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   顾艳   1   在落日余晖里,马前沿着波托马克河开车去杜勒斯机场,接他大学期间的同 学丽丽。马前住在乔治城大学附近的一栋高层公寓楼第11层,只一间屋子,立体 式窗户,附带厨房、卫生间和阳台。若不是租金贵,他想要的是进门不见床的一 室一厅格局。不过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三十多平方的面积足够宽敞了。何况这 公寓楼是华盛顿特区的黄金地段,透过立体式窗户能够看见华盛顿纪念碑、白宫、 杰弗逊纪念堂、鳞次栉比的建筑群,还有波托马克桥和桥下银光闪烁的波托马克 河。   马前在杜勒斯机场接到丽丽时,发现女大十八变,差点认不出来了。倒是丽 丽一眼就认出了他说:“你没变,还是原来的样子。”马前招呼丽丽上车,并且 把她的行李端上了后备箱。第一次在美国见到自己初恋的男友,丽丽心里虽然高 兴但还是克制着,毕竟好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彼此都有了不同的变化。   “坐了五六个小时的飞机,一定很累吧?”马前说:“我给你订了我家楼下 的宾馆,先到宾馆入住,再接你去我家坐坐怎么样?”丽丽点点头,但心里嘀咕 着,多年没见,他还是单身吗?   丽丽从洛杉矶来,刚拿到博士学位,收到几个大学的面试,其中有旧金山、 马里兰等地的学校。为了与马前见面,她首选马里兰州的某个学院面试,这是个 三年的临时教职。因为这里与马前所在的华盛顿特区,只有七八站地铁的距离。   在宾馆里放下行李,丽丽跟着马前穿过马路,进入一栋公寓楼,来到了他在 11层的家。一跨进门,白色的墙壁上赫然入目的是一只火警报警器,一只烟雾报 警器。马前笑笑说:“火警报警器才装的,这下一家着火,不会殃及池鱼了。” 然后又说:“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乱。”   “挺好的”,丽丽脱口而出。走到窗前,她说:“窗明几净呢,一眼能看见 华盛顿纪念碑,白云在蓝天里浮游,有一种空旷感。”她转过身,看见马前将沙 发上零乱的衣服和书籍搬到了床上,一张大床瞬间被占了一半位置。接着他用卷 筒黏纸,黏干净了沙发上的灰尘和纸屑,对着丽丽道:“坐,请坐。”   丽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马前进厨房煮了两杯咖啡,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 接着,他按响了家里的音响;一曲肖邦《C小调练习曲》,带着洋溢的热情和光 辉,在房间里回荡起来。丽丽从小喜欢音乐,她知道这是肖邦1830年11月离开祖 国后,因听到“华沙起义”失败的消息感到震惊,从而激起他极大的悲愤创作了 这首曲子。   “你很有研究嘛!”马前说:“每次听这首曲子,我就会想到我的祖国也是 多灾多难的,就会想起许多往事。有时沉浸在往事的回想里,仿佛岁月倒流,小 时候的场景闪现在眼前。”   “小时候,我住外婆家,你呢?”丽丽说。   “我也住外婆家。外婆每天和我讲她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那时候, 女孩子穿军装是最时髦的。如果你出生在那个时代,穿上军装,英姿飒爽的样子 是最美丽的。”   丽丽脑子里从没有想过穿军装的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直楞楞地望着 马前。马前继续说:“丽丽啊,我喜欢肖邦的《C小调练习曲》是因为肖邦对革 命的热情、对祖国的热爱。我们身在海外的游子,其实与祖国息息相关,只有祖 国强大,我们才能扬眉吐气。”   “嗯,是这样。从前我们在国内身在福中不知福,出国了才知道祖国强大对 海外华人多么重要。”丽丽说完,喝了一口咖啡。马前接着说:“我就喜欢听肖 邦的曲子,躲进他的音乐世界里,就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那你是在逃避现实。”丽丽说。   “也许是吧!”   丽丽不再说话,她想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尤其是孤身在海外的留学生, 有着一份难以言说的孤寂。读博七年来,她也经历了不少美国生活,谈过两次恋 爱,结过一次婚,开过不少学术会议,搬过几次家,到过佛罗里达、得克萨斯等 地旅游,但到头来内心还是空荡荡,就像无根的浮萍。因此,她完全能感觉到马 前的日常生活;只是彼此相隔多年有点拘束,不能随意而为罢了。   