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   文/杨超   新建的个人展示厅里,跳跃着古典名曲的音符,时而轻快,时而自由,时而 紧凑,时而舒缓……   他,左手托着下巴,翘起右脚,斜靠在椅上,一顶黑色平顶布帽盖住前额, 帽檐下目光炯炯,望着落地窗外暮霭里摆动的树梢,静静地聆听、构思……他相 信自己所做的,总有一天会成为永恒。   他有着不同的称谓:雕塑家、油画家、教授。他最喜欢被称作“老师”。   一、成长   他姓黄,单名河,生于五十年代中。舅舅为他起名时说,中国的黄河曾经给 这片土地带来过灾难,现在给他起这个名字——黄河,希望他造福人民。   舅舅是岭南有名的鹰雕塑大师。黄河受他的影响喜欢上了美术,后来遇到几 个志趣相投的同学,让他对美术更痴迷了,一有空就写写画画。他把朦胧的兴趣 变成常恒的爱好。   黄河中学毕业时,“文革”刚结束,还没有恢复高考。他被分配到机械厂当 翻沙工。他口袋里总揣着笔记本,闲时就画上几笔。他的特长很快被厂里发现, 让他负责墙报及文化宣传,这样的工作为他练画提供了极好的机会。   “改革开放”奏起了新时代的序曲,大学开始招生。黄河考上广州美术学院, 进了雕塑系。在学校,他得到潘鹤等雕塑名师的指导,学业进步很快,经过四年 的努力,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留校任教,登上了教育讲坛。   一切来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将爱好变成了职业。   八十年代初的留学潮像一首圆舞曲,触动了不少人的心,挪动了他们的脚步。 黄河学的是西方雕塑艺术,亦酷爱油画。他一直渴望有机会到国外学习。得到家 人的支持,他放弃了六年建立起来的优裕生活,离开牙牙学语的爱女和妻子,先 行到了澳大利亚。   这一去就是二十年,黄河经历了一次“破茧”式的蜕变。   二、出国   在旧体制里,人们习惯于服从与被指导,看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很难发挥 真实的能力,总在群体里浑浑噩噩或互相争斗中消耗自身的活力和智慧。留学生 走出国门,似乎是受到一种神秘使命的驱使,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里,实践“苦 其心志,劳其筋骨”的传统理念,吸收外部世界的文明,令他们的思维细胞产生 裂变,为了民族的振兴,凤凰涅槃。   黄河刚到澳洲,发现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轻松、浪漫。为了维持生计,他曾 经和一些旅澳的美术家一起,在“悉尼歌剧院”门前堵截路人,用一种近乎“耍 赖”的方式,要求给人们画像……   从一个待遇不错的高等艺术学府的讲师,变为街头卖艺人,巨大的反差让他 失落、迷茫。黄昏后,这些“落难”者聚在一起借酒浇愁,相互慰藉。当曲终人 散,夜深人静时,性格本来开朗的黄河,孤独地躲在洗衣房里捶墙痛哭,不停自 问:这是为了什么?这样做值得吗?   一篇留学生的获奖征文:《将自己的过去忘记》,让他顿然醒悟。不应该总 惦记着过去的“辉煌”,要明白出国是为了学习。他开始不断追问自己:能做些 什么?   这时,黄河想起了诗人臧克家的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 死了,他还活着。”他豁然大悟:“活着”不单是为了生存,活得有意义最重要。 他决心将自己变成一个最朴素的人,让生活艺术化,让生命更有意义。   黄河着手谱写艺术生涯新的乐章,开始了一段回旋式的快板,并奏出高八度 的音阶。   定了新目标,黄河身心有了飞跃式的改变。当他以全新的视角,审视这个承 载着欧洲文明的城市里每个角落时发现,从城市的布局,建筑物的设计到街头的 雕塑,小至灯饰招牌,石头小路,窗前的花槽,无不带着浓浓的艺术气息,它们 完美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已经有几百年了。   黄河看到了自己的差距,也看到了希望。   他背起画板,走上悉尼街头、集市,背靠建筑物的廊柱,坐在广场的阶梯上, 甚至趴在街头巷口,忘情挥笔。从小幅画到大幅,短时间内完成了大量的油画速 写。