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   王先鞭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五日早上,送我们(我家和陈福勇家)下乡的卡车从上清 寺总台出发了,由电台办公室王主任亲自“护送”, 司机是程伯伯 。王主任瘦 削脸,年龄与父亲相仿,对人非常客气,他可以把不中听的话讲来让你心头暖暖 的,是位称职的政工干部。程伯伯也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因程妈妈与母亲同姓氏, 在歇台子住时便认了亲,所以双方的孩子也改口叫“姨妈”。 此时,程伯伯自 然不会同我们家人说话,他是中共党员。卡车到李家沱过渡,沿湘渝公路南行。 我从没有坐过长途汽车、也从没有坐在汽车上过江、更没有去过遥远的地方,所 以心情特别好,便同二弟挪了方凳到车尾,打算看个够。我年长二弟一岁零二个 月,我喜好的事他也喜好,所以经常一道。江水翻起巨浪不必说了,我和二弟都 本能地抓紧档板,房屋、街道向后退去,青山绿水向后退去,山坡及做活的人们、 梯田及耕田人们都向后退去……但是不妙,车尾不时有尘土扬起。车箱里装满了 家具,我家七人陈家五人,想挪动已不可能,为了喜好,那就忍耐吧,我们摸出 手巾,捂住了鼻孔。此时汽车已进集市,喧哗声、鸡牲鹅鸭叫声,此起彼伏;人 来人往,异常拥济,汽车也早已慢行。城里是没有这样热闹的,我幻想今后也去 挤济玩玩。人们打起了瞌睡……   中午时分汽车到了桃子支路,右拐不远是座火力发电厂,然后过桥过铁路, 便在桃子乡府门前停下,前面没公路了。王主任从驾驶室下来,叫人们下车,但 一听说去溪源乡还有三十里、去青羊市还有五十里,马上就蹙了下眉,想必他也 是笫一次来南桐。于是,吩咐随行的小胡领人们吃饭、找旅店住下,他先去找人 联系。   桃子乡府驻地又名桃子凼,是个背靠铁路的街道约三米宽的丁字形小集镇, 顺街长不到五百米,横街长不足百米,街道铺设的石板均为石灰岩,小集镇四周 也均为石灰岩山峦。但不可小觑这个座落在石灰岩山坳里的小集镇,邮局、粮站、 食品公司、供销社、百货店、旅馆、饭馆、照相馆、理发店一应俱全。溪源乡的 公粮、统购粮,都交到桃子;溪源供销社也到桃子供销社进货;溪源乡的非农业 人口均在桃子购粮、买肉……我后来的岁月也常到此地。   幸好王主任及时联系,下午桃子乡府就找到了带信人,不然还得呆一天。谁 家落户某队(全区的初级社已转入高级社,高级社下分生产队,生产队下分作业 组)是早已派定,带信,就是叫某队派人来迎接(搬家具)。第二天,来接的人 到得很早,后来才知道这是农村人的习贯,反正是那趟活,早起身早“煞角” (1)。 我们的家具并不多,除两张木床外,就是蚊帐被盖四季衣服和锅瓢碗筷, 但有乘小石磨父亲却坚持带上,他宁可舍去大衣柜和桌、椅、凳、沙发都不愿丢 弃小石磨,所以没听主任的。后来的岁月证明,爸爸的坚持果然派上大用场。其 实小石磨并不重,后来我曾秤了一下,四十公斤不到。当年,尽管有人搬东西, 我们家人也没闲着,母亲背小弟、父亲提小皮箱、我提温瓶、二弟和三妹背小包、 四妹拿爸爸的两根竹鱼杆。   从桃子进溪源,可从下场口(下车地点)起身,也可从横街起身,先经场镇 后面的石板大路上长漕,然后在石桥分路,右面大路去青羊市,左面大路沿刘家 河进溪源。石桥是个村落,有百米长的铺设有石灰岩石板的街道,有供销社分店, 属桃子乡管辖。进溪源的大路铺设的石板时断时续,且道路七弯八拐,时而走田 塍时而走河滩、时而左岸时而右岸,过鱼塘角井口(当年煤矿设有出煤井口在此) 后道路就更加难走了。人们是走一段路又歇一下气,搬东西的山民很懂礼数,见 我们歇他们也歇,要是平常背盘下力(2),早跑远了。就这样走走歇歇,中午 时分我们终于到了溪源乡乡政府。   溪源乡府驻地就像拉丁字母Y,乡府的位置就在Y的交汇处,也就是两条河之 间的分水岭延伸下来的山麓上。两条河分大、小河,背对交汇处站立,左边为小 河,右边是大河。大、小河之间的分水岭原是川黔屏障南峰山延伸下来的余脉, 余脉到Y字山麓处,上面的桅杆嘴又奇怪地分叉为笔架似的三个巨大山峦,中间 山峦延伸下来的山麓刚好延伸至两河口。古人在河口的河滩上垒起卵石,辟为一 丘十几亩地近似方形的大田,名“朝天嘴大丘”。大丘背后是顺山势、依河堰开 辟出的一级一级的梯田,梯田顺山塝、山麓自然转拐,形成一级级的圆弧形的台 地,极美(顺河道,大、小河对河两岸均为梯田)。乡府办公室,是新辟梯田修 建的“明五暗七”平房,屋前“三合泥” 地坝约排球场面积,办公室就刚好坐 落在大丘背后的山麓正中台地上,两条河流象两只温柔的巨臂,对称地搂抱过来。 显然,地址是经过精心勘测的,因为办公室中间会议室不单开双扇大门,其中轴 线也正好同山脊、山塝中轴线相吻合;乡府背后仍有几级梯田,梯田上面(3) 的四合大院名叫“碾场”,是过去地主骑山塝而建的房子;碾场背后半山的楼房 是过去建的小学校(原溪源里联保主任办公室也在此),也是骑山塝修建,名: 两河小学。三处房屋均建在同一条中轴线上。此外,乡府地坝下面是一长溜约五 米宽的土(原是梯田),土下面右侧靠小河边为新建不久的溪源供销社(行政管 理隶属桃子供销社);左面是顺大河的梯田。朝天嘴大丘靠河边的田坎均铺设为 石板大路,一面进小河、一面进大河;大河离河口不远处建有一座古朴的瓦顶木 质廊桥,与建在右边河滩上的两河口乡场上场口相连。乡场街道也是丁字形,宽 约二米,顺河长约五十米,横街长不到二十米,但是靠河面的房屋早被拆去,实 际整个街道只能算“半边街”。我们家就落户在乡府驻地这个队,名叫两河生产 队。据爸爸说,这是组织对他的照顾,因为乡府正在Y字交汇处下游修建水电站, 乡广播站及电话也正在筹建和安装,所以我们家被安置在乡府近处。   