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开始爱自己   作者:文章   她那时还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1   杜博远的一只手在座位上摸索。   “不用系保险带,这是在中国。”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吴宜萱一眼看穿了他 的企图,回过头笑着说:“你看我也没系。”   杜博远微笑着对这个被他唤作吴姨的女士耸耸肩。中国,这个爸爸妈妈称之 为祖国的地方,马上要成为他未来两年的居住地了。这个以“瓷器”冠名的国家, 除了不系保险带,还会有什么在等着他?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中国,但他知道居住 生活在某个城市和来这个城市旅游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每当妈妈跟他说,他的根在中国时,他都觉得可笑,这个土地面积相仿,人 口密集度却40倍于加拿大的国家,除了是他父母的出生地,还能是什么?   虽然无论是从感情还是理智,他都不能接受妈妈塞给他的这个祖国,但暑假, 当他跟着爸爸妈妈乘坐达美航空公司的波音777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颠簸13小时, 回到中国,置身在同为黑头发、黑眼睛,与自己同宗同族的人群里,见到热情的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叔叔、姨娘舅舅,跟着他们出入各大餐馆和娱乐场所, 吃着花样繁多的中国美食,他还是感到了其它城市所没有的亲近。   只是,每次回来坐车他都会习惯性地去找保险带,而无一例外的,那些保险 带搭扣总是埋在做工考究的座位套下面。为什么不可以留着它们,让乘车者各取 所需呢?   “就是,别看咱中国没有劳师动众的全民选举,自由还是不缺的。叔叔现在 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中国式的自由。”吴姨的司机接口说,猛踩了一下油门。   话音没落,车子一震,杜博远整个身体顺着惯性撞向前面的椅背,他本能地 双手抱住头……   2   一个瘦到皮包骨头的老妇人侧躺在地上,显然被车头撞到了。   “长没长眼,长没长眼啊?没看到这是袁主任的车吗?”司机推开车门一路 嚷着冲出去。   老人用手撑着地颤颤巍巍地想站起来,可能受到了撞击,腿也不听使唤,起 到一半又摔倒了。前门向来是北京的繁华之地,路上行人很多,博远后悔没有坚 持自己坐出租去吴姨家,而是听从妈妈的安排让他们来接。妈妈说在中国,别人 开车来接你,是一种欢迎的姿态和诚意,拒绝反而会让人觉得你不通情理。   几位路人围拢来,但无一人伸手相助。跟在司机后面下车看热闹的杜博远见 状跨前一步把老人扶起来。老人眼睛混浊,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五官都被挤压 得变了形,像一只风干的橘子。她对博远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干瘪的嘴一张一合, 听不懂在说什么。正在这时,一位长头发的高个儿姑娘挤开人群冲过来:“奶奶, 叫你在这儿等我别动。你看你,没事儿吧?”她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利索地 蹲下掸掉老奶奶腿上的灰尘,询问这里那里疼不疼,忙碌中没忘抬头对杜博远笑 笑:“谢谢你啊。”   好漂亮的女孩子!杜博远刚想说话,司机开口了:“哼,想碰瓷?您这身子 骨也忒惨了点吧。”可能是看到老人没大碍,他缓过神来。   女孩正在检查老人脚腕有没有受伤,一听这话,霍地站起身,盯着司机: “你说我奶奶什么?”一双杏仁眼快喷出火来了。   司机一怔,嘴上不依不饶:“想钱直接要不就得了,这么不要命地往上冲, 闹个骨折还能赔钱私了,万一小命没了这麻烦可就大了……”话音未落,啪一个 巴掌落在他腮帮子上。众人同情地看着司机脸上的五个手指印,目送女孩扶着老 人慢慢走远。   司机捂着脸:“我靠!这丫头下手还真狠。”   回到车上,一直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的吴宜萱对司机说:“小丁,别跟他们啰 嗦了,这些小市民难缠着呢,不是有人说嘛,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还是要低 调点,这风头上要是牵连了老袁可就得不偿失了。”突然想起车上还有一个人, 解嘲道:“哈哈,博远,看到了吧,这就是咱中国式的自由。后果很严重。”   3   杜博远没出声,心里反驳:康德说过,自由不是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 由是教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一个人只有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才能获 得真正的自由。明知路上人多还飙车,是任性,天堂也没这个自由。但他终于选 择沉默。他想起来之前他和妈妈有关中国传统的讨论。   临来前一天,他正在收拾行李,妈妈把一瓶兰蔻抗皱眼霜交给他:“帮我带 给你吴姨。”他不以为然地接过来随手塞进箱子,“妈妈你知道吗?送人礼物是 一个浪费,因为对方很可能既不需要也不喜欢。从实用的角度,你不如直接送人 钱。”   “送钱?钱花完了,人家也把你忘了。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叫‘睹物思人’, 你们中文学校老师没教过你吗?”   “那这瓶护肤品用完了,人家还是会忘掉你。想在别人的心里占一块地方, 靠的是真诚,不是靠礼物。”他顶撞道,做了个鬼脸。在家里,他和妈妈常常会 有这样的对话。为了训练他的中文,更为了让他这个黄香蕉变成柠檬,妈妈对他 很宽容。   “小远,在中国,礼尚往来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没有这个是行不通的。” 妈妈认真地说。他感觉妈妈曲解了礼物的含义。其实在加拿大,送礼物是最平常 的事情,圣诞节,每个家庭的圣诞树下都摆放着父母给孩子的礼物;学期结束, 他们也会跟老师互赠礼物;参加朋友生日爬梯,大家更不忘带去礼物……礼物所 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爱你,我想着你,而不是为了获得某种利益。只是礼品选 购也是一件很伤神的事,近几年,很多商店增加了节日期间商品退换服务,送礼 物的人也大大方方地将收据一并附上。市面上还出现了一种礼品卡,持卡人可以 用卡去指定商场选购任何等值物品,这种方式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最近, 他和朋友们甚至约定,以后参加彼此的生日派对一律不带礼物,直接送钱。有如 让那些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在储藏间里落满灰尘,还不如用钱取而代之。这是能让 生日快乐最直接的办法,因为钱能买到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原来在中国送人礼物是为了得到对方的照顾啊,那更应该送钱啦,那才是 最合对方心意的。”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他得意地看着妈妈。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喜欢跟人抬杠呢!”妈妈有点恼了:“去了中国这点也 要改。还记得《红楼梦》里那个初进贾府时的林黛玉吗?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要管好自己的嘴,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做错一件事。”   “可她最后抑郁而死。”看着妈妈生气的样子,杜博远开心地笑了。   4   杜博远把目光投向窗外。   有一次妈妈回国时在机场看到一套英译《红楼梦》,塞在快超重的行李里带 了回来,妈妈说,这是中国的“名著”,其它书可以不看,这本书不能不读。在 妈妈的“逼迫”下,他花了整个春假,耐着性子快速浏览了这本节奏超慢的书。   金陵十二钗,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黛玉。这个女孩言语尖刻,以伤害别人的善 意为乐,宝玉爱上她真的不可理喻。妈妈竟然要他学习黛玉,他当然不能同意。   “是什么让我在妈妈缺席的时候遵从了她的建议呢?”他问自己。一个人, 当他身处某种境地时想法会神奇地发生逆转。他发现从走出首都机场的那一刻起, 自己已经下意识地迎合别人,这让他对接下来漫长的中国时光忧心忡忡。   送他去皮尔逊机场的路上,妈妈不无担心地对爸爸说:“老杜,我真的很为 咱宝贝儿子担心呢,他这个样子去中国,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可都是你的主 意。”   “咱们现在回去都处处露怯,更别提他了。没什么啦,男孩子,多经历点事 儿有好处。”父亲杜万年不以为然,他一向不甚关心这类小事, “这边长大的 孩子就是缺心眼儿,在中国呆上一两年回来察言观色、为人处世啥都学会了。”   “也可能带着满身的伤回来呢。”母亲的焦虑并未缓解。   “身上有伤才称得上真男人嘛。”父亲咧嘴笑了,这个喜爱足球的男人腿上 布满伤痕。   “好在有宜萱帮照看,应该没大碍。”母亲像在安慰父亲,实则安慰自己。   这时,坐在后排的杜博远开口了:“你们不用担心了,中国限制枪支的。”   “他的理解力可真强!”杜万年和太太徐晓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博远,马上就要到家了。跟你妈妈报个平安吧。”吴宜萱把手机递过来。 杜博远收回思绪,接过手机:“妈妈,我到北京了,现在正在吴姨的车上。”   5   今年23岁的杜博远从多大毕业后求职颇为不顺。为了减少财政赤字,前几年 保守党执政时大刀阔斧地砍掉了不少生源不足的中小学。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博 远这样学了教育专业,又毫无教学经验的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他的同学求职 无门不少都接着读起了硕士,只有他那有着浓厚中国情结的老爸老妈突发奇想, 见缝插针地把他直接打包快递到了首都北京。   此刻,这个加拿大出生的华二代正在跟吴宜萱的女儿袁艺交谈:   “艺,你知道什么是‘碰瓷’吗?”他的中文略显生硬,说“碰瓷”这两个 字的时候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袁艺正拿着画夹对着窗台上的一盆郁金香画静物 写生,漫不经心地回答:“就是有人故意往车上碰,然后讨要赔偿款。”   “哦!”想到老奶奶被撞的那一幕,博远有点后怕,当时要是刹车稍稍晚了 点,或者刹车不是很灵敏,后果不敢想。“可是如果他们没要求赔呢?”   “那就不叫碰瓷,叫车祸。”袁艺专心画画,不再搭理杜博远。   “是这样啊!”杜博远如释重负,若有所思地低头沉思。   “对了,以后你在街上看到有人倒地上可千万别去拉,他会讹上你的。”袁 艺把花盆换了个角度,吩咐了一句。说完转脸一看,杜博远已不在她身后了。   杜博远走到正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的吴宜萱面前:“吴阿姨,对不起,打扰 一下。我觉得丁叔叔应该向那位老奶奶道歉。”   “哪个老奶奶?来,坐下慢慢说。”吴宜萱拍拍沙发,微笑着说。杜博远在 旁边坐下来,“就是你们接我的那天撞倒的那个老奶奶。”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这孩子怎么还惦记着哪。这种事儿在中国天天有, 别往心里去。”   “可那位老奶奶明明不是碰瓷,丁叔叔那样对待她不公平。”   “博远,这儿可不是你们加拿大。像这种穷人,你要对他们客气了,他们会 蹬鼻子上脸的。再说了,就算小丁想跟那老太太道歉,偌大的北京城,到哪儿找 她去?”吴宜萱的笑容在降温。   “我知道那位老奶奶在哪儿。我可以带他去。”不知道是迟钝还是固执,杜 博远不理会吴宜萱话语里的推脱成分,反而热情地说。   “你说什么?你认识那老太太?”吴宜萱大吃一惊:这个刚来不到三个月的 “假洋鬼子”到底在上演哪一出?   6   袁艺打开门,门口站着杜博远和一位长发女孩。   “妈,客人来了。”袁艺淡淡地看了一眼女孩,侧身让道,然后事不关己地 回房间了。吴宜萱正在厨房指导保姆做菜,听到女儿的叫声迎出来。   杜博远介绍道:“吴阿姨,这就是我跟您说的刘晓洁。”女孩恭恭敬敬地说: “阿姨好!”   “快进来,这边坐。博远说你今天来,我正交代保姆加几个四川菜,平时学 校食堂吃不到的。”吴宜萱交代杜博远去倒茶,亲热地拉刘晓洁在沙发上坐下来, 一边关切地问:“奶奶没事儿吧?那天我把司机好一顿训呢。”   “谢谢阿姨!我奶奶没事的。那天其实也怪她,乱过马路。您千万别责备司 机叔叔,要不是他刹车及时,我奶奶事就大了。”   杜博远从厨房倒了茶回来,发现刘晓洁和他的吴阿姨已经很热络了,一口一 个吴姨,叫得比他都亲。吃饭时,刘晓洁满脸崇拜地对袁艺的爸爸说:“袁主任, 您上次来我们学校作报告,我就坐在第二排。同学们都说您谈到的中国高等教育 要重视心理素质的培养真是太对了。我们这些独生子女受到太多呵护,心理很脆 弱,一旦人生遇到大一点的风浪就可能翻船。”平时跟家里人都很少说话的袁冬 生微笑点头,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吴姨不断给刘晓洁夹菜:“你们这些孩子也挺可怜的,整天吃食堂的大锅菜, 没滋没味儿的,来,多吃点。”   “吴姨,晓洁今天来主要是……”眼见大家似乎都忘了道歉的事儿,杜博远 急了。刘晓洁跟他使了个眼色,把杯子塞到他手上:博远,麻烦再帮我加点热水 好吗?   临走的时候,吴宜萱不顾刘晓洁百般推让,硬塞给她一个信封,“回去给奶 奶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送走刘晓洁,杜博远回到家推开门,发现吴阿姨和袁艺都在客厅等着他。袁 艺似笑非笑:行啊,小帅哥,动作挺快的,才来三个月就钓到一小美女。你这是 美国速度还是加拿大速度?   杜博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结结巴巴地辩解:刘晓洁就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   吴阿姨呵斥了一句:“小艺你别欺负博远!”然后转过脸对杜博远说:“中 国的事情很复杂。这个刘晓洁我看不简单,你跟她打交道要小心点,以后就别往 家带了。这次接你是用的部里的车,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现在正是敏感时期, 万一上面查下来,别说撞伤老百姓,就光公车私用这一条就够你袁叔叔喝一壶的。 道歉的话题到此为止,不要再发酵了。”   杜博远赶紧点头开溜,他被吴阿姨讲话的语气吓到了。   7   杜博远和衣躺在自己床上,脑子里回放刚才他送刘晓洁出去,询问刘晓洁为 何不提向奶奶道歉的事时,她对他说的话:博远你太天真了,这样的事情在中国 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为一个道歉就这么纠缠不休的,还活不活了?   他愕然:那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刘晓洁笑笑:呵呵,你还真的以为我是为道歉来的呀,道歉值多少钱哪?   “不是为了道歉,那是为什么?”杜博远被搞糊涂了。   “就是好奇,我敬仰的袁主任家里什么样儿。” 刘晓洁晃晃手上的信封说: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这是吴姨给你奶奶买营养品的钱。”   “错!这是封口费!想不想知道有多少?”路灯下刘晓洁脸上的笑容很鬼魅。   杜博远没回答。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受到了愚弄。刘晓洁意识到了什么似的 也闭了嘴。两人默默地走到大院门口,杜博远说:我就不送了,需要给你要出租 吗?刘晓洁说了句“不用”就快步离去。   想到这些,杜博远的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今晚从刘晓洁来访,到吴姨热情 款待,到回来后吴姨跟他说不要再带刘晓洁回家,似乎只有他一个外人,其他几 个,包括袁艺在内,都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那是一种他完全不懂的东西, 他过去二十三的人生经验在中国全部归零。   虽然他听不懂刘晓洁口中的“封口费”是什么,但凭直觉猜到他一定做错了 什么,而且处理不好会伤害到袁叔叔的仕途。刚才吴姨严肃的样子证实了他的猜 测。   他意识到,这还只是开始。对他来讲,中国不只是另一个国家,更是一个完 全陌生的人群,这些人想的跟他完全不同。他们的表达方式更是他所不熟悉的。 他们常常说的是一个意思,实际上是另一个意思。那些专有词汇背后的特殊含义 太难猜测了,何况这些词汇本身就已超出了中文学校老师们教授的范围。在这里, 他就是一株从别处移栽过来的苗子,严重水土不服。   天知道这恼人的“水土不服”要多久才能痊愈。   他拨通多伦多家里的电话。算上12小时的时差,现在是加拿大的周六上午, 父母的“整屋子”时间。一周五天上班的父母通常用这个时间集中收拾房间,修 剪草坪,这个时候妈妈准在家。   8   第二天早上,杜博远草草洗漱了一下,就把手提电脑拿到客厅,一边备课一 边注意吴姨有什么动静。昨晚跟妈妈通话时,她似乎对出现的状况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交代他这两天要跟吴姨保持良好沟通,凡事按她说的做就可以了。   保姆在准备早餐,袁艺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咖啡:“你跟那小美女真的只是 普通朋友啊?真闹不明白,北京这么大,她怎么会寻着你的?”   “晓洁是北大外文系的研究生。第一天给他们上英语会话我们俩就碰上了。 呵呵,这是一个小世界。”杜博远把屏幕上的文件存盘,接过杯子,有几分得意 地说。   “她主动跟你搭讪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们好像是同时认出对方的。我问她老奶奶没事儿吧? 她说没大碍,不过她把车牌号记下了。还问我跟你们家什么关系。”   “老太婆又没伤着,记车牌号干嘛?博远,你祸惹大了。她肯定还会来找麻 烦的。”   “吴姨不是已经给她封口费了吗?”杜博远神情紧张地盯着袁艺。   “你说什么?封口费?你还知道封口费?”袁艺眼睛睁得铜铃般。   “对呀,封口费是什么意思?”杜博远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问这个重 要问题。   “是不是刘晓洁这么说的?”袁艺脸色大变,不等杜博远回答就咚咚上楼了。   这是一栋三层楼的排屋,总共住六户人家,每家拥有相对独立的单元和大门, 外表结构有点类似加拿大的townhouse(镇屋),中国人管它叫连体别墅。一般 比较高档的小区里都会建几栋这样的别墅,它们的价格比同一小区的公寓楼要高 出很多。在土地资源极度紧张的中国,这已经是最接近独立屋的样式了。   吴宜萱夫妇住二楼,二楼有一间带洗手间的主卧和一间书房。一楼是客厅和 厨房,一个公用的简易洗手间,三楼有两个小房间,袁艺和博远各住一间。博远 的房间平时是客房,他来了之后加了个书桌和衣柜让他暂住。今天袁叔叔有会, 很早就出去了,现在袁艺急匆匆上楼一定是向她妈妈汇报情况去了。   杜博远傻傻地坐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事情发展至此,他依然不知道自己 错在哪里。他能想到的唯一他不该做的事是把刘晓洁带到吴姨家来。可不是吴姨 让他带来的吗?也许他不该告诉刘晓洁袁叔叔是教委主任,那是袁叔叔的车,他 目前住在袁叔叔家里?要是自己不说这些,后面的事情就不可能发生。可是不这 么说应该怎么说?撒谎吗?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袁艺和吴宜萱一前一后款款下楼来。   杜博远先盯着他的吴姨看了几秒钟。这是一张养尊处优、修饰得体的中年女 性的脸,白皙滋润,除了眼角的细碎鱼尾纹,岁月基本没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 万能的时间都不留痕的地方,自然寻不着情绪的印记了。杜博远转而看袁艺。这 个女孩的长相可说继承了父母的短处,她取了其父的圆脸,却跳过了脸上那双传 神的眼睛,取了其母的眯眯眼,却又跳过了眼睛下方轮廓分明的薄嘴唇,长了酷 似其父的厚厚的肉嘴唇,取父亲嘴唇的同时又取了母亲微微上翘的嘴角,这让她 看上去似乎总是在笑,甜美可爱。   眼下,这两张脸上显出同一个信息:她们有话说。   9   吴宜萱母女俩径直走向杜博远。袁艺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在杜博远身边站定, 吴宜萱则拉了张椅子亲切地在杜博远旁边坐下:“博远,耽误你几分钟啊,阿姨 跟你说几句话。时间过得真快,你来中国已经三个多月了,都适应了吧?”   “嗯,吴姨你是不是有什么决定要告诉我?”假洋鬼子不懂寒暄,直奔主题。   “是这样的,刚才呢我跟你袁叔叔商量了一下,觉得你现在对学校的情况都 比较了解了,跟同学们也熟了,完全可以住到学校去了。北大有专门给外教住的 宿舍,条件很好的。”   “哦,这个我是要问问我妈妈才能决定。”   “不用,我刚才跟你妈也通了电话了。你妈的意思是,住到外面方便你更多 地接触中国普通老百姓,了解社会。这也是他们送你来中国的目的之一,他们希 望你多走走,多看看,在中国找到你的根。”   见杜博远不出声,吴宜萱安慰道:“不忙做决定,你好好考虑考虑。要喜欢 这里先不忙搬,再住些日子也无妨。家里有保姆,伙食肯定要比食堂的要强。”   “No,不用考虑了,我明天就搬。”   杜博远的回答让吴宜萱吃了一惊:这么急干什么?   “对不起,吴姨,给你们添麻烦了。”杜博远认真地说:“袁叔叔不会有事 的。请你们相信,刘晓洁不是坏女孩。”   “原来你什么都明白啊!”一直没说话的袁艺叫了起来,“还以为你是傻老 外呢。”她拍拍杜博远的肩: “好小子,连我都被你骗了。”   “其实我还隐瞒了你们一件事。”   “什么?!”吴宜萱和袁艺异口同声。   10   杜博远白皙的脸微微发红,显得有些兴奋:学校有个美国来的外教,叫大卫, 教商业英语的,就住在北大外教专家楼。有一次我和其他同学去他的住处喝酒, 就喜欢上了那里,还按照他说的第二天就去教务处做了登记。昨天我收到通知, 可以搬过去了。   看着那两位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样子,博远同学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怕你 们会怪我,还没敢告诉你们。   第二天,北大教务处来了辆车,司机把杜博远几件简单的行李放到后备箱里。 吴宜萱交代:有事给家打电话,周末回家过,改善一下伙食,家里做好吃的会让 袁艺送过去。学校那边袁叔叔会关照的,不用担心。不要招惹小市民子弟,在中 国,阶层分化越来越明显,阶层跨越越来越难,仇富情绪像火山一样随时会爆发。 少喝酒,喝酒伤肝更误事儿,现在大学生精神空虚,消极颓废,不要受他们影响。   杜博远不断点头表示听到了,然后给他的吴姨和袁艺妹妹每人一个大大的加 拿大式熊抱,挥挥手转身上了车,司机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眼见银灰色的轿车消失在马路尽头,吴宜萱有点伤感,叹口气,说了句:可 怜的孩子,不知道中国社会有多复杂!一回头发现袁艺神情呆滞,眼圈发红,吴 宜萱又叹了口气:这徐晓也是,好端端的一孩子送中国来干什么,中国社会这么 复杂,他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这不等于把不会游泳的孩子扔水里了嘛,天晓得 会闹出什么事儿!都是老杜出的幺蛾子!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袁艺开口道: “妈,博远那么善良,再说他也没做错什么,咱们不该撵他走的对不对?”话语 里带了哭腔。   “善良没错,错在人心不古。走,回家。”   一阵秋风吹过,吴宜萱拉起女儿,转身回屋,大门在她们身后沉重地合上, 隔开了外面的世界。   11   北大外教专家楼是四栋两层的中式建筑,两两相向,形成一个传统的四合院 格局,被称为“留园”。楼的外边有一道矮矮的围墙,围墙青砖砌就,彩色琉璃 瓦封顶,是传统的中国风,甚为典雅。拱形的铁门却是白色的,门沿上爬满绿色 的常春藤,呈西式浪漫。据说这是某位留学美国的中国建筑师的作品,其应用得 体的中西建筑元素当年曾被传为美谈。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杜博远就有点犯晕。眼见这栋有着中国挑式飞檐的房 子,进进出出的却都是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英语、德语、法语从他们的嘴 里吐出来,落在青砖灰瓦上,就像对着中国的村妇唱“费加罗的婚礼”那么不协 调。但是,这里不是乡村,这里是赫赫有名的北大,他们的听众也不是村妇,而 是北大学子,这些精英中的精英。在这个特殊情境下,什么样的混搭都显得合理 了。   来了不久,博远得知北大是一所综合性大学,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名校,级别 相当于美国的哈佛。这让他很为自己能否搞定这些天之骄子捏了一手的汗。第一 次上课,早就痊愈的结巴竟然犯了,课堂出现骚动。眼见没法驾驭,杜博远灵机 一动,提前抛出本学期第一个讨论:关于美国和加拿大,你想知道什么?安排这 个讨论有两个目的,一是消除彼此的陌生感,拉近距离,二是以此来调整这学期 的教学内容,更有针对性。   因为是全英语教学,刚开始课堂气氛并不热烈,下面的学生忙着记笔记,台 上台下没有任何互动,这让他很不习惯。没想到这个话题一出竟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些腼腆的中国学生突然变得不再矜持,争相发言。只是他们似乎不懂说话之前 应该先举手得到老师的首肯,课堂一下子从寂静的森林变成鸭子吵塘。   “美国总统都是成功人士,但据说小布什上大学时就吸食过可卡因,奥巴马 在传记中说年轻时十分迷茫,经常逃学,还抽起了大麻,克林顿也从未否认自己 是瘾君子。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一位看上去酷酷的男生首先提问。   “我猜是因为总统候选人的条件里对这方面并没有任何限制。为什么会有这 个疑问?”博远微笑着答道。   男生不做任何思考就说:“因为在中国只有那些不抽烟、不喝酒,行为得体、 善于揣摩上司用意的年轻人才会被提拔。”   “这还用问吗?这样的男人明显不正派,不靠谱呗。总统吸毒岂不是给民众 做了一个坏榜样!”一个带着厚厚的眼镜,学霸模样的女生小声说。   “就是,全民吸毒。”有人附和道。   全班哄堂大笑。   杜博远被学生问住了。他的高中同学就有私下吸可卡因的,为此学校还让他 们看了“面对毒品,学会说不”的宣传片呢。自己对此避之三舍,并不是自制力 多么强,而是因为父母是中国人,不想惹这个麻烦。   在加拿大的各色族裔里,中国父母最尽责了。他们理直气壮地干涉孩子的各 项人权,然后加一句: 我是为了你好。特鲁多政府在多年的讨论之后最终决定 让大麻合法化,中国家长们吓坏了,通过各种渠道联名抗议,可惜跟政府增加税 收的愿望相比,他们的声音太微弱了。   尽管如此,家庭之中,父母还是可以一手遮天的。他们要求孩子上学期间不 能酗酒,不能交异性朋友,不能打游戏,考试成绩不能低于A,放学后要上各类 补习和才艺课程,填满学校过于宽松的课程表。中国孩子通常是学校里学习最好, 最多才多艺,也最循规守矩的一群。他的父母算是比较开通的,只让他学了钢琴 和足球,他因此比别的中国孩子多了不少玩的时间。除了功课,他有点不忍心再 让父母为他的品行费心。他们操着生涩的英语,在异乡生存已经不易。   他当然知道布什和奥马巴都曾是瘾君子,但此前他从未想过他们不应该当总 统,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荒唐过?   可能是见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下面的学生开始交头接耳。杜博远虚张声 势地咳了两声,然后他听到自己不那么自信的声音:可是,这样的事在美国并没 发生,不是吗?   12   深秋的留园有些落寞。   昨晚一夜大风,门前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已经露出了所有的枝桠,只剩几片零 落的叶子顽强地留在上面。这让他想起多伦多的家屋前的那颗老枫树。根据他家 的房龄计算,那棵枫树至少有四、五十年树龄了。树干很粗壮,枝桠横生,夏天 的时候叶子浓密,每片叶子都有巴掌那么大,形成一个巨大的树冠。爸爸说,这 棵老树为咱家节省了不少的空调费和水费呢。他说得当然没错,夏天时,老树的 浓荫使得下面的草坪免于失水过多,也遮住了大部分墙面。但是到了秋天,当它 们渐渐变黄变红最后飘然回归大地,扫落叶就成了一项极为繁重的体力劳动。从 他能拿得住耙子起,爸爸就把这个活儿承包给了他,扫一次给他五刀劳务费。一 直到大学毕业,这都是他的份内事。他因此感叹,不扫树叶,你绝对想象不到一 棵树上能长这么多的叶子。   不知道是否因为扫树叶,杜博远对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它们把根深深扎入 土壤,吸取养分,却又把枝干伸向天空,承接阳光和雨露。而这一切都用作它自 身的成长。树是独立的,无论身边风云如何变幻,它只按照自己的节奏,春生, 夏发,秋收,冬藏。为了在寒冷季节保存自己,它们脱去一切可能消耗能量的部 分,不惜变得丑陋狰狞。   妈妈也是欣赏树的,她甚至写过一首诗,《孩子,妈妈希望你成为一棵树》。 妈妈在诗里写道,出国是我们的选择,但却让你承担了后果。妈妈希望你成为一 棵树,扎根在古老的东方土壤,沐浴清新的西方文明,把枝桠尽情伸展,长成一 棵特立独行的参天大树。当妈妈在一次学中文时段,把这首诗读给他听时,他笑 话妈妈,这个缺乏意象,也不押韵的一段文字是不能称作诗的。但是不知为什么, 他却一字不漏地记住了这首最不像诗的“诗”。   院子里花儿大多已经凋零枯萎。杜博远还记得三个月前,跟着大卫第一次来 到这里。正值盛夏时节,花儿在微风中竞相绽放,满园缤纷。他一眼就识别出了 其中有几株牡丹。园子里的牡丹有不同品种,红、黄、紫,色彩极为鲜艳。妈妈 跟他说过,牡丹是起源于中国的杂交栽培花木,三千年前的《诗经》里就已经开 始出现牡丹的记载了。因为花朵硕大,有一种富态之美,中国人喜欢种植牡丹, 认为它能为家族带来荣华富贵。   加拿大有芍药,虽然花型很像,但枝干细弱,常常承担不起花朵的重量而伏 在地上,需要有架子支撑才行。杜博远知道,牡丹也是母亲喜爱的花卉,他家的 客厅里就挂着一副很大的国画牡丹图。这让他来到北京后,每次进出留园,总是 会对牡丹多看几眼。可惜牡丹的花期太短,与“园子里最后一朵玫瑰”相比,抗 寒性逊色多了,这就是“红颜薄命”吧。   留园院墙的里侧长满灌木丛。夏天的时候,绵延几十米的灌木绿云覆盖,碧 玉葱茏。出了院子,沿路一排挺直的白杨,卫士一般。树叶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响 声,像在欢迎他的到来。如今想来简直就像梦境一般了。   杜博远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前几天换下来的衣服洗了烘干,便坐到电脑前上 网。除非有学生邀他出去玩,他的周末通常是这么闲闲地过。有时候一时兴起去 逛街,也不必赶回学校吃午餐,就在街边的大排档点几样小吃。直到上大学之前, 他的胃都是由中餐喂饱的,妈妈不只没有因为他是加拿大生而迁就他对西餐的偏 爱,还教会他用筷子和各种中餐礼仪,比如不可用筷子敲碗,更不可将筷子插在 米饭上。用筷子敲碗以后可能会成为乞丐,把筷子插在米饭上与在坟头祭拜很像, 是不吉利的。所以他并不像别的中国孩子那样抗拒中餐,虽然在有选择的情况下 他更偏向少油清淡的日餐。北京的餐馆可谓囊括了中国南北的各大菜系,据说排 得上名的就有八种之多。他发现自己对中餐是越来越感觉亲近了。   北大地处西城区。据当地人讲,北京素有“东富西贵”的说法,西城聚集着 多所大学,又是不少政府机关的所在地,文化气息相对比较浓厚。搬过来只有短 短的两周,杜博远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的宁静与超脱。对他来讲,来中国最大的收 获,是近距离看到在中国他的同龄人是怎么学习和生活的,最大的损失是上不了 谷歌和脸书。在家时,那是他和小伙伴们每天必去的地方。他百般无聊地浏览了 几则英文新闻,突然想起大卫昨天说让他有空时过去一下,有事要跟他商量,便 跑去敲大卫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门开处,大卫身穿浴袍,胸前的汗毛湿漉漉的,而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神色慌张的刘晓洁!她的头发有点蓬乱,脸上的红晕还没 褪去。显然房间里刚刚上演了一场浪漫剧,或者说,一场鏖战?   杜博远呆在那里,过了几秒钟才醒过神来,一边连声说I’m sorry,过会儿 再见,一边往后退,然后撒腿就跑。倒是大卫沉稳,咕哝了一句:这家伙,来的 真不是时候,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然后冲着杜博远的背影叫道:鲍勃,我待会 儿去找你。   进了门,杜博远无力地坐到沙发上,抓起一个靠枕抱进怀里。脸贴着松软的 靠枕,情绪慢慢平息了下来,刚才那一幕让他五味杂陈。自从上次在吴宜萱家把 刘晓洁送走,杜博远再没约过她。刘晓洁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子,当然知道这意 味着什么。所以每次上课时见到,从不多话,点头招呼一下就坐到座位上,讨论 时也不发一言。杜博远不是那种主动出击的男生,这种状况就这样维持了下来。   他知道大卫对女人就像鹰对猎物,永远充满征服的热情,可是为什么偏偏是 刘晓洁?从看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起,他就认定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面对恃强 欺弱的小丁叔叔,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倔劲儿,还有后来那一巴掌,让他对这个瘦 瘦的女孩顿生好感,或者可以说,他被这种勇气感动了。刘晓洁扶起奶奶时说的 那一声“谢谢”里,他听到的也不仅仅是对陌生人的寻常感激,她清澈的目光里 包含了太多内容。他相信,如果不是碰瓷事件的负面效应,自己会跟她慢慢发展 成恋人的,哪有这个美国牛仔什么事!   有人敲门。“一定是大卫!”他站起身。   13   “下周日教师工会组织所有外教去慕田峪长城,我那天有事。”大卫去厨房 倒了杯红葡萄酒,端着踱回客厅,在杜博远对面坐下,“你去吗?”   杜博远看着眼前这个挺着两块夸张胸肌的美国人,没作声,等他把真正想说 的话说出来。在北美,加拿大就像美国的小弟弟,在老大哥的庇护下过着自给自 足的小日子。这样的关系显然也影响了他和大卫。从一开始,大卫对他就比其他 人更随意,遇到跟别人打交道的时候,甚至有意无意地护着他。他因此对大卫一 直存有几分敬畏。大卫来他这里,从来都是自己动手拿吃的喝的,就像到了自己 家里一般。   “去,那又怎样?”   “晓洁想去,可不可以请你照顾她?”大卫终于道出了来此的真正目的。   “为什么是我?我对那里并不熟。而且,这是在她自己的国家,怎么还会需 要我一个外国人来照顾。”想到刚才那一幕,杜博远情绪不高,他有一种挫败感。   “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她说你们认识。”大卫意味深长地看着杜博远。   “哦,她这么说的?算是认识吧,我教他们英语口语。”说这话时,杜博远 脸有点发红,似乎被人看穿了心思。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大卫释然。   “有个问题。你怎么认识她的?”杜博远说完,紧盯着大卫。   “你对这个感兴趣?还以为你是乖乖仔。”大卫有点意外地看了杜博远一眼, 凑近了有点神秘地说:“说起来还真是天意呢。有一次,我在学校体育馆的泳池 游泳,突然小腿抽筋了,疼得我动都动不了,正好她也在那游泳,见状过来帮我 按摩放松。当然啦,她的纤纤玉指在我小腿上揉捏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没闲着。她 显然也被我的胸肌迷住了,因为那天晚上她就上了我的床。”   大卫颇为得意,完了似乎还不尽兴,加重语气补充道,“这小妞床上功夫了 得,哥儿们要不是天天去健身房还真应付不了。她的善战和我的饶勇,可谓棋逢 对手。难怪有人说,卧室是男人的战场,女人的叫声就是冲锋的号角。”大卫脸 上的每一颗青春痘都闪着自豪的光。看着对面神色越来越不自然的杜博远,他忍 不住揶揄道:“怎么,受到惊吓了?我说鲍勃,你不会还是处男吧?”   杜博远被大卫赤裸裸的淫语羞得脸红心跳,“把床当战场的男人,算不上什 么了不起的英雄吧?”突然,他生出恶作剧的念头,“不过伙计,你最好悠着点。 中国民间有‘一滴精十滴血’的说法,就是警告你这种人的。”   “那是什么意思?”大卫脸上得意的笑容被焦虑取代了。   “意思是, 十滴骨髓才能生成一滴血,十滴血才能生成一滴精。消耗太多, 轻则伤元气,重则导致骨髓枯竭,早夭短命。我猜这种观点源自聊斋的一个故事。 不过太长了,你不会有兴趣听的。”杜博远卖了个关子,心里乐开了花。这是他 第一次发现自己那点有限的中文知识也可以拿来唬人,他得意地想:看来我的中 国背景在大卫之流面前还是有几分优势的,虽然我的胸肌不如他的大。   “当然有兴趣!快快招来,讲完请你去牧童酒家喝酒。”   杜博远起身接了杯自来水,刚要喝,大卫叫起来:No,中国的自来水不能直 接喝你不知道?杜博远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走到墙边桶装纯净水那里接了一杯凉 水,喝了几大口,便开始讲故事。   14   很久很久以前,中国有个年轻的农夫,辛苦劳作依然难以果腹。到了该结婚 的年龄,没有人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前途渺茫的人。   每天回家的路上,他都要经过一片林子。有一天晚上,当他在地里劳累一天 回家的时候,看到树旁边站着一个陌生人。这是一位年轻妇女,正在哭泣。农夫 得知她迷路了,就答应带她到离他家不远的一个路口。