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汤姆   李文心   一   汤姆去世的消息来得突然,我一点儿没想到。他太太玛吉挂断电话后,我愣 了片刻,眼泪才劈里啪啦落下来。妻子进屋看到这阵势,忙问怎么回事。我一肚 子话全都冲到嗓子眼儿,却不知该从哪里讲起,竟呜咽起来。汤姆啊,你千不该, 万不该,你不该一直瞒着我。咱们朋友一场,最后竟不能见你一面,甚至连参加 你葬礼的份儿都没有啊!   汤姆是我的忘年之交,相识20多年了。他是宾州人,在匹兹堡机场做塔台调 度员。他酷爱飞行,利用工作福利,免费跑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我上大四那年, 他到北京参加国际航空交通管制大会,我担任大会实习翻译,就这样认识了他。   我来美国后,多次到他家玩,得以走进美国家庭,近距离观察这个国家。汤 姆一家人性格直率坦诚,待人体贴亲切,每每让我暂时忘记背井离乡的寂寞,体 会到家庭的温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意大利裔,而他却是不折不扣的盎格鲁人 后代。   我们初次相见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是在西苑宾馆的大堂,他们几个老 外站在那里比划着议论什么。他中等个头,花格子短袖衫兜着将军肚,米色西装 裤,锃亮的黑皮鞋。翻译组的领导把我介绍给他们,就去忙别的事。我听他们又 说了一会儿,讨论才结束。   大家来到酒吧坐下,他们点了各式鸡尾酒。轮到我,一下傻眼了,一是不知 道点什么,二是太贵点不起。酒单上最便宜的饮料是可口可乐,10元人民币一听, 那时我每月的生活费只有五六十元。服务员是个漂亮小姑娘,她拿个小本儿和笔 站在那儿,我故作镇静地清清嗓子,点了可口可乐。那天和他们都说的什么,我 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是如坐针毡,巴不得早点散伙。最后服务员来结账,我掏出 一张大团结给她,她却说:“我们只收外汇券。”估计我脸上腾的一下就红了, 只觉得浑身热辣辣的,似乎汗就要淌下来。   “怎么能让他付钱呢?”这时汤姆说话了。   本来这场合是各付各的,但汤姆要帮我付账,又不想让我难堪,就把所有人 的都付了。另外那几位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汤姆只是笑呵呵地说:“今 天我请客,改天你们请我。”   不用说,在后面的几天里,我工作起来特别卖力。会议结束后,主办单位组 织了旅游和文化活动。我带汤姆和另外十几个人游览了长城和故宫,吃了北京烤 鸭,还看了中国杂技。在机场告别时,汤姆紧紧握住我的手说:“真是太感谢啦, 你让我深刻体验到中国文化。你会来美国吗?你来的时候,我带你去体验我的国 家。”他的目光很真诚,透出美国人特有的自信和豪爽。   在认识汤姆之前,我也接待过别的美国人,还听到一种关于中美文化的说法。 有人说,美国历史短,所以美国人的记性也短,过去的事转眼就忘。而我们中国 则历史太过悠久,凡事都要追溯到祖上八辈,连小屁孩子都会怀旧。这些话虽然 有些刻薄,但在当时,我还是颇以为然的,因为先前的美国人临别也说些客套话, 要保持联系什么的,后来都似过眼烟云,杳无音讯了。   所以对汤姆,我也没特别往心里去。那年圣诞节,我意外收到他寄来的贺卡。 以后,又有《国家地理》杂志每月寄来,我就不能不对汤姆刮目相看了。在九十 年代初期,那么精美的出版物在中国是稀罕物件,闹得平时和我不熟的同学也来 借阅。一时间,我成了众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   五年后,我得到助学金要来美国读研。汤姆接到我的电话,那兴奋劲儿比我 还要大几倍。我说学校在中西部,离匹兹堡六七百公里呢,恐怕咱们见面也不容 易。他说很方便,他有无数飞行点数,可以随时给我订票。我读博七年,几乎每 年都到他在匹兹堡郊外的家去玩。