不吃东西,有时候是虾饺,或者是皮蛋粥,或者是蛋挞。有一次,何建说: “可能你太瘦了,我爸一见你就想投食喂你。”   何爸爸是一个很好的人。   晓薇问卡门:“何建呢?他怎么样?”   卡门略带口音的英文传来:“我好几天没有见何建了。何爸爸过世以后,很 快就火化了,餐厅也停止营业。何建打电话告诉我,他会通知我以后的计划。之 后大家都说没有见到他“   晓薇想:何建,你在哪里?   卡门的声音又传来:“他应该在家。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去。“   晓薇听到自己干涩地说:“谢谢你,卡门。“   艾瑞克问:“怎么样?何建在哪里?“   “卡门说他应该在家。“   “你打算怎么办?“   晓薇又拨了一次何建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她又看看微信,也没有回音。   晓薇说:“我想去他家找他。“ 现在的晓薇只想立刻见到何建。   ”好,我开车送你去。你有他家的地址吗?“   晓薇有何建的地址。她去过几次,都是接卢卡。但是她都在公寓外面,没有 进过何建的公寓。她感觉何建不太想让她去他家,都是何建来找她。   艾瑞克在手机里输进地址,开车带晓薇到了何建家所在的公寓门口。这个公 寓其实是一个单独的住房改造的,在离西雅图中国城不远的比肯山。这个区不是 很安全,住了很多在中国城打工的人。这是晓薇第一次晚上来,街上冷冷清清, 昏暗的几盏路灯,倍显凄凉。他们路过一个加油站,看到几个人三三两两地站在 那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在一个公共汽车站前面地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流 浪汉,旁边好几个大黑袋子。   在昏暗的灯光中,何建他们的公寓显得更加破旧可怜。   艾瑞克停好车,说:“我陪你进去。”   晓薇摇摇头:“我一个人进去,你在这里等我。”   艾瑞克有点担心地看着她:“安全吗?”   “没事,何建在这里住了7年,卢卡以前也住这里。“   “好,你去吧。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在这里等你。“   晓薇点点头,下车朝那个破房子走去。她推了推斑驳的深蓝色大门,门一下 子就打开了。晓薇走进去,里面是一个大概两米大的空间,白色墙上有一些黑印, 灰色地毯上有几个油渍,一股霉味,像是一个破旧的汽车旅馆的气味。那次晓薇 和朋友开车去黄石公园玩,半路内急,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汽车旅馆,进去找厕所, 闻到的就是这个霉味。   何建家是1-B,晓薇朝里走,找这个房间号码。   这么小的空间,她很快就找到了。她敲敲门。   爸爸死了以后这段时间,何建一直都浑浑噩噩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在梦境里 的影子,周围的一切,病房,盖着白布的爸爸,医院一层不染的走廊里来来去去 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爸爸的那些和他一样被生活毒打得憔悴不已的苍老的 朋友们用干枯的手抹着泪。殡仪馆的穿着黑色西装的高瘦的白人男子和他商量如 何处理爸爸的尸体。这些人和建筑都像那个电影《盗梦空间》里的画面一样变了 形,都套上了一层磨砂玻璃,都模糊不清,声音也遥远得像背景音乐。都在说话, 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何建感觉自己好像飘在梦里。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梦。   爸爸咽气后,何建觉得整个人都是空的,自己像一个木头人,有头有脚,有 鼻有眼,可以走可以动可以吃饭,但是没有语言,没有感觉,没有想法,没有灵 魂。他的脑袋被挖空了,他的胸腔也被挖空了。他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困,他总 算理解了“行尸走肉”这个词的意思。   除了那次读爸爸的遗信,何建一直没有哭,甚至都没有鼻酸,原来人在最绝 望的时候是没有泪的。   何建在房间里躺了一天。他看到手机显示晓薇的号码,他没有接。他也看到 了晓薇的微信,他没有回。他知道晓薇前天就回来了。她发的朋友圈:还是最爱 西雅图,配图西雅图机场。   何建不想见晓薇。自从看到那个朋友圈对话之后,何建就不想和晓薇说话。 看到晓薇的评论:“是啊,男的有钱是王道。”的时候他生气吗?他不知道是不 是生气。他只是觉得疲惫,面对晓薇其实是很累的。   爸爸死的那天,何建看到在豪华的四季酒店,晓薇穿着优雅的裙子,提着香 奈儿包包。不是他送的那个装不了任何东西的小废包,而是要卖八千美元的经典 翻盖包。那个小废包早就不知道被她扔到哪里去了吧,何建疲倦地想。   刚才何建其实看到晓薇来了。他没有开灯,黑暗中看窗户外面看得特别清楚。 何建看到艾瑞克的奔驰车停在了他们公寓楼的前面,看到晓薇与艾瑞克在车里说 了几句话,模糊中,艾瑞克似乎握了一下晓薇的手。他看到晓薇一个人下车,人 影消失,她应该是走进了公寓大门。在黑暗中他听到晓薇的脚步声,脚步声在他 的门前停下。他听到敲门声。何建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看到窗户外晓薇模糊的身影,死了爸爸的何建终于又一次流泪了。他满腹的 委屈。   在黑暗中,何建轻轻地走到门口,轻轻地背靠在门上,没有出声。   晓薇继续敲门。她叫到:“何建!何建!何建!”   晓薇叫何建的声音特别清脆,何建想起以前每次听到这个甜美的叫声,他的 心都要融化了。但是今天他的心碎了,他的泪在不断涌出来,他没有回答。   晓薇有点着急,开始大声地拍着门,叫到:“何建,你在家吗?我知道你爸 爸的事。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微信?你不要难过。我……” 她想说 “我们一起面对,我陪着你。”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说出口。   何建没有回答。   晓薇一边拍一边说:“你在家吗?你开门啊。”她开始扭动门把手。她使出 了吃奶的劲摇动那个门把手,声音很大。晓薇突然感觉到在门里面,有一只手控 制住了那个门把手。门里面的手劲儿很大,她在门外摇不动这个门把手了。   晓薇一下子靠在了门上,她呜咽着说:“何建,何建,你开门,你让我进去。 你让我看看你。”过去两周,晓薇一直对自己说,我可以没有何建,我还是那个 快乐的女孩,那个喜欢party,喜欢和朋友在一起,喜欢旅行美食,喜欢享受人 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的女孩。   但是现在的晓薇知道她一直在骗自己,没有了何建,一切都黯淡无光,一切 都了无生趣,一切都毫无意义,她想要的,就是要见到那个人,看着他,听他说 话。她现在知道,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在想念着那个人。   何建没有出声,无穷无尽的泪涌了出来,他泪流满面。他的胸脯一起一伏, 他张嘴嘘一口气,这样他才能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他哭到浑身都在颤抖。   晓薇也在痛哭,她靠在门上,手握着那个门把手。她轻声叫:“何建。何 建。”   她叫了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的头靠在门上,流泪流泪。   在门里,何建听到晓薇的抽泣声,他也在流泪流泪。   就这样,两个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都在无声地哭泣。   过了一会儿,艾瑞克来了。他看到在门口哭成泪人的晓薇,走过去,搂住她 的肩,说:“我们先回去吧。”   晓薇没有反抗,跟着艾瑞克出门上车回家了。   何建在他那张简陋的床上躺下,想了想这个伤透了他的心的人,疲惫地沉沉 睡去。   接下来几天晓薇都找不到何建。她心中实在太苦闷,约丽萨去喝酒诉苦。   她们到了大学路的一个常去的酒吧。现在刚刚重新开放,客人不多。大家戴 着口罩,但是几乎所有人的口罩都半吊在脸上。   丽萨喝一口酒,问:“何建到底哪里让你迷上了?长得是又高又帅,但是帅 哥你见得少吗?虽然你一直是颜控,但你这回也太失水准了吧。”   晓薇转着她手里的酒杯,没有说话。是啊,真是太失水准了。她所有的朋友 都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丽萨说:“他对你好?你别傻了。给你送早餐,跑前跑后,接你送你。这些 都是小事。如果没钱,将来有你的苦日子。”   晓薇说:“也不光这样。他对我特别上心。”   丽萨哼一声:“废话,你这个百年不遇的傻子,又蠢又有钱,还漂亮。他能 不上心吗?你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凤凰男专骗你这种的。将来你哭都没地方 哭去。”   晓薇有点着急地说:“你别这样说他。我们在一起都是他花钱。”   “你傻啊。他现在在吊你,当然要出点血。将来房子谁买?他买得起吗?就 他爸那芝麻点大的小餐馆?都快倒闭了。”   晓薇小声说:“我没办法。一见到他我就没办法。见不到他我就难受得不 行。”   丽萨提高音量:“见到你这个样子,我真想给你一耳光。你脑袋进水了?你 最近吃错什么药了?他一个中国城打工的人,怎么就把你迷成这样了?你这不是 颜控,是花痴啊。“   丽萨又问:“我转给你的文章,你读了吗?比如这篇。”丽萨拿出手机,打 开微信,递到晓薇的手里,说:“现在读吧。”   晓薇一看,标题写着:“底层人的爱情是诈骗艺术,不要和底层男谈爱情。”   晓薇嗤之以鼻:“怎么可以这样赤裸裸地歧视穷人。有钱人都高尚吗?我妈 的有钱朋友,多少夫妻面和心不和,老公在外面找网红,老婆忙着捞钱。这样的 夫妻有什么意思。“   丽萨说:“你好好听着。“她读到:”底层人没有爱情,以前吃了很多这方 面的亏“读到这里,丽萨盯了晓薇一眼,她接着读:”如果早点有人教我的话, 我可以少浪费青春。底层人的爱情都是诈骗艺术,无论任何人嘴巴说爱你,都是 想用爱情这个莫名其妙的词语免费换走你的身体和生育价值,保姆价值。“   晓薇打断她:“这太荒谬了。怎么可以这样侮辱穷人?穷人就不配有爱情吗? 我妈跟我爸结婚的时候,我妈的家境不错,但是我爸挺穷的。 我爸肯努力有本 事,现在不是很成功?他们过得很好。很多家里有钱的男人,都很无能很软弱, 难道一辈子靠父母养?我相信靠自己去奋斗。我相信人人平等。“ 晓薇的姥爷 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校长,姥姥是教授,而爷爷奶奶都是北京的工人。“   丽萨说:“你太天真了。自己奋斗很苦的。你吃得了这个苦吗?而且你爸妈 那个年代,中国人都穷,正是中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的时候。现在中国美国都 贫富悬殊阶层固化,换到现在,你妈也不一定会选择你爸。“   晓薇看着眼前的酒杯,说:“我想了很久。为了他,我能吃苦。而且,你说 得对,时代不同了。我有学历我可以工作赚钱,分担养家的负担。为什么女人就 一定要貌美如花,让男人养?我们都是受过教育有技能的女性,为什么我们不能 好好工作赚钱来养自己喜欢的男人?“   丽萨的嘴张大到最大。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其实晓薇也和丽萨一样,在遇到何建以前,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晓薇从小听到的看到的都是自己年轻漂亮家境好,那就配得上条件优越的男 生,这个条件优越主要是有钱,那如果有貌呢?如果这个男人温柔体贴英俊潇洒 有无穷的魅力,他的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个吻就足以杀死你,但是没钱,比如像 何建一样,这算条件好吗?   如果一个女人自己能够赚到足够养家的钱,完全不需要男人的经济支持,那 她选择一个有魅力的没钱的男人还是错误的选择吗?   但是一个男人的贫穷好像不仅仅是指金钱的匮乏,而是指所有的匮乏。贫穷 的男人和英俊潇洒是沾不上边的,贫穷会让他们自卑,自卑会让他们猥亵,而且 如果被全社会看不起,那即使长得再好,又怎么会有魅力?   但是一定是这样的吗?   年轻漂亮的女人如果放弃了对她好的有钱男人是吃亏了吗?她最有价值的资 本:年轻和美貌,没有用来换取安稳和金钱,而是冒着被欺骗的危险去找了一个 满足自己所有爱情幻想甚至性幻想的贫穷的男人,这是绝对错误的选择吗?   还有,不同阶层的人即使产生热烈的爱情,但是真能够生儿育女,融入对方 的朋友圈子和原生家庭,好好相处一辈子吗?   去夏威夷前,和姨妈的那次聊天,让晓薇彻底糊涂了。   而爱情,婚姻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所以人们才采取了最简单直白的择偶标 准:找与自己原生家庭相似,教育程度相似,经济状况相似的对象。   这可能是对的。   但是如果已经产生了强烈的爱情呢?产生了一生只有一次的确定不移的爱情 呢?产生了不是这个人就不行的爱情呢?   在夏威夷的时候,当晓薇喝着红酒,穿着最能体现她曼妙身材的昂贵游泳衣, 躺在游泳池边,坐在豪华餐厅的龙虾牛排面前,当她在美好的夏威夷蔚蓝海边漫 步,在热带雨林里攀行,半夜躺在舒适温暖的四季酒店的床上,她的脑海里都萦 绕着这个问题。   她想不明白,她没有答案。但是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到,所有这些,都不能弥 补那个人不在身边的那种空虚的感觉。   她享受喜欢这豪华舒适的一切,但是只有那个人,那个人才会让她欢喜到流 泪,好像浑身着火似的充满力量,才会让她有升入天堂的感觉。都说夏威夷是天 堂,对晓薇来说,那个人才是天堂。   丽萨的声音把晓薇拉回酒吧。   “你到底爱他什么?他长得好?“   晓薇说:“我们很聊得来。他读过很多书。还有他……“   丽萨追问:“还有什么?“   晓薇垂下眼,脸颊飞上一抹红晕,她说:“他不仅帅,他身上的那种韵味, 是,是很性感, 很温柔。他身上有一种悲剧的感觉。我一见到他,心里就又甜蜜 又心疼。他比我高一个头,但是我总觉得他需要我来保护他。”她轻叹了口气, 鼻子有点发酸。   丽萨看着晓薇花痴的样子,愣住了,一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丽萨 竟然也觉得鼻头有点发酸。她心想:你千万别被这个神经病带偏了。于是她定定 神,大声说:“李晓薇,你完了,你真的完了。你爱上他了吗?我不是提醒让你 玩玩吗?你怎么这么蠢?”   晓薇也大声说:“你以为我想啊!我他妈地根本不想爱上他。我也想玩玩。 我他妈地做不到啊。”   丽萨惊讶地看着晓薇:“连脏话都出来了。你真的都不像你自己了。你家要 是知道了,你爸你妈你姨都不会同意。你怎么办?你将来怎么带着这个餐馆打工 仔去见你爹? 而且,将来你们一起生活,光有爱,你觉得行吗?你能忍受过穷 日子,能忍受周围人的目光?”   晓薇有点迷茫的看着前面,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忍受不了没有他。 我每一刻都想和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这么思念一个人。“   晓薇接着说:“我也想过,我们在美国,大家不太管别人的事。可能压力会 小一些。“   丽萨说:“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委屈你自己?你明明可以提一个香奈儿包, 为什么要提一个沃尔玛买的塑料包?”   晓薇有点垂头丧气地说:“我没有办法。在他面前,什么香奈儿爱马仕都没 有了意义。”   丽萨心想:她真的完了。丽萨看着晓薇的脸。她绝对不会做出晓薇这样的选 择,但是晓薇的脸是那么平静美好,她的圆圆的眼睛放着光,她整个人都好像放 着光。   丽萨想,爱情的魔力有这么大吗?   晓薇轻轻地说:“你蛊惑了我的心灵和身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这是《傲慢与偏见》里达西对伊丽莎白说的话。   丽萨问:“你在说什么?”   晓薇掩饰着:“我没说什么。”她知道丽萨最烦她说这些话。丽萨觉得都是 因为晓薇读这些没用的书,才这么不切实际,这些书简直毁了她。   晓薇心想,我可能真是完了。这辈子栽在何建手里了。   她又想起了棋子那首歌.   丽萨握住晓薇的手,说:“晓薇,你可要想好。有时候要理智。“   晓薇说:“你说得容易。你自己能做到?“   丽萨一甩头:”我当然能做到。“   晓薇看着丽萨,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可以多快乐。“   丽萨看着晓薇眼里闪烁着的星星,心里暗自琢磨这句话。   她又说:“你父母肯定不同意。你怎么办?“   晓薇摇摇头:“我父母其实很开明。他们从小宠我,又离得这么远。他们其 实不会管太多。他们有一个基金在我的名下,我25岁就可以拿到。只要何建和我 处得好,其实没事。”   “你别想得那么容易。”   晓薇说:“最多先不告诉我父母。”她叹口气说:“丽萨,我知道你的意思, 但是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我不能没有他,什么困难我都不怕,我根本不需要香 奈儿包。上个月在夏威夷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开心。我终于明白了他对我的 意义。你懂吗?现在主要是何建的态度。我现在找不到他了。我好害怕。”   “你不怕他骗你吗?“   晓薇摇摇头,吐出几个字:“情出自愿,不谈亏欠。”   丽萨咬牙道:“你这上杆子没出息的样子,真是没救了。你以后别说你是我 的朋友。我丢不起这个人。”   丽萨看着晓薇苦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说:“你真的完了“   18.何建要走了   之后的几周,晓薇还是找不到何建。何建不接她的电话,不回她的微信。晓 薇觉得自己真的是要疯了。   她每天给何建的微信留言。有一天,她写到:“何建,你就要这样离开我吗? 连一声告别都没有?你要让我恨你吗?”   她看见微信显示“对方在打字。“   她的心开始狂跳。何建发来了这句话:“晓薇,我决定去做卡车司机。我要 离开西雅图。忘了我吧。你会幸福。“   过了几秒,他又发过来四个字:“不要恨我。“   晓薇的心像沉入海底。她颤抖着按了通话。过了几秒,通了。   晓薇觉得嗓子很干涩,她咽了一下口水,说:“何建,你要去哪儿?“   手机传来何建低沉的声音:“不确定,反正都在路上跑。“   晓薇说:“你一个人吗?“   ”嗯,我一个人。“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我没有生气。“   晓薇吸一口气,说:“你是不是怪我在夏威夷没有联系你?对不起。我需要 一点时间想一想。我姨妈让我想一想。“   何建打断她:“我没有怪你。你确实应该想一想。“   晓薇着急地说:“这段时间我完全想明白了,我不能失去你,我要你,我要 和你在一起,什么事什么人都不能阻挡我们在一起。从夏威夷回来以后,我都在 找你,我到处找你。但是我找不到你。”   晓薇一阵委屈,抽泣中,她说不出话来。   何建的声音传来:“你不要哭。我不生气。但是我想离开西雅图一段时间。”   晓薇哭着说:“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我知道我很不懂事,我很任性,我 也不会做饭,我爱乱花钱,我冲你发脾气。但是我会改,我都会改。你不要走。 我求你,求你不要走。”   何建的声音也在颤抖:“不是这样的,晓薇。你不明白,不是你的错。你很 好,很可爱。是我。”   晓薇狂乱地哭着:“你不要走,我这么好,那你为什么还要走?我,我……”   何建说:“你忘了我吧。我给你带来了很多痛苦, 我常常弄哭你。我刚认识 你的时候,你总是在笑,现在你总是在哭。我很难受。”   晓薇听见“我很难受”,更是开始痛哭,她别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重复一 句:“何建,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晓薇又问:“你还记得我两个月前在国会山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   ”那三个字对你没有意义吗?“   电话传来何建颤抖的声音:“有意义,只是我不配。”   过了几秒,晓薇听到何建说:“谢谢你,晓薇。”他的声音特别悲伤。   晓薇哭着说:“我不要你谢谢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要天天看到你,我 要你爱我!”   电话断了。   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晓薇不知道是愤怒是害怕是绝望,还是都有,她 的手不断在发抖,她的全身都在发抖,她给何建发了这一条微信:“我恨你,我 恨你,我恨你。你欺骗玩弄我的感情,你是这世界上最冷酷无情的人,你懦弱自 私胆小。你不像个男人。从来都没有人看不起你,都是你自己,你自己的问题。 我希望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何建心如刀割,他想:晓薇,你说的没错。我现在是个废人。没有我,你才 会有真正的幸福,我不能拖累你,让我自生自灭吧。你恨我吧。恨一段时间,你 就会忘了我,然后你会找到一个对你好的聪明能干的好男人。你们会相爱,会很 幸福。我都没关系的。我爸说过,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我爸爸妈妈是这样, 卢卡是这样,我也是这样要受苦的人。你幸福就好。   过了一会儿,何建看见晓薇又发来一句微信:“你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 在这没有你的地狱。”这是小说呼啸山庄里的一句话。   何建关了微信,闭上眼,吸一口气。他开始收拾行李。   过了两周,何建要出发了。   最近西雅图天天都下着毛毛细雨, 整个城市都罩上一层雾气,变得朦胧昏暗 起来。11月的西雅图气温已经很低,一下雨,更是潮湿阴冷。   何建坐在公司新分配给他的卡车驾驶座上。卡车很高,何建的长腿派上用场, 他一伸腿下了车。关上车门后,他站着观赏了一会儿这辆大车,一直阴郁的心有 点高兴。这会是我未来的家了,他想。   有一辆小车开进停车场。这种大卡车的停车场都在偏远的郊区,一到晚上都 很黑。现在停车场已经没什么人。何建奇怪:谁会现在来这里?   那辆小车在离他10米的地方停下来。是一辆奔驰,看不清车里的人,司机没 有关车灯,也没有下车。副驾驶的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个瘦瘦的身影,穿着一件 厚厚的黑色加拿大鹅羽绒服,衣服有点长,显得那人特别瘦小。来人戴着羽绒服 上绒绒的帽子,看不清脸。   何建还是一下子认出她,是晓薇。   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晓薇径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没有说话。   何建咽一下口水,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谁带你来的?”   真实情况是艾瑞克查遍了西海岸的每一个卡车公司,打电话向他们询问一个 名叫何建的年轻华人。好不容易查到何建所在的公司,又在网上查到这个偏远的 公司停车场。他们白天已经来过一次,遇到了一个卡车司机, 晓薇说她是何建的 妹妹,套出何建今晚有可能会来检查自己的卡车。   晓薇没有回答何建的问题,问到:“你要走了吗?你去哪里?”   “第一趟,去加州, 送木材。“   晓薇的眼神掠过何建,打量了一下那50米长的大卡车。在黑夜里,真是一个 可怕的庞然大物。   晓薇收回目光,问:“什么时候回来?”   何建说:“四天,但是马上去德州。”   晓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何建。她觉得何建瘦了好多,最大的变化是他的眼 睛,以前他总带着笑意的眼睛,现在暗淡无光。   雨越下越大,她的帽子和帽子下面的黑发上都是水珠,流到她的小圆脸上, 流到她的长睫毛上,挂在睫毛尖,黑夜里亮晶晶的。   何建现在看清驾驶座上坐的是艾瑞克。   何建用最温柔的声音,亲切地说:“晓薇,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 有时候自己做一些·,这样比较健康。不要熬夜。艾瑞克人很好…...”   晓薇打断他:“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西雅图,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开卡车?”   何建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不知道怎么在西雅图继续生活下去。我很难受。”   晓薇凝视着何建,她的双眼在黑夜中特别明亮。她说:“你爸爸的过世,不 是你的错。人往往会对自己特别严厉,但是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   何建的眼圈立刻红了。他吸了一下鼻子。他突然觉得好委屈好委屈。就像一 个在学校被老师冤枉的孩子,听到最爱他的母亲对他说:“不是你的错。”   这件事没有人冤枉他,但是他非要冤枉他自己,不冤枉, 他就没法活下去。   何建抬眼看着眼前浑身湿漉漉的晓薇,缓缓说道:“让我走吧。”   他眼里的悲伤那么深。   晓薇肝肠欲断。   晓薇的泪滚落下来。她呜咽着说:“   “我知道我很自私,很虚荣,我对你说过很难听的话,我心里也怪过你。我 姨妈告诉我,她说我们……我去夏威夷以后没有联系你,但是,但是,现在我想 明白了。我一直爱着你…..“   何建含着泪,只是不断地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不 是你,我没有怪你。”   晓薇说:“让我说完。我,我曾经怪你,但是我知道你的难。你知道,我也 难,但是你的难,你面对我的家人朋友时……”   何建不断地摇着头:“晓薇,不是你,不是你。你不明白。我的心。我的 心。”他指着自己的心,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晓薇右手握成拳头,捂住自己的嘴,堵住了奔涌而出的哭声。她含混不清地 说:“   你说过,我可以利用你的。”   何建默默地看着晓薇哭了一会儿,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要注意安 全,不要太圣母心,这个世界上受苦的人很多。你不要别人说几句话,就把那人 当作最好的朋友。过马路要你等车,不要总想着车等你。有时候司机看不到行人。 你们学校的有些过道,司机的视线会被阻挡,你一定要停下来左右看清楚才能过 马路。还有,你不要一个人去酒吧喝酒。你喝一杯就会醉的。”   何建看到晓薇满眼满脸都是泪,又说:“你不要一直迷迷糊糊的。以后吃青 团要蒸熟再吃,买的漂亮假花不用天天浇水。”有一次晓薇把一小袋青团都快吃 光了才发现是生的。   晓薇带着哭腔噗嗤笑了一声。   何建也微笑了。晓薇看着他带泪的笑感觉更凄凉。   何建的目光好温柔,像父亲在看他最小的最受宠的女儿。他真诚地说:“你 年轻漂亮,前途无量。你会忘掉我,你会遇到很好的青年才俊,你会有聪明漂亮 的孩子。你会有很美好幸福的人生。”   他伸手擦擦晓薇的脸:“你也要少哭。这么爱哭,脸会肿的,就不漂亮了。 “   晓薇也伸手擦擦何建的脸。他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何建牵着晓薇的手,引着她走回奔驰,打开副驾驶车门,晓薇浑浑噩噩地坐 上去。