这一刻,马前坐在沙发上喝咖啡,房间里只有肖邦的音乐流淌着。丽丽又走 到窗前,远眺夜晚的华盛顿,只是它并不像纽约那样灯火辉煌,倒是地面上的车 灯来往穿梭像金色的流星。她又坐回到沙发上,与马前并排坐着。   音响里已流淌出肖邦的《F小调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两个人仿佛陶醉在 肖邦的音乐里。半晌,马前道:“丽丽你知道吧,这是肖邦19岁时,在一场演奏 会上与华沙音乐学院的学生康斯坦茨娅不期而遇,并且立刻就爱上了她。但肖邦 没有向她表达爱意,只是将自己内心炽热的情感全部隐藏在这个乐章里了。你 听……”   一股暖流,随着肖邦的音乐流入丽丽的心田。她情不自禁地挪动了一下位置, 只是从前熟悉的气味,已变得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忘不掉与马 前的初恋,忘不掉初恋中的那一个个场景;可她还是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心里汹 涌澎湃的爱恋。   肖邦的音乐宛如寂静流淌的波托马克河,灯光下马前的目光凝视着丽丽,秋 波荡漾。忽然他靠近了她,用他粗粗的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而她的微笑,眼里 盈满泪水。静静的,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都没有说话,只是靠得更近一些,沉浸在 某种回想里。这时肖邦的音乐放了一曲又一曲,当音乐嘎然而止时,马前忽然站 起来说:“走,回去早点休息吧!”   从11层的公寓楼下来,走在宽阔的街道上,丽丽并不想马上回宾馆,她忽然 对马前说:“咱们一起走走吧!”马前道:“你不累?”丽丽点点头。夜晚的大 街人影稀少,只有大小车辆唰唰地穿梭。走着走着,他们开始说说笑笑,冷不防 冒出一个酒鬼,走路东倒西歪的,差点撞到丽丽身上;让她吓得心砰砰跳。在她 的感觉里,酒鬼比流浪汉更可怕。   前面有家星巴克,马前觉得肚子饿了,想去喝杯咖啡吃块蛋糕。两个人就在 临窗的小圆桌前坐了下来。也许是憋得太久了,马前忽然对丽丽道:“我爱你, 可是我已经结婚了。妻子在加州工作,我们还没有孩子。”丽丽听到马前已经结 婚了,还没有孩子,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但还是说:“应该多去看看你妻 子……”,马前打断她道:“说实话,我对妻子没有感觉,我心里还是满满的装 着你。丽丽,你别看我外表冷静,心里却热得很呢!”   “你这是哪里的话?别瞎说了。”   “我没有瞎说,我是真心的。你有特别的个性,诗人一样的激情,还有一份 勇敢和坚毅。只是我们怎么就阴差阳错地各奔东西了呢?”马前一副遗憾的表情, 说完大口大口地吃着蛋糕。丽丽被马前的称赞感动得泪光闪烁,即使从前有很多 不幸,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夜晚的星巴克灯光幽暗,两个人默默地凝视着对方。丽丽忽然冷静地说: “我的丈夫死了,我是寡妇。”   就像天空划来一道闪电,马前有些惊讶:“丽丽,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两年前,我嫁给了一个历史系的中国留学生,新婚不久,丈 夫去巴黎近郊奥维尔小镇开学术会议,会后他和同伴去梵高的麦田,结果在回程 的路上出了车祸。据说是为了避让一只小狗,与大卡车相撞当场死亡,坐在后排 的同伴逃过一劫。”丽丽的叙述完全出乎马前意外,一下子仿佛让他进入了另外 一个世界。他问:“后来呢?”   “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好,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宾馆。”   走出星巴克,微风中伴着一丝寒意,毕竟快到深秋了,薄薄的单衣显然有些 冷。两个人都有些哆哆嗦嗦,一辆消防车晃着亮眼的灯,“吱啦啦”地从他们身 边飞速而过。华盛顿特区就是这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会有刺耳的噪音干扰 市民。一会儿,四周又恢复了宁静。路灯下,马前呆呆地望着她,望着她神秘的 笑容在幽暗的光线中,有一种忧伤,也有一种依恋。   2   “丽丽,昨晚你说的那些话,让我非常震惊,你能再和我说说你后来的情况 吗?”马前站在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的华盛顿纪念碑浮想联翩。