到了那里,农夫目送她越 走越远,她苗条的身影越来越暗直到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的几天,农夫脑子里全是那位陌生女子。有好几次,他抬头的时候都 以为看到她在远处出现了。每天晚上走过林子,他会仔细打量看看她是否就在两 棵树之间。   有一天晚上,农夫做完了一天的活计,正准备上床,听到一阵敲门声。他打 开门,看到那个迷路的女子站在面前。   “如果你愿意,我就做你的妻子。我没带嫁妆,但我保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不会再挨饿。”年轻女子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农夫再一次被她的美貌倾倒。 她苗条优雅,皮肤白皙近乎透明。   “好啊。”农夫说,“我巴不得你做我老婆呢。”   “但有个条件,”年轻女子说,“答应我,结婚后晚上我们同床睡觉时,你 绝不能点亮蜡烛看我的身体。”   虽然这个要求听上去很奇怪,但似乎也没什么难做到的。农夫答应了。   农夫和他妻子幸福地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正如年轻女子答应的那样,农夫开 始享受好的收成,他再也不会挨饿了。最后,他甚至有了多余的蔬菜拿到集市上 去卖。   然而,农夫到了集市上,村里人满脸狐疑地跟他打招呼:“你怎么看上去这 么瘦,脸色这么苍白!”农夫觉得很困惑。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这么好过。他 的肚子总是饱饱的,他地里出产的粮食都快溢出来了。回家后,他把这事儿告诉 妻子。妻子说:“不必搭理他们。他们只是嫉妒你的好运气。这里粮食足够你吃 了。没必要回村子里去。”   但是,村民的话在农夫的脑子里回放。他又去了两趟集市,每次村民都评论 他的外表,问他,是不是老婆没给够他饭吃?   最后,他决定去邻居地里的水塘看看。他在水塘边跪下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 几乎不认识自己了: 肤色发灰,两颊凹陷,眼睛深凹,肩膀嶙峋。然而,当他看 着自己阳光下的胳膊,它们黝黑健康,肌肉发达。用手摸摸面颊,感觉饱满结实。 但当他再一次察看他在水里的倒影,他被看到的吓坏了。   那天晚上回家,他把白天看到的告诉了老婆。老婆眼睛里马上警觉起来,但 依然肯定地说,“别乱想,你的眼睛也有可能欺骗你。你自己不也一直说你从未 感觉这么好过吗?”她求他,“别回村子里了。跟我一起呆在这里,你会幸福 的。”   但农夫什么也没说。他越来越沉默多疑。他想起他老婆告诉他的--夜里睡觉 时不要点蜡烛看她的身体。   那天晚上,他再也忍不住了,决定弄清楚老婆真实的样子。他躺在她身边假 装睡着。等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深的时候,农夫起身找到蜡烛,并把它 点着了。   看到眼前的形象,他立马吓昏了。蜡烛落下,点着了被子,火势蔓延烧毁了 整栋房子。早上,村民们赶来,只剩下一个家的轮廓。里面,床的残骸上,他们 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它的旁边,是一具骷髅。长长的黑发连在头骨上。阳光下, 骨头闪着白色的光。   15   讲完了,杜博远发现大卫像被速冻了一样,这么长时间连坐姿都没变。他 “扑哧”笑了起来:喂,这只是个传说好不好?   “不是,鲍勃,这个故事是哪儿来的?好吓人哦。我不相信这只是个传说。” 大卫一副惊魂未定,刚从恶梦中醒过来的样子。   杜博远更得意了:这是加拿大多伦多的一位华人作家写的小说里引用的一个 故事。她叫Judy Fong Bates,英文写作,小说名为《The Ghost Wife(鬼 妻)》,你可以找来看看。   事实上,杜博远看到这篇小说纯属偶然。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那位 不安分的老妈受人之托拿回家一本英文小说集《China Dog and Other Stories》,打算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鬼妻》是其中的一篇。虽然让这位 生物学博士翻译文学作品是勉为其难,但老妈天生不服输,一定要把它拿下。结 果杜博远成了直接受害人。因为一遇到拿不准的地方,老妈就来问他,不胜其烦, 直到这本书名为《瓷狗:方曼俏短篇小说集》的书翻译完毕,老妈的骚扰才终止。 出于好奇,他随手翻看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其中的“鬼妻”一篇很惊悚,让他 印象深刻,所以大卫一提到他疲于应付晓洁的床上功夫就想到了这个故事。   生怕他再爆出什么吓人的幺蛾子,大卫起身告辞,走时再三叮嘱:这是男人 之间的谈话,千万不要转述他人。送走脸色煞白的大卫,杜博远狂笑不已。貌似 强大的大卫先生竟被一个聊斋故事击倒说给谁会相信呢。   “可怜的刘晓洁,大概再难承接到皇恩雨露了。”他想起中国学生推荐他看 的那些宫斗戏,和妃子们为了皇帝能和自己共度良宵所作的努力。   终于到了去慕田峪长城的日子,天气极佳。昨晚的一阵大风,让深受雾霾困 扰的北京露出了难得的蓝天。所有人都心情很好的样子,杜博远发现这些来自发 达国家的“老外”已经像北京人一样把自己的情绪交给了头顶上的这团空气,或 者说它的PM2.3浓度。   刘晓洁身着铁灰色过膝呢外套,黑色连裤丝袜,款款来到杜博远身边: 早上 好,杜老师!想到那天在大卫那里见到的一幕,杜博远不自觉地躲让了一下。刘 晓洁意识到了,脸一红,说:都不知道你也搬学校住了,还跟大卫一栋楼。   杜博远没想到刘晓洁这么直接,便也实话实说了:“你跟大卫……是认真的 吗?他身边的女孩子很多的。”   “我知道。谈不上认真不认真,成人之间的游戏而已,谁要指望这样的关系 天长地久,那才是傻。”刘晓洁一脸淡漠。   杜博远闻之愕然。   16   秋天应该是慕田峪长城最美的季节了。山坡上,树木进入一年中最热情奔放 的时期,叶子正在由绿转红,淡黄、鹅黄之中点缀簇簇深红,长城灰色的砖墙在 其中蜿蜒上升,古朴而热烈,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更难得的是游人竟然并不 很多。外办的小王说,外地游人只知道八达岭长城,不知道慕田峪这一段才是最 美的,也好,这里成了北京人的专属景点了。你们这些老外都想象不到在中国, 找个人少的地方有多么困难!   外教们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在小王带领下顺势而上。刘晓洁跟杜博远并肩 而行,一对黑发黑眼的美女帅哥在一干杂色人种中颇为显眼,很快引起了小王的 注意。面对小王狐疑的目光,杜博远解释道:王,她叫刘晓洁,大卫的女朋友。 刘晓洁乖巧地说:王姐,不好意思啊,蹭玩了啊。   小王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晓洁一眼:大卫是跟我提过,还以为就那么一说。刘 同学,下不为例啊,校外办有规定的。   小王走后,刘晓洁郑重地说:博远,以后不要说我是大卫的女朋友,我就是 我,不属于任何人。   “可你们都……”杜博远一时语塞。   “都上床了,对吗?”刘晓洁眼神犀利,“那只能说明我们是玩伴,生理上 互相有需求而已。”   “可这就是英文里女朋友的意思啊。”   “可在中文里,只有彼此相爱、最终走入婚姻的才能说男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们并不相爱?不爱还那什么……啊?”杜博远白皙的面孔又 一次充血。   “没爱就不能上床了?那你们男人逛妓嫖娼是怎么回事啊?”   杜博远哑口无言,再次被那种来中国后时时出现的无力感击倒。   看着眼神无辜的杜博远,刘晓洁决定放弃讨论这个无解的话题:“算了,跟 你说不明白。哎,你知道为什么说长城很伟大吗?”   “不太清楚。据说是人类文明以来最为巨大的单一建筑,也是在月球上唯一 能够看到的地标。如果这就是伟大的话。”   “非也,长城的伟大之处在它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跨度。它是古代帝王为抵御 塞外游牧部落联盟和匈奴蛮夷入侵而建的,自春秋战国至明清历经数个朝代才建 成,绵延上万华里,途径15个省市。长城不只是一堵墙,长城的城墙、关城、镇 城、烽火台涵盖了非常多的艺术元素,建筑布局、造型、雕饰、绘画等等。而且 中国历史上许多重大的政治、经济、文化事件,金戈铁马、逐鹿强场、民族争和, 都在长城身上打下了烙印。吟咏长城的边塞诗,诸如李白的‘长风几万里,吹度 玉门关’,王维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岑参的‘忽如一夜春 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连小孩子都会背诵。所以,我们称长城为‘民族的脊 梁’。就连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在参观了长城之后都说:只有一个伟大的民族,才 能造出这样一座伟大的长城。”   “你说的我听不太懂,尼克松说的也只能代表他自己。在我看来,长城就是 一堵墙而已。”杜博远有些迷茫,刘晓洁的借题发挥超出了他的中文水平,嘴上 却不想认输。   刘晓洁显然被杜博远的不以为然刺伤了,不客气地回敬道:“墙跟墙也不同。 你们川总也想建墙拦住墨西哥人,可惜他的那堵墙连资金还没凑齐,规模肯定是 没法跟长城相比了......”   话音未落,只见刘晓洁身子一歪,向后倒去。杜博远赶紧伸手把她扶住,低 头一瞧,天,这女孩居然踩着双高跟鞋!细高的鞋跟陷在一个石缝里,鞋帮和脚 脖子歪向一边,刘晓洁俊俏的脸此刻被痛苦扭得变了形。   “没搞错吧,晓洁同学,爬长城哦。这么高的跟,难怪要崴脚。”   17   西四北大医院的病房里,刘晓洁躺在床上,旁边坐着杜博远。被两位男外教 架着打车拉到这里,刘晓洁的脚脖子被医生诊断为骨折,听到这消息,她的精神 一下子垮了。之后的正骨、归位、打石膏,她一直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连眼 睛都懒得睁。   手机联系不上大卫,不知道他跑哪儿疯去了,杜博远只好留下来照看。   仲秋的天气,病房里有点冷飕飕的。北京的供暖是有具体日期的,不到日子 即使滴水成冰也不会破例。刘晓洁全身裹在被子里,白色的棉被突起窄窄细细的 一条。她的脸色有点苍白,闭着的眼睛显出长长的睫毛,看上去让人不由的心疼。 杜博远想起他们的第一次偶遇,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被司机误作“碰瓷”时倔强 的目光,和几小时前对他说“成人之间的游戏”时嘴角冷漠的笑容,不知道到底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现在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他扶起老奶奶时,她那一声 “谢谢”是真实的。   杜博远裹了裹外套,见刘晓洁似已睡着,便起身出了医院。返回时他的手上 多了一个小型风扇加热器。加热器插上电源,开到最小的档,听不到任何声响, 一股暖暖的气流却在安静中缓缓释放出来。杜博远脱掉手套,把手放在加热器前 轻轻揉搓。   一阵柔和的暖风拂过,刘晓洁睁开眼睛,转脸看到杜博远正蹲在加热器前调 整风扇的出气口,让它朝着病床方向吹。短款皮夹克的后背看上去宽肩细腰,很 男人。她重又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出。   医生进来,手上拿着透视片。杜博远站起来迎上去:怎么样?   “很好,对接完美。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还有,这里有护士照料,你不必 一直守着。这个加热器吹一会儿赶紧关了,医院不允许用的,有安全隐患。对了, 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同事的女朋友,哦,不,是我同事的一位女性朋友。”杜博远结结 巴巴地说。   “那你让你同事后天来接她出院。虽然接得很好,后期恢复还是很重要的, 生活上要有人照顾才行。”医生例行公事地交代一句,把片子交给杜博远,就去 其他床位检查去了。杜博远轻手轻脚地走到刘晓洁床前,见她还在熟睡,伸手摸 了一下她的额头,擦掉她眼角的泪水,转身离去。   刘晓洁睁开眼,目光跟随着门关处杜博远瘦瘦的身影,又一颗大大的泪珠滚 落下来。   18   回到外教楼,杜博远径直去敲大卫的房门。   敲了好几下,没人应答。杜博远失望地刚想离开,突然身后响起大卫的声音: 鲍勃,找我有事吗?杜博远吓一跳,扭转头又是一惊:大卫身边站着一位金发美 女!   “你去哪儿了?一整天关机!”不知道为什么,杜博远只觉得心里有一股难 言的火气正在往上涌,刻意压低的嗓门掩盖不了他此时的愤怒。   “哦,跟漂亮姑娘在一起,谁会愿意别人打扰呢?”大卫夹了夹眼睛,嬉皮 笑脸地说,“对了,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俄国姑娘,喀秋莎。”说完又转过身 对那女孩说:“这是我的哥儿们,鲍勃·杜。别看他一副中国面孔,其实是货真 价实的加拿大生,连中文都讲不利索的那种。中国人好像称做香蕉什么的,对吧, 鲍勃?”   杜博远不理他,说了句:“刘晓洁骨折住院了,你看着办吧。”把X光片往 他手上一塞,转身就走。大卫在后面叫:“喂,在哪个医院嘛?”   北大女生宿舍。刘晓洁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床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盒从食堂 打回来的饭,里面的米饭和菜已经没了热气。室友蓝薇薇正在数落她:需要的时 候,永远不会在第一时间出现。要这样的男朋友何用?你也是,错将芳心许明月, 无奈明月照沟渠。   “拜托!我有说过他是我男朋友了吗?”刘晓洁嗓音嘶哑,明显底气不足, 嘴上却不肯认输。   “不是男朋友是什么?嫖娼是要花钱的好不好?”杭州姑娘蓝薇薇,长着福 相的长圆脸,五官匀称,大大的眼睛,跟宋家三姐妹有几分神似。她跟刘晓洁是 同一张双架床,晓洁是下铺,她是上铺。此刻,她一边利索地把散落在桌子上的 口红、眉笔、铅笔盒、笔记本归位,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刘晓洁聊天。   “话说那么难听,是不是嫌我伤得不够重啊?别以为全天下就你那位夫子靠 谱,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有一个月没约你了,是不是后院又着火了?我们大 卫好歹是只单身狗。”   蓝薇薇吃惊地张大嘴:“你胡说什么呀!别以为你骨折心情不好,别人就都 得让着你。自己郁闷去吧。”她生气地瞪了刘晓洁一眼,摔门而去。   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心慌。刘晓洁摸摸脚脖子上的石膏,心里骂大卫连条狗都 不如。昨天把她从医院接回来原以为大卫起码会让她住到他的外教楼房间里,照 看几天,毕竟他们现在起码算是情人关系,而且自己生活不能自理。谁想他问都 不问直接送宿舍来了,把她一个床都下不了的人像个垃圾一样扔到这里。今天又 不见人影……也许薇薇是对的,在他心里,我就是他的一个性伙伴吧?可这怪谁 呢,自己不也一直这么自欺欺人的吗?难道真像博远说的,只有心走到了一起, 身体才能真正走到一起。我们走不到彼此的心里,莫非也是因为那儿有一堵墙? 但愿它不是万里长城。   肚子一阵抗议,她强撑着坐起来,慢慢挪到桌子旁边,刚端起桌子上的饭盒, 脚碰到了床架,一阵剧痛,手一松,饭盒跌落,里面的饭菜倾倒在地上。刘晓洁 再也没法装坚强了,她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起来。正在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在轻 声问:她醒了吗?然后门被推开了,蓝薇薇身后跟着杜博远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19   蓝薇薇叹口气,开始打扫战场。刘晓洁翻身向里一声不吭,为自己刚才的失 态极度懊恼。   杜博远枯坐了一会儿,起身欲走,蓝薇薇看不下去了,说:喂,大小姐,人 家小杜来看你,懂点礼貌好不好?   刘晓洁坐起来,岔开双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淡淡地说:谢了,杜老师。不过 我这副狼狈相还是别看的好。对了,大卫在忙啥子?   杜博远脸红了一下,说:哦,是大卫叫我来的,他今天比较忙,要帮喀秋莎 买日常用品。“喀秋莎?”刘晓洁警觉起来,眼睛盯着杜博远,身体前倾,急切 地问:“谁是喀秋莎?”   “新来的俄语外教。”   “什么?!老娘在这儿都快残了,他还有心思跟俄罗斯美人调情。”刘晓洁 一双丹凤眼瞪得滚圆,怒视坐在桌旁的杜博远,好像他就是那个负心郎。杜博远 说不出话来,第一次遇见刘晓洁他不就是被这样一双喷火的眼睛迷住了吗?当时 他就想,《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说女孩子是水做的,那她们的眼睛就是两汪泉了。 多大的愤怒才能把两汪泉烧干啊。那厢刘晓洁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眼神游 离,一肚子的怨气顿时找到了出口:“小杜老师,麻烦带句话给大卫,就说我快 死了,想见我最后一面就赶紧来一趟,否则我变了鬼也饶不了他!”   杜博远被刘晓洁的骂声砸醒过来,连连致歉:好的,好的,我一定把你的话 带到。他不能告诉刘晓洁大卫其实已经做了决定。大卫的原话是这样的:身体是 最诚实的,如果我的身体对一个女孩已经失去了热情,却还和她在一起,让她对 我们关系有幻想,那对她是不公平的,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不要跟我说什么忠诚 和责任,那些跟爱情没有关系,我的身体不接受任何道德绑架。   杜博远站起身,穿上外套,拉开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清瘦,带着一副深度 眼镜的男生,手上捧着一个礼品纸包着的盒子:对不起,有人托我把这个东西交 给一个叫刘晓洁的女生,她是住在这里吗?   20   刘晓洁疑惑地拆开包装纸,是一个粉色八音盒,打开盒盖,屋子里顿时响起 中国民乐演奏的“祝你生日快乐”的曲子。与普通八音盒不同的是,盒子中间旋 转的女孩不是洋娃娃,而是披着一头黑色长发的中国姑娘。更为神奇的是,这个 女孩下巴尖尖,跟刘晓洁竟有几分神似。   盒子里有一张便笺,上面写着:生日快乐!祝早日康复。落款是数学系郑浩。 刘晓洁的脸上现出温暖的笑容,大叫道:我今天生日啊,差点忘了。只是这郑浩 谁呀?他怎么会知道我今天生日呢?   “粉丝呗,装天真。”蓝薇薇白了她一眼说,“看来仰慕你的还不少呢,快 别在那洋鬼子身上浪费时间了。他根本不可能理解我们中国人的情感。”   刘晓洁叹口气:“不过老实说,大卫有一点你家夫子比不上,他能带我远走 高飞。你知道的,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说到这里,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雾, “可惜啊,这厮没心没肺,白长了一副好皮囊。Anyway,不知这个郑浩是何方神 圣,但愿不是个穷小子。”   “那难讲。要是富二代,还不直接送钻戒了?再差也得金项链,金手镯什么 的。这年头送八音盒的,要么富到不食人间烟火,要么穷得只剩下爱情了。”   蓝薇薇从刘晓洁手里拿过八音盒仔细端详,突然惊叫起来:哇,这也太像了 吧?刘晓洁凑过去一看,女孩左鼻翼边上甚至像她一样长着几颗雀斑,不禁大笑 起来:这个郑同学蛮有意思,一定要去会会。   “该同学跟你距离蛮近的哈,还知道你的生日。是不是此时心里已经锁定某 人了?”蓝薇薇打趣道。   正在这时,敲门声起,“咦,今天怎么这么热闹?”蓝薇薇起身开门。回来 时手上多了一束鲜花。“猜猜看谁送来的?”   “毫无悬念。”刘晓洁接过花,看都不看就扔到旁边的垃圾桶,“话说那么 死还请不来他,我们之间真的没救了。”   “别这么绝情,不妨看看他有何说辞。”蓝薇薇从垃圾桶里捡起花束,取下 上面的留言牌,是大卫同志龙飞凤舞的英文:Haste makes waste, wish you get better soon. David。   “什么意思?”蓝薇薇把纸条递给刘晓洁。   刘晓洁看了一眼,冷笑道:“欲速则不达。我靠,这厮居然怪我逼得太紧了! 他还真以为我刘晓洁离了他活不了哪。”说完抬起头正好跟蓝薇薇的目光相遇, 两人会意一笑:那就给郑同学一个机会?   21   刘晓洁在未名湖畔的长椅上坐下,这是她骨折之后第一次毫无障碍地走到这 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秋天的未名湖,水平如镜。岸边的垂柳倒映在水里, 两只野鸭子游过,身后的波纹蔓延开来,颇有点秋水伊人的意境。正是晚饭时分, 湖边人烟稀少,夕照为博雅塔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宁静安详,就像她此时的心 境。   发现迎面走来的男同学,正是那天给她送八音盒的眼镜男,刘晓洁心里凉了 半截:不是高富帅啊。   “我叫郑浩,咱俩见过的。”郑浩一改那天的拘谨。难道是自己的主动相约 给了他底气?刘晓洁心里叫苦不迭。跟大卫分手之后,天知道蓝薇薇从哪里打听 到郑浩,把他约到这里。得知自己不知情被约后她郁闷半天,这位老姐一定是哪 根筋搭错了,想着法儿拆散她和大卫,跟郑浩约会的事儿倒积极,好像全天下只 要是公的,都比大卫强。   “是吗?不好意思,不记得了。”刘晓洁挺了挺胸,漠然地说。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有点忘乎所以,郑浩恢复了谦卑的姿态。他推了推眼镜, 有几分讨好地说:就是去年夏天,也在这里,对,就在咱俩现在的位置。你晕倒 了,是我送你去的校医院。   “是你呀!”刘晓洁惊叫起来,脸上的冷漠即刻变成了错愕和激动。   她当然记得,那是一个北京少有的大热天,天一亮,太阳就火辣辣地照着。 中午时分,被太阳考了一上午的北大校园,气温已经升到了30多度。她因为上午 有考试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直接赶去考场。考了一半就心里发慌,直冒冷汗。强 撑着考完,回宿舍的路上晕倒在未名湖畔的这张椅子上。还好有位男同学正在旁 边的树荫下背英语单词,见状把她送到了医院。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知道自己 是低血糖,肚子饿了就会犯病。   她一把抓住郑浩,问:“真的是你吗?”   面对刘晓洁那双勾魂的眸子,郑浩有点语无伦次起来:其实这也没什么,举 手之劳啦。你当时脸白得像张纸一样,很吓人的,换了别人,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哦,不,我的意思是,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那天是上天感念我的一片痴心, 送我的一个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呢?不知道人家在找你嘛!”刘晓洁有点撒娇地晃 着郑浩的胳膊。   “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是不会看上我的,你那么出众,有那么多的追求者, 我算什么,一个数学系的书呆子。明知无解,何苦还要去证明呢?”郑浩不知所 云地谦虚着,被刘晓洁拉着的胳膊好像已经不属于他了。   刘晓洁急切地说:傻瓜,我可以嫁你的!   见郑浩满脸诧异的神情,刘晓洁似乎也被自己说的话吓住了,她换了一种语 气:“我的意思是,我当时都想嫁给你了!那天我在医院醒过来,医生告诉我, 低血压低血糖很危险的,比高血压还危险,抢救不及时是会送命的。他还告诉我, 送我来的是咱们学校的一位男同学,当时我就打定主意,如果能找到这位男生, 我就嫁给他!”   郑浩被女神召见已经是大喜过望,做梦也想不到女神竟然会喜欢自己,还说 要嫁自己。他呆呆地立在那里,生怕一动好运就会飞走。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 巴巴地问:那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那个老外?   22   寝室里,刚从外面回来的刘晓洁把手袋往桌子上一摔,说:不是什么富二代 啦,倒是有可能是只凤凰。   “什么意思?”蓝薇薇正在修眉毛。这张脸上,最让她操心的就是这两道浓 眉。她的五官秀气紧凑,唯有两条眉毛又粗又黑,像华美的大厅里杵着个村妇, 大煞风景。为了打造柳眉,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要用镊子把多余的部分一根根地 拔掉。修眉已经成了她面部美容的一道重要程序。   “刚刚见的那个郑浩,就是那天来送八音盒的男生,我猜是个凤凰男!”刘 晓洁在蓝薇薇对面坐下,笑道:“自己跟导师柔情蜜意,今年日本、明年台湾地 逍遥看世界,却把我往这样的三无男人身边赶,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那郑浩怎么你了?一回来就撒野。”   “没有,那娃挺绅士的。是我不好,上来就要嫁,把那没见过世面的理工男 吓着了。”刘晓洁往前凑了凑,神秘地说: “想不想知道这个郑浩是何方神圣?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还记得那次我低血糖犯了晕过去的事吗?那个送我去医院 的男生就是他!”   “怎么会?那也太巧了吧!”   “巧什么巧,人家早设计好的,是我们自己天真,一只八音盒就把自己一生 拱手相让了。我来帮你修。”刘晓洁从蓝薇薇手上拿过镊子,“对了,你怎么联 系到他的?”   “那天我拿那个八音盒玩,无意中发现盒子的底面写着一串号码,一拨,果 然是他的电话。这娃还真的有心。不过就算你让,那郑浩未必敢接。”蓝薇薇不 屑地说: “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   “要是我真的想嫁呢?”刘晓洁用温热毛巾仔细地把眉毛周边清理干净,然 后手脚利索地把眉毛镊放进盒子里,站起身,笑着说。   “你什么意思啊你?谁要你嫁郑浩了?不是说好就当换换口味的吗?”蓝薇 薇把刘晓洁拉回来,按在椅子上。   “我就是被大卫这样的花花公子弄怕了,想嫁给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了,不行 吗?”   “假话!你我还不知道,心气高着呢。我可警告你,结婚不是闹着玩的,扯 了那张纸就等于把自己关进了囚牢,再想重返自由比登天还难呢。”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位夫子。现在可是闪婚闪离的时代。聂某人不过是不想 离,找借口罢了。”刘晓洁不屑地瞟了一眼蓝薇薇,“要是我刘晓洁不跟郑浩结 婚,那就是被穷怕了,跟贞节坊、道德碑没啥关系。”   刚说到这里,有人接口道:谁被穷怕了?让我看看。   23   来人正是聂崇明。上着咖啡色皮夹克,下面一条退了色的牛仔裤,显然刚理 过发,白皙的脸上泛着红光,气色极佳。他故作不解地问道: “两位竟然不晓得, 美貌本身就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   “是聂教授啊,我们正在讨论婚姻是否是囚牢。您的意见呢?”刘晓洁故意 哪壶不开提哪壶。   “关于婚姻嘛,钱钟书老先生早就定性了,是围城。聪明的女士万不可不顾 一切地往里冲哟。”聂崇明看上去心情不错,依然浅笑盈盈。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十二万分的不解了。难道您这辈子不打算跟我薇薇姐喜 结秦晋了?”刘晓洁转过脸对正在一边眉目含情地看着聂崇明的蓝薇薇说:“你 的希望根本等于零嘛。”   蓝薇薇好脾气地笑笑,温柔地对聂崇明说:“你怎么来了?”   不等聂崇明回答,刘晓洁抢着说道:“这还用问吗?后方安定无战事,腾出 身来会甜心了呗。不过聂老师,跟您说句实话,围城一说只适用于男性,在女人 这里,婚姻是她们的堡垒,一个可以一生遮风避雨的安全之地。在城外时,是她 拼力攻克的堡垒,在城里时,是她拼命捍卫的堡垒。没有例外,包括咱们不食人 间烟火的女博士。”   聂崇明这才发现对方来者不善,敷衍不得。他打着哈哈道:“呵呵,一向前 卫的晓洁同学怎么突然传统起来了?莫非国际友人大卫同志近期表现不佳?”   眼见聂崇明招架不住,一直在旁边微笑不语的蓝薇薇出手了:“这丫头,伶 牙俐齿的,真的需要有个人管管。”然后转向聂崇明,“崇明,有事吗?”   聂崇明伸手揽过蓝薇薇,亲了一下,说:“周末我有空,去香山赏红叶吧。”   “喂,两位注意点哈,这儿还有个大活人呐。”刘晓洁说完,从桌子上抓过 自己的手提包,扬长而去。   留在房间里的两个人早就等不及了,蓝薇薇伸出手臂圈住聂崇明的脖子,把 香唇凑上去:“想死你了!这么久不来看人家。”聂崇明做了个“嘘”的手势, 走到门口,把门从里面反锁上,这才返身把蓝薇薇抱起来放到床上: “小傻瓜, 你以为我不想啊,梦里全是你!”   眼下,床就是他们的天堂,婚姻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24   出了宿舍楼,刘晓洁一时不知去哪儿。略想了一下,便朝男生宿舍走去。   一位男生来应门,却不是郑浩。“刚才回来拿了一件外套就又走了。他最近 在为贵州老家收集爱心电脑,挺忙的。”男生把裹着一身寒气的刘晓洁让进门。   “他老家,贵州?”刘晓洁一听,来了兴致。有些事情不方便直接问,能从 知情者这里套点料再好不过了。刚才见面自己一听对方是救命恩人,头脑发热, 嫁人的话脱口而出,回宿舍的路上就后悔了,加上蓝薇薇一盆冷水泼下来,脑子 的热度降到了冰点。本来想来解释一下的,谁知上天把他支开了,安排了一个小 帅哥在这里继续开导她。   “是啊,他是从贵州来的。他们老家那边很穷的,他父亲嗜赌,偏偏赌运很 差,每次赌输了回家就打人。本来家底就薄,他这一赌,更加捉襟见肘,还欠了 一屁股赌债。后来他母亲实在受不了,扔下他们父子俩,跟一个外地来的帮工跑 了,当时郑浩只有六岁。母亲离家出走后,郑浩跟父亲守着一块薄田过活。还好 寨子里有一位多年前来支教的老师看到郑浩聪明,又爱学习,拿出自己的工资帮 他支付学费,专心培养辅导他,直到他考上北大。现在郑浩的生活费基本靠他自 己打工维持。他父亲拿不出一分钱。” 男生为刘晓洁倒了杯茶,在她对面坐下。   “这样啊!”刘晓洁想起那只八音盒,心里略过一丝失望。从见面时的行为 举止,她猜到郑浩不是富二代,却没想到他家境这么糟。她抬起头:“那你叫什 么名字?”   “我叫卢淞,北京人。你找郑浩有事吗?或者等他回来我转告他。”卢淞讨 喜的圆脸上现出得体的微笑。   “没什么重要事儿,让他回来跟我联系就行。你是北京人啊,难怪普通话那 么标准呢。那你怎么不住家里呢?”刘晓洁发现跟这个叫卢淞的男孩谈话很愉快。   “噢,父母认为读研时期应该多结交朋友建立人脉,建议我还是住校比较好。 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   听这口气,莫非此人属高富帅一族?刘晓洁的眼光不由地柔和起来。   25   聂崇明家。聂母正在对聂父诉苦: “天天猪肉炖粉条,黑乎乎,烂糊糊的, 这哪是人吃的东西,猪都不会爱吃。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尖尖的声音穿过墙壁, 一字不落地传到隔壁的亲家公耳朵里。   东北亲家母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不知道是听不懂上海话还是装着没听见, 总之没做任何反应。亲家公受不了了,从卧室冲出来直奔厨房:老婆子,你歇会 儿成不?耳朵塞猪毛了吗?   亲家母也固执,脖子一拧,故意大声说:哼,嫌饭菜不合胃口是吧,回上海 吃香的喝辣的去啊,没人留你。   聂母也从卧室里一扭一扭地出来,双方的喊话示威顿时升级为当面PK:“我 为什么要走?这房子还有我一半资金呢。要走也是你走。有儿子不靠,偏要赖在 女儿家,请问你们东北那疙瘩都这习俗啊?”   聂父拉住她:你少说两句啦,吵吵闹闹的邻居听到了面子上也不好看。   聂母:说多少次了,做饭兼顾点别人的喜好!都什么呀,一锅猪食,看着都 反胃。再这么下去,非饿死不可。   亲家公对老婆吼道:叫你别逞能,非要做,吃力不讨好!他们不走,咱走!   亲家母冲着聂母:赶我走我偏不走。我是来照顾我闺女和小孙子的,不是来 伺候你个老妖精的。   聂母嘴一撇:“还小孙子,是你孙子嘛!理理清爽好不啦,外婆跟奶奶区别 很大的呐。别自作多情了!”   亲家公气得满脸通红,操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杯,狠狠地摔到地上:我操! 这日子整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聂母一怔,嗤之以鼻:真粗鲁!   亲家公已经失去理智了,一巴掌打在聂母粉白的嫩脸上:我他妈就一粗人, 看你丫还敢不敢满嘴喷粪!   聂母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彻底无地自容。她往餐桌边的椅子上一坐,双 手捂住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聂父对亲家公恨恨地骂了一句:“小赤佬!”然后 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太太的眼泪,“好啦,好啦,阿拉不跟这些没教养的北 方佬计较,了不起我们撤资回上海!”然后搂着聂母的细腰回卧室继续安抚了。   “回,赶紧回!不回是龟孙子!”亲家公见对方示弱,斗志更加昂扬。   嘈杂声中,聂崇明五岁的儿子童童从玩具堆里抬起头:“姥姥,童童饿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26   袁艺紧走了几步跟上前面那个酷似杜博远的背影。   昨晚阿姨煲了一锅老鸭汤,里面放了生津润燥的西洋参、丝瓜、百合、胡萝 卜,最适合秋季食用。今天一大早妈妈用保温桶装了让她给博远送来。刚进北大 大门,就看到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像极了博远。她顾不上多想,把保温桶交给门 卫就转身尾随而去。   背影出了校门穿过马路上了102路公共汽车。袁艺拦了辆出租,说了句:跟 紧前面102,眼睛盯着到站从车上下来的人。这样大约走了六七站地的时候,总 算看到背影下了车,下车时转头看路,袁艺看到果然是博远,赶紧让司机停车下 车。博远往前走了不远拐进了一个胡同,然后在一个大门前停下,跟看门人说了 句什么进去了。待他进去,袁艺从藏身处闪出来,看到门上挂了一个牌子:北京 红十字血液中心。心里一惊,也顾不上礼貌了,跟看门人说了句“我跟前面那人 一起的。”就冲了进去。   待她找到挂着采血室标牌的房间时,博远已经脱了外套,躺到床上了,一个 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在把他的衣袖往上捋。看到这些,袁艺的心脏都快停摆了。 她冲过去抓住那男人的胳膊:你干嘛呢,干嘛呢?   杜博远不明就里,高兴地叫:“小艺,你怎么来了?!”   “你问我怎么来了,我还想问你怎么来了呢。”袁艺把那男人拨拉一边,拿 起杜博远的外套,说,“赶紧穿衣服走人,先出了这个鬼地方再说。”看着杜博 远穿上外套拎起背包,这才松了口气,摸着自己的胸口:“还好多了个心眼,否 则就酿成大错了。小祖宗,你真吓死我了!”   “我是长期献血者,不用担心的。”杜博远跟采血的医生道了对不起,然后 认真地向袁艺解释道。   袁艺知道跟这个老外一句两句说不通,拉起他的胳膊往外走,看到走廊里摆 了两张桌子和几排椅子,四五个人围在一起,填写着A3纸大小的北京市无偿献血 登记表和A4纸大小的“互助献血申请书”。袁艺拿起一张,见申请书上写着病人 所住医院、姓名、经治医生、诊断疾病、血型、使用血液品种等详细信息,还有 献血者与病人的关系、身份证等信息,下方有医院输血科的盖章、负责人的签字。   出了门,又见大门口五六个中青年男子站在一起,不时问经过的人要不要 “有偿献血”。杜博远被袁艺拉扯着,脸露困惑。袁艺说:看到了吧,这些人是 有偿献血的,跟你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出了胡同口,袁艺才道出原委: 首先,除非家里急用钱谁会去卖血呀,你一 个拿高薪的外教,凑这个热闹干什么;第二,你吃食堂,营养不好,根本就不该 献血,身体搞垮了,你爸妈会跟我妈玩命的;第三点,就算你境界高,想义务献 血,也应该去单位组织的献血活动,那才是红十字会派来的人。   杜博远耐心地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小艺啊,你多虑了。首先,献血是每个 公民的义务,如果我们都不献血,医院用什么给需要的病人输血?别忘了,这个 病人,有可能就是我们自己;第二,正常人都有造血功能,经常献血会刺激骨髓 的造血系统,如果突然出现大量失血,身体能够及时应对,减少生命危险。而且, 献血后会血液黏稠度降低,流速加快,脑血量增加,献血者的平均寿命明显高于 未献血者;第三,这是正规的红十字会的血液中心,我来这里是参加“互助献 血”,是我的一个北京朋友介绍我来的。   27   星巴克咖啡馆,杜博远和袁艺人手一杯拿铁,对面而坐。   “在多大读书的时候,我们系有一位女老师,每年都献血。起因是有一次她 出了严重车祸,急救过程中输了很多血,而她是很少见的AB偏A型,幸好当地有 一位常年献血者是这种血型,使她免于一死。痊愈之后,她成为献血者。她说, 血液是我们给危急病人最珍贵的生命礼物。我在她的影响下,两年以前开始献血, 虽然我是很大众化的B型血。”说到这里,杜博远调皮一笑,“为这事儿,我父 母很生气,原因嘛,就是你说的,会影响健康。父亲认为,男孩跟女孩不一样, 造血功能比较差,不适合献血。这其实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袁艺不作声。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个大男孩不食人间烟火的所作所为, 身体里的母性就蠢蠢欲动,就像看到一块美玉,生怕他会落在歹人手里。从某种 意义上,她不希望他失去这种纯洁,更不想让他对这个国家,对这个国家人与人 之间的关系失望。但同时她也很明白,如果不点醒他,伤害迟早会来的。她斟词 酌句:   博远,中国人多,肯定要比你们加拿大要复杂一些,像献血这样的事情一定 要走官方渠道。我的一位朋友,她妈妈就是医院血液科的主治医师,她说中国社 会虽然临床用血基本达到了自愿无偿献血,血液科因为需血量太大有时候供应不 上,就会建议病人通过亲属、朋友来互助献血。就有人钻了这个空子。   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眼睛看到的也并不都是真相。就像 上次你不惜把我父亲牵扯进去要为刘晓洁找回公道,结果怎么样?她感激你吗? 