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评奖”短篇小说:   三金   杨蕾   我想念三金,经常。   一   三金家和我的家,只有一墙之隔,门楼一齐面向辽阔的池塘。不知是什么时 候了,三金家的院墙被一场雨弄塌,只剩下门楼孤立在那里,空旷而孤独。它挺 立着,让三金家人或去三金家的人脚步有些怆然地走进走出。   我家院子有完好的墙垛,在于我奶奶的勤劳,家是贫寒的家,但奶奶把院子 和家里的角角落落收拾得干净妥帖。阳光透过头顶上四方的天井,照亮了不宽的 庭院。鸡们在墙角刨食,偶有某只鸡刨到一条小虫,其他鸡们会对视一下,眼神 交替一刹那,决定了一场纷争,为一条小虫,激烈追逐、撕扯,一地鸡毛,纷纷 扬扬。大黄狗在一旁起哄,吠个不停,小黄狗却饶有兴趣地随风去追赶在空中飘 舞的五彩缤纷的鸡毛。一口蓝色的大缸,它被搬到庭院的西角,旁边的一口大锅 里的水在沸腾,咕噜咕噜地吐着灰黄的泡沫,菖蒲这种植物独有的芳香弥漫在天 井上空。这个时候,奶奶放下手上其他活儿,提着个破了耳的瓦罐,舀起锅里的 药水,一罐接着一罐,灌满了大缸,喊一声:冲澡咧。我们赶紧放下手里的虫啊 草啊,从不同的地方窜出来,扑通扑通跳进水缸里。这个时候,三金也从家里跑 出来了。   每天一大早,三金就起床了,帮她母亲熬一大锅的猪食。我邀她一起上学, 总见她半跪半蹲在灶台前,踮起屁股往大锅底下添柴,潮湿的柴火熏起一蓬一蓬 的浓烟,呛得她涕泪交加。她的身上还背着弟弟,那个小男孩也被浓烟呛得难受, 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和着锅灰草灰一古脑粘在三金的头发里,阳光一晒,头 发就一股一股打卷着,披散到颈脖上,肩上,散发出一种发涩的酸臭。她的手指 脚趾也是黑乎乎地,指甲缝里塞满污垢。午睡的时候,她在教室走廊铺着烂尼龙 布,紧挨着她的弟弟,蜷缩着躺在那里,苍蝇在他们身上团团飞舞。没人喜欢跟 她玩。她只有我一个朋友。   我们冲澡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看,嘻嘻笑着。我喊三金你也下来啊。我弟 马上反对说不得,三金脏。等我们洗好了,奶奶往水缸加一些热水,给三金下去 洗一洗。   院子南边种有两株梨树,蓬蓬勃勃地探出围墙外,伸进三金的院子里。风吹 过来,一树花影,摇曳着,给三金破败的庭院增色不少。三金很是羡慕地说我喜 欢你家。   二   我不喜欢三金的家。她家有八个孩子。大金二金三金四金五六七金,最后才 有一个弟弟。她的母亲像母鸡生蛋似的拼命生孩子,好几次难产差点没命了。她 小弟出生那天,她母亲跪着,两手撑地,像一条狗在房子里转圈地爬来爬去,汗 水泪水淌了一脸,一路血迹。我站在几个婶婶的身后,簌簌发抖。三金说都是她 奶奶逼的。   三金的奶奶真是个不讨喜的老太太,没有心肝,好吃懒做,生了四个儿子, 便以此居功处尊,漫长的一生,凭这一点,可懒梳地里的活,又可压倒婆婆,刁 难媳妇。大金一出生,老太太整天挂着脸,咋活也不干了。那时候干农活挣工分, 多劳者多得大家都懂的。好在三金的父亲外出修路,有工资,生活也过得去。但 是接连生出那么多个孩子,家中情势越来越糟糕。五金出生以后,饱受煎熬的母 亲不愿再生下去了。老太太大闹一场,坐在地上,蹬腿诅咒:没用的,天收啊!   七金出世那年,老太太彻底绝望了,分了家,另立灶台,从此从豁口的围墙 进出。六金还很小,在院子里蹒跚走路,不小心摔了,老太太冷冷看一眼,也懒 得扶一扶。   那时她们的父亲被公路局开除了,听说犯了大错误。虽在外工作,但也经常 回家休假,家乡的天空、田地、道路是不甚生疏的。可犯了错的归来,人却不同 了。站在家乡的风岭坡上,傻了似的问路人:明杨村在哪?路人答:在这里啊。 他再问:大杨屯在哪?路人再答:在这里啊!   他似乎决定这么傻下去了。闲散,落魄,而且暴躁。在他母亲面前,永远是 唯唯诺诺的,在妻子跟前,蛮横无理。对于农活,他冷眼旁观,不再插上半只手, 全凭妻子的独立支撑。   