我家住处小地名叫黄秧塝,房子是间新修的土墙茅草顶晒谷房,大概十几平 米,想必生产队没有其他空房,只能拿新建的晒谷房安置我们。晒谷房横向开门, 尽管房门没有安装,但门口的三合土晒坝却打得极好。与晒谷房几乎平行的还有 两户山民,左边一户姓于,右边一户姓梁,他们的孩子很快就成了我的伙伴。晒 谷房前面(也就是山墙右侧面)是大路,是经大河右岸上来的大路,据说经此大 路可以上大坝村、猪行村、翻过南峰山去贵州。大路外面是一块极大的冬水田, 伙伴们叫“黄秧塝大丘”。黄秧塝大丘近乎圆形,外面三面都是梯田,左右面梯 田下面是石灰岩旮旯坡土,前面坡土下面便是峡谷,河对岸峡谷上面叫石人脚, 又是一个生产队。站在黄秧塝大丘左面田坎,可俯瞰乡府驻地及小河对岸的“面 房”(即高级社(4)办公处,人民公社成立后改为耕区),以及面房后面的梭 山岩;右面则可以俯瞰大龙洞庙、干丘河坝及刺竹沟,也可远眺灰白色的二磴岩 及云雾缭绕的南峰山脉。   我心情异常兴奋,溪源确实是个美丽的山乡:那些青青的山峦、如镜子似的 层层梯田、从幽谷深处流出的清澈小溪,这些都显示着美的魅力,给人一种清新 怡悦的感受;那些翠竹浓荫中的茅舍、袅袅升起的炊烟、哞哞咩咩的牛羊叫声, 则又是一种景象,是一种显示着生机盎然、令人陶醉、令人流连忘返的景象。当 然,溪源也是个令城里人感到尴尬、感到惊异的山乡:那些带有山野味儿的无言 戏谑、那些带有山野味儿的古朴民风,下乡人员却不敢苟同。譬如,一次队长给 人们上一堂“锻炼”课,就使人既尴尬又够呛。   队长叫朱舟有,中等身材,大约二十五岁,一双黢黑而狡黠的眼睛,脸膛瘦 削,黑中透红,是那种典型的南方精干脸型、身型。他手上有使不完的劲,身上 有用不完的力;他不怕晒、不怕累、不怕饿,下午两点多钟了,他不叫收工,就 没人敢吭声。一天活儿做下来,下乡人员个个累得鼻塌嘴歪。因为已近抢种抢收 的季节,加上又是晴天,所以人们一天要工作“五堂气”。即天麻麻亮上坡算一 堂气;吃过早饭即上坡,中途休息一袋烟时间,算两堂气;下午中途休息一袋烟 时间,一直做到天黑为止,又算两堂气。   朱舟有家住的“右派”叫黄必康,身体要算下乡人员中最棒的,平常做活是 认认真真的,只是对农活不熟悉,也许他年纪还要长朱舟有的,但是我每次见朱 队长训黄必康,就像大人吵小孩似的。这天在坡上锄玉米地的草,山民们叫“薅 包谷”,中午日影已是“人重人”( 小伙伴教的看时间方法),肯定是两点过 了。因为这片地是死角,朱舟有的意思是把这片地锄完,避免下午多跑一趟空路。 社员们的心态是:反正有了上午无下午,无可非议。然而太阳却毒得够呛,人们 也累得够呛。只见朱队长反而精神抖擞,银锄翻飞,边锄边训身旁的黄必康: “这个活儿轻巧得很嘛!啷个做起来恁费力哟!”虽然他训的是旁边的黄叔叔, 但是人们都明白他是在说所有的人——连这点活也要拖沓到这个时候。我向他瞟 了一眼,见他训完话的瞬间,脸上闪现了一丝讪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讪笑。但是笑和不笑是有区别的:不笑是无意,是认真指 挥生产,是公事公办;笑是故意,是恶作剧,是以己之长戏人之短。   多年后我终于明白当时山民们的这种心态,这是一种防范的心态,防范“上 面”的心态。在山民们的心目中,不管你是下放干部也好、“右派分子”也好、 “安家落户”也好,都是上面派下来的“眼睛”。他们不得不防范这些“眼睛”。 所以,戏谑“眼睛”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不知下放干部们后来看出这类“鬼把戏”没有。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下放 干部们轮流因“工作”或“其他任务”避开这种实属无奈的“劳动锻炼”,确是 事实。“右派”们就没有这样的幸运,有个“右派”叫唐成淼,原是市歌舞团音 乐指挥,就住在我家左边的于家。他下乡时已经是麦收以后(多年后才知道,我 家和他都只能算“后补”, 第一批“右派” 下乡要早一个多月)了。他不懂得 皮肤不能突然曝晒,见人家做活穿背心、打赤膊,他也穿了背心做活儿。尽管他 还戴了草帽,没过几天,肩膀、背上就晒脱皮了,清晨锄玉米时凉风一吹,那层 脱皮就象破白绸似的在他肩、背上浪来浪去。他身体没有黄叔叔他们好,后来就 永远留在了这片伤心地。   山民们对上面的“政策”不理解、怀有疑虑,可以从几件小事中找到一些答 案。   小事一:为了支援“钢铁元帅”,生产队要抽调劳力去煤矿,头晚在派劳会 上指导员(此时公社已成立,生产队改为“连队”)邹治恒宣布名单里有朱舟有 兄弟朱舟生(与梁隆华、于显奎同是闰年生,三人的小名都是姓后加个闰)的名 字。朱舟生是我的小伙伴之一,比我年长二岁,劳力比我强多了。第二天他母亲 就到碾场(集体食堂)来吵闹,不同意朱舟生去,邹治恒只得把他名字划掉。后 来我才听说,原来他们家里人是怕上面变一种方法抓壮丁,所以不让儿子去。可 见他们家人的想法还停留在过去。   小事二:那是中苏论战时期,农村已开始宣传避孕了,一次区卫生队下来发 放驱勾虫药。因为驱勾虫药四氯乙烯是液体,山民们只能排队领药当面吃。社员 刘树槐的三弟(我叫他刘三爷)悄悄问我:“这个药,恐怕是上面发下来吃了不 生娃儿的吧?”我笑了,马上耐心向他解释。   小事三:周总理去世了,广播上说“下半旗致哀”。我农中时的大同学张永 金(同学时已是二个孩子的父亲),已是堂堂公社辅导会计,第二天碰巧碰到我, 就问:“你说这个下半棋啷个下法?下一半,留一半不下唛?”   是的,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你不觉得太快了些么?把地主的地分给山民, 那是你上面要做的事,但山民心里还在惦量,因为他们自己心里有杆秤。