我没猜错的话,她肯定没想过你在这个过程中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在这个世界上, 有时候还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见杜博远似要开口反驳,袁艺摆摆手,接着说:你先别跟我争,给你讲个故 事,听完我的故事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杜博远忍住笑,说:好的,听你讲故事。他觉得很有趣,住在吴姨家里几个 月的时间,竟然没发现这个看上去什么都无所谓的女孩还是蛮有思想的。虽然比 自己还小一岁,由于生于斯长于斯的缘故,袁艺各方面都显得比他成熟多了,倒 好像是他的姐姐。   袁艺于是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28   有个穷人吃不饱穿不暖,跑到佛主面前痛哭流涕,诉说生活的艰辛:天天干 活累得半死却挣不来几个钱。   哭了一会儿他开始埋怨:“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富人天天悠闲自在, 而穷人却要天天吃苦受累?”   佛祖微笑着问:“要怎样你才觉得公平哪?”   穷人急忙说道:“要让富人跟我一样穷,干一样的活,如果富人还是富人我 就不再埋怨。”   佛祖点头道:“好吧!”说完佛祖把一位富人变成和穷人一样穷的人。并分 别给他们一座煤山,每天挖出来的煤当天可以卖掉买食物,限期一个月之内挖光 煤山。   穷人和富人一起开挖,穷人平时干惯了粗活,挖煤这种事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很快就挖了一车煤,拉去集市上卖了钱。他用这些钱买了好吃的,拿回家给老婆 孩子解馋。   富人平时没干过重活儿,挖一会停一会,还累得满头大汗。到了傍晚才勉强 挖了一车拉到集市上买,换来的钱他只买了几个硬馒头,其余的钱都留了起来。   第二天穷人早早起来挖煤,富人却去逛集市。不一会儿带回两个膀大腰圆的 穷人来,指挥他们挖煤,只一上午,就挖了几车煤。富人把煤卖了又雇了几个苦 力。一天下来,除去付给工人的工资,剩下的还比穷人多了很多倍。   一个月过去,穷人只挖了煤山一角,除了吃饱喝足,基本没有剩余。而富人 挖光了煤山,赚了一大笔钱。他用这些钱投资做起了买卖,很快又成了富人。。。   “哈哈,我就猜到会是这个结局。”杜博远笑道,“我妈妈也总是爱给我讲 这类故事。严格讲,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故事,最多是为了说明一个道理而编了一 段话而已。”   “我们管它叫鸡汤文,心灵鸡汤。”袁艺也笑了。她其实很烦这类说教的,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瞪着一双无辜眼睛的黄香蕉面前,一切都变了,包括她自 己。   杜博远接着说:“小艺,在这个看似合情理的故事里,你忽视了一个很重要 的环节,就是穷人和富人的童年和生长环境。如果你去过美国黑人居住区的贫民 窟,就会明白,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那些穷人孩子,父母吸毒酗酒,没 有好的家庭教养,受不到好的教育,后天再努力,也永远不可能达到富家子弟企 及的人生高度。”   “你的意思是他们输在了起跑线上?那我们是不是应该追溯到他们的父辈? 那些富有的家庭,他们的父亲经历了创业的风险,竞争的残酷,很多年如履薄冰, 苦心经营,才积攒了让后人坐享其成的资本,财富是对他们的才华、勤劳、和努 力的奖赏。所以他们的子女可以坐享其成,这不是很正常吗?而那些穷人呢,他 们依靠社会救济的嗟来之食,终日无所事事,或者干脆赌博、酗酒、吸毒,破罐 子破摔。他们的孩子过不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难道不是很公平吗?”   “你说的没错,无论何种制度都鼓励公民创造财富,这是社会进步的动力。 只是希望你明白,穷人并非个个天生懒惰,而是生存条件和境遇限制了他们潜力 的开发,使得他们要想获得成功尤其不易。如果我们恰好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 起码对他们给予理解和同情。这也是对他们人格的尊重吧。”   “呵呵,那要看他怎么做了。总之我是不会无视他们的狡诈和无品的。”袁 艺冷冷地说,“比如那些提着蛇皮袋挤公交,永远不懂得让座的外地人,和为了 一点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大打出手的大爷大妈们。”   杜博远有点陌生地注视着这个有着甜美笑容的女孩子,不懂为什么她会如此 仇视那些已经位于社会底层,一无所有的人。难道养尊处优的生活都不能让她对 弱势群体生出哪怕一丁点的同情吗?   29   贵州山区,载着北大几位负责运送的师生,和十几台爱心电脑的大巴在盘山 公路上谨慎行驶。坐在前排的杜博远一直紧盯着前视窗,不敢分神。这个盘山公 路的宽度仅容两辆车相向而行,外侧就是万丈深渊,竟然连个做样子的护栏都没 有。而且基本没有直行,完全看不到对面驶来的车。不过司机们似乎有着某种默 契,快到拐弯处总会鸣笛示意,提醒对方。   想到这些司机常年迎送大批游客,经验一定很丰富了,杜博远逼着自己把一 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抬眼向窗外望去。这一眼,他彻底忘掉了害怕,因为这 座让他提心吊胆的大山是如此之美!   山上布满一块块的农田。那些农田随着山势呈不太规则的长方形,边缘圆滑 无棱,层层叠叠,依山而铺。由于种植的农作物的种类和成熟度不同,浅绿,碧 翠,鹅黄,深棕,随机地间隔组合。它们笼罩在夕阳柔和的余晖里,如梦似幻。 他不由惊叹了一声:这些田真是太美了!邻座的男同学告诉他,这是他的家乡, 现在看到的就是有名的加傍梯田,它们是世代 “饭稻羹鱼” 的苗族先民们用锄 头和爬犁绘出的3D画卷,随季节而变。春天的时候来又是另一幅景象,注满了水 的梯田,像一面面的镜子,天光树影倒影其中,整座山通透明亮,与天空相接, 美不胜收。   杜博远谢了这位叫郑浩的同学,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里。这次参加 学校教务处组织的爱心大使活动来给山区的孩子们送电脑,也是赶巧了。本来那 天去教务处是为学生考卷的事,结果要找的人没在,却见几个数学系的老师和同 学在统计旧电脑,得知他们要把这些电脑捐给山区中学的学生用。他马上来了兴 致,当时就逼着他们带上他。于是有了这次贵州之行,有了眼前的不可思议的加 傍梯田。   傍晚,他们的车到达位于半山腰的一个寨子,入住当地政府安排的县招待所。 一干人既疲惫又兴奋,不知道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正等着他们。   30   公社医院急救室,村中刘校长正在接受抢救。   今天中午,刘校长带着班上的几位男同学兴冲冲地开着寨子里唯一的一辆拖 拉机来县招待所拉电脑。刚下过雨,山路一片泥泞,他们在试图绕过一个大坑时 失去平衡翻了车。刘校长为了保护一位姓宋的同学自己被压在了前轮之下。现在 人已经被送到公社医院,但受伤的腿流血不止,急需输血。因为刘校长是A型血, 医院的血浆储量严重不足。   杜博远他们赶到时,正赶上医生要求在场的人献血。北大教务处的老师马上 捋起衣袖加入了献血队伍。杜博远还拿出自己红十字会的献血证,证明自己无传 染疾病,具备献血资格。可是遗憾的是,所有人没有一个是A型血。几位男生都 验过血型了,只有宋同学是A型。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宋同学身上。这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儿男生,五官清秀, 但皮肤黝黑粗糙,手的骨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干农活儿的孩子。“你赶快去输吧, 只有你跟校长的血是一样的。”一个小个子的男生催促道,看上去是个班干部。   宋同学脸涨的通红,低下头回避众人的目光。“皋捞捞(胆小鬼),校长就 是因为你才伤这么重的!”矮个同学愤怒了。过了几分钟,宋姓男生抬起头,对 着他的同学,懦懦地说:那你们要应承我,农忙时去帮我家老者(贵州话,父亲 的意思)收稻子。   周围的人,包括医生,都愣住了。片刻之后,那位验血的护士先醒悟过来: 这孩子想什么呢!只是抽点血,你不会死的。大家哄堂大笑,宋同学也跟着傻笑 起来。杜博远发现,他笑的时候很阳光,跟年轻时的杰克逊竟有几分神似。   笑声消失之后,是长时间的安静。宋同学跟着医生去抽血了,等着的人都不 说话。杜博远心里涌上一种感动: 生死抉择哦,那个宋同学,也就想了几分钟。 短短的几个小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些纯朴的山里孩子了。   31   第二天,把电脑搬上县教育局帮找的一辆大卡车运走,郑浩说回家看看他家 老者,杜博远要跟着一起去。郑浩本不想带他去,可见这个尾巴很固执的样子, 估计短时间甩不掉了,只好随他。   从住处出发,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的山路,他们在一个破旧的吊脚楼前停下。 门没上锁,两人径直往里走。屋子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结构的原因,外面 的光照不进来。一进门的房间空空的,地上连砖头都没铺,就是那种板结的黄土, 跟外面没有任何区别。房间里横竖摆着几件农具,一个破旧的沙发寒酸地靠在墙 角,搞不清是储藏间还是客厅。里面是个厨房,一张矮矮的小圆桌,黑乎乎的锅 灶,灶台上横七竖八地散放着几只脏碗、铲子、勺子等餐具,一看就是一个没有 女人的家。杜博远伸手在墙上摸,郑浩说:别找了,没开关,这儿还没通电呢。 学校也是去年刚通上,否则咱们的电脑来了也没法用。   郑浩安顿杜博远在矮桌旁的一张小凳子坐下,自己则手脚利索地忙活起来。 他先把地上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归到一起,摆在靠门的地方,然后到外面接了一 盆水,把脏碗、盘子、筷子都放进去洗刷。过了十分钟左右的样子,郑浩好像听 到什么动静,嘀咕了句:回来了。就见门口闪进来一个驼背老人,背上背着一个 鼓鼓的布袋子。老人见到他们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暗淡下来。杜博远站起身,说 了一句:老伯好!老人吓着似的,连声用口音很重的贵州话说,领导你坐你坐, 家里穷,连个像样的板凳都没有。还用衣袖把凳子擦了又擦。虽然是在自己的家 里,儿子从北京回来,又有陌生人在场,老人显得很拘谨。他有点讨好地对郑浩 说:“回来了?吃了吗?”笑容让他皱纹丛生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郑浩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很默契地拿过老人背上的袋子放在地上往外倒。一 堆空的可乐瓶,啤酒瓶、矿泉水瓶子滚了出来。郑浩很熟练地把东西分放在不同 的塑料袋里,说:寄回来的钱收到了吧?以后就别再去捡瓶子了。我现在做两份 家教收入好高的。老人应着:不捡,不捡。回来路上看到的顺便捡回来,换点钱 耍耍。   听到这话,郑浩一下子发飙了:你还在赌?!看看这个家都穷成啥样了,娘 也被你气跑了,你还赌!他拉起杜博远就往外走,回头甩下一句: “老毛病不 改,我再不会踏进这个家一步!”   回住处的路上,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郑浩竟然一言未发。快到住处的时候, 才说了一句:赌博,那是有钱人的游戏,他连饭都没得吃,哪里耍得起嘛。   杜博远突然感觉鼻子有点发酸,他伸手拍拍郑浩瘦弱的肩:浩,他是你父亲。 耐心点好吗?总有办法的。   32   激情过后,蓝薇薇整理好衣衫便开始整理床铺。她的床位在上铺行动不便, 所以每次聂崇明来他们都是在对面的下铺偷欢。这是一位河北同学的铺位,这位 脸色苍白的女生暑假之后就再没来上课,不知是历史的雷同浇灭了她生的欲望, 还是历史的残酷摧毁了她脆弱的神经,总之她得了抑郁症,正在家里想方设法地 自杀。因为是休学养病,保留学籍,这个床位还给她留着。床上有一套简单的被 褥,床单,她和聂崇明不择场所打牙祭时,这里便成为温柔乡。因为不是自己的 床铺,完事之后,她都要仔细收拾,力图恢复原样。   聂崇明起身站到门边打开手机。这一看,头马上大了,手机上显示十几个未 接来电和微信,都是老婆于倩倩的。内容只有一个:赶快回家,四老相斗,快出 人命了!他对蓝薇薇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就穿上外套匆匆离去。蓝薇薇想 问“那周末还去香山吗?”却发现那人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她有点伤感: 当我是 什么呀!不过很快就说服自己:两情相悦,崇明也是身不由己,自己应该多体谅 他才是。   自从考上他的博士生,又上了他的床,这个男人就在她的心里住了下来。他 的博学多才,他的风流倜谠,还有他的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让她春情泛滥,欲 罢不能。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有家有孩子,而且其妻是大学同学,感情甚笃, 他们之间没有未来。但这不就是爱情吗?飞蛾扑火。   聂崇明推开家门。虽说倩倩的短信打了预防针,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大吃一 惊:客厅的地上到处是碎玻璃碴,岳父满面怒容地坐着喘粗气,岳母围着围裙站 在一边擦眼泪。童童瞪着一对惊恐的眼睛,缩成一团,躲在墙角。听见门响,他 父亲飞快地从卧室闪身出来把他拉进去了。母亲斜躺在床上,眼睛红肿,见他进 来嘴一裂又要开哭。他赶紧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姆妈,别难过,告诉我发生 了什么事,儿子替你找回公道。   他爸抢着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亲家母做的北方菜你妈吃不惯, 今天跟我发牢骚时被亲家公听到了,就闹了起来……   话没说完,就听他妈在一边哼哼:你那岳母真的奇葩啊,做那菜简直比忆苦 饭还难吃。   聂崇明一听,如释重负:这个啊,小事一桩。以后各做各的,各吃各的,童 童两边通吃,如何?到时伙食费我们给你们一家一份,连菜都自己买,好不好? 中午我和倩倩都不回来吃,你们相安无事,别给我们添乱就行。这下没问题了吧?   “什么没问题,问题大着呢。那老东西居然跟我动手!”聂母突然想起了刚 刚受过的奇耻大辱。   33   “今天几位老人家吵架时你爸爸竟然打我妈耳光!他告诉你了吗?”倩倩一 进门,聂崇明就把童童交给他父母照看,然后把倩倩拉到两人房间。   “真打了?那一定是你妈说什么难听话刺激到我爸了,你妈那张嘴!耳提面 命,以为别人都是她学生哪,职业病。”倩倩显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咦,你这是什么话?打人还有理了?我跟你讲,我妈长这么大,没人动过 她一个手指头,连我爸都要让她三分。你爸算什么东西,竟敢打我妈。打人不打 脸,我不信他连这都不懂。你告诉他,这是首都北京,文明社会,打人是要承担 法律责任的。你爸必须跟我妈妈道歉。不道歉,咱俩也别过了!”聂崇明气得摔 门而去。   火气咋这么大?于倩倩呆在那里,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聂崇明拿起扫帚清理客厅地上的玻璃碎碴,一边对正在父母房间玩的童童说: 童童你别出来,地上有玻璃渣渣,很危险的。   坐在椅子上生闷气的于老先生脸上有点挂不住,哼了一声回自己房间了。于 倩倩相跟着进了其父的房间。倩倩父母住的是储藏间,没有窗户,进门就要开灯。   “爸,你咋伸手就打人呢?你以为那是咱妈呀,随你处置。我那婆婆,娇贵 着呢,你没见崇明他爸多宠她。”   “我就抽她了,咋地?看她还敢乱嚷嚷不。亲家公惯着她我可犯不着惯她, 女人的坏毛病就这么惯出来的。”   “可不敢这么说。他妈做人不地道,要管那也是崇明他爸管,再不济还有崇 明呢,轮不到您对吧?崇明的意思是,您就道歉一下这事儿就算完了。”   “我跟她道歉,没门儿!”于老先生脖子一拧,眼一翻,转身要往外走。   “那您和妈只好去哥那住了。”倩倩笑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一听这话,于老先生突然就泄气了:“咋,你个小丫头还学会威胁你老爹了? 成,我给那骚娘儿们道歉。舌头打个滚儿的事儿。”   34   郑浩从贵州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约刘晓洁见面。   走之前那天晚上回宿舍,卢淞说刘晓洁来找过他,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他 谈。第二天他就跟教务处的老师一起去了贵州,山里信号不好,一直没顾上跟她 联系。   学校旁边有家云南餐馆,过桥米线做得不错,价钱也公道。他就把刘晓洁约 在这里。两人坐下之后,他迫不及待地问,找我有什么事情?   “哦,没什么,就是想解释一下,那天在湖边的承诺是一时兴起,别当真。” 刘晓洁淡淡地说。   郑浩赶紧强调,自己并没有非分之想,再说现在也给不了她幸福的生活。但 他有足够的爱情和耐心等到她爱上他的那一天。这期间他会努力打拼,为将来建 立家庭打下坚实的基础。还强调说,无论刘晓洁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尊重她的 选择。   刘晓洁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情绪也放松了: “你们这次去贵州送电脑,是你 联系的吗?听卢淞说你家是贵州的。”   “我家在黔东南苗寨,边远山区。卢淞连这都跟你说了?看来那天你们聊得 蛮投机嘛。”郑浩酸酸地说。他没想到刘晓洁这么快就见到卢淞了。这家伙不是 老往家跑吗,怎么偏偏那天他在?   “嗯,他嘴皮子挺溜的,一口京片子。他好像对你挺了解的,跟你一个专 业?”   “他是学经济的,父母都是北大经济系的教授。他家就在北大家属楼,这个 床铺高兴时来住住,找点住宿舍的感觉。学习好,又是本校子弟,老师们一致看 好,前途无量哪。像他这种人,就是含着金勺子出生的,一生的荣华富贵,上天 早给他安排好了。每次看到他我都想,我一定是被阎王一脚踢到这个世界的。老 爸嗜赌,连妈妈都不要我跟人跑了。我上大学,要打三份工才勉强维持最低生活 水准。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生而平等这种事。说什么不要输在起跑线上,根本 就是腿都不一样长,跑越远甩下越多。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让你看不起 了。”郑浩眼眶发红,眼神倔强,看得出,他对命运的安排并不甘心但又似乎无 力抗争。   “没有。其实我挺理解你的。我父母很早就来北京打工,我是奶奶带大的, 就是人们说的留守儿童。从懂事起,我的理想就是来北京上大学,到父母身边来。 所以我是班上最用功的孩子。村里有个印尼华侨,看我有语言天赋,从基本发音 开始辅导我学英语。高考时,我的英语几乎满分。可是,造化弄人,等到我被北 大外文系特招进来,终于可以来到父母身边时,他们却带着一身的病痛回家乡了。 这么多年,爸爸做建筑工,长期负重劳动,腰椎受损。母亲在餐馆做招待,干得 都是又脏又累的活儿,才五十几岁,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两人一直寄居在一 间待拆迁的危房里。由于年老体衰,这个城市不再需要他们。他们把最好的年华 给了这个城市,但老了之后,没有任何的养老福利。中国的户籍制度,让他们成 为城市的边缘人,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这座城市。”   “也是个苦命娃!可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不说谁能信呢?”郑浩叹口气,冲 动地握住刘晓洁的手:“不怕,咱俩一起努力,一定可以改变命运。”沉浸在家 事中的刘晓洁吃了一惊,她轻轻抽出手,幽幽地说:“你太天真了!那么容易改 变还叫命运吗?也许就是因为咱们俩太像了,才不该在一起。”   “你这话什么意思?”郑浩心一沉,好似从云端跌落到人间。正在这时,有 个黑影罩住了他们的桌子,同时一个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哈,你们俩在这儿呢,让我一通好找!”   两人抬头一看,来人正是卢淞。   35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郑浩奇怪地问。   “噢,是我告诉他的。来这儿之前正好卢淞来电话,我就告诉他马上要去吃 云南米线。聪明如他,当然猜得出是在这里啦。”刘晓洁笑着说,然后看着卢淞: “你也来一碗?”   “好啊。我特喜欢吃米线。郑浩你真该叫上我。”卢淞大大方方地在刘晓洁 旁边的座位上坐下,跟侍应女孩点了一碗过桥米线。   郑浩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快快地把碗里的米线吃完,闷闷地说:那你们俩 慢用,账已经结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完不等那两人答话,就起身离去。   刘晓洁注视着郑浩瘦高的背影在门口消失,眼里有一丝愧疚。然后转过脸, 对卢淞说:不是说好你等我电话,我让你来再来吗?   “我怕你手机没电了,没法跟我联系,我还在那儿傻等。越想越可怕,不如 赶来看个究竟。”卢淞笑道。脸上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刘晓洁不忍再责备他,叹口气说:郑浩肯定要生气了,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 约我的,就这样被你搅了局。以后不会找你麻烦吧?   “他能把我怎么样?泥鳅就是泥鳅,掀不起大浪的。来,咱俩享用美食。我 再点个菜吧,光吃米线怎么行?告诉我你爱吃什么。服务员,麻烦把菜单拿来。” 他一边点菜,一边对刘晓洁说:“今天咱就这样了,下次我请你吃西餐。”   “呵呵,有钱就是好!跟着郑浩吃米线,跟着卢淞吃大餐。”刘晓洁一扫之 前的郁闷,情绪很好地说。   卢淞深深地注视着她:“晓洁,你真好看!做我女朋友吧。”刘晓洁笑得花 枝乱颤: 能不这么直白吗?本人目前还是郑浩的女朋友好不好。   “你说这话之前可一定要想明白了,郑浩是不可能让你幸福的。你也不是小 女孩了,要对自己的后半生负责啊。”   “那我问你,什么是幸福?”刘晓洁收起笑容,认真地说。   “最现实的定义应该是上点档次的衣食住行吧。就算毕业后你们俩都有不错 的工作,衣食无忧,但是在北京,住和行大概永远无法达到像样一点的程度。这 你承认吧?”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物质?”刘晓洁佯怒道。   “不是你物质,而是你的灵魂已足够丰饶,我希望物质配得上你的精神世 界。”   这话说的!刘晓洁心里一热,这就是女友们津津乐道的暖男吧?   36   聂家的饭桌风波因为于老先生的道歉平息了,午饭改为一家两制。民以食为 天,吃饭一事解决了,大家的情绪都和缓了很多。虽说还有谁先用厨房的问题, 但毕竟两边稍稍客气点也酿不成什么大风暴。同住屋檐下的两家人暂时回到了相 安无事阶段。聂崇明的香山之行因此得以实现。   从香山回来,聂崇明风哼着小曲儿打开家门,却感觉有点异样。家里锅不动, 瓢不响。儿子正在玩手机,四位老人坐在客厅,眼睛盯着电视,但注意力明显不 在那里,空气中流动着一股紧张的气氛。父母见他回来,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不像平时,妈妈或者爸爸总会迎上来问句今天忙吗什么的。他看了 一眼满面怒容的岳父岳母,知趣地一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见于倩倩正坐在床头 抹眼泪。   “出什么事了?好好的哭什么?”他轻轻摸了摸倩倩的头发,柔声问道。于 倩倩头一歪,躲过他的手,继续哭。   “有事就说嘛,哭什么?”聂崇明有点不耐烦了。   “还好意思问!我还在等你告诉我呢。我问你,今天你干嘛去了?”于倩倩 止住哭,思路清晰如常。   “不是告诉你了吗?到系里完成一个报告。”   “呵呵,是带着小蜜到香山写报告吧?”于倩倩冷笑一声。   聂崇明心里一惊,责怪自己太大意。今天去郊外,以为不会有什么熟人看见, 他和蓝薇薇玩得有点嗨。他揽过于倩倩的肩:你看看,又不相信我了吧?就是一 个学生,自己不敢去爬山,要我陪她去。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别信那些个八卦, 咱俩感情好,你那些闺蜜嫉妒着呢。   “撒谎!人家明明看到你们又搂又抱的,根本不像一般关系。”   “有证据吗?人嘴两块皮,怎么说还不由着她?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还不相 信我,太让我伤心了。”聂崇明做出一副蒙冤的神情。   “你还记得有儿子啊?儿子说了多少次了想让你带他去爬香山,你老说没空, 陪女学生去咋有时间了?俺娘儿俩在你心里还不如个学生呢,这日子还过的什么 劲儿。”于倩倩眼圈又红了。   见老婆的注意力已成功转移到陪儿子主题上了,聂崇明心中暗喜。他告诫自 己,这次勉强过关,以后一定要处处小心了。手机拍照这么方便,目击者拍张照 那是分分钟的事儿。他赶紧发誓:这事儿确实怪我,这不是最近学校、家里事儿 都比较多,我有点忙糊涂了。这样吧,下周末我跟同事借辆面包车,咱们全家游 香山。到时多带点吃的喝的,咱们野餐,老的小的玩个痛快。   “这还差不多。”于倩倩破涕为笑。这个东北女人又一次选择相信她的丈夫。   37   下课了,杜博远把教案和笔记本电脑放进背包,跟同学们道别后,独自向留 园走去。最近大卫忙于跟喀秋莎约会,基本跟他没交集。重色轻友,就是他对大 卫的评价。他从中国学生那里学到这个词后很快转送给了大卫。他现在爱上了中 国的成语,这种四个字的词语组合极为浓缩简练,他想,发明成语的人一定是个 天才。但是他的学生告诉他,这些成语不是一个人发明的,每个成语都对应着一 个典故。他打算有空时好好研究一下这些有故事的词语组合。   回到住处冲了个澡,换上白色浆领衬衫,黑色西裤,再工工整整地打上那条 妈妈硬塞到他行李箱的天蓝色条纹领带。今晚他要陪袁艺去参加她一个朋友的生 日派对。昨晚电话里袁艺再三强调,今晚去的人非富即贵,务必把自己拾掇得入 目一点。   五点差十分,袁艺开着她崭新的红色全真皮座椅法拉第来到外教楼前。博远 惊奇打量着这个内饰豪华,散发幽香的车子:这车是你的?   “当然!现在严打,老爸的车指望不上了,只有自力更生啦。这儿有一瓶芒 果奶茶,给你的。”袁艺示意博远打开档把旁边的小保温盒,然后神秘地说: “上周老爸单位的王处晚上公车没入库,第二天开完早会就接到了处分通知。大 大这回玩真格儿的了。”   “反腐倡廉顺应民意,净化官场,习显然是一位很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嗯, 名车坐着果然舒服。”杜博远把自己妥妥贴贴地安置在位置上,从包里拿出一个 运动储水瓶。   “可现在中国的官场人人自危,都不作为。老爸他们的国家教委,除了被罢 免的,就是被吓傻的,简直有点时钟停摆的架势了。”   “这是暂时的。毕竟原来有那么多的油水,一下子全都没了,心理不适应。 等到习惯了,认命了,就好了。像在加拿大,政府部门连装修都小心翼翼的,生 怕触犯众怒。政府雇员更加有职无权,就是纳税人雇来的管家。政府机构本身并 不产生利润,所有开销都来自纳税人缴纳的税款。上至总理,下至普通办事人员, 都是Public service employee(公职人员),不能有任何conflict of interest(职位相关的利益),否则就有丢饭碗的危险。”   “问题是,要是没油水谁还愿意干这个公务员?”   “公务员的薪水不及私人公司高,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端着铁饭碗,至 少不会挨饿。在加拿大,做公务员的大多是一些安于平庸的年轻人,满足于一份 稳定的工作,相对优厚的福利待遇。好点的专业,电脑、精算、金融什么的,也 不屑于去做公务员的。”   “呵呵,懂了。你们加拿大的公务员就是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 头。”   “那是什么?热的什么?”杜博远的脑子突然短路了。   “哦,忘了你是老外了。没什么,就是普通人向往的幸福生活。”袁艺不断 变道,超过一辆又一辆车。   “是成语吗?”   “俗语,成语的远房兄弟。呵呵,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你这样的黄香蕉是永 远搞不明白滴。到了。”袁艺的车驶出市区,停在一个有着开阔草坪的建筑前面。   38   “这是什么地方?”来中国几个月,看多了路边、院子里面积窄小、插着 “小心看护”牌子的所谓草坪,突然出现一个阔大的、修剪得如此完美,堪比他 出生地高尔夫球场的草坪,杜博远不觉眼前一亮。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神奇的 民族,他们善于学习,任何事情,只要想做,就肯定能成。三十年,相对人类历 史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国家只用了一个“改革开放”的国策,就使自己摆脱 了贫困,把一个紧俏物品凭票才能购买的国家,变成豪华购物中心比比皆是,各 种品牌琳琅满目的地方。现在的中国,不仅是制造业巨头,还是汽车、智能手机 和许多奢侈品牌的最大消费市场,在这里,奢侈品商店的客流量已经远非它们的 母国可比的了。他们建造了摩天大楼、地铁、高速公路和高铁,无论是经济发达 和生活的便利程度,都不输任何一个欧美发达国家了,有些甚至超过它同时期的 小伙伴。这似乎不是仅凭他们自称的“勤劳勇敢”特质所能做到的。   袁艺不理睬他的问话,径自上了台阶,杜博远紧走几步跟上。硕大的圆柱, 豪华的门廊让杜博远有点不知身在何处。锃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清晰的倒影,产生 在水面上行走的错觉,很不真实。习惯了运动衣裤、旅游鞋装束的杜博远被裹在 西装、皮鞋里已经浑身不自在,现在又暴露在这么一个豪华的场所,更加不知所 措。   再看身边的袁艺,倒有一副漫步自家后院的淡定。杜博远知道这种淡定来源 于熟悉,身为国家教委主任的女儿,她一定经常出入这里。袁艺今天穿了一件黑 色抹胸吊带蕾丝衣裙,外罩一件飘逸质料的白色长衫,黑亮的头发高高挽起,配 上象牙白的肤色,看上去很淑女,也很可爱。   “挽着我!”袁艺伸出手臂,耳语般地对他说。杜博远没有任何思考就自然 地挽起袁艺。那种语气和声调有种不可抗拒的效果。   “嘿,艺艺,你个小妖精,怎么才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 博远转头一看,一个留着红色方便面发型的女孩正在向他们走来。她穿着一件 Dior丝绸紧身连衣裙,身材曲线形态毕现,裙摆下露出细长的小腿,手上拿着高 脚杯,眼神飘忽,矜持而又充满诱惑。   “我说耗子,你胆儿够大哈,这地方也敢用,这叫顶风作案好不好。”袁艺 显然跟对方很熟悉。   她把杜博远介绍给那个叫耗子的女孩,杜博远伸出手,谁知女孩竟像法国贵 妇似地手背向上,抬起了她的左手。杜博远呆住了,直到袁艺悄悄地捅了他一下, 才微微弯下腰,在那女孩的手背上象征性地吻了一下。   “什么时候钓到这么个小帅哥啊?到现在才舍得拿出来。要不是老姐今天请 客,你是不是还金屋藏娇呢……”   然后突然把脸转向杜博远:“帅哥,你去过East Hastings吗?”   博远知道,East Hastings是温哥华最为奢靡昂贵的住宅区,毗邻诸多极受 欢迎的夜店、酒吧和天价楼盘。   见杜博远犹豫,袁艺接口说:姐你放过他吧,这个是多伦多来的土鳖。   耗子不理她,任性地继续她的话题:“那儿是加拿大最上层的生活,每个人 都过得非常好。至少比中国好。”   那天晚上,杜博远平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奢华无度。那些女孩子可不是一般 的牛。她们一边喝着Veuve Cliquot,一边抱怨前来服务的侍应生不够机灵, “这里根本没法跟Vegas比,Vegas的东西和服务要比这儿强得多。”她们还夸赞 欧洲连司机都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到底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咱们中国 还差一大截呢。”   女生们虽然做作,倒也清丽可人,那几位公子哥儿则有点让人受不了。他们 基本上对什么都不是真正感兴趣,只是为了在女孩子面前装酷,卖弄。对杜博远 则怀有莫名的敌意,杜博远听到其中一个用很不屑的口气问袁艺:这哥儿们是你 带来的?一看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呆头呆脑的。   最让杜博远惊奇的是,跟这几个公子哥一起来的那拨人里,他竟然见到了刘 晓洁!袁艺也很意外:她怎么来了?看到她身边站着的那个男生,袁艺恍然大悟: 原来是傍上了教授的公子,这女孩太能钻营了!   见到他们俩,刘晓洁显得有点尴尬,但只一秒钟就恢复了自然,微笑着走过 来跟他们打招呼。她画着浓妆,黑色蕾丝上衣开着低低的深V领,眼睛里闪着热 切兴奋的光芒,性感妩媚之外带一点天真。杜博远感觉浑身像发烧一样,他把领 带往下拉了拉,不知该说些什么。刘晓洁倒是处之泰然的样子,跟他寒暄几句就 回到那帮男孩堆里去了。看得出来,她的美貌和野性已经把他们征服了。   袁艺鄙夷地注视着她,下意识地昂起头。   39   目送刘晓洁像一片云飘回到那些权贵子弟身边,杜博远眼前又现出他们初次 见面的情景:他扶起躺在地上的老奶奶,匆匆赶到的晓洁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 谢谢你!他对刘晓洁所有美好的感觉都定格在那个瞬间了。之后发生太多的事情, 这些事情让他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女子。突然,他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衣角,回 头一看,惊叫起来:   “燕燕,你怎么在这里?对不起,刚才脑子有点断片。”   表妹燕燕穿着侍者衣服,手上托着一个装水果的托盘,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 “我毕业了,刚找到这份工作。真是太巧了,上班第一天就遇见你!你回北京也 不去找我们,老妈都生气了。”   “哦,是这样,我妈妈希望我不要打扰你们。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到我那里 去玩。北大校园环境很好的。”杜博远谨慎地选词造句,他当然不能重复妈妈说 的话:你姨那里就别去了,她太能算计人了,对这号人,咱傻老外还是躲远点好。   燕燕比前年见到时更漂亮了,侍者服装穿在她身上居然风情万种。高挑的身 材,像极了曾是舞蹈演员的大姨。听妈妈说过,大姨徐帆年轻时很漂亮,是中国 轻音乐团的舞蹈台柱子,出演《红色娘子军》之类的她都是领舞的那一个。后来 有一次跳得太猛受伤了,从此惜别舞台,到市文化局找到一个闲职。她就是太把 生活当舞台,人生当戏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你很难弄清哪句是真的,哪句 是假的。“以为全天下就她一个聪明人,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傻。”每次说 完大姨,妈妈都是一这句话结束。   杜博远并不很明白妈妈说的话,也不想搞得太明白。对人对事,他更愿意用 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想,对大姨也一样。   40   围在袁艺身边的全是些骄傲的小公主。耗子看上去年长一些,也更成熟,是 这群人中的大姐大。她说话最有特点,在她的字典里,货币是用奢侈品来衡量的: 雇一个保姆要花上“一双Roger Vivier缎面瓢鞋”,而到城里玩一宿要花“半个 爱马仕Birkin包”,“去年我生日在美国酒吧过的,半小时就喝出去两个Fendi totes”—大概相当于4000美金。   袁艺也喝了不少,两颊像飞来一抹红云。她一改平时矜持的淑女做派,缠着 杜博远掏心掏肺。她回忆起小时候,跟着妈妈回老家,那个破落寒酸的小山村。 “夜里,我闹着要电灯,不肯睡觉。妈妈就给我讲她小时候的事情,上学的路上 遇到狼,吃山上的野果子差点死掉,听得我毛骨悚然,更加不敢睡。从此我就特 别怕黑。我的姥姥一辈子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但是我妈妈不想像村里的人一样, 成天七嘴八舌地讨论谁家买了只鸡,谁家死了只猪。她是一个有骨气的姑娘,所 以才走出了大山。”   杜博远似乎能体会到这个女孩内心的恐惧:对贫穷的恐惧。“如果我妈妈没 走出那个村子,也许我现在就是个井底之蛙的农村小姑娘……你能想象得出么?”   说到这里,袁艺倒吸一口气,紧紧抱住杜博远。女孩子身体特有的柔软和幽 香让杜博远一阵晕眩,幸好所有人都神志不清了,没有人注意他。   一直闹到晚上两点,除了杜博远这个不解风情的“老外”,那些公子公主们 都喝得烂醉如泥,酒精让他们暂时忘掉了老家伙们正在遭遇的麻烦,成为世界上 最快乐的一群。跟刘晓洁在一起的那个温文尔雅的男生看上去还很清醒。他和杜 博远可能是这群人里仅有的没有喝醉的两个人。但刘晓洁显然喝多了,她踉踉跄 跄地挽着男生,东倒西歪,连拉带扯。杜博远问男生:需要代驾吗?男生笑笑说: 不用,我没喝酒。这是今晚杜博远和刘晓洁的这个现任唯一的对话。   目送着两人上了车,杜博远又跟会所经理一起为其他几个开车来的,现在已 经醉得人事不省的家伙叫来代驾。经理咕哝:这些孩子,还真不懂为他们父母省 点事儿。   等人都走差不多了,见袁艺醉眼朦胧,正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直愣愣地盯着他 傻笑,知道她肯定是没法开车了,便小心地把她扶到副驾驶位子上,自己开车把 她送回家交给保姆才放心地打车离开。   41   这次聂崇明没有食言,他跟朋友借了一辆面包车,要带一家老小去香山了。   临出发,童童又节外生枝,他一定要穿爷爷奶奶从上海帮他买的那个僵尸巨 人夹克。那个是爷爷奶奶上个月回上海带给他的,他很喜欢。可是姥姥姥爷偏不 让他穿,说天开始冷了,那件夹克太薄,会着凉的,而且那个骷髅龇牙咧嘴的一 点都不喜庆,穿了不吉利。他们让童童穿他们买的灰太狼小棉猴。童童死活不依, 最后被他妈一巴掌刮过去才就范。   于倩倩打儿子的时候聂母就站在她身边,那一巴掌看得她眼睛都直了。她呆 在那里,直到童童的哭声把她叫醒。不知是否这一巴掌引发了痛苦的回忆,她不 由分说一把搂过孩子,一边心疼地揉着他的小脸,一边不客气地对媳妇说:你也 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随便动手打孩子呢?