这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却长了一副好身架,朗目俊脸的,跟村里女人说话, 喜爱笑着。说了笑了,眼睛明亮,还不经意地举手佯装要打人,孩子气的傻。那 些女人看着他,脸红红的。后来有人发现他跟村里的寡妇钻玉米地。晚上出去, 半夜回来。妻子问上哪?他说去看队里的牛栏关好没。妻子轻笑,不再言语,心 里却清楚得很,不是队长也不是会计,屁都不是,轮到你去关心生产队的牛?有 些欺骗,看穿了不揭穿,给人留了面子也保全自尊。何况不孝为三,无后为大, 她生了一大群丫头片子,真是太不孝太不称职了!单为这一条,她就得做奴婢状。   很快地,她再次临产了。在地上爬了千百圈,咬牙切齿,终于杀出一条血路 ——生下了一个男孩。老太太这回高兴了,站在孤单的门楼下,大声地口口嚷: 多大的胖小子啊!好像是她生的一样。池塘上吹来的风,载着她的笑声,飞到对 岸的村庄去,一袋烟功夫,方圆一百里都知道有七个金的杨家终于添了一丁香火。 大家莫名地跟着高兴起来。   月子里,老太太天天围着媳妇的床前转,笑盈盈地,却满眼泪光,她是喜悦, 真的喜悦。多难得啊,盼了十几年,大金都长成大姑娘了都,才盼来这只小小鸟。 可是媳妇待看不看地,眼都懒得抬一下,脸上始终是淡淡。老太太想抱抱孙子, 太想了。可手刚伸过去,媳妇仄了仄身,把孩子往怀里搂,晃了晃,嘴角浮起一 枚微笑,用孩子的口吻说咱不要奶奶抱,奶奶身子骨金贵着呢哦。说完这话,她 就能感觉到老太太心里有多疼。疼就疼,就偏给她疼,不动声色地。她恨她,恨 她的强硬和刁钻,也恨她的儿子,那个不成器的丈夫。   一个女人,有了儿子就是不同,家庭地位一下就提高了。三金的母亲好像是 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疯了似的耍脾气,,恶狠狠地踢凳子,摔烂碗碟, 没有明确针对目标地翻出钻玉米地和晚上出去看牛的事情,颠来倒去,像讲故事 般百讲不厌。村里人观戏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她的男人呆站在院子里,觑着她 的脸色,最后容让不了,挥起拳头一阵狠揍。女人也不示弱,操起一把镰刀就往 男人身上砍……当了那么多年小伏低,受够了的!众人赶紧上去拉劝,院子里乱 作一团。   战争一爆发,大金就领着妹妹们来我家避难。我奶奶会多煮一点粥,多蒸几 笼红薯。晚上在堂屋中央,铺上席子,给她们睡觉。七个女孩,躺在地上,一窝 猪仔似的。有时候半夜醒来,我听到堂屋里有压抑的嘤嘤的哭声,还有奶奶安慰 的轻声细语。我知道是大金在哭。她已经长大了的,她已经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   三   我的大姐,还有三个堂姐,正在盛放的时期,一个个出落得鲜花似的。她们 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凑在灯下绣枕头套。几个女孩坐在梨树下,一盏马灯 放在石凳上,发出亮得晃眼的光芒。她们互相看着,比较着颜色、花样与针脚, 细细揣摩到底绣梅花好呢?还是鸳鸯戏水好?这个东西,在当时的农村,被赋予 了很高的审美价值,同时还赋予了很浓的情感。这个东西,可不是绣着玩来着, 那是嫁妆。只要看到如此温馨而专注的绣花场景,那必定是村里邻家有女儿待嫁 了。待嫁的姑娘,准备的嫁妆多着呢,特别是针线活,那么细,那么费工夫,新 嫁娘一个人是应付不过来的,只好分摊些活儿给要好的姐妹。我大姐算是村里的 女红能手了,哪家女儿出嫁都来找她帮忙,因此,我家的院子从来都是喧哗的。   大金长得很标致,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润,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两条长辫子 垂到腰际,走路婀娜多姿。可脑子有些愚钝,常紧锁眉头,好像背负着沉重的包 袱,有诉不完的委屈。   