那时,中国留学生都很节俭,节假日少有出游 的,不是在实验室加班,就是在图书馆写论文。我有个同学叫王迪伟,有辆噪音 很大的老爷车,他每次送我去机场都撇着嘴,气哼哼地说:“你小子连辆自行车 都不称,凭什么老坐飞机到处跑?”所以我每次回来,都请他到中餐馆搓一顿, 如此我们也就相安无事。   我第一次去汤姆家是感恩节,他和儿子安德鲁到机场接我。安德鲁在波士顿 做电气工程师,带了太太和三岁的女儿来过节。我一出登机口,安德鲁就向我招 手。我说初次见面,你怎么会认识我?他眨着眼睛做鬼脸,整个候机厅就你一个 亚洲面孔,哪里会有错?汤姆说安德鲁喜欢开玩笑,机场里亚洲人不多是事实, 但他早就看过我们在中国的合照。   玛吉一见面就夸我英文好,说想不到在外国学英语也能学成这样。汤姆说, 现在你信了?他就是操着这样流利的英文,自豪地介绍他的国家,帮我认识中国。 玛吉笑着说,我来帮你认识美国,先从我家开始吧。她带我楼下楼上转了一圈, 总共有七八十来个房间,差不多每一间都铺着松软的地毯。她问,感觉怎么样? 我说你们房子好宽敞,好漂亮,比北京多数涉外宾馆还要好。玛吉很得意:“喜 欢啊?你以后也会有的。”我随口应道:“会吗?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请你 们来做客。”   到他家吃的第一顿饭是火鸡,这是最具美国特色的食品。除了烤火鸡,还有 酸果蔓果酱、煮玉米、土豆泥、红薯和南瓜饼。火鸡的个头很大,比广东的烤鹅 还大两倍不止,我有些担心肉老咬不动。很意外,火鸡肉又烂又香,我很快就干 掉一盘。汤姆看了很高兴,说感恩节是家庭团聚的日子,你在美国孤身一人,就 把这儿当作你的家吧。知道吗?感恩节的源头和印第安人有关。当初,要不是这 些原住民伸出援手,那首批清教徒很可能撑不过第一个冬天。唉,他们好心助人, 后来却受到恶报。我在中国的时候,看着大街上黑头发、黑眼睛的人群,会有种 时空错乱的感觉。嗯,我琢磨着,在欧洲人到达之前,美洲大约就是这种景象, 人人都是黑头发和黑眼睛。   玛吉说,你瞧,才两杯酒下肚,汤姆的想象力就大爆发了。安德鲁问,听说 中国的烤鸭最好吃,和烤火鸡相比,怎么样?噢,怎么说呢?我看看汤姆,他正 咧着嘴笑。我喝口红酒,考虑一下措辞。我既不能贬低国粹,也不能驳主人的面 子,就说各有特色吧。汤姆发话了,这个怎么比?鸭和火鸡虽然都是禽类,但味 道大相径庭。苹果和橘子怎么比?虽然都是水果,却没有一点可比性。嗯,还有。 一个要沾甜面酱,一个要浇肉汁,哈哈,差得远了。看安德鲁有些失望,我赶紧 圆场,说喜欢火鸡的一定喜欢烤鸭,你什么时候到中国,我请你吃,再下结论也 不迟。   第二天,汤姆说带我到附近遛遛,消化消化一肚子的火鸡。我当然是客随主 便,连忙答应。在中国,“到附近遛遛”的意思不外乎在小区里散散步,或者在 临近的商业区逛逛。汤姆的家在一处僻静的山坡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哪 儿遛去呢?“今天去看我的小世界,”他说。“昨天在机场,我指给你看的飞行 控制塔,那是我工作的岗位。今天带你看看我休闲的地方。”   匹兹堡地区处于阿巴拉契亚山脉的边缘,属于丘陵地带,植被覆盖率很高。 初冬的时节,针叶林依然挺拔青翠,住家的草坪也泛着绿色。我们在山间的小路 上疾驰,时而跨过小溪,时而出没于丛林。汤姆的世界就像一幅纵深无限的油画, 出了一层,又进一层。有时候他会指指点点,说这里是他钓鱼的地方,那里是他 打猎的去处。我们在连绵起伏的丘陵中游弋多时,他才把车停下来。我发现我们 来到一处峭壁边,我有点儿恐高,正犹豫不决,汤姆手往下一指说,“过来看。” 我小心走过去,天哪,一座现代化都市矗立在河水环绕的尖窄地块上!这就是匹 兹堡,三河汇流处闻名遐迩的钢城。   显然,汤姆对他精心策划的美国文化展示颇为满意。如果火鸡大餐体现了历 史文化的传承,那么匹兹堡的天际线就是现代文明的缩影。他请一位游客为我们 拍照,纪录下这一有意义的时刻。   回程的路上,天阴沉下来。从州际公路转到小路上不久,天就黑了。汤姆的 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个路牌前。   “迷路了?”我问。   “怎么会,”汤姆说。他左看右看,还是没有动。   “找个人问问?”   他笑了:“记住,只要油箱里有油,你永远不会迷路。”   这段对话,多年后想起来我仍然忍俊不禁。一位职业导航员,以给别人指路 为生,怎么肯向别人问路呢?有油就不会迷路,这当然是玩笑话。不过,他和我 在机场道别时说的一句,却像格言一样印在我脑海中。五年前,我在北京机场向 他道别时,他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有20美元小费。这次他又塞给我20美元,说: “路上买点东西吃,我看你早饭没吃多少。”我当即推辞:“机场东西太贵,我 等回去再吃。”他也不坚持,随口来一句:“对对,我们总是时间比钱多。”   你瞧这话说的,我们总是时间比钱多。英语比较级的句式,我用得很熟,但 打死我也想不出这样的表达。话说回来,美国人做事就这样,点到为止,不会强 求。国人同胞请客,常常你推我搡抢账单,美国人绝不会这样。五年前汤姆在北 京替我解围,也算是抢账单吧,却抢得恰到好处。抢单的人不用大声,失单的人 也没有压力,下回补上就行。所以汤姆的恩惠,我深深记在心里,等我事业有成 再报答他。   在他的美国文化课取得开门红之后,汤姆又积极安排别的项目。一次是带我 看职业棒球赛,他把棒球称为美国国球。赛前,他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解棒球术语, 从得分和安打开始,这些比较简单。但是打击率、上垒率和三振率等等,让他破 费周折,我还是一时消化不了。看他着急的样子,我说咱们干脆看比赛吧,这样 把理论付诸实践,说不定我一会儿就明白了。不料,那天两个队都表现不佳,进 攻时不是被防住,就是击球出界,折腾一晚上,比分还是零比零。最后汤姆也灰 心了,决定提前离场,以避开散场时交通拥堵。到了车里,他赶紧打开收音机听 比赛转播。就在我们开出停车场的时候,匹兹堡海盗队终于得分,1-0胜。   汤姆紧锁的眉头舒展了。“这种情况不常见的,”他说。“一般两队都会交 替得分,要精彩许多。”我知道他担心我对美国竞技体育形成负面印象,其实我 更替他惋惜:一个老球迷,耗了一晚上,买了两张价格不菲的门票,却连一个得 分也没看到。我倒没什么,见识了职业棒球,还得了件海盗队的体恤衫。那黑黄 两色的基调我很喜欢,穿旧了也没舍得扔。   还有一次是去看赛马,一进场我就发现了问题。印象中赛马都是骑手骑着马 跑,现在怎么是驾个小车赶着马跑?汤姆说,赛马有许多种呢,你说的是纯种马 比赛,最有名的是肯德基德比。这种叫辔马赛,用的是标准赛马,顾名思义就是 拉住嚼子和缰绳赶着马跑。我看了一会儿,又有了新问题。这种赛法马跑不快, 像跑长跑一样,四平八稳的,看得我着急。汤姆说,那你看出门道了。原来,纯 种马比赛就是比速度,马要奔驰,四蹄腾空那种狂奔。辔马赛要求马用同侧的两 条腿一起迈步,就像人走路顺撇那样,难怪跑不快。   我明白了。赛马就像游泳一样,有各种样式,强调比赛的多样性。如果单比 速度,那就是纯种马平地赛,相当于自由泳。辔马赛跑顺撇,暂且比作蛙泳吧, 虽然慢,难度却是最大的。   “看来我应该事先告诉你,看赛马并不是一味地看哪匹马跑第一,”汤姆说。 “对马主人来说,当然要挣第一,赢最多的奖金。但对于观众,如何投注才是目 的。”投注?那不成赌博了?我心里忍不住一阵嘀咕。在一般中国人心目中,赌 和毒是对卵生兄弟,都沾不得的。我看看周围的玩家,都衣冠楚楚,心平气和, 没给我负面的感受。   汤姆递给我一份马经,就是参赛马匹的谱系和过去比赛的资料。我瞅了一眼 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   “你玩吧,这个对我太复杂,肯定是赌几把输几把。”   “没关系,输了算我的,赢了你自己留着,怎么样?”   “那怎么成!今天我当纯粹的看客。”   那天汤姆的运气一般,先是小输,后来又都赢回来。看他玩得开心,我对美 国文化也悟出一点儿心得。大致上,这个国家对人性的瑕疵不太求全责备,只要 不出格,娱乐一下问题不大。