孩子头部的细胞是不能再生的 晓得吧。   聂崇明当然是站在他父母那一边,责怪妻子下手太狠。这时,于父在旁边说 了一句:子不教,父之过,这孩子动不动使性子,都是大人惯的。聂母本来都不 追究了,一听这话,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我还没说你们呢,二话不说一个巴掌 甩过去,敢情打人脸是你们家的传统哇。   聂父一边安抚太太,也忍不住对于父说:亲家公,确实不能体罚孩子,我们 崇明长这么大犯再大错也不体罚,对孩子要摆事实,讲道理。   于父哼了一声:还不都是表面文章,骨子里啥样谁知道。   “侬这话什么意思?”颇有耐性的聂父也有点火了。   “什么意思?问你儿子去。什么样的人家出什么样的孩子,是,我们倩倩没 拿什么博士,也没当什么教授,可我们做人坦坦荡荡,不像某些人看上去道貌岸 然的,实质寡廉鲜耻,一肚子坏水。”   聂崇明一听这话不单纯,赶紧阻截住:两位老爸,都消消气,总之是我这个 当爸爸的没尽到责任就是了,童童我今后一定严加管教。都上车吧,再不走就来 不及了。   聂崇明先把童童安置到车上,又把那几个一个个劝上车,自己坐到驾驶座。 于倩倩坐在副驾驶位,聂父聂母搂着童童坐在后座前排,于倩倩的父母抱着一大 堆路上吃的用的坐在后座后排,一家老小直奔香山而去。   42   多伦多大学东亚系教师休息室。正是上午十点的休息时间,空气中飘荡着浓 郁的咖啡香味儿,人们三三两两地围着小圆桌而坐,安静地喝着咖啡,偶尔有人 说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应酬话,其他人微笑点头,附和的并不多。   聂崇明和蓝薇薇人手一杯加了糖和奶的咖啡,坐在靠近拐角的一张桌子旁, 正在低声交谈。聂崇明穿着米色毛衣,里面白色衬衫,显得既儒雅又干净。蓝薇 薇着一件蛋青色旗袍,外加一件豆绿色山水画披肩,很有东方的古典美。这次两 人来多伦多参加亚洲文学史研讨会,系里已经有一些议论,但为了跟蓝薇薇亲近, 聂崇明也是豁出去了。在他看来,这个女人简直是上帝为他而造的。她长着他喜 爱的那种长圆脸,讲话永远细声慢语,她的这种南方女人特有的温婉是在自己的 东北太太于倩倩那里无法找到的。更为可贵的是,身为历史专业博士生,她不光 人文素养比大学毕业的于倩倩高出一大截,床上表现更是可圈可点。站在研讨会 的讲坛上,她是一个治学严谨、侃侃而谈的学者,进了卧室她会换上一副面孔, 风情万种,贪得无厌。她毫不掩饰自己对于男女之事永不满足的热情,只把这归 于人的天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就是崇尚“3M(make up, make food, make love)”的法国女人的翻版,却又多了东方女性恰到好处的含蓄内敛。妙不可言!   聂崇明看着眼前的蓝薇薇眼中含情,面泛红晕,不禁吟道:伊有金的炽热, 伊有银的柔软。蓝薇薇会心一笑,她知道,这几句诗来自紫式部的《源氏物语》, 是源氏公子对六条妃子的评价。六条妃子有才有容,命运多舛,无奈之下遁入空 门。但源氏公子是一个有魔力的男人,他一个眼神唤醒了六条妃子沉睡已久的欲 念。两人在阳光下邂逅,不久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如一场突发的火灾一样, 在六根清静的法门内纠缠燃烧。罢了,源氏公子吟咏道:   伊有金的炽热,   伊有银的柔软;   伊自天堂来,   伊在地狱里。   她想起和聂崇明的第一次相伴出行地日本,男女混浴的温泉里,他们怒放的 情爱之花,不禁娇羞地低下了头。见此,崇明会意地握住蓝薇薇冰凉的手,“是 不是有点乏了?反正离开会还有一会儿,要不到我房间休息会儿?”   蓝薇薇点点头。聂崇明突然想起香山的教训,警觉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低声说 了句:我先走,你随后来我房间,便起身走了。过了一会儿,蓝薇薇到来,四顾 无人,敲门而入。   房门外随即挂出“请勿打扰”的牌子。   这一切,都被一双眼睛摄下了。刚才聂崇明起身回房间时没有注意到有个年 龄相仿的女性正欲上前跟他打招呼。见他匆忙离去,犹豫了一下,收住了脚步。 本来已准备走开,却发现与他同坐一桌的迷人女性也站起身,并且走向同一个方 向。这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尾随而去,发现这位身材婀娜的妩媚女子进了同一个 房间。更为甚者,房间外即刻挂出了“请勿打扰”的牌子。此时房间里发生了什 么已经不言而喻。这位女士当即借助手机过了一次侦探的瘾,把接下来发生的一 切向她的大学同学于倩倩做了实况转播。   下午的讨论会上,当一位大学女同学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时,聂崇明突然有一 种不祥之感。   43   郑浩的心情坏透了。这段时间,他常常联系不到刘晓洁,直觉告诉他,这个 曾经无力地躺在他怀抱里的女孩正在离他而去。而这个离心力不是别人,正是他 的室友卢淞。   晚饭后他心神不宁,书也看不下去,干脆把书一推,去了晓洁的宿舍,敲了 半天门都没人开。记起晓洁跟他说过最近蓝薇薇去加拿大开会,如果晓洁不在, 里面应该没人。他不甘心,等在楼外面。直到半夜,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停到楼 前。看到卢淞扶着烂醉如泥的刘晓洁下了车,刚想迎上去,却见卢淞一把抱起了 刘晓洁,姿势跟自己当年一模一样。刘晓洁的胳膊圈着卢淞的脖子,亦如当年圈 着他。沈浩感觉整个身体都着了火,他不顾一切地从隐身的地方冲了出去。   卢淞还没醒过神,郑浩已经把刘晓洁夺了过去,紧紧抱着旋风般地上了楼。 他从晓洁手袋里翻出钥匙打开门,然后轻轻地把不省人事的刘晓洁放在床上。又 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子上,拉过床头的毛毯,刚要给晓洁盖上,他的眼光定住 了,手停在了半空。   这是郑浩长这么大第一次细细端详女孩子的身体。穿着晚会装的刘晓洁比平 日更加妖艳迷人,开得低低的领口,裙摆下面,黑色的丝袜不知何时被拉下来一 截,隐约露出大腿根。沈浩一阵心跳,赶紧把目光往上移。刘晓洁仰面躺着,酣 然昏睡,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平时顾盼有神的眼睛,红润肉感的嘴唇像两片玫瑰花 瓣,微微张开,似在等待一个来自异性的热吻。   郑浩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魔鬼,扑到她身上……   楼下,被郑浩推搡一边的卢淞一边揉着疼痛的胳膊,一边骂道:都什么人啊, 土得掉渣的猪,竟敢对晓洁想入非非,也不找面镜子照照自己,真他妈的疯了! 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点着了车,准备离开。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拉开车 门,一步两级台阶往楼上冲去。   44   凌晨四点,刘晓洁醒了,第一个感觉是口渴,她想起身倒水喝,却动不了, 身上像压着一个大麻袋。她伸手拧开床头的台灯,吓了一跳:一个人趴在她身上, 再一看,魂飞魄散,那个人竟然是卢淞!她推了一下卢淞,没反应,感觉手上黏 黏的,抬起一看,一把水果刀,刀上全是血!她大叫一声:“救命啊,出人命 啦!”就昏了过去……   早上,北大女生宿舍楼前聚集着一群人,似乎这个时间没课的学生都来了。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在往外抬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尽管上面盖着白色的单子, 还是可以看到露出的部分血迹斑斑。警察也来了,门口拉了线,不让人进。几个 昨晚在外夜宿的女生想进去拿东西,都被拦住了,被告知起码一小时不能入内。   “听说有个男生性侵女朋友,被刺重伤了。幸好隔壁女生听到动静报警,还 不知道救不救得过来呢。”一个圆圆脸的女生看上去比较知情,正在跟周围的人 讲。   “哥儿们,女生哪个系的?”围观的人中有个高个儿的男生问道,一口京片 子。   “据说是外语系的,四川来的,川妹子刚烈着呢。那个男生好像是本校子 弟。”站在他旁边的男生说。   一听这话,操一口北京话的男生脸色大变,匆匆离去。   “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我看女生宿舍那儿有很多人站在楼前面。” 中午在员工食堂吃饭时,杜博远端着托盘坐到大卫对面。这个常有美人相伴左右 的人今天难得独自进餐。   正在闷头吃饭的大卫,见到博远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招呼,只是默默地 点了点头,脸上少有的严肃。听到问话,他有点吃惊:你没听说吗?晓洁出事了!   “晓洁?她有什么问题吗?”   “昨天晚上她去参加私人派对,喝醉了,那个送她回来的男生企图趁机性侵, 被她用水果刀刺伤。”   “怎么可能!昨天晚上的聚会我也在。晓洁离开的时候基本上醉得人事不醒 了。而且那个男生就是她男朋友,依你对她的了解,你觉得男生还用得着性侵 吗?”杜博远眼前出现昨天晚上刘晓洁和那个被袁艺称作教授公子的男生耳鬓厮 磨的亲昵举止。   “你的意思是刘晓洁跟那个男生本来就有那种关系?”大卫狐疑地看着杜博 远,“我说她床上功夫好,并不代表跟谁都上床啊。”   “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真男人?我告诉你,昨天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生气 质儒雅,很有风度。而且最难得的是,所有人都喝醉了,他竟然为了开车送刘晓 洁回去滴酒未沾。这需要多大的克制力,你懂的。”   “这样啊?!那刘晓洁为什么还要杀他呢?我真的被弄糊涂了。”大卫一对 灰色的眼睛里全是问号。   “那你还不去看看她!怎么说你也是她的前男友。”   “我去了。那些问询的人员刚走我就去了。可她不让我进。她现在情绪有点 失控。”   “一个女孩子,睡梦中被人指控杀人,你以为她会怎么样?我吃完了,你慢 用。”杜博远收拾好餐具,离开了。   45   西四北大医院手术室外,一对中年夫妇在焦急地等候。女士已经哭得气都喘 不顺了,男士不断给她擦眼泪,一边轻拍她的背安慰道:“不哭不哭啊,咱们的 儿子不会有事儿的。”   过了好一会儿,“手术中”的显示灯灭了,急救医生推门出来:“对不起, 我们尽力了。病人失血太多,要是早点送来就好了。”听到这话,女士一下子晕 了过去。男士推推眼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护士,护士。”两位护士应声赶来,“快,把这位女士扶去急诊室,挂点 滴。给这位先生倒杯水来。”交代完护士,急救医生同情地拍了拍男士的肩: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啊,卢教授。”   走廊尽头,几个人快步走来,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刚才在女生宿舍前看热闹的 那个男生:卢叔叔,卢叔叔,您没事吧!   “老卢,淞淞怎样了?”后面赶到的那对中年夫妇围住男士,急切地问。   被唤作卢教授的男士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两行老泪顺着他渐无血色的脸, 沧然而下。   问清情况,夫妇俩去急诊室看望卢太太了,吩咐男生留下来陪他的卢叔叔。 男生懂事地在卢教授旁边坐下来,接过护士送来的水,端着,并不多话。过了一 会儿,见卢教授面色柔和了一些,把水递过去,轻声说:   “卢叔,别难过,以后啊,我就是您的儿子。您看啊,您和顾姨是我爸妈多 年的好朋友,淞淞是我的好哥儿们,我们本来就跟一家人差不多的。”   卢教授接过水,抿了一口,“宸宸啊,你是个好孩子,还有你们一家,叔叔 感谢你们。”他握住男生的手,叹了口气:“淞淞这一走,真的就要了你顾姨的 老命了。她有多宠淞淞你们外人想象不出来的。”   “卢叔您放心,我不会放过凶手的,那个四川女人,必须为她的行为付出代 价!”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这个被称作宸宸的男孩咬牙切齿,眼露凶光。   “宸宸你可别胡来!违法的事情咱不能做。可怜我的淞淞,身边这么多好女 孩他看不上,竟然爱上这个寒酸的四川丫头,真让人匪夷所思啊。什么都是命。”   “卢叔您不知道,越是这些穷人家的女孩,钻营起来越是不择手段,哪像咱 们大院的那些公主,眼珠子翻天上去了,可稀罕呢。不过据说那个川妹子确实长 得特水灵,难怪淞淞没扛住。”   “宸宸你一定要吸取你淞淞哥哥的教训,交友要慎重。千万不要太重外貌, 婚姻里,跟人品相比外貌简直什么都不是。这个四川女孩我倒很想见一见,能把 淞淞迷住的一定不简单。”   “那我明天跟教务处打个招呼,让他们安排一下?”   “找个你顾姨不在家的时候吧,我怕她会受不了。”   “我知道。那咱们先回去吧。下面的事您和顾姨就不用操心了,我和老爸老 妈来操持。”芈宸挽起卢教授。   卢教授站起身,似乎意识到这一走,他和他的淞淞就从此天人两隔,再也无 法相见了,突然挣脱了芈宸挽住的他的手,发疯一样往急救室冲:淞淞,你等等, 爸爸来看你了。   46   刘晓洁的住处。   杜博远刚进门,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刘晓洁就整个扑上来,抱住他嚎啕大 哭。杜博远轻拍她后背:“没事,没事了。”   刘晓洁哭够了,放开手。杜博远扶着她坐下,从桌子上的面巾纸盒子里抽出 一张帮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刘晓洁眼神发直,似乎没 听到杜博远的问话。突然,她一把抓住杜博远的胳膊: 博远,你一定要救我。我 没杀人!   看着憔悴、肮脏的刘晓洁,杜博远有点心疼。女孩子是多么脆弱啊,就算是 心机很重的刘晓洁,也难敌生活的暗算。他的眼前出现昨天晚上生日派对上的那 个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女子,很难想象这竟是同一个人!昨晚盛放在富豪俱乐 部的那朵花儿,几个小时前遭遇了一阵冰雹,现在花瓣散落了,枝子折断了,成 了地上的一堆烂泥。生活多么会作弄人啊。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杜博远柔声问道,生怕惊吓了 这个已接近崩溃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卢淞为什么会 趴在我身上呀。”刘晓洁眼里的惊恐还没有褪去。   “还记得昨天晚上的生日派对吗?”杜博远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在跟小 学生对话。   “记得。我是跟卢淞一起去的。可是我是怎么回来的,以及后来发生了什么 就彻底不记得了。可是,我怎么也不可能杀卢淞呀!我那么喜欢他!”   “你跟卢淞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是,又不是。我是通过郑浩认识卢淞的,他们俩是室友。”   “郑浩?是那个贵州来的沈浩吗?上次去贵州送电脑我们一直在一起。”   “嗯,就是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正在交往。”   “你跟警察提郑浩了吗?”杜博远警觉起来。   “没有,我跟他们说这个干什么?他们又没问。”   “晓洁,我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跟卢淞的关系近到什么程度?”   “你怎么也这么问?上午警察也问了我这个问题。是不是大家都觉得我是个 很随便的女孩儿?”刘晓洁生气地反问。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杜博远不管刘晓洁的情绪,继续追问。   “你们不就是想知道我们有没有上床吗?目前我还是郑浩的女朋友好不好。 虽然我不满意郑浩的家境,我也确实是个物质的人,但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耻吧。 要是你杜博远也这么看我,我也不想再废话了,再见。”刘晓洁站起身,做出一 副结束谈话的架势。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唯独不愿意被杜 博远轻视。   “是这样!”杜博远似乎并不在意刘晓洁的态度,若有所思。突然,他想起 什么似的说:“哦,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帮你点份外卖吧。来一份红油抄手, 一份宫保鸡丁怎么样?香蕉奶茶可以吗?”杜博远打开手机。刚来北大不久,学 生就教会了他用手机点外卖,说在中国这是第一重要的生存技能。   “这还差不多。”刘晓洁嫣然一笑。   47   杜博远和大卫,两人肩并肩,低声交谈着,进了数学系大楼。   两人在210房间门口停下来。门上的牌子上写道:数学系主任 办公室。   系主任是一个看上去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个儿不高,可能研究数 学太过用脑的缘故,头顶上毛发稀疏。   “你们问郑浩?他今早刚坐火车回贵州了。他父亲出事了,他回去处理一下。 你们找他有什么事?”主任厚厚的镜片后面一双不大的眼睛怀疑地打量着面前两 个个头高高的外教,不懂郑浩一介数学系嬴弱书生跟这两个胸肌发达的壮汉有何 关系。   “回老家了?”两人对望,交换了会心的眼神,“怎么这么巧?”   “噢,是这样的,他父亲嗜赌,欠了别人巨额赌债,昨天刚被人打了。郑浩 同学昨天晚上得到消息马上买了火车票赶回去处理了。”主任推了推眼镜,“我 们考虑到郑浩和他父亲相依为命,家里没有其他亲人,就批准了他的申请。”   “他说回去呆多久了吗?我是指沈浩。”杜博远问。   “没明确,只是说安置好他父亲马上回来。请问你们找他有事吗?”几个回 合的对话,主任眼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没有消散,反而愈来愈浓。而那两位,想必 是文化差异的缘故,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不信任情绪。   “哦,有点私事。那就不打扰了。”两人有礼貌地跟王教授告别,走出数学 系大楼。   目送两个洋鬼子离开办公室,主任拿起电话把秘书叫进来:学校今天是不是 发生了什么事?   “您没听说吗?经济系的卢淞被人杀了,他爸爸就是咱们学校经济学院的卢 永泉教授。”   “难怪!早上来的时候就感觉校园的气氛有点诡异。”主任心神不定地自言 自语:这么说来,这两个洋鬼子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这跟郑浩有什么关 系呢?   48   刘晓洁打量四周,这才是真正的书斋啊。房间不是很大,紧邻窗户的一棵梧 桐树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整个房间静谧幽暗,让人一进来感到莫名的心安。两 个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书架上全部是书。书架的边上有一个从最上一层放下来的 实木梯子,可能是为了上了年纪的人上下方便,梯子的右侧装了扶手,阶梯上铺 了防滑的橡胶。这两面书架让刘晓洁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卑微。在她二十四年的 人生中,最多见到的是奶奶破旧的碗柜,和中学图书室几个歪歪扭扭的书架。在 北京打工的父母住处,她看到妈妈把别人读过的报纸归拢到一起,用一只大铁夹 子夹住,当她的课外阅读教材。那时候,她多么想留在这个美丽的城市,跟爸爸 妈妈在一起,哪怕是住拆迁房。但母亲告诉她,她和爸爸在北京没有户口,她在 这里是没法上学的,只能暑假来过几天。后来进了北大,第一次见到图书馆里那 一排排工工整整的书架,她有一种进了宫殿的感觉。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家 里,也是可以拥有这么多的藏书,这么气派的书架的。   书房的中央,安置着一张硕大的红木书桌,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书桌上 除了一本又大又厚的字典,空无一物,看了感觉有点怪异。“总得有本没看完的 书吧?”   刘晓洁正在胡思乱想,听到领她进来的那位教务处的同志轻声说了一句:卢 教授,这就是刘晓洁同学。她才注意到在房间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套深色皮质沙发, 单人的那只上坐着一位老人,落地灯的光影打在他的脸上,显得很苍老。   “请坐。”声音雄浑有力,似乎不是眼前这个衰弱的老人发出来的。   教务处的同志示意了一下,退出去了。刘晓洁小心翼翼地在长沙发的一端坐 下。虽然低着头,她能感觉到一束锐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向自诩天不怕地 不怕的她被这种威严镇住了。   “刘同学,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我的书房见面吗?”被称作卢教授的老人面 无表情,说话的时候似乎嘴都没有动。这让刘晓洁惊恐不已,这里到底是人间还 是地狱?   “不知道。不好意思。”她强迫自己鼓起勇气答道。   “因为我儿子最喜欢在这里读书,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经济学家。”   如五雷轰顶,刘晓洁的泪水汹涌而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我没 有……”   那个脸色苍白的老人却并不因为女孩的哭泣而心生怜悯,继续用毫无起伏的 声调说道:现在儿子已先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儿子的母亲,神智不清,像一具 僵尸一样活着。如果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那我告诉你,你成功了。   “不是我,我没有杀卢淞!”刘晓洁几乎是在喊。   “不是你吗?那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手上拿着那把致命的水果刀?”   “我也不知道水果刀是怎么到我手上的,公安局的人应该告诉您了,我当时 醉得不省人事,根本不可能杀人。卢教授,请您相信我,卢淞真的不是我杀的。 我喜欢他,我那么喜欢他,我怎么会杀他呢?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呀?!”刘晓 洁彻底崩溃了。   “相信你?请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杀我儿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 们用了很多的心血培养他长大,他发展得这么好,他的前程不可限量。可是现在 他死在了你的身上,你让我和他妈妈还怎么活下去啊!请你告诉我,这个世界还 有什么让我们留恋的?儿子走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苟活在这个世界上?”老人 老泪纵横,抱住头失声痛哭。   “您别说了,求求您别说了,我受不了啦!”   刘晓洁捂住耳朵,冲了出去。室外,刚才还晴朗无云的天空已暗如锅底,大 雨瓢泼似地倾倒下来......   49   首都机场国际到达大厅,蓝薇薇和聂崇明各自拉着行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两人神情淡漠,没有任何互动,看上去就是普通同事关系。   保险起见,聂崇明决定从现在开始对蓝薇薇实施冷处理。其实自从在多伦多 巧遇他的大学老同学,至少是在表面上,他和蓝薇薇的甜蜜关系就已经结束了。 虽说他还算从容地把蓝薇薇介绍给了她,但之后每次开会和散会他都尽量跟蓝薇 薇保持安全距离。而且为了尽享鱼水之欢,他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溜进蓝薇 薇的房间,然后又赶在天亮之前仓皇逃回自己的房间。尽管如此,那个老同学侦 探一般的眼神,和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是快把他搞疯掉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由于这个克星,回到北京之日将是他接受仲裁之时。 这回再用上次爬香山的那招怕是糊弄不过去了。回国飞机上的十三小时,他一直 在苦思冥想,万一克星手上有他聂崇明偷情的证据,并且顺利移交给了于倩倩同 学,他该如何应对。   此刻他太明白这个担心绝对不是庸人自扰。自从会议期间见到老同学之后, 于倩倩那边就像被屏蔽了一样,音信全无。但明明没有屏蔽,他跟自己父母的沟 通畅行无阻。打家里的座机也都是他父母接。问父母家里情况,他们含糊其辞。 他明确说要跟于倩倩说话,他们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只说回来再说吧。有一 次是于倩倩父亲接的电话,一听他找于倩倩,没好气地说了句“死了!”就把电 话挂了。   出了机场地铁线,他为蓝薇薇要了一辆出租,付了费,吩咐送她回系里,准 备明天的论文讨论。自己则另要了辆出租,打算先回家看看。老实讲,他现在真 的不想回他的那个家。当初想得美,卖掉上海的房子,在北京买套两居室,把父 母接过来,尽了孝心,童童也有人照看。母亲是小学教师,上海的教学质量本来 就比北方高,母亲还是重点小学的台柱子,由她对童童实施启蒙教育,再合适不 过了。谁知道好不容易说服了父母,上海那边的房子也卖了,一直闹着要回老家 的岳父岳母却突然决定不走了,要在女儿家安营扎寨了。于是就有了今天这样一 个单元里住了三家人的结局,而且还是自古就最不对付的海派洋浜和满嘴大茬子 的东北银。目前看来,父母亲回去肯定是不可能的,在上海连窝都没有了,在自 己儿子家养老,天经地义。岳父岳母,按说可以投奔大连的儿子,但现在似乎铁 了心要赖在这里,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局该怎么破。   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响了,是蓝薇薇。   “你到哪儿了?千万别回系里。”电话里,蓝薇薇的口气紧张,有点惊魂未 定的样子。   “为什么?”他吃了一惊。   “一句话说不清楚。你别来就是了。免得引火烧身。” 蓝薇薇显然没心情 跟他说话。电话里背景嘈杂,似乎有多人聚集在一起。   他还想问,对方已经挂了。他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对出租司机说:去北大东 门。   50   上了二楼,聂崇明见系主任办公室门口不少人在围观,走近了听到里面传出 一个女人又尖又细的声音:这样品德恶劣的人还在为人师表,你们就不怕他祸害 更多女学生?我告诉你,今天有蓝薇薇,明儿就有紫薇薇,黄薇薇。管还是不管, 是不想管,还是管不了,您给个准话。什么?私事,管不了?好,那不劳烦您了, 我找校领导去,我还就不信了,堂堂北大会任由这些个衣冠禽兽毁掉百年老校的 名声!   “于倩倩!”他的头一下子炸了,他万万想不到于倩倩会来这么一手。生活 真是太残酷了,短短的几年时间,这个昔日北大历史系的才女竟然堕落到了泼妇 骂街的水准。   他刚想往里面挤,胳膊被人拉住了,转头一看,是蓝薇薇。   蓝薇薇用目光示意他赶快离开。聂崇明会意地点了点头,刚想走,人群一阵 骚动,让出一条道来。道开处,于倩倩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她一边把围观的往 两边拨,一边嚷着:起开起开,有嘛好看的,围观有瘾是吧?告诉你们,老娘的 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男人都属耗子的,钻洞偷吃就是本性,别以为你的宽容大 量能……   说到这儿正好从聂崇明面前经过,聂崇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扭,于 倩倩疼得咧了一下嘴,抬头见到冤家就在眼前,张嘴刚想骂,一眼瞥见他身边就 站着视频里的那个女人,怒火顿时被点燃了。她挣脱聂崇明,腾出手一把扯出蓝 薇薇,对围观的人喊道:大家快来看啊,这就是那个小骚货!说着就把蓝薇薇的 上衣往下扯,臭婊子,我今儿倒要看看你那玩意儿有啥不一样,把我家男人迷得 七荤八素的!   眼见衣领被扯下来,露出雪白的胸部,蓝薇薇羞愧难当,极力往聂崇明身后 躲。她越躲,于倩倩就越生气,挣脱出另一只手,上去就是一个巴掌刮到蓝薇薇 粉白的脸上。蓝薇薇捂住脸哭着挣脱转身想跑,可是热情的观众已经把场子围得 水泄不通。两人很快厮扭在一起。聂崇明想拉住于倩倩,却发现这个东北女人比 他力气大多了,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心里暗暗叫苦:我的娘啊,当初怎么就没看 出这女人这么彪悍呐!   正扭打得不可开交,保安赶到了。两个女人被强行分开,蓝薇薇脸上已经有 了一个手掌印外加几道抓痕,于倩倩倒是毫发无损,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较 量。于倩倩被保安领走了,蓝薇薇哭着跑走了。围观的人鄙视地看了几眼聂崇明, 也慢慢散去了。聂崇明站在原地,突然觉得很荒谬,事情因他而起,现在却似乎 与他无关。正这么想着,系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的系主任走 到他身边:聂教授,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51   女生宿舍。蓝薇薇趴在床上,蒙头大哭。刘晓洁坐在旁边劝她:你还委屈啊, 小偷的下场不就是被人发现痛打一顿吗?当初跟聂老师上床就该想到今天吧?   “我才不是小偷呢,我和崇明是有真爱的。”蓝薇薇止住哭,把头从被子里 伸出来。哭了快半小时了,她也有点累了。   “爱当然是有的,要不你不成妓女了?还做的是亏本生意。只是你付出了真 爱,得到的不过是别人的残羹剩饭而已。他平时是怎么哄老婆的你知道吗?”   “怎么哄老婆我不管,别人喝剩的汤我也不在乎。我相信,只要灵魂在一起, 身体终究会走到一起的。我可以等。”   “再等你可就是剩女了,我的大小姐。你这也是职业病吧?在旧事堆里埋久 了,连爱情都发霉了。”说到这里,刘晓洁一拍脑袋:咦,聂生现在何处?他那 厢三世同堂,尽享天伦,你这儿在全系面前颜面丧尽,于情于理都该来安抚一下 嘛。   一直通晓事理的蓝薇薇被她这么一说也有点挂不住了,布满泪痕的脸上挤出 一丝苦笑:小丫头别光说别人,还没来得及问你呢,听人说你们外语系出大事了, 怎么没听你提起?   刘晓洁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垂头丧气地说:说的是,还给你递手纸呢,自 己都一屁股屎。我现在是一个犯罪嫌疑人,连京城都不可以出的。   蓝薇薇一脸惊愕。   杜博远在学生活动中心的音乐茶座坐定。平昌冬奥会赛事如火如荼,学生们 都去观战了,这里变得很冷清。酷爱运动的他却没心思去凑这个热闹,当然是心 里还放不下刘晓洁的事。他知道人在醉酒状况下行为可以很失控的,但他还是没 法想象一个醉得人事不省的女孩子会把一个力量强过他几倍的男人杀死。而且, 就算她身手了得,如何能拿到那个致命的水果刀呢?还有,倘若卢淞企图性侵时 刘晓洁举全身之力相搏,她为何不呼救呢?就算她有心隐瞒不呼救,被杀伤的卢 淞也应该出声吧。这样的生死搏斗,居然没发出任何声响,以致邻室第二天早上 才被惊动。这中间有太多的不确定。   可惜对所有这些疑问,刘晓洁本人提供不了任何的线索。今天约了蓝薇薇, 就是想把心里的这个结解开。他知道刘晓洁的这个同屋不只是年长她几岁,还是 一个思维缜密的历史学博士。   “你问我就对了。我们搞历史研究的,最擅长的就是从历史的皱褶中发现细 节。”刚刚经历了情人老婆羞辱的蓝薇薇眼眶还是红的,情绪已经平复不少。事 实上,我们生活中的幸与不幸完全在于你跟谁比,跟什么事件比。刘晓洁卷入的 这起命案,让她的兴奋点发生了转移,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烦恼。   “你知道吗?参观帝王墓,我最感兴趣的不是神道,也不是墓里挖掘的宝物, 而是它的碑文。从碑文上你能发现很多那个时代生活的细节,尤其是公主,长公 主的墓。”谈起老本行,蓝薇薇兴致勃勃。   “那请你告诉我,被卢淞压在身下的刘晓洁如何能拿到那把水果刀?”   杜博远紧盯着对面的蓝薇薇。   52   “刘晓洁枕头边常年备着一把水果刀。”   蓝薇薇的回答让杜博远大吃一惊:“她把水果刀放在枕边干什么?”   “这个呀,说来话长了。你知道一年前北大的女生宿舍流氓闯入事件吗?你 好像今年刚来不久吧?那你肯定不知道。去年暑假,我因为要赶一篇学术论文没 回杭州。晓洁也没回四川老家。为了节省开支,她假期从不回去。有一天晚上我 在系里查资料回来晚了,正好那天宿舍区停电,别说空调,连风扇都停工了。正 值盛夏,室内热得像蒸笼一样。因为是暑期,很多同学都回家了,宿舍楼里人很 少,很安静。晓洁就开着门睡了,一边等我,也是为了能有穿堂风,凉快一点。 谁知道半夜时分一个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壮汉,逃过了大门保安和舍监大爷的 火眼金睛,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晓洁的床上。熟睡中的刘晓洁就这样莫名其妙地 被性侵了。等我从系资料室回来,见她一个人在哭,撕心裂肺的那种。从那以后, 她的床头就多了这把水果刀。”   原来是这样!难道卢淞真的是刘晓洁杀的?可从那天晚上他俩在一起亲昵的 样子看他们的关系其实已经非同一般了。杜博远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无意回头恰 好瞥见卢淞揽过刘晓洁的腰,然后手往下滑到臀部,晓洁转过脸两人会意一笑。 莫非是半醉半醒状态下,卢淞的非礼引发了她的痛苦记忆产生了过激反应?可是 为什么她闭口不提自己的这个习惯?是不愿意回忆那段痛苦的往事呢还是有什么 其他原因?   “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不介意。”杜博远欲语还休。   “尽管问。只要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蓝薇薇看着杜博远,目 光中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这个年轻人脸部轮廓分明,五官精致紧凑,眼睛虽然不 大,但说话的时候直视对方,显得沉着自信,让她莫名欢喜。她这么说并不是客 套,她是真的想帮他。   “沈浩和刘晓洁是什么关系?请原谅我的直率。”   “可以说是男朋友吧。虽然我敢肯定他们没有那种关系,但目前阶段,晓洁 确实是在认真和他交往。因为家境相似,刘晓洁对他有种惺惺相惜之情。更重要 的是,他对刘晓洁有救命之恩。”   送走蓝薇薇,杜博远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这起杀人案中沈浩充当了 什么角色?作为刘晓洁的现任男友,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仓促回贵州?   53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打杜博远的主意。阳光、帅气、正派,比那个美国肌 肉男不知道强多少倍。要说带你出国,那孩子也是一个极好的人选呢。而且他明 显对你有意思。真不懂你是真精明还是假精明。”寝室里,刚从外面回来的蓝薇 薇,一边换拖鞋,一边对坐在床上刷微信的刘晓洁说。   “那个小屁孩?小了点吧?奶味还没褪尽呢。”刘晓洁脸都没抬。   “我倒觉得他比那个滥情的美国鬼子成熟稳重多了,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你 的眼光肯定有问题。”蓝薇薇以少有的认真口吻说道。作为一个插足别人家庭的 第三者,她对爱情的态度一直很纠结。她在品尝爱情甜蜜的同时实在是饮下了太 多的苦涩。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更愿意当初爱上的是像杜博远这样底色干净的 男孩子,而不是有妇之夫聂崇明。生活本身已经太复杂,卷进别人的家庭,就是 双重的复杂。在这个层层叠叠的关系中,当事人就像掉进陷阱的黑熊,越挣扎陷 得越深。而每次挣扎都要耗费心力和耐心,有多少爱能经得起这么消耗?   “拜托!我可没姐弟恋情结。小杜再好不是为我这样的女人准备的。就算他 不在乎我还在乎呢,我可不想毁了这孩子。”   刘晓洁的眼前浮现出她和杜博远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他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奶 奶,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关切,那发自内心的悲悯是装不出来的。那是她二十几年 的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如此清澈的眼神,真的是纤尘不染啊。现在似乎连小孩子都 很难有这种眼神了。他们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做作显摆。虽然当时她一 怒之下打了司机,拉起奶奶离开了是非之地,心里却一直忘不掉那个男孩。她问 苍天:茫茫人海,为什么让我遇见他?为什么不让我早点遇见他?然后苦笑,早 又怎样?还不是只有这一面的缘分。谁知道时隔仅仅一个月,这个她以为再也无 缘相见的人竟然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他们都为这个意外的重逢狂喜不已。   那天从袁部长家出来,好像是她告诉他自己来袁家的真实目的之后,她看到 他眼中的火苗突然熄灭了。她知道他喜欢她,所以才希望她是一个美好善良的女 孩子。可惜她不是,她已经看到了太多丑恶,她不可能善良了。她有一颗被生活 作弄得支离破碎的灵魂,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她不想骗他。虽然她多么想跟他 好好地爱一场,可是她知道自己不配。他是一张干净的画布,自己是一支说不出 什么颜色的画笔,往这样的画布上涂抹,除了玷污二字,她想不出还有什么。   “咦,咱们刘美人什么时候学会自谦了?我当刮目相看。”蓝薇薇走过来, 盯着刘晓洁的脸,端详了两分钟之久,才恍然大悟地说:“残忍的现实终于把一 个心高气傲的小公主降为凡人。我看你就嫁给那个书呆子郑浩,整日柴米油盐酱 醋茶吧。对了,郑生现在何处?”   刘晓洁心里一动:对呀,出事之后,郑浩一直没露面。我受此不白之冤,于 情于理,他应该来抚慰一下才是。他在哪儿呢?   