何建对着艾瑞克微笑着大声说:“谢谢你!“   何建转身大步走回他的大卡车,跨上车关上车门,卡车雪亮如炬的车灯亮了。   雨哗啦啦下得更急了,空旷的停车场像墨一样黑,四周高耸入云的大树,那 黑黑的树影像一个个黑色的巨人围绕着他们,远处传来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 声。在这黑暗空旷的停车场,只有两辆车的车灯射出两道长长的刺眼的光芒,划 过这黑洞一样的夜。   回程,晓薇都在默默流泪。艾瑞克也没有说话。沉默。   晓薇突然像是自言自语:“他为什么一定要走?”   艾瑞克说:“因为他爱你。”   晓薇泪眼婆娑地看着艾瑞克,说:“艾瑞克,你是个好人。我心里很乱,我 想我应该和你说清楚。”   艾瑞克打断她,真诚地说到:“你不要有负担。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知 道他经历了什么。我们都是朋友,我想帮帮忙。我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不要担心。”   晓薇说:“你真是个好人。”   艾瑞克苦笑一下:“男人最怕听这句话。”   19.晓薇爬山   何建走后一个月,有一天在西雅图缠绵的雨夜黄昏,躺在床上的晓薇摸着那 个小药瓶钥匙链,她想起何建说的:“我最喜欢浦浦山,山顶的景色很美,以后 我带你去。”晓薇想起自己当时回答道:“我害怕,会像上次那样迷路吗?”她 想起何建温柔地笑着对她说:“不会迷路。而且有我带着你,我会照顾你,你不 要担心。“   晓薇的眼睛又湿了。那个说“我会照顾你“的人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晓薇就出门了。晓薇不是喜欢大自然的人。她从小 在大城市长大,喜欢人来人往的都市。什么爬山,野营她都不喜欢。她觉得太累 了。她喜欢在豪华的场所,被人簇拥,有人服务,那才“好享受”。   但是这天,她心里有一股激流,推着她去爬山。她说不清为什么,但这就是 她想做的事。   她在停车场停好车,开始爬山。浦浦山很陡,上升很快,一会儿晓薇就气喘 吁吁。她脱下外套,塞进自己的背包,大口大口地喝水,继续爬。晓薇锻炼不多, 浦浦山也不是一条容易的步道,但是她好像没有觉得太累。这天她浑身充满了无 可言喻的力量。   拂晓。   这条步道离城很近,步道上有别的人,但是深山老林,几十米高的参天大树, 除了偶尔擦肩而过的爬山的人,很安静。晓薇是个胆子特别小的人。有时候闪电 打雷都会吓到她,但是今天她一点都不害怕。她想:“没有你,我也能爬浦浦 山。”   浦浦山的步道不长,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山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但还是清 晨的景色,清凉的露珠,淡淡的粉紫色的天空,好安静,风轻轻吹过,远方的白 云缠绕着雪山,一切都美得不真实。   晓薇心里充满了苦涩的骄傲。“你总是说我笨,胆子小,不会照顾自己。我 可以自己爬山。我根本不需要你。“但是想到这里,晓薇的心又痛了。她想起那 次他们迷路,何建矫健的身影,温柔的声音。那次她好害怕,但是有何建在身边, 她又觉得不会有问题。可是现在,她一个人在爬山。她的眼前浮现出何建皱着眉 头担心的样子:”晓薇,你在哪里?晓薇,你怎么总这么迷糊。哎,你没有我, 怎么办?“这个总是担心她的人不见了。晓薇想起那次他们在山里迷路,何建让 她不要动,他去前面看看。他的身影一消失,晓薇就开始叫:”何建!“ 何建 马上回来了。   晓薇看着前面的美景,她突然叫了一声:“何建! “晓薇想起丽萨说她叫 何建的声音特别的清脆。今天在浦浦山山顶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澈响亮,这一声 何建,传到谷底,传到云间,传到天边。但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带着那担忧着急的 神情跑过来了。再也不会。   晓薇的满脸都是泪,山顶的微风拂过,但是晓薇的泪太多了,山顶的风也吹 不干这无穷无尽的泪。   清晨的山顶人很少,只有一个年轻的白人女孩带着一只乖巧的大狗,站在距 离晓薇10米的地方。她听到了晓薇叫的那一声“何建”,她看着晓薇,看着泪流 满面的沉默的晓薇,她默默地看着晓薇。   晓薇觉察到她的目光,转过头。这个清晨,在山顶,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对望, 她们不认识对方,不知道对方的故事,那个金发白人女孩也一定听不懂晓薇刚刚 叫了什么,但是晓薇看到那个女孩目光中的温柔,她好像在无声地对晓薇说: “我知道,我懂,我明白。“   晓薇带着泪对那个白人女孩笑了一下,转身下山了。   何建走了以后,姨妈注意到晓薇沉默了很多。到她家来,也常常窝在自己的 房间好几个小时。姨妈进屋看看晓薇,发现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过两个小时,姨妈进房间,发现她还是这样的姿态,眼睛好像都没有眨过。   看着晓薇失魂落魄的样子,姨妈安慰自己,失恋需要时间来治愈。不管怎样, 她觉得她这样做是对的,她尽到了做一个长辈的责任,她对得起她亲爱的姐姐。   几周后的一个周日,晓薇躺了一天。姨妈叫她吃晚饭,晓薇乖乖下楼吃饭。   姨妈指着餐桌怜爱地说:“晓薇,姨父专门为你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吃 吧。”   晓薇说:“谢谢姨父。”   姨妈看她用筷子拨弄着盘子的虾,鸡,蔬菜,夹了几颗米放进嘴里,问: “好吃吗?”   “好吃。“   “好吃就多吃一点。“   晓薇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你才吃了几口。再吃点。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晓薇摇摇头:“我饱了,我吃不下。”   姨妈看着晓薇站起身,收到书包,轻声说:“我回学校了,谢谢姨妈姨父。”   姨妈拿了一袋水果:“这些拿回学校吃。我帮你拿到车里。”   “谢谢姨妈。”   姨妈拿着那袋水果,陪着晓薇出门走到车前。   晓薇转过身,用那种了无生气的口气说:“姨妈,我走了。”   姨妈看着眼前她那曾经漂亮可爱得像一朵花一样的像亲女儿一样的侄女,看 着她尖尖的下巴,眼底的黑眼圈,长长睫毛下失去光彩的眼睛,圆鼓鼓的脸颊都 陷下去了。晓薇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姨妈突然哽咽了。她伸手把晓薇紧紧搂在怀里。晓薇一愣。姨妈很爱她,对 她很好,但从来没有抱过她。晓薇直直地靠在姨妈的怀里,双手绷在身体两旁, 很僵硬的姿势。   姨妈在她耳边说:“傻孩子,别怕,有姨妈呢。”   晓薇点点头,说:“我知道。谢谢姨妈。”   20.何建开卡车   何建开车上路了。他和晓薇告别以后,他就把晓薇的微信拉黑了。他想只有 这样,他心里的痛才能慢慢减轻。但是拉黑了一天,他就忍不住猜想晓薇在干什 么。“忍住!”何建对自己说。过了几分钟,他偷偷打开晓薇的微信朋友圈,看 到她今天发的:   “美丽的清晨开始于一杯咖啡。“配图是她手拿着的一杯星巴克咖啡纸杯。 何建知道晓薇常常这样照照片。左手拿着杯子,右手对着杯子照照片。背景可以 是街道,公园,草坪,高楼,任何景色。这张咖啡照有一点歪。何建想,一定是 早上晓薇背着书包,自己右手照左手,不好控制。何建想象着晓薇手忙脚乱挣扎 照相的傻乎乎的样子,嘴边一丝笑:‘这个家伙。“   看完朋友圈以后,何建又把晓薇拉黑了。他独自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有 点做贼心虚。但是似乎这一套完成后,今天才可以正式开始。   何建觉得有点好笑。   把晓薇的微信打开看看,再赶紧拉黑,竟然变成了何建每天要做的一件事情。   晓薇一直没有拉黑何建。因为她记得她对他的承诺:“你永远都可以找到 我。”   她常常把何建的微信打开,盯着那长长的一条黑线发一会儿呆。   有几次,晓薇会写:   ”你好吗?“   “你在哪里?“   “你知道我想你吗?“   ”我好想你。“   有时候只有两个字“何建。“   她会把这些信息发出去,然后再看到微信通知:“你发出的消息已被对方拒 收!“伴随着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奇怪的是,每次看到这个信息,晓薇反而会觉得好受一些。   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她突然看到那条黑线消失了,晓薇的心一阵狂跳,她 犹豫再三,写:   “你在哪里?你好吗?“   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又是一条黑线,她又被拉黑了。   晓薇咬牙切齿地在脑子里痛骂了何建半个小时。但是那一整天,不知道为什 么,晓薇心里都有点美滋滋的。   何建刚刚去开大卡车的时候,常常晚上一个人默默流泪。何建会想起爸爸。 他想起小时候,他在学校被老师批评,爸爸总是把老师骂一顿:“我儿子这么乖。 为什么要批评他!”他还想起爸爸常说:“健健最喜欢读书。”他后来上了社区 大学,爸爸也总是说:“健健爱读书。他上课可认真了。”爸爸从来没有怪他。   在爸爸心里,健健总是最优秀最棒最好的儿子。   但是这个最好的儿子,却没有在爸爸犯病的时候及时送他去医院。这个没用 的儿子在忙着为自己心爱的女孩伤心,忙得连送爸爸去医院的时间都没有。   爸爸也知道,这个儿子没有钱,他担心去医院会花很多钱,所以才一直忍着 心口痛。去医院之前的那个晚上,爸爸在床上“哎哟哎哟”叫了一晚上,何建听 到了,只问了一句。爸爸说没事,何建就去上班了。   他这个儿子还能算作人吗?何建一想起这些,就痛彻心扉。他恨不得打自己 一顿。何建想:如果有人打我一顿,痛斥我:“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不送你爸 爸去医院?“ 他可能会好受一点。但是周围的朋友亲戚都安慰他。晓薇也说: 不是你的错。你怎么知道他病了呢?你一直对你爸爸很好。你不要怪自己。   但是我不怪自己,我怪谁呢?我没有爸爸了,我没有爸爸了。我该怎么办?   何建想:失去爸爸让我觉得天都塌了。如果能再见到爸爸,和他说话,看他 笑眯眯地望着我,让我付出一切我都愿意。但是爸爸再也回不来了。失去晓薇的 痛苦不亚于失去爸爸的痛苦。我很想念爸爸和晓薇。那种思念是一样的煎熬。失 去他们俩,还有卢卡,可怜的卢卡,我好难熬,我不知道我怎么熬得过去。   何建开车有一年了。他越来越喜欢路上的生活。他开车已经到过了美国四十 个州。朝南开,开五号公路,一直开到俄勒冈州,加州,然后再从南加州的洛杉 矶开到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开到亚利桑那的凤凰城,开到新墨西哥州。   南部的这一条高速公路横穿荒漠。一条笔直看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两旁是 红色黄色浅黄色的铺满碎石的一望无际的戈壁。一棵树都没有,一根草都没有, 一缕风都没有,一个活物都没有。挂在天空的太阳一成不变。每当这个时候,何 建就会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空旷的天地间,好像就只有何建这一个人,这一辆 车,这一个太阳。   何建把那个国际象棋棋子的钥匙链用一个铁丝拴到了车前窗的后视镜上。那 个棋子一摇一摇。每当这个时候,何建会自言自语地和晓薇聊天:   “你都不知道这里有多干燥。人好少,你还说西雅图人少,这里才一个人没 有。你要在,肯定会说,开慢一点。其实没关系的。“   “落日真是通红通红的,好壮观。你要是在的话,肯定又要开始背古诗了。 “   “今天的景色好像外星球。月亮,金星就是这样的吧。我今天路过了二战时 候实验原子弹的地方。你要是在的话,肯定要进去参观。我自己就不进去了。“   “今天我遇到一个司机。他跟我说,1960年代美国登月是假的,那些月球上 的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这里还真的好像月球的景色!你要在的话,一定会照好 多的照片。“   每天,何建在心里都会和晓薇聊几个小时的天。他看到什么,吃了什么,遇 到什么有趣的事和人, 他都会在心里告诉晓薇。   “今晚我路过一家中餐馆,看着像是从50年前穿越来的。又旧又脏,一股霉 味,食物好难吃。“   “今天的休息站好可怕。那个厕所地上都是手纸,马桶黄黄的。你都不知道 那个气味!要是你在。“何建的脑海里浮起晓薇失声尖叫的那个戏精模样,忍不 住笑了。   有时候他看到有趣的标签,比如有一次他在路边看到一个大大的标志牌,上 面写着:“死亡之路。”旁边放着一个骷髅头像,他照了照片。他想,如果晓薇 看见这张照片,会是什么表情。   他没有把照片发给晓薇。   在沙漠里开车感觉很奇特,而更难忘的是在雪地里开车。   冬天从西雅图开往东部的时候,常常会遇到大雪。这时候车速就需要降低到 40英里以下。一片片飞舞的雪花迎面扑来,何建的车好像在朝着无边的棉絮开过 去。大雪常常伴着狂风,翻转着扑向车窗,像是马上要吞噬这个50吨的庞然大物。 高速路上一片白,天地一色,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路边都是停下的大车小车。 高速路上一个个的路牌,红色的标示灯一闪一闪:“请安装上雪链再上路。”这 时候何建也会在路边停下来,给自己的车装雪链。   轮胎套上了雪链以后,雪中开车就很舒服了。轮胎摩擦顿时加大,那种让人 害怕的失控感没有了。漫天跳舞的嚣张的雪花,耳边像鬼叫一样的狂风都变成了 好像电影里的背景,虽然恐怖,却不让人害怕,反而有一种刺激的感觉,好像在 坐过山车。这时候,何建又会想:“晓薇一定会喜欢在大雪里坐有雪链的车。不 过她胆子那么小。她会又喜欢又害怕。”   何建想起爸爸的时候少了。他梦到过爸爸两次。有一次,他梦到他回到了他 们的餐厅。好忙,客人好多,他在前台一刻不停地忙,不时地叫:“绿菜花炒鸡 一份。煎饺一份。”当他回头在厨房的窗台上取餐时,他会看见爸爸在后厨炒菜。 爸爸戴着白色的厨师帽,围着布满油渍的围裙,左手举着大锅,右手翻炒,火苗 蹿得老高。爸爸叫:“建建,煎饺好了。建建,宫保鸡丁好了。”   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平常真实,何建对自己说:“原来爸爸没死啊。我们都 很好。”他心里一阵欢喜。这时候他醒了。黑暗中,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过了一分钟,他想起自己在俄亥俄州,在亚马逊的仓库停车场。他想起餐馆关了, 爸爸死了。他想起再也听不到爸爸叫:“建建!”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泪流满面。   以前他常想为什么老天会早早地召唤爸爸走了呢?那晚,他有了答案,是因 为老天觉得爸爸太苦了吧。爸爸的这一生都很苦。青年时骨肉分离,中年丧妻, 一生都不得志,一生都在苦苦挣扎,拼尽了全力,却还是失望,没人看得起,连 自己的儿子都嫌弃他。太苦了,太苦了,走了就解脱了。   但是爸爸走了,苦却留给了何建。他听着车窗外呜呜的风声,一阵悲凉,一 阵心酸。   他又想起了晓薇,那个美好天真的女孩。   他怎么忍心拖累她。   他也梦到过晓薇两次,都很模糊。一次是,他回到了大学路。晚上,他走在 人行道上,一辆艳黄色的低矮的跑车在他身边飞驰而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他 看到一群人挤在跑车上,他看到一群人中的穿着黑色短裙的晓薇。她挥着手在狂 叫:“Yay!”他们一晃而过。   还有一次,他梦到在华盛顿大学的樱花园。花雨中,晓薇叫:“何建!何 建!”向他飞奔过来。这时候何建醒了,他看看挂在车窗镜上的棋子,在黑夜中 晃了荒。   现在何建是一个熟练的卡车司机了。他遇到不少好人。有一次,他在90号高 速上换道,他听到车身发出呲啦的声音,心里一惊,暗骂一句:“Shit!” 他停 车,跳下来,看到大车右面的后端贴着一辆小小的宝马车。他走过去,看到驾驶 座上是一个穿着入时,苗条的年轻母亲,后座坐着一个小男孩。母亲和孩子都在 发抖。   何建的心很慌。他脑子里响着:“完了,完了。”后来警察来了,结论是, 何建向右换道的时候没有看到那辆宝马车。车撞坏了可以修,公司都有买保险, 不是大问题。但是如果有人受伤, 就麻烦了。警察询问了一下那母子俩, 走到 何建面前说:“他们说他俩没有受伤。”   何建松了一口气:“他们要去医院检查吗?”   “我问他们了,他们说不用,两个车一蹭在一起,你立刻就停下来了。他们 觉得没有问题。“   何建感激地走过去说:“对不起,谢谢你们。“那个惊恐不安的母亲说:” 没关系。我们感觉都还好。“那个小男孩也点点头:“我没事。“母子俩一看就 是有教养的好人家的太太孩子。   后来的两周,何建一直都在担心。万一他们回家后开始头晕,或者亲戚朋友 提醒他们不要便宜了这个大意的司机,他们会回来找他,让他赔钱,那他这几个 月就都白干了。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公司帮他处理了这个车祸。经理还开玩笑:“现在你正 式是有经验的司机了。“   这事就过去了。   何建也遇到过坏人。有一次,他开了4个小时到了西雅图东边的小城斯坡堪。 原计划是交接完货物,当天回西雅图。结果那边的工厂工作人员,一个脏兮兮的 白人老胖子,绷着一张老脸,坚决让他周一再回来,说四点他们下班了。那时候 刚刚四点,又是周五,如果等到周一,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开回西雅图,周一再 开回来,一共8个小时,或者在这个小城住三夜!何建向他道歉,解释自己的困 境,而且周一他要出发去加州交货。何建好说歹说,他就是冷冰冰地不肯通融。 何建只好找了一个地方花了80美元存货,自己把卡车车头开回西雅图,到周一再 开四个小时,先去存货的地方取货,再去交货。周一去加州的计划也推迟了。   何建觉得那个丑陋的工作人员就是歧视他,就是故意找茬。以前送货晚几分 钟也是常有的事,都没有人这么难缠!何建本来想写一封投诉信,但是想想以后 可能还要打交道,于是在心里咒骂了他几句,拉倒了。   何建的工资是按照开车的距离来计算的。一英里50美分。政府对卡车司机有 严格的规定,每天开车11个小时以后,必须休息10个小时,一周7天驾驶时间不 能超过60个小时。美国交通部门强制卡车安装电子监控系统,不定时抽查,一旦 发现违规,罚款力度很大。   在这种情况下,何建拼了命一个月可以开一万六千英里,赚8千美元。何建 的花销极少,各种费用,税后,他能存下4千美元。这个月,何建发财了!他赚 了9千6百美元。多的钱是他发现一个送货点给的小费高。长途司机不管送货。装 货送货有专门的短途司机干。装货送货花时间,何建也不愿意干,耽误的时间不 如在路上多开一段。但是这家送货点,如果你帮着他们的工人装货卸货,他们一 个小时支付50美元,一天就是400美元。上个月,何建在他的休息时间都去那里 帮忙,干了4天,赚了一千六百美元,加上开长途赚到的8000美元,他那个月有 小一万。   在美国蓝领工作中,开卡车是一个高收入的行业。当然一直在高速公路上跑, 很累,也危险,而且年纪大了,会有脊椎病这种职业病。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一 直在路上的工作对正常的家庭生活有很大的影响和伤害。   看着银行账户的数字不断上升,何建很高兴。他想到了爸爸。他仿佛听到爸 爸开心地搓着手,对他的老友夸赞道:“我儿子很能干,会赚钱。”   他也想到了晓薇,不过他很快又想到那个半个巴掌大的1300美元的香奈儿小 废包。   路上的生活是孤独的,但是这份孤独是何建想要的。荒漠,森林,草原,大 片玉米地,巨人似的电力风车,翻滚而来的雪花,狂风,暴雨。远在天边又近在 眼前的墨黑的乌云,火红的夕阳,银盘一样的明月。天苍苍地茫茫, “前不见 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涕下。”何建见到了最美的世界,最 美的天地,最美的日月星辰。   这天地山川,这苍天穹宇慢慢治愈了他一颗破碎的心。   21.晓薇与何建雪中偶遇   晓薇爱上了滑雪。她们几个女朋友每周都去滑雪。除了周末,她们一般在周 一到周五的下午3点出发,滑夜场,到晚上8点回家。艾瑞克常常和她们一起去。   晓薇喜欢滑夜场。有一次雪越下越大,她们决定穿过一座山回到停车场。晚 上雪场有很多灯,但是还是昏暗静谧。晓薇跟在朋友们的身后,在漫天大雪中, 飞驰而过,好像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么浪漫,那么快乐,那么美妙。   通往滑雪场的90号公路上有一个大卡车休息站。有一次,晓薇想上厕所,她 们拐进了这个卡车休息站。艾瑞克说,好像只有卡车司机才能停在这里。晓薇憋 不住,她们只好开进去试试。卡车休息站里的停车位好长,停着一排排的大卡车。 晓薇下车去找厕所。透过车窗,晓薇看到一个个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他们大多 是各种肤色的中年男子,蓬乱的头发,大肚子,脸上几天没有刮的胡子,看着些 许沧桑。很多司机都在吃东西,或者拿着薯片往嘴里塞,或者拿着可乐仰着脸往 嘴里灌,或者拿着个汉堡,狼吞虎咽的咬。   休息站是锁着的,要加油才能收到一个密码,通过这个密码才能进门。那天 艾瑞克的车是加满油的。晓薇回来对艾瑞克说:“没找到厕所,我再憋一阵吧。”   有一天在去雪场的路上,雪越下越大。90号高速路上铺满了白雪,一辆辆车 轮压过,白雪上是灰黑的车轮轨迹,脏兮兮的。艾瑞克的车是四轮驱动,也提前 换好雪胎,一般来说很安全。但是那天雪太大了,路上的雪被车轮碾压过,变得 硬实,他们的车有点打滑。大家商量一下,决定停到路边,安装上“雪道开车必 杀器”--- 雪链。   三女一男四个人没有一个安装过雪链。艾瑞克是一个文弱书生,从来都是动 脑动嘴不动手。另外三个女孩更是娇小姐,是那种如果车的自动门不动了,都要 找半天才能找到那个控制的按钮。这四位,手忙脚乱,围着车转圈。一个查油管 找视频,一个打开手机手电筒仔细读说明书。 艾瑞克拿着轮胎支架,打算架高 轮胎,直接套上雪链。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哪知道这第一步就不成功。那个手摇 轮胎支架像个玩具一样,艾瑞克咬牙切齿地卖力摇,那轮胎竟然纹丝不动。晓薇 指挥三个女孩抬轮胎,助力艾瑞克。   三个手无缚鸡之力,天天减肥的女孩乱七八糟挤在一起,喊着:“一,二, 三,抬!” 车纹丝不动。艾瑞克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头冒出一排细汗。他们折 腾了40分钟,一个轮胎的雪链都没有安装上。现在5点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伴着鹅毛大雪。 他们的前面后面都是停在路边装雪链的大车小车。一辆辆车停 下来,装上雪链,开走,再换一辆。只有他们,一直在折腾,一直没有成功。   晓薇看这样下去不行,决定去找人帮忙。正好有一辆大车开到路边, 停到 他们车的前面。晓薇跑到那辆车的驾驶座前。这种卡车特别高,晓薇抬头伸手使 劲敲车窗。车里的司机正弯腰在拿什么东西。晓薇使出全身力气敲窗,敲得砰砰 响。   司机抬头开门。晓薇愣住了,手停在半空,不上不下,像是有时候她上网课 卡网,电脑屏幕上教授的手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样。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又黑又瘦又高,也是好几天没有刮胡子,头发蓬乱,沧 桑疲惫,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很明亮。   是何建。   何建开了车门。他也愣住了。   大雪纷飞,车门开着,两个人愣在那里好几秒。艾瑞克他们正在忙乱,要不 然一定会觉得那场景很奇怪。   何建先反应过来。他跳下车。   “晓薇,你怎么在这里?“   晓薇还是一动不动,没有放下手,也没有说话。   她以为她在做梦。   何建拉一下她在半空中的手,说:“晓薇,是我, 何建。你怎么在这里?”   晓薇突然一阵哽咽。她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一开口,她就会带着哭腔。她 心里咒骂自己这个爱哭的毛病。   何建看看不远处。他看到那围着车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几个人。他认出来艾瑞 克。   何建问:“你们的车坏了吗?你们这是去哪里?天气不好,开车很危险的。”   晓薇想我要用最镇定最平静的语气回答他。不答话会暴露自己的不正常。   但是晓薇还是处于要哇一声哭出来的险境,所以她只能用最短的语句来回答: “我们去滑雪。“她本来想说:”我们去滑雪,路滑,在安装雪链。“但是说三 句话不哭,她做不到,只好说了一句就打住。   何建看看晓薇,大踏步朝着他们的小车走过去。晓薇跟上他。 只要不说话, 她就是安全的。   她听到何建向艾瑞克打招呼。两个男人握手。艾瑞克擦着汗把支架递给何建。 何建蹲下,把支架放在一个后轮胎下面,一下两下三下,轮胎下面出来一个小缝, 艾瑞克把雪链递给何建,何建绕着轮胎套上,再整理平整。   晓薇看到何建又换了一个后轮胎,重复刚才做的那几个动作。五分钟以后, 两个轮胎的雪链都安装好了。何建站起身,艾瑞克伸出双手握住何建的手,大声 道谢。两个女孩早已跳进车里坐好了。   晓薇没有动,没有说话,没有笑。大片的雪花扑打到她的脸上头发上,风像 刀子一样吹的晓薇的脸通红。这些晓薇都没有感觉到。   她看见何建大步向她走来,站到她面前。   何建说:“安装好了。刚才轮胎支架有一个地方要扣一下,要不然不起作用。 “   晓薇说:“谢谢。“   何建看着她,说:“艾瑞克说你们去滑雪。以后这种天气,还是不要出门上 高速路。不安全。“   晓薇想,这种天气你还不是在路上。但她没有开口。   何建抬眼看了一下雪花飞舞的天空,说:“你…你们快去吧。”   他看看晓薇,缓缓转身,朝着他的卡车慢慢走去。   晓薇叫道:“何建!”   何建转头看着晓薇。   “我去参观一下你的车吧。“   晓薇不等何建回答,快步越过何建,敏捷地站到卡车副座的门前。   何建跟着走过来,打开车门。车很高,晓薇双手扒着车门费劲地爬。何建双 手在她身后比了一个推她的姿势,但是没有碰她。晓薇挣扎了一会儿,何建终于 伸手推着晓薇上了车。何建自己从另外一边坐进了驾驶座。   晓薇把车门关上,何建也把车门关上。   风雪都关在了门外,狭小的空间,突然很安静。   何建说:“看吧,就这样,这一排按钮,这个是路况监视器,这个是提速, 这个是前灯…”   晓薇打断他:“你睡哪里?”   何建回头一指:“那里。”   晓薇看到后面有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小床,床的上面是一排架子,放着被子 枕头,床的下面放着两个大箱子。床的左面是一排窄架子,从上到下依次放着电 饭煲,电锅,几个碗,几双筷子,最下面一排放着一个小煤气炉。床的右面的架 子上放着一些衣服和书,有几本经典小说,一本是《廊桥遗梦》,还有那本王小 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架子最上面放着一张合影,一对夫妇半搂着一个小男 孩,三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这是何建一家16年前的全家福。空间很 小,但整洁温馨。   何建说:“你好吗?”   晓薇回答:“好。”然后她愣住了。顺着她的目光,何建看到她正盯着车前 面的后视镜。后视镜的镜架上挂着那个棋子钥匙链。   何建一阵慌乱:“你现在功课忙吗?你姨妈一家怎么样?你现在很喜欢滑 雪?”   晓薇收回目光,说:“我挺好。你好吗?你好像瘦了?开车很累吗?” 在 车里,两个人那么近,晓薇反而不想哭了,可以正常说话了。   “挺好。开车挺有意思的。我去了40个州。很多地方很美。”   晓薇看着何建。   何建的目光躲闪着。   晓薇说:“你打算长久干下去?“   “应该吧。