每次大姐们绣花,她也过来,捧着一张绣好了的作品,仔细观察着,暗暗记 在心底。回家了,找出一些破布片,缝衣服的针线,模仿着绣,绣得乱七八糟, 很是沮丧。大姐就安慰她说以后帮她绣全部嫁妆,她听了,吃吃笑了起来。大家 便拿她来开玩笑,问她相中了谁?上屯的阿里?还是下屯的阿雅?她双手蒙着眼 睛,站在那里,轻轻地跺了几下脚,摇曳的身子,羞红的脸。我看着她,似乎感 觉到她被一种莫名的东西充溢内心,愉悦、兴奋,蚀骨。晚风吹过,梨花落下来, 粘在她的鬓发上,衣衫上,悄无声息。   其实,我知道大金的对象是一个叫老蒋的人。他原本姓李,长得一表人才。 有天热,剃了个光头,落下了老蒋的别称。大金偷偷给老蒋写信,撕下我那本方 格簿,用纯蓝墨水写上;老蒋,你几时来见我?   不多几天,老蒋就来了。大金带上我,踩着月色到风岭坡上。老蒋从口袋里 掏出饼干,递给我,转过头去对大金说下次来可不许开小拖拉机来了。大金捂着 嘴吃吃笑。我不明意思,只顾埋头咬饼干。风从庄稼地里吹过来,带着微甜而温 良的青草味道,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匍匐在庄稼里,鸣叫不休。乡村的夜晚,寂静 而辽远。   四   晚上,三金家一帮小孩在煤油灯下抢玉米粥,你推我攘。她们的父亲气恼, 伸手过去,捞中哪个扇哪个,哔哔啪啪的耳光,犹如利刀劈竹。有时还把孩子捆 绑吊到房梁上,沙沙沙,竹鞭抽打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急促,被惩罚者哭得差点咽 了气。我奶奶听不下去了,探过矮墙喊:有这样教孩子的吗?   那个黄昏,太阳还没落下,三金家的家暴却提前上演了。噼啪的抽打声跟以 往一模一样,但父亲的咆哮声却不同了。人们似乎都不约而同的听出情节有所变 化,不再是抢玉米粥那么简单了。因此,大家都放下手上的物什,围观去了。   大金,一个大姑娘家,被一根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吊在房梁上,披散的头发 蒙住了半边脸。她父亲甩着竹鞭抽打一次咆哮一声:谁的?   大金裂着嘴,呜咽着喊阿隆,阿隆……   嗖!三金的二叔闪出门去,几分钟来回,二叔领来了阿隆。那个叫阿隆的小 伙子愣愣地站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大金突然改口:阿斌,阿斌啊……   嗖!三金的四叔闪出门去,几分钟来回,四叔领来了阿斌。阿斌一进门就指 着大金破口骂你发神经!   大金又喊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众人轰地笑了起来。谁的?是谁的?是谁 的?竹鞭像雨点打在大金的身上,血痕一丝丝地浸出单薄的衣衫,惨不忍睹。阿 斌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出去,很厌恶的说:呆在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希望?   是的,有什么希望呢?我走出了那个鬼地方,回家了。可是,阿斌却走出了 村庄,坐上火车到海南割橡胶去了。原来,鬼地方这个概念,我和阿斌的理解是 大大的不同。多年后,阿斌回到鬼地方,在村小学校成立了助学基金会。我在那 所学校给孩子们上课。阿斌问:村庄的希望是什么?我回答:村庄的希望是教育!   大金肚子里的孩子没能生下来。她的母亲到深山里挖来一种草药,熬成汤, 硬灌了下去,孩子就这样没了。她去找老蒋,老蒋却失踪了。孩子没了,老蒋跑 了。我想起乡村的夜晚,在虫子鸣叫的小路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走着,有 一句没一句的说话,男的不懂说了什么,女的捂着嘴吃吃笑。那时候,我以为我 懂得了爱情,以为爱情就是那么单一的美好。其实,我根本不懂。老蒋爱过她吗? 就算是,又能代表什么?