54   “刚刚得到的消息:刘晓洁内裤上有卢淞的精液,这小子还真性侵了!”   杜博远正在办公室改作业,大卫闯了进来,带来这个爆炸性新闻。杜博远抬 头看了一眼这个雄性荷尔蒙分泌过剩的美国人,他瘦瘦的脸上每一颗青春痘都在 闪着兴奋的光。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点不舒服。虽然他知道,身体是刘晓洁的, 她有权决定该怎么使用。   “喂,这个消息值得你那么开心吗?刘晓洁好歹是你的前女友哦。”杜博远 揶揄道。   “就是因为是前女友才比旁人更关注她的身体啊。”大卫不理睬杜博远说话 的语气,往前凑了凑,有几分神秘地接着说:“据说隔壁女孩子听到求救声进来 时看到刘晓洁衣衫凌乱,内裤、胸罩都扒光了。看来这个卢淞是在欲醉欲仙时去 见上帝的,哈哈,死了也要做风流鬼。只可惜刘晓洁醉成那样不可能叫床了。” 可能见杜博远热情不高,他凑近了,故作神秘地说道:“你不觉得中国人那方面 很行吗?官员包养情人,有钱人纵容自己的孩子性侵。难怪有人说中国人最擅长 乒乓球时有人反驳:那他们那么多的人口是哪儿来的?”说完夹了夹眼睛,暧昧 地大笑。   听到大卫这样谈论中国人,杜博远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在加拿大,当爸爸 妈妈跟他说他是中国人时,他从没认同过。他在加拿大出生,英语是他的母语, 受的是美式教育,他熟知加拿大习俗,英语俚语,除了这张脸,他没觉得自己跟 当地人有何区别。   但是,就在大卫用这样猥琐的口吻谈论中国人时,他对眼前这个傲慢的美国 佬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和厌恶,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难道不管承认与否自己终 究还是中国人? 这就是来自基因的巨大力量吗?   “你的意思是你的美国同胞都是徒有其表?”杜博远冷笑道。   “虽没统计数据支持,我基本赞同。生物界不都是这样的?老虎的产仔率跟 蝗虫的繁殖速度根本没办法比的嘛。”大卫没觉察杜博远眼中的敌意,依然谈兴 甚浓。他已经习惯了杜博远对他的顺从。在这个加拿大小弟弟面前,他从来都是 不设防的。   “大卫,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要工作了。”杜博远下起了逐客令。大卫 铆足了劲儿想就这个主题好好发挥一下,那厢突然来个急刹车,这让他很不情愿: “嘿,鲍勃,你没事吧?你可是加拿大人。”   “我没告诉过你吗?我的父母都是中国人,我爱他们。而且,就人种而言, 我也是中国人。不过这个话题咱们还是就此打住。我真的要工作了。”认识这么 久,这是杜博远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跟大卫说话。   “对不起,鲍勃,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无意中伤害到你请你原谅。”大卫拍 拍杜博远的肩,起身告辞。往外走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中国人真是充满智慧的 民族啊,他们早就告诫我这样的人“言多必失”,现在果然应验了。   55   聂崇明和于倩倩坐在家附近的一间咖啡馆里。显然时间不短了,面前的咖啡 已经没了热气。于倩倩眼睛红肿,面色憔悴,似乎一夜之间从大闹系办公室的悍 妇变回了被出轨的怨女。聂崇明情绪也不高,于倩倩这一折腾,他算是前程尽毁。 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果说过去跟蓝薇薇云雨时还有几分愧疚,现在已经荡然无 存,除了厌恶,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表达他现在的心情。那天系办公室风波过后, 俩人就开始冷战了。同一屋檐下,形同陌路。是他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才 约了于倩倩出来的。事情总得解决,躲是躲不过去的。家庭成员整天横眉冷对, 剑拔弩张,气氛一点都不好,童童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心理健康肯定要受影 响的。   “我停职检查了。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恭喜你。怎么样,现在满意了? 看不出来啊,当年的班花才女,还藏着这一手。这么多年真的小瞧你了。”聂崇 明音调平缓,语含讥讽。没有高声喧哗,也没有怒不择词,那不是他的风格。于 倩倩盯着对面五官精致的俊脸,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出轨还出得理直气壮了, 世上竟有如此卑鄙之人,她恶心得想吐。   “聂教授这是几个意思啊?班花就该甘心受辱吗?教授大概忘了本才女为何 揭竿而起了吧?”于倩倩脸上的伤感一扫而光,冷笑道。有着一张鹅长脸、丹凤 眼的于倩倩,是担得起美女盛名的。她的肤色是那种晒不黑的象牙白,虽不及年 轻时滑润了,倒也看不出明显的皱纹。高挑的身材,吸睛的大长腿,走在街上, 不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至少回头率还是不低的。可惜此时,昔日容 光焕发的脸上布满秋霜,春华尽失。   “我真搞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对男人的婚外情反应如此过激。男人欣赏美好 的女人,由此生情,这也可说是他们活着的一个理由吧?他不是机器,不会因为 结婚就把这种情感屏蔽掉。凭心而论,我和蓝薇薇的交往影响到我对家庭的责任 了吗?我拿回家的工资不曾少一分钱,对你,对童童的爱,也并未因此少一丝一 毫。我辛苦工作,抚养幼子,赡养老人,你父母住在这里,享受跟我父母一样的 待遇。说句不好听的话,蓝薇薇在我这里得到的不过是一些情感上的残羹剩饭而 已。你为什么就容不下她呢?”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偷食之人竟然责问主人为何容不下贼。告诉你,老 娘担心你残羹剩饭吃多了上瘾,成了垃圾桶,对正餐再无胃口!”于倩倩的一双 丹凤眼寒光凛冽。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嘛。为什么就不能理性沟通呢?”   “理性?你那厢都跟人同床共枕了,还要我理性?你要我对一个背叛婚姻, 背叛家庭的人理性?一个连自己下半身都管不了的人还有脸要别人理性?想想都 让人恶心!”   “算了,难怪有人说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水星呢,不是同一星球的人没 法对话。我们现在就说说这事儿如何解决吧。你如此撒泼大闹天宫,是想离婚对 吧?我成全你。再说你这么闹也没法过下去了。不过呢,房子我可不能留给你, 那里面有我父母一辈子的血汗钱。或者你净身出户,童童可以由我抚养。良禽择 木而栖,你带着孩子改嫁也不易。”   听到这话,于倩倩一下子爆发了,她一呼啦把桌子上的咖啡,点心全掳了: “离你个逑!想甩了老娘,做梦去吧,老娘偏不让你称心!”   聂崇明看着满地的碎玻璃、咖啡汤汁,和张牙舞爪的于倩倩,惊愕地张大了 嘴半天合不拢。   56   杜博远、大卫、袁艺上了最近一趟去贵州的火车。他们买的是软卧,三人住 同一包间。照顾女士,袁艺睡下铺,大卫以夜里需去洗手间为由也睡下铺,杜博 远年轻力壮,主动要求睡大卫的上铺。   从见到的第一面起,大卫对袁艺就显出超乎寻常的兴趣,“艺,你是我见过 的中国女孩中最优雅的一个。”   “谢谢大卫先生。你这句话应该对不少女孩都说过吧?”说这话时,袁艺的 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明显热情不足礼貌有余。她从博远那里知道大卫是刘 晓洁的前男友,跟博远一样,他也相信刘晓洁不会杀人,所以博远邀他一起去贵 州找郑浩寻求更多线索。   作为教委主任的女儿,她对外教不算陌生。改革开放之后,全社会热炒学英 语,大批外教涌入中国。目下在中国从事教育行业的外国人已经高达40万,人多 了泥沙俱下,据说符合政策标准的合法外教最多只占三分之一。北京的私立幼儿 园,外教的平均月薪是三万,而同一所学校的中国老师只能拿到两千块。在如此 丰厚的待遇下,很多外国人都瞄准了中国市场。博远告诉她,去年美国多地爆发 公立学校教师游行,他注意到有人竟打出这样的标语:“我受够了!我要去中国 教书!”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这些年,她听到太多外教滥竽充数、玩弄中国女孩的故事。眼前这个荷尔蒙 旺盛的美国佬看上去并不比他们好多少。对于刘晓洁,她只是那晚在俱乐部见过 一面,谈不上什么友情,相反,看到博远对这个女人如此心重莫名生出几分敌意。 她执意同去,只是不放心博远。那么偏远的地方,又是涉及一起命案,两个不谙 中国国情的外国人,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怎么会?我对女人的赞美都是量身定做的。你一定对我有误解。”大卫不 死心,他不相信会有中国女人对他不动心。平心而论,大卫就长相而言,还是称 得上帅的。他长着欧美人的大长腿,因为喜欢运动,身材匀称有美感。加上深眼 窝和褐色卷发标配,可说是一枚美男子。   “老兄,借一步说话。”杜博远拉着大卫来到过道上,“别瞎放电,她跟刘 晓洁可不是一类人,当心闪着自己。”   “就是因为不同我才追。呵呵,超凡脱俗,贵气袭人,追这样的女人才够刺 激。”大卫像猫闻到了腥味儿。   “你最好别动她的心思。她父亲是教委主任,对你有生杀大权的。到时候别 怪我没告诉你。”   “我是美国人,并未触犯中国法律,她父亲就算是国家主席,能把我怎样? 驱逐出境?”   “反正我提醒过你了,出什么事本人概不负责。”杜博远知道多说无益。让 一个人从骨子里发生改变,那是上帝做的事情。   “艺,你去过美国吗?”见博远不再搭理他,大卫转身接着跟袁艺套近乎。   “当然,去过不止一次呢。跟我们中国比,你们美国就是一大农村,有什么 可得瑟的?”袁艺故意挖苦道。大卫上蹿下跳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美国人, 她觉得特可笑。   “这样说话可有点不够淑女哦。你不会像那些没文化的小姑娘一样把高楼大 厦当作现代化吧?恰恰相反,只有土地不够用的地方才会把房子往高处盖,建高 楼是无奈之举。人是大地之子,跟土地有着天然的亲近。你们口中的美国大农村 恰恰符合人类对居所的各种环境乃至隐私的需要。你知道吗?就人均土地占有面 积而论,中国远非你们所说的地大物博。这才是中国的楼越建越高的真正原因。”   “呵呵,还长篇大论哪,看来你并非像你的外表那么无脑嘛。”见大卫摆出 辩论的架势,袁艺忍不住扑哧笑了。   57   三个人左躲右让,随着人流出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博远发现不远处的电线 杆下面,村里小学校的刘校长带着两个学生正在东张西望,暗暗庆幸还好上次刘 校长要留他电话时没拒绝,否则现在郑浩失联,还真不知道如何找到郑浩家去。   “这里,这里。”刘校长也看到他们了,挥着手招呼。大卫一见来接他们的 是个土里土气的老汉,刚才的兴奋劲儿顿时减了几分。虽然当时他和博远一拍即 合,决定来贵州找郑浩了解刘晓洁案的真相,心态上乃是旅游探险,眼前的这个 乡巴佬显然不可能给此行增添任何佐料。他原本寄希望于袁艺,依他对中国的了 解,这可是国家教委主任的千金,到了地方上总该受到些许特殊礼遇吧?殊不知 袁艺早就吩咐了博远不要向老乡透露她的身份。她说,也许你是对的,只有在没 有任何掩饰的情况下,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才是最真实的世界。而这正合博远 的心意。上次来送电脑,就见识了山区物质上的匮乏和乡民在权力面前的弱小顺 从。他希望此行能让这个小公主知道,在这样卑微的生命面前,任何的炫耀和摆 阔都无疑是一种犯罪。他们已经低到了尘埃里,怎么还忍心从他们身上碾过?   “吃住都安排好了,还在县里的招待所。那里干净,条件好。”   两个学生跑过来抢他们的行李,杜博远认出来一个是小个子的班干部,另一 个就是上次给刘校长献血的那个宋同学。“小同学,输了血身体没受影响吧?” 杜博远伸手摸摸宋同学的头。宋同学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这孩子读书上心,还真有点郑浩当年的样子。是块学习的料。”   杜博远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他缓缓推开宋同学抢他运动包的手:“不 用,我自己背,谢谢你!”   大卫也不好意思让比他矮一个头的孩子帮他背包,最后只有袁艺的双肩包被 他们拿到。   刘校长拉过杜博远,悄悄对他说:“接到你的电话之后,我去了一趟郑浩家, 但没见到他。他老者说他是回来了,天天阴沉着脸,唉声叹气的。问他发生了什 么事也不作答。有时候一大早就出去,到天黑才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郑浩的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能有什么事。他就是好赌,现在政府抓得严,村子里过去拉场子赌博的 人不少都洗手不干了,他想赌也没处去。而且他也没钱玩。”   几个人边走边说,出了火车站,上了长途汽车。车很破旧,开起来不知何处 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估计是私人用公交淘汰下来的旧车开的客运公司。校长告 诉博远,这种公司,别看车子破,司机可都是开了很多年山路的老司机,技术绝 对一流。老爷车载着满满一车人,喘着粗气一路颠簸着向从江县驶去。   58   郑浩家住在加榜乡,离县城还有一百二十多公里。刘校长安排他们在县招待 所住下,说好明天一早派车来接他们去加榜,就带着学生离开了。   袁艺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运动服,便拿着相机去外面闲逛。出门时见 门口有几个大花盆,但里面种的不是花,而是每盆种了两棵青椒,觉得很新奇。 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告诉她,梯田都在山坡上,离家远,山里人习惯用花盆种菜, 房前屋后的,做饭时掐上两三个就够一顿的。这里的人每家有一亩自留地,但他 们通常只用几分地,种种蔬菜,水稻,水稻田里放一些鱼苗,再养几口猪,什么 都有了。地里的活儿也是做三天,歇两天,够自家吃就可以了。   出了院子,果然看到一位老乡拿着几颗种子在斜坡一块一米见方的平整地上 种丝瓜。旁边有还有几块大约两三米长的菜地,里面的青菜长得正旺。奇怪的是 这些菜地就在路旁边,也没注明是谁家的,种的人好像也不怕别人摘。在这里, 种植更像一种趣味化的休闲活动。   她发现,无论是苗族还是侗族,见到的几乎所有妇女背上都背着个孩子,干 活的时候也背着。孩子也特别乖,不哭不闹,在妈妈背上东张西望的很安心。不 像我们城里的年轻人,有了孩子双方的家长就成了义务保姆。她问她们,这里没 有计划生育吗?她们说,计划生育只对汉族。想起现在在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 市,很多年轻人都不敢要孩子了,怕承担不起养育孩子的责任,从幼儿园到大学, 高昂的学费让他们裹足不前。对比苗族老乡,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们承担不起 的并非金钱而是时间吧。   “呵呵,有点意思。”袁艺心说,这里的人看上去自足悠闲,和妈妈口中那 个贫穷、落后的贵州老家似乎并不相同。   第二天早上,校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拉客的私家车,载上他们三个去郑浩 家,自己跟学生则直接走着去。   到了说定的地方,三个人被放了下来。杜博远一看傻眼了,到处都是样式差 不多的吊脚楼,根本搞不清那间是郑浩家。上次来的时候,郑浩在前面大步流星 地走,如履平地,他是第一次走这种山路,磕磕绊绊地连跑带追,生怕被拉下, 哪里顾得上仔细打量四周的标志物。   路上很冷清,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几个人往前走了一会儿,博远见左手边 一家房门大开,依稀有点像上次来的郑浩家,便抬脚迈了进去。大卫和袁艺对视 一下,跟在他身后进了屋。昏暗中见到有七、八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张小 桌子在吃饭,袁艺看了下手表,上午十点多,不由好奇地问:你们都是一家人吗, 还是在开会?过了几秒钟,一个声音响起:我们在吃喜筵。再看看桌子上有一盘 山菰,一盘腊肉,一盆米饭,一罐米酒。屋子里黑黑的,地上一堆火,问他们为 什么不点灯,这里还没通上电吗?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站起身,朗声说道:有电灯, 但我们不用,我们这里是原始生态村,要带头不用电,我们生活很幸福。他指着 盆子里的米饭问我们,你们能吃上米饭吗?袁艺忍住笑,说,饭倒是能吃上,腊 肉很少吃。他马上一脸同情地要给他们们夹腊肉。   博远赶紧伸手拦住他:不用了,谢谢你,老伯!麻烦问一下,郑浩的老者家 是住在这附近吗?   小个子男人迟疑了一下说:“就是那个娃在北京念书的倒坎(贵州话“运气 差”)哥皮(贵州话“伙计”的意思)嘛?往前走第三家。”   博远道了谢,刚要转身离开,身后的袁艺开口了:“老乡,你们怎么现在吃 饭呀?”   男人哈哈一笑:“我们苗族人每天只吃两顿饭,10点多吃完早午饭才开始干 活儿。”   “干什么活儿呢?”袁艺的好奇心显然被勾出来了。   “种地、捕鱼,盖房子,婆娘们纺纱、织布、染布、洗布、打猪草、带孩子, 什么都干。”小个子男人大概是村干部,嘴头子很利落,每次都是他作答。其他 人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显然早就习惯了被人代表。   59   几个人摸到郑浩家的时候,刘校长和学生已经到了。   袁艺环顾四周,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家徒四壁”。房间里空荡荡的,几乎没 有什么家具,一堆空矿泉水瓶占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只有房中间的一张破旧的 小矮桌,显示这里是住着人的。袁艺感觉有点难过,在她年轻的生命里,家一向 是富足而温暖的,生活所需从未有过任何的欠缺。虽然她不至于天真到以为所有 人都能像她一样食有鱼,行有车,说出“何不食肉糜”那样的话,但以中国目前 的水准,人群中的大多数,温饱总是可以做到的。   郑浩的老者两手抱头蹲在墙角,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复说着:“都怪我没本事, 让娃遭罪了。我对不起娃,让娃遭罪了。”   “老郑,你也别太内疚了,郑浩这孩子我们看着长大的,聪明,肯吃苦,将 来指定能荣宗耀祖的。目下你就好好跟小杜老师汇报一下娃回家这几天的情况, 他们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刘校长和两个学生站在他的旁边,正在好言相劝。   老人这才看见面前已经多了两男一女,男的明眸皓齿,女的粉面桃腮,活像 刚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妙人儿,赶紧站起身,又腿一弯咕咚跪下了:“少爷、小姐, 你们千万要救救我儿。浩儿打小就懂事孝顺,是我不争气,拉下一屁股赌债,拖 累了娃。别人家的娃上学家里给钱,我娃上学还要找时间打工赚钱,寄回来帮我 还债,我儿命苦啊!”老人一边说,一边磕头。   杜博远的心像刀割一般,赶紧拉住老人:“老伯,千万不要这样!您还记得 我吗?上次我跟郑浩一起来看望您的呢。”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老人不肯起身,抬起头哀求地看着杜博远,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 流到嘴边了就抬起衣袖抹掉,接着磕头:“老爷,不,少爷,您千万行行好,帮 帮我儿。”   边上目睹了这一切的袁艺一阵心颤:“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记得有一次 她跟同伴们去牧场学骑马,正好有一匹老马病了,农场决定把它杀掉。老马似乎 知道自己要被杀了,趴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们,两行眼泪从大大的眼眶里汩汩流了 出来。她永远忘不了当时老马眼睛里流露出的哀怨和绝望!老伯现在的眼神跟那 匹马何其相像!她周身涌起一股彻骨的悲凉,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走到博远身边,帮着他用力扶起老人:“郑老伯,我们就是来帮郑浩的。 您要告诉我们他现在在哪里,我们才好帮他呀。”   60   北大学生食堂,刘晓洁正在吃晚饭。心情不好胃口自然就差,平日还算可口 的饭菜此时味同嚼蜡。她不明白为什么短短的几天时间,一切都变了。几天前那 个奢华放纵的夜晚,现在想来多么不真实。如果没有接下来的卢淞死亡事件,和 杜博远这个现场目击证人,她怀疑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春梦!   她索性不吃了,起身倒掉剩饭,离开了食堂。心思重重地走过小卖部旁边那 条僻静的小道时,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同时胳膊被人从后面紧紧钳 住了。   这条小道通向女生宿舍,因为没有路灯,而且边上就是一个小树林,平时晚 间从这里走的人不多。刘晓洁被连拉带拖地带到了林子里,捂在嘴上的手才松开, 然后耳边响起压低了的声音:“你最好别嚷,否则老子捅了你!”   刘晓洁感觉到一个硬硬的冰凉的东西抵在腰上,吓得动都不敢动。那个人始 终把她的胳膊倒拧着,站在她的身后,所以她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你想干什么?我好像不认识你。”刘晓洁镇定一下情绪,想自己总不至于 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被害吧。   “别废话,说,你为什么要杀卢淞?”声音很凶狠。   “我没杀他,我喜欢他,我不可能杀他。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你手上拿着刀,他死在你身上,怎么还敢说人不是你杀的?”   “那又怎么样!反正卢淞不是我杀的。前一天晚上卢淞带我去参加了一个豪 华派对,我喝了很多酒,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早上醒了就发现他满身 是血地趴在我身上。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我跟公安局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你就算 现在杀了我,我还是这几句话。爱信不信。”   “你的意思是我卢哥性侵你了,但是杀他的人不是你,现场有第三者?”语 气有所缓和。   “有没有别人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卢淞肯定没性侵我,他没必要性侵我。莫 非在你的心目中,你的卢哥就这么low?”月光下,刘晓洁的笑容有点邪恶。   男人一定是被这个笑容激怒了,突然又变得凶狠起来:“骚货!你跟男人上 床是不是就跟吃饭一样随便?你他妈招蜂惹蝶,凭什么让我卢哥去死?你怎么不 去死!屌痒了是吧?想挨操了是吧?哥让你爽个透!”   刘晓洁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脚底就被猛地一绊,推倒在地,男人一只手 依旧拧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慌乱地扯掉她的连裤袜。刘晓洁整个人被对方控制, 除了两腿乱蹬,什么也做不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突然,她听到悉悉索索有人 往这边走过来,估计有学弟学妹钻小树林,即刻大叫:来人哪,有人行凶啦!   脚步声近了,男人恶狠狠地说了句:“赶紧说出真相,还卢哥一个清白,否 则老子宰了你!”就夺路而逃。   61   郑浩家。跪在地上的郑父被袁艺和博远拉起来扶着坐到小木凳上,其他人围 着他站着。   郑父大概从来没受过这等礼遇,激动地老泪纵横,不住地作揖磕头。袁艺只 好耐住性子循循诱导:老伯,郑浩这次回来是不是跟往日不一样?他都跟你说了 些什么?   “我娃这趟回家跟寻常大不一样。进了门,一言不发,往床上一躺。我问他: 还没到放假日子,你咋回来了?他往起一坐,冲着我就发火:咋,不放假就不能 回来了?不想让我回来那我走!起身就要走。我死死拉住他,他明明知道我不是 那个意思,我就是心疼他把钱扔路上了。我给他熬了一碗米糊糊,他没吃两口就 又躺下了。我娃肯定在外面受人气了,都怪我没本事,我娃活着太不易了!”老 人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老伯,郑浩现在去了哪里?”杜博远打断老人絮絮叨叨的诉说。   “今儿一早起来,我娃就不见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我房前屋后找了好几个 时辰不见影。我浩儿这是去了哪里呀?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老 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又哭开了。   杜博远一听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转向旁边的刘校长:校长,这怎么办? 刘校长安慰道:大家先别急,郑浩有可能就是找个地方静静。依我对他的了解, 这娃指定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沟坎了。   一干人让郑浩的父亲在家安心等候,兵分两路去找郑浩。刘校长交代两个学 生去学校找,然后带着博远、袁艺和大卫向东南方向沿着山路往下走。   “郑浩是个苦命的孩子。山里的娃苦,他受的苦更甚。别的孩子好歹有爹妈 疼,郑浩就像荒地里的野草,孤零零地长大。风吹在脸上,雨打在身上,只能自 己扛着。”刘校长一边走一边说。身边的这三位,细皮嫩肉的,他们的成长环境, 显然跟郑浩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看到他们,他越发为郑浩心酸。   “他那个老者,别看他现在可怜,那时候脾气可大着呢。手上有点钱就去赌, 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他卖了换钱。你们看他那个家还像个家吗?每次赌输 了回来就打老婆撒气。郑浩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着妈妈,结果就是连他也一起挨揍。 最后把郑浩妈打得跟人跑了,郑浩也成了没娘的孩子。我是郑浩的班主任,做过 几次家访,知道他家的这个情况,从心里可怜他。摊上这么个爹,真是造孽呀!” 刘校长说着眼圈发红,有点哽咽,“我全心全意辅导郑浩的学业,就是知道考上 大学是他唯一的出路。只有走出这个家,走出大山,他才能改命。”   老人用手抹了抹眼角,叹了一口气:“只是改命谈何容易啊!山里的娃到了 大城市,还不是时时处处被人低看。从他老者说的我分析,娃这回肯定是在外被 人欺负了。”   听了刘校长的话,袁艺有点心颤。她从未见过郑浩,也谈不上任何友情,但 此时一个眼神倔强的寒门青年的形象鲜活地站在她的眼前。对于养尊处优的她来 讲,郑浩的生长环境是陌生的,甚至可以说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郑浩们应该就是许多人口中的蚁族吧,数量庞大却无足轻重。如果把中国社会看 作一个大舞台,每个人出演不同角色,他们就是没有姓名的群众演员。对于这个 族群,她有一种本能的鄙视,或者至少说是漠视。今天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正是这 种傲慢蒙蔽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到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他们不是蚂蚁,他 们是人,是跟她一样有着血肉之躯,有丰富情感的人。受了伤害,这个身体也能 感受到疼痛,被欺负凌辱,他们的心也会流血。   刘校长的话让杜博远想起他足球队的队友马克。小学三年级时,妈妈给他报 了一个课后足球班,两年后被选进足球俱乐部的种子队。不久马克也来了。马克 是一个黑人孩子,看上去家境不是很好。因为每次去外地打比赛,他都是搭别人 的车,不像其他队员一家人开车一起去。搭别人的车不光可以节省汽油费和汽车 公里损耗,还可以省下家里人的旅馆费用。马克个子不高,但是非常机敏,技术 也不错,马克踢中场,他踢右后卫,俩人配合默契,很快就成为好朋友。每年的 生日派对,他都会请马克来家里,马克来的时候从不像别人那样带着礼物,而只 是送给他一张自己做的生日卡。他喜欢绘画,但是家里没有多余的钱送他去学, 他精心绘制的贺卡反而别致可爱,透出未受限制的创意和童心。他很珍惜和马克 的友情,珍藏着他的每一张生日卡。   只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马克突然患癌症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他的心好 似被人猛击了一下,很疼。马克没有上大学,他去了蒙特利尔的一家专售男装的 服装店工作。上高中以后马克的身高一下子串上来,加上冷峻的脸部轮廓,是个 绝佳的模特儿了。癌细胞是何时进入他身体里的呢?莫非贫困的童年时期它们已 潜伏在那里伺机打败这个可怜的孩子?眼前这个有着赌徒父亲的郑浩,又何尝不 是另一个马克,若真的有命运这回事,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卫跟在一群人的后面,他听不懂刘校长的汉语,但是他目睹了郑浩家的窘 状,和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哭诉不止的样子,感觉有点异样。他猜郑浩一定是回 来之后又离开了,大家都在急着找他。   过了好一会儿,袁艺打破了沉默:“可怜的郑浩!校长,那咱们现在是去哪 儿?郑浩现在最有可能去哪儿呢?”   “他家附近没有,莫非真去学校找我了?”刘校长突然一拍脑门儿:“啊, 我想起来了,党扭路口,对,他很可能去党扭路口了!我们抄近路过去。”老人 说完,带着他们拐上另一条更为崎岖的小路。   加榜中学。两个学生火速冲到二楼,直奔尽头的一间,推开虚掩着门的“教 师办公室”,喘着粗气对里面几个正在备课的老师叫道:郑浩来过吗?那几个人 不明所以,被眼前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孩子弄得莫名其妙,愣了几秒钟才醒过神来: 郑浩啊?没来过。他不是在北京上学吗?   62   刘晓洁趴在床上哭得天昏地暗。蓝薇薇坐在旁边,一会儿递张面巾纸,一会 儿倒杯水,因为不知她此番眼泪为何落,也不知该怎么劝。这样过了大约半小时, 刘晓洁终于止住泪,坐起来,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润嗓子。蓝薇薇这才得着机会安 慰她:   “好端端的出去吃晚饭的人,怎么一回来就大雨滂沱了?瞧瞧,哭得跟泪人 儿似的,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姐帮你分析分析。”   谁知刘晓洁嘴巴一撇,又要哭。蓝薇薇赶紧搂住她,好言相哄劝:好好好, 不想说就不说,不过猜也猜得出,肯定遇到了恶人。你呀,就这么想,要想人心 都向善是不可能的,那岂不是到了天堂了?咱们是凡人,就生活在凡间,所以难 免会碰上不可理喻之人。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对吧?所以还是要对人性抱有希 望。   刘晓洁被她不明就里,不痛不痒的安慰话逗笑了:行了,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然后若有所思地说:薇薇,你说我这人是不是一看就是个坏女人?   “怎么突然生出这种问题了?不是说好了找个好男人护花养家,咱姐们只负 责貌美如花的。如果这就叫坏女人,就算是吧。”蓝薇薇见刘晓洁不哭了,情绪 也放松下来。   “你不知道,刚才在小树林,我差点被人强奸了。”   “还有这等事?”蓝薇薇大吃一惊,“北大校园竟沦为贼人作案场所,悲夫 悲哉!只是他为什么偏偏盯上你呀?”   “所以我怀疑自己外貌举止,或者眼神让人觉得我是个轻浮的女人。”她拉 过蓝薇薇,“快帮我看看,我的眼神是不是很淫荡贪婪?”   “嗯,你美丽的眸子里确实充满了欲望。”蓝薇薇装模做样瞄了刘晓洁一眼, 扑哧笑了:“看你个大头鬼!外面这么黑,贼人能看到你眼里的贪婪?除非他眼 睛是红外光。我猜这人肯定跟你有过节,强奸你是出于报复之心。”   “对了,他提到了卢淞,要我赶紧去公安局自首,还卢淞一个清白。可卢淞 又不是我杀的,我自啥子首。对了,他还说现场可能有第三者。”   “第三者?!”蓝薇薇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63   聂崇明蹑手蹑脚地走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头见洗手间里黑着灯,门大开着, 赶紧一闪身溜了进去。他现在跟于倩倩分居,主卧顺理成章被娘儿俩占据了,他 像一个多余的物件被归置到了他父母的房间打地铺。每天早上他起床时父母还在 熟睡,所以他像做贼一样,不敢弄出动静。老母笑话他活得连起码的尊严都没有, 他心说,一个没管住下半身的男人哪里还配谈尊严。   于倩倩不肯离,他当然也不急于离。离婚这种事,绝对是“伤敌一千,自损 八百”之举。夫妻关系一旦建立,其中就会有很多牵扯不清的问题。房子归谁, 童童归谁,父母安顿,等等。自己的父母还好说,回上海就是了,于倩倩的父母 据说老家的房子已经卖了,卖房的钱已经补贴给儿子了。儿媳借口生活习惯不同 不让二老进门,这边家散了,他们总不能跟着女儿再嫁。现在的男人能接受孩子 都算是佛了,再要求他接受拖着两个老人的女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他是学历史的,世上各式各样的爱情和婚姻见得多了,当然知道婚姻意味着 什么。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爱情莫说是在婚姻里,在任何地方能寿终正寝的都 极其稀有。很多白首偕老的婚姻,要么出于惯性,要么出于利益,或者双方情商 比较高最后发展成了亲情,跟爱情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   于他而言,就算跟于倩倩顺利离婚,娶了蓝薇薇,谁能保证粗粝寡淡的生活 不把她变成于倩倩第二?大学时代的于倩倩是多么清纯秀丽、才华横溢,婚后变 得多么歇斯底里、不可理喻,若不是亲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事实上,爱情过 于浓烈的男女是不适合走进婚姻的,双方过高的期许会让婚姻死得更快更难看。 再说了,蓝薇薇并没有催着要嫁给他,她甚至从未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他,最近似 乎还在刻意疏远他。他不知道是她太懂事了,还是另有打算。既然她不点破,他 也就乐得用钱老先生的“围城”理论装聋作哑。当年荷尔蒙作用下身陷围城,已 经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又何必自扰。   本质上,他是一个爱家的男人。不只是他,上海男人都爱家。并不是他们有 多么专情,而是他们心里有一个精准的计算器,维护一个家获益有多大,毁掉一 个家成本有多高,都算得一清二楚。只可惜他遇到了蓝薇薇,这个女人是他今生 的“劫数”,他再精于算计也难逃脱。他真想告诉于倩倩:傻女人,你跟我冷战, 难道不知道这个年龄生理正常的男人是不可能成为柳下惠的?何况我出轨的这个 可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水性杨花或者胸大无脑的女人,而是蓝薇薇这样的尤物。她 对男人有多大的杀伤力不亲历过是不可能知道的。你这是生生把我往蓝薇薇怀里 推呢。   只是目前这样的状态还能坚持多久呢?   有人拍门。“好了没有好了没有啊?童童上学要迟到了!”是于倩倩的声音, 隔着门都能闻到浓浓的火药味儿。   聂崇明匆匆抹了一把脸,打开门抱头鼠窜。   64   “那个贼人就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有道理。卢淞不是我杀的,可他明明又死 了,那不就说明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是那个人杀了卢淞吗?”想起满身是血的 卢淞,一阵心疼,她下意识地住了口。   “这样啊?那会是谁呢?肯定是认识你的人。你那天晚上约了别人吗?”   “当然没有,卢淞一周前就告诉我那天带我去参加他们小圈子的派对,我早 就盼着这一天了。临时起意来找我的人除了大卫就是郑浩。大卫正跟俄罗斯美人 热恋,早把老娘忘到爪哇国了。”说到这里,她心里一动:这个人会不会是郑浩? 她想起那天杜博远问她的话:你跟警察提郑浩了吗?莫非那时他已经预料到这件 事跟郑浩有关?对呀,他和大卫去贵州肯定是是寻找郑浩了。现在只有郑浩能说 清这一切!这个杜博远,心机够深的,我还真是小瞧他了,他的心智绝对比他的 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如果这个杀死卢淞的人真的是郑浩,那太可怕了。   “对,肯定是郑浩!”刘晓洁一拍脑袋,“前段时间我跟卢淞走得比较近, 他明显有点失落。可话说我这还没嫁给他呢,多个备胎也算正常吧?他吃的哪门 子醋!”   “喂我说小姐,侬弄弄清爽好不啦?现在的关键不是他应不应该吃醋,而是 卢淞是不是他杀死的!郑浩麻烦大了,人命关天啊!”   “别急,杜博远和大卫去贵州了,等他们回来就真相大白了。薇薇,我觉得 这小杜还真不简单呢。”   “早就说了,他比大卫强一百倍。”蓝薇薇翻了一眼刘晓洁,“人哪,都是 当局者迷。”   刘晓洁一声叹息:“是我高攀不上他,我要还是刚来北京时的那个傻妹妹, 肯定追求他。薇薇,我有点后悔这几年游戏人生了。我算看清了,学邓文迪泼红 酒也得泼对了人才行。没她那么深的心机,趁早还是死了这条心。否则就像我, 金龟婿没钓着,落了一身伤。”   “邓文迪的结果也不怎么样嘛,最终还不是让那老家伙溜了?世人哪,皆毁 于自己的执念。事实上,捷径才是最难走的路。我现在偶尔也在反思和崇明的关 系。你没见到那天在系办公室门口他太太的那副架势,简直就像疯了一样!