收入不错。我没学历,干别的都没有开卡车挣钱多。我也喜欢在 路上。“   晓薇转过头,目光又停留在了那个钥匙链上。   何建说:‘你看着挺好。头发又长了。“   晓薇没有说话。   何建也沉默了。   过了一分钟,晓薇说:“我走了。你小心开车。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不要硬 撑。”   何建跳下车,走到晓薇那边,把车门打开。车好高,晓薇打算跳下去。何建 伸手抱住晓薇的两只胳膊,双手一使劲,把晓薇举了下来。晓薇站在何建的面前, 他们离得很近,近得可以闻到对方的味道。晓薇身上还是那种淡淡玫瑰香味,何 建身上是说不清的气味。   晓薇用尽全力才克制着自己,没有一把紧紧抱住何建。   何建看着晓薇转身走向艾瑞克的小车。风雪交加,高速路上的车声和风声混 在一起。晓薇的身影很小很模糊,何建觉得她走得好快。何建眼睛一红,转身上 车了。   艾瑞克车里的三个人都等着晓薇。晓薇坐进车里,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脑 袋也像灌了铅。她觉得好累,好困,好冷。她说:“对不起。我好像病了。我想 回家。”   那三个都点了点头,艾瑞克掉头往回开。开车途中,很黑,大家都累了,都 没有说话,艾瑞克的车隔音好,车里很安静。一辆大车从对面驶来,明亮的车灯 照亮了晓薇她们的车,艾瑞克从后视镜里看到晓薇脸色惨白,那是怎样的一个完 全没有血色,像鬼魂一样失神绝望的脸。   艾瑞克一惊。   何建看着晓薇她们的车开走了,垂头在方向盘上靠了一会儿。他转身伸手从 书架上抽出一本笔记本。那是他的日记本,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爱你就像 爱生命。“旁边画着一个漫画小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长长的头发,傻笑 着,小人的旁边画着一个国际象棋的棋子。   这个本子里面,记录着何建对晓薇的思念,点点滴滴,仔仔细细,琐琐碎碎。   他翻到一页空白,写道:2020年12月3日,我今天遇见了你。你还是老样子, 很漂亮很可爱。你和朋友去滑雪。见到你,看你过得不错,我很高兴。你一见我 就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你那又傻又可怜的小样子,我看了很心疼。我走是对的。 艾瑞克应该对你很好,他是个难得的好人,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我比较不担心你。 不过不要大雪天上高速。“   他最后写道:“晓薇,我很想你。”他合上了笔记本,放回了书架。   他听着歌开车上路了。这一年每次他想念晓薇的时候,他都会一边开车,一 边听这首到老歌《别怕我伤心》。   “好久没有你的信 好久没有人陪我谈心   怀念你柔情似水的眼睛 是我天空最美丽的星星   我从来不敢给你任何诺言 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太年轻   你追求的是一种浪漫感觉 还是那不必负责任的热情   心中的话到现在才对你表明 不知道你是否会因此而清醒   让身在远方的话我 不必为你担心“   艾瑞克把那两个女孩送回她们的住处,最后送晓薇。   车停在晓薇的公寓楼下。晓薇开口:“今天对不起,谢谢你。”   艾瑞克说:“晓薇,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打算回国过春节,然后在国内 远途工作一段时间,陪陪父母。”   晓薇一惊:“现在是疫情期间,你可以回国吗?”   艾瑞克点点头:“可以。我是绿卡,我妈最近身体不大好,可以回国。但是 要隔离3周。我之前觉得有点麻烦,一直没决定,现在我想还是回去看看父母。 反正公司都是远途上班,父母也一直催我回去。”   “回去看看父母挺好。你要走多久?”   “至少三个月,有可能半年。“   晓薇看着艾瑞克,说:“谢谢你。艾瑞克,对不起。我的心碎了。我的心会 永远破碎,所以……”晓薇突然有点哽咽。   艾瑞克脸上还是挂着那似夏日朝阳一样温暖的微笑,说:“晓薇,没事。我 知道的。你要保重。“   晓薇:“你放心,谢谢你。总之这两年,谢谢你。“   艾瑞克苦笑道:“你要对我说多少谢谢?“   晓薇也笑了笑。她下了车,向公寓楼走去。   艾瑞克摇下车窗,又叫一声:“晓薇!”   晓薇回头。   艾瑞克说:“都会过去的。”   晓薇点点头,朝艾瑞克挥挥手。   进屋后,晓薇合衣躺在了床上。奇怪的是,她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 里,想着今天遇见何建的一分一秒,他的一举一动,他脸上的每个表情,她下车 的时候他那个把她举下车的动作,挂在车后视镜上的那个棋子钥匙链。然后她想 起何建转过头,温柔地说:“你看着挺好。头发又长了。“   想到这里,晓薇的眼圈红了。   何建离开的这一年,晓薇从来没在认识的人面前哭过。确切地说,人前人后 她都哭得很少。   她正常地上课,周末去姨妈家吃饭,去旅行,去派对,去餐厅吃饭,去看电 影。姨妈姨父和朋友们都觉得晓薇安静了很多,不像以前那么活泼爱笑了。她更 爱读书了,常常捧着一本书坐一天。她也不和男孩单独约会。有一次一个干净清 爽有礼貌的男孩约她看电影,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倒不是为了远方的那个人, 而是想想要化妆打扮选衣服配包包和鞋,再出门吃饭聊天两个小时,好累啊。太 累了,还是在家宅着吧。   以前的晓薇是一个特别爱和朋友出门的人,现在的晓薇变成了一个宅女。这 应该是朋友们注意到的她最大的变化。   还有一个变化,晓薇以前喜欢吃越南河粉。西雅图阴雨绵绵的天气,吃这种 热腾腾的牛肉粉特别合适。但是现在晓薇遇到越南河粉店都绕着走。有一次,她 们去夜店跳舞,太晚了,其它店都关了,只有一个越南河粉店还开着。晓薇不想 去,但拗不过大家都饿了,都要去,她只好跟着去了。但是他们在餐馆里待的一 个小时,晓薇一直在默默地吃面,一句话没有说。   晓薇去学校的路线也改了。这一点朋友们都理解。她的新路线不用路过何建 家以前的餐厅。那个地方现在开了一家奶茶店。大家都识趣地从来不邀晓薇去那 家店喝奶茶。好在奶茶店多得很,可以去别家喝。   艾瑞克有时候来找她们玩。他在追她吗?好像也不是。他们总是好几个人一 起去玩,总共就是吃饭,看电影,跳舞,滑雪。他们也喜欢去户外爬山。   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艾瑞克对她挺好。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艾瑞克时刻关注 着晓薇的需求。她吃饭的时候眼光一扫,艾瑞克就会递过来一杯水。有时候晓薇 走神,她现在常常走神,艾瑞克会帮她点餐,点的都是她喜欢吃的。车接车送更 是不用提了,艾瑞克就像她的专用司机。   但是今晚,艾瑞克说他要回国一段时间了。挺好。晓薇想。她想起那个人说 过的话:“别人对你好,你不要利用别人。”她一直记得这句话。   晓薇记性很差,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但是那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清 清楚楚地记得。   晓薇最听何建的话。   她又想起自己说的:“我只利用你。“想到这里,晓薇的眼睛又湿了。我只 利用你,但是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没有了何建的这一年,当心里常常莫名划过一道的时候,晓薇的眼睛会湿一 下,但是没有滚滚而下的泪,就是双眼湿润一下,仅此而已。   所以朋友姨妈都觉得晓薇恢复得出人意料的快。姨妈常常暗自庆幸自己的杀 伐决断和超强执行力。   电话响了,是丽萨打来的,:“晓薇,阿曼达她们说你们今天没滑雪,半路 回来了?“   ”嗯。我有点头疼。路也不好开。“   丽萨停顿了一下,说:“你们遇见何建了?“   晓薇其实不太确定阿曼达和凯利有没有认出何建。她们与何建不熟。晓薇没 错,她们根本没认出那个帮她们的人是何建。她们只是对丽萨说:她们在风雪里 给轮胎装铁链,折腾了一个小时都没装上,差点以为她们就要冻死在那里了。然 后一个高高大大挺有男子气派的帅哥从天而降,花了5分钟就帮他们装好了铁链。 晓薇好像认识这帅哥,他们在帅哥的卡车上聊了几分钟。   丽萨一听就知道这从天而降的帅哥是谁了。丽萨激动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难道何建回来了?晓薇所有的熟人里,从头到尾了解她和何建的关系的就是丽萨 和艾瑞克。而且丽萨了解得还更深刻一些。   晓薇回答:“嗯。遇见了。“   ”那你还好吗?“   晓薇的声音特别低沉:“还好。“   ”要不要出去喝酒?“   ”不去,我累了。“   ”那我过来找你?“   晓薇说:“好。“   很快,丽萨就带着些奶酪,开心果之类的干果过来了。她们本来也住得近。 阿曼达也来了。丽萨解释说,阿曼达本来就正在她家玩。她们本来想看一个电影。   三个女孩子坐下后,丽萨眨眨眼,又从包里掏出一瓶棕黄色的酒,上面写着: “whiskey”威士忌。   “喝吗?今晚我们来个一醉方休。“丽萨笑着说。丽萨是个爽朗的女孩。她 漂亮高傲,喜欢被人关注和包围,在任何一个地方,她都要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晓薇以前可以和她一决雌雄,但是她们又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所以她们的友谊就 在又爱又恨又竞争又合作的境遇下延续了好几年。   何建走了以后,晓薇其实没有在丽萨面前表现得太不同寻常。丽萨有时候都 觉得晓薇太平静了。   丽萨常常会嫉妒晓薇,就像晓薇会嫉妒她一样。但是,女友失恋,她们无论 如何是要站在一起共度难关的。女孩帮助女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她们这个富二代留学生圈子,如果说晓薇和丽萨是第一梯队,那阿曼达就算 第二梯队。这个梯队是从相貌,家世,性格,受男孩的欢迎程度来评判的。当然 长得美最重要。   人们常常低估美貌的力量。其实无论古今中外,无论男女,出众的美貌都很 有魔力。   阿曼达是个微胖的女孩。她知道自己不算美,所以性格就很随和。她基本上 就是丽萨的跟屁虫。   丽萨在她们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玻璃杯,放冰块,再倒进到酒杯四分之一处 的酒。丽萨举起酒杯,说:“为友谊干杯。”   晓薇和阿曼达都举起了酒杯,说:“为友谊干杯。“ 她们碰了一下杯,丽 萨和阿曼达都喝了一小口。晓薇也喝了一小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晓薇虽然会 去酒吧玩,但是她是实实在在的一杯倒。她酒量很差,出去玩如果喝一杯多一口 都会醉。   晓薇喝了一口以后,却又一仰脖,一口喝干,然后把酒杯重重地放下。吓了 那两个女孩一跳。   晓薇拿起酒瓶,开始倒酒,这种烈酒一般而言是只倒酒杯大小的四分之一。 丽萨和阿曼达开始吃干果,她们喝酒都是装样子装时髦,那种又苦又辣的感觉, 谁会喜欢?今晚是丽萨觉得不拿来一瓶烈酒,就配不上这“失恋”的夜晚。   这些女孩,有钱家世好从小被宠,没有经过生活的拷打,没有受过人间疾苦, 所以对她们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和男友吵架。   晓薇一下子倒了满满一杯的威士忌,一仰头,咕咚咕咚像喝汽水一样全部干 光。   丽萨和阿曼达互看一眼,吓得都站起来,一个抢酒杯,一个抢酒瓶,硬把晓 薇按着坐到椅子上。   阿曼达拿了一把干果,塞进晓薇的手上,说:“吃点东西。这酒太烈,慢慢 喝。”   丽萨点点头:“是啊,别喝太快。”心想,我还是应该带啤酒来。   晓薇摇摇头,说:“今晚你们都别管我。你们是不是朋友?是朋友就什么话 都别说,陪我喝酒。”   丽萨和阿曼达尴尬地对视一眼,说:“好,陪你喝。”   丽萨又给晓薇倒了四分之一的酒,却不太敢把酒杯递给晓薇。   晓薇一把抢过,又是一干而净。   一杯倒的晓薇转眼已经喝了相当于5,6杯的量了。晓薇有点受不了,朝旁边 一仰。   阿曼达赶紧扶住她,晓薇就势趴在了桌上,黑发散落,完全遮住了她的脸。   另外两个女孩对视一下,暗想:今晚喝酒派对开场5分钟,主角已醉倒,现 在把她抬床上去?   这时候,晓薇的肩膀开始一耸一耸,看的出来,她在尽力不发出声音。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   丽萨担心晓薇吐,把她的头扶起来。这时她们看到了晓薇满脸的泪,她憋着 不出声音地在哭,通红的脸上的肌肉在抖动,五官都挤在一起。琼瑶的电视剧里 的女主角在痛哭的时候都很美,但是真正的大哭是很丑的。   丽萨扶着晓薇的头,晓薇再也忍不住,双手蒙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女孩帮女孩的好朋友丽萨和阿曼达就这么看着晓薇在她们面前哭到喘不过气 来。   丽萨的眼圈有些红了。她伸手轻抚晓薇的后背,一下一下轻拍着。使个眼色 给愣在那里的阿曼达,示意她去倒水。   正在发愣的阿曼达赶紧站起来,去倒了一杯水,放到晓薇的面前。   晓薇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泪水顺着她遮着脸的手背留下,像一条条小溪, 流到晓薇的雪白的脖子上,她打湿的脖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泪水再顺着脖子流 到了晓薇的前胸,把她胸口的毛衣打湿了一大片。   阿曼达呆呆地想:一个人的身体里原来存了这么多泪水?   晓薇哭到累了,趴在桌上。两个女孩费了好大劲,才把晓薇弄到了床上。   今晚,丽萨以为她又会听晓薇诉说她多爱何建,何建多帅多温柔多性感,这 个王八蛋现在跑了,她有多恨他。或者是冷嘲热讽地痛骂何建一顿。丽萨打算吃 着小菜喝着小酒,慢慢安慰晓薇。她连安慰的说辞都想好了。   结果晓薇一句话没有,自己灌了几杯烈酒,就开始像孟姜女哭长城一样哭啊 哭,哭啊哭,直到把自己哭死过去了。   这个派对结束了。和丽萨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但是那种震撼让丽萨久久不能 忘怀。她想:还好我从来没有这么爱一个人,太可怕了。但是又一个念头跳出来: 这么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这个念头有点吓到了她。   22.何建回来了   转眼到了2022年的二月。   自从两个月前遇到晓薇以后,何建的心就一直不能平静。他的眼前不断浮现 出晓薇那张眼里含着泪的小脸,还有那转身快步离开的小小的身影。他常常想, 她过得好吗?她还在难过吗?晓薇的朋友圈看不出太大不同。她抱怨教授,说自 己考试前好紧张,吃过的餐厅好棒,还有各种琐事杂事。   何建想,只要她快乐就好。   然后,何建发现晓薇有两天没有发朋友圈,然后是一周没发,这个时候,何 建已经觉得很奇怪了。晓薇从来没有超过一周的时间没有发朋友圈。   一周变成了两周,两周变成了三周。晓薇的朋友圈一直停留在一月底她发的 一张自拍。   这段时间,何建都在跑赌城拉斯维加斯。那天正当他面朝着火红的夕阳在高 速路上奔驰的时候,他突然不能忍受。他把卡车停在了路边,在那一片空旷广漠 得仿佛世界尽头的地方打开了微信。   晓薇的微信还是没有变化。他打开了艾瑞克的微信,看到艾瑞克的微信标注 是:“在国内,回复慢。“他又打开了王子强的微信。一看到王子强那张油腻扁 平的大脸,何建就一阵心烦。这次,何建打开了晓薇姨妈的微信。姨妈发的不多, 不外乎就是孩子,花园,做的美食。何建叹口气,他不敢打扰晓薇的姨妈。   这时他看到了丽萨在朋友圈发文。丽萨也是个朋友圈达人,发的主要是自己 各种姿态的美照。   何建给丽萨发了一条私信:”你好。我是何建。“   他看到丽萨马上回了:“好久不见啊,帅哥!你在哪里?你离开西雅图了? “   何建打字很慢,他写:“我挺好。对,我在外地。我有一个事想问你一下。 “   ”什么事?“   ”你最近有见到晓薇吗?“   丽萨的微信电话马上打过来了。   ”喂!喂!何建?你还不知道啊。晓薇病了。“   野外的信号不是太好,丽萨的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她上个月去体检。 医生教她自检,摸到乳房有肿块,照了片,医生说看着形状不规则,怀疑是乳腺 癌。还没有确诊。她说要去穿刺检查。我几天没见她了。她不让我告诉别人。她 爸妈过不来啊。“   何建一下子懵了:“那谁陪她检查?“   ”她姨妈吧。“何建听到丽萨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回来看看她吧。上周 我和她通话,她挺可怜的。我们都知道你来看看她,她会开心的。“   何建没有说话。他听到丽萨说:“晓薇是个最傻的姑娘。你都不知道她对你。 哎,别提了。我们都劝她,她那个花痴的样子,傻透了。我都懒得说她。总之, 你自己决定吧。“   听了这几句话,何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你们都劝她?劝她什么?劝她 远离我吗?   何建闷声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何建看了看远方。太阳已经落山了。远处土黄色的群山被落日余晖染成了鲜 血的红色。空旷得没有一辆车的高速路一直延伸到天边,看不到尽头。寂寞的风 吹过,卷起一阵黄沙。   无人。天地一片苍凉。   何建站在这条凄艳绝美的沙漠大路边,突然觉得好孤单。   他想着远方那个住在他心里的姑娘,那个把他的心打碎,但还是一直住在那 里的傻姑娘。   三天后的一天,晓薇的公寓门铃响了。晓薇打开门,门口站着何建。晓薇一 下子愣住,一时无语,她的第一反应是:糟糕,我穿着宽大套头衫,裤子松垮地 吊着,头发也没梳,这个丑样子,怎么被他见到了.   屋里很乱,床上没有叠的被子,几件衣服散落在地毯上。 晓薇半掩着门, 干涩地说:“你怎么来了?”何建把门推开,侧身走进房间,在餐桌旁坐下,抬 头望着晓薇,说:“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听到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晓薇一股火冒起来。一年没见了,朋友都算不 上了,但是晓薇突然觉得很委屈,她冷冷说道:“我没生病,谁告诉你我生病了? 我好得很。 我毕业了,拿到学位了。”晓薇知道学位是何建的软肋,但是不知 道为什么,就是要提。   何建微微一笑,柔声道:“你真棒。祝贺你。“   这句话让晓薇更生气。她硬邦邦地问:“有事吗?”   何建愣了一下,说:“来看看你。没事”   晓薇看着何建,这张她朝思暮想的脸,还是那么漂亮,只是头发凌乱,嘴边 略有些胡子,俊美又加了些沧桑。“开卡车风餐露宿,还是挺累。”晓薇看着何 建的脸,有些走神,心中又莫名的烦躁,道:“我有什么好看的。突然想起来看 我。是被女朋友甩了?”晓薇干笑两声。   何建的笑意更加明显:“谁告诉你我有女朋友?”   他脸上的笑让晓薇的心感觉一阵疼。他为什么这么高兴?他有什么资格这么 高兴。      晓薇说:“你这么英俊潇洒,魅力无穷,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何建说:“也是。不过你怎么回事?明明挺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没有男人 追?“   晓薇的脸青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人追?你今天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何建看晓薇真生气了,赶紧闭嘴。两个人都不说话,安静了两分钟,气氛很 奇怪。   一见面还是吵架,连假装客气一下都没有,和一年半前一模一样,好像中间 这一年半从来没有存在过,好像昨天他们还是在一起的最亲密的人,其实除了那 次雪中偶遇,这18个月他们完全没有联系。好奇怪。   还是何建先开口:“你毕业了?怎么打算?“   晓薇:“我有工作,在亚马逊。”   何建真诚地说:“你真棒,晓薇。“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何建这么说,她有点心酸。   天暗下来了。西雅图的冬天就这样,才下午5点,就已经昏暗得像晚上一样。   何建把灯打开,说:“去吃饭吧。“   “我不饿。“   “明天你有检查,我接你去看医生。“   “不用,我明天没有检查。“   何建略提高声音:“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总是要发脾气?”   “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看到你就很生气。”   何建叹一口气。看了一眼晓薇凌乱的小屋,顺手把地板上的衣服捡了起来, 叠好,放在床边,他又起身,把被子拎起一摔,平整铺好。晓薇斜眼看他做这些, 突然眼睛一热。   何建说:“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你现在也不能生气。我走了。“   “你就不该来。我原本高高兴兴。你一来,我的一天都毁了。”   何建起身朝着门外走,边走边说:“明早8点我来接你。”   晓薇冲到门口,挡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同情我吗?是谁告诉你我的病? “   ”丽萨告诉我的。“   晓薇哼一声:“你和她不是最不对付吗?你们还会聊天?“她心想,原来只 和我一个人绝交。   ”嗯,偶尔聊了一次。“   晓薇逼问道:“你和丽萨怎么会聊天?你说清楚。你害了我还不够,还要害 她?“   ”你不要瞎说,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本事害了这个害那个。“   晓薇一口气说下去:“你没有本事害她是因为她聪明,对吗?我又蠢又笨, 你就挑上我了?你没有本事害她,但你有本事害我,所以你又来找我,对吗?她 会嫌弃你穷,我这个蠢货不会,对吗?“   何建的脸变了。他黑着脸,大步朝大门走去。   晓薇的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是当她看到这个在她的梦里常常出现的人以 后,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愤怒。她只想用最苛刻的话来伤害他,来刺痛他,因为 他也曾这样冷酷地对待她。   看到何建的脸色,她知道何建真的生气了。何建脾气很温和,但也不是没脾 气的人。晓薇其实挺怕何建生气的,因为这个人不会大喊大叫或者说难听话,但 他会玩消失。而这一点,晓薇最受不了。   晓薇冲到门口,挡住他:“你要带我看病,那耽误你遇到真爱怎么办?她知 道了一定会生气。我欠你这么大人情,怎么还?“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何建没有看她,哑声说:“没关系。不会有真爱出现。“他顿了一秒,接着 说:”我希望你健康快乐,我希望你过得好。“   晓薇的眼圈湿润了。她咬咬牙,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在他面前哭。 这个人,她恨死了。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没有哭声,但是大滴的泪顺着她的脸 庞滑落下来。何建把手抬起来,但在半空停住,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不 能哭。别哭了。”   晓薇呜咽地说:“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坏的人。我如果得病都是因为你。”   何建把门拉开:“我走了,明早8点我在楼下等你。你明天不是和医生有预 约?“   晓薇把门关上:“你到底怎么知道我得病的?你消失了,我都找不到你,你 们怎么会还有联系?你不说清楚,我不让你走。“   何建只好说:“我在微信上问丽萨了。”   晓薇狐疑地看着何建:“你不是把我们全部都拉黑了吗?”   何建心想:真是笨啊。   ”你不说清楚,我就会觉得你在撩丽萨,你和她有一腿,没准儿还上过 床……”   何建受不了了,大声说:“拉黑了也可以偶尔不拉黑看看。我看到你这个微 信狂人三周没有发朋友圈,就问了问丽萨。她告诉我你体检,查出左胸有肿块, 怀疑是乳腺癌,我就回来找你了。懂了吗?懂了吗?有这么难理解吗?你的智商 不是能进亚马逊吗?你!”   晓薇听何建把这段话说完,仔细观察着何建的脸,问道:“你天天无聊到看 了我的朋友圈再把我拉黑?”   何建心想,这无聊事,我每天大概做个10次20次。他闷声回答:“嗯。”   晓薇忍不住浅笑了一下。她想何建把自己像个犯人一样,每天在微信上关了 放,放了关,又有点气。但是感觉好多了。   她咬了咬嘴唇,说:“你抛下我去开卡车。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何建柔声说:“你不用原谅我。这段时间让我陪着你,照顾你。”   晓薇的心融化了。她想自己应该硬气一点,给这个人点颜色看看。但是何建 留在她身边的诱惑太大了。简直像太阳从乌云后面露出脸,天地都有了颜色的感 觉。而且如果耍态度,这家伙再跑了怎么办?她沮丧地想,没办法,自己硬气不 起来。自己以前都是以傲娇小公主出名,自从遇到何建以后,就像脑子进了水, 香奈儿也不喜欢了,派对也不想去了,也傲娇不起来了,为了讨好这个人,居然 还去打过工。   没办法,自己只能认栽了。   她有点走神,在心里骂为什么自己这么没有骨气。然后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她对自己非常失望。   何建看晓薇的小脸好像严肃认真地在思考什么,问:“你叹什么气?”   晓薇瞪他一眼。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她没脸告诉他。   何建看晓薇不说话,试探地说:“明早8点我来接你。“   晓薇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   何建开门走了。晓薇慢慢地蹲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门铃轻轻响了 一下。她起身开门,看到门口有一个袋子,里面有几个饭盒。走廊尽头是那个她 又恨又爱的人的背影。   晓薇把袋子拿进房间,三个饭盒,一碗上海小馄炖,一盒熏鱼,一盒清炒香 菇小白菜。闻着好香。她突然觉得饿了,用纸巾擦擦脸,开始吃饭。   吃完饭,晓薇给姨妈发了个微信:姨妈,明天你不用过来陪我去医院了。   姨妈立刻回复:为什么?   “你上班,还要请假,家里事情也很多。不用了,我自己去。“   ”不行。明天的检查很重要,要安排后续的治疗过程。我已经请假了。我不 可能让你一个人去。早点睡觉。明早见。“   晓薇没有办法,只好写道:“我有一个同学明天要陪我去。“   ”同学?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男同学女同学?“   ”女同学“   “哪个女同学?叫什么名字?你熟悉的同学我都认识。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 同学要陪你检查?“   ”你别管了。反正就是一个同学朋友明天要陪我去。“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晓薇看到姨妈打了几个字:“他回来找你了?”   她们都知道这个他是谁。晓薇想,名校毕业的理工女有时候脑筋转得太快, 也是一件很讨厌的事。   晓薇先写:“不是,是个女同学。”删掉,想了几秒,写:“嗯,他今天来 找我了。”   姨妈的电话立刻打过来了。   “晓薇,何建回来了,他不开卡车了?“   “嗯。他说他跟公司说了,先暂停三个月。“   “晓薇啊·!“姨妈的声音又快又急:“好不容易你们分开了这么长时间。 