因为是周六休息 天,他俩白天去了国家美术馆,大屠杀纪念博物馆,印第安人博物馆,并且在华 府的中国城吃了下午茶,回到马前家虽然有些疲倦,但喝咖啡、听音乐,聊天还 是不错的选择。毕竟相隔多年之后的重逢,只有倾诉和聆听,才能有更深的互相 了解。马前觉得一个男人占有爱恋中女人的肉体并不难,难的是进入她的灵魂。   丽丽从卫生间出来站到了马前身旁,一起眺望窗外景色。这时太阳正在慢慢 下沉,淡蓝的天空浮动着朵朵白云,一道彩虹席地而来,波托马克河波光粼粼的 河面上,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忽然有架直升飞机超低空盘旋,几乎能看见飞行员 的身影。望着飞机,马前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一架从华盛顿飞往佛罗里达 的波音737喷气式飞机,刚起飞就撞上了第十四街大桥,坠落在冰冻的波托马克 河中。马前握住了丽丽的手说:“生命中有许多未知数,谁能保证一辈子无灾无 难呢?”   “嗯,这我知道。”   丽丽并没有讲她丈夫的故事,而是说她自己面试没有太大把握。现在一个文 科博士,在美国找教职何其艰难。有些找不到助理教职,只能打零工,而临时教 职通常只有一年,运气好的能签到三年或更长,但这也和中国俗语打一枪换个地 方没啥两样。丽丽有些唉声叹气,她知道如果找不到教职,用完了一年的OPT就 没有签证了。于是她对马前道:“你们理科博士,没有我们文科博士找工作难, 你们有很多种选择,我们没有。”   “你那么优秀,肯定会找到教职,不用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马前安慰 道。   “希望如此。”   两个人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波托马克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马前没 话找话道:“在美国内战期间,这条河就是北方各州和南方各州的分界线。如今 却是旅游的黄金地段,游船来来往往。你看,那边一艘消防船正在做喷水表演。” 丽丽打开立体式窗户探出头去张望,11层毕竟不低,马前生怕她出意外,揽腰抱 住了她道:“太高了,你没有恐高症?”   “没有。从这里望出去,你看那是国会山,那是白宫,那是杰弗逊念堂,还 有绿草坪都清晰可见呢!”丽丽说完转过身,与马前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接吻 是那么的顺理成章。两天来彼此心里燃烧的火焰,第一次有了肉体的碰撞和接触。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梦中醒来,马前说:“很多人像你这样羡慕我找到华盛 顿特区大公司的工作,可我觉得这不过是每个留美学生的必经之路。就像你毕业 后首先找工作,找到工作后申请绿卡、买车、买房。沿着这条清晰的路线走下去, 就必须每天拼命工作。譬如我编程序,有时不分白天黑夜,被电脑上的绿色数字 和代码晃得头晕目眩。我们从前的美国梦,到了现实面前就是一条一辈子要奋斗 的路,道理很简单,不进则退。因此我们对自己的残忍,是别人看不见的残忍。”   半晌,马前接着道:“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想过这种既拼命又寂寞孤独的生 活,可是我没有退路。在国内时,我依靠父母和亲戚朋友,心里踏实多了。虽然 那时也有痛苦,但是那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叛逆痛苦,与现在的独立成长痛苦不 可同日而语。”说到这里,马前眼里盈满泪水。也许是同病相怜,丽丽一想到留 美读博以来的种种遭遇,不免心里一酸也掉下了眼泪;但她还是倔强地说:“苦 难使生命充盈饱满,就像一棵蓬勃舒展的树,可以开花结果,并且自由生长。”   马前猛然抬起头来,发现丽丽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地 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把目光游离到了窗外。此时,波托马克河上 的天空,停留着细碎的云朵,像纱巾上的白玉兰花,看上去伸手可触,却又离你 很远,怎么也无法接近。马前忽然有了话题:“这两天我滔滔不绝地与你说了那 么多,现在该轮到你说了,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是的。我一个人。