他们知 道哪个地主的地得来不容易,哪个地主的地是捡了便宜,更何况,土地分到手里 还没有捂得热,人们也还没有“伸皮”(5),有的家庭连茅草棚也还没有变成 瓦房(于显奎家是草房,其他还有四户是草房,但有的户已伐了料、烧了瓦,准 备盖新房)。上面一会儿叫办初级社,一会儿又叫办高级社,现在又突然叫了这 么多人来农村,这些人到底是来干啥?是的,他们确实不知道你上面到底要干啥。 他们只知道脚指头硬不过大腿、只知道哪朝哪代当官的都是算计农村人。他们是 持一种怀疑的、小心翼翼的心态对待社会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始终是凭过去的 经验看问题,但往往还看得相当准,后来的饥饿毕竟又一次验证了他们的疑虑。 所以,这种疑虑一直延续至今,譬如,时间已跨入二十一世纪,乡府为了“减负” 准确,将原先土改时分在山民人头上的担、斗、升产量核实为亩、分面积。这件 事本无可非议。但是在村委召开的社长会上,乡干部要各社社长在亩、分册上签 字,社长们都拒绝签,认为亩分有出入,这又是乡府在诓人。一个社长站起身说: “今天这个字我们不能签!你上面要啷个办,你办你的好了。我们农村人就是 ‘新媳妇儿不脱裤儿——遭怕了。’”   朱舟有是我国合作化开始时,由山民们自选的第一批青年干部,是凭硬本事 当上社长(高级社、人民公社时改为队长或连长)的。他的信条是:他能做到的 活儿,你必须或至少能做到。你要想叫他认可你,在工作上你必须略胜他一畴, 或至少跟得上他的趟。所以,后来我成长为青年首先就是向他“叫板”,否则就 拿不到全劳力工分。时至今日我还在想,如果让他永远自主指挥生产,六一、二 年人们肯定不会饿饭。然而历史不能假设,发展现代化农业,他似乎又不够格。   当时,人们却既恨他又怕他,背地里按他名字谐音叫他“追山狗”。“追山 狗”即猎狗,人们认为他象猎狗追赶猎物似的追赶社员干活。然而到了饿饭的时 候,人们又觉得他是对的:农村人你不抓紧做活、问地里要粮,吃啥!   我第一天学做活儿就看到一件稀奇事:一群人正在山坡上挖土(6),一个 男人突然将锄头一杵,便旁若无人地撒起尿来。一旁的女人好像见怪不怪,若无 其事地只管自家挖土;一旁的女下乡人员马上羞红了脸,似乎受了莫大的侮辱; 男下乡人员则睁目结舌,摇摇头皱起了眉;我倒觉得稀奇:小学生都懂得分男女 厕所,这个大人难道没皮没脸?妇女的调侃则更加肆无忌惮,可以说简直让人惊 心动魄:“嗯,不服气么?他们不说的,送你日几回唛,你也发不了财嘛!”然 后是笑声一片,乳房们在笑声中不停地抖动。朱队长反而停下锄头,对妇女旁边 的青年说:“小伙子,小心点吔!谨防她放‘深意’来咬你吔!”这句话一点不 明白,后来才知道,“深意”是女性生殖器的又一名词。   山坡上,男女的主要话题就是谈性,或讲荤故事,或唱荤山歌(有别于情 歌)。山民们的口头禅是:做活儿不说X,活儿都要少做些。尤其当人们疲惫之 极,炎炎烈日当空,队长要么启发他人、要么自己就放开嗓子唱(或讲)起来:   太阳当顶又当漕,   娇妹抱到嫂嫂摇。   娘问女儿摇哪样,   人到午时血脉潮。   如果太阳落土了,则又唱:   太阳落土又落坡,   打个哨子应过河。   娇妹听到郎哨子,   假装包脚等情哥。   当然,这样的山村“陋习”,城市文明是不能任其自由泛滥的。像随意小便、 随意说脏话这样的事,不久就被“革除”,至少有下放干部在场没人敢为。但是 像唱山歌、讲故事这样的事情却不好革除。你总不能不让人家唱山歌;你总不能 不让人家讲故事吧。其实,山歌和故事山民们是有“荤”、“素”之分的,讲的 场合也要分家里还是坡上,一般山坡上讲的“荤”故事,是不会拿到家里来讲的。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山民们这种“陋习”是生产队来了许多陌生人之故。对 陌生人产生防范心里是一种心态;在陌生人面前显露又是一种心态。这种显露心 态的出发点其实是为了沟通,而人与人之间相互逗趣、相互戏耍才能混熟,才能 交往,才能多说一些话、打听一些外面的大千世界。就像陌生人之间不会说心里 话,熟人、朋友之间可以说心里话那样。所以,在陌生人面前显露并无恶意。山 村确实太闭塞了,山民确实向往外面的大千世界。下面的故事可以略见一斑。   那是土地下户(1962年)后,人们的肚皮又撑饱了。一次区组织卫生队下来 为小孩检查疾病,来的医生是一男一女。女医生很年青很漂亮,肤色很白也很稚 嫩,也许刚从学校毕业出来。大队妇女主任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很能干,作 事大公无私,性格也很幽默,所以她要寻开心。她抱了儿子让女医生检查,女医 生边检查边问:“男孩吗女孩?”妇女主任假装土里土气地回答:“生起鸡儿的 嘎,晓得是男孩还是女孩哟!”女医生马上羞红了脸。事后妇女主任绘声绘色地 把过程讲给人们听,少女的美丽是惹人喜爱的,她不单要欣赏她稚嫩的美,还要 欣赏她稚嫩带羞涩的美,所以她要故意挑逗。   其实山民们讲脏话,还会换另一种方式。比方在家里,在吃酒席场合中,他 们就用“倒话”来讲。“倒话”讲起来很拗口,且要变音,只有部分人才能说得 顺溜,当然,也只有讲的人与听得懂的人才明白其意。譬如,本地山民瞧不起更 高山的山民,背后蔑称他们“山哥二”。这些山民出行都靠背负,背负过重用一 种状如三角形叫“拐扒子”的木质工具支撑背篼歇息。本地人用的“拐扒子”很 小,高山山民用的“拐扒子”特别大,状如两只对接的水牛角,便于靠崖壁支撑 歇下背篼,负重人好找水喝。他们起身行走还要边走边打口哨,避免与对面负重 的人在山道上错不开。本地人认为这是好笑的事情,就像未庄人笑话城里人将 “长凳” 说成“条凳”似的可笑。