就说赌赛马吧,这些玩家的心态都不错,能够把握 住一个“度”字。在他们眼里既看不到贪婪,也看不到绝望,似乎来的目的就是 放松享受。   由此想到香烟,谁都知道吸烟有碍健康,至少美国人应该知道,烟盒上明明 写着嘛,但是在公众场合看不到标语横幅什么的,劝人放弃这一让人负疚的享受。 美国人吸烟很检点,让吸的地方吸,不让的地方就不吸。即使吸烟的人也爱惜自 己,不会搞得牙齿发乌,手指焦黄。汤姆不吸烟,但高兴时,比如赢回了赛马本 钱,就点上一支雪茄。他抽雪茄时样子很潇洒,再加上胡子刮得干净,总让我觉 得他自信又干练。   汤姆还纠正了我对牛排偏见,也算是对美国文化的一点深入了解。小时候没 吃过几次牛肉,印象不深。上大学时,有一位教授讲到他向往的生活,满怀深情 地说,一杯红酒在手,再切几片牛肉。我毕业后一直在外事部门工作,有时也陪 老外吃西餐,齁贵,味道却不怎么样。一次在国际俱乐部吃牛排,切起来费劲, 吃起来塞牙。汤姆听了不以为然,说中国的牛吃草,美国的牛吃粮食,一比较你 就知道了。   为了确保美国牛排的声誉,汤姆为我点了菲力牛排。端上来一看,一寸多厚 那么一团,燎得黑漆漆的,与中国那种白不拉唧的薄片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切开 一看,里面粉里透红,还带一点儿血水。   “盐和胡椒你随意,A1酱我不推荐。”汤姆说。   盐和胡椒我各撒一点儿,切下一片品尝,嫩得不像肉,满口焦糊的香。   打那以后,每逢过年过节和中国同学聚餐,我都跟他们吹牛排如何好吃。王 迪伟毕业时我请他吃牛排,条件是他开车到40多英里外的“牛排屋”,那里的牛 排在当地颇有名气。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听完我和汤姆交往的故事,他瞪着眼 说:“原来这样!你小子哪来的福气,摊上这么够意思的美国朋友。”   二   在学业的后期,我全力以赴写论文,还面临找工作的压力,没心思找汤姆玩 了。平时通个电话,把我面对的问题和他讲一讲。所幸我论文进展顺利,指导教 授很满意,为我写了有分量的推荐信。最后一年秋天,我申请了50多个大学的职 位,除了东西海岸的名校,还有靠近匹兹堡的一些学校,希望能离汤姆家近一点。 经过几个月漫长的等待,到初春我开始陆续收到拒绝信,渐渐装满了一鞋盒子。 到五月,我的心彻底凉了,因为大部分学校的春季学期即将结束,意味着本年度 招聘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教授们要考试、阅卷、交成绩,然后就放暑假了。   汤姆说,不成明年再申请就是,你的事业才刚开始,无需想太多。放假来玩 吧,我带你去钓鱼,今年的鱼可肥了。我正心烦意乱,突然收到临州一所学校的 来信,说愿意给我面试。当初指导教授建议时,我还犹豫是否要申请这个学校, 因为它有点偏远。现在人家既然愿意面试,我就走趟程序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与那边确定日期后,我简单准备一下,即开车前往,大约有三小时车程。王迪伟 走后,我铆铆劲儿买了辆二手车。美国这地方没车就像没腿一样,况且我已经熬 到学长辈上,有车不光行动自由,碰上新来的同学有事,我也能帮上忙。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初出茅庐,申请了一堆名校, 却一个不中,而看导师面子申请的,居然给了聘书。我把消息告诉汤姆,他说那 你更要来玩,好好给你庆祝一下。我父亲却说,暑假你回国一趟吧。你一去七年 不回,你妈老是念叨你。我想也是,早该回国看望父母,但一是签证麻烦,二是 手头紧张,一直拖。那么多亲戚朋友多年没见,不带个像样的礼物给他们,能说 得过去?可这笔花销,再加上机票,还真不是小数。当然除了钱,我还有另外的 原因。当初我辞了京城薪资丰厚的工作出国,街坊邻里说什么的都有。有人为我 放弃那份优渥的工作惋惜,有人对我的理想和追求表示理解。那时我参加工作才 几年,工资已经比我父母加起来还多。但出国这么久,学位还没拿到,日子过得 紧巴巴,真有些无颜见江东父老。   