我常 常想,什么样的伤害能让一个受教育程度并不低的女人如此失态,夫妻关系可能 确实太私密了,容不下任何第三方的侵入。戴安娜王妃1995年接受BBC专访时说: 这段婚姻里有三个人,所以有点挤。我想,对崇明的太太而言,我的存在就相当 于卡米拉对于戴安娜吧。在这一点上,皇家与平民并无区别。   “过去我以为婚姻里的男人爱上了第三者,一定是婚姻本身出了问题,女人 不够温柔贤惠等等,前不久遇到大学时期的一个闺蜜,非常善解人意、贤淑温婉 的一个人,长得也相当漂亮。我过去还想,哪个男人娶了她才是福气,可是她告 诉我她的丈夫出轨了,她为此痛苦不堪,已经有了轻度抑郁。我当时非常震惊。 像她这样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知性女性都会遭遇丈夫出轨,什么样的女人 才能拴住男人的心?这件事对我刺激相当大,我突然意识到,男人出轨并不一定 都是女人的错,他出轨的那个女人也不未必比自己的老婆优秀,更不意味着他做 好了另起炉灶的准备。男人跟女人做爱就是一种动物本能,爱的成分其实并不大。 正因为如此,他们的目光一直在寻觅下一个替代者。他们在你这里倾倒苦水不过 是在演一出戏而已,或者说他们也想为自己的喜新厌旧找一个理由。从这里推开 去,就算我和聂崇明修成正果,也难保将来我年老色衰时他不会出轨。毕竟世上 的年轻女孩就像地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不会因为我跟聂崇明结婚了就停止生 长。何况大学本来就是花团锦簇的地方,从来就不缺青春与美貌。这就是婚外情 的可悲之处!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就算这偷情的男女修成正果, 将来的家庭生活中,只要气候土壤适宜,这颗种子就会在彼此的心里生根发芽, 结出恶果。把这事儿想透了,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如此说来,还结什么婚呀,我也不折腾了,搞得自己卑微地像个爱情乞 丐。”   “不能一概而论。好男人还是有的,所谓好男人就是为了家庭,为了责任, 能够控制住自己下半身欲望的人。现在的关键是,如果我们心里求的不对,就算 好男人站在面前也像个睁眼瞎,视而不见。所以我们首先要想清楚的一件事是, 找丈夫和找情人不是一码事儿。这个叫丈夫的男人必须正直诚实,值得信赖,万 不可执着于某种炽热的情感。因为婚姻就是赌上自己的一生,没有一种热情会延 续这么久,唯有责任心能维系这样漫长的关系。想明白这一点很痛苦,但不幸的 是,这就是现实,但愿还不是太晚。”   刘晓洁看着眼前的蓝薇薇,不敢相信这个曾经如飞蛾扑火般追求纯爱的女人, 此时大彻大悟,回归理性,吐出的每句话都入情入理,充满哲思。她陷入了沉思。   65   党扭路口,刘校长和杜博远、袁艺、大卫正在四处搜索。   “刘校长,这只是一条路,郑浩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杜博远问身边的刘校 长。从郑浩家出来,他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老人。   “这是从寨子出去的必经之路,叫党扭路。这个地方对郑浩有特别的意义。 当年郑浩的妈妈就是在这里跟外乡人一起乘车离开加榜的。小郑浩一路哭着跟着 妈妈,到这里眼见妈妈上了汽车,车子一溜烟开走了。透过扬起的尘土,他看到 妈妈在向他挥手。在他心里,这儿的空气中还残存着妈妈的气息和温暖。一直到 去北京上大学之前,每次有了心思都是来这里跟妈妈诉说。有一次,我找来的时 候,他就坐在这块石头上。”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经过一块大方石。   这块石头形状规则,表面平整,确实很适合人坐。可是他们环顾四周,并不 见郑浩的身影。   突然,大卫叫了起来:“看,这是什么?”   方石的背面立着一个双肩包,正是郑浩终日不离身的书包!待他们翻出里面 所有的东西,一个信封出现在面前,上面恭恭敬敬地写着:郑浩绝笔 刘校长启。 刘校长颤抖着手打开,是郑浩的手书,字迹有些潦草,可能是趴在石头上写的:   刘校长:知道您一定会来这里找我,可惜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我经 过深思熟虑,选择毁灭这个本不该来的生命。那些疯狂的、猥琐的想法已经随着 我的毁灭一起进入黑暗的外层空间,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此时,这个千疮百 孔、扭曲至极的灵魂已经自由自在地漂浮在空气中,不再需要自责和忏悔。   校长,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郑浩不才,辜负了您的教诲和殷殷期 望。这些年,您给了我父亲般的温暖,那些与您在一起做题、复习高考的日子一 直是我心底的阳光。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永远停留在那里,那样我就不用承受 成人的痛苦。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走出大山,我的人生将会一片光明。出去之后才发现, 全省最高分的荣誉和北大学子的光环是如此脆弱,它甚至敌不过同学一个鄙夷的 眼神。我是一只土鳖,除了死啃书本和做题,啥都不懂。都市熙攘,众生喧哗, 都不属于我。一个人的出身是刻在骨头上的印痕,怎么用力也抹不掉的。读了四 年大学,一年研究生,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不必追究我究竟为什么毁灭自己。我对生命毫无眷念,我有一百条理由告别 这个世界。如果一定要找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就是刘晓洁,这个女孩 点燃了我生命的热情却又残忍地扑灭了它。她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光亮, 但是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它熄灭了,我再也看不到活着的意义。   我走了,虽然很不甘心,但是自认没有回天之力。有如痛苦地活着,不如痛 快地死去。走吧,这个世界有我没我都一样。   对不起,刘校长,如果有来世,我变作牛马也要报答您!   郑浩 敬上   2018年10月20日上午11点10分   刘校长快快读完,下意识地抬手看看表,突然叫了起来:“才过十分钟!快 在附近搜索!可能还来得及。”   66   听到刘校长的话,几个人一激灵,赶紧分头冲向山崖边。第一个看到书包的 大卫冲在最前面。   袁艺见大家都往悬崖边上跑,有点逆反地想:凭什么断定郑浩是跳崖自杀呢? 转念一想,也对,在山上当然只能跳崖自杀啊。一扭头看到旁边有一片小树林, 心里一动,就反其道而行之迈了进去。严格地说,这都称不上是树林,稀稀拉拉 的,净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杂木,树干细细的,东一根西一支地立在那里,像一 群不听管教的野孩子。一定是随风飘来的树种落地生根长出来的。听刘校长说, 加榜雨水充沛,温暖潮湿,在山上随意扔一根干木枝都会发芽。   林子里寂静无人,正午的阳光从顶上倾泻下来,仰头望去,树叶都像是透明 的,有点树叶已经开始发红,经光一照显出灯笼般的喜气,非常美丽。袁艺四处 张望,突然她注意到离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这棵树比其他树要粗很多,树干挺 直,估计属于林子里的元老,原生在这里的。正是它的与众不同引起了她的注意。 而当她的目光由上而下到大树的根部时,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低着头,两只手下意识地把一根细树枝掰断,再掰。直到太短了不能 再掰了,扔掉,又随手捡起一根,接着掰。如此持续了两分钟,那人一直沉浸在 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注视。袁艺心咚咚地跳着,慢慢向那 人走过去。走到距离不到20米的时候,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树下的人突然抬起 头,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袁艺。“这眼神看上去怎么那么熟悉!”袁艺想起一个小 时前跪在他们面前的郑老汉!这种小动物感觉到危险临近才会呈现的惊恐眼神又 一次触动了她的心。她的呼吸有点急促,难道这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人就是郑浩?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怕对方逃跑,她站定了,不再往前走,轻 声问道:你是郑浩?   男人眼睛里似有火苗闪了一下,但很快就熄灭了,重又低下了头。   远处传来刘校长的呼唤声:“郑浩,郑浩。你在哪儿呢?孩子,你千万不能 想不开呀!”声音里带了哭腔。   “大家都在找你。校长急坏了。”她现在基本已经肯定对面这个人就是郑浩。 这种时候跑到悬崖边坐着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生怕对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袁艺一边说这话一边慢慢地靠近:“你要想 开点,再难,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的。”说到这里,一步跨上去,拉住了郑浩 的衣袖。然后对着远处大声喊道:大家快来,他在这儿呢。   “你们这是何苦!我横竖是要死的。”郑浩并不挣扎,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重新把头更深地埋到双膝之间。   “去北京上学,咱山里人几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你倒好,竟寻短见,你这 娃也忒怂了!费那么大劲把你弄进名校,就是为了让你喝满肚子墨水来跳崖的? 进了城,别的没学会,搞了满脑子的矫情。你上大学,是用命博来的,能跟人家 城里的娃儿比吗?是,你长这么大,娘不疼爹不管,忍饥挨冻,你不欠他们的, 但是你欠我的,你死不起!现在就跟我说说到底遇着啥事了,怎么就让你活不下 去了。”刘校长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竟然要自杀,这个打 击实在是太大了。   郑浩耷拉着脑袋,不作声,其他人也不说话,耐心等。过了好一会儿,郑浩 像下了决心,低声说:“我杀人了。”说的时候头一直低到胸前,不敢看刘校长 的眼睛。   “果然如此!”杜博远看了一眼大卫,他似乎也听懂了,会意地冲杜博远点 点头。袁艺从博远处已经得知整个事件的经过和他的推测,听到这句话,也是一 副“懂了”的神情。只有刘校长不知情,他一下子怔住了:“你说什么?你杀人 了?为什么?”   杜博远拉过刘校长:“校长,别急,我待会儿跟您细说。现在咱们把郑浩带 回去,派人24小时跟着他,先看住他再说。”   67   把郑浩安顿好,见他似已熟睡,杜博远跟袁艺和大卫使了个眼色,几个人轻 轻关上门来到卧铺车厢的餐车,要了几瓶啤酒坐了下来。   不知道写过遗书的人从心里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郑浩非常安静、 听话。这让袁艺很意外,她以为郑浩会伺机逃脱,再次寻死,特意跟博远和大卫 排好了班,轮流负责,做好了死盯着他的准备。谁知除了被刘校长训斥时默默流 了一通眼泪,其它时间这个来自加榜的青年基本都是眼神淡漠,沉默寡言,一副 听天由命的架势。她发现人在两种情况下可以表现得极端温顺,一是心满意足, 一是万念俱灰。郑浩现在应该就是后一种状态。一个人,连死都不惧,还有什么 不能面对的吗?这可能就是古人所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道理。   三个人里,博远显得最开心。显然这次因为他的预感,把郑浩从死神手里夺 了回来,让他很有成就感。他不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他知道生命 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无任何其他物品可以取代。只有活着,才能思想, 才能尽享人间的各种美好,才有从头再来一次的可能。   “下一步怎么走?”大卫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青岛啤酒,首先发问。在他的 生命里,这次来加榜可说是一次独特的体验。虽说已经在北大教了几年英语,他 对中国的了解很有限。当然主要还是从心里他并没有太多了解这个民族的愿望。 他跟那些参加“汉语桥”比赛胜出留在中国的外国留学生是不同的。在他看来, 一个外国人,能把世上最难的语言学得那么好,绝对是对这个国家的文化痴迷到 了疯癫的程度。他不同,他来中国就是求职,用自己的母语挣一份远超所值的薪 水,过上美食美女双拥的生活。身为白人,来自当今第一霸主的美国,他对于周 围发生的一切持隔岸观火的态度,也从未深究过中国人的喜怒哀乐,何况这些人 天生善于掩饰,视深藏不露为美德。   答应陪博远跑这一趟,原本只是因为刘晓洁是他前女友,于情于理不能坐视 不管。但这几天里经历的一切,却让他近乎麻木的心有了痛感。虽然他还没想明 白,是苗族老乡近乎原始的生活方式呢,还是北大学子郑浩的悲剧人生,或者是 郑父凄苦的眼神,触动了他的某一根敏感神经。他的父亲是农场主,像郑父一样 一辈子跟土疙瘩打交道,他和妹妹小的时候也都要到地里去帮忙,但是一家人温 饱有余,并没有感觉跟那些早九晚五的白领阶层有很大的差别。虽然如此,他和 妹妹大学毕业后都不愿接手父亲的农场。说到底,那种体力劳作、面朝黄土背朝 天的生活是谈不上任何安逸与享受的。   “当然是交给公安部门,协同他们一起查清卢淞死亡真相。”杜博远想都不 想答道。为了不刺激郑浩,他一直强忍着没追问事情的经过。   “那这不是把郑浩送到绝路上了?别忘了你答应刘校长的话。”袁艺说, “我倒觉得从社会学角度看,让郑浩活着比那个刘晓洁活着更有意义。”   从第一次见面,袁艺就不喜欢刘晓洁,她从心里讨厌这种心机婊。卢淞为她 丧命,郑浩也直接毁在她手上,尤其是她竟然忍心算计单纯善良的杜博远。出身 贫寒不是她的错,但是走哪条路抵达自己的人生目标就是她的选择了。虽然家庭 背景相似,郑浩跟她有本质的不同。他在迈出了辉煌的第一步后,努力读书,为 生存积攒资本。他唯一的失误是爱错了人,并且付出真情,这份错爱断送了他历 尽千辛万苦才见到一丝光亮的人生。但是话说回来,即便没有遇到物质的刘晓洁, 他能在北京为自己挣得立足之地吗?   “我在想,也许走出乡村,走向城市,并不是山里孩子最好的人生之路。郑 浩当年如果没有考上北大,凭着一身的力气,未必不能娶妻生子,温饱有余,尽 享天伦,终老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命之花还没绽放,就带着被碾压的自 尊枯萎凋零。”袁艺若有所思地说。   “我不这么认为。郑浩走出大山当然是对的,只是他的心没有准备好。公众 普遍认为娇生惯养的孩子心理脆弱,遇到挫折容易走入极端,事实上,穷孩子的 心理未必就更坚强。心理学上,他们都是属于需要小心看护的人群。”杜博远说。   “不只是心理强不强大的问题。”袁艺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当代中国社会 是多么的急功近利。家长为孩子焦虑,孩子为未来焦虑;富人为财富缩水焦虑, 贫困人群为生存焦虑;当官的为乌纱帽焦虑,小民为社会风气焦虑;男人为社会 地位焦虑,女人为容貌焦虑......几乎所有人都处在焦虑之中。像郑浩这样没有 背景的年轻人,又置身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面对越来越激烈的生存竞争,他 们真的没有办法像我们的父辈那样‘胜似闲庭信步的’。现在大家喜欢说一句话: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就是这个意思。你们知道北京现在住房多 少钱一平米吗?所以刘校长把郑浩送入北大,真的很难讲是救了这孩子还是害了 他。”   “生存竞争总是不可避免的,尤其像中国这样的人口大国。不能因为逃避竞 争,就不追求生命潜能的释放。郑浩这样的智商,弄得好说不定将来能成为杰出 的数学家。做一个普通农民了此一生,肯定是一种资源浪费。郑浩的悲剧只能说 明,青少年时期的心理健康才是中小学教育最需要关注的问题,它远比分数、排 名之类的外部表现要重要得多。”杜博远坚持自己的观点。   “你们加拿大人有户口吗?没有吧?这才是关键!中国的户籍制度导致地域 之间、城乡之间、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在资源分配上有巨大差异,这种不公使得 郑浩这样的外地人来到北京,首先要遭遇地域歧视。除此而外,他这样的家庭背 景,还要遭遇阶层歧视和特权歧视。改革开放四十年,阶层分化加剧了很多, ‘鲤鱼跃龙门’式的阶层流动越来越难,所以有人说‘寒门再难出贵子’。博远 同学,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郑浩们的内心要多强大才不会崩溃?”   她想起几年前,在网上读到的麦子写的一篇文章《我奋斗十八年,才能和你 坐在一起喝咖啡》。文中的“我”就是一个郑浩这样的农村孩子,为了摆脱几代 农民的身份,拼尽全力考入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立足,最终因为上 海的高消费,和寄钱回家的责任,只能维持最基本生活开支,还是不能与上海本 地人坐在星巴克一起喝咖啡。当时这篇文章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她当时并没有特 别的感觉,现在联系起郑浩,觉得它事实上讨论了一个很严肃的话题,那就是尽 管农家子弟通过努力也许能够在工作上和城里的孩子平起平坐,但是他身上背负 的原生家庭的经济压力仍旧无法让他跨越阶层。   “你说的这种阶层固化现象,其实是一种全球性的趋势。美国常春藤大学每 年的录取数据显示,父母是名校毕业的,或者名校巨额募捐者的子女更受名校青 睐。而上了名校的孩子有更多机会结识上层权贵、社会精英,他们求职或经商更 容易成功。在全民选举的国家,还会产生另一种不平等。因为每次大选,通常都 是那些有经济实力,或者是得到利益集团支持的的人当选。当选之后,他们的决 策又大都符合所在阶层的利益。所以穷人要摆脱自己出身,一跃而成富人就更加 艰难,甚至是不可能。这都是事实。但是仅仅承认这个事实是不够的。”杜博远 显然对这个问题作过深入思考。   “那还能怎样?这个事实恰恰印证了一句古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 子会打洞。这是底层人的悲哀,但是有什么办法能破解这种‘命中注定’吗?”   “这就是我想要郑浩们明白的。如果不想陷入这种让人颓废的命运注定中, 我们必须赋予奋斗一个意义。我的一个学生,来自陕北农村,他跟我说,那个地 方喝水都是难题。挖一个地窖,把雨水收集起来,人和牲畜都吃这些水。他说考 上北大最让他幸福的是喝上了干净的水。他打算毕业后在城里谋到一份工作,把 父母也接过来,喝上方便干净的自来水。他说,这么多年的奋斗虽然不一定跨越 阶层,但是却让他喝上了干净的水,而且可以每天用这么干净的水洗澡。作为农 村来的孩子,我们奋斗的意义,就在于我们过得比以前更好一些。成功的定义, 不是与别人比,而是与过去的自己比。这样才不会焦虑。   每个人的出身和起点不同,他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使命也不同。农村孩子能在 城里安家,城市普通工人家的孩子,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住上了大一点的房子。 即便没有大富大贵,这一生也是成功的。而且通过这一辈人的努力,为子女提供 了更好的起点,他们跨越阶层的希望就大了一些。这就是奋斗的意义。我觉得那 些宣扬‘底层只能认命’是极不负责任的。因为心理学认为一个人对自己的预言 往往会成真。如果认定自己这辈子属于底层,自暴自弃,一定真的停留在底层, 甚至将这种心态传染给子女,从而世代贫穷。而一个底层青年如果认定自己不属 于底层,他就会想尽办法脱离底层,只要找准目标,足够勤勉,又长于思考,他 一定能脱离底层,实现阶层跨越。”   大卫见他们讨论得很热烈,自己却一个字也听不懂,急死了,拉着博远求翻 译。博远只好给他翻了一下。大卫说:“我觉得没什么好争的呀,正如中国老话 里说的,人贵有自知之明。郑浩智商没问题,生存能力也没问题,他错就错在爱 上了一个他不该爱的人。他应该找一个简简单单、眼睛里只有丈夫和孩子的女孩 子,而不是刘晓洁这样的希望通过婚姻来改变命运的女人。穷孩子和富孩子最大 的差异就在于,他们必须步步稳妥,因为他们承担不起风险。”   杜博远和袁艺对看一眼:是我们想多了还是此公化繁为简?   68   在火车有节奏的摇晃中,郑浩沉入深不可测的睡眠之海。几天的紧张、恐惧、 逃奔,他已经疲惫不堪。本来以为纵身一跃,便可结束人世间所有的苦难,谁知 这小小的愿望也因为他的犹豫而成为泡影。他还活着,是的,他还活着!   当那个年轻女子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林子里,离他不过百米,而且慢慢靠近的 时候,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小到他,他无数次地来到这里,从来没遇见过人。 偌大的中国,贵州是偏远之地,加榜是偏远之地的偏僻山村。被他用来发呆的这 个地方更是人烟稀少,除了刘校长无人知晓。现在想来,唯一的疏忽是,不该带 小杜来加榜,更不该带他来家里,尤其不该让他跟刘校长搭上了线。   刚被杜博远他们“捉拿归案”时,他曾经有一丝慌乱,那是因为他最无法面 对的人此时就站在面前。他注意到当他说出“我杀人了”几个字时,刘校长眼中 有一束光突然熄灭了。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这个学弟学妹眼中的人设就崩塌了, 老人家此生的骄傲也将蒙尘。这太残忍了!   “我该如何面对刘校长?”这是他在逃亡途中想得最多的一件事。于他而言, 这个视他为己出的老人,一直是比父亲还亲的人。在辅导学业的过程中,他已经 成为老人活着的目的,老人若知道他目前的处境,一定痛苦至极。到家之后,他 为此纠结了好几天。他不能回学校,校领导、公安局都在那里等着他。他也不能 去找刘校长,那样等于杀了老人家。最后,他决定去死,唯有一死能结束眼前这 个困境。   当小杜告诉他,因为他的藏匿,警方已把刘晓洁当成最大嫌疑犯时,他原本 支离破碎的心又被捅了一刀。在他一贫如洗的生命里,这个女孩可说是最昂贵的 珍宝。那年在未名湖畔,当她突然昏倒在他面前,他抱着她跑向校医务室时,他 已经不可控制地爱上了她。此刻,对于这个脸色苍白,人事不省的女子,他的怀 抱就是她停泊的港湾,她就是他的新娘!他疾步如飞,心里充满恐惧,生怕这个 纤弱的女子敌不过死神的诅咒。但是在她醒来的那一刻,自卑战胜了不着边际的 愚妄,他仓皇逃离。之后,他远远地关注她的一切,直到后来他们开始交往,这 种失去她的恐惧一直都伴随着他。   现在,虽然前路茫茫,一切未知,但恐惧的感觉确实消失了。该发生的事情 都发生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个死,这不正是他求而不得的?如果逃过一死, 能活成什么样儿就活成什么样儿吧,反正最想瞒着的人已经知道了,最不想伤害 的人已经被伤了,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没办法活成别人希望的模样,现实中谁也 无法活成别人心中的样子。他回去自首,刘晓洁就被洗清了,这也算自己能给她 的最后一件礼物吧。将来她跟谁一起终老,都与狱中的我无关了。这么一想,也 就坦然了。   郑浩睡着了,很深很沉,连梦都没有。   69   聂崇明跟于倩倩的冷战还没结束,家里烽烟又起。   导火索是童童。于倩倩今天单位加班,打电话让奶奶帮接一下童童。聂母满 心欢喜地去了,谁知正碰上老师告状,说童童在学校不好好听课,课间休息时还 为一点小事跟同学起了争执,打人耳光。聂母一听气坏了,这打人耳光绝对是跟 那老不死的阿公和泼妇妈妈学的,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毁在这家人手里!   作为一名曾经的教育工作者,聂母深知孩子还小,心理脆弱,在弄清楚前因 后果之前不宜动辄问责,所以一路上隐忍不发,只在心里盘算着回家该怎么找大 人算账。   吃完晚饭,童童被安排到卧室做作业,面和心不和的两家人就在客厅里真刀 真枪地干上了。聂崇明首先发话:   “倩倩,今天老师告状,童童在学校打同学耳光。这好像是你家的优良传统 哈。你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事风格?”   谁知于倩倩看上去似乎并无太多内疚,她一瞪眼,没好气地说:“我反省? 笑话!老师是不是还说童童不好好听课?”   聂母一听,赶紧说:“是的是的,还说他学习不如过去认真了。为什么?”   “这要问某人了。整天恨不得家都不回,回来也板着个棺材脸,你以为孩子 没眼睛看不到啊?你知道他跟同学怎么说吗?他说爸爸妈妈要离婚了,他很快就 没人要了。这样的心态还指望他用功上进,开玩笑!”   “哼,上梁不正下梁歪,出轨女学生这样的烂事儿都能做,还指望儿子多大 出息。”于父总算找着机会泄愤了,赶紧拎了一桶油浇上去。   聂家的三个人被噎得一时张口结舌,气得干瞪眼。他们没想到明明童童打人 耳光是学了于家的坏榜样,根子竟然在自己人这边。聂崇明像气球漏了气,刚才 兴师问罪的气势早不知逃逸何处了。聂父本来就是小心翼翼的人,根本不赞成这 样短兵相接,擦枪走火之类的交锋,此时更加不出一言。还好聂母是见过大场面 的,她用鄙夷的目光扫过亲家公,然后稳稳地落在于倩倩的脸上:“呵呵,不会 教育孩子,甩锅倒是很在行呢。贵为人母,就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做不到谨言 慎行,至少要言语得体,举止端庄。尤其是男孩子,你是他生命里的第一个异性, 你的形象直接关系到他将来能否正常与异性交往,组成家庭,家庭是否会幸福。 希望你下次撒泼之前千万三思,否则童童就不只是打同学耳光的问题了。这一课 应该你母亲给你上,可惜她没尽职,今天给你补上。拿走不谢。”   说完,聂母对那两位呆若木鸡的男性公民一摆头:我们走。   一转身,却见童童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们,可能刚哭过,小脸上眼泪还没 干。聂母赶紧上去抱住童童,用手把眼泪抹掉:“童童作业做完了呀?别怕,我 们在商量事情呢。童童,告诉奶奶,今天你为什么要打小朋友耳光呀?”   “他说爸爸是出轨门。”稚气的声音从童童的小嘴里冒出来,像一声响雷, 屋子里所有大人都沉默了。   70   “我说呢,贵州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原来是去抓凶手啊!” 听完女儿绘声绘色的描述,吴宜萱恍然大悟,“过去还真小瞧了博远这孩子。”   “博远心思缜密,临危不乱,确实有那么点儿大将风度。我在旁边看他操着 磕磕绊绊的中文调兵遣将,满脸认真的劲儿,都笑死了。那个郑浩也是祖坟冒青 烟了,结识他这个朋友,关键时候捡回来一条命。可惜这条命最终还会被丢在监 狱里了此一生。妈,说起来郑浩也算是你老乡呢。加榜离你老家远吗?”   “这个郑浩是加榜人?那还真是我老乡。我家在黎平县,在加榜的东边,虽 然相距不远,但他应该是苗族,我们是侗族,民族不同。以后这些边远地区还是 少去为佳,尚未开化,民风彪悍,你一个小姑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吴 宜萱笑着说。她是考上了川大离开家乡的,按现时的说法,她算是凤凰女。袁艺 生在北京,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孔雀女了。她现在回家乡看望父母,基本都是自己 独自一人。老袁工作忙,很少有整块的空闲时间,袁艺小的时候,跟她回去过一 次,各种不习惯。长大记事之后,她就不再带她回去了,倒不是怕她受苦,而是 希望在女儿的心目中,妈妈就是现在的样子:知性,优雅。如果她知道儿时的她 跟现在村子里衣衫褴褛,满脸脏兮兮的小姑娘一个样,她一定会对母亲失望的。 在她的心里,那些灰暗的、贫穷的、没有尊严的日子,是留在她身上的疤痕,哪 怕是轻轻地触摸一下都会引起不适。   “才不是!加榜的那些梯田,一层层依山而铺,像画儿一样,好美呢!”   “看上去很美而已。那些地是用锄头铁锹一寸一寸地开垦出来的,开出来之 后还要灌水、插秧、除草等等一系列的劳作,你才能看到那些画儿般悦目的色彩。 乡民的日子更是省吃俭用一天天,一年年地熬过来的。我敢打赌,让你到老乡家 过一个月,保准你哭着闹着要回北京。那种少油寡肉,连蔬菜种类都很少的日子 你一天都过不了。”吴宜萱怜爱地摸着袁艺乌黑的长发。袁艺的头发像她年轻时 一样,又浓又密,乌黑油亮。   “我倒真想去试试呢。”袁艺索性把头埋在妈妈怀里,撒起娇来。   “胡说什么?好端端的去那种地方干什么?”吴宜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冻住 了。   “不急不急,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没经过深思熟虑。”袁艺没想到母亲的反 应这么过激。在她心目中,妈妈不是那种没见识的母亲,难道我这样蜜罐子里长 大的,去穷困地区锻炼一下有什么不对吗?但她此时不想跟妈妈探讨这个问题,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取得妈妈的支持。   “妈妈,你说郑浩这孩子是不是挺可怜的。从山沟沟里考上北大,又是他那 种家庭,得多虐才能做到啊?可就这么一冲动,前程尽毁。”   “这倒是真的。对你们来说考上大学也就是好一点的职业前景,对山里的孩 子这一步那就是改变命运。不说简陋的学习环境,光师资这一条,就没法跟你们 比,更别提有的地方连像样的学校都没有了。没有足够的天资,没有拼了命的勤 奋,这一步简直堪比登天。在山里,很多女孩子十几岁时,就会面临两种选择: 一种是匆匆嫁人,从此一辈子困在山里。一种是生在家庭贫困且极度重男轻女的 家庭,父母认为女孩子聪明勤奋是没用的,她们被逼迫辍学,外出打工补贴家用, 把唯一能上学的所有资源给家里的男孩。她们中的很多人虽然天资聪颖,但没学 能上,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甚至连县城都没有看到过。她们可能14岁就生了两 个孩子,因为太小还被家暴,没过几年就神神叨叨失心疯了。她们可能终身依靠 自己的男人,哪怕这些男人粗鄙、下流、暴力……也没有选择离开的权利。她们 不知道何为审美、何为享受生活,没有见识过漂亮的衣服,没有喝过奶茶,没有 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过工作上的尊重认可。就这样,世代轮回……山里的孩子苦 啊!”   见共情效果已经达到,袁艺不失时机地得寸进尺:是啊,我也是这次去了加 榜,才知道大山里的孩子来到大城市,是背负着多么大的责任和压力。北京人如 果天资不高、不爱学习,可以选择做个普通人,但是郑浩们不能,他们如果不够 出色或者成功,连起码的人格都不能得到尊重。所以他才会被各种焦虑压垮。妈 你说像郑浩这种情况,会判个什么呢?   “杀人偿命,我猜可能会死刑或者终身监禁,至少也得判个十年八年的。” 吴宜萱叹口气,“这孩子一辈子算完了。”   袁艺听了,心里突然特别难受,眼前出现郑浩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那种说不 出是什么的眼神。那里面有希望,但更多的是绝望与无助,像一个溺水的人发现 了一块漂浮的木板,忍不住想去抓。手刚伸出去想起这是别人的,又缩了回来。 底层人的悲哀,是这次和博远结伴的贵州之行让她感受最深的。想到儿时的母亲 也曾经历过这些苦难,她突然对妈妈产生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亲近和崇敬。就 是在那样的学习条件下,妈妈还考进了川大,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和韧性啊!她 自己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在中下游徘徊,对学霸之流怀有莫名景仰,没想到自 己的妈妈就是超级学霸呀!可惜这么优秀的基因没遗传给我。   “想什么呢?还在为郑浩难过呀?不必太难过,人各有命。人靠着自身的努 力或许可以改变人生的轨迹,但改不了命。”可能是感觉到了袁艺的亲近,吴宜 萱今天难得的耐心。   “妈妈,我们可以帮到他吗?郑浩真的不是坏人,也没前科,算初犯,就是 一时冲动。作为一个男人,谁能忍受自己的女朋友爱上别的男人呢?”   “这个忙我们可没法帮。你爸是教委主任,不是司法部长。就算是司法部长, 这种时候也不敢往枪口上撞。”   袁艺大失所望,深深叹了口气:看来只能碰运气了。   71   当杜博远像一个远征归来的将军出现在面前,刘晓洁突然感觉有点异样,她 好像真的喜欢上这个不远万里来中国闯荡的黄香蕉了。   过去她并未认真考虑过和这个大男孩的关系。说实话,他们的开端并不好。 当时见他扶起奶奶,她心里热了一下,谁知刚说完谢谢,那个狗屁司机来了句 “碰瓷”。他可能不知道,老人家常年生活在四川乡下,压根儿连碰瓷是什么都 不清楚。   作为帝都打工者的女儿,她素来讨厌仗势欺人的权贵阶层。这些人养尊处优, 每天享受着外地人用生命提供的廉价服务,却从未生出一点感激之心,反而百般 刁难侮辱。那天她默记下车号的同时,也把这个大男孩归入这些这类人中。她在 心里恨恨地发誓:这个什么主任,管他是圆的还是方的,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出乎意料的是,她还没想好怎么报复,这个她以为再无机缘相见的人竟出现 在英语口语课上,还说要向她的奶奶道歉。这倒让想伺机报复的她不知该如何是 好了。她思来想去,觉得不如顺水推舟,先去袁主任家里看看再说。知己知彼嘛。   但是那晚从袁主任家出来,当她告诉杜博远信封里是封口费时,他脸上出现 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显然,他并不懂“封口费”是什么意思,但他无疑从她说话 的神情上意识到了什么,然后他就不再说话。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刘晓洁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杜博远当时的样子。这是一个 老实人受了不应有的伤害时的表情。那个司机很可恶,袁主任或许也不是什么好 人,但杜博远是无辜的。他甚至天真地想以他的方式还她和奶奶一个公道。可是 她回报给他的是什么?她想利用他对中国社会的无知报复自己深恶痛绝的权贵, 不顾他在其中受到怎样的伤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无耻了?思前想 后,她决定收手,为了杜博远。   如果说她和杜博远的故事开端不好,后面的情节简直就是一部狗血剧。先是 她和大卫做爱时被这家伙碰上,为了挽回影响,她费尽心机制造了长城踏青的机 会,却又因为自己崴了脚泡了汤,似乎上天打定了主意要搅他们的局。她算是明 白了,自己跟这个黄香蕉八字不合。   这段时间,她想的最多的不是杜博远,也不是郑浩,而是卢淞。如果说这个 世界上还有适合她的人,那就是卢淞。现在回想起来,从见第一面起,她就已经 喜欢上了这个性格开朗、举止得体的男人了。他好听的北京话,他的家教和修养, 都符合她对丈夫这个角色的想象。难得的是,他也喜欢她!可惜我们之间却只有 一晚的缘分,今生今世,永远也等不到卢淞求爱的那一天了。   她悲从中来,不是为卢淞,而是为自己。卢淞魂归西天,就连打算下嫁的郑 浩,也不知所终。她心灰意冷,对自己说,算了,别折腾了,孤老一生就是你的 命。   现在,这个八字不合的杜博远就站在她面前,脸上写满孩子般的得意和神秘: 晓洁,郑浩承认卢淞是他杀死的!   “你们找到郑浩了?他人在哪儿?”刘晓洁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普通话 都说不利索的假洋鬼子竟然破获了一宗毫无头绪的杀人案!   “我把他交给警察了。好的话这可以算作投案自首。”   什么?!他竟然把郑浩交出去了?刘晓洁怔怔地看着正等着她夸赞的杜博远, 彻底无语:这人该不会是警察的卧底吧?   72   杜博远打开门,把燕燕让进来。   “这里条件挺好,难怪你不愿住我家。”燕燕好奇地四处打量。   “我妈妈不想让我太打扰你们,毕竟不是一天两天。”   “其实我知道,小姨跟我妈关系不是太好。”燕燕在沙发上坐下,接过杜博 远递过去的可乐,大大咧咧地说:“我要是你,也不住在我家。我妈什么都要管, 什么都要按她的意思做,否则就是一通闹腾,烦死人了。老爸说她正在更年期, 我们都让着点。可我觉得她好像一直都这样,小的时候逼我学这个学那个,现在 又逼我交男友。真后悔没好好读书,要是考上外地的大学,至少可以离老妈远 点。”   “哦。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假洋鬼子不知道是没听明白表 妹的话外音还是不喜欢背后议论长辈。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路过这里来看看你。我妈让我问你缺什么,有 什么需要帮忙的,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的。对了,我妈说小姨最近可能要回来一 趟,为姥爷房子的事儿。他们跟你说了吗?”   妈妈要来?杜博远有点意外。上周他刚跟妈妈通了电话,她似乎并没有这个 打算。但是姥爷房子的事儿他倒是知道一些的。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冷笑 着对爸爸说:你知道吗?徐帆鼓动老爷子把西城的房子卖了,然后在她自己的小 区里租了一个小黑屋让老人住。说是离得近,照顾起来方便。现在又说那家人出 国等着用钱急着卖,用她自己的名字把那房子买下了。爸妈原来那房子,将来也 有我一份的,她这一转手,成了唯一户主了。这如意算盘打得多好啊!她就是怕 我跟她争产权。其实爸妈那套大的本来就是要给她的,一家人动这么多心思累不 累呀。   “她照顾老人家也不容易,随她吧。再说了,你不是还有一小套嘛。”杜万 年息事宁人。   “小套不也在她手上!出租这么多年,租金全数归她。咱们回国想住几天都 不行。而且她完全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转到她名下,最后户主是谁还难说呢。”母 亲看上去心情很差。   “北京房价是太高了,这么高的回报面前坐怀不乱真心不容易,也难怪徐帆 两口子动心。不过徐晓,你这也是有遗产的人的烦恼啊,我等家境贫寒的就不必 操这份心。”杜万年家在农村,父母在两间破瓦房里住了一辈子,现在老二一家 跟他们一起过,那两间瓦房将来自然就归老二家了。   博远知道妈妈口中的那一小套房子就在西城区,离北大很近。