一些好事者将此事编成顺口溜:“山哥二, 山拙拙,背上背个扁龛匣,手头提个弯角牛,呜嘟,呜嘟,山里头。”当着人家 的面,他们则用倒话说:“尔哥善,抓善善,背上背个甲看扁,手头提个溜角完, 呜嘟,呜嘟,偷里善。”   再说唱山歌。唱山歌一般都是二人,一个唱一个帮腔。他们用调极高,字音 拖得很长,歌声嘹亮应远山,且往往应兴而唱:早晨太阳出来唱日出,风来唱风, 云来唱云,中午时分唱午时,傍晚唱日落,见着女人过路唱女人……并且山歌、 情歌、晕山歌穿插了唱。所以,想找碴儿的下放干部也无可奈何。   多年后,听一位多年从事农村工作的干部不无幽默地说:“这是一个标志, 是人们撑饱了吃穿不愁的标志。假如你到一个生产队,听不到这样的歌声、笑声, 你不用去揭人家的锅盖,也不用去翻人家的甑子,这里的人必定是缺吃少穿。” 他这话不无道理。六0年、六一年及“文革时期,我就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声和 笑声。不过土地承包到户后,这样的歌声和笑声又响彻了山野。   然而,爸妈是不能容忍我过早接受这类“再教育”的,且弟妹们都在小学念 书,唯独我一个人随大人在山坡上逍遥,所以农业中学一办起来,爸妈就要我到 农中去读书。说实话,我心里着实有些不情愿,就像刚放开笼头吃草的牛,又重 新被笼头套上那样不舒服。   别了,高高的包谷树;别了,青青的禾苗;别了,不识字的伙伴们及颤抖的 乳房们。当时,我真有迅哥儿离开百草园被送进三味书屋那样的感受。   农业中学设在大河上游名叫刺竹沟的农家小院,离公社大约二华里,是我们 生产队的地面。溪源的农舍由于木料广产,大多加有檐柱、檐楼,山民们叫“彩 柱、彩楼”。一幢房屋不管多少间,都以堂屋为中轴,两边小二间或“明三暗 五”、或“明五暗七”,依地势而定。由于山区屋基窄,除开过去那些大地主的 老屋基,一般的新建房屋,屋前有四、五米宽的地坝就算屋基宽余了,所以刺竹 沟的几户民房均为一长溜,所谓农家小院,并非北方四合院格局。   因为实行军事化生产,刺竹沟的农户大多已搬出,只留了二户在学校喂猪喂 牛兼煮饭。学校只有三位老师,男老师名王祖涵,任校长兼教语文课,二位女老 师一位姓刘一位姓曾,他们教数学和物理。他们都是教育系统的下放干部。其中 年龄稍长的曾惠生老师对我特别好,第二天就叫我一道去丈量土地,因为小院四 周的田、土都划归学校耕种,所以须丈量一个数据。我知道这是轻松活,明白老 师有怜悯故里人之意,就愉快地跟随其后,途中她翻看了我的衣领,叫我要勤换 衣裳,要爱清洁,这使我很感动,差点掉下眼泪。同学共有三十八名,年龄不等, 大的已有小孩,小的与我差不多。其中女同学只有一名,名叫于云彩,很好听的 名,果然人如其名:秀发乌珠大眼,身段优美。她后来成了我的初恋,不过这是 后话。学生分两个班,即高班和低班。高班读初中一年级课本,大同学居多,余 下都读低班,读小学六年级课本。因为我已读到初二,所以分在高班。学制是半 天学习半天劳动,农忙全天劳动,农闲全天学习,週年不放假,只休息星期天。 学校是实行双重领导,老师负责教学,大同学梁隆贵负责农业生产及其他事务。 梁隆贵是我的邻居,也是我小伙伴梁隆华的大哥,方脸淡眉眼,为人和善思想开 通。他曾在市党校学习过,但机遇似乎并不看顾他,后来他一直在我村(大队) 任支部书记。   学生入学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炼铁。人民公社成立后人们的干劲是大的,劲 头是足的,下放干部刷出的标语也是响亮的诱人的:“苦战一年,幸福三年;苦 战三年,幸福十年;苦战十年,幸福千秋!”但是,全公社一无铁矿二无煤矿, 拿什么炼铁?幸好有位同学的父亲是老铁匠,他虽然不懂炼铁却懂得“煎铁”。 于是学校就把这位老师傅请来盘了一个米来高的煎铁炉,将破锅断铧敲碎放进炉 里煎。待碎铁在高温下半熔成糊状时用抱钳夹出来打,称之为:打毛铁。   原来毛铁就是这样生产出来的。我想起了小时候哼唱的儿歌: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歇,我不歇,   我要回家打毛铁。   毛铁打了三斤半,   娃娃崽崽都来看;   打把锁,锁门方;   打把练子套街坊(音:方)。   为什么要打把练子套街坊?我至今也不明白。这种将生铁转化为熟铁的方法 是一门很老的技术,现代的铁匠早已不采用。因为既费时又费料(燃料要干的青 棡柴)又费力且铁质差,不如购买废铁加工打制农具划算。   当时,尽管“炼”铁的任务很紧,但由于原材料欠缺,煎铁炉不比高炉,又 可以随时熄火发火,所以学校还是实行学习、炼铁两不误:学生上午学习,下午 炼铁;老师上午教学,下午备课或做点零碎活。这样的安排实属对老师的照顾, 这也可见,梁隆贵尊师敬师及工作方法的一斑。如果这事在生产队,朱舟有一定 安排活儿给你做。他看不惯闲空人,除非你不下乡来锻炼。   下午炼铁,煎铁打铁自然是大同学的事,我们小同学的任务就是到处捡废铁。 农村不比城市,哪来那么多废铁好捡,同学们只好各回各的家去想办法。我回家 见我们家的小耳锅还在,心里暗喜起来,这是成立集体食堂时人家嫌锅小未被收 去的。爸爸早已被调去公社水电站上班,妈妈带了小弟已去供销社办的代销点工 作,我就自作主张将小耳锅敲碎,兄妹们各分了几片拿去交差。   有的同学拿回断铧,有的同学拿回破锅片,有位同学拿来个铁磐。他说家里 香火牌位早已撤去,是背着大人拿来的。铁磐不是哪家都有,铜磐就更不用说了, 山民善于因陋就简,只要心诚,用个瓦钵敲敲也成。所以,尽管成立公社以来人 们迁居频繁,顾不及香火牌位,而铁磐这种物件却不多见,因此老师表扬了这位 同学。稍大的同学就邀约几个好友去几十里外的煤矿“捡”废铁,不幸的是被工 人们逮着,废铁被收去不说,连背篓也被人家踩烂,他们只好空手而归。