你要前功尽弃吗?你不要糊涂啊。明天姨妈带你去。你不要见他!”   晓薇轻轻地说:“姨妈,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电话那边传来姨妈急促的说话声:“晓薇啊,你要坚强!不要被所谓的爱情 迷昏了头。现在我带你看医生,如果确诊,你爸妈无论如何都会飞过来。我们都 陪着你。我知道现在你软弱害怕,是最孤独脆弱的时候,但你不是一个人,你有 我和姨父,有爱你的父母,你还有那么多朋友。何建不适合你。如果他真正爱你, 当初他为什么会抛下你?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你要有点骨气!”   晓薇的泪滚落下来:“姨妈,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是,但是,我今天看 到他,我不能再和他分开。和他分开的时候,我很难过。我从来没有那么难受 过。”大滴大滴的泪滚落下来,晓薇握着手机,浑身都开始颤抖。   她听到电话那边的姨妈长叹一口气:“晓薇,他真是你的劫。你怎么办啊? 你这么爱他,他爱你吗?“   晓薇想了想,说:“他也爱我。“   ”今天他告诉你的?“   ”不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我,但是我知道他爱我,他的心里有我。他离 开我是不得已。他很憔悴。“   ”傻孩子。他是不得已。现在你们的问题解决了吗?以前横在你们之间的障 碍消除了?“   晓薇擦擦泪,坚定地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就知道我不能忍受再和他 分开。其它的事以后再说。“   电话那边传来姨妈的叹息:“傻孩子。你爸妈怎么办?”   “姨妈,你帮帮我,你帮我和我爸妈说。“   “怎么说?他们就你一个独生女,他们的财产都是你的。他们肯定觉得这个 穷小子在骗你的钱。“   晓薇说:“我都想过了。我让何建签婚前协议,如果离婚,让他放弃我爸妈 所有财产。他会签的。”   姨妈都要气笑了:“今天你刚见到他,就连结婚,婚前协议都想好了。我真 是,真是。我的天啊。”   晓薇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没有说话。丽萨说她上杆子,要知道这事,可能真 的要晕过去了。   姨妈说:“好吧,真是没办法。明天我不过去了。你们去看了医生,告诉我 结果怎样。”   “谢谢姨妈。那我爸妈?“   “我会给他们打电话。“姨妈无奈地说:”你这个样子。反正让他陪着你先 治病吧。不过我提醒你。两个人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你这么 一副没了他就不能活的样子,将来你们相处,有你的好果子吃。你一个女孩子, 端着点。“   晓薇红着脸说:“知道知道。我今天就骂了他一顿。“   姨妈说:“何建这孩子脾气倒是挺好。我看他也不是贪财的人。要不也不会 扔下你,跑了一年半。“   晓薇听到这句话,撇嘴怂鼻,整个脸都皱起来。她心想:“妈的,看以后我 怎么收拾他,叫他扔下我!“   姨妈又说:“既然一定要和别人在一起,就不要太任性,脾气也要收一收, 好好相处。“   ”我知道。“晓薇心虚地说。   ”那好吧。明天我就不过去了。下午给我留言。“   ”谢谢姨妈!“晓薇很开心。   晓薇最近睡眠不好, 但是昨晚她睡得很香。她设置了一个7点的闹钟, 但 是自己6点就醒了。她起床开始洗澡,化妆,吹头发。头发吹干以后,又用卷发 棒把头发卷好。最近头发掉的厉害,卷一卷显得头发多。   清晨8点,她躲在窗帘后面朝窗外看。那辆黑色的凯美瑞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像在那里停了一夜。   晓薇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她没有下楼。自己又设了一个15分钟的闹钟。然后 开始玩手机。玩了一会儿,她又起身朝窗下看,那辆车还在那里。   15分钟到了,她起身下楼,径直走到小黑车前,开门坐进去,一眼都没有看 旁边那个人。   何建问:“证件都带全了?”      “嗯”   何建递给她一杯咖啡,她接过喝一口,黑咖啡加一点脱脂牛奶。她减肥,只 喝这种咖啡。   清晨清新湿润的空气混合着咖啡的香味尤其好闻。晓薇好想深深地吸一口气。 但是她没有。   何建打燃车,收音机在播那首歌:   We don't talk anymore   Like we used to do   We don't love anymore   What was all of it for?   I just heard you found the one you've been looking for   I wish I would have known that it wasn't me   Cause even after all this time I still wonder   Why I can't move on   Just the way you did so easily   23. 和好   晓薇和她的医生约好三周后做穿刺检查。这段时间,何建天天来看晓薇。晓 薇在家办公,老板知道她的情况,给她的工作不多。   晓薇对何建没什么好脸色,但是何建晚过来一会儿晓薇就会焦躁不安。晓薇 对何建的感觉是,何建一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有一股无名火。但是他不在她身 边更不行。   是不是妻子对自己深爱但是出过轨的老公也是这种自相矛盾的态度?   这天晚上何建说:“我给你做饭吧。”   晓薇没有吭声,没有抬头,没有回答。   何建围上围裙,开始在厨房忙碌。何建干活是一把好手,干脆麻利不费劲, 不像晓薇,一干家务不是摔了碗就是切了手。   晓薇看着何建忙碌的背影,这个围着围裙的背影是她最难忘最甜蜜的回忆。 她的眼眶红了。她想起他回来了是因为她可能得了癌症。要不是这样,他还是会 抛下她,远离她,不管她!想到这里,她就好难过好恨。   很快何建就做好饭了。他把菜饭都端到饭桌上,倒了两杯水,又把厨房收拾 干净。他坐到餐桌前,对晓薇说:“吃饭了。”   晓薇没有动。何建叹了口气:“吃饭吧,一会儿要凉了。”   晓薇没有动。何建说:“是不是我在这里,你吃不下?那我先回去了。你慢 慢吃。明天我来接你去医院。“   晓薇没有动。何建无可奈何地起身。   晓薇说:“你别走。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你为什么回来?是因为可怜我?“   “不是。我想照顾你。你不会照顾自己。“   晓薇一听这话就来气:“那你去年那么决绝地抛下我的时候,不担心我?”   “我不想谈这些。现在关键是治你的病。”   晓薇颤抖着说:“我想谈。我不想管我的病。我也不要你管我。“   何建低声说:“我不能不管你。“   晓薇的泪流下来,她带着哭腔说:“不能不管我?那你抛下我的时候呢?你 求我让你走的时候呢?你走了这么久,毫无音讯,我死我活,你管过吗?你在外 面逍遥得很,看美景看美女,还说管我!我最恨你这么虚伪!“   晓薇越说越激动:”你还拉黑我!我最讨厌别人拉黑我!“   何建本来哭丧着脸听晓薇痛骂他。他知道这场痛骂他躲不过。当他听到晓薇 尖着嗓子控诉他拉黑她的时候,忍不住飞快地偷笑了一下。   晓薇看到他的笑,更气:“你还笑。我生气你觉得很好笑,对吗?“   何建小声说:“我没有。“   晓薇哽咽着说,声音里全是委屈:“你电话微信都把我拉黑,你让我找不到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说过你最讨厌失联。所以….”   何建低着头说:“所以你从来没有拉黑过我,对吗?   晓薇带着哭腔,大声说:“对!因为我答应过你,我答应过,你永远都可以 找到我。“   晓薇的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何建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想说,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做才可以忘记你。我以为 我这个人,我这个懦弱无能的人,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但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低低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   晓薇呜咽着说:“你说过我可以利用你。”她提高声音:“我都找不到你了, 我怎么利用你!”   晓薇那个委屈的样子,何建有点想笑又不敢笑。   晓薇说:“你常常把我弄哭。你为我流过泪吗?”   何建心里说:“除了我的父母,我的泪只为你而流。”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晓薇说:“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你恨我没关系。这段时间我陪你治病。病治好了,你还恨我,我可以走。 “   晓薇一听,炸了:“你走你走,你现在就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何建着急起来:“你不要生气。你现在不能生气。“   晓薇双手蒙着脸,哭得喘不过气来。   何建急得站起身,看着晓薇,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拿了几张纸巾,递到晓薇 面前,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不能生气。你怎么处罚我都行,只要你不生气。 只要你不赶我走,让我陪你治病。“   晓薇心里舒服了一下,抢过纸巾,擦擦眼泪,瞪了何建一眼,说:“怎么处 罚你都行?那   你现在出去跑10公里。“   何建迟疑地起身,向门外走去。   晓薇知道他实在,没准儿在这风雨天出去跑步。她叫一声:“改天再跑,今 天先吃饭。“   再加一句:“还有让我每天骂你一顿。“   “好,骂两顿都行。但是你不要生气。你的身体不能生气。“   ”我不生气,骂你干什么?我有病吗?“   ”你骂我出气了,就不生气了。“   晓薇看他一眼:“我发脾气,你会生气跑吗?“   何建微微一笑:“我不会生气,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我跑是因为……“他 顿一下,没有说下去,他转了个话题,说:”但是你的病有可能是生气引起的。 我担心你。你要控制你自己的脾气。我会一直向你道歉。“   晓薇白他一眼:“我读到过一句话。我要让你像我一样难受,你的道歉才有 价值。”   何建叹一口气,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像你一样难受?”   晓薇心里暗喜:“我们分开的时候,你也很痛苦吗?“   ”当然。你以为我会很高兴,天天在看风景旅游?“   “你到底为什么离开我?“   何建叹了口气:“有时候和你说话真费劲。我已经告诉你好多次,每次你都 好像明白了,但过一段时间又会问。“   晓薇又一个白眼,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何建说:“因为我觉得我穷,我配不上你,我想让你找一个有钱的对你好的 良人,过得幸福。哪知道,你白长得漂亮,一年半一个良人没找到,连艾瑞克都 跑了。你真让我失望。”   晓薇忍不住笑了:“你放屁。追我的人多了。”晓薇把脸靠到何建的背上, 轻轻地说:   “我找不到别人,现在更没人要了。”   温柔充满了何建的心。他也轻轻地说:“你怎样,我都会要你。”   晓薇把头靠在何建的背上,说:“有一件事。如果我爸妈要求你签婚前协议, 你会同意吗?”   何建的背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几秒,他说:“我会同意,我会签。”   晓薇说:“你不介意吗?我其实无所谓,但是我担心我爸妈。“   何建打断她,说:“我知道,没事的,我不介意。“   晓薇还是有点不放心:“那次我在夏威夷,你是不是看到我在朋友圈写的评 论?“   ”什么评论?“   ”那条婚前协议必需有。“   又是一阵沉默,何建低声说:“嗯,我看到了。“   晓薇抬起头:“那时候你生气了吗?“   何建想,我生气了吗?好像是生气了。其实也不是因为要签婚前协议生气, 而是她们调侃的那种语气,充满了轻蔑和优越感。“   “男人有钱是王道。“   ”必须的。“   ”如果男人没有女方有钱,那一定要签婚前协议,防火防水防凤凰男。“   ”必须的。“   晓薇那两个”必须的“,深深地刺伤了何建的心。   “嗯,我生气了。不过不是因为婚前协议,而是你们看不起穷人。”   “对不起。我随便瞎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丽萨这样说,我就顺着她说, 我懒得和她争论。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或者不信任你。婚前协议也是我担心我爸 妈会太反对。”   “都过去了。我现在不生气了。你别想这事。“   晓薇又把头靠在何建的背上,说:“不签婚前协议也行。”   “不签,那你爸妈不得担心死?那打死他们都不会同意。“   晓薇用手慢慢地在何建的背上画着圈,说:“他们不同意,你就带着我私 奔。”   何建笑一声:“我们私奔去哪里?”   “你带着我一起去开卡车。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你傻啊。我已经没有父母了,你也想和我一样变成孤儿?“   晓薇的手继续画着圈:“我不想变成孤儿,但我更不想变成寡妇。“   何建呵呵笑:“你少咒我。“   晓薇看着何建,说:“真的。我特别担心你会突然消失。我从来没有看不起 你和你的家人朋友。你们都是刻苦勤劳的好人,心底也好,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 “   “我知道,我知道你最善良。但是你爸妈…..“   “我爸妈交给我。你不要担心,他们拿我没办法的。但是你不要再走了。好 吗?“后面晓薇带着哭腔。   “好,我答应你,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也愿意签婚前协议。你要做什么我都 同意。你不要想那么多,先把病治好。“   晓薇满足地叹一口气,说:“你真好。现在我觉得好幸福。也许我真的要死 了。”   何建说:“你不要瞎说。我不会让你死的。晓薇,对不起。我不应该抛下你 去开卡车。我走了以后,你恨我吗?“   “我恨你,但是,我也很想你。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你想我吗?“   “想。没有男孩子约你吗?“   “有,我不想和他们出去。没心思。“   何建偏着头,问:“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回来找你?“   晓薇想起那些孤独的日日夜夜,她是如何熬过去的。她说:“我一直在等你。 “   何建说:“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   “你今天原谅我,明天想起来,又会生气骂我。“   “那你也要让着我。“   ”好。我让着你。“   “每次都是你要分手,所以你欠我,一辈子欠我。“   ”那我一辈子慢慢还。“   晓薇头靠在何建的背上,闭上了眼睛。她又想起那句歌词:“你那该死的温 柔。”   24. 晓薇的穿刺检查   两周过去了,明天晓薇要去医院做穿刺检查。虽然不是真正的手术,但是想 想医生要把一根长针刺入胸部,然后就是等待宣判, 23岁的花样少女等待命运的 宣判。晓薇想起医生说过:“核磁共振看起来不太好。90%可能是乳腺癌。”   何建给晓薇做了她爱吃的上海炒年糕和带鱼。何建现在做上海菜很拿手了。 晓薇吃不下。何建好说歹说,晓薇吃了小半碗炒年糕。   吃完饭,何伟洗好碗,收拾好厨房,在晓薇身边坐下。他递给晓薇一杯水, 说:“今晚早点睡吧。明早8点我来接你。”   晓薇抿一口水,没有说话。   何伟看她一眼:“那我走了。”   晓薇双手把那杯子转来转去,说:“我想吃芋头面包。”   何建面露诧异:“刚吃了饭,还要吃面包?很想吃吗?我去买?   晓薇把水杯放到前面的茶几上,水洒了一点出来,说:“不想吃了。你走 吧。”   何建听她口气不好,观察着她的脸。   晓薇不看他,打开了电视机。电视在放地方新闻,枪击案,明天的天气,疫 情又严重了,交通堵塞……   晓薇看得很认真。   何建说:“那我走了。”   晓薇没有吭声。   何建走到门前,开门的手停在门把手上。他回头看着在认真看电视的晓薇, 说:“今晚我不走了,我可以睡沙发。我陪你。”   晓薇嘴角扬了一下。何建看到晓薇侧脸上的酒窝,很深。她没说话。   何建说:“你想我留下吗?”晓薇还是没说话。   何建说:“你不说,我走了啊?”   没有回应。   何建叹了口气,又走回来坐到晓薇对面的沙发上,有点求饶地说:“你又怎 么了?”   晓薇说:“你走啊。明天我自己去医院。”   何建不说话,去衣橱里拿出枕头,被子,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上。   晓薇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何建和她睡在同一个房间。今晚应 该是她23年的人生最害怕紧张担心的一晚,但她心里却有一种欢喜在荡漾。   10点他们熄灯了。   房间立刻暗下来,窗外的银色月光洒进来,把小屋照得很亮。晓薇侧头看看 何建,他挺拔的鼻子,圆润的嘴唇。“他真好看。”晓薇心里想。 她突然很想 去亲一下那润润的嘴唇。她心里好温柔,温柔得想轻叹一口气。她的余光又看到 了茶几上的一个大钥匙。那是何建的车钥匙。晓薇的心里涌起一丝苦涩。她想起 他那么决绝地抛下她。晓薇的眼角湿润了。   她听到沙发上的何建轻轻地说:“睡吧。不要东想西想。”   晓薇说:“如果是癌症。。。“   何建打断她:“不会的。如果是,就做手术,积极治疗。现在对乳腺癌的治 疗方法很多。“   晓薇说:“我害怕。会切掉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晓薇的床很矮,就是沙发的高度。   何建起身,在晓薇的床前盘腿坐下。他柔声说:“不要害怕,有我呢。我会 带你看医生,我们去西雅图癌症中心,那里有最好的医生,他们会治好你的。”   晓薇把头转到背离何建的方向,她不想何建看到她脸上的泪。她带着哭腔说: “你不会消失?你不去开卡车了?”   她听到何建在她背后说:“我会留下来陪你,陪你治病。如果你需要化疗, 我带你去医院,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晓薇听到“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这句话,忍不住无声地呜咽起来。她的头 埋在墙那边。何建看到她瘦小的背影。   何建听到晓薇说:“现在你觉得配得上我了?”   何建叹口气。这个话题他们谈论过很多次,无解,越谈越乱。   何建去洗手间拿了一个毛巾,用热水浸湿,拧干。又倒了一杯温水。   他半跪在晓薇的床前,说:“别哭了,擦把脸。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晓薇不动,小脑袋还是面朝着墙。何建略一使力,把她的脸强搬过来,给她 擦脸。晓薇乖乖坐起来,就着何建的手喝了几口水, 再躺下。何建起身,晓薇按 住何建的手,说:“别走。”   何建又重新坐下,把湿毛巾和水杯都放在地板上,说:“我不走。乖。睡 觉。”   晓薇看看他的脸。在银色的月光下,他的脸好像打了光,或是化了妆,越发 显得唇红肤白。以前晓薇就总觉得何建的嘴唇颜色很深,都不用涂口红。   “我睡不着。“   何建手摸摸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刚刚被热毛巾打湿,贴着几缕湿头发。   “不烧。“   晓薇白他一眼说:“我又没感冒,怎么会发烧。”   何建没有说话,开始慢慢地隔着被子轻轻拍晓薇的身子。一下两下三下,拍 拍,再摸摸晓薇的额头,然后再拍拍。   晓薇想起小时候姥姥哄她睡觉,就是这样轻轻地拍她的小身体。   晓薇安静下来,沉沉地睡去了。何建拿了一个枕头用来靠自己的脑袋,又拿 一个枕头垫着坐。坐久了地板屁股有点痛。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晓薇脆脆叫了一声:“何建!”何建正趴在晓薇的 床前。他伸手握住晓薇的小手,迷糊中答应:“嗯。”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晓薇 又安静下来。   何建却睡不着了。他抬头看看熟睡的晓薇。今晚的月色真好,晓薇的脸庞上 铺着一层淡淡的柔光,她眉目舒展。月色下的小屋温馨平静。这时的何建已经完 全清醒了。他定定地看着晓薇的脸。如银的月光洒在床上,好像在亲吻晓薇的脸 庞。一缕黑发飘在她的小脸上,何建忍不住伸手把那缕头发拨开,然后他的手指 停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顺着晓薇的脸颊轻轻摸下去。额头,眼睑,她肉鼓鼓的脸 庞。晓薇动了一下。何建停手,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他心想,今晚月色真美。   第二天早上晓薇是被厨房飘出来的煎鸡蛋的香味唤醒的。   他们出门的时候,薄雾,天还黑着。晚上下过雨,空气清冷湿润,湿湿的马 路上空空荡荡,只有路边昏黄的路灯孤独地亮着。   他们路过一个路口,红灯亮起,他们的车停下来。他们看到了路边有四五顶 帐篷。这是无家可归者住的地方。在这又湿又冷的冬日清晨,这些可怜人只能睡 在这样破着洞的帐篷里。   何建看晓薇转头定定地看着那些又脏又破的帐篷,他知道晓薇的圣母心又发 作了。   绿灯亮了,车朝前开,晓薇掉过头,目光追随着那些破帐篷,叹了口气: “这些无家可归者真可怜。这么冷的天。美国这么富裕的国家,为什么还有这么 多的穷人。”   这是晓薇常常重复的废话, 何建都听习惯了,但是今天,在他带晓薇去医院 做穿刺检查,去等待命运对一个23岁的女孩最残酷的考验的时候,何建被晓薇深 深感动。   何建从来没有见过比晓薇更善良的人。这个出身富裕,在蜜罐里泡大的女孩, 每次面对别人的苦难,她都能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痛苦。   他们到达了医院。两个人坐在医院的前厅里等待。还早,前厅里人不多。何 建问:“你口渴吗?”   晓薇点点头。何建去饮水机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水,递给晓薇。   他在晓薇身边坐下。晓薇喝了几口水,把纸杯递给何建。何建把剩下的水一 口喝光。晓薇头靠在何建的右肩,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我有点害怕。”   何建没有转头,说:“不要害怕。医生说很快,也不疼。”   “我不是怕这个。如果是癌症。我会死吗?“   “你不会死。我陪你找最好的医生。现在乳腺癌死亡率很低。”   ”我也怕手术。如果要切除……“晓薇没有说下去。   何建转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要想那么多。关键是把病治好。我不会嫌 弃你的。“   “真的不嫌弃?“   “真的。那样我就不担心你会跟别人跑了。你永远都是我的。“   “我从来没跑过。都是你在跑。“   “我也不跑了。我会永远陪着你“   晓薇的头在何建的右肩上蹭了蹭,说:“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找别人。“   “别瞎说。你不会死。“   “但是你要找个善良的好女人。她要真心对你好。“   晓薇有点不放心地追问:”我对你好吗?“   何建问:“你说呢?“   晓薇脸一红:”等我病好了,我会对你好。我会学做饭,让我来照顾你。“   何建拍拍晓薇的小脸,说:“没事。做饭是很容易的事。你不喜欢做,不要 勉强。”   晓薇说:“将来你会不会嫌我不能干不贤惠?“   何建真诚地说:“你不用贤惠懂事。我只要你健康快乐就好。“   停顿了两秒,何建又说:“晓薇,你要少生气,生气对你的身体不好。”   “嗯。我不生气。不过你不要老是惹我生气。”   “我哪敢惹你生气。你自己不要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   其实想想都奇怪。晓薇虽然骄纵,但是对任何人,老师,同学,朋友,或者 偶尔相遇的清洁工,售货员都很温和有礼。她发脾气最多的以前是父母,现在是 何建。尤其何建,几乎是不见他,晓薇就焦躁不安,但是一见到又常常有一股无 名火。   晓薇说:“好。“   何建听说过调皮的小孩子生病的时候都很乖,他觉得晓薇今天就像个听话讲 道理的小孩。   这时候,他们听到护士叫晓薇的名字。何建牵着晓薇的手走过去。护士是一 个很和气的美国中年妇女。她看着晓薇瘦弱的身子,问到:“你能自己走吗?你 需要坐轮椅吗?”   晓薇不知道怎么回答。   护士让他们等一下,回身推了一个轮椅过来。晓薇高兴地坐上去。她第一回 坐轮椅,觉得很舒服。   护士对何建说:“你在这里等着,40分钟左右,会有人叫你的名字,你再进 来。”   何建点点头,对晓薇说:“我会在这里等你。”   晓薇看看何建,像一个孩子一样的无助。何建心一软,弯腰拍拍晓薇的脸, 说:“万事有我,你不要怕。“   晓薇看着何建高大的身躯,坚定的眼神,心想:还好有你,还好你回来了。 否则我会多么孤单。   护士推着晓薇穿过了三道门,她们进了一个手术室,里面有两个护士在忙碌 着,收音机里放着流行歌曲,声音很大。一个护士转头看见晓薇进来,开心地大 声说:“早上好!第一个病人。”   晓薇迷迷糊糊的,像在做梦一样。她心想,一点不肃穆啊,气氛这么轻松。   房间正中放着一张钢丝床。那张床铺着雪白的床单,窄窄的,但是很高。护 士指指那张床,说:“你躺那里,医生一会就来。”   晓薇身材瘦小,她试了两下,最后只好以一种很不雅的姿势爬上床去。   过一会儿,医生来了,闲聊几句,医生说:“现在给你打麻药。”晓薇想, 如果我对麻药不敏感,那岂不是会很疼?这个念头一闪,晓薇已经失去了知觉, 后来她回想那种感觉,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宇宙深洞。   等她费力地睁开眼的时候,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何建那张英俊的脸。她听到何 建说:“你醒了?感觉怎样?”   “还好。我在哪里?“   “在观察室,我们需要再待30分钟,就可以回家了。“   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告诉他们注意事项,晓薇一天之内不要开车,不要 做重大决定,比如结婚或者把钱都转给何建之类的,要吃好休息好。穿刺的检查 结果一周以内会通知她。   30分钟以后,他们离开医院回到了晓薇的公寓。   这一天,晓薇像是完全变成了小孩。何建给她熬了粥,她要何建喂她,何建 就一口一口地喂她。吃了饭以后,在麻药的作用下,晓薇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睡醒以后,晓薇出了一身汗,她睁眼,看见何建坐在她的床前看电脑。   一睁眼就看到何建,晓薇觉得生病的感觉也不错。她浑身难受,但是心里很 舒服。   何建微笑着对她说:“你睡了好久。现在感觉好一点没有?喝点水吧。“他 把水递给她。   晓薇喝了几口,问:“几点啦?“窗外的天已经黑下来了。   “8点了。你饿了吧?“   “饿,但是嘴巴有点苦。“   何建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端了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橙汁,一小碗 葡萄,还有一个芋头面包,一碗鸡蛋羹。何建说:“嘴巴没有味道,吃这些。“   看着这些食物,晓薇觉得很有食欲。