有的路人惊呼,“这个人画得太好了!”,“在巴黎也看不到艺术水平这么 高的画”,甚至,有人将皮包留作抵押,回家取钱买他的画……   经过几个月街头“实战”的洗礼,他不再是街头卖艺人,蜕变为一个人文、 艺术的朝圣者。接下来,他腾空了车库作为画室,自己动手钉画框、撑画布,开 始了连续数月的闭门创作。   黄河是天生的左撇子,世俗的管教偏让他用了右手。这时,他完全“放纵” 左手,“左右开弓”的功夫就被“逼”出来了。无论是油画还是雕塑,他手随心 动,双手一起发功。他十分感叹:“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忘掉理性的右手,唤醒被 长期束缚的左手。我相信,左手直接连着心,可以避免一切被训练过的僵化和惯 性,实现‘心到手到,手到神到’的境界。”   有了大量素描和油画速写的积淀,黄河打破传统,直接在画布上创作巨幅人 物画、风景画。以明快的色调、传神的笔(刀)法,倾注对生命的理解和尊重,描 画出人物的思绪与神韵。艺术的升华,勤于手成于心,他的作品受到澳洲美术界 的肯定和画廊的青睐,成功举办了多次画展。   与此同时,他的雕塑佳作频出。《静思》获全澳雕塑大展特等奖,《战友》 被澳洲军人博物馆收藏。受澳洲政府委托,他为世界著名指挥家RICHARD BONYNGE、著名侨领梅光达(DAVID BANG)等人创作了肖像多座。   旅澳的经历,让黄河的油画和雕塑造诣达到了一个新高峰,最可贵的是,在 西方审美观的影响下,他通过践行磨砺,逐渐改变了观念,懂得要以真诚、敬畏 的心对待艺术与生命。艺术既是他的生活方式,亦是他生命的升华,灵魂的重塑。 他说:“作品,是我表达内心的工具和载体,是心灵的释放。我把人生看作艺术 的化身。”   三、回归   去国二十年后,黄河回到中国。他的决定引起了亲友的质疑。   在澳洲,黄河已经有一定的知名度。不少博物馆、画廊以及个人点名收藏他 的油画和雕塑作品,妻子的工作稳定,女儿大学毕业也有了工作,他到了该安居 乐业的时候,为何要第二次连根拔起,回国发展?   这缘于一旅行。黄河去了趟北京,发现那里的民族元素,堪称“东方美”之 最。他想,不该再停留在“小我”的境界里,要为民族、为历史、为社会做点事。 他发愿用西方的艺术手法,表现民族的特质,弘扬“东方美”。这宏愿只有在国 内才能实现。   他说:“这么多年在国外的感悟,我觉得‘走出去’是对的。我最大的收获 是‘本我’的回归。这是一种自我的重新定位,让我更务实,更本真,更清醒地 意识到自己是什么。现在,到我的‘社会责任’回归的时候了。”   刚回国,黄河就发现艺术界滋生了不少世故、伪善、唯我独尊的“艺术家” 和一些利用艺术教学平台扬名立万的“教育家”。这些人以“美”谋利,却不懂 得尊重“美”,令他深恶痛绝。黄河决心坚守自己的信念,全心投入艺术创作而 不搞商业炒作。他的信条是:“美”是宗教,是信仰,是人类的终极目标。   黄河的狂想曲里没有慢板。他的艺术创作和“黄河”这个名字一样,永远在 喧哗,在奔腾,在轰轰烈烈地行进。   从澳洲开始,黄河的雕塑和油画创作一直在同步进行。在他眼里,油画和雕 塑就像管乐和弦乐的交响互融,相得益彰。   在番禺小洲村的工作室里,他双脚左右跨开,十指掐捏着泥模,嘴里不时发 出短促低沉的喝彩声:“Yes!Yes!”;在广州的沙面岛、六榕寺,或西关小巷, 人们常看到一个头戴黑色平顶布帽、穿着高帮牛皮鞋的街头写生者,一边作画一 边与围观的人谈笑风生,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与职业,但都在赞叹他的功力。他 自命为“街头画僧”。   几年来,黄河创作了不少“系列”,如油画的“京城”,“太行山”,“黄 山”。雕塑的“学生”,“射击”,“舞者”,“浮雕”等。无不带着哲思和睿 智,努力还原人性与生命的真谛。其中,以“长须公系列”最为突出。   “长须公”是黄河最热衷的题材之一。除了多件大小不同的浮雕作品外,他 以同一模特创作了一尊二米多高的坐像,以及大量不同尺寸的油画作品。“长须 公”之所以能够成为黄河心仪的题材,不是因为模特的一把美髯,而是因为长须 公有故事。   长须模特今年八十八岁。他参加过“朝鲜战争”,受过上甘岭硝烟的洗礼, 立了功,回河南当农民。改革开放初期,年过古稀的他,为了八个儿女和十四个 孙子过上好日子,外出打工,一路拾荒来到广州,一个偶然的机会当了模特。