没有原 料是无法炼铁的,几天后“炼铁炉”就自行熄火了。   炉火熄灭后,上面也没有追究,想来任务也可以打折扣。后来的几起“任务” 也是这样打了折扣。   是山乡的优越,还是人们的福祉?不得而知。   接下来的任务是秋收和秋播。叙述这类成人玩的数字游戏本没有多大意思, 不过,此刻我脑海里浮现出几则故事。   故事一:从前,有个吝啬的农民请人给他家插秧。插秧插到傍晚,主人家一 看最后这块田还剩“牛滚凼” 那么大块空田差秧苗,因为田里已经站不下几个 人,一部分人已事先上了田坎,这个主人家就喊田坎上的人都去拔秧苗,意思是 把田补满。其实这事大可不必操心——如果有秧苗,插秧人顺手插完也不麻烦; 如果差秧苗,主人第二天补上也不费事。此刻,傍晚的“憨巴儿”(7)简直喷 面,插秧人早已被咬得焦躁不安,见秧苗送来一批又一批,于是就趁傍晚看不清, 将送来的秧苗往泥里猛踩。主人家见送了这么多秧苗,就在秧田里(他自己也在 拔秧苗)大声问:“还差不差秧?”插秧人没好气地回答:“来好多差(踩)好 多!”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至今插秧时如有人问:“你那块田还差不差秧?”如回 答:“来好多差好多。”问的人就明白,那块田的秧苗已经够了。   用这个故事比喻一九五八年秋收时的情形很不恰当,不过有一点是相似的, 那就是人的情绪,人的愤懑情绪——明明播种的时候还是高级社,下半年人民公 社一成立就有“卫星”放上天啦?所以,只要你上面要多大的数字,我下面就给 你报多大的数字,一切都满你的意。那个时代的下级干部,好比是小媳妇说“小 话”(8)遭打怕了——尽说大话。   故事二:以下文字摘自凌宇的《沈从文传》。   “在狂飙飓风面前,沈从文十分坚强洒脱。一天,军管会一位军代表将他叫 去,指着他放在工作室里的图书资料对他说:   ‘我帮你消毒,烧掉!你服不服?’   ‘没什么不服,要烧就烧。’   于是,几书架的图书和资料被搬到院子里,付之一炬,其中,包括了一些珍 贵的书籍,如明刊本《古今小说》等。望着它们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沈从文 心里虽觉可惜,却无愤懑,他简直诧异于自己的镇定和淡漠,但他明白,这是不 能辩、也无从辩的时候。一切抗辩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于己有害,只能听其自然。   一部分被认为没有问题的图书资料被留下了,并交还给沈从文。那位年轻的 军代表一面将书交还沈从文,一面说:   ‘你不要看不起我,以为我没文化!’   这些人为什么那样自信,……”   我乡一九五八年秋播,与这种情形极相似。当时的大多数人:所有干部、所 有下乡人员、所有青年,他们都像这位军代表那样自信、那样狂热。他们知道什 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他们深信已经搭上一艘快捷 驶往共产主义社会的快船,舵手是不成问题的、是经验丰富的、是可以信赖的。 所以。上面叫干啥就鼓足劲干啥,上面叫怎么干就鼓足劲怎么干——把土地深翻 到不能再深的深度,把种子撒到不能再密的密度……   只有一小部分人:他们是饱经人世沧桑、农活经验丰富的纯朴农民,他们没 有文化,没有那么多社会发展史知识,他们就连计算粮食也不是按斤两,而是按 颗粒。如有人问:“老大爷,今年收成不错吧!”他们则答:“敢情好,托老天 的福,多收了这么几颗。”他们知道“皇粮”要交几颗,地租要交几颗,自己一 家大小的肚皮需要几颗。他们做梦都在算盘,如何让地里的庄稼多长那么几颗出 来。他们就像前文中的沈从文,望着人们(他们也在其中)把土地深翻到不合适 宜的深度,把种子撒到不合适量的密度,他们心里虽觉土地可惜、种子可惜,却 无愤懑,他们简直诧异于自己的镇定和淡漠,他们明白,这事不能辩,也无从辩 的时候。一切争辩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被狂热的人们拥入会场批斗,只能听其 自然。他们相信,事久自然会明白的。   下面二则故事亦可佐证当时人们的自信和狂热。   故事一:农中的经费原是由公社统一支付的,学生同生产队的劳力一样,大 同学与全劳力相同每月领预付款三元,小同学与半劳力相同每月领预付款二元, 其他学杂费则实报实销。然而刚支付二个月,公社就无钱支付,改为年底一次性 结清,学校其他开支干脆就定给学生自筹了。当时学校自筹资金有二条门路:一 是为供销社运送大综(小综运进货物有专人长年搬运)山货、药材到区联社。二 是砍伐箱木(煤矿井下用木)运到煤矿去交,学校只收运费。学校每次筹款都是 全体师生一起行动,背多背少同学间并不计较,有时劳力强的早到同学还主动回 头来接,因为午饭都是在饭馆统一吃。人们平常吃的是“两兼饭”,即一半玉米 一半大米混合做的饭。玉米在各地的吃法不一:有的磨成粉、有的磨成粒、有的 磨成沙子状,称为包谷沙沙。此地的吃法均是包谷沙沙。包谷沙沙饭的做法很简 单,先将沙沙拌点水放在甑子里蒸熟,然后将蒸熟的沙沙饭倒出拌二次水,如煮 有大米,则与大米饭相混再蒸二遍,熟后称之为“两兼饭”。如不拌大米第二次 蒸熟,则称为“沙沙饭”。其实这种“两兼饭”营养很丰富,尤其是新玉米蒸出 的饭喷喷香,至今我有时还要叫老婆做给我吃。“两兼饭”的缺点就是口感差。 当然口感差是与大米饭比较而言,我老婆做的“两兼饭”口感就极好,可以说比 大米饭还好吃。不过她这个秘诀是不外传的,就此打住。   当年公社属下的所有伙食团,都是吃的这种“两兼饭”,只有过年过节才吃 顿大米白饭。所以,能够外出运货吃一顿大米饭是很惬意的事情。我说的这件事, 就是一次运山货到万盛(区联社)后,吃大米饭的故事。