她一边吃,一边问:“这个托盘哪里来 的?“   何建皱眉说:“我买的。你的厨房就一口锅,五只碗。都不知道你怎么活下 来的。“   “我不做饭。“   “如果你要做手术,需要好好养养。改天我带你去买一些厨房用具。“   晓薇点点头,说:“这葡萄好甜。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想吃这些东西?“   “我12岁照顾我妈的时候就知道了。“   “你也够倒霉的。尽照顾这个,照顾那个了。“   何建摇摇头,轻笑到:“我从小就喜欢照顾人。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才 这么不会赚钱,这么失败。“   晓薇正在专心吃那个芋头面包,听到这句话,她抬起头说:“何建,你不要 这样说。很多人穷得只剩钱了。“   何建嘲弄地说:“只有有钱人才会说这句话。“   “每次你说有钱人的时候,我都觉得你语气很怪。“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佩服羡慕有钱人。我只是恨自己没有钱。钱很重要的。 像你这次看病,处处都需要钱。“   晓薇说:“我有医疗保险。“   何建说:”保险也分好和不好的啊。我爸就是保险不好,才……算了,不提 了。“   晓薇凝视着何建,说:“何建,你爸的事,你始终过不去,对吗?这事,你 一定要放下。你要记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没有人怪你,你爸也不会怪你。 你不知道他突然心肌梗塞。要是你知道,你会放下一切,第一时间送他去医院。 你会把你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他付医药费。你爱你的爸爸,你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你没有错。你不要责怪自己。“   何建的泪流下来了。这是他心里不能愈合的伤口,这是他最大的后悔,最深 的自责,最不能忘怀的伤痛。多少次,他希望时光能倒流。在那个清晨,当爸爸 跟他说胸口疼的时候,他没有不在意,不耐烦,没有一脑门想着要赶紧去餐馆工 作,好多赚点钱。他刚交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朋友,他要给她买香奈儿,带她去 豪华旅行,他需要好多好多的钱,才能拥有这个他喜欢的女孩。尽管这个女孩从 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但是她这么好这么美,她配得上最好,他这个一无所有的穷 小子,不多赚钱,怎么配得上她呢?   那就顾不得爸爸了。而且那时候他心里也有点怨爸爸吧。为什么你这么穷? 这么无能?开个餐馆也能倒闭。虽说是遇到疫情,但是有能力的人就能不被大环 境影响。都是你这个没用的爸,才让我在我心爱的女孩面前抬不起头。我只能靠 自己,我要去打工赚钱。你心口疼就自己躺会儿吧,别给我添乱。   何建每次想到那天早上他心里对爸爸的厌弃,他就撕心裂肺的心痛。那天早 上,爸爸听他不耐烦地说:“我要走了。“爸爸回答:”好,我没事,你去吧。 “当时爸爸那花白的头发,疲惫浮肿的脸上,那种怯弱的表情,何建一想起就恨 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何建的眼前又浮现出爸爸临死前,他抚摸着何建的头说:“儿子,不要哭。 爸爸好爱好爱你啊。”   何建的泪止不住地流。是啊,没有人怪他,爸爸更不会怪他,但是他怎么能 原谅自己。原谅自己就是对爸爸的背叛。他怎么能把他对爸爸做过的事忘记,然 后自己去过幸福的生活。他不配!爸爸死了,爸爸因为他死了,他如果像没事人 一样,他还是个人吗?他要永远感到痛苦。如果他从此快乐幸福,那他就是忘了 他那没用但倾尽一切来爱他的爸爸!他要痛苦一辈子来向他的爸爸赎罪。   晓薇看着何建突然在她面前哭到不能自已,也流下泪来。   她颤声问:“是我拖累了你,对吗?是因为我,你才没有及时送你爸爸去医 院,对吗?“   何建哭着摇摇头。他说不出话来。   晓薇说:“你爸爸死的时候,我在夏威夷。你怪我不在你身边,对吗?这是 你为什么要抛下我的原因,对吗?”   何建哭着摇摇头。哽咽中,他吐出几个词:“我不配有你,我不配快乐。我 想让你忘记我,自己去过幸福的生活。“   晓薇抱住何建。他们都在发抖。第一次,他们的泪流在一起。晓薇在何建的 耳边说:“你这个笨蛋,没有你,我怎么会幸福?“   何建把她抱紧了。   晓薇说:“你要放过你自己。“   何建的泪不断地涌出来,他哭着说:”我不知道如何放过自己。我做不到。 我一想起我爸,我就不能原谅我自己“   晓薇轻柔地抚摸着何建短短的头发,温柔地说:“让我来帮你。你的爸爸会 希望看到你幸福。如果他看到你为他的死一直折磨自己,他会心痛的。你这样哭, 他在天上会担心你的。“   何建停止了抽泣。他继续抱着晓薇,说:“我今天刚说你不能哭。结果现 在……“   晓薇说:“没事。我终于明白了。我再也不怪你离开我了。“   她再抱紧一点,说:“不过,你不要再走了。你要再走,我就永远不原谅你。 “   何建说:“我不会走了。我要好好照顾你。“   托尔斯泰说过:“眼泪就像一种必不可少的润滑剂,少了它,人们谈心的机 器就不能顺利运转。” 这是晓薇与何建的第一次抱头痛哭。他们的眼泪擦去了 隔在他们之间挥之不去的那层薄雾。   他们终于看清了彼此的心。   25.晓薇吃醋。   之后的几天,何建都没有回自己的公寓,他睡沙发,陪着晓薇。晓薇每天睡 到自然醒。何建买菜做饭洗衣,安慰她,帮她预约医生。   何建说虽然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是好医生病人多,应该早点预约,反正 如果不需要,可以再取消。   何建到处打电话打听有经验的好医生,上网查他们的资料,一个个打电话去 预约。还有和保险公司协商。晓薇的保险是公司提供的,是最好的医疗保险, 但 是有一些手续上的问题,需要填一些表。   晓薇现在完全做不了这些繁琐的事了。晓薇就做一件事,没完没了的睡觉。   要没有何建,她可能一个人睡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何建觉得晓薇的状态有点不对,一个23岁的年轻人,怎么会从早到晚的白天 睡,晚上睡?   有一天早上,何建叫晓薇起床,晓薇不回答。何建说:“你起来,我们出去 走走。”   晓薇没有回答,开始默默流泪。   何建坐在她的床前,问:“你怎么啦?没事的。有可能不是癌症,即使是, 我们就抓紧手术,已经约好了。“   晓薇呜咽着说:“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你又胡思乱想。“   晓薇把电脑拿过来,指着一个网页说:“你看,我这样的年轻人,如果得癌 症,机率很大会是三阴性乳腺癌。这种癌症复发率死亡率都特别高。而且医生说 我的肿块比较深,说不定都已经扩散了。网上说,癌症一扩散就是个死,永远都 不可能治好,只能等着复发。“   晓薇想着自己以后就会像一个死刑犯一样等着医生宣判癌症有没有复发。那 种煎熬,那种绝望,她想想就觉得:我现在就死了算了。   她眼里的泪不断流出来。何建叹口气,把电脑放到一边,拿了一盒纸巾,给 晓薇擦擦脸,说:“你别上网搜了。还没得病,先把自己吓死了。你怎么知道你 一定会是三阴性乳腺癌?即使是,现在也有靶向药。可以治的。”   晓薇抬头问:“你怎么知道有靶向药?”   何建没有回答。   “你也在网上搜了,对吧?“   何建点点头:“我搜了以后更有信心了。现在各种治疗方法很多,我就不相 信治不好你。”   何建坚定的语气让晓薇平静下来。她吸吸鼻子,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何建拍拍她的脸。   晓薇说:“你没有骗过我,但你抛弃过我。可恶至极。”   “你又来了,别哭了,我罪该万死。来吃点东西,我带你出去逛逛。心情很 重要,你这样天天睡觉可不行。”   晓薇一直也没什么胃口,何建连骗带哄地让她勉强吃了半碗菜肉粥。   吃完,晓薇又想倒头就睡。何建想,她也真睡得着。后来何建才知道,其实 这是晓薇抑郁的一种表现。抑郁的人有些是失眠,有些是像晓薇这样整日整夜的 睡觉。   在何建的坚持下,晓薇洗澡刷牙穿衣,跟着何建出了门。   外面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阴沉沉的天空,空气清新湿冷。二月的西雅图 没有花,只有绵绵不断的细雨。   何建问:“冷吗?”   晓薇小脸黄黄的,她木木地摇摇头。   他们都还穿着厚羽绒服。何建牵起晓薇的手,把两只手一起放到自己的口袋 里。晓薇特别喜欢何建这样做。她喜欢她的小手与何建的大手紧紧握着,都放在 何建的衣服口袋里。   晓薇用手指蹭蹭何建的手掌心。何建感觉到了,转头看看晓薇,温柔地笑了 一下。晓薇也勉强笑了。晓薇好久没有笑了。   何建带着晓薇上了90号高速路,一直向华盛顿州的东边开去。这是很一条很 美丽的路。延绵的高速公路像一条天路,开往天的尽头。   现在雨停了。晓薇觉得何建带着她驶进了一幅画中,而这幅画出自于上帝之 手。。   这是一幅中国山水水墨画,层层叠叠,带着些许灰色的深绿。中文有不同的 词来形容不同的绿色:碧,翠,葱,青,笼。这青黑色的天就只能用“黛”来形 容。路两边青山环绕。一层白雾似隐似现,黛蓝的天空像是一盘黑色和一盘蓝色 的颜料同时打翻了,把整个天空染得像一块墨蓝色的布。   半山腰淡淡的云雾缭绕。“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润润的空气仿佛悬 浮着露珠,清新得只叫人想深吸一口气。   他们开了半个小时,晓薇指着外面说:“这就是上次我们偶遇你的地方。你 帮我们安装好了雪链。”何建脸上带着笑:“你记性这么差,这些都记得这么清 楚。”晓薇白他一眼:“永远不会忘。我可记仇了。”   何建说:“那次是我帮你们。怎么变成仇了?”   晓薇恶狠狠地说:“自己想!”   又开了半个小时,他们到了雪场。远远看过去,雪场里有人在滑雪,像一只 只小蚂蚁。   雪场附近在下雪。虽然只隔一个小时车程,但这是常态,城里下雨,山里下 雪。晓薇总觉得下雪的时候特别浪漫。她摇下车窗,把手伸出车窗外,天空里飘 来无数翻滚的雪花,落在晓薇的手上,她伸舌舔一舔,一股丝凉沁入心间,一种 欢喜涌上心头。   何建看着晓薇开心的样子,心里一暖。他总觉得晓薇像个孩子,就像今天这 样。   晓薇觉察到何建在看她,说:“你又觉得我像小孩?”   何建说:“嗯,现在像,前几天睡都睡不醒,像……”   他停顿一下。   晓薇好奇地问:“像婴儿?”   何建说:“像只猪。”   晓薇给逗乐了,伸手给了何建一拳。   过了一会儿,他们路过一个冰湖,湖面上是一层白白的薄冰,照映着蓝黑的 天空,寂寥空旷,像是到了世界的尽头。   他们都没有说话,这美景震撼了他们。   开过冰湖,景色又变了。华盛顿州的中间横跨着一座座延绵不绝的山岭,山 挡住了太平洋的水汽,所以山的西边的西雅图,湿润多雨,而山的东边就是像沙 漠戈壁一样的干燥。开过冰湖,何建他们就已经翻过山,开到了华盛顿州的东边。 这里以出产甜美多汁的水果出名,比如世界著名的车厘子大樱桃,   他们的车前面是几十个10层楼高用来发电的白色大风车,迎风招展,缓慢地 转着圈。这些大风车矗立在荒野上,像一个个巨人在跳舞。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晓薇感觉他们像是唐吉柯德。   再朝前开,就是一条宽阔蜿蜒的大河,这是华盛顿州东岸的母亲河,哥伦比 亚河,这条大河孕育了干糙的华盛顿州东部的农场牧场,没有这条大河的灌溉, 就没有那些甜得似蜜的苹果柑橘葡萄和死贵的车厘子   一过河就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山顶有四匹奔腾的马的雕塑。美国西部的拓荒 者精神是美国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们已经开了两个小时了。   何建问:“累了吧?我们回去吧?   晓薇点点头:“好。”   何建看看晓薇平静的神色,想带她出来逛逛挺好。   晓薇把头靠在何建的右肩上说:“谢谢。今天我挺开心的。”   何建说:“开心就好。”   又开了两个小时,他们回到了市区。   何建带晓薇在路边找了个小店吃了点东西。何建问晓薇:“你要是累了,我 们就回家,如果不累,我想去宜家买些厨房用具。你那两口锅,五个碗,我没法 做饭。你如果手术化疗,需要吃得好,身体才能恢复。“   晓薇说不累。于是何建开车来到了宜家。   晓薇没有怎么来过宜家,但是何建挺熟悉。他们餐馆很多东西都是在宜家买 的。   晓薇把手放到何建的外套的口袋里,跟着何建逛。她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也 完全没有兴趣,反正跟着何建走就好。   何建拿了一个大篮子,左看右看,仔细挑选。不一会儿,已经拿了碗啊碟啊 筷子啊勺啊一堆东西了。   有人在叫他们:“建!建!”   他们同时回头,是何建爸爸餐馆的那个墨西哥女招待卡门。   她好像胖了点,还是紧身的T恤,紧身的瑜伽裤,把她的大屁股包得紧紧的, 充分显示出她丰满的曲线。   晓薇一见她就有点不爽。   卡门看到何建很高兴。她热情地说:“建,你回来了?不开卡车了?你们?” 她看着晓薇在何建口袋里的手。   晓薇的手一动不动。何建说:“对,我不开车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晓薇认为何建是故意回避了关于他们关系的问题。心里冒出一股火。   卡门问:“休息多久?我们应该聚聚。我换了一家餐馆做,小费很高。你有 兴趣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聊聊。“   晓薇黑着脸,心里骂道:“聊个屁!“   何建说:“好啊好啊。我回头给你打电话。好久没见了。“   卡门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朝他们挥挥手告别。卡门皮肤黑,笑起来挺好 看的。   何建说:“想不到在这里还遇见老熟人。西雅图真小。“   晓薇冷冷地说:“有情人自然碰得到。“   何建一愣:“你瞎说什么?什么有情人?我什么时候和卡门是有情人?“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反正我看你们熟悉得很啊。“   ”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遇见老同事打打招呼。“   晓薇听到何建说她小心眼儿,气不打一出来,转身就走。   何建赶紧追:“你等等。”   晓薇一声不吭,走得飞快,直冲冲地穿过收银处,走到店门外。何建没办法, 只好把装着他精挑细选的锅碗瓢盆的篮子放在地上,跟着晓薇来到门外。   何建问:“你怎么了?就是老同事聊天。”   晓薇冷着脸说:“我要回家。”   何建叹口气,说:“好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开车。”   晓薇不答话。   过了一会儿,何建把车开来了,晓薇坐上,他们回家。   一路上,晓薇都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何建觉得特别莫名其妙。他想他们跑这 么远去一趟宜家,结果晓薇没来由的发脾气,搞得他们什么都没买到。眼看着就 要手术,他还得跑一趟去买。今天有一个小蒸碗特价,他很喜欢,可以用来蒸鸡 蛋羹,做小碗鸡汤,最滋养,下回还不知道买不买得到。   想到这里,何建也很生气。他觉得晓薇实在是太任性了。一路上他也没有说 话。   回到家,晓薇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何建看看时间,进了厨房开始做饭。晓薇 看到何建不哄她,更是气得心口疼。   她想出来了惩罚折磨何建的办法:不吃他做的饭,自己饿着,饿给他看。   何建把晚饭做好了。晓薇一动不动。   何建叹口气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就和卡门说了三句话,还是当着你 的面。”   晓薇不吭声。   何建说:“难道是因为我说你睡得像猪?”   晓薇瞪他一眼,说:“你才像猪。”   “好好好。我像猪。行了吧?开玩笑的。“   晓薇还是不动。   何建急了:“我有错,你可以批评,我肯定改。你这样莫名其妙发脾气,我 受不了。”   “受不了可以走。”   何建一股怒气涌上,朝门外走去。   晓薇说:“你回来,我告诉你你错哪了”   何建走回来,在沙发上坐下,低头反省。   晓薇说:“你为什么不告诉卡门我们是什么关系?”   何建一愣:“她没问啊。她问了吗?”   “你装什么傻?“晓薇凌厉的眼神逼视着何建:”那你现在告诉我,我们是 什么关系?“   何建被晓薇的眼神看得受不了,躲闪着说:“管他什么关系,先治你的病。 “   ”不行。我想知道我们的关系。“   “那你说是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   晓薇张张嘴,也没说出什么。   何建说:“先吃饭。你要骂我打我折磨我,也要先把身体养好,对吧?“   “我不饿。”   “吃饭。” 何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晓薇乖乖拿起筷子。晓薇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也是,要是我死了,那不便 宜了那个讨厌的卡门。   他们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晓薇看电视,何建帮她填一个医疗保险的表。   他们没有说话。   10点,各自洗溯好。晓薇睡床,何建睡沙发。关灯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何建还是没有睡着。他想晓薇这么能睡,应该早睡着了,这坏 蛋就会折磨他,让他失眠。正在生闷气,觉得眼前一个黑影,一个软软的嘴唇碰 到了他的嘴唇。   何建一惊,他微微睁眼看到晓薇正轻轻地吻他。她的唇像小鸡啄米一样啄着 他的唇,一下一下。   晓薇啄了几下,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转身上床了。   何建觉得有点好笑,晓薇一定是认为他睡着了。何建没有马上说话,他想给 晓薇留点面子。   过了一会儿,何建开口:“我不喜欢丰满的。我就喜欢特瘦还天天要减肥的 那种。我不会给卡门打电话,我也不会去餐馆打工,我要专心照顾你。你不要担 心。“   晓薇心里的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建接着说:“我们的关系由你定,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都没意见。 “何建顿了一下说:”你说你是我妈都行。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留在这里。 “   何建感觉到一个枕头砸向他,砸到他的脸,滚了下来。他知道是晓薇砸过来 的。   何建带着笑意说:“没事吃这种干醋。之前卡门这个人我都快忘了。真是不 是睡得像头猪,而是笨得像头猪。”   他感觉又一个枕头砸了过来。   何建起身捡起这两个枕头,走到晓薇的床前,递给晓薇:“枕头都要扔光了。 快睡吧。”   他看到晓薇肩膀一抖一抖的在笑。   何建伸手掐了掐晓薇的圆脸,说:“快点睡觉。不许再闹了。”   晓薇眨眨眼,说:“我不闹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你不许再和丽萨联系。”   “我没和她联系。“   “你不许和她私聊。“   “私聊是问你的情况啊。笨蛋。“   “你为什么不找别人问。“   “问谁?艾瑞克说他在上海。”   晓薇眼睛转一圈:“你可以问我姨妈。”   “我不敢。“   她眼睛又转一圈:“你为什么不问王子强?”   何建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我才不问他。“   晓薇说:“反正你不许和丽萨私下说话。“   ”为什么?你们不是闺蜜?“   “防火防盗防闺蜜。你知不知道?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觉得她可能喜欢你。“   何建抬抬眉毛:“不可能。她不是只喜欢有钱人?”   “有一次丽萨喝醉了,她说我很幸运,她嫉妒我。当时我不在场,阿曼达告 诉我的。丽萨也常常提你,她提你的时候从来不叫名字,只叫帅哥。她还很关心 我们两个的关系。我们一吵架,她就会很高兴。“   何建笑了,知道有美女对自己有兴趣总是开心的一件事。他说:“那好,你 以后要是再瞎闹,我就去找她。”   砰的一声,又一个枕头砸到何建脸上。   晓薇白了何建一眼:“你敢!你老实交代。你们私下还有没有聊过天。“   何建讨饶道:“没有。真的没有。“   ”她没有私下找过你?“   何建低头沉思,没有说话。   晓薇坐起来:“肯定有。你老实交代,我就不怪你。你要敢撒谎,看我怎么 收拾你。“   何建只好老实交代:“有一次。“   晓薇的圆眼睁得大大的,直愣愣地盯着何建:”什么时候?“   ”前年夏天我们分手前,你在夏威夷的时候,她后来也去了夏威夷找你,她 好像晚去了几天,有一天晚上,她问我要不要出去喝酒。“   晓薇的脸变白了。何建被她盯得心慌,急忙补充说:“她说她们一群人在, 她男朋友也在。”   晓薇铁青着脸,冷笑一声:“她男朋友管得了她?然后呢?”   何建着急地摆手:“没有然后了。我说我不喝酒,也累了,祝他们好好玩。 她没说什么。”   “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就两句话,我没有骗你。”   晓薇直直地坐在床上,她一生气,声音就变得又尖又高:“丽萨这个贱人! 她最喜欢勾引别人的男朋友。以前有一个老美追我,她也是约那个人去喝酒。我 一定饶不了她。“   何建坐在地板上,定定地看着晓薇发火。   晓薇接着说:“还有你,明知道她什么德行,你还私信她,一样可恶。她肯 定是看你长得好看,所以想玩玩。你别以为她真心想跟你好。她那个人只看钱, 最势利。她也许有点喜欢你,但肯定不是真心的。“   何建打断她,轻声问:“那你呢?你也是觉得我长得好看,想和我玩玩?“   晓薇愣住了。   何建咬咬下嘴唇:“晓薇,我不喜欢你和丽萨争风吃醋的样子。你们都是一 样的,仗着自己年轻漂亮有钱,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好东西要争,看到我这样 一个穷小子,长得还不错,也要争来玩玩就扔掉,是吗?“   何建的声音有些颤抖,眼里有些屈辱。   晓薇半张着嘴说:“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何建激愤起来:”你告诉我那是怎样的?你抢过别人的男 朋友吗?你约过别人的男朋友去喝酒吗?“   晓薇说不出话来。过了几秒,她说:“我没有,我不喜欢那样。就有一次, 我想报复丽萨,但是约出来后,我什么也没干。而且那是以前。自从认识你以后, 我再也没有约过任何人。“   何建恶狠狠地说:“那以后呢?以后你厌烦了我,你看见你的圈子里的有钱 男人,你会去和他们玩玩吗?“何建的眼睛有点红,脸也有点扭曲。   何建一提高声音,晓薇就受不了,她两眼蒙上了泪,她说:“我不会。我真 心喜欢你。我为了你都不像我自己了。你不在的这一年半,我天天都很想你。你 把我折磨得都快疯了。“ 晓薇哭了起来。她呜咽着说:”这一年半,谁约我, 我都没有和他们出去过。我每天都在等你。我这一辈子只要你一个。“   何建叹了口气,把晓薇搂进怀里,轻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真心喜欢我。 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   晓薇继续委屈地说:“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像对你一样。为了你,我什么事 都能做。“   何建说:“我知道。但是我不喜欢你和丽萨以那样的语气谈我。我觉得你们 不尊重我。我有我的尊严。你觉得丽萨想怎样,就能怎样吗?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   晓薇听到这句话,很高兴,闭上眼睛:“那你喜欢我吗?“   何建揉揉她的脑袋,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说:“不喜欢,我跑回来干 什么?”   晓薇又抱紧一点,说:“你不许再离开我。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和我姨妈 商量了我们的事。”   “嗯,商量让我签婚前协议。“   晓薇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怕我爸妈。你不想签,就不签。”   何建把她的头按下去,说:“傻瓜,我没生气。我愿意签。”   何建接着说:“你那么着急要嫁给我,我能不签吗?“   晓薇狠狠拧了何建一下,说:“你再说。“又开始气,心里暗骂:“他妈的! 我们俩到底谁是男的?”   何建呵呵笑了。   晓薇说:“不过真的。不许再搭理丽萨那个贱人。” 又抬头,不放心地 问:”你觉得她漂亮吗?“   ”不漂亮,脸太尖,看着挺凶的。“   ”那她身材是不是特好?腿很长。“   何建无可奈何地说:“你真是。我就没见过丽萨几面,没说过几句话。要不 是她是你朋友,这个人就是个陌生人,你老提她,搞得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丽萨。 “   晓薇赶紧说:“不提了不提了。你就记住她是个坏人,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何建问:“有人约你,你为什么不和别人出去?“   晓薇说:“我懒。还有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感。我怕你生气。“   何建揉揉晓薇头顶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这是他治晓薇的绝杀 技:“我没安全感?是谁天天追着我的?”   晓薇求饶:“我,我。我最没有安全感。”   “我走了一年半,你怕我吃醋,一直守身如玉?“   晓薇说:“其实你走了这么久,虽然我们没有联系,但是好像也没分手。你 是这感觉吗?”   何建想想,还真是这感觉。虽然俩人天各一方,不见面不说话不联系,不知 道对方在何处,但是好像还在一起。他们其实天天在跟对方说话聊天,不过是在 各自的脑子里说。对方没有听到,但自己是听到了。何建想,还有这样的事,好 奇怪。   何建点点头:“我也是这种感觉。我其实一直想知道,你到底喜欢我哪里? 遇到你之前,我都不知道我这么有魅力。”   晓薇说:“你好看,也很聪明能干。我特别喜欢看你干这个干那个,手脚特 别麻利。你还很勤快。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优点。”   “那你还这么懒。“   “我自己懒,才喜欢勤快人啊。“晓薇又有点不放心,抬头问:“你嫌我懒 吗?”   何建说:‘不嫌。懒就懒一点吧。没什么大不了。我知道不怪你,你从小没 干过活,就会这样。“   晓薇说:“以前别人老夸我漂亮。其实你比我漂亮多了。”   “我是男的,有这样比的吗?而且男的漂亮有什么用。“   “有用。不是把我迷住了吗?“   “所以说你是傻姑娘。“   晓薇说:“其实刚才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什么最重要?“   晓薇闭上眼,头埋在何建的胸口,听着那咚咚的心跳,说:“你很温柔。这 点我最喜欢。   何建说:“我读到过一句话,你一无所有的温柔,一贫如洗的真心最廉价。 “   “网上竟是些屁话。不要理他们。“   “你不怕我骗你吗?“   ”不怕。你不会骗我的,你只会跑掉,更可恶。我宁愿你骗我,骗我一辈子。 “   这时何建心想,大家都担心我骗晓薇。其实我能骗她什么呢?过个几年,激 情退去,如果晓薇厌烦了我,离开我,以晓薇的条件,她会找不到男人吗?她这 样家庭出生的漂亮女孩,到老都有人追吧。但是我呢?