长 长的胡须和头发,高瘦的身躯洋溢着仙气,不合“常规”的体型,像老树盘根, 缺乏脂肪的躯体和瘦削的四肢,显露出肌肉和骨骼的坚韧,好一个质朴、阅历跨 度大的中国人形象,蕴藏无限的视觉造型和艺术符号。更为难得的是,老人面对 人生的坎坷,谈吐诙谐,心态平和。不管是圆雕、浮雕,或是油画中的“长须 公”,黄河都以虔诚的心去完成。他通过作品,把生活的艰辛,生命的顽强,人 对岁月的无奈与沧桑感,诠释得淋漓尽致,表达对生命的敬畏,对人生、对社会 的关注。   黄河的成就得到师长和同行的肯定,作品被国内多个博物馆和拍卖行收藏。   有人问黄河,你的作品中,哪些可以成为永恒?   他朗朗一笑,说:没有。   其实,黄河的不少作品早已走向永恒:   ?毕业雕塑《锭》由广州美术学院收藏   ?雕塑《浩气长存》藏于广东省历史博物馆   ?大型雕塑《自由不死》矗立在广州市的英雄广场   ?著名诗人光未然的全身塑像《黄河,像你一样伟大坚强》立于武汉华中师 大   ?雕塑《78届》入选全国美展并由广东美术馆永久收藏   ?辛亥革命先贤群雕《走向共和》荣获广东省美术金奖   但是,在不断变化的社会中,作品所面对的现实又是冷酷的:   ?二十五年前树立在广州英雄广场上的雕塑《自由不死》,现在不知所终;   ?数年前,黄河塑造的一束巨型的金玫瑰,成为广州西郊一个商区的著名景 点,如今,金玫瑰已“凋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风水球”。   黄河感慨地问:在高度商业化的社会,什么时候人们才真正懂得尊重艺术? 他清醒地看到,随着社会的发展,艺术家个人及其作品被淘汰或先被遗忘后被肯 定,是自然现象。基于对艺术的执着,让他头脑清晰,作品只是记录生命历程的 里程碑,人生乐曲里的音符,很难成为不朽,要不断努力进取创新。艺术家追求 的不是作品的永恒,而是精神和价值观的永恒。于是,黄河想到了教育。   四、永恒   回国后,黄河受邀到上海复旦大学视觉学院短期授课,为重回教坛热身。   经过几年的历练,他正式回到讲坛,成为广州第二师范学院一名教授。   课堂上的黄河话语诙谐,大胆直接,感染力强;他貌似不羁,但内心对哲学、 心理学的理解与运用,十分严肃和深刻。他认为,画作技能对于进了大学的学生 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他们最需要完成的是心灵的修养,这比艺术本身更为重要。   他教学生如何将对“美”的崇拜,融入生活与艺术当中;他讲人生的哲理、 音乐与美术的共性、人性与艺术的修养。他认为,艺术家的价值观是通过作品来 体现的,而这种价值观的形成,是基于对生命和人性的感悟、对社会与艺术的承 担。   他对同学们说,你们毕业以后,有些人可能不从事艺术工作,但是,只要有 了对“美”和艺术的理解和推崇,对人生和社会责任的担当,你们的人生是快乐 的,事业一定会成功。   在教学过程中黄河发现,现在的学生与艺术前辈们没有接触,这是个很大对 遗憾与缺失。他深感“教育”与“传承”应该连成一体,这不仅仅是技法的“传 承”,最重要的是在交流中,力求让同学们得到前辈精神气质和艺术素养的沐浴。 故此,黄河一边为不少自己的老师、前辈塑造头像,把他们的精、气、神永远留 下来,同时还举办过多次画展,邀请艺术前辈进校园,让学生有机会认识他们, 为艺术精神的传承搭建桥梁。这里没有虚荣,没有炒作,没有炫耀,只有真诚。   他对艺术、教育、人生和社会付出了近乎痴迷的关切,点燃了每一届同学的 心灯,同学都尊称他为“心灵与艺术的大师”。   在描述送别毕业同学的情景时,黄河眼里带着泪光:“同学们在水池上放满 点燃烛光的纸船,高叫着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真是太感动了……”   黄河深深感到,从事教育事业,才是真正实现了艺术终极价值的回归的正途, 他将更坚定地以自己的理念去影响一批又一批年轻人,再由他们传播出去,一起 实践生命和艺术的真义,让这个世界更和谐,更美好。   这,就是他心中的永恒。   夕阳收起洒落在芭蕉林的余晖,珠江上的白鹭迎着清风望巢远去,村野在夜 幕中沉寂。他的身影和窗外的世界融为一体,肩膀渐渐变宽,化入山丘,头上的 黑色平顶布帽就像山丘上的一块磐石……它,记录下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