我还没有从我丈夫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我很难忘却即 将拿到博士学位的丈夫的生命,竟然输给了一只小狗。小狗的主人是一个波兰裔 移民。我赶到丈夫出事的奥维尔小镇时,老太太眼睛红肿,已经哭过好多回了。 她说她那天忘了关后院的门,一眨眼,小狗就蹿到了街上。当她追出来时,看到 两车相撞,惨不忍睹,她就当场晕倒了……”   丽丽边说边坐到沙发上喝了一口咖啡,马前又按响了家里的音响,一曲肖邦 的《降E大调小夜曲》流淌了出来。这是1835年,肖邦在德累斯顿(Dresden)遇 见玛丽娅,后来他将这首曲子送给了她,并开口向她求婚,只是最终还是玛丽娅 离开了肖邦,使他的恋情终成泡影。这美好中伴着忧伤的曲调,在房间里轻轻回 荡,有一种特别的氛围包裹着他们。丽丽干咳了两下,继续说:“我丈夫姓王, 我叫他王后来,意思就是我在他之前谈过两次恋爱都没有成功,他是后来者居 上。”   “我也包括在你的两次恋爱之中吗?”马前有些醋意地说。   “那当然,你是我的初恋。我却不知道我是你的第几任恋爱?”   马前沉默不语了。在丽丽之前,他在高中时期与班里一名女同学的初恋,是 被他母亲说成早恋拆散的。这件事他一直没与丽丽提起,从前没提,如今就更不 想提了。好在丽丽从不穷追不舍,每次他不回答,她也不追问,这就是他最喜欢 她的地方。   “王后来在奥维尔小镇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身边只有我一个亲人。他 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听到这个噩耗,心脏病发作住进 了医院。我让推尸体的人停一下,他们立即就从推尸车旁闪开了。这时,我发现 王后来的口眼没闭,一定是他放心不下他多病的母亲。我一边说着我会照顾他母 亲的话,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几分钟后,他仿佛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口 眼都闭上了。自此,我仿佛有了一种照顾他母亲的责任。”丽丽说到这里,眼泪 流淌了下来。马前握着她的手,默默地不说话。   “我从奥维尔小镇回来后,每周给婆婆打一次电话。后来学业忙,就十天打 一次,比给自己妈妈打电话还勤快。有年暑假我抱着王后来的骨灰盒回到上海, 又转车到了合肥,终于把他安葬在了他的故乡。这时婆婆已退休,住进了养老院。 婆婆让我别再耽搁自己了,学校里有好的男孩子就把婚结了。婆婆根本不知道读 文科的女博士很难嫁出去,何况我还是个寡妇呢!”   “别那么自悲。你婆婆说得没错,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寻找自己的幸福。 来,我们应该轻松一下,想些开心的事。记得我们谈恋爱时,你常唱《真的好想 你》,现在我多想再听你唱这首歌啊!”马前握着丽丽的手,越握越紧,似乎感 受到了丽丽内心埋藏着的,难以言说的痛苦。   颜丽丽没有唱歌,她松开了马前握着她的手,把头转向了窗外。忽然她用轻 柔的声音说:“马前,你看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河天一色。 河似天的倒影,朵朵白云,恰似绵绵的山和绿绿的茵。侧眼望,一片绿肥红瘦, 这是何方天阙?”   马前转过头去时,西边的晚霞给湛蓝的天空涂上了一抹金光。天空是那么华 丽,肃穆;清波荡漾的波托马克河水泛着五彩的光泽;那光泽仿佛映照在他们脸 上,有一种喜悦之情。马前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真美啊!”这一刻他们挨得很 近,心里都非常开心。一股温暖馥郁的气息,从彼此的身上弥漫出来。   3   第三天一早,丽丽乘地铁去了马里兰州的某个学院面试。后疫情时代,有戴 口罩的,也有不戴口罩的。丽丽发现老师们都没戴口罩,她就把戴在脸上的口罩 摘下来放到上衣口袋里。的确,让老师和学生们看到她的脸和面部表情是重要的。 在面试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就是给学生们上课。尽管丽丽准备得很充分,但她 还是有些紧张,毕竟课堂里坐着考官,能否录取的命运就看她自己的表现,以及 考官们给她的评分了。   丽丽还没有正儿八经地给学生上过课,但她心中的目标,是让自己的课尽量 与学生们互动,达到一种互教互学的氛围。这天她化了淡妆,穿了一套黑色西装 裙,把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看上去干净利索。