我是一个男人,但是男人 的心就不会受伤吗?虽然好像一直是晓薇在追着我跑,其实掌握主动权的一直是 她。这个现在以为爱情就是一切的傻姑娘,将来会很冷酷吗?我见过她对不喜欢 的男孩的态度,多残忍。漂亮女人都是这样的吧。她如果绝情,我受的了吗?我 的自尊。我除了可怜的自尊,还有什么?   何建的心里翻江倒海,嘴上却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我长得甜,有点傻?“   “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孩。“   26.渡轮和为你放弃一切。   一出太阳,西雅图就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这天何建和晓薇坐渡轮去 附近的坞碧岛一日游。   一大早,他们开车去西雅图北面的码头。今天虽然是周末, 但是他们出发 得早,码头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他们的车上船了。   西雅图的渡轮像一个两层高的办公楼。一层是停车的,何建开车跟在前面的 车后面,一辆接一辆,鱼贯而入。何建把车停好。他俩下车,上楼梯,到了渡轮 的二层。二层有一排排的座位,两面整排都是一米高的大窗户,窗外是蓝的海面 和远处的雪山。二层有厕所和一个小卖部,卖一些很难吃的汉堡咖啡之类的。   他们出了船舱,来到船头。舱外风大,不少人在照相。晓薇看到一大家子老 老少少的美国人,一看就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带着两个小孩子出门玩。一个大 概两三岁的胖嘟嘟的金发小女孩咯咯笑着跑过,一个高高的白人男子跟在小孩后 面,紧紧看着她,应该是她的爸爸。晓薇觉得这个小女孩像一个活的玩具洋娃娃, 好可爱。小女孩看见晓薇在看她,转头对着晓薇灿然一笑,有点腼腆,有点害羞。 晓薇对她眨眨眼,招招手。小女孩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何建在旁边看着,心想,晓薇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   晓薇说:“我们去后面吧,这里人太多了。”   他们又穿过长长的船舱,走到了船尾。这里人少多了。他们看着蓝蓝的海面 被电动船桨划出一道道白浪,一排海鸟飞过,发出响亮的鸟叫。一阵海风吹过, 晓薇裹紧外套,海风吹散了她的长发,飘来飘去,好像在跳舞一样。   何建问:“你冷吗?”   晓薇摇摇头,看着远方,说:“真美啊。“   何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是一排雪山,也说:“西雅图真美。“   晓薇说:“今天虽然在等结果,但是我觉得好快乐。”   何建转头温柔地看着晓薇:“你不会有事的。”   晓薇说:“有时候,我希望检查结果是癌症。”   何建一惊:“别瞎说!”   晓薇转头对着何建甜甜一笑:“逗你的,傻瓜!”   晓薇又转头看着海面,说:“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山里迷路吗?”   “我记得。”   “那次我也是今天的这种感觉。很快乐。”   “你傻吧。那次挺危险的。我都吓死了。”   晓薇摇摇头:“我都不记得害怕,你什么都懂的样子,我觉得你肯定能找到 出山的路,我跟着你就行了。”   “你真的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把你带沟里了?”   “不怕。”   何建突然眼眶有点潮湿。海风吹的,他想。   晓薇凝视着远方说:“爱比生命更宝贵。”这是《夜莺与玫瑰》里的名句。   “你们女孩子就这么天真。什么都没有比生命更宝贵。”   晓薇转头看他一眼:“对,你不这么认为。你觉得赚钱比生命更宝贵。“   “我是穷人,当然要赚钱。“   “但是光有钱会幸福吗?“   “这种问题只有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才会问。“   “能有多大差别,大家都是平等的。“   何建摇摇头:“你没有穷过,你不知道穷人什么感受。穷人会被看不起,穷 人会被当作坏人,懒人,笨蛋,小偷,危险的人。穷人的滋味很难过的。”   晓薇惊讶地看着他:“我从不这样看穷人。”   “只有小孩子不这样认为,长大了会变。“   “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变。”   何建微笑一下,把吹到晓薇脸上的头发捋到一边,他说:“世界上不是只有 你一个人。”   晓薇说:“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想?”   何建叹一口气:“你很勇敢。”   “你为什么这么胆小?”   何建看着远方:“穷人没有底气。穷人的勇敢早被生活磨光了。”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晓薇说:“爱会让人勇敢吗?”   何建沉凝着,回答道:“爱会让人胆怯和担忧。”   晓薇又问:“爱是不管怎样都要在一起吗?”   何建摇摇头:“我心目中真正的爱,是让你爱的人幸福。”   晓薇转向何建:“我知道如果不是我得病,你是不会回来的。我们浪费了一 年半的时间。   如果你不走,过去这一年半,我们在一起,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的人如果相爱,会幸福吗?我全身心地爱你,你爱我吗?“   何建的眼睛逃避着晓薇,他看着前面湛蓝的海水,说:“我不能要求你为了 我放弃那么多。“   晓薇急促地打断他的话:“如果我愿意呢?如果我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我 愿意为你放弃香奈儿,放弃购物,放弃豪华旅行,放弃派对,放弃大屋豪宅。所 有这些,所有这些,我统统都抛掉,我统统都放弃。“说到这里,晓薇的眼里涌 出了泪,她没有想到她会哭,但是她真的可以为了眼前的这个人放弃一切啊。她 觉得好委屈,自己怎么这么惨。   何建转头看着晓薇:“你知道你为了我放弃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如 果我爱你,我怎么能要求我爱的人为了我放弃一切?“   晓薇的泪大滴大滴地滚下。她用拳头捂住自己的嘴,她总是这样做来阻止自 己哭,但是没有一次成功。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哭着问:“你要我怎么做?”   何建的眼圈也红着,他说:“我要你好好的。我要你幸福。”   何建把晓薇拉进怀里,柔声说:“傻瓜,别哭了。我不是在这里吗?“   晓薇奔涌的泪打湿了何建的T恤,她哽咽着说:“你不知道我有时候真的希 望我得了癌症。因为,因为这样,我还会好过一点。”   何建紧紧地抱着晓薇,她小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轻轻颤抖,何建闭上了眼睛。   他们到了岛上。他们在岛上走了一条海边的步道。一边是海,一边是山,山 上绿草如茵,野花遍布。晓薇照了好多像。他们去岛上的小镇买楼三明治,坐在 海边吃。阳光暖暖的像毯子一样裹在他们身上。   晓薇心想:“今天感觉在天堂。也许我真得了癌症要死了,上帝想让我知道 天堂的滋味不差。”   她看看何建。何建在专心吃他的三名治。阳光下照着他高高的鼻子。晓薇想: “丽萨总是说化妆最难的是打鼻影,但是不打,鼻子就不够高。何建不用麻烦这 件事,他的鼻子本来就高。“又一想:“何建什么时候会化妆?”想到这里,她 忍不住笑了。   何建问:“你笑什么?”   晓薇摇摇头:“没什么。”   晓薇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凝视着何建,心里默默地说:“何建,也 许结果已经出来了,医生拿着我的诊断书,正在摇头,可惜啊,才23岁。你知道 我有多舍不得你吗?我多希望时光就停在这一刻。就我们俩,你永远不会消失, 不会对我说:让我走吧。我多希望每天我都能看见你。”她的眼圈红着,一句话 没有说,只是微笑看着何建。   何建转过头,他的眼圈也红了,他心里在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 是一样的舍不得你。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他也一句话没有说,只是 微笑地看着晓薇。   他们都没有出声,但是他们都听到了对方心里的话。   他们面前的海上飞过几只咕咕叫的海鸟。海鸟掠过平静的海面,划出几道水 痕,停到他们的面前,在地上找找啄啄地觅食。西雅图海边这种海鸟像一只小鸭 子那么大,白白的身躯,黑黑的脑袋,眼睛亮亮的,走路的时候,脑袋会一耸一 耸的前后摇晃。有一只鸟抬起头,看着眼前含着泪相对无言的两个人,看了几秒, 就又低下头去觅食了。   找寻食物填饱肚子最重要,鸟这样,人也这样。   吃完三明治,他们起身回家。回家的邮轮就很挤了,他们的车在码头排了两 个小时的队才上船。   27. 再分手   何建与晓薇坐渡轮玩了一天,回到晓薇的公寓已经下午4点了。一进门,晓 薇就嚷嚷:“好累。”她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随意看着玩。何建休息一下,进 厨房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菜,做点什么晚餐。他顺手拿了一个橘子,递给晓薇, 晓薇接住,放到茶几上。何建拿起橘子,开始剥皮。   晓薇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华盛顿大学癌症中心“。他俩对视一眼。晓 薇镇定一下,拿起手机。   ”喂?“   ”李医生?你好。结果出来了。哦。好的,好的。谢谢你。“   何建的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好像下一秒就要跳出他的胸口。   晓薇放下手机,双手拉住何建的手,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晓薇低沉慢慢地说: “何建,是医生,结果出来了。“   顿了一下,晓薇快速地带着笑意的说:“是良性的!不是癌症。医生说是年 轻女性常见   的良性囊肿,观察就好,不用手术。“   她跳起来大笑着拍着手转着圈:“我没有得癌症。我会活到90岁!哈哈哈哈! “   何建长嘘一口气,说:“你吓死我了。”   晓薇指着他:“你没看到你刚才那脸色,好像马上要哭出来。哈哈哈哈。”   何建瞪她一眼。真是个戏精。   何建有点不放心:“那之前为什么医生说90%是乳腺癌?”   晓薇说:“医生说影像看不清楚。穿刺是最精确可靠的。他们几个医生会诊, 确认是良性的。”   何建长嘘一口气,一屁股重重地坐下,说:“这下放心了。我就说没事。”   晓薇斜眼看他:“那你前两天半夜睡不着,还在数羊。“   “那是你睡不着,我陪你数羊。”   晓薇又转了几圈,倒在沙发上,伸个懒腰:“哎,太好了。今天是我重生之 日。”   何建说:“你刚才那么快就把电话挂了。我应该再问问医生。”   “我想逗你嘛。“   何建拿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再打过去问问。”   何建在电话上仔细询问晓薇的情况。过一会儿,他放下电话,说:“真是好 消息。我再上网查查你现在的情况。“他在手机上输入“cysts”良性囊肿。过 了一会儿,他说:   “这下放心了。这种囊肿不会转为恶性,很可能会自己消失,以后每年随访 就可以了。“   他俩对视一笑。这是几周来真正放心的笑。   晓薇又一下子坐起来:“何建!我们出去吃饭庆祝吧!我请客!“   “不用了。冰箱有菜,我做两个菜,很快的,刚回家,不累吗?“   “不累不累。我想出去吃大餐。“她拉住何建的手。   “你总是这样。以后你怎么办?“   晓薇脸上的笑凝住了。她觉得何建这句话的意思是,她没病,他又要走了。   晓薇在沙发上坐下。   何建看晓薇脸色突变,说:”一定要出去吃饭吗?“   晓薇没有回答。   ”那就出去吃吧。走,去哪里?“   何建站起身。晓薇没有动。   何建问:“你怎么了?你真是变脸比翻书都快。我又没说不出去吃。我想你 累了,在家吃方便。你不是说喜欢我做的菜吗?“   晓薇低着头,不说话。   何建说:“走不走啊?那我去厨房做饭?“   晓薇没反应。   何建有点急了:“你这个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就说了一句在家吃,你就 生气。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任性。“   晓薇抬头,挑衅地看着何建:“我就这么任性,你才知道?受不了,你走啊, 你又不是没走过。“   ”李晓薇!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陪了你一天。本来今天这么好的 消息,你非要吵架。“何建也有点气恼。   晓薇最受不了何建对她大声。何建只要一提高声音,晓薇就会像是受了天大 的委屈一样。   晓薇含着泪说:“那你走。我不要见到你。“   “你到底怎么了?我到底说什么了?至于吗?”   晓薇流下泪:“你走!我讨厌你。”   何建转身朝门口走去。   晓薇心想:好啊,还真敢走。   何建几步就走到了门口,拉开门。   晓薇急火攻心,叫道:“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何建停下,过了5秒,开门出去了。   晓薇愣了,她双手捂住脸,开始呜呜哭。   晓薇哭了一会儿,自己开门看看。一眼看到何建靠墙站在门口,一脸生无可 恋的样子。   晓薇转身进屋。何建赶紧跟进来。   晓薇坐在沙发上,何建蹲在她面前。两人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何建开口:“我错了。”   “错哪儿了?”   何建想了一会儿:“我应该赞成带你出去吃饭。不过我没说不去啊。”   晓薇白他一眼:“你还走不走了?”   何建说:“不走了。我刚才也没真走。”   听到这句话,晓薇立刻感觉自己的气消了一大半。   她说:“我饿了。你去做饭吧。”   何建小心翼翼地问:“在家吃?“晓薇点点头。   很快何建做了一荤一素一汤。   他们一边吃饭,何建一边问:“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自己反省。”   何建叹口气,心想,女孩的心思真难猜啊。   吃完饭,晓薇说:“今天你得罪我了。你要替我洗碗,来赎罪。”   何建撇一下嘴:“原来发这么大脾气是为了逃避洗碗。直说啊。”   晓薇瞪他一眼:“我发这么大脾气,是因为你是个笨蛋。”   何建只好说:“好好好。我是个大笨蛋。”   晓薇偷笑了一下。   何建也笑了,他热切地说:“你没有得癌症。我真高兴。”   晓薇看着他:“我也很高兴。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陪着我。”   何建说:“应该的。”   晓薇看着何建的双眼,问:“为什么是应该的?”   何建眼神飘忽,说:“我去洗碗。“   晓薇是个直性子,她不喜欢猜来猜去。   “何建!“晓薇叫住他,直接问:”我没有病,你又会觉得配不上我了吗? “   何建没有回答。   ”我到底有多难养。你需要多少钱才能养活我?“   何建缓缓地说:“不光是钱的问题。有时候我不知道如何来爱你。经过这么 多事,我可能已经不会爱一个人了。“他暗淡的眼神让晓薇心疼。   晓薇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那就让我来爱你。你什么都不用做,你 只需要和我在一起。山川日月,春夏秋冬,一日三餐,只要你在就可以了。“   何建看着晓薇那倔强任性的小脸,说不出话来。晓薇的毫不犹豫,总是撼动 何建的心。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明确坚决地要爱他,要和 他在一起。   但是,晓薇,你习惯的生活,对我来说遥不可及。我是一个男人,我不可能 让你来付钱让我们去你习惯的豪华游,去高档餐厅,开豪车。但是你真的能和我 过苦日子吗?我又怎么忍心让你放弃你的香奈儿,你的豪宅来跟我过苦日子?   你的朋友,你的圈子,你的家人,让我如何来面对他们?让我如何在他们面 前维护我可怜的自尊心?晓薇,我不知道如何和你走下去。你明白吗?男人在自 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有时候是很自卑的。   贫穷会磨光爱情,到那时候,你会嫌弃我,我们会吵架,你会恨我浪费了你 的青春,你的家人朋友会说我骗了你。我受不了你恨我,我也受不了你的家人把 我当作一个贪财的骗子。   我有我的尊严。我本来过得好好的。你出现在我面前,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影 子,那么美好,那么诱人,但是我要怎样做,才能抓住一个不可能抓住的影子呢? 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幸福?   何建的心里波涛汹涌,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晓薇看着一言不发的何建,酸楚地想,他又要退缩了,他又要丢开我,让我 自己去寻找幸福。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我爱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离开他的, 因为我那样一定会痛苦到活不下去,为什么他可以做到?他可以一听说我可能得 了癌症立刻就回来照顾我,也可以一发现我没有病,就盘算要离开我。他到底是 不是爱我?还是因为我爱他,才来同情我?爱一个人怎么可以忍受放弃她,抛下 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何建觉得无助,晓薇觉得愤怒。   晚饭后,何建洗了碗,洗了衣服,把晓薇的房间收拾干净,说:“我几天没 有回去了,今天你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我今晚回去看看。”   晓薇阴沉着脸,爽快地说:“好,你去吧。”   何建走了。   晓薇咬牙想,这次他如果再离开我,我一定不原谅他,我再也不要理他。我 就当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但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何建,晓薇的心有多痛啊。想到以后这个公寓里 再也没有他那高大帅气的身影,他温柔的声音,厨房里他忙碌的身影,他看电脑 的侧影,他的笑,他怜爱的嗔怪,他无奈的宠溺的话语。没有了何建,晓薇觉得 这个公寓顿时空了,沙发电视床桌子都消失了,变成一个空壳,只剩下她,只剩 下她。   晓薇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想,为什么爱上一个人,如此的痛苦?哪个 混蛋说爱情是甜蜜的,是人生最美好的礼物?   晓薇又想,也许何建是对的。他回来以后,我虽然快乐到像飞翔在西雅图最 美的天空上,但是我也常常流泪。认识何建这两年,我留的泪比之前23年的总和 都多。活泼爱笑的我简直变成林黛玉了。   晓薇对自己说:他是对的。如果在一起这么痛,我们应该分开。   当分开这个词划过她的脑海时,她又一下子觉得凄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让 她害怕。   她想起她读到过一篇文章说世界上有5%的人是爱情上瘾者,这是一种心理疾 病,症状是对对象有狂热的依恋,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和对象息息相关。晓薇绝望 地想,我一定是患有这种心理疾病。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何建在身边的时候,空气都是甜的,那种幸福和满足,那种安宁与平静,还 有那种欢喜和那种激动。他不在的时候,晓薇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除了冰 凉还有孤独。   何建来的时候给她的快乐有多强烈,那离开的时候给她的痛苦就有多揪心。 她恨自己可以让何建如此的控制她。   她真的像一个棋子。   晓薇转头看到了餐桌上她的车钥匙,上面拴着那个小药瓶钥匙链,晓薇的心 里一下子涌上一股狂怒。她气得手都抖了起来,她想起何建不在的那年,她是多 么孤独和痛苦。她是多么想念何建。多少个晚上,她默默地在床上和何建碎碎念 说着各种话,何建知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和他说话,告诉他今天她上了什么课,遇 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有趣或者讨厌的事?他听到了吗?他在乎过吗?他甚至 拉黑了她!   她想起了《呼啸山庄》里的话:“我把我的心掏给了他,他却接过来把它捏 死,然后把我那破碎的心掷还给我。”   这两年的委屈全部涌向心头。晓薇一下子抓起车钥匙,狠命撕扯下那个迷你 药瓶钥匙链,使出吃奶的劲扔到墙角。那个迷你药品像个子弹一样弹到墙上,摔 到地上,白墙上被砸出一个小坑。   晓薇拿起手机,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何建的微信,写道:“何建,谢谢你来照 顾我。我没有得病。以后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了。我很感激你。但是我不应该耽误 你。以后你不用来找我了。“   她又把“你的照顾“删掉。因为她觉得“以后我不需要你了”显得更绝情。 晓薇想,凭什么她这么难受,他却能平静地干这个干那个。她也要他难受。她要 用最伤人的话来刺伤他。只有这样,她心里的痛才能减轻一点。   她把微信发给了何建。觉得还不解气。又照了张滚在地板上的迷你药品钥匙 链的照片。发了一个朋友圈,配文:“摔坏了。不要了。”   她本来想立即拉黑何建,但是认识到一旦拉黑,何建就看不到这个朋友圈。 她想,反正他如果发微信给她,她不搭理他就行了。   做完这些,晓薇的心情确实好些了。她有点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无可救药。 即使她是个倒霉的“爱情上瘾者”患者,但可能病得还不算重,还有得治。   何建这时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他看到了晓薇的微信和朋友圈。他想,可能 她想通了。是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坚决无畏的爱?现代人的爱情不是只有一年的 保质期吗?   佛经说:“缘浅情深,因缘已尽,再无相欠。“   他们终于再无相欠了。   何建告诉自己,这是他想要的。他没有勇气说这话,但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走 下去,那就让晓薇来说吧,让她来抛弃他。晓薇没有病,他可以放心的走了。但 是他去哪里呢?再去开卡车吗?那天地间苍茫孤独的感觉,他如何承受?去餐馆 打工吗?去当装修工人吗?西雅图越来越贵。这次他重回以前的公寓,这么破的 一个公寓,市场价租金已经要1300美元一个月。房东人好,给他友情价也要1000 美元。他已经25岁了,有一个贝尔维尤社区大学拿到的学位。他能作什么?   前途茫茫,前途茫茫。   这次他不想走了。他的耳边响起晓薇的请求:不要走,不要走。   他想,我就留在西雅图吧。如果晓薇需要我,我可以为她做点什么。我永远 都不可能不管她。但是如果她不需要我,我不会去打扰她。我没有资格做她的主 角,就让我做备胎吧。我可以做她一辈子的备胎。他轻轻地自言自语:“你要是 愿意,我就永远爱你。你要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这是王小波那本书里的话。   她会痛苦吧,但是痛苦一段时间,和痛苦一辈子,哪个更糟呢?   我会痛苦吗?想到这里,何建的心就一阵酸楚。   但是我的痛苦还少吗?我孤苦伶仃,没有家人,没有工作。美国这么好,我 也一直在勤奋工作。12岁开始照顾妈妈,16岁到美国一个月以后就开始打工。   高中毕业,很多时候我都干两份工作 。爸爸的餐厅。想起爸爸的餐厅,何 建的心揪紧了。他知道爸爸为了那个小餐厅付出了多少。那是他们父子的梦想。   但是疫情来了,餐厅开不下去了。   如果那时候不开餐厅,去买一个小房子,这两年西雅图的房价涨了%50,情 况也比现在好吧,爸爸也不会累死了。他们这么努力,却更穷了,更买不起房子 了。爸爸妈妈都说只要勤奋工作,生活就会好起来。可是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   毛姆说过:“梦想,其实就是你心里无能为力,却又止不住汹涌的那部分。”   晓薇是他的梦想吗?有尊严有希望的生活是他的梦想吗?人为什么要有梦想? 穷人配有梦想吗?还是自寻烦恼?   何建想,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如果难受,也应该只难受一会儿。   他看着晓薇朋友圈里那张摔在地上的药品钥匙链照片。他明白晓薇的意思。   他想:“晓薇,你总说我是你的毒药,你是我的棋子,其实你不知道你是我 的小太阳。”   何建眼前浮现出晓薇那张快乐的有点傻的圆脸,她对他笑着。他想起丽萨的 评论:“晓薇只会对你露出这种蠢到极点的花痴笑。”   何建想:“晓薇,你是照亮我的昏暗无光的生活·的小太阳。只是我担心我 会穷尽你的光芒也不能被温暖。”   何建的眼睛又有点湿润。他好累。之前他要为晓薇撑起一片天,他忙前忙后 地照顾晓薇,但是现在晓薇没事,他一下子觉得好疲倦。   他给晓薇回了一条微信:“你保重。”晓薇没有回应。何建沉沉地睡去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   28. 偶遇   何建醒了以后,接了一个UberEats的送餐单子。何建是一个闲不住的勤快人, 虽然这一年半他开车存了一些钱,但他是不可能不工作的。   懒惰是他最不能容忍的缺点,只有晓薇懒他可以容忍。   很快,他又回到之前的中餐馆打工。他是个肯吃苦不抱怨的好工人,愿意回 去上班,老板都很高兴。   时间过得很快,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   他每天看晓薇的朋友圈,晓薇发的不多,风格也大变。没有什么自拍,而是 常常一枝花,一片云的照片,配一句简单的话,比如:“你好,周五。”   有一次,丽萨的朋友圈有晓薇的照片。她看着很清瘦,穿一件紧身黑毛衣, 显得更漂亮了。不是以前那种少女的甜美,而是一种成熟的凄美。动人心魄。何 建偷偷把那张照片存了下来。   何建又送餐,又在餐馆打工,工作很忙。他喜欢忙碌,工作让他开心,也不 会胡思乱想。   这一天何建接了贝尔维尤市中心一个办公楼的送餐订单。最近几年贝尔维尤 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好多高楼。本来小小的郊区小镇,也有点大城市的感觉。何 建都有点不认识了。   何建把车停在路边,走进高楼的大堂。一层不染的深红色地板,放着几套一 看就很有设计感价格不菲的浅色沙发,沙发对面的墙上有三个80寸的平板电视, 都滚动播放着世界新闻, 大堂中间还有一个白色大理石壁炉,烧着火,蓝色火 苗一闪一闪。里面都是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人。   在这种地方,何建总是有点自卑。   何建站在闪闪发亮的电梯口,看了一下自己的订单,是2507,他按了电椅按 钮。   电梯指示灯一闪一闪。何建提着外卖,还挺重。   电梯门开了。何建愣住了。   站在电梯里面的是晓薇和艾瑞克。   晓薇瘦了不少。头发盘起,越发显得脸小。她穿着一件紧身黑毛衣,一条熨 烫得很平整的宽松黑裤子,脸上化着淡妆,润润的肉色口红。