这次他来北大 教书,妈妈有意让他住那里,但大姨说那处房子一直在出租,租金要用来支付姥 姥、姥爷的保姆费用的,博远如果没地方住,可以住到她家里。妈妈听了非常生 气,让博远到北京后不要跟大姨联系,就当北京没这个亲戚。   他当然不会跟燕燕说这些。他认为大姨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很多事情在 了解真相之前不宜凭主观想象妄加论断,这就是中国成语“疑邻窃斧”告诉我们 的道理。他岔开话题:“我妈妈没有告诉我她要回来,说不定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对了,燕燕,你还记得见到我的那天晚上的那个大派对吗?”   “当然记得呀!你们玩得那叫个嗨,好多人都喝高了,害得我们一个个帮着 找代驾。好像就你脑子还是清醒的。”   “还有一个,他叫卢淞,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明天我们几个相关的人要接 受警方问询,燕燕,我希望你能来配合调查。”   “啊?!死了?为什么?”燕燕呆住了,难道真的有乐极生悲这回事?没想 到自己来这里的使命没完成,倒被博远抓了差。这个看上去傻傻的假洋鬼子是真 傻还是假傻?   73   聂崇明这段时间很郁闷,一直顺风顺水的他似乎正在遭遇人生的滑铁卢。自 从于倩倩大闹历史系,他的坏运气就开始了。先是被系里停职反省,这对他倒也 没有太大影响。教授跟女学生玩暧昧在大学里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照不 宣,只要当事人不在意,构不成性侵或强奸,就属于私德范畴,大不了换个学校 继续风流。于倩倩反应过激只能说明她这人不明事理,情商太低。她也不想想, 这种事情最丢面子的还不是她自己?搞不定自己男人的女人至少是缺乏女性魅力 吧,去老公单位大吵大闹,更是智谋不足的表现。   只是现在他没有办法用这些说法麻醉自己了,因为童童有问题了。他可以不 在乎于倩倩,但他不能漠视这件事对童童的影响。童童是他的生命的延续,也是 他活着的主要动力。冷战显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他必须找到一个不影响儿子成 长的长久之计。   离婚之事他不是没想过,于他而言,只要新妈对儿子好,这是何乐而不为的 事情,何况蓝薇薇性格温婉,母性十足,应该比火爆的于倩倩更适合当童童的妈 妈,除了非亲生这一点。但于倩倩已经明确表示不会把他拱手让给小三,那有血 亲的儿子岂非更不撒手?如此,眼前只有破镜重圆这一条路了。凭心而论,于倩 倩除了性子急一点,也无大错,算是尽职的妻子和母亲。要不就诚恳地认个错, 请求老婆大人原谅?   这厢聂崇明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于倩倩出事了。   那天她像平时一样下了班,在北京图书馆那一站上了地铁。自从婆婆主动请 缨每天接送童童上下学之后,她下了班就坐地铁直接回家。上车后见到刚好有个 空位她就坐了下来。下面一站是中转站,一大波人涌了上来,于倩倩低头刷手机, 没注意周边,突然听到有人在说:“我就瞧不起外地人,没素质,老弱病残上来 也不知道让个座,我瞧不起。”于倩倩抬起头,发现有个穿着绿背心的大妈站在 她身边,脸正对着她,才知道原来在说自己。正值下班的高峰时间,车上人挺多, 很多人站着。于倩倩最近跟聂崇明冷战,心情不好,再看那大妈,也就六十几岁 的样子,就没好气地说:“北京都是您家的,有本事您住故宫里。”   “这一口大茬子,一听就不是北京人儿。这是北京,我二环里户口,正黄旗 的,瞧这通天纹,瞧见没?”大妈摘下帽子,指着额头对于倩倩说。   “嗬,还正黄旗哪,那您还坐什么地铁呀?您该坐八抬大轿吧?”于倩倩冷 笑道。   这句话可戳到心窝子了,大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操起手上的大布袋 子就扇过来。布袋子里可能有矿泉水之类的东西,砸到身上分量不轻,于倩倩心 里的火气一下子窜上来,霍地站起身一巴掌抡过去,接着伸手一推,大妈倒在地 上。大妈没想到对方看着像个文化人竟这么刚猛,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就咬,两 人顿时扭打成一团。旁边的人让开场子,有的拿起手机摄像,有的报警,就是没 人拉架。等到到站,站警拉开她们,大妈已经疼得两手乱抓,两腿乱蹬,彻底乱 了方寸,于倩倩也被大妈锋利的指甲抓得满脸是血。   聂崇明被站警一个电话叫来,看着眼前两败俱伤的女汉子,头都大了:真搞 不懂这些女人,萍水相逢,能有多大仇呀打成这样。   74   郑浩被拘留了,杜博远、袁艺、大卫,燕燕以知情人的身份来到警察局接受 调查。   据接待他们的警员讲,前段时间他们还是收集到了不少新的线索。首先是来 自郑浩供词的信息:事发前一天晚上,他来找刘晓洁未遇,就躲在刘晓洁的楼下 等。半夜时,亲见卢淞把人事不省的刘晓洁扶下了车,他很生气,冲了出去一把 抢过刘晓洁抱起来上了楼。他用刘晓洁手袋里的钥匙开了门,把她平放在床上, 宽衣解带时突然产生了抑制不住的冲动。正在他伏在刘晓洁身上打算非礼时,卢 淞破门而入,扑向他。扭打之中他没掌握好分寸,水果刀刺到了对方要害部位, 卢淞应声倒下。见卢淞人事不省,他吓坏了,便把卢淞的身体挪到刘晓洁身上, 把水果刀放到刘晓洁右手里,造成卢淞企图强奸刘晓洁时被她杀死的现场。我们 查验了水果刀,上面果然有郑浩、卢淞和刘晓洁的指纹,郑浩的证词是可信的。 只是我们在水果刀上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指纹,挺清晰的,应该是不久前留下 的。这个人是谁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   “还有,如果郑浩所说属实,现场是他杀死卢淞后制造的,那么卢淞当晚并 没有强奸刘晓洁。可是这样的话,法医出示的刘晓洁内裤上有卢淞精液这件事就 没有了出处。这又使得郑浩的证词并不成立,让人怀疑他会不会为了洗清刘晓洁 而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是目前最大的疑点。”警员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我知道。”一直没出声的燕燕突然开口了,“那天晚上,我去送水果, 在过道里看到刘晓洁和卢淞在激情拥吻,就对他们俩人比较注意。后来果然发现 他们趁大家闹得凶的时候离开众人,然后依偎着进了俱乐部的一间密室。”她见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部转到自己身上,迟疑了一下,说:“但是他们是否真的有 那种关系我也不确定。”   “你这个线索很重要。如果真是这样,就都对上了。你也不必有精神负担, 我们会找当事人核实的。只是在这之前还是希望他们主动交代,因为知情不报也 是有罪的。”警员显然对燕燕提供的信息很满意。   杜博远没说话。虽然大卫早就跟他透露了刘晓洁内裤上有卢淞精液这件事, 而且他自己也亲眼目睹了豪华派对上刘晓洁和卢淞的亲密举止,他从心底里一直 希望这只是个八卦,不是事实。他不愿意相信刘晓洁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子。   袁艺见杜博远神色有点不自然,知道他喜欢刘晓洁,这个话题还是太过私密 了,就岔开问道:“其实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郑浩到底会被判个什么刑。我觉得 郑浩看到自己女朋友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肯定会有过激反应。加上卢淞从后面扑过 来,他处于不利位置,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俩人扭打在一起时,失手杀了人,最 多属于防卫过当。这种情况可以轻判吗?”   “《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过失致人死亡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 刑。郑浩这个是否属于防卫过当杀人,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比如他跟卢淞爱上同 一个女生,是情敌关系,有可能早就怀恨在心,这件事情只不过给了他一个杀掉 卢淞的机会。他等在刘晓洁楼下,仅仅是偶然碰上她和卢淞在一起,醋意大发, 在卢淞破门而入,攻击他时,防卫过当,还是蓄谋已久,故意杀人,这些都需要 有足够的证据才能定案。”   听到这些,杜博远心里一动:也许郑浩杀卢淞真的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 简单!   75   地铁上恶斗的两人都被送到医院检查了。于倩倩身大力不亏,只受了点皮肉 伤,大妈因为被于倩倩推倒按地上揍了几记老拳,胳膊、腿、肋骨好几处骨折, 后果比较严重。大妈的家人要凶手于倩倩医疗费全包,外加十万精神损失费,否 则就告上法庭。   于倩倩不服,说大妈言语伤害在先,她是为尊严而战,属于正当防卫。北京 公交集团工作人员对此事件的回应是,北京大妈虽有口头侵犯,但未对人身财产 造成实质伤害,只能做道德层面的引导。所以除非于倩倩起诉,她只能乖乖出钱。 聂崇明认为,别人伤得比你严重,咱们已经理亏了,谁让你逞匹夫之勇呢。你好 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跟大妈计较什么,现在大妈就是社会公害,路上遇到 都要绕着走,退避三舍还来不及,你倒好,直接干上了。   于倩倩听聂崇明唠唠叨叨,不耐烦了:还不是因为你出轨女学生闹心,那大 妈活该撞到我枪口上了。再说我也受伤了呀,她不经打怪谁?   聂崇明一听,敢情归根结蒂还是他的罪过,便不再作声。后来听说大妈被行 政拘留了,因为律师认为她公然侮辱他人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第二 项。大妈认罪态度好,只拘留了五天,罚了五百块,放出来了。律师还说,从客 运合同角度说,乘客都是平等的,没有必要让座。让座是为了照顾老弱病残人士, 出于自愿,对于倚老卖老的可以拒绝,不能道德绑架。于倩倩这才稍许释怀。   于父和于母来医院看女儿,见她没大碍,松了一口气,再一听对方的要求, 吓得脸都绿了。他们都是普通工人,有限的退休金还要养啃老的儿子,现在就靠 着吃女儿喝女儿的攒点养老的钱,哪里拿得出这么多,一家三口长吁短叹。聂崇 明见状有点不忍,安慰道:不急,咱们跟对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少赔点,实在 不行取个折中。我和倩倩还有点存款,我父母那边应该可以支援一部分,咱们先 把这关过去。   由于这个意外,同一屋檐下两家人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逆转。人穷志短,就 为这医疗费和五万赔偿款,原本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于家在亲家面前顿时气短起来, 甚至出现了刻意示好的时刻。比如中午于母一向都是到点就做饭的,稍晚一会儿 于老先生就开骂。现在她会客气地邀请聂母先用,说这会儿厨房干净。吃饭时间 比平时晚了近半个小时,于老先生一声不吭。早上买菜,于母会问聂母想吃什么 她顺手带点回来,还体贴地说,你们文化人要看书,时间精贵,就不用天天去早 市了,那种地方人多闹哄哄的,满地烂菜叶子,能不去就别去。   就连火爆脾气的于倩倩,也变得乖巧了。她从心里感佩聂崇明在这件事情上 的担当,觉得他过去的劣迹也不是那么不可忍受。静下心来想想,除了跟蓝薇薇 这一档子事儿,崇明对儿子,对这个家还是很负责任的,对自己也说得过去,总 体上是个好男人。跟自己老爸对老妈的态度相比,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她想起上 次大闹历史系之后她妈对她说的话,这夫妻呀,就是做个伴儿,解个闷儿,生儿 育女搭帮过日子而已。你爸整天对我大吼小叫的,妈不还是跟着他过了一辈子。 啥爱不爱的,不贪那个心。贪念太多,是跟自己过不去。男人骨子里就是个小孩 子,再好的玩具热情不过三四天。崇明他也就这几年好尝个鲜,馋别的女人,等 老了,玩不动了,还不是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   聂崇明当然不知道于倩倩在想什么,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怎样为这个彪悍的女 人收拾残局,尽快让三代同堂的七口之家恢复往日的秩序。所幸父母在这件事情 上表现得极为通情达理,大概他们也感觉现在这一家人就是系在一根线上的蚂蚱, 是命运共同体。不久,聂崇明惊喜地发现,侥幸躲过一劫的于倩倩又变回了大学 时代的柔顺女子,看他的时候丹凤眼里甚至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明显刀枪入库, 马放南山了。他对命运的安排暗暗称奇,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看来这日子真能过下去!   76   北大女生宿舍。   刚从公安局回来的杜博远正在安慰刘晓洁:郑浩已经如实讲出事情的真相, 你的嫌疑可以彻底解除了。只是郑浩可能要坐监狱,毕竟手上有条人命呢。   刘晓洁感激地看了一眼杜博远,又低下头:“现在卢淞死了,郑浩坐牢了, 我知道大家都怪我。可是我当时怎么会知道最后是这样的结局呢。我不过是想找 一个最适合我的人,把自己嫁出去而已。”   “选择并没有错,关键是选择的过程中要把伤害减到最低。比如你如果喜欢 卢淞,并且打算进一步交往的话,应该先跟郑浩分手,这样他就不会认为卢淞约 你对他是一种侵犯了。”杜博远斟字酌句,看得出来在尽量选择刘晓洁能够接受 的词汇。   “其实我跟郑浩根本就没到男女朋友的程度。只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而且 都是大山里的苦命娃子,希望能彼此温暖。我跟他最多可说是惺惺相惜,爱的成 分并不是很大。认识卢淞之后,我就知道真正喜欢的其实是卢淞这样的男孩子。 他们自信、笃定,有竞争实力,是可托付一生的人。嫁给这样的人,不说锦衣玉 食,至少不必为住房、交通、孩子入学等事情大伤脑筋。而如果嫁给郑浩,这些 里面拿出任何一件都将是一道过不去的坎。之所以一直犹豫没有跟郑浩把话说绝, 就是顾虑到他的感受,我怕他知道后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他对我有救命之 恩,即便不能报答,我也不能伤害他。没想到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很好奇你对男女朋友的界定是什么,上床吗?”   “当然不是,记得我跟你说过,在我的观念里,只有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才 能称作男女朋友关系。在我这里,上床是这种关系的第一步,或者说前戏?”   “你的意思是,你跟郑浩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因为你根本没有打算跟他结婚。 但是你和卢淞交往的目的是结婚,这是不是说你跟他已经上床了?”   “我跟你说过我跟卢淞上床了吗?我有这么随便吗?”刘晓洁突然神色大变, 声调也提高了。   “可是法医说......说你的内裤上有卢淞的精液。这怎么解释?难道那天晚 上他真的性侵你了?”说到这里,杜博远结巴了一下。   “法医结果出来了?难怪你在纠缠这个问题,想你也不是这么爱八卦的人。” 刘晓洁一下子泄了气,脸上又变回到过去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不过如果我告 诉你,那是因为派对上我和他情不自禁,都是成年人,这不奇怪吧?所以他用不 着性侵我,他想要,我心甘情愿地给他。别的我做不了主,我自己的身体总可以 做主吧?”杜博远有点困惑地注视着对面的刘晓洁。这个女孩,从认识她的第一 天起,她呈现的就是两副面孔,似乎在她的身体内,寄居着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 人。一个内心骄傲的女孩,不幸生在贫穷人家,她该怎样做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 样子?   “晓洁,你当然有权支配你的身体。只是你应该把实情告诉警方,否则他们 怀疑郑浩是为了洗清你才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杜博远直视着刘晓洁的眼睛, 温和地说。   77   蓝薇薇坐在“上岛咖啡”靠近墙角的一个小圆桌旁。   这间咖啡馆从北大南门出来步行只需十多分钟,但北大的学生和教师很少光 顾。他们更愿意去距此不过几十米的星巴克。星巴克的布局风格是纯西方式的, 坐在这里有种去了国外的感觉,符合北大学子的欧派审美。星巴克也很珍惜它的 中国客人,免费上网 之外,每张桌子的边上贴心地为顾客配备电源插座。除了 经典美式咖啡、拿铁、卡布西诺之外,还开发了多款受年轻人青睐的风味奶茶, 是最适合“泡”的地方。相比之下,曾经红极一时的台湾品牌“上岛咖啡”就冷 清许多。   这正是蓝薇薇和聂崇明想要的。虽然社会对婚外情的容忍度已大有改观,那 些让自家男人乐不思蜀的“红颜知己”依然是妻子们的痛点,谴责第三者的“小 妖精、狐狸精、骚货”之声从未消失过。自从于倩倩大闹系主任办公室,聂崇明 和她就成了“名人”,走在校园里,身后都似乎有目光追随,搞得她连聂崇明的 办公室都不敢去了。为避免成为众矢之的,她把聂崇明约到这里。   “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很忙吗?”见聂崇明在对面落座,蓝薇薇柔声说道。   “一地鸡毛。”聂崇明边说,边警觉地快速打量了一下四周。见蓝薇薇正专 注地看着自己,掩饰地感叹道:“这里这么冷清!想当年,上岛咖啡可是我们文 艺青年心目中的高规格打卡地呢,短短的二十几年自残成这样,这让陈文敏老人 家情何以堪。”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蓝薇薇眉毛一挑,轻声问道。   聂崇明见对方不接他的话题,有些尬尴地干笑两声,将目光投向蓝薇薇。她 今天似乎刻意打扮了一下,细细描画的眉毛,浅珠光色的眼影让她看起来更加妩 媚动人,脉脉含情。只是全身黑灰色的装扮透出一股凛然之气,与过去性感明快 的穿着截然不同。   “童童在学校打人,他妈妈在地铁打人,好好的一个太平世界被这母子俩搅 得鸡飞狗跳。搞不懂一屋子的知识分子,哪来这么重的戾气。”聂崇明苦笑着摇 摇头,“而且据说根子在我这里。无话可说。”   “你还委屈了?依我看根子可能还真是在你这里。”蓝薇薇微笑了,“你让 他们没有安全感。人一旦失去了安全感,情绪就容易失控,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 这跟受教育程度没什么关联。”   “这么说,你才是罪魁祸首吧?”聂崇明也笑了,“我最多是自控能力差一 点而已。薇薇,你真的让我情不自禁。”他紧紧握住蓝薇薇的手,前些日子在心 里发过一百遍的誓言全都飞得无影无踪。他想要她,他现在就想要她!   蓝薇薇轻轻抽出手,依然微笑着,眼睛里却有了泪光:“对不起,崇明,我 很抱歉!你说得对,是我夺走了他们的安全感。是放手的时候了。我们到此为止 吧。”   聂崇明大吃一惊,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前段时间家里不太平,窝心事一件 接着一件,他也没心思跟蓝薇薇调情了,这次她主动约他,还以为是想他了。接 到她的信息时,他已经在想着两人在一起颠鸾倒凤的美妙时光。还有点怪她,何 不直接约去宿舍,他们之间还用的着刻意找情调嘛。莫非蓝薇薇责怪自己怠慢她 了?   “放手?你想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伶牙俐齿的聂崇明变得语无伦次起 来。   “不然呢?咱们结婚?”蓝薇薇情绪已经平复了,脸上多了一点玩世不恭。   “这也不是不可能啊。就看你是不是特别想。”此时的聂崇明早就把那娘儿 俩抛到了九霄云外,唯一想的就是怎么留住蓝薇薇。   “真的?”蓝薇薇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原本无欲无求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希 望。   “凡事皆有可能。只是为什么突然想起结婚了?”   “跟你说句实话吧,所有女人都想结婚,除非是特别离经叛道的另类,可惜 我不是。我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这三年里,我无数次设想过跟你终 日厮守的情景,也一直在等着你说出‘嫁给我吧’这句话。近来我发现这个希望 似乎越来越渺茫。崇明,你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我们的未来,对吗?”   “不过就是一张纸,没想到堂堂博士也不能免俗哈。虽然我并不认为结婚是 爱情最好的归属。”   聂崇明此话倒并非搪塞之词,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于倩倩,那个曾经充满了 诗意的如水女子。如果不是亲历,他是不敢相信女人会被婚姻如此严重地改变的。 但到了蓝薇薇耳朵里,就成了毫无诚意的敷衍。蓝薇薇好看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如此说来,咱俩真的没必要继续走下去了。我以为男人对一个女人情到深处都 想把对方当珍宝一样娶回家去,彻底占有呢。看来我是太不了解男人了。”   “那你打算怎么样?”聂崇明意识到事态严重。但已经晚了,似乎一切都已 经不可扭转了。   蓝薇薇站起身:“我已经联系了浙大。毕业论文就劳烦聂老师尽快审改,帮 帮忙。”   聂崇明愕然地站起身,呆呆地看着这个跟自己肌肤相亲了三年之久的女子转 身离去,丰满而娉婷的身影融入了午后的斜阳,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他颓然坐 下,一股落寞与沧桑的感觉涌了上来......   78   穿着一身囚服的郑浩探走进探视室,见到窗口的杜博远和袁艺时,有点意外 地怔了一下,便很快低下头。   杜博远递给他一个购物袋:“刘晓洁给你的,说天冷了,这几件冬衣可以御 寒。”   旁边的狱警伸手接过袋子,打开一件件仔细检查。   “代我谢谢她!我杀了卢淞,她肯定恨死我了。”郑浩抬起头,看了一眼杜 博远,就又低下头。   “我们都为失去卢淞痛惜,他本不该死的。而且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家境优 渥,自律勤勉,将来学术上也应该会有所作为的。”   “是啊,他当然不该死,该死的是我。像我这种家庭背景,就算顺利毕业能 不能找到工作还难说呢,而且心理阴暗,嫉贤妒能,活着只能给人添堵。我那天 就该早点跳崖死了算了,也省得你们一个个为我东奔西走的。”郑浩露出一丝奇 怪的笑容。   “no, 浩,我不是那个意思!”杜博远急得英文都出来了,“你当然也不该 死,所有生命都是上天的礼物,都是宝贵的。在造物主的眼里没有高低贵贱,每 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有他的使命的,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我不可能相信。如果你生在我的家庭,你也不会相信。现在我不光不相信 生而平等,我还不相信靠自身努力能改变命运。”   “我能理解你心里的怨气。但是你只看到你没有的东西,忽略了你拥有的东 西。你出色的学习能力,思考能力,行动能力,这些才是更加宝贵的,真正属于 你的宝藏。你用课余时间去做家教,并未影响成绩,这说明你的学习效率比较高。 因为做家教,你对社会的了解也远比终日在校园里的同学要深刻。只要对自己有 信心,这些劣势都可以转化成优势。有些东西你现在还没有,但是将来一定会有。 这些不一定是房子、车子、财富这些,而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意义。犹太亲 子教育家沙拉讲过这样一件事,说刚到以色列的时候,她儿子看到别人家开着奔 驰车,问她为什么我们家那么穷呢?为什么人家家里那么有钱呢?她回答,儿子, 人与人之间与生俱来的天分和财富生来就是不平等的,但是随着岁月,你可以用 法律和道德上的平等取而代之那种不平等。也就是说,你必须做个好人。我很赞 同她的观点。相信我,只要走出这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   “话是这么说。跟身份和地位相比,能力啥都不是。就像卢淞对我从来都是 居高临下,不屑一顾,各种轻慢侮辱,有谁在意过我的感受?世人都是趋炎附势 的,没人在乎弱者的尊严。有时候我真想大声问这个世界,出身卑微,就不配有 自尊吗?但是我知道就算我问了,别人也没兴趣听,更没人愿意回答这个愚蠢的 问题。”郑浩的眼圈有点发红。   “浩,不必太在意别人的态度。我记得比尔盖茨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并不 在意你的自尊,它要求你在自我感觉良好之前先有所成就。我觉得他说的特别好。 其实别人怎么看你一点都不重要,你不是由他们来定义的。谁能比你自己更了解 自己?”   “博远说得对!对卢淞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是活给他看。鲁迅说过,真正 的强者不是因为某件事而壮烈死去,而是因为某件事儿卑微地活着。郑浩你要记 着,在加榜,只有一条狭长的小路走出大山。但是在北京,你有无数条路线通往 五道口。成功的人生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袁艺插嘴道。   见郑浩若有所思,杜博远犹豫了一下,好似下了决心,“现在主要是卢淞的 父母强烈要求重罚,说杀人偿命,他们的儿子不能白死。虽然我们都觉得你这种 最多算是防卫过当,过失杀人。刘晓洁说她想办法说服卢淞的父母,袁艺也会请 她父亲出面找人为你求情。我们都在想办法对你轻判,你一定不要灰心。”   “卢淞父母是北大教授,朋友圈都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人家拔根汗毛都能 当大棒使。咱们小老百姓,人微言轻,斗不过他们的。你们别瞎费功夫了。中国 是人情社会,这不是在你们加拿大。”那种万念俱灰的神情再次回到郑浩黑黑的 脸上。   袁艺见状,赶紧安慰道:“咱们中国也有一套完善的法律,判刑定罪是要有 证据的,我们几个都被叫去调查过了。郑浩,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前途有很多的担 忧,但你千万不要放弃希望。现在你的问题还没有定论,你的证词至关重要。比 如那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   “对呀,刘晓洁说她并没有约你。你是知道她当晚是和卢淞在一起,特意去 找卢淞麻烦的吗?”杜博远想起警员说的话。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知道,她又不是什么都跟我说,这种事更不会跟我说 了。我就是感觉到她似乎在刻意疏远我,想去找她好好谈谈。她不在,我想等她 回来,结果就等来这么一个让我心碎的场面。小杜老师你知道吗?在卢淞那里, 小洁可能是他的一个新女友,但在我这里,她就是我的命,是我活着的目的。看 到她醉得不省人事,另一个男人抱着她,我真的要疯了。而且这个男人不是别人, 是卢淞。他那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得不到,偏偏盯着刘晓洁不放。他什么都 有了,还要来抢我的女人,成心跟我过不去。太他妈欺负人了。”   “我能理解你的愤怒。但感情这种事情也是很微妙的,并不都由理智作主。 当然刘晓洁也有责任,她不该脚踩两只船。”   “也不能怪她,也许她并不觉得我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其实我们之间,除 了她知道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时一时冲动说出可以嫁我的那句话,后面的交往中都 没有任何承诺。我就是从小到大,得到的爱太少了,遇到一点温暖,就拼命地抓 住不舍得撒手。不过也是卢淞那小子活该死在我手上,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那么 一把刀。”   “难道那把刀不是你先拿到的吗?”   “当然不是。刀是我从他手上夺过来的。他妈的差点要了老子的命,要不是 眼快,力气比他大,我现在就是他的刀下鬼了。”   杜博远捂着胸口:“我的老祖宗,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什么不跟警员讲啊?”   “他没问我啊。”郑浩一脸无辜。   从北京第一看守所出来,杜博远一路都在想,郑浩太天真了,以为从电影电 视里学几个布置假现场的招数就可以蒙混过关,却不知他面对的是一张上百条的 律法织成的网,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是网里的鱼,能否挣脱还要看对这些条文是 否熟悉。   “可是这把刀不是在刘晓洁床头吗?后来进门的卢淞如何能拿到它?”突然, 一个问题冒了出来。   79   “我的水果刀呢?姐真的老了,记忆力严重退化。”蓝薇薇手上拿着一个火 龙果,满宿舍转,就是找不到她的水果刀。她那把淡绿色的陶瓷水果刀通常放在 桌子靠近一进门的一个收纳盒里,从加拿大回来后,连着吃了一段时间的橘子, 皮一剥就能吃无需用刀,它就跟她捉起了迷藏。   “是不是被你收抽屉里了?”刘晓洁在咬牙切齿地啃李宇明的《理论语言学 教程》.这本书是她这学期选修的《现代语言学导论》课程指定的参考书,满篇 专业术语,读得她怀疑人生。此时见蓝薇薇为了一把水果刀竟然服老了,抬头搭 讪道。她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两人一起逛店,见这种陶瓷水果刀小巧可爱,带套, 刀片上还有一朵色彩淡雅的小花,就每人买了一把。宿舍就她们两人,各用各的, 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真是活见鬼了。”蓝薇薇脸上一副匪 夷所思的神情。   “得,先用我的吧。说不定哪天自己就出来了。”刘晓洁从枕头边下拿出自 己的那把。   蓝薇薇伸手接过来,突然捂住了嘴:“你的刀怎么还在?”   “这是什么话!怎么不能在?你的丢了我的就也得丢呀?”刘晓洁漫不经心 地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博远说警察来的时候你手上握着一 把水果刀。天哪!难道杀死卢淞的......不是这把刀?”蓝薇薇惊恐地瞪着眼, 话都说不利索了。   刘晓洁这才醒过神:“我想起来了,你的刀肯定被警察拿走了。那天我睁开 眼就发现卢淞压在我身上,我的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警察来了之后,现场取证, 把那把刀原样放进塑料袋拿走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可是......可是你手上拿的不应该是你自己的那把刀吗?我一直以为杀人 用的是你那把刀。郑浩试图非礼你的时候,卢淞破门而入,郑浩顺手从你枕头边 操起水果刀跟卢淞搏斗。难道当时不是这样的吗?” 蓝薇薇大张着嘴,怔怔地 盯着刘晓洁,似乎真的被吓坏了。   “这我如何知道?我当时醉得人事不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现场用的是我那把刀,起码证明两件事,一,人 肯定不是你杀的,你当时被人压在身下,无法取到桌子上的水果刀,二,是卢淞 先拿到了刀,他想杀郑浩,而不是郑浩先起了杀心。”蓝薇薇总算理智回归,完 整地说出了真正想说的话。   “是呀!这个线索很重要!” 刘晓洁终于明白了蓝薇薇情绪激动的原因, 她从椅背上拿起外套,“说不定能帮郑浩减轻几分罪过呢。我得向他们汇报这个 情况,现在就去。”   蓝薇薇开始削火龙果,笑道:“去吧。不过这把刀归我了。”   80   警察局,杜博远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上次接待他们的那个年轻警员招呼他坐下,说:“小杜老师来是为郑浩的事 吧?这个郑浩何德何能,竟有一帮你们这些为他四处奔走的朋友!说实话,他的 情况还真的不是很乐观,因为有人命,弄不好就可能按故意杀人处理。”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把水果刀,“不过今天上午刘晓洁 提供了一个细节,对郑浩有利。刘晓洁和她的室友蓝薇薇都有一把这样的水果刀, 刘晓洁的那把总是放在枕头旁边。现在刘晓洁的那把还在,我们现场取证得到的 这把是蓝薇薇的。我们已经核验了蓝薇薇的指纹,水果刀上第四个人的指纹果然 是她的。刘晓洁还说,蓝薇薇的刀通常是放在桌子上。这样如果郑浩所说的属实, 即卢淞破门而入时他正伏在刘晓洁的身体上,说明这把刀是后来进门的人首先操 起的。还有一点,今天刘晓洁证实了她和卢淞前一天晚上的豪华派对上有性行 为。”   “就是这样的!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杜博远几乎是大叫了起来, “今天早上我去看郑浩,他告诉我,他正打算性侵刘晓洁,卢淞冲了过来,手上 还拿着水果刀,幸亏他反应快,而且力气比卢淞要大,否则死的肯定是他了。因 为当时卢淞是站着,他是趴着,而且卢淞是从他背后扑过来的。”   “这样的话事情基本上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我们的模拟实验确认郑浩说的是 事实,那郑浩杀死卢淞就属于正当防卫。我国刑法第20条第2款规定,对于防卫 过当构成犯罪的,应当减轻或者免除处罚。至于什么情况下减轻、减轻多少,什 么情况下免除处罚,还要综合考虑防卫的目的、过当程度、罪过形式,以及防卫 行为所保护的权益是什么性质这些方面的因素。总之目前的情况对郑浩还是有利 的。现在看来关键就在卢教授了。只要他不追究,郑浩轻判的可能性就更大。”   “卢教授那边刘晓洁说她去想办法。不知道她能想出什么办法。卢淞父母都 恨死她了,估计连见都不愿意见。”   “漂亮女孩愿意帮忙的人多,而且这个刘晓洁绝对属于能玩弄男人于股掌之 上的妖姬,不知道这次谁会中招呢。”警员跟杜博远做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发现对方一脸懵圈,才记起这个是假洋鬼子,不由笑了起来:“哈哈,忘了你是 老外了。你可能不知道现阶段我们中国是一个看脸社会。找工作什么的,长相很 重要的。搞得女孩子们都有了容貌焦虑,在脸上动刀子毫不手软。不过你的中国 话讲得还真不错,有时候我都忘了你是老外。”   “是吧?你不是第一个夸我的中国话的了。事实上,因为我爸爸和妈妈在家 强制我说国语,我的汉语口语即便是在我们多村的华人孩子中也算好的。那里不 少家长认为反正我们长大也不回来中国工作,学了中文也没什么用,而且中文又 这么难学,在家干脆就和孩子用英语沟通了。有的小伙伴甚至为自己的华人背景 自卑,不吃中餐,不准妈妈去学校探访。但是我妈妈不这么认为,她说仅从长相 上,当地人就不可能把我们当自己人对待,有如洗白自己往上凑还不如保持自己 的汉语优势,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警员见杜博远孩子般的得意神情,大笑不止:“你妈妈绝对有大智慧,不过 也要你听话才行啊。”   “我妈妈说我比别的孩子少了一个叛逆期,发育不完整。”杜博远也跟着大 笑起来。   81   吴宜萱莫名烦躁。这几天老袁连着在朋友圈发了几条消息。虽然都是转载的 文章,而且是些没什么信息含量的鸡汤文,但在吴宜萱看来,似乎有点向某人隔 空喊话的意思。这个已经近一年时间没发任何东西的人,怎么突然想起来发朋友 圈了?她知道,老袁这样的政府官员,为了不在小河沟里翻船一般很少发朋友圈 的。即便是转载也有个立场问题,他们犯不着为这个授人以柄。发朋友圈虽不是 什么大事,但可以看出他的精神状态有点太过昂奋了,这让她感觉不安。这个年 龄的男人,官场那一套早已驾轻就熟了,按部就班,不出意外,就是岁月静好了, 不可能有什么激情。突然像个文艺青年似地对鸡汤文兴味盎然,就显得不那么正 常。   当然还有其他反常之处。比如染发,过去都是她来安排,有时候琐事太多稍 稍晚几天老袁并不在意。昨天,发根那里刚露一点白,他就催着去染。还有为了 消去他那个将军肚,两年前她就给他买了家附近的健身房会员卡,但他借口太忙 几乎没怎么用。现在突然变得积极了,不用催上周连着去了两次,每次锻炼完了 还冲个澡满面红光地回来。   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男人,政府高级官员,在职位并无升迁的情况下,突然 讲究仪表了,情绪昂奋了,除了出现“敌情”,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晚饭时,袁主任刚在饭桌边坐下,被猜疑折磨了好几日的吴宜萱就开口了: “最近单位有什么新闻?”   “还不是国创计划那些事儿,现在的大学生素质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创造 力匮乏,吃苦耐劳精神缺失,只剩下盲目自信了。独生子女的通病。”袁主任说 一口带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口齿清楚,表达准确,面部表情也很丰富。平时在家 话不多,大概是因为在单位作报告说太多了,并非天生不爱说话。   “爸,您这是典型的九斤老太思维模式。这个论调从好像鲁迅那个年代就开 始流行了吧?可这么多年,各种新的技术、发明还不是一样被创造出来了?社会 也一天天在进步。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的。谁都不是生而知之,我们 并没有否定您这一代人的贡献,反过来,您是不是也应该尊重我们成长的节奏?”   袁主任见女儿摆出一副辩论的架势,赶紧缴械投降:“我当然不是说所有年 轻人都不好,大多数还是有思想、有野心、有能力的。但不可否认,由于独生子 女家庭在教养上的放纵,确实有一些年轻人自私,缺乏社会责任感,把浅薄当时 尚,粗俗当潇洒,难当大任。最近社会上除了啃老族又多出一个什么躺平族,人 生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虚度了。让人痛心疾首。”   “独生子女是响应政府号召,这些孩子成长过程中吃惯了独食,公德心缺失, 过分溺爱导致内驱力不够,政府也有责任吧?所以你们高教司任重道远。爸,大 学生的吃喝拉撒都归你们司管吗?”   “他们是我们高教司的基本群众,或者说看管对象,至少在校期间算是被我 们承包了。”袁父笑眯眯地说。他喜欢女儿伶俐可爱的样子,如果哪天她沉默不 语,他倒该担心了。   