那天,由于同学们背得 有些重,加上天气炎热,所以当大家坐到饭馆时,已快近下午三点钟了。那天伙 食团长(大同学之一)很大方,每人一大碗漂浮着金光的海带汤(每碗一角), 每人一斤半大米干饭(每斤七分)。同学们是按八人一桌自由组合而坐的,当海 带汤端上桌后,人们都等不及了,各自将汤碗挪到自己面前。桌上有酱油、麸醋、 辣椒酱,人们根据自己的口味,加上作料就先喝起汤来。我们这桌同学中刚好坐 了“理论家”,“理论家”是大同学之一,同学们叫他“理论家”并无贬意,因 为他爱发言,且发起言来头头是道。此刻,他喝了两口汤后,抬起头来笑眯眯地 说:“这个社会主义都恁安逸,二天到了共产主义恐怕是一嘴饭一嘴肉吧?”同 学们会心地笑了,脸上都现出乐滋滋的神情,有的则轻轻搅拌起自己碗里的汤。 这天的海带汤的确很油,虽然没有一丁点肉,但喝起来很舒服。此刻,也许人们 心里都在幻画那从没有见过的未来吧,只听“理论家”又说:“听说到了共产主 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同学们脸上又一次洋溢起了喜悦。   不幸的是,我们这桌同学中有二名没能活过一九六零年。   “理论家”第二年被派去读《西南农学院》畜牧系,一九六二年回公社因无 事可做,改学了木匠活。他与我老婆同姓同排行,据说他们那个姓氏全国排行都 不乱,他成了我的舅兄。但他也没能活过一九九零年,是因病去世,与饥饿无关。 所以,他没能见到我家庭现在楼上楼下的装修,及楼上楼下的电灯电话(楼上电 话是分机)。   故事二:这是一九六一年的事情,爸爸和水电站都下放给了生产队,爸爸为 生产队做副业。当时,爸爸什么都做:修锁配钥匙呀、修钟表收音机呀、补搪瓷 盆搪瓷缸呀,等等。只要是人家找上门来的事,他都能想法让人家满意而去。一 天,一位同是下乡的叔叔来修理个旧怀表,打算换点能吃的东西。爸爸就和他闲 聊起来,当聊到“大跃进”时,只听爸爸惋惜地说:“要是大跃进跃上去就好 了……”接下来好像还谈到苏联、灾害什么的,由于时间久远,当时也无心细听, 所以记不起了。我想,爸爸他们的惋惜是含有多层意思的。意思一:如果“大跃 进”跃上去了,也许他们这些人就能回城了。国家搞建设是需要各种各样人才的, 他们这些知识分子也好、技术人员也好,不正是国家建设需要的人才么?他们的 惋惜不能说没有道理,按历史沿袭的成例推理:大凡得了全胜的统帅,其度量都 是相当大的,是不会与小人物计较的,都会宽容对手的。譬如,魏武官渡之战获 胜后,就令属下当众烧毁袁绍的往来书信,就是一例。意思二:他们是希望“大 跃进”获胜的。这种“希望”本身就是对“大跃进”的肯定。“大跃进”之所以 没能跃上去不是“大跃进”本身的错,错就错在苏联背信弃义,错就错在天公不 作美、发生了全国性的“自然灾害”。怀有这种“希望”的人,也反证了他们自 己本身,他们同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都希望能早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元旦快到了,人们期盼这一天的时日已够长了,炼钢铁,实行军事化生产, 秋收秋播(采用大兵团作战方式),虽然有些项目走了过场,但一连串的劳累也 确实期盼这一天早日到来。节日里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庆功台上逊风骚的热闹 场面固然能饱人们耳目之福,然而人们的肚皮,说来也奇怪,倒是更期盼这一天 的打牙祭。你说怪不怪!   我哼起了小时候唱的儿歌:   “红萝卜,咪咪甜,   看到看到,要过年;   说起过年又好耍,   又吃汤圆又吃嘎(肉)……”   如果说这只是小孩子家才盼过年的话,也可以从爸爸他们这些大人的嘴馋看 出些端倪。是哪个星期的事记不起了,因为并不是每个星期都能休息,不过集体 食堂还没有实行定量,爸爸下队检查广播喇叭、线路随处都有饭可吃。那天二弟 很早就把午饭打回来了,他知道休息天是要多打些饭菜的。但是我们左等右等不 见爸爸的踪影,妈妈就说,可能爸爸有事耽搁,叫我们先吃饭。待我们刚端上碗, 爸爸就笑眯眯地走进屋,顺手就把端着的碗搁在桌上。我们连忙一看,都乐了, 原来是回锅肉。爸爸看着我们,说:“你们先不忙吃。你再去打一份来!”然后 摸了四角钱给我。   供销社的小饭馆不是每天都卖肉的,一个月不过一、二次,且数量都不多。 待我跑到小饭馆,见桌上都坐了人,把两张方桌围得满满的,他们全是附近生产 队的“右派”。“右派”与下放干部一样,下乡后都被分到各家农户,就像大姑 娘出嫁,走到条件好的人户就过好日子,走到条件差的家庭就过孬(9)日子。 现在虽然进了集体食堂,集体食堂是“两兼饭”管饱,菜却长日是没油的水煮盐 巴襄,因为社员没有配给菜油票。他们又不像下放干部可以请假回家,所以没有 机会改善生活;他们又没有山民们的食量大,所以身体吸收的营养远远低于山民。 他们只得厚着脸皮到小饭馆等候。   此刻,大师傅正在炒菜,满锅的烟雾正往上冒。我认识饭馆打杂的叔叔,就 把碗和钱递给他,请他帮忙打分肉。“右派”叔叔们不知何故,拿筷子敲的桌子 震山响。这是为啥呀,叔叔们平常的儒雅风度哪儿去啦?这时大师傅已端起炒锅, 把炒好的肉一份一份往盘里拨,打杂叔叔一边端盘一边把我的碗推过去。但是大 师傅并不看碗,只把剩下的盘子分满,完事后敲了两下锅,刚好十六份,没有我 的份。我委屈极了,“右派”叔叔们却狼吞虎咽吃的欢。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已 在桌上候了两轮,先炒的两锅肉被公社和企办派去的人端走了。   回到家里爸爸已吃过饭,而且像那些“右派”叔叔,个人独吃了那一份。妈 妈搁下吃饱奶的弟弟,招呼我们兄妹吃饭。