这次时机正好,虽然还不能说衣锦还乡,但毕竟离出头的日子已经不远。主 意既定,放假之后我就打道回国。国内变化真快,才七年功夫,到处是新建的商 店和餐馆,许多地方已经认不出来。父母亲戚见到我,自然是欢天喜地。老同学 得到消息,不由分说,三天两头拉出去吃饭。吃了他们的,我当然要回请,这样 一来二去就过去十天半月有余。有一天父亲叫住我,一脸严肃地说:“你都三十 好几了,早该考虑个人问题。前几年你推就推了,毕竟学业当紧。现在条件成熟 了,不许再拖。”   于是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隔三岔五去见父母选定的女孩儿。我父母眼光 满不错的,不光女方家庭门当户对,而且女方本人我也大都满意。可是再往深里 谈,问题就来了。那些女孩儿还好说,可当妈的就会问,你那学校怎么没听说过? 靠近纽约?洛杉矶?离芝加哥都很远?然后就没有下文了。开始我想不通,后来 才释然。那时国内对大学城没有概念,一听你那地方连火车都不通,就断定是荒 蛮之地。人家贴心的小棉袄,头一次出国门就送到美国乡下,舍不得也情有可原。 只是我父母面子上挂不住,儿子好歹也是洋博士,闹腾这么一圈儿,都被人家以 “再考虑考虑”为由婉拒,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我回到美国后与汤姆说这事儿,他乐了。“怎么有点像皇帝选妃子,哈哈!”   “咱不说风凉话好不好?还选妃子呢,我更像孔夫子周游列国,喋喋不休地 推销自己,结果到处碰壁。”   玩笑归玩笑,我还是与汤姆认真分析了相亲失败的原因。我告诉他,在中国 越好的大学越在大城市,首都、直辖市、或者是发达地区的省会,都名校云集。 可在美国,为什么那么多好大学都建在乡下?汤姆说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要猜 的话,可能和地价有关。建学校需要大片土地,大城市的地价贵,与其花大量资 金买块小地皮,还不如到地价便宜的地方多买一点地,便于将来学校发展。汤姆 的话有道理,可实际情况不会这么简单吧?普林斯顿和康奈尔大学等都是一流名 校,不缺钱啊,怎么会建在那么小的乡镇?   汤姆说,你说的也是,我问问玛吉,她学教育的,兴许知道。还真让他问着 了,玛吉的一个老师提到过,美国名校大多建于19世纪或者更早。那时,战争比 较频繁,而且战火一般都会殃及大城市。为了学校的长治久安,有识之士就建议 把校址选在大城市之外。我觉得此说也有道理,可中国家长哪知道这些,一听到 “乡镇”,就挂起免谈牌,可害惨了我。   那年秋天,我走马上任,开始教书生涯。严格来说,我一到美国就开始教书, 不过那只是助教,低薪而且没有福利。在美国拿到第一个正式教职,我很珍惜, 除了认真上课,还要抓紧科研,主要是修改我毕业论文的章节,希望能早日发表。 一年后,工作上我已轻车熟路。第二学年刚开始,我的一篇论文被一个声誉不错 的期刊接受,于是我又投出几份简历,试试行情。到春天,我获知被西部一个州 立大学录用。暑假一到,我即回国探望父母。   这次,父母又新拟了一个相亲名单,要我卷土重来,被我拒绝了。我说,别 以为我到了州立大学,人家就会另眼相看。这个州地处西部山区,谁愿意把女儿 送到山区去?因为上次的阴影还在,所以我行事低调,深入简出,不料还是走漏 了风声。除少量推不掉的应酬,我都窝在家里陪父母,帮他们置办几件家具和电 器。   我料想不到的是,上次见过的一个女孩儿想和我恢复交往。我想起来了,这 女孩儿挺不错的,比我小七岁,当时就对我有好感,但碍于她母亲犯犹豫,就搁 置下来。这次她做通了她父母的工作,我们谈了几回,我发现她挺有主见,对美 国也有一定的了解,就和父母说了。他们一听,笑逐颜开,立刻着手和对方联系。 上边没了阻力,这件事很快就水到渠成。   一年多以后,这女孩儿,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来到美国与我开始新的生活。 我买了房,换了新车,和汤姆商定来年夏天去看他。我和妻子仔细规划了这次 “蜜月之旅”,打算用三周时间横跨美国,经过盐湖城、丹佛、圣路易斯、芝加 哥和匹兹堡,到纽约去玩。