在承受不了父亲残忍的毒打,她发神经似的不惜把错过 赖到别人的身上去,把一片痴心交给一种简单的思维,以此来保护老蒋!可老蒋 还是闻风而逃了。感情的事,今天是这样,改天可以是另一样吗?我不懂,永远 不懂。几天后,大金投塘自尽,被人救起。三金在别人家玩跳房子游戏,我上气 不接下气地跑去告诉她大金投塘自杀了。她愣了愣,然后漠然地说跳就跳了,以 后煮十个人的稀粥九个人吃,多好。   一个远门亲戚问大金愿不愿意嫁到博白去。她的父亲凶恶地喊:还得选择吗? 大金把长长的辫子剪了,像一下子除去了所有的快乐,萎缩了,看来瘦小而疲倦, 苍白的脸使得眼睛显得更大更空洞。走的那天,我大姐抱住她哭,早已约定好了 帮她绣嫁妆,风风光光嫁出门,谁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了断一个少女的憧憬? 三金挣扎着不哭,可是大金越走越远了,三金的头低了下去,心底下的眼泪到底 还是翻了上来,滴答滴答,掉落到地上。   我问奶奶博白在哪里?奶奶恐吓说博白在广西省的西沙群岛,一个连粥都喝 不上的地方,不听话的女孩都送到那里去。我时常在煤油灯下大声拼读词语,奶 奶在一旁做针线,穿针走线中,她有意无意地捡到一些从我嘴里蹦出的诸如北京 天安门、大兴安岭、西沙群岛的新词,然后胡乱套用,啼笑皆非。   博白,这个地名透着些许光亮之气,那里该是群山环抱青翠的山谷,金色的 稻田?还是沙鸥翻飞、树林茂密的群岛?美丽但却贫穷如我的家乡?终究,众人 不甚了解很多,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博白归为一个不祥之地,专门收留坏女孩的邪 恶之地。但无论怎样,在幼小心灵的一隅,我坚持给这个陌生的地方保留着一种 期许:那是一块清澈美丽的土地,我的邻居姐姐大金正走在那片土地上,日子安 稳静好。   我,在家乡贫瘠的土地上一步一趔趄,努力地过每一个日子,慢慢长大了, 自在自为地敞开,散淡如一朵偷偷开放在深山的野花,也自觉时光安稳静好。   五   三金写日记:我宁愿没有父亲!她责怪父亲懒惰,脾气暴躁,没有人情,勾 结老太太折磨母亲。最可恶的是重男轻女,吃的穿的不究,连起名字也分重次, 女孩的名字起得潦草,随口讲出哪个字就是哪个字,大金二金三金,给个记号而 已,随意得好像往墙根的狗尾巴草呸口水似的。男孩不同,给弟弟起名字,父亲 把藏在床底下的那本《康熙字典》翻烂了角,斟来酌去,才给弟起了忠杰的名字。 多洋气的名字,上海才有的名字。三金常这么感慨。我不理解,这个男孩的名字 跟上海有什么关系。三金说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张忠良是上海人。我似懂 非懂。弟弟的名字曾经让她得意过很长一段时间,为父亲的聪明博学而暂时忘记 了对他的憎恨,也为自己的有见识而眼底流光,憧憬无限,似乎自己真的成了上 海人的亲戚,沾了上海的光,刹那间也跟着富贵起来,风华起来。   要知道,三金的读书时代,都是带着弟弟妹妹上学,每天背着弟妹在教室外 转来转去,弟妹哭她也哭,弟妹睡她也睡。课堂笔记只好抄我的,课外作业也抄 我的。期末考试,老师动员她请假,说生病了。有次她辩解:我没生病!老师说: 那你考个六十分给我,要不你拿你那份口粮给我。她听到这话,只好拎着书包回 家去了。   没有钱交学杂费,没有人带弟妹,最后三金还是离开了学校。她的父亲撕了 书本卷烟草抽。书本没有了,三金很伤心地哭过一场。早上,我背着书包上学, 她站在门楼边目送我走远。残垣断壁上长满了荒草,她的心是不是也荒草丛生?   放学路上,三金突然从某个岔口跑出来,从衣袖里掏出一节青瓜递给我。我 知道,她又去踩别人家的菜园了。我摆手拒绝:偷来的东西我不吃。她有些凄惶 地看着我,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把青瓜塞进嘴里。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 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离开学校了,她没有书本也没有同伴。