整个人精致美丽。 她俨然已经是一个时髦的都市女郎了。   站在她旁边的艾瑞克还是老样子,就是胖了点。   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艾瑞克和晓薇走出电梯门。艾瑞克率先开口:“何建!好久不见。你好你 好。”他热情地伸出手,想跟何建握手。但是何建右手提着几个餐盒,左手扶在 餐盒底部,没有空手可以握手。   艾瑞克收回两手,有点尴尬地搓了搓,开口说:“你这是来送餐?”   何建笑笑,说:“嗯,送餐。”   他看着面前的两人。   艾瑞克说:“晓薇和我现在在一个公司。一个互联网创业公司。”   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已经结婚了,老婆刚到美国。我也快要做爸爸了。”   何建想,艾瑞克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永远知道如何不让别人难堪。   何建真心喜欢艾瑞克。他大声说:“真是恭喜你!”   晓薇一直没有吭声。   何建转向晓薇,以最自然的语气说:“好久不见。你看着气色很好。”   晓薇说:“你看着也很不错啊。现在送餐小费很高啊。怎么?不在餐馆干了? 升级了嘛。“   艾瑞克和何建的脸都变了。   晓薇没有停止的意思:“现在政府不是在发钱吗?大家都可以躺平拿钱。好 多蓝领工作都找不到人。你也拿到政府发的钱了吧?你还真是勤快啊。有免费的 钱拿,还出来干活。   “她转向艾瑞克,自然亲密地靠拢艾瑞克,说:”这种懒人钱,我们就拿不 到了。“   艾瑞克急得脸都冒汗了。艾瑞克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这种情况下,他不知 道该说什么。   何建的脸有点扭曲。他看看晓薇,没有说话。这时电梯及时地来了。他点点 头,没有说话,他其实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一步跨进电梯。电梯门关上以后, 何建靠在了门上,他的脸又红又白,心里充满了羞愤屈辱。   他靠在电梯墙上,耳边响起那少女稚嫩的声音: “我只利用你。”还有那 张总带着甜甜的笑意的小圆脸。现在那张美丽的脸上都是鄙夷冷酷。   还好电梯里没有别人,他可以平静一下自己。   一楼电梯门外,艾瑞克责怪地看着晓薇,说:“你自己去买咖啡吧。“   晓薇一声不响地走出大门外。这时的她才能呼吸。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恨刚才的自己。看到何建她就一股怒气,但是说了那几句伤人的话以后, 她感觉更糟了。   何建送了餐,下到一楼。   他看到艾瑞克还在电梯门口等他。艾瑞克看他出来,说:“你有时间吗?我 们去院子里聊聊?”   何建愿意和艾瑞克聊聊。见到艾瑞克,他从心底里高兴。   他们来到了大楼的院子里。三三两两的人在吃午饭,晒太阳。院子里有很多 花。一棵巨大的玉兰花树下有一条长凳。他们在那里坐下。   艾瑞克先开口:“何建,你和晓薇?”   何建干脆地说:“分手了。“又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其实我们从来没有在 一起过。“   艾瑞克问:“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何建淡淡地说:“我是个没用的人,最好离晓薇远一点,这样她才能幸福。”   艾瑞克皱着眉说:“你们的事我本来不该多嘴。但是我看晓薇很痛苦,所以 忍不住多说一句。晓薇很爱你。她亲口告诉我的。这几年,她的心里一直都只有 你。我总觉得,如果相爱,那就应该在一起。我不太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问 题。相爱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互相折磨?“   何建愣住了。他想起在他面前,晓薇总是一副恼火的样子。他也想起晓薇刚 刚对他说过的那些难听话。   艾瑞克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接着说:“晓薇只对你发脾气。她对所有其他人 都是最和气最有礼貌的。没有你,晓薇都不像她自己了。如果你也痛苦,那就去 找她。其他的事,总是有办法的。”   何建苦笑到:“我在送外卖,有什么办法?“   艾瑞克说:“你有没有考虑回学校读书?晓薇说过你成绩不错。“   何建愣住了。回学校?现在?他25岁了。读什么专业呢?读完能找到工作吗? 学费呢?   艾瑞克说:“时间过得很快。你现在正好可以申请把社区大学的学分转到华 盛顿大学,如果抓紧选课,你一年可以毕业,那时候你再考虑出路。你可以找找 工作,也可以去读法学院商学院。“   何建想起他从小就想当律师。后来妈妈得病,又到了美国,一直都像打仗一 样,这个律师梦早就被抛在了脑后。   何建说:“法学院要三年。”   艾瑞克说:“三年很快就过去,如果你肯努力,拿到法学学位,能够通过律 师执照考试,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我认为你应该走这条路。学费你可以申请奖学 金,可以贷款,你去开卡车也应该有一些积蓄吧?熬过去就好了。”   何建想起这几年常来餐厅的那个律师麦克。麦克对他说过:“我家里很穷。 我就是完全靠奖学金拿到的哈佛法学院的学位。你如果想改变命运,就应该回学 校读书。”就像现在艾瑞克对他说的话:“你应该走这条路。”   何建又说:“和晓薇在一起,我也常常觉得很累。”   “为什么累?晓薇应该不会要求什么。“   何建打断他:“不是晓薇。是她周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的。“   艾瑞克说:“哦,明白了。不过你要想想,是晓薇重要,还是我们这些不相 干的人重要?你要为了一些不礼貌的外人放弃相爱的人吗?值得吗?“   何建的心像被重击了一下。   艾瑞克接着说:“她父母反对吗?“   何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是晓薇说不用担心。我会签婚前协议。“   何建还在想艾瑞克刚才的话:“为了些不相干的人的闲话,就放弃一个真心 相爱的人,值得吗?“他眼前浮现出晓薇的泪眼。这个傻姑娘为自己流了多少泪。   艾瑞克接着说:“人生很长也很难,但是有时候需要无所畏惧。我是一个书 呆子,但是我也有勇敢的时候。”   何建低头说:“我怎么能和你比?你光一个斯坦福的标签就可以走遍天下 了。”   “那你也去奋斗,为你爱的人去无所畏惧的奋斗。“   艾瑞克看着何建,真诚地说:“何建,晓薇是个好姑娘,她真心爱你,你不 要辜负她,你会后悔的。”   何建的心又像被重击了一下。   何建向艾瑞克道了谢,昏昏沉沉地走到了马路上。一整天都有一个声音在他 耳边说“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29.晓薇在酒吧喝醉酒   晚上10点,何建洗漱好,躺在他那张小床上,准备要睡觉了。今天他送餐送 了10单, 又在餐厅工作了5个小时。他忙了一天,现在很累。   他习惯的打开微信。晓薇没有拉黑他,他也没有拉黑晓薇,只是再也没有互 动。听说成年人的断交都是这样的。   晓薇最近朋友圈发得好少,但是何建喜欢每天看看。晓薇刚换了头像。朦胧 的一束光照着她的侧脸, 显示出她完美的少女的脸庞线条,一头披肩黑发,双 眼低垂,好像在沉思。何建觉得她的新头像很美。他偷偷存了这张照片。   今晚晓薇发了好几条朋友圈。第一条是几张照片,鸡尾酒,昏暗的灯光,晓 薇的自拍,化着黑黑的眼影,大红嘴唇,妖媚的笑。何建有点认不出她了。   第二条是一条小视频,是一个闹哄哄的酒吧,拥挤的人群,昏暗的灯光。   第三条还是一条小视频,同样的酒吧,晓薇随着音乐在跳舞。她穿着刚刚到 大腿根的短裙,紧紧地包裹着她苗条的身体。她双手举到头顶,随着音乐疯狂地 晃动着脑袋。披散下来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小脸,她的裙子胸口开得很低,露出大 片白皙的少女胸部随着音乐一跳一跳。过了两秒,视频里一个白人男子出现了, 他紧贴着晓薇后背,双手环绕在晓薇胸前,两人随着音乐一起晃动。   何建的头发竖起来,他看到小视频里的俩人贴得很近,太近了。   何建又把那几张照片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他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有一张 合影,是晓薇和三个白人男子贴着头的自拍,除了晓薇,他一个都不认识。   何建看了那两个小视频好几遍。晓薇是视频里唯一的亚裔女孩,其他人都是 完全陌生的男男女女的白人面孔。   何建的心紧了一下。他打开丽萨的朋友圈,看到丽萨刚刚发的照片,一看就 是在一个高级餐厅,黑乎乎的,配着灿烂的窗外美景。还有丽萨和她的男友的自 拍。   何建又打开了艾瑞克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还是半年前的一个转发,是一篇 分析美国五大高科技公司的博文。艾瑞克很少发朋友圈。何建把他知道的晓薇的 朋友的朋友圈都翻了个遍。没看到什么。   何建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躺了一会儿,决定去看 看晓薇。他对自己说:“我去偷偷看看,只要她安全,我就回来。”   晓薇的朋友圈有位置打卡,叫甜心酒吧。在西雅图市中心的Bell town。这 里是酒吧一条街。一个又一个的酒吧连着,三三两两的人站在窄窄的街道上,有 人提着一瓶啤酒,有人举着一杯鸡尾酒,有人抽着烟。空气中飘散着刺鼻的大麻 味。   现在西雅图的大麻已经合法了。何建把车停在路边,朝甜心酒吧走去。门口 有五六个踩着高跟鞋,超短裙,披肩直发的年轻女孩,都拿着酒,前仰后合地大 说大笑,一看就半醉了。   何建走进酒吧,震天的强劲有力的音乐,何建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眯了眯他 的眼睛,过了几分钟才习惯这昏暗的灯光。酒吧外面看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 其实就是一个大房间里挤着至少一两百人,周围有些高高的桌子,不少人站在桌 子边上,喝着酒,聊着天,随着音乐在扭动身体。何建从来不明白在这么吵闹的 环境下如何说话。前面有一个高高的舞台,上面站着一个DJ舞动着身躯在打盘。   自从有了疫苗,美国人早就把新冠疫情当不存在了。   中间是一堆人在随着音乐群魔乱舞。何建挤过去,四处搜寻着晓薇。前面有 一个在跳舞的长黑发的女孩背影很像晓薇。何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女孩转过头, 不是晓薇。   何建找了一会儿,有点出汗了。酒吧里真闷热。他想,难道晓薇已经走了? 他知道很多人有时候会一晚上去好几个酒吧。何建拿出手机看看微信。他想看看 晓薇有没有发新的朋友圈。   没有新的朋友圈。   何建转头四下张望,心里很着急。   他看到不远处的一个桌子上一个女孩趴在那里。她满头的黑发散落一片,看 不清她的脸。一个白人男子走近那张桌子,他手里拿着两杯酒。他把酒放在桌子 上,把女孩的头扶起来。女孩闭着眼睛,靠在白人男子的肩上,嘴里嘟囔着什么。 白人男子把酒杯放到女孩的嘴边,女孩闭眼张嘴大喝一口,可能是呛到了,开始 弯腰大声咳嗽。   那个女孩是晓薇。   何建默默地看着他们,没有发声,没有动。白人男子把晓薇的头扶起来,再 次把酒放到她的嘴边。晓薇摇头,有点抗拒,白人男子竟然握住晓薇的嘴,晓薇 的嘴张开,他把酒倒了进去,晓薇看着挺痛苦的样子。   何建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大步走过去,伸手扶住晓薇,狠狠地盯着那个白人 男子,他一把抓过晓薇嘴边的酒杯,重重地嘭的一声放到桌上。酒溅了出来。   白人男子有点心虚的样子。何建高大的身躯,凶恨的目光,手里握着拳,自 带一种让人害怕的胁迫力。白人男子退到一边。   何建半抱着晓薇朝门口走。晓薇睁开眼,恍惚中看见何建在拖她,一下子清 醒过来,她使出吃奶的劲想推开何建。何建纹丝不动。何建比晓薇高一个头,重 60磅。晓薇含糊不清地叫:“走开,你走开。“双手胡乱挥舞着。   何建一声不吭,沉着脸,双手架在晓薇的胳膊下,拖着她朝门外走。晓薇双 手双脚都开始踢打,一边叫:“你别碰我!别碰我!“周围的人一个个散开,让 他们走过。酒吧里发酒疯的人很多,大家见怪不怪。   何建干脆把晓薇抱起来。晓薇双脚离地,被何建半拖半抱的弄到了车前。他 把门打开,一把把晓薇塞了进去。   何建自己也坐进去。车里一股酒味。何建皱着眉把车窗摇下来一半。   晓薇闭着眼躺在座位上,满脸通红,五官都挤在一起,散落的头发遮住了她 一半的脸。   她突然坐起,开了车门,弯腰朝车外呕吐。她的头发垂在前面,何建倾身一 手挽着晓薇的长发,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的背瘦骨嶙峋。晓薇吐了一会儿, 回头坐好。她始终闭着眼,很难受的样子。   何建拿餐巾纸给她擦擦嘴,打开一瓶矿泉水,喂给晓薇喝。   晓薇喝了几口,闭着眼一把把水打开。她力道很大,何建手里的水几乎被打 飞,水洒出来。   何建按下车门锁,弯身给晓薇扣安全带。他的身体和晓薇的身体挨得很近。 他闻到晓薇浑身的酒味,他的脸几乎划过晓薇的嘴唇,晓薇没有睁眼,但是她感 觉到何建的呼吸,何建的大手碰到了她的身体,何建的胸膛几乎碰到了她的胸, 她听到咔嚓一声,安全带扣好了。   这几秒中的时间,晓薇的各种情绪都涌了上来。她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但是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何建把车开到了晓薇公寓的楼下。他们都没有下车。这里好安静。   晓薇先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酒吧?”   “我看到你的朋友圈。“   晓薇冷笑一声:“你还没有拉黑我啊。”   何建说:“你一个人喝那么多酒干嘛?多危险。“   晓薇一下子瞪圆了双眼,怒道:“要你管我?你是我什么人?”   何建双手扶着方向盘,看着前方,不说话。   晓薇突然喊道:“你知道你有多可恶吗?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为什么不 放过我?你能不能不要管我?我生病,我喝酒,我死,你都不要管,你都装看不 见,行吗?我求求你,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西雅图这么大,美国这么大,我 们从此不要见面,就好像从不认识一样。可以吗?可以吗?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我都快要疯了!”   晓薇也不知道她这股情绪从何而来。但是她心中有一股要爆炸的感觉。其实 这次他们分开,晓薇已经平静很多了。她换了工作,每天健身,和朋友吃饭,每 周去看看姨妈。她买了好多自我救助的书。一本书叫《戒毒12步》,是帮助人们 戒毒戒酒瘾的。她认真仔细地读了这本书。写得非常好。读完以后,她对于戒掉 她对何建的“瘾”有了很大的信心。   她还上网浏览失恋论坛,上面也提供了很多很好的建议,比如不要听失恋的 歌曲,努力工作,让自己忙碌起来,和朋友分享,接受帮助和鼓励。   她在自己的床头贴上了小纸条,上面写着:“坚强”   或者写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或者写:”恋爱脑是最愚蠢的“   或者写:”想想世界上有多少不幸的人,你要感恩。“   还有一张大一点的纸条上写着晓薇最喜欢的一句话:“爱情,永远只能是人 生的锦上添花。”   晓薇觉得每一条都对她很有帮助。除了有时候会梦到何建,半夜醒来发现自 己泪流满面之外,晓薇觉得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走。网上论坛建议不要很快开始 约会,所以晓薇计划3个月以后再开始约会。   一切都越来越好。   直到今天中午,她在办公室遇到了何建。当她看到何建的那一刻,她有一种 万箭穿心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费尽力气戒了毒瘾,结果又复吸的吸毒者。   何建真的是像海洛因一样的毒药,晓薇一见他,那种思念又排山倒海地翻涌 过来,淹没了她,让她不能呼吸。   整个下午,晓薇都觉得非常的难过,她睁着眼闭着眼都是何建的影子,让她 无处可逃。   她本来下个月打算去夏威夷,但是今天她难受到想是不是明天就飞夏威夷算 了。但是去了夏威夷又能怎样呢?她能想象自己一个人躺在阳光灿烂的美丽海滩 上默默地流泪。   大千世界,茫茫人间,高山大海,太平洋的这边那边,她究竟可以躲到哪里, 才能躲过她痛彻心扉的伤心?   她甚至想,难道我也应该去开大卡车,在美国广袤无际的大地上奔驰。她看 过那部得过奥斯卡的电影《无依之地》,里面的人物都是经历了不能忍受的人生 的苦痛而去流浪,然后治愈了自己。何建的爸爸死了以后,他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晓薇一直难受到晚上。她又想起她这么惨该怪谁呢?于是思念变成了愤怒, 变成了恨。现在晓薇常常一想起何建就是咬牙切齿的恨。她都搞不清她到底是爱 还是恨这个人。   爱和恨看来其实都差不多。   她也在心里痛骂自己,痛骂自己的执拗和愚蠢,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真是 活该!   到后来,她实在受不了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想见朋友喝酒聊天。《戒毒 12步》里说,毒瘾又犯的时候,千万不要独处,要去人多的地方。可惜朋友们今 天都有事。晓薇本来打算去酒吧喝一杯缓一缓就回家睡觉。但是酒吧那种魔幻不 真实的气氛,简直太适合失恋的人了。烈酒,强劲的音乐,刺激得晓薇真的暂时 忘了她的痛。她想,以后可以常来酒吧。也许这样才可以戒她的“毒”。   正当晓薇觉得自己找到了“出路”的时候,何建这个魔鬼把她像拖一条狗一 样从酒吧拖了出来!晓薇气得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他!   晓薇继续骂,何建继续听:“我本来要走出来了,你又出现,假惺惺地关心 我。你知不知道,你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对我是多大的折磨?你这就是典型 的PUA!“   晓薇最近自助自救,自学成才,关于人性和心理,学到了很多新名词。   “你不是一直说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吗?我们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你又来 找我干什么?同情我?可怜我?还是得意你可以把一个女孩玩弄于手间?“   何建低声说:“我从来没有玩弄你。”   “你就是玩弄!你在朋友圈看到女孩去酒吧喝酒,都半夜跑过去关心她吗? 我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对我?“   何建说:“你不是我什么人,但是我就是做不到不管你。“   “我不要你管!你这个混蛋,懦夫,胆小鬼!“晓薇颤声说:“你都不敢说 你爱我。”   晓薇的泪汹涌而出。她不想哭,但是像自从她遇到何建,欠了他那15美元, 然后就人生失控一样,她控制不住自己,她躺在座位上,全身颤抖,无声地哭到 不能自已。   何建看着晓薇伤心欲绝的样子,眼圈也红了。他说:“我不敢爱你啊。”   晓薇呜咽着说:“放屁!我也不想爱你。谁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你还像个 男人吗?你他妈的跟我在一个房间待着都不敢亲我!“   何建无声小乐了一下。只有晓薇,总能把他逗笑。   他俯过身去,用纸巾擦擦晓薇满脸的泪,突然含住了晓薇的两片嘴唇。何建 心里的防线被一股汹涌的洪流冲垮了。他一层一层地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他一 直都告诉自己他的逃避是为了晓薇的幸福。但是真的是为了这个女孩的幸福吗? 还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可怜的自尊和对未来的惧怕?   晓薇说他是个懦夫,没有说错。但是懦夫至少有胆吻自己心爱的女孩吧。   这是很温柔的一个吻。何建捧着晓薇的脸,轻轻地吮吸着她的嘴唇。他感觉 到晓薇的唇在微微颤动。亲了一会儿,何建睁开眼,看到晓薇的眼还闭着。他的 食指缓缓划过晓薇的嘴唇,少女的嘴唇软软的,他的心痒痒的。   他低声问:“我还是胆小鬼吗?”   晓薇的胸一起一伏。她一动没动。   何建的头埋在晓薇的脖子上,晓薇的脖子上散发出的香水味混着酒气,竟然 有一种致命的诱惑。何建低声问:“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晓薇吸了一口气,停了两秒,一字一顿地说了下面的话:“如果你再离开我, 去开车也好,去干什么也好,那这辈子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还有,我会恨你一 辈子。”   何建的头还靠在晓薇的脖子上,没有吭声。   晓薇继续说:“你口口声声说要我幸福,我就偏不如你所愿,偏不幸福。“   何建低低地说:”我爸说有些事不能强求。“   ”我偏要强求!“   “你总这么任性。“   “我偏要任性!”   听到这句话,何建心里嘀咕,这么任性,即使长得漂亮,可能也是不好找。   晓薇好像听到何建心里的嘀咕似的,接口说:“我这么任性,没人受得了我 的。”   何建的鼻子蹭蹭晓薇的脖子,嘟囔一句:“那你怎么知道我受得了你?”   晓薇说:“我不管。”   何建说:“给我一点时间。我爱你,但是我是个男人,男人的爱不是光嘴巴 说的。让我想想。”   晓薇听到何建说“我爱你”,身体像气球一样充满了气,轻飘飘的,她觉得 要飞起来了。   她说:“你想吧。反正这辈子我赖上你了。”   何建叹了口气,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   他想,就这样了吧,这是命,没有人能对抗命运,我投降了。他想到了廊桥 遗梦里的那句话:“在一个充满混沌不清的宇宙中,这样确定的事只能出现一次。 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会出现。“   他们抱了一会儿,各自回家了。   30.终于在一起了。   第二天,一大早,晓薇收到了何建的微信。   何建写道:“既然我们一分开,两个人都痛苦到要死掉的感觉,我想要不我 们就在一起吧。”   晓薇浑身一震,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何建继续写到:“而且如果我不在你的身边,我也实在是不放心你。我现在 计划申请转学到华盛顿大学完成本科。9月开学。我打算这一年拼命学,争取一 年毕业。毕业后我打算去学法律。法学院需要三年时间能拿到法学学位。你愿意 等我吗?”   何建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他接着写:   “你还记得那个常到我们餐厅吃饭的律师麦克吗?他以前就鼓励我去学法律。 他说过他的公司有一个项目,专门给低收入和少数族裔提供实习机会。那样我会 有些收入。   学费差一些,我可以申请一部分学生贷款,不少学校也给贫困学生提供奖学 金。我开卡车存了6万美元,还有我爸留给我的三万美元。这几年我们两个的生 活费都够。我养你。就是可能会过得节省一些。需要自己在家做饭。反正也是我 做。你喜欢旅行,我可以带你去露营。每年也可以给你买一个名牌包。你看这样 可以吗?“   晓薇一股怒气升上来,她心里说:这个笨蛋!我什么时候要每年买名牌包!   何建看晓薇还是没有回音,叹了口气,继续写:   “等我法学院毕业,考过律师证,在律师事务所找到工作,生活就好了。   一直以来,对我来说,你的幸福最重要。既然我们在一起, 我会拼命努力, 让你幸福。   我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如果他们觉得我骗你,我更要好好奋斗来证明他 们是错的。为了你,什么苦我都能吃。   前面的路不容易,但是没有你,简直就无路可走,所以再难,我也打算和你 一起走下去。   你考虑一下。“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   何建点进晓薇的头像,看到就在一分钟前,晓薇发的朋友圈:   “每一只船总要有一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一个巢-----沈从文“配了一 个笑脸。   下面一个鸟巢的图,里面有两只漂亮的小鸟。   一抹微笑浮上何建那张漂亮英俊的脸。他点了一个赞。这是这几年何建第一 次给晓薇的朋友圈点赞。   何建看到晓薇回他了:   我饿了,你去给我买芋头面包。我想吃。   何建站起身,伸了一下懒腰,出了门。   四月的西雅图刚刚下了一场小雨,湿漉漉的地面,铺满了粉红色的樱花花瓣。 整个空气都是湿湿的,带着一股花香。太阳从乌云后面刚露出一部分小脸,温暖 的阳光洒下来。   西雅图最美的春天来了。   何建先去了他以前工作的超市给晓薇买芋头面包。超市人多,结账的时候排 长队。何建担心晓薇等得着急,付完钱,立刻急匆匆地冲出超市大门。   他想是该给晓薇先发一个微信让她在等自己一会儿,还是就不耽误了,直接 去她公寓。   他一抬头,看见超市门口不远处的樱花树下,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立在那一 树花下,那花像一片粉红的云。   晓薇穿着一身黑。下身是宽松的休闲黑色瘦脚裤,上身是纯黑的紧身毛衣, 毛衣下摆扎进裤腰,拴着一条闪亮的爱马仕皮带。她没有戴任何珠宝首饰,长长 的黑发在微风中飞舞。几丝黑发拂过她的脸,一下一下。   乌发如云,衬得她不施粉黛的小脸雪白,只浅浅涂了一点唇膏的嘴唇红艳艳 的,越发的唇红齿白。   苗条修长得像一个芭蕾舞演员的少女晓薇静静地站在那一树花下,美得像一 幅画。   何建定了定神,大步朝晓薇走去。   晓薇定定地看着朝她走来的何建。一动不动,她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何建走近了,他看到了晓薇斜挎着的那个香奈儿小废包。   更近了,他看到了晓薇眼里的泪。   他的眼里也含着泪。   这十几米,都是何建朝着晓薇走去,晓薇没有动。   何建走到了晓薇的面前。晓薇抬头看着何建。行人匆匆,没有人知道他们一 个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天之娇女,一个是一直为生计挣扎的贫苦孩子。   他俩站在一起,都俊美非常,一对壁人。真是很美的一个画面。   何建张开双臂,把晓薇裹进他的怀里。   何建眼里滚出了滚烫的热泪。   他的脸深埋在晓薇的乌发中。   他唤道:“晓薇。”   晓薇靠在何建宽阔的胸膛上。她闭上眼,没有出声。   何建轻声说:“你不要离开我。”   她说:“我不离开你。”   何建接着说:“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她说:“我永远都不离开你。“   何建听到这话,把晓薇抱得更紧一点,说:“晓薇,你知道我爱你吗?“   她说:“我不知道。你从不告诉我。“   何建松开晓薇。晓薇抬头看他。   何建说:“我好爱你。“   她说:“我也好爱你。“   何建低下头,吻住了怀里那个傻姑娘的唇。   晓薇回公司上班了。   何建继续在餐馆打工的同时,开始在贝尔维尤学院选课。他去学校了解转学 要求的学科学分,成绩要求等等。他约了和不同的教授助教谈话。他们都很热情 地鼓励他。   何建列了未来几年转学选课的时间计划。什么时候转学到华盛顿大学,什么 时候考申请法学院的标准化考试,什么时候开始申请。晓薇陪他去大学路上的旧 书店买了好多书。   何建继续在餐厅打工。