当然,少不了要去我的母校和工作过的学校,这样她 对我的美国生活就有了通盘的印象。   这时候,汤姆已经退休,胡子虽刮得不像从前那样干净,但精神还是很好。 他多年积攒的飞行点数差不多用光了,又添了一对孙子和孙女,所以他们老两口 的生活乐趣慢慢从旅行转到了天伦之乐。玛吉问我妻子对美国的观感,她说印象 最深的地方就是美国地广人稀,有时候开好几小时车也见不到一户人家。我说现 在有Garmin导航很方便,可以少走许多冤枉路。我打趣汤姆,你要不要来一个, 那样就不用“满油盲驾”了。他回呛,说到油,你别忘了我给你省下多少油钱。 我给妻子解释说,我刚开车时加89号汽油,以为对发动机有好处,汤姆说你的车 只需87号,加高于这个标号的汽油等于打水漂。对于开车,汤姆还教我很多,比 如车胎要定期前后置换,高速公路最多可以超速5-6英里,否则容易吃罚单等。   但有一条,我是绝不照搬的。汤姆家的车晚上停在房前的车道上,不光不锁 车,连车钥匙也不取出。我曾对他说,不锁车门也就罢了,把车钥匙取下来,能 费多少力气?他耸耸肩说,从来没有这个必要。妻子说,环境和经历往往决定人 的心态,汤姆的家就像在世外桃源一样,也难怪。我说,这样的地方,即便在美 国也不多见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汤姆,当时自然不会知道。但人就是这样,当你拥有时 并不特别珍惜,好像你将来总会有时间,随时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们临别邀 请汤姆和玛吉便时到我们家来,他们欣然应允。但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 我们有了孩子,体验到为人父母的乐趣。看到孩子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我们想 象自己懵懂无知的过去。我父母和岳父母也来住过一段,一家三代同堂,我们体 会到天伦之乐。每到圣诞节我都和汤姆通话,我老说你春天来吧,我的房子也在 小山坡上,不远处还有个细长的湖,和你家的风景不一样。我说你别嫌弃这边荒 凉,方圆百英里没一座像样的城市,但我们离黄石国家公园不远,除了钓鱼、打 猎,还可以泡温泉呢。   汤姆总是说,看你说的,你知道我生在宾州山区,天生一个山野精灵。你准 备好啊,说不定明年就去呢。我说好,你来了给你烤水牛肉吃。时间就这样一年 年过去,我儿子都上小学了,汤姆还是没能成行。   去年圣诞节前,汤姆来电话说玛吉摔断了腿,手术后正在康复中。我一惊, 忙说你也要小心,多保重身体。他说你放心吧,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当时以为 他是在说玛吉的伤势,现在明白他是一语双关,正在暗暗向我告别。他没有挑明, 自己被查出肺癌晚期,正在化疗。玛吉忙里忙外,操劳过度,不小心才跌倒受伤。   那天接完玛吉的电话,我久久难以平静。最让我郁闷的是,汤姆不光隐瞒他 的病情,而且嘱咐玛吉在葬礼后告知我。我怎么也想不通,汤姆为什么会以“一 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暗语向我道别。他是不忍我看到他被病魔折磨的惨状?想让 我保留他自信潇洒的形象?或者他觉得反正于事无补,索性免去我陪他遭受最后 这一段煎熬?若是他告诉我,又能怎样?除了说些安慰的话,我还能做什么?但 无论如何,我都想握住这位老友的手,说出我心中的感激,当面和他道别!   我拨通了汤姆家的电话,我要告诉玛吉,我不该埋怨汤姆,他已经以他挑选 的方式向我告别。玛吉接起电话,说刚才没顾上告诉你,汤姆要我替他实现诺言, 去看看你的家,还有你那可爱的儿子。   “可你的腿,痊愈了吗?”   “基本无大碍,等我的信儿吧。”   “好,一言为定,到时我给你订票。”   “放心,我一定来。你的心思汤姆明白,他要我来代他见证你的美国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