每一天最快乐的事 情是等我放学,一起回到院子里,听我讲起学校的趣事时,夸张地笑,笑出眼泪 来。剩下的一大片空闲时光,领着弟妹闲逛在村庄小道上,肚子饿得慌,眼睛自 觉不自觉地便盯住了别人家的菜园果园。   队长家的后院种有三棵桃树,挂果季节,不知吸住多少人的眼球。可围墙很 高,队长家的狗看得又严,很少有人能打这园子里的主意。街日,队长挑两大箩 筐的桃子到集市上卖。那时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声很紧,农民不能随便到集 市上做物资交流。但队长有个儿子当兵。有人盘问起来,他报出儿子的名字,人 家一听,就走了,就不割他的尾巴了。有天,三金翻越围墙,潜进果园里,没偷 得几个便被抓住了,扭送到她父亲跟前。父亲抽出裤腰带,像打牲畜一样,把三 金打得遍体鳞伤,问为什么偷?她哭泣着回答:饿!   是的,那个时候,她很饿。我不明白的是,她肚子里明明很空,却胀得滚圆, 薄薄的肚皮上,一条条暗紫色血管依稀可见,撑得像一只一碰即爆的气球。她喝 粥,喝能照出人影来的稀粥,没粥喝了就喝水。走路的时候,我能听得到她肚子 里咕咚咕咚的响声。   大金走不久,她们的母亲就犯病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虚病,颓废,慵懒,眼 睛盯死一个地方,嘴巴咿咿呀呀唱,给人看得心惊肉跳。后来二金也出嫁了,嫁 到临乡一个偏僻的村庄里,田地不算多,但没有亩产三万斤的浮夸,上缴了公粮, 家里囤不少余粮。可嫁出去了,像一只出笼的鸟,一去不复返。每次我提到二金, 奶奶的嘴就瘪过一边去:二金是白眼狼。   她们的父亲仍旧懒惰,仍旧不过问地里的活。三金领着妹妹们放牛群捡牛粪 挣工分。家,越发败落了。我也不记得具体时间了,只记得那晚的村庄,寂静, 深远。我家梨树下的灯光一漾一漾地,照着三金脸上的泪痕,她是来道别的。有 时候,离开一个地方或一个人,要附带一种撕筋断骨的疼痛感。因为怕疼,很多 人不轻易离开。那三金的离开是正确的吗?这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是因为什 么迫促她心生这股勇气?乡下的人不如城里的狗,豁出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 灯光下的那张小脸,神色决绝而茫然。我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很深情地 拥抱了一下。我说三金我会想你的。   三金就这样走出家门,走出村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几年,村里到 处流传三金被抓了,盗窃;又传在四川,捡煤球,瘸了脚,火车撞的;还传三金 在上海歌舞厅当舞女,赚大发了。前两个说法,我听得鼻子泛酸眼睛生涩,内心 隐痛不已。后一个说法,我有些许欣欣然,不管怎样,她赚大发了,在上海,她 无比神往的大世界。   我给三金写很多信,告诉她田地分产到户,村庄的欢腾与喜悦,村人的躁动 与不安,总之,大家都朝前冲。阿斌发财了,回村建了一所大型的游乐场式的幼 儿园,背弟弟妹妹上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忠杰也不甘示弱,在风岭坡上开了一 间榨油坊,辛劳,勤勉,为家里用尽了心力。有趣的是,忠杰盖了楼房娶了媳妇 生了女儿后,夫妻双双到镇计生站领回独生子女证,开十桌酒席庆贺。他说如果 婚姻只为了传宗接代,日子还有什么出头?犯病的母亲一恼,坐地上,边哭边唱: 刚生一个丫头片子就想歇了,不孝啊……媳妇跑过去,紧紧搂住母亲,春风细雨 地抚慰:妈,您也该歇歇了。   写好的信,不懂该寄往哪里,真的很想念三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