她觉得好状态与穿合适得体的衣 服有关,起码自己心态好,才能教得好。因此上课铃声一响,她就充满自信地走 进了教室。   面试结束后,丽丽没想到会被马前接去兜风。马前问:“还顺利吧?”丽丽 答:“鬼知道好不好呢?”马前说:“面试完了,可以放松一下,我们去吃韩国 餐怎么样?”   “好吧,韩国餐的铁板牛肉不错。”   “看你馋的,今晚就让你吃个饱。”   韩国店里生意兴隆,已坐满了人。丽丽拿完排队号,与马前坐在门口的长椅 上等。因为一直在聊天,也不觉得等的时间长,进到店里被安排在灯光幽暗的墙 角边的一张两人餐桌里。丽丽点了一盘铁板牛肉,一只豆腐煲,马前点了萝卜炖 猪排,还要了一瓶啤酒;两个人继续边吃边聊;从音乐、戏剧聊到了文学,又从 文学聊到了哲学。思想上的沟通和收获,让他们身心愉快。毕竟是初恋时的旧情 人,几天下来他们已配合默契、交谈自如。   一时间,思想上的沟通和收获,让他们身心愉快。似乎没有了寂寞和痛苦, 有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后的相知,以及感同深受的理解所产生的温暖。这时候他 们仿佛没有了性别,而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同类的生灵做着思想上的交流。丽丽 非常享受这种平等。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感,似乎比男女之爱更能让她得到心灵的 慰藉。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酒足饭饱后,丽丽想早点回宾馆休息。   其实,丽丽回宾馆的目的是给父母和婆婆打电话。出来面试,父母婆婆就像 一根绳子那样牵着她。他们就想知道她面试后的情况,可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 问个好,说几句宽慰话而已。搁下婆婆的电话,马前的电话就来了。马前说他后 天下午可以提早下班,邀请她一起度过一个美好的黄昏。丽丽满口答应道:“好 吧,一定来。”   第四天,丽丽步门未出。她在准备其他几所学校的面试,还给同学打了几个 电话。那个叫周应宣的女同学和她一起毕业,到现在投出去的申请和简历都石沉 大海,没有回音。比较起来,她能收到几个面试实属不易了。因此,她的心情忽 然好了起来。与马前重逢是件高兴的事,然而他毕竟已成家立业,如果继续在一 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她不想成为第三者,更何况,她也忘不掉对王后 来的承诺照顾婆婆。于是她觉得她必须离开马前,回洛杉矶去。虽然这样会让她 难受,爱的激情和欲望被她用理性压抑着;但如果不是这样守住自己,她的生活 一定会像一团蓬乱的头发那样理还乱;那时候她该怎么办?   丽丽按马前约定的时间,再次相聚在马前家里已是第五天了。他们依然是咖 啡和肖邦的音乐。不同的是这次丽丽煮咖啡,马前放音乐。一会儿,丽丽把咖啡 煮好了,热腾腾的黑咖啡虽然有些苦,但苦中带酸,酸中带甘,仿佛是一种粗犷 而深邃的耐人寻味的人生。而此时,音响里也流淌出肖邦的《雨滴前奏曲》。马 前说:“这是肖邦24首前奏曲中最著名的一首,是肖邦写给乔治桑的。据说乔治 桑给肖邦买药,半路上下起雨来了,肖邦在家坐立不安,就写下这首曲子来表达 自己的思念之情。”   “哈哈,你应该上音乐学院,而不是计算机专业。”丽丽笑着说。   “如果这样,那我只能沦落街头卖艺了。”   “你说的乔治桑,我也蛮喜欢。肖邦因为有她,才有了十年最好的黄金创作 期。”   “这是肖邦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其实,我也很想有我们一起的幸福时期, 只是我们需要共同创造,你说呢?”   “马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还是任其自然吧!”   此时,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目光远眺着窗外。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 飘浮着大朵大朵低层的白云仿佛就在窗外。丽丽静静地看着它们飘逸、自由、静 穆中的慢慢浮动,却有着神圣的力量。她忽然感悟到人不就是需要这样的一种力 量吗?   “丽丽,你看那云朵像绵羊,又像空中漂游的小船。谁也不知道它们漂向哪 里,就像我们。”   “嗯。”丽丽一边回答着马前的话,一边看手机邮箱。近日里,她时刻关注 着面试学校的来信。每次看到手机里邮箱的小红点,她就心惊肉跳,生怕收到面 试拒信。