我边吃饭边讲起打肉的事,爸爸听了 呵呵大笑,小妹斜眼瞧了下看书的爸爸,悄声说:“爸爸的嘴真馋!”   农中的酒席没有什么特色,但是却很丰盛,因为都是同学们自己办的。有两 位大同学是厨子,他们一共办了十五个菜,寓十五年超英赶美之意。菜肴名称是: 冷碟二个:凉三丝、麻辣豆腐条;炒菜四个:蘑菇木耳炒肉丁、冬瓜炒肉丝、素 炒莲花白、素炒豆芽;烧菜两个:红烧魔芋、红烧板栗;蒸菜三个:烧白、肘子、 粉蒸羊肉;汤菜四个:带丝鸭块汤、干笋鸡块汤、南瓜米豆汤、瓢儿白豆腐汤。 既然集中了社员家庭所有的家禽家畜,节日里当然是应有尽有。庆祝元旦,这时 才真正体现出来。   我小时候没有坐过席,妈妈说,过去赴宴主人都要发请帖,一般是只请大人 不请小孩;酒席,婆婆爷爷倒是办过,还过都没有让我坐过,只是挑我最爱吃的 菜,把我叫到里屋去吃,我也不吵不闹独享其佳肴。现在第一次坐席,我就觉得 奇怪,八人一桌的席上,就有四人面前放了张洗净的菜叶。我悄悄问身边的同学, 他们这是干啥,同学说是包杂包。我更奇怪了,难道他们自己不吃?怎么个包法 呢?   待办厨、帮厨的同学忙完后,老师看了下表,比以往晚饭时间稍早——这是 预料中的事,因为办酒席要占用锅灶,无法煮午饭,即便煮了午饭,人们也会腾 了肚皮吃酒席,所以头天就计划两餐扯拢一齐吃。这时人们早已饿坏了,待老师 宣布酒席正式开始,人们的筷子如鹰隼扑食般伸向各种美味佳肴,当第一轮“奔 袭”之后,人们才放慢了进食速度。此刻,说笑声、喧哗声、猜拳声也从各张桌 面发出,真可谓此起彼伏。如果你细心观察,会发现人们的进食是:快捷而稳妥、 迅猛而不紊乱。这是山民朴直的文明,虽然无雅趣,但却很讲规矩。这种朴直也 充分表现在办席与吃席方面:席上几个主菜,都是厨师预先分好份的,譬如烧白, 每桌一碗,每碗十六片,每人二片;肘子与烧白相同,不过是切的方块。坐席的 人都知道这些规矩,喊一声请,大家都夹相同的菜,即便没有分份的炒菜,也不 会有人多夹一筷子。当然,包杂包的人把夹的菜(一般都只包主菜)搁到菜叶里, 而不是夹到碗里下饭。这是山民们的习俗:年轻人走人户吃酒席,都是这样给家 里老人包“杂包”。   这餐饭同学们都撑的很胀,但是还是无法吃完桌上的菜。校领导就安排同学 们将剩菜分类装盆,第二天再吃。   待所有杂事收拾完毕,我就和部分同学回家了。因为市慰问团已经来到公社, 第二天要唱京戏《闹天宫》。   回到家里妈妈他们已回来,还带回一铝锅剩菜。因为生产队酒席是按家庭成 员入座,所以下放干部就建议各家庭自行带走剩菜。随后二弟就讲起了刘树槐吃 酒闹的笑话,我听了也觉得好笑。下面用我的话表述。   原来开席前朱队长就打了招呼,酒,满人们的量,但是准吃不准包。朱队长 的精明精细,处理事情的果断不留情面,也充分表现在这样的场伙。可以说他对 生产队的人个个了如指掌。他既然在发话,必然要多留双眼睛了。刘树槐坐在妈 妈他们邻桌,人们都快下席了,他又去舀满满一碗酒来。喝,肯定是喝不完了。 他故意磨蹭,满以为没人注意他,就将剩下的酒倒在带来的大碗(社员吃饭是碗 筷自带)里,然后把饭碗盖在大碗上,一边与人搭讪一边端起碗就走了。朱舟有 待他一走,就立马派人去追,其意是人赃俱获,以警示他人。二弟端了剩菜铝锅 与刘树槐同行,听见后面喊声,他们都站住了。   “刘树槐!你碗里装的啥子?”来人大声问。   “啥子!”刘树槐端起碗把酒喝个精光,对来人翻了翻碗,“看嘛!啥子都 没得。有口水都喝了。”   来人回去讲起,人们大笑不止。   刘树槐嗜酒是挨邻村社出了名的,我们一同做活儿已有四十多年,去年他去 世前从我家当门(我现在的住处)过,我倒了点酒给他喝,没想到他却说出了闷 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因此,不妨也讲一下他的故事,算是插曲吧。   刘树槐三十多岁,光头甲字脸,一双稍显狡黠的眼睛。由于当过几天兵,刘 胜槐也改为刘树槐.他老婆已去世,留下一儿一女。他家住地叫偏阡,即黄秧塝 下河的半途。他排行第二,按习俗我们叫他刘二爷,他儿女则只叫单音:“爷” ( 山民叫母亲也是单音:“母”)。当年,他家庭是生产队富裕家庭之一,当 时生产队部分家庭还住的是茅草房,他们家庭就已经将草房翻盖成了瓦房。他家 庭劳力强,三兄弟没有分家,家里八口人除一个三岁的侄女不能做,其他人都能 做。母亲每天帮衬儿媳煮饭喂猪,儿子负责一条大水牛,女儿则和四个大人上坡 做活儿。他女儿叫刘云香,与我同龄,但做活儿比我强多了。他大哥朴直、异姓、 未婚,乳名陈犬。据说他老婆原是说给大哥的,父亲自私就把媳妇给了他。他当 时只有十二岁,晚上睡觉就拉过媳妇的手,咬媳妇手上的铜顶针玩,媳妇不高兴, 就说:“悄悄睡瞌睡,明早晨早些起来跟犬哥两个抬水。”因为没有多的屋,大 哥、三弟都跟他们同屋睡。后来人们往往拿他媳妇的话逗他,“还是悄悄睡瞌 睡……”并说他那双儿女是犬哥的,犬哥抿笑,他则瞪眼。不过这事已无法考查, 他老婆不愿作证了。六二年土地下户过后他又娶了门过婚嫂,过婚嫂带来三个儿 女,分家时母亲及他儿女都跟大哥过。   他们全家都不识字,但却个个都是做活的好手。他们家庭的每样农具都称得 上是一流的农具,不管是锄头、铁扒、镰刀,样样使起来都很舒服,且都极锋利。 他们的口头禅是:人强当不住家伙硬。所以,他家的人做活也是一流的,不可挑 剔的。他们虽然不识字,但却懂得上面的“政策”不可违忤,懂得脚指头硬不过 大腿这个道理。他家庭的人都同情我们这些城里人,知道我们在“落难”,是上 面的“政策”,是没得办法的事。他弟媳(我们叫她刘三娘)很喜欢我小弟,觉 得小弟双手抱着奶瓶吃米羹的样儿很乖,就对我妈妈说,要妈妈把小弟给他,她 拿二斗包谷给我们。不知是玩笑,还是当真。   劳力强、会做活并不等于就热爱集体劳动。