袁艺见老爸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索性把憋了很久的心事和盘托出:“那前段 时间北大数学系硕士研究生郑浩杀死室友卢淞一案你们可以参与定性吗?郑浩儿 时生存环境恶劣,导致性情暴躁,我们都觉得他并没有预谋杀人,最多可说是激 情犯罪,防卫过当。您觉得呢?”   “这件事我倒是听说了。怎么,你认识郑浩?”袁父有点意外,自己女儿金 枝玉叶,怎么会跟这些底层小市民搅和在一起。   “也不能说认识。只是从博远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就跟踪了一下。”   袁父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吴宜萱:“这是怎么回事?”   “小艺跟我提过,我怕给你惹麻烦就让她别多事。郑浩那孩子父亲嗜赌,母 亲跟人跑了,命挺苦的,还是我贵州老乡。小艺前些日子跟博远去贵州就是去带 郑浩回来,交到派出所。现在听说要重判,几个孩子吓坏了。你觉得这事儿还有 挽回余地吗?”   “定刑判罪是法院说了算,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刘晓洁要我跟卢教授谈 谈倒是可行的。要是死者家属不追究,至少可以少判几年。”   “刘晓洁?她找你了?”袁艺和吴宜萱几乎异口同声。   “对呀,不就是上次博远带到咱家来的那个小美女嘛。她上个月找过我。我 最近太忙,还没来得及过问这件事。”   “那个刘晓洁是个心机婊,郑浩犯事就是因为她,别理她!”袁艺气哼哼地 说,转念一想,刘晓洁的办法倒是有点绝,现在主要是受害者家属不肯放过郑浩, 要是把卢淞爸爸的思想做通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赶紧补上一句:“不过爸, 跟卢教授好好谈谈还是很必要的。人死不能复生,就算郑浩判了死刑,他儿子也 回不来了。而且郑浩能从那么边远的山沟沟里考上北大,也非常人,说不定将来 就是陈景润第二,被这件事毁了确实挺可惜的。”   “不要这么说别人,上次小丁撞了她奶奶,人家也没找咱们麻烦嘛。我倒觉 得这个女孩挺朴实的,遇事有主见。她说郑浩是因为她才杀人的,她有责任帮助 他。这说明她心地还是善良的。”   “我觉得刘晓洁这女孩不简单,很有心计,上次要不是我给了她一大笔封口 费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呢。你们男人看人不准。”说完意味深长地瞟了丈夫一眼, 见他颔首称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突然灵光一闪:“你没加她微信吧?”   “加......加了,她说方便联系。”袁冬生没有防备,口吃起来,下意识地 看了一眼刚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赶紧删掉!”母女俩又一次异口同声。话音未落,袁父的手机已经到了女 儿手上。   82   蓝薇薇把所有的私人物品倒到床上,一一拣选,归类。这几年陆陆续续添置 了一些衣服饰品,审美似乎也跟着年龄一起变得“熟”了。她的身材比较丰满, 过去冬天喜欢内着紧身羊毛衫,外加一件款式优雅的披风,既性感又知性,现在 却越来越钟爱随意的长款风格了,连腰身都没有的那种。那些质料很好的羊毛衫, 扔掉也可惜,她直接送给了刘晓洁。刘晓洁比她瘦,也比她高,穿上稍显宽松, 别有一种风情。整整半天,俩人就在宿舍整理衣物,试穿,评头论足,说着笑着 又伤感起来。   “三年的感情,就这么结束了,你真的甘心?”刘晓洁把衣服扔到床铺上, 定定地看着蓝薇薇,说道。   “不甘心又能怎样,这就是成熟的代价。”蓝薇薇叹了口气,“正如奥地利 犹太裔作家茨威格所说,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不过我 不后悔,当时的爱是真实的,现在的止损是明智的。虽有不舍和不得已在里面, 但残缺也有残缺的美。人生漫长,两个人能共同走过一段,彼此陪伴,在生命中 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已经足够了。天长地久,何其奢侈!这两天我把自己过去几 年的感情梳理了一下,想明白很多道理。说实话,聂崇明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丈 夫人选,细心,顾家,而且我们从肉体到精神都相当同步,灵魂相通。如果早几 年遇到他,携手走入婚姻殿堂真的可说是天作之合了,可惜被别人捷足先登啦。 老祖宗不是说过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推倒重来,未必不是件好事。对成年 人,事业才是硬通货,婚姻就是蛋糕上的糖霜,有当然好,没有也没太大关系。”   “想想也是啊,一个有颜值有气质的美女教授还愁没好男人爱吗?就算好男 人都死光了,咱姐儿们照样活得风生水起。只是你也没必要回杭州吧?毕竟北京 的学术资源要多多了。”   “父母给介绍了一个,杭州人,条件还不错,先把终身大事解决了,说不定 还来得及做母亲。其实我一直认为妻子和母亲是女性最重要的两个人生角色,这 些年跟崇明只播云雨,不思收获,妻子没做成,母亲更无望。想起来真的就像做 了一场春梦,空留一腔愁绪。你也快别在不靠谱的男人身上白费功夫了。把自己 的幸福系在男人身上,不说现在有担当的男人太少,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危险。踏 踏实实把该选的课选了,早点毕业,再加把劲把博士拿下,然后揣着学位证书去 浙大找我,像姐一样去做美女教授。美女加教授,一加一大于二,让大卫、乔治 之流高攀不起。”   说到这里,蓝薇薇拍了拍刘晓洁的肩膀,强调道:“我走了之后,凡事考虑 周全,卢淞这样的事情万万不可再来一次。记住了,经济独立了,人格才能独立。 这个是王道。”   刘晓洁若有所思,沉默良久,说了一句:我还是不甘心。   83   蓝薇薇打开门,见是聂崇明,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想见你。我可以进来吗?”聂崇明像个犯错的小男孩。   蓝薇薇心一软:进来吧。   “我以为我们那天的谈话可算作分手。”蓝薇薇给聂崇明倒了一杯水,坐到 自己的位子上,淡淡地说。   “明白。只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见你。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就觉得受不了。算是来跟你,跟过去正式道个别吧。可以吗?”聂崇明说得极为 诚恳,甚至可说有几分卑微,跟过去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聂崇明判若两人。   眼前的这个男人曾是多么骄傲,爱情真的能使人变得面目全非吗?是我太薄 情还是现实太残忍?上天啊,我们明明彼此相爱,现在却要违心地分开,我们到 底做错了什么?我依然爱他,我永远都会爱他,为什么要骗自己?蓝薇薇的心像 刀割一样,眼泪不可控制地涌了出来。   聂崇明抽出一张纸巾擦去她的脸上的泪水,轻声说:薇薇,答应我,不要离 开我。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我可以为你离婚,相信我。于倩倩不同意就先事 实分居,上法庭判离。   蓝薇薇抬起泪眼,低声却坚定地说:“不行,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失去家 庭,失去童童,你不会开心的。崇明,别逼我,你快走吧,趁我还没改主意。我 真的受不了了。”站起身用力把聂崇明往外推。   聂崇明紧紧抱住她:薇薇,最后一次,好吗?最后一次,今天之后我们再不 相见。   在他怀里,蓝薇薇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软,她感觉到这几天费力筑起的堤坝正 在溃塌。此时此刻,所有的理性都离开了她,背叛了她,只剩下情欲。她什么都 顾不上了,她只想要他,她只想给他,她想给他她所拥有的一切,柔情,蜜意、 肉体、灵魂,所有这一切。她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体内有滚烫的岩浆,它们 渴望奔涌、爆发,渴望用热浪把整个世界淹没。他说了,这是最后一次。那就最 后再放纵一次吧。   她彻底败下阵来。   双人床下铺,男人和女人又一次纠缠在一起。   84   于倩倩陪她父母去医院了。她哥哥查出了肝癌晚期,一家人慌了神,赶紧到 处托关系找熟人在北京301医院找到一个床位,把他从大连接来住院治疗。这段 时间,于倩倩和两位老人基本上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家里一下子 变得很安静。聂崇明不由想到,原来日子还是可以这样安静地过的。   吃完早饭,父母就带着童童去公园,散步健身溜娃。聂崇明一个人把家里收 拾了,把午饭需要做的肉拿出来化冻,就坐到书桌前。窗外阳光很好,想到跟蓝 薇薇生离死别般的做爱,心里一阵痉挛。   人生在世,温饱之余,最残忍的莫过于看到自己的心爱之物跟自己再无关系 吧。   那天从蓝薇薇的宿舍出来之后,他直接去了系里,把她的论文转交给同课题 组的教授,再三交待,论文审读完毕,答辩日期和委员都安排好了,该生的工作 单位已经落实,务必尽快办妥各项结业事宜。   这段时间停职反省,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于他而言,却是一次真心诚意的 忏悔与反思。他多次问自己,自己和蓝薇薇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他不想 用“玩弄”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对他们的关系是一种亵渎。但是,这种对婚姻 之外的情感,确实称不上多么崇高。   他不需要崇高,他只想在成为了某人的丈夫之后还可以爱可爱的女人。从社 会学意义说,人应该结婚,在这个合乎规范的模式下,泄欲有了固定受体,性生 活安全了,香火延续有保障了,全家人的心都定了。唯一委屈的就是人性。从生 理的角度,夫妻并不是最适合发泄情欲的对象。这种捆绑着各种利益的特殊关系, 使得这个原本最单纯的生理现象被附加了太多不相干的内容。人的情欲是一个不 受管束的野兽,关在道德的笼子里,只能让它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一旦有机会 溜了出去,会以加倍的疯狂发泄兽性。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思考“伦理道德”的含义。如果人像动物一样 随心所欲会怎样?记得有一次晚饭后他带童童在小区里散步,遇到两个遛狗的人。 这两个人站下来闲聊的时候,他们的宠物狗在追逐玩耍一阵子之后突然发情了, 当着众人的面,开始交合。弄得大人们很不好意思,赶紧想把它们分开,童童却 开口了,说:它们在交配,不要打扰它们。他吃了一惊:不可能这么早熟吧?忙 问:你怎么知道?童童说是邻居小哥哥告诉他的。他知道童童口中的小哥哥也就 十一二岁的样子,现在的孩子懂得真多!他自己好像是到了高中对男女之事还不 甚了解呢。也许到了童童这一代,知道性欲只是人类的自然欲望之一,对下半身 的情不自禁会更加开明吧?   按照卢梭的观点,人类初始并没有爱情,像动物一样只有交配。随着生产力 的发展,人类有了闲暇,择偶行动变得复杂,才有了“求不得”的痛苦。爱情是 人类为自己套上的枷锁。   他常常想,于倩倩她一个学历史的,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头小民,见过多 少始乱终弃、背叛离心,怎么可能对人性的软弱如此苛求?他甚至设想,假如于 倩倩也有一个情人,得知他出轨蓝薇薇时是不是就不会感觉受到了伤害,也不会 那么愤怒?在这种开放的婚姻里,亲情与欲望都得到了满足,家庭会不会更加稳 定呢?人们都渴望夫妻关系最亲密,不参杂质,却不知道这种无间的亲密其实最 脆弱,不堪一击。为了某种社会学意义的完美,去维持这种违背人性的亲密对当 事人是很残忍的。   突然想起今天蓝薇薇就要回杭州了,他打开手机微信,点击蓝薇薇,发出了 一条信息:你说你要去远方,请带上这颗心吧,它已经习惯了流浪。   85   蓝薇薇坐在首都机场候机大厅的音乐茶座里,旁边一个大号行李箱,她所有 的家当,和三年的感情,塞满每一个角落。若不是那四个360度大号转轮,她肯 定不堪其重。三年前来的时候就是这只行李箱,如今同样的箱子装的东西已经不 同。她把梦留在了这个城市,只带走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回到她真正属于的地方, 开始烟火人间的生活。   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始检票,她来得有点早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是如此急切 地想逃离北京。三年了,当年满怀憧憬地从杭州来这里的那个女子,是如何一点 点为爱变得卑微的?那些她曾经视为生命的爱情,是如何一点点变得苍白,最后 死掉的?   聂崇明未必知道,她有多爱他。当他们有了第一次比较深入的交谈之后,她 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那是一种遇到生命知音的狂喜。他的君子之风,他恰到 好处的体贴,都极大地诱惑着她。更重要的是,他懂她!他像一个玉雕匠人遇到 了一块上好的玉料,细致而耐心。他雕琢了她,塑造了他。   虽然长相秀美,生活中的蓝薇薇其实是有一点乏味的。父母都是医院的主治 医生,很忙,大多数的时候,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反而很喜欢这种安静和孤独,跟班上的女同学都保持距离,嫌她们太闹。由于她 姣好的外貌,从小学开始就不断有男孩子对她献殷勤,大学时期正值青春萌动, 追求者更多,但她都把这些视为骚扰,从未有过任何心动。面对那些荷尔蒙旺盛 的暗示,她有本能的反感。幼稚,是她对他们的最基本的判断。后来她才知道, 自己其实是有轻微的自闭症的。聂崇明打开了她的心扉,唤醒了她心中的爱情, 身体的欲望,成为一个正常的女人。   在刘晓洁面前,她表现得像个活佛,大彻大悟。事实上,说那些话的时候, 连她自己都被骗了。刘晓洁这样的女孩永远不会明白,为了给自己找一个逃离的 借口,她心上的伤口流了多少血。   她打开手机,微信上有一条聂崇明发来的信息。她本能地关掉对话框,几分 钟后忍不住又打开,写道:王尔德说过,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我不要你的 心,留着它爱你自己吧。   写完这句话,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这些泪水积攒了多日终于找到了 出口,肆意滂沱。她抽出面巾纸把脸擦干,平息了一下情绪,然后站起身,坚定 地向检票柜台走去。   86   加榜乡的山路上,走来一群看不出何种身份的人,有男有女,有中国人也有 外国人。他们神色轻松,边走边谈,仿佛来拜访久未谋面的老友。他们是杜博远、 袁艺、郑浩、刘晓洁,和大卫,应刘校长之邀,来参加加榜中学建校二十周年校 庆。   郑浩和刘晓洁并肩走着,一边低声交谈。因为久未见阳光,郑浩的脸色有些 苍白,但往日的阴霾已经散去,平和的笑容重又回到了他的脸上:“晓洁,明年 硕士毕业后有什么计划?”   “我正在联系美国的大学读博,专攻英国文学。”   “为你高兴!晓洁,你一定会过上你想要的生活的。”郑浩微笑着说,好像 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你放心,关于咱俩的关系我不会有非分之想的, 你不记恨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随缘吧。人的一生能拥有的东西都有定数的,属于你的赶都赶不走,不属 于你的,拼了命也拿不到。去追跑了的东西,就跟伸手抓月光是一样的。你以为 抓住了,可仔细一看,手里是空的。”刘晓洁美丽的脸颊上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 然,“我过去总是想着靠上一个比自己强的就能彻底改变命运了。现在才知道除 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改变你的命运。别人可以低看你,但你自己不能犯贱,别人 可以不爱你,但你要精贵自己。一个人,只有先爱自己,才有能力爱别人。”   “是啊,我也是经过这么一折腾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能跟别人比,越 比越焦虑,越比越绝望。人要跟自己的过去比,像我这样的家境,怎么活都比过 去强,都是成功。这么一想就轻松了,胆子也大了。天高地阔,咱就撒了欢儿地 闹腾。我打算继续读博,就在中国读,国内数学方面的研究并不逊色。我喜欢数 学,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做一个像陈景润那样攻克 哥德巴赫猜想的数学家。我相信凭着自己的努力可以一步步实现它。”郑浩的眼 睛里闪出一种特别的光芒。   跟在郑浩身后的杜博远,一边小心地躲过山路上较大的坑洼,一边环顾四周, 情绪有些激动。虽然总共才来过两次,但冥冥之中,这个叫加榜的地方,似乎已 经跟他的生命产生了联系。在这里,他见识了真正的底层贫困,和贫困中的不甘 与顽强。那种无望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成就一个人,全看他的内心有多少阳 光能抵消这种消耗。   “鲍勃,晓洁说要去美国读书,是你帮她联系的?”走在身边一直沉默不语 的大卫突然开口了。   “是她自己在联系,我只是给她推荐了几个国际学生可以申请的奖学金。学 英语当然应该去英语国家学嘛。”杜博远笑着说。   “这倒是。她现在肯定特别开心,出国是她的梦。我发觉这个女孩对美国有 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似乎一旦踏上美利坚的土地,就成龙成凤了。从来没见过 哪个国家的公民像中国人这么向往去别国定居。你没告诉她在美国拿了英国文学 博士她连自己都养不活?”   “那又怎样?实在不行回来就是了,在大学做个英国文学教授也是不错的人 生。我觉得中国人向往美国肯定是好莱坞的美式大片看太多了,对那里充满不切 实际的幻想。不过猎奇心理人皆有之,你不是也来中国了?”   “我可不一样。我是来谋生的。其实依我看中国比美国宜居多了,除了人多 一点。中国人大可不必舍近求远去大洋彼岸寻求更美好的生活。喂,鲍勃,你真 的打算回去接着读书?在中国做外教不好吗?有吃有喝有女人。其实你比我适合 呆在这里,你的东方面孔更容易让他们把你当成自己人。”大卫调侃道。虽然在 心里他对杜博远已经有点刮目相看了,嘴头上还是忍不住拿他打趣,这让他感觉 开心。   “我决定了,回多大读成长心理学,将来可以帮助更多的孩子。这段时间的 经历让我明白,心理健康比强壮的身体重要了不止一百倍。这是我目前最想做的 事情。”   “不完全是这样,很多其他因素,诸如自然灾害、社会环境、规则和事件也 很影响人的情绪的。这也是现代社会抑郁人群越来越庞大的原因。面对变幻莫测 的世界和强大的国家机器,个人太渺小了!”   “正是因为个人无力改变社会现状,心理强大才显得格外重要,这是自我保 护的最后一道屏障。我觉得从幼儿时期到青少年成长发育的那十几年,不只是性 格定型时期,也是内心储存正能量的时期,这段时期心理正常发育,不被扭曲, 他的一生都会是一个积极阳光的人。如果这段时期积蓄了太多的负能量,成年后 就很容易被击倒。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钻研成长心理学。那些不幸出生在父母不能 尽责家庭的孩子,就有赖于社会心理机构的支持了。超越自卑的孩子,自卑可以 转化成韧性与生命力。教育最终还要回到最古老的话题:作为一个人,要拥有怎 样的心灵、尊严,和健康的精神结构?” 杜博远见袁艺走到了他的身边,便关 心地问道:艺,今年大学毕业之后有何打算?   “还没想好,大概率不会马上找工作。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情,心绪有点乱, 需要好好理一理。”   “做我女朋友吧。我刚跟俄罗斯美人分手,有空挡。”大卫不失时机来凑趣。   “你这个资源还是留给北大的美女们吧。不过我怀疑你在中国的好日子也不 长了。据说国家教委正在根据中央精神商讨回归传统教育模式,削减中小学英语 教学分量,增加国学经典的内容。以后很可能连高考都不考英语了,接下来英语 培训在中国的市场也会严重萎缩。饭碗都快被砸了,还在想着美人在怀,左拥右 抱。真服了你了!”袁艺揶揄道。她特别喜欢看到不可一世的美国人大卫受伤的 样子。   “真的假的?我还没接到通知。”刚才还是一脸轻松的大卫着急了,拉住袁 艺求真相。   “大学暂时不会受影响。不过你好像不用担心吧?实在不行回祖国呗。你们 美国是全球霸主,社会救济都比我们中产的年薪要高。靠着这么有钱的老爹,还 愁混不到一口饭吃?”袁艺开心地哈哈大笑。   一干人说说笑笑来到了加榜中学门口。说是门,其实就是两个象征性的石柱 之间,一扇锈迹斑斑的铁皮而已。砖头砌成矮矮的围墙,将里面的世界与外面隔 开。喧哗声从从矮墙上飘过来,为这片略显荒凉的地方带来勃勃生机。   进门之后,首先看到一幅大大的标语牌: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   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   我站在为人之肩膀藐视卑微的懦夫   大大的黑体字,白底黑字,苍劲肃穆,走过时绝对不会漠视它的存在。看着 这几行励志语,袁艺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样的话,若是北京的小伙伴们看到 了,一定会嗤之以鼻的。他们定会不屑地说:就算成了高山又怎样?平庸有什么 不好?一天二十四小时怎么过不是过?她自己过去也是这样的人,嘲笑崇高,漠 视权威,但在看到这几行字时,她突然觉得那样的人生似乎有什么地方产生了不 该有的错位。   右手有两排两层楼的水泥建筑,一间间隔开,门上写着年级和班级代号,显 然是作为教室使用的。建筑白色的墙壁上刷着几个醒目的大字:知礼 纯朴 刚毅 坚强。除此而外,就是一个大大的空场子,场子是原生态的黄土地面,中间有个 沙坑,看上去是个操场。应该是课间休息时间,操场上满是奔跑嬉戏的孩子们。   87   杜博远两眼放光,率先向操场走去。郑浩见状,赶紧跟了上去,一群人就这 样来到了操场上。   几个孩子见他们过来,停止了追逐,怯怯地看着他们。突然,其中一个认出 了郑浩,他低声告诉了旁边的孩子,这个孩子又告诉了其他人。操场上的孩子一 个传一个,都围拢过来,瞪着好奇的眼睛盯着走过来的一群人。   “郑大哥,你来看我们吗?”那个最先认出郑浩的孩子突然叫道,脸上满是 兴奋,开始鼓掌,其他孩子也一起跟着鼓起掌来。   郑浩的眼圈红了,他张开双臂,揽过那几个男孩的肩膀:“三娃,上回运来 的电脑用上了吗?”   “用上了,我都会五笔打字了。你是回来教我们的吗?刘校长说你正在北京 的大学里学最先进的知识。”   “嗯,哥暑假回来教你们电脑编程,学会那个,能做的事情就多了。”郑浩 擦掉男孩鼻子上的泥巴。   大卫感觉有人拉他的衣角,转头一看,旁边一个女孩子正在害羞地盯着他看, 说:“你能蹲下来让我摸摸吗?”大卫被那孩子看得不好意思起来,问杜博远: 鲍勃,她说什么?   “她让你蹲下来让她摸一下。”杜博远极力忍住笑。   大卫觉得很新奇,听话地蹲下来,那女孩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汗毛, 说:“你怎么长得跟我们不一样?你是我们中国人吗?”   杜博远扑哧一声笑了,对女孩说:“他不是。你看他像哪国人?”女孩嘻嘻 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看他像山里的大猕猴。”   阳光亮得晃眼,置身在孩子们中间,杜博远恍若隔世。在多大读书时,最后 一学期他曾去了一所中学实习,做了一学期的孩子王。那些学生像儿时的他一样, 活得随心随性。因为升大学完全是看高中最后两年的成绩,并没有统一的入学考 试,所以十年级之前都是快乐学习。作业不多,没有排名,只要父母不在意,自 身无野心,孩子们的学习是没有丝毫压力的。他知道,与那些无忧无虑的加拿大 孩子相比,大山里的孩子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们生下来就注定要遭遇贫困, 要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坎坷,辛苦劳作、节衣缩食也未必能平平安安地走完一生。 要想过一种与祖辈不同的生活更要拼尽全身的力气去搏命。同样清澈的眼神,这 些加榜的孩子眼睛里多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懂事与拘谨,这让他心疼。   但是,他并不认为那些无衣食之忧的加拿大孩子就一定有幸福的人生。他的 同学中,有人吸毒、迷恋枪支、崇尚暴力与霸凌,还有的患上了抑郁症,需要心 理疏导。   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一份喜欢的职业,一次提职加薪,这些日常中的小确 幸,小满足,都可以成为活着的理由。一个人,如果毋须努力就应有尽有,没有 了改变现状的内驱力和生活的目标,也是很可怕的。他看到过一则报道,英国26 岁女子帕可在17岁时中了100万英镑的乐透大奖,一开始,她很享受花钱的乐趣, 和友人去度假、买车、买名牌精品,还买了一套新房子,但是现在她却觉得,年 纪轻轻就身怀巨款让人生变得非常无聊且悲惨。所以研究显示,比较而言,中产 家庭对孩子的成长更为有利。他们的童年没有贫穷留下的心理阴影,性情平和易 与人相处,与上层的差距又使得他们有追求更好生活的上进心。是一种比较理想 的状态。   袁艺和刘晓洁被在操场一侧跳绳的女孩子吸引了。她们跳的是下汤圆,就是 两个人摇一根长绳子,很多人排成队,一个接一个的从中间跳一下然后跑到另一 边,重新排成一队接着跳。俩人相视会意一笑,手拉着手飞跑着加入到了队伍里, 和那些女孩子一起,变身成一个个汤圆,在绳子中间穿梭往来,跳得满头大汗。 阳光下,女孩子们额头上的汗珠亮亮的,像一颗颗的钻石,把她们脸上纯真的笑 容衬托得更加璀璨。这一刻,所有的贫苦都消失了,这个世界像天堂一样美 好......   88   校长办公室,几个人坐在简易的木椅子上,围着刘校长热烈地谈论。   “山里的孩子多么需要好的教育,你们根本想象不出来。”校长看着眼前的 年轻人,不由发出感慨,“你们在操场上看到的女娃,算是幸运的,读到了初中。 山里大部分女娃是没有学上的,家里钱不够通常就保男孩子。这些女孩,也曾经 梦想过考入北京的大学,走出大山,但是因为家境不好,早早就缀学了,才十八、 九岁就嫁人生子了,被称为‘花季妈妈’。所以我现在每年要到处找钱,让这些 女孩子读书,能救一个是一个。一个受教育的女性,能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改 变三代人的命运。”   “这种情况应该争取政府救助吧?”袁艺有点不解。   “这些楼都是政府帮着建的。而且我们这个是免费高中,学费有很大一部分 是由政府出资的。就这样,还是有家庭上不起,因为住的远的需要住校,他们出 不起住校的生活开支。所以一年里有半年时间我是为这事儿奔波。找企业,找公 益基金会,找希望工程。其实,最大的困难的还不是这个,加榜中学一直都缺老 师。因为生活条件太差了,年轻老师来了之后受不了这里的苦,过几年就想办法 调走了,幸好有来支教的志愿者,他们有使命感,有的甚至留了下来,成为我们 的教学台柱子。”   说到这里,刘校长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现在每年大学生毕业季我都要 去各大师范学院“抢人”。我跟他们说,来了你们就知道了,这里才是你们最能 施展抱负,实现人生价值的地方。学校老师说我是人贩子,专门拐骗无知青年。   说完哈哈大笑,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些通过高考走出大山的孩子后来怎样了?从事什么工作?”袁艺问。   “各行各业都有,医生、警察、小学教师......有一个女生在云南师范大学 毕业后,回来做了我们加榜中学的老师。也有女生后来嫁了有钱人,做了家庭主 妇。她回来捐款,我对她说,虽然你来捐款,我感谢你,但说实话,我对你还是 挺失望的。我们山里的娃,要自强,不能把自己的命运系在别人身上。”   坐在一边半响没出声的郑浩开口了:刘校长,我让您失望了,我对不起您。   “你小子确实对不起我!在你身上,我花的心思最多。还好你没死成,否则 真要了我老命了。”老校长故作生气地瞪着眼睛说,看得出他对郑浩是由衷的喜 爱,是一种父亲般的慈祥。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郑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89   礼堂里坐满了人。最前两排有简易的长条桌,是预留给嘉宾的,每个座位上 都放着白纸折成的名牌。杜博远、郑浩一行就坐在嘉宾座。后面的没有桌子,学 生一个挨着一个坐在木凳子上。各班的班主任在自己的学生附近来回走动,随时 准备解决问题。   刘校长和学校的重要领导,县教育局的领导,被安排在台上就坐。   近百人的会场鸦雀无声。郑浩正在作为校友讲话:   同学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刚刚艰难地迈过人生的一道沟坎。这道沟坎很深, 差点就要了我的命,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几个好心人,他们把我从沟里拉了出来。 我活过来了,成了一个新的人。这让我想起查理·卓别林的故事。银幕上,卓别 林轻松幽默,是人们眼里的喜剧之王,但在现实中,他用了一生的时间来消除贫 穷投在他心上的阴影。卓别林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母亲患有精神病,卓别林因 此对生活怀有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只能靠一部接一部的作品和一个接一个的女 人来消解。但是后来他遇到了乌娜,乌娜疗治了他的伤痛。卓别林和乌娜结婚后, 开始了脚踏实地的生活,共同经历的苦难将俩人牢牢地捆在一起。所以,饥寒与 穷困带给人羞辱,更会影响一个人的心理。但人世间有温暖,这份温暖足以让我 们不被残酷的现实摧毁。   现在我给大家读一首查理·卓别林在70岁的时候写的诗,这首诗的标题是 “当我开始爱自己”:   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   我才认识到,所有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   都只是提醒我:活着,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   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   真实。   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   我才懂得,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人,   是多么的无礼,就算我知道,时机并不成熟,   那人也还没有做好准备,   就算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   尊重。   当我开始爱自己,   我不再渴求不同的人生,   我知道任何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   都是对我成长的邀请。   如今,我称之为   成熟。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才明白,我其实一直都在正确的时间,   正确的地方,发生的一切都恰如其分。   由此我得以平静。   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   自信。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不再牺牲自己的自由时间,   不再去勾画什么宏伟的明天。   今天我只做有趣和快乐的事,   做自己热爱,让心欢喜的事,   用我的方式,以我的韵律。   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   单纯。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开始远离一切不健康的东西。   不论是饮食和人物,还是事情和环境,   我远离一切让我远离本真的东西。   从前我把这叫做“追求健康的自私自利”,   但今天我明白了,这是   自爱。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不再总想着要永远正确,不犯错误。   我今天明白了,这叫做   谦逊。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不再继续沉溺于过去,   也不再为明天而忧虑,   现在我只活在一切正在发生的当下,   今天,我活在此时此地,   如此日复一日。这就叫   完美。   当我开始真正爱自己,   我明白,我的思虑让我变得贫乏和病态,   但当我唤起了心灵的力量,   理智就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伙伴,   这种组合我称之为,心的智慧。   我们无须再害怕自己和他人的分歧,矛盾和问题,   因为即使星星有时也会碰在一起,   形成新的世界,   今天我明白,这就是   生命!   ......   90   一年之后。   杭州,浙江大学西溪校区附近一间普通的公寓里,蓝薇薇正在书房备课。保 姆进来了:薇薇,该喂奶了。她的手上,抱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男孩四、 五个月的样子,长着一双酷似妈妈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蓝薇薇接过孩子:“我们明明饿了呀,那我们就开饭啰。”   男孩吃饱了,松开奶头,仰起脸向妈妈咧嘴一笑,叫道:爸爸,妈妈。   蓝薇薇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男孩见到妈妈脸上诧异的神情似乎很得意,又重复道:爸爸,妈妈。   这次蓝薇薇听清楚了,明明就是在叫爸爸。她以为明明说的第一句话肯定是 妈妈,这个每天把他抱在怀里喂奶的人。没想到小家伙聪明极了,同时叫爸爸和 妈妈,而且爸爸排在前面。这就是基因的力量吗?   蓝薇薇神思恍惚,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书架,落在底层最靠右的一端。那是一 本《源氏物语》。住进来时,她特意把它放在这个最不被注意的旮旯里,希望能 把它彻底忘掉,就像她在北大的三年青春。这一声“爸爸”让她所有的努力都付 之东流。   这一天,聂崇明看到蓝薇薇的朋友圈只有一句话:想人想得厉害的时候,也 是淡淡的。像饿了许多日的人闻到炊烟,但知道不是自家的。   多伦多。   杜博远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膝盖上放着手提电脑。这是一栋加拿大常见 的老式独立屋,牧场风格,全砖墙,六面顶。老屋的好处是相邻间隔大,有阔大 的前后院,房前屋后通常长着有几十年树龄的大树。从高处看,整个住宅区像一 片树林中点缀着一个个小木屋,绿化环境非常好。   屋内装修看上去比较老旧,但总体质量还是不错的。大大的客厅和餐厅都铺 着实木地板,厨房是他们搬进后爸爸自己换的瓷砖。妈妈正在清理卧室,吸尘器 的轰鸣声中,手机响了,是大卫打来的:“喂,鲍勃,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嗯, 其实也说不上好消息啦,但至少不是坏消息。”   “我说大卫,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表达能力能力似乎出现了问题。拜托你快 点讲好吗?我现在是需要用功读书的学生。”   “我只是想告诉你,艺决定去加榜中学支教了。教美术课,为期一年。还有 你的表妹,那个叫燕子的女孩,也要去。她好像是为了躲避她的妈妈。”大卫加 重语气,“更重要的是,我决定与她们同去。那个地方太偏僻荒芜了,她们需要 我的保护。”   这倒是没想到的。“认识这么久,还真不知道你的心里藏有这么虔诚的英雄 救美情怀。不过她们不需要你拯救,把你的这份心留给晓洁这样的女孩子吧。再 提醒一次,不要打艺的主意,否则你就是那个第一个被炒掉的英语外教。”杜博 远竭力忍住笑,揶揄道。   “其实也不完全为了保护她们,我想去教英语。谁知道那些孩子中会不会产 生一个出色的外交官呢?而且你不得不承认,英语确实是一种很优美的语言。” 大卫少有的认真。   “好吧,Go ahead。你们在那里等着,我会回来的。”杜博远大声说。这真 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连大卫这样的人都变得有几分可爱了。他想。   刚刚挂上电话,微信里有一个消息进来了,是刘晓洁:“博远,我拿到美国 签证了。下周就飞去纽约。到了之后我会跟你联系的,说不定假期还可以去看你 呢。郑浩也考取了北大刘若川教授的博士研究生,专攻数论。”为了训练她的英 语,也提高自己的汉语读写能力,博远跟刘晓洁互加了微信好友,往返信息用各 自需要学习的语言。   “好的。祝贺你梦想成真,晓洁!也代我祝贺郑浩。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 现实中的美国或许会让你失望的。记着带上长款羽绒大衣。纽约很冷,而且真实 质材的羽绒制品价格昂贵。高跟鞋带一双就够了,可穿的机会很少。”   关上对话框,杜博远嘀咕了一句:“怎么一个消息接着一个消息,今天是什 么日子?”看一下日期,今天竟是他从中国回到加拿大的周年日。时间过得真快 呀,离开北京,离开北京的小伙伴们已经整整一年了!   他站起身,走到屋外。   早春的多伦多,雪冰的阴霾已经散去,天空格外蓝,阳光格外明亮,就像他 此刻的心情。前院的老枫树,依然光秃秃的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枫树根部的小 花圃里,几簇地仙花已经开了,一簇簇白色的小花,顶着鹅黄色的花芯,从剑叶 里探出脑袋。这让他想起花团锦簇的北大留园,和他的朋友们。他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英文的“祖国”一词是由“母亲”和“土地”两个词合写而成,母亲孕育 了生命,正如土地养育了人类,一个人有了祖国,才是一棵有根的树,坚定地立 于天地之间,不畏风雨。   他的心被思念充满着,软软的,暖暖的,像春天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