此时,她放下手机,喝了一口咖啡,而马前正如痴如醉地进入肖邦和乔 治桑的恋爱乐曲中,梦想着自己的未来道:“丽丽,肖邦和乔治桑没有孩子。我 们以后可以住到山冈上,要一群孩子。那时你是我最贤惠的妻子,孩子们最慈祥 的母亲,对吧?”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明天就走了。”丽丽突口而出。   “你说什么?”马前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马前,我已买好了机票,明天就回洛杉矶了。因为还有旧金山那边学校的 面试,得早点回去做准备。”丽丽笑笑说。   马前脑子乱糟糟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丽丽的手机里“嘟”一声响, 她低下头看手机屏幕,原来是一封电子邮件。她慌忙地打开信箱,竟然是面试学 校的录取通知书。一激动,她大声嚷道:“哇,我被录取了。”   “真的,那太好了;你不用回洛杉矶了。”马前高兴地说。   丽丽没有回答马前的话。高兴之余,她忽然想到了马前的妻子,那个在她眼 前就像影子一样的女人;尽管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但她就是让她惊慌失措。因 此她决定回洛杉矶,并且放弃这里三年的临时教职,再说她也习惯了自己的生活 轨道。于是他对马前道:“我还是明天就走。我想咱们只要曾经拥有,并不在乎 朝朝夕夕的相处。马前,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   马前低头不语,自然是明白丽丽的意思。但他还是说:“丽丽,你都被录取 了,将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这让我很高兴。”丽丽一听,觉得马前理解错了, 接着说:“我已决定放弃这份教职了。你要明白,我们不能在一座城市生活。我 们离得太近,肯定会出事的,可我不想出事。”   “明白。”马前说着抬起头来,两个人四目相对,眼里瞬间都有了泪花。丽 丽说:“马前,这样多么美好。我们就像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飘逸、自由,还 有一种神圣的力量。这是多么值得我们回味的事情啊,我想我会终身难忘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相拥而泣了。马前沉默不语,把丽丽的手握得紧紧 的,一种无言的认同,似乎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这时候音响里流淌着肖邦的 E大调练习曲《离别》,曲中绵绵的思乡之情和无限惆怅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他 们仿佛看到了自己故乡的土地、河流与童年的风铃在屋檐下飘荡。次日一大早, 马前一直把丽丽送到杜勒斯机场的候机大厅,并且陪到丽丽登机检票的那一刻, 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然而马前走了十几步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三脚两步地跑 回来,挥着手招呼丽丽。   丽丽惊讶地问:“什么事?”马前笑笑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告诉你, 这六天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你呢?你也是这样吗?”   “是的。”我也这样。”丽丽说完,已轮到她检票进去了。两个人在门口挥 手道别后,马前这才离开了机场。上高速时,他按响了汽车里的CD按钮。一曲肖 邦的《夜曲》响了起来,那是肖邦献给玛丽.普勒耶夫人的曲子。平日里听这曲 子,马前并没有什么感觉;此时此刻,他就有着与旋律一样的花落无奈。也许人 就像细腻多变的音乐线条,如此这般才会拥有多姿多彩的人生吧!   这会儿,马前下了高速,在威斯康星大道上奔驰,汽车与人都被晨光镀上了 金色的光辉。他觉得与丽丽的这次重逢,宛如一声青春的呼哨,瞬间就消失在生 命的山谷中了,不免让他的双眼湿润了起来;但同时又感到无形中有一股力量支 撑着他。他望着车窗外波托马克河上的天空,发现那些飘逸、自由的云朵依然如 歌漫卷。   2022年10月19日写于华盛顿特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