生意好的餐厅,周末打工小费收入很高。时不时,他 也接一些Uber的单子。接送客人,或者送餐。   何建还是住在他原来的那个小公寓里,但是随着他在晓薇的住处待的时间越 来越长,他们也讨论过什么时候把那个公寓退了。   晓薇的意思是何建现在就可以搬过来。他们可以平分房租。   何建说他要等晓薇的父母姨妈同意他们的关系以后再搬过来。他不想瞒着他 们。   晓薇很不以为然。但是她知道这件事上何建的拧脾气,只能妥协。   甜蜜的日子过得好快。   他们一起窝在沙发上读书。读一会儿,他们会对视一笑,这时晓薇会凑过去 亲何建一下。   何建做饭,晓薇香香地一边吃一边叫嚷着减肥。   吃完,晓薇逼着何建陪她去跑步。跑十分钟,晓薇又耍赖着说累了,非让何 建背她。   搞了一个月,晓薇体重没变,何建瘦了3磅。   不过何建说:‘我瘦了是因为别的原因。“   晓薇红着脸给了何建一拳,说:“滚!”   晓薇被何建对她的热情吓到了。   忙碌着学校,打工做Uber 司机赚钱的何建只要有空就会来找晓薇。   只要他来找晓薇,他们都在缠绵。   有一个周末,何建说:“再这样下去,我要精尽身亡了。别人会说你谋杀亲 夫。明天出去玩。”   他们坐船到了离家两个小时的坞碧小岛,徒步野餐。那天天气好棒。   在一片绵延不绝的绿色草原上,他们看到几个白帐篷。前面放着一个牌子, 上面写着:“坞碧岛养老院花园售货“   他们下车逛逛。晓薇开心地跳来跳去。在一个摊子上,晓薇看到两个手掌大 的泥娃娃,一个是戴个牛仔帽穿条牛仔裤的牛仔,旁边是挽着发髻,穿着19世纪 拖地长裙的主妇。   特别的地方是这两个泥娃娃都是老年人。牛仔脸上白白的胡须,主妇脸上的 皱纹很多。   两个小人都生动逼真。   晓薇一手一个,举起来,转头对何建甜甜地笑:“你看这个,像真的一样。 好可爱。”   又低头爱不释手地仔细看两个小人。   何建忍着笑,问卖货的老太太:“多少钱?”   “60美元。“   何建觉得好贵。这种小玩意儿几块钱就够了。   晓薇没抬头,又叫一句:“这个女的脸上还有痣!”她把那个泥娃娃直伸到 何建面前给他看。   何建朝后一仰:“我近视吗?干嘛贴得这么近。”   晓薇翻一个白眼:“赶紧付钱。”   何建刷卡付钱。   老太太说:“这是我做的。这是我和我先生。他去年过世了。我们16岁认识, 21岁结婚,在一起生活了55年。”   在阳光下,晓薇觉得老太太的眼睛闪闪发亮,不知道是不是泪花。   也许不是泪花,而是幸福的光芒。   晓薇转头看何建。何建没有说话,走近晓薇,搂过她,低头在她的头发上轻 吻了一下。   在走回车的路上,晓薇问:“过50年,我也做一双同样的泥娃娃送给你。”   何建转头对她笑笑。   晓薇说:“50年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何建没有说话。   晓薇停下脚步:“不许不说话。回答。”   何建说:“你不走,我就在。”   晓薇抿嘴一笑。   等回到车里, 晓薇把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紧身吊带衫,和白得发光的脖子 肩膀胳膊。   晓薇看到何建的眼神很怪。正想问: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她一低头看到何 建的下面撑起了一把小伞。   晓薇大笑:“这大白天的。你真是个禽兽。”   何建脸一红,说:“谁叫你勾引我。”   “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   “你在我旁边就是在勾引我。“   晓薇咯咯地笑:“你真是个无赖。”   何建一把揽过晓薇的头,唇重重地贴上去。   何建的吻霸道悠长。晓薇完全不能抵抗,到最后他们居然在旁边就近找了个 汽车旅馆。   晓薇说:“你现在这个样子,都不知道你之前在我面前怎么那么能装。好像 手都不牵一下。“   何建喘息着说:“你现在知道我那时候多受折磨。简直酷刑。“   晓薇说:“那怪谁?你活该。”   何建的头埋在晓薇的脖子上:“我后悔了,所以现在要补回来。”   晓薇给了他一拳。   31.晓薇的父母来西雅图了。   这一天,晓薇给何建留言,叫他有空打电话给她。   何建恰好工作学习都很忙,直到晚上9点他才有时间打电话。   何建的心有点打鼓。   电话那头传来的晓薇的声音有点沉闷。正常情况下晓薇的声音雀跃的像个孩 子。   何建先开口:“怎么了?“   “也没什么。你今天为什么不来看我。“   “也没什么是什么意思?“   “你想不想我?“   “想。到底什么事?“   一阵沉默。   晓薇终于开口:“我爸妈来西雅图了。”   何建坐了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话传来晓薇的声音:“他们昨天来的。都没有提前告诉我。今天一早才通 知我的。住在姨妈家。”   何建干涩地问了一句废话:“他们来西雅图干什么?“   晓薇清脆的声音传来:“疫情期间,冒着回去要隔离21天的风险,他们这时 候来美国,肯定是来工作!”   何建懵了一下。他很聪明,一下子明白晓薇在说反话。   他说:“我现在过来找你。”   晓薇心里一阵欢喜,嘴上说:“这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   何建说:“我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晓薇的公寓门铃响了。   晓薇扑到门前,打开门。   何建说:“告诉你多少次,开门前要看看是谁。”   晓薇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说:“除了你还有谁。”   何建伸出强壮的胳膊把她打横抱起来,几步把她放在沙发上。坐在她身边。 晓薇倚偎在何建的怀里,说:“我好想你。”   何建低头吻一下晓薇的黑发。深吸一口气,她的头发总是好香。   何建说:“今天你爸妈跟你说什么了?”   晓薇拿起何建的大手。   她看着两只手指缠绕在一起的手,说:“没说什么。“   叹了口气,说:“他们要见你。“   晓薇感觉何建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   晓薇笑着对他说:“你紧张什么?我的事我说了算。”   “你说得容易。“   晓薇看着何建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说:“傻瓜,我都想好了。我有办法。”   何建一愣。他看着晓薇那散发着光彩的热情的脸。   那次在国会山庄,当晓薇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上你了。”也是这张热切 的脸,也是这种仿佛可以燃烧一切的热情。   晓薇伸手拉下何建的头,吻住了他的唇。   她喃喃地说:“今晚你真正地要了我吧。“   何建一边吻她,一边问:“什么意思?“   晓薇的动作越来越热情。   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何建,让我怀孕吧,我要给你生一个孩子。“   何建的身子一阵颤栗。他抬起头,一只大手固定住晓薇的两只在乱摸的手。 晓薇热烈地看着他,脸庞绯红。   何建凝视着晓薇明亮的双眼,突然抱住晓薇柔软的身体,深深地抱住她。   他说:“晓薇,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的眼里涌出了泪。   他的泪滴在了晓薇的头发上。   不知为什么,何建的话让晓薇心碎。   她也伸手抱住他,她那少女特有的甜美温柔纯洁的声音传进何建的耳朵里, 也点点滴滴地滲入了他的心里。   晓薇只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他们埋头抱了一会儿。   何建把晓薇抱上床。他们相拥一夜,好好地睡了一觉。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   晓薇醒来的时候,何建已经出门了。   晓薇看见何建发给她的微信:   “晓薇,我去见他们。总是要见面的。说开了也好。“   “厨房里有早饭。“   晓薇躺在床上回:“你不要担心。最多我把他们的信用卡还给他们。你养我。 你说过的。“   白天的时候,何建回晓薇的微信一般都很慢。他们的习惯,如果有急事,晓 薇会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给何建。   但是今天,何建立刻回了:“他们是你的父母。如果为了我让你们决裂,我 们也不会幸福。我不能让你做这样的事。”   “反正你不能离开我。”   “你不走,我就在。”   看到这条,晓薇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晓薇通知何建这个周六晚上他们一起去贝尔维尤吃饭。她父母要正式见他。   当何建看到这条微信的时候,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他的眼前浮现出他故去的父母的脸。他想,他们在天上一定很慈爱地看着他。 他鼻子有点酸。   晓薇一再告诉他,她的父母不会为难他的。   “因为他们怕我。“晓薇说。   何建心想,可是我怕他们啊。   周六何建向他打工的餐馆请了假。晓薇陪他去西雅图市中心的商场买了一套 新衣服。卡其色的板裤和黑色的衬衣。花了两百美元。何建不想买太贵的。晓薇 也同意。现在没有必要装了。   他们又买了一瓶法国产的红酒和一盒法式糕点。   何建和晓薇提着大包小包在西雅图市中心的马路上,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 福。   晓薇不紧张。她其实很高兴。在她心里,何建是最棒的。爸爸妈妈要见这个 人了。这说明他们的关系又进了一步。   何建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晓薇的父母心里是怎么想的。   何建清楚晓薇那种“不行就私奔”的态度是行不通的。如果晓薇的父母坚决 反对的话,他不知道他俩该怎么办。   何建心里明白他不可能看着晓薇与她的父母决裂。   他不能看着自己爱的人,尤其天真单纯如晓薇的这样一个女孩,为了自己失 去爱她的父母。   何建在晓薇的公寓穿上了那套款式简单大方的新衣服。他很少穿得这么正式。 他有点腼腆地回头看看晓薇。   晓薇含笑端详着何建。她凑上去,轻轻亲了何建的脸颊一下,说:“你好帅。 一定会闪瞎我爸妈的眼。”   何建看着晓薇那明亮的双眼,突然心里一阵酸楚。   下午4点半,他俩出门了。   马路地上坐着一个亚裔无家可归者。他很瘦,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大棉袄,满 脸皱纹,看上去有70岁。   美国的无家可归者中亚裔很少。晓薇满眼的同情。   晓薇这种悲悯的眼神总会触动何建心里最柔软的那一个角落。   他最喜欢晓薇的善良。   顺着晓薇的目光看过去,何建突然觉得这个无家可归者有点面熟。何建走近 仔细一看,原来是他以前的邻居,老赵。就是那个两年前因为四个月没有缴纳房 租,被警察驱逐的老赵。   老赵更瘦更老了。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他的双眼更浑浊 了,暗淡无光,没有焦距。他满脸的愁苦麻木。那是一张苍老绝望的脸。   老赵坐在马路边上。他身边堆了两个黑色肮脏的大包。混着一股浑浊的臭味。   何建半蹲下。他充满同情地看着老赵,说:“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何建。”   老赵茫然的抬眼看他。   “两年前我们在比肯山是邻居。你后来搬走了。“   老赵的眼睛亮了,他伸手指着何建。他的手指甲黑黑的。   他张嘴笑道:“哦。是你啊。何建。你爸好吗?你们还住在那里?”何建看 到他缺了几颗牙。   听到他问爸爸,何建的心划过一丝疼。他说:“我还住在那里。你现在?”   老赵一挥手说:“我很好。你看我现在,一身轻。我在这里晒晒太阳。舒服 啊。每个人自由最重要。我现在就是有自由。”   老赵看着晓薇的目光落在他的大黑包上,又说:“人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东西。 这两个包,哪天我也要扔掉。”   何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回头看晓薇。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又从带去给晓薇父母的法式点心盒子里 拿了一块蛋糕。晓薇从袋子里拿出几张餐巾纸,递给何建。   何建把这些东西递给老赵,说:“我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你有空来找我。我 的电话号码也没有变。你还有吧?”   老赵接过东西,连声说:“谢谢!你爸有福气啊,养了你这么个好儿子。没 几个人有他那么好的福气。”   晓薇看见何建眼里的悲伤。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餐巾纸和一只笔,刷刷写下何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递给 何建。   何建抬头看着晓薇,感激地接过那张写着他的电话号码的纸。塞到老赵的手 里,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随时给我打电话发短信。”   老赵接过,点点头。他突然用他那枯树枝一样的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   他撇撇嘴,没有说话。他浑浊的双眼红红的。   何建站起身,和晓薇一起离开了。   在车里他们没有说话。晓薇看着何建那张俊美的侧脸,伸手握住了何建的右 手。   何建转头对着晓薇微笑了一下,说:“晓薇,你真好。我不知道我上辈子做 了什么善事,让我这辈子遇到你。不管怎样,我永远都会感激你。”   晓薇说:“我最讨厌你说这样的话。我要使唤你一辈子的。我要花你的钱, 吃你做的饭,让你带我去这里去那里。你先别谢我。”   何建呵呵笑了。他的大手捏了捏晓薇的小手。   他们到了姨妈家。   晓薇的妈妈是一身白色镶银线的香奈儿套装,栗色的半长微卷的头发亮亮的, 发质很好。淡妆,浅浅的眼线口红,皮肤细腻白嫩,身材苗条,看不太出实际年 龄的中年美妇的感觉。   晓薇的爸爸穿着熨烫平整的板裤衬衣。略凸顶,肚子微微凸起,目光凌厉坚 毅。他虽然只是中等身材,但是气场十足。   他们几个在姨妈家的客厅略坐了几分钟,寒暄几句,就起身一起去餐厅吃饭。   他们一行六人去了贝尔维尤市中心林肯大楼顶层的西餐厅。这家餐厅的名字 翻译成中文是霸气的“升天”西餐厅。   他们坐电梯到了41层的顶楼。   何建有了穿越到王子强的大平层公寓的感觉。   一样的270度美景,整个餐厅的装饰都是深色色调,屋顶的大吊灯是一个像 麋鹿鹿角的巨大的木质雕塑,像八抓鱼一样伸着弯弯曲曲的触手,每只触手有三 米长,配着黑色的餐桌地板,有一种奇特的震撼的感觉。   一整面蜿蜒的从地板到屋顶的玻璃墙外面是蓝天,白云,雪山,华盛顿湖和 湖上的像一个个小玩具一样的白色帆船。   餐厅里都是穿着讲究的俊男美女。   他们被一位苗条漂亮的金发小姐领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那个窗户给远处那 个圆圆的白色雷尼儿雪山套了一个框。   何建主动走到大窗户前面的座位背靠着窗户坐下。晓薇跟着坐到他的身旁。 姨妈坐到了晓薇的隔壁座位。   他们三个的座位面对餐厅内部。   晓薇的父母和姨夫面对着窗外的延绵到天边的无限美景。   西装革履的服务员给每个人发了一个菜单。   晓薇看看菜单,每一个菜都很贵,好像又涨价了。她偷看一下何建。何建在 认真看菜单。晓薇的手肘微碰一下何建,低低地说:“你点牛排吧。挺好的。“   何建转头对晓薇微微一笑,说:“好。你帮我点。“   晓薇快速地看看桌子对面的父母。   何建坚持道:“我没有来这里吃过。我不知道该点什么。你帮我点吧。”   晓薇的姨妈接口说:“哎,我也不知道该点什么。晓薇,你也帮我点吧。 “又对着对面的老公说:“我看你也不知道该点什么。都让晓薇点吧。”   姨父笑呵呵地说:“好。”   整个桌子的气氛轻松下来。晓薇帮何建和自己点了半熟的牛排,配蔬菜,土 豆泥。给姨妈和姨夫点了三文鱼。   听到晓薇说这里的鳕鱼做的不错,晓薇的妈妈点了鳕鱼,晓薇的爸爸也点了 牛排。   晓薇点了几份吞拿鱼三文鱼螃蟹生鱼片做前菜。晓薇爸爸看到服务员送到隔 壁桌的龙虾汤不错,又给每人点了一份龙虾浓汤和一份螃蟹色拉。   服务员推荐了加州纳帕山谷的红酒。晓薇爸爸点了一瓶。   四五位穿着黑色西装的服务员鱼贯而出。头盘,汤,色拉,主菜一个个送上 来。   晓薇时不时看何建。何建慢慢吃着,看不出一点紧张。   晓薇的姨妈先开口,说:“何建,谢谢你带晓薇去看医生。晓薇说你对他很 好。”   何建说:“不用谢。我也没做什么。晓薇自己很能干的。”他转头对晓薇眨 眨眼,眼角带着笑。   晓薇的脸红了。她瞪了何建一眼。   晓薇的爸爸看着桌子对面的两个年轻人。   晓薇的妈妈说:“何建,你爸妈都过世了。那你在美国还有什么亲人?”   何建摇摇头:“我有一些家人在国内。我在美国没有亲人了。“   晓薇的姨妈和妈妈的心里都一阵叹息。   晓薇悄悄地在桌下伸手抓住何建的一只手。何建一动不动,只是伸手捏了一 下那只温热的小手。   晓薇的妈妈又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何建说:“我在社区大学选课,争取秋天转去华盛顿大学读书。我的计划是 一年内毕业,考完申请法学院要求的标准化考试。然后申请法学院。”   晓薇的爸爸问道:“你会去外地读法学院吗?“   ”我首选是西雅图的大学的法学院。如果都没有录取,我会申请西岸的学校。 这样离晓薇近一些。“   晓薇接话说:“他如果去加州上学,我可以转去我们公司在加州的办公室。 “   桌上的四个长辈都看了晓薇一眼。   何建说:“晓薇不转也可以。看哪里的发展机会对她最好。我会争取假期来 西雅图实习。她也可以一部分时间在加州远程上班。”   晓薇爸爸的声音很冷峻:“所以我家这个傻女儿会愿意跟着你走,你其实无 所谓。“   何建一愣,他说:“我不是无所谓,但是我不希望晓薇为我做很大的牺牲。 “   ”为什么?因为你会觉得欠她的,还不起?“听到这话,晓薇的妈妈不易察 觉地轻碰了一下自己咄咄逼人的丈夫。   晓薇看着何建,等着他的回答。   何建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欠不欠。只是我知道工作让她快乐,事业对她 很重要。我相信我们的感情。”   晓薇的眼里都是温柔。   桌上的几个人都沉默了。   姨妈开口:“这个餐厅真漂亮。”   姨夫接口:“就是装修好黑。”   晓薇的妈妈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晓薇和何建的脸上都浮现出笑意。晓薇说:“我去超市买东西,没带钱,他 借钱给我。这样认识的。“说完有点傻呵呵地看着何建。   何建微笑着没说话。他突然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晓薇肉嘟嘟的脸。捏完惊觉 自己的失态,有点惊慌地扫了一眼对面的长辈。   晓薇满脸放光。   晓薇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女儿,对视一眼,心里都暗自叹了口气。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聊。何建话不多,偶尔插一句,都很得体礼貌。   吃完正餐以后,服务员送上了甜品菜单。   晓薇点了五份甜点。   晓薇的妈妈问:“为什么不点六份?”   晓薇说:“五份够了。”   甜点上来,晓薇只吃了两口,就把盘子推到何建面前。   何建把她盘子里剩下的甜点几口吃光。   晓薇的父母又对视一眼。   账单来了,晓薇的姨夫扫了一眼,忍不住小声惊叫:“两千美元。”连连摇 头:“真是宰人啊。这吃的什么,我都没吃饱。两千!”   姨妈拉一下自己丈夫的胳膊。 姨夫闭了嘴。   他们一行人回到姨妈家。   晓薇的爸爸说:“何建,你到书房来。我们单独聊聊。”   晓薇一脸紧张。何建捏一下晓薇的手,无声地告诉她没关系。   他随着晓薇父母走进了书房,回身关上门。   晓薇的父母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何建坐在他们对面。   晓薇的爸爸开口了:“你们的事我们大概知道。我家那个傻女任性得很,我 们也没什么办法。我们想了解你的真实想法。”   晓薇的妈妈插口道:“希望你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她的声音透着一丝软 弱。   何建看着面前穿金戴银的精致美妇。在她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何建看到了 一位母亲的忧愁。   何建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们担心晓薇。但是我对她是真心的。”   “如果我们不同意呢?“   “我会让晓薇做决定。不过她永远都是你们的女儿。失去父母是我这一生最 痛苦的事。我绝不会让晓薇承受这样的痛苦。”   晓薇爸爸的神情既有点恼怒,又有点无可奈何。他说:“你知道晓薇死心塌 地对你。你这话毫无意义。”   “要是以前,我会告诉你们,我不愿意晓薇为了我失去爱她的父母,所以我 会走。但是现在我知道我的离开会给晓薇带来巨大的伤害和痛苦。我不忍心这样 对她。所以只要晓薇没有改变心意,我是不会离开她的。”   ”我们知道你离开过晓薇。“   “是的。”   “为什么走?”   晓薇的父母都紧盯着何建,仿佛屏住气在等着他的答案。   “因为我想忘了晓薇。我想她找一个好男人,我希望她幸福。”   “为什么又回来找她?”   “我听说她生病了。我想照顾她。还有,我忘不了她。”   “你知道晓薇有多娇气。你能照顾她?她的吃穿用度,她可是享受惯了的。”   “我知道。我只能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如果晓薇想离开我,那一定是 我不能让她幸福。我没有怨言。”   晓薇爸爸的声音很冷:“爱是很空洞的一个词。你觉得你爱她也许只是自己 的想象,也许不是真的。”   他加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你真的爱我们的女儿?”   何建的眼中一丝苦涩,他说:“为了她,我曾经可以忍受离开她的痛苦。”   何建顿了一下,说:“离开她我很难过。但是我当时以为只有这样她才会幸 福。那时候我就知道为了这个人,我愿意忍痛付出一切。”   何建坦率真诚地看着晓薇的父母,说:“我真心爱晓薇。我为了她会努力奋 斗。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来向你们证明我的爱。”   晓薇的父母沉默了。   何建走出书房,对晓薇说:“你爸妈要和你谈谈。”   过了半个小时,何建看到晓薇从书房出来。她的双眼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哭 过。   何建的心揪了一下。   晓薇的父母也走出来。再加上姨妈姨夫何建,他们六个人都站在客厅里。   何建说:“我先走了。谢谢你们请我吃饭。我很高兴见到你们。”   他对晓薇点点头。他不知道该对晓薇说什么。他想晓薇今晚会住这里吧。   晓薇说:“等一下,我跟你走。”她转头对她爸妈说:“我明天要加班。我 回去了。”   晓薇的父母脸色一变。她爸爸要开口说什么,晓薇的妈妈拉了一下自己丈夫 的手。   姨妈看看两边,开口:“那也好。反正很近,过两天再过来。你爸妈也可以 去你的公司参观一下。”   说到这里,姨妈温柔地看着晓薇,说:“你爸妈很为你骄傲。”   晓薇点头:“姨妈,我知道。”   晓薇走出门去,何建跟上来。   他们坐进车里。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5月底的西雅图已经有了 夏天的感觉。晚上8点了,还是黄昏的天色。   今天是个好天,他们开车在520桥上,远处的雷尼尔雪山像一个冰淇淋一样 伫立在天边,粉的天空,洁白的雪山,如诗似梦。   晓薇看着车窗外的美景。她的魂又好像漂浮到另外一个时空中去了。   何建开着车,说:“晓薇,没事的,怎样都行。你开心就好。你不要为难。”   晓薇突然满面怒容。她转过头对何建嚷道:“我最讨厌你说这种话!什么叫 怎样都行?”   何建吓一跳,一边开车一边转头看一眼晓薇。晓薇小脸通红,眉毛立着,两 只圆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喷火一样。   晓薇接着嚷:“你的意思是我们分手也行?我们不在一起也行?你没有我也 行?”   “我告诉你,何建!”晓薇的脸凑过来,说:“你如果敢退缩,敢扔下我, 我才不会原谅你。你别想我会祝福你。我会恨你一辈子!我会搞两个小布人,天 天在家咬牙切齿地扎小人,诅咒你和你的老婆!”   何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大发雷霆的晓薇一愣。她说:“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何建还是在笑。   晓薇不说话了,继续瞪着何建。   何建忍住笑,说:“我送你回家?”   晓薇低头闷闷地说:“我不想回家。”   何建没有接话。他开车带晓薇到了西雅图的阿凯沙滩。这个沙滩在西雅图市 中心的西面,在沙滩上可以看到西雅图的高楼大厦。   何建停好车。他们安静地坐在车里。车的前面是璀璨夺目的西雅图市中心天 际线。那一个个闪闪发光的高楼像积木一样。   晓薇说:“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和你在一起。就这样。”   何建心里一声无声的叹息。他转头凝视晓薇,没有说话。   晓薇说:“要不是你在床上的表现,我常常觉得我俩我是攻,你是受。”   何建又大笑起来。   晓薇转过头看前面,小脸红了。   何建说:“我不知道你爸妈对你说什么了。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告诉你。 我爱你,我很幸运遇到你这么善良可爱的女孩。你对我很重要。我会拼尽全力地 去奋斗,给你幸福和好的生活,让你父母放心。这是我现在要做的事。其它我不 会管。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拥有你,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 人。”   听完何建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晓薇的眼眶红了。   何建接着说:“你的父母看着是和气讲道理的人。你要对他们好。“   晓薇不说话。   何建说:“你不要任性,不要伤你父母的心。你如果这样做,那置我于何地? “   晓薇怔怔地看着何建。   何建握住晓薇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一下,说:“为了我,你要对你的父母好, 要对他们耐心一些。疫情期间,他们为了你来美国,你要多陪陪他们。明天你给 他们打电话,去看他们。“   他的声音突然有点哽咽,他说:”父母其实挺可怜的。他们唯一的错就是太 爱自己的孩子。“   晓薇点了点头。   何建拍拍晓薇的脸说:“这样才乖。”   他低头轻轻亲了晓薇一下,温柔而坚定地对晓薇说:“我永远只有一句话。 你不走,我就在。”   5月的西雅图海边。一辆小小的车里,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在看夕阳。   前路艰险曲折,未来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但是他们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在这个美丽的城市相遇相爱。他们已经是最幸运的人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