妈妈刚开始学挖土时,就使足劲 努力挖,刘三娘就叫妈妈慢慢挖,她说这是长天长日的事,妈妈晚上将这话告诉 爸爸,爸爸叫妈妈别听这类落后分子的话。他家庭的人出工都爱磨蹭,尤其是大 人,家里有拾掇不完的活儿,上坡只好七零八落。一次朱舟友冒火了,规定第二 天某某时候准时开始薅包谷,来迟者扣工分。殊不知,第二天他家果然有两人迟 到,每人被扣一分。说实话,当时每人扣一分确实不合理,因为先开工动作稍微 慢的人仅仅才锄了两株包谷,而全劳力一天才定六分。他家的人当然不服,整天 都唠叨不尽。不过这样的惩罚也有好处,第二天他家的人及平常拖沓的人都不敢 再迟到了。   集体食堂定于七月十日早晨七时准时开饭,七月八日晚上开会,队长把这个 决定告诉了大家。“这不就叫合家么!”人们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按习 俗,一般弟兄妯娌合家都要事先商议:每个家庭出几斗米、几块肉、几斤盐等等, 这才算合家。如果只是部分家庭出部分家庭没有东西出,这算合什么家!事实上 山民们并不糊涂,只不过上面要这样做的事情,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土地改革、 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不都是上面一句话么。会议决定第二天每家留个当家 人,等生产队派去的人秤粮食、搬东西。干部们都明白这次任务的艰巨,都明白 应该派什么样的人执行这次“艰巨任务”。所以,除朱舟友亲自指挥、一名下放 干部的带队干部负责登记外,其他动手者皆“右派分子”。我们家庭原本该叫爸 爸,但他早已去了水电站,所以妈妈只得替夫“出征”了。因此,妈妈目睹了这 次行动的全过程。   第二天晚上,妈妈回来异常高兴,因为毕竟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使命”。她 说,刘树槐家的粮食最多,黄谷就有九百多斤,玉米八百多斤,小麦八百多斤。 其他家庭各种粮食一起算,六七百斤的也有,三、四百斤的也有,连三、四十斤 的都有。就是朱舟有家庭,人口与刘树槐家相等,也才秤出一千五百多斤粮食。 妈妈又说,在刘家秤粮,途中还遇到点小麻烦。刘三娘赔嫁来有口小木柜,木柜 是加了锁的,人们满以为没有装粮食,但是用手一抬却很沉,就叫刘三娘来开锁。 刘三娘是个大肚子,走拢来就坐到木柜上,说她马上就要坐月,要队长开恩,给 他留下这点麦子 。下放干部就解释说,只要进了人民公社,以后就什么都有: 坐月有产假,产妇有特殊伙食,医生还要开妇科保健药品,叫她一切都放心。妈 妈也从旁劝说,但她就是不让开。刘树槐也没得办法,只好去坡上叫回三弟,三 弟进屋就跟老婆一阵吵,并把她拖下来,人们才把木柜打开了。木柜里秤出来有 二百多斤麦子,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小瓦罐,里面装了腊猪油。一个“右派”(即 它山)双手端起瓦罐以目视队长和带队干部,意思是:这个瓦罐怎么办?带队干 部就示意他端走。他就端起瓦罐往外走,但刚走到阶檐就被刘树槐母亲截住了。 不过刘母哪是年轻“右派”的对手,它山叔叔像玩篮球似的,躲人带“球”而去。 “刘家的人也太自私了!啥子都给你包了,你还要怎么样?”妈妈不免为干部们 的操心鸣不平。   几年后我才从刘云香嘴里知道,她婆婆有个脱肛的毛病,那罐猪油是专为婆 婆留的。我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已经经过了饥饿的岁月, 她能有什么话说呢,只能为女人的苦命叹息。   从此以后,刘树槐就一蹶不振,可以说他整个下半生都没有认真做过集体的 活儿。生产队长换过一任又一任,但是都拿他没办法,只要有外派劳力任务,就 都指派他去。他不像他的三弟,他三弟家里家禽家畜抓得极好,自留地做得来见 缝插针好似绣花,一年到头都不让土地空闲,并且还学上了打铁,为生产队挣副 业的同时自家的零花钱也不愁,一家子过得来红红火火。他家庭就差远了,他与 后来的老婆又生了三个孩子,“四清”时结扎了才没有再生,一大家子过得来缺 吃少穿,年年都补款秤口粮。但是,他仍不忘那杯酒,似乎为有喝了酒精神 才 获得解脱。当然,他也有他的长处。他会些粗木匠活儿,也会医猪、医牛及医人 的小毛病。他用的药全是自己在山上采掘的。他爱帮助人,对有求于他的人极热 心,就是过去“整”过他的干部,只要有事找到他,他也从不会计较。他知道那 是上面的“政策”,干部是没得办法而为的。   他治病的特点,就是必须用酒做药引,不管找他医什么病,他都要主人家打 点酒,就是凭票供应也要设法弄点来。酒打来后,他是知道什么病能用酒,什么 病不能用酒。譬如他给你医猪,一般猪牛用药都是连药渣一块灌。他先用开水泡 好药渣,待用竹筒灌猪时再加一滴或二滴酒灌下去。自然,酒打来了你必然要请 他喝,他是来者不拒,边与你摆龙门阵边饮酒。久而久之人们都熟悉了他这点幽 趣。但主人家多是这样想:既然有求于人家,未必还舍不得这点酒么?好在他收 费也很随意,你拿得出他收得下。当然,他也有他的医术,不是光为了喝酒,要 不然,不会有人找他了。一位与我们同时下乡的“安家落户”,她的女儿得了眼 疾,到区人民医院一检查,是溃疡性角膜炎。当时她家庭根本无钱治疗,她们找 了刘树槐,刘树槐用了像“溏鸡屎”样的自配草药膏,居然将她的眼疾治好了。   刘树槐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他把人们的“不在乎”,误认为是自己的骗酒手 段高明;人们把他采药的辛苦计算成酒资,他却认为自己捡了大便宜。加上他把 自己家庭的损失计算得过于巨大,长日里唉叹不能自拔,使自己失去许多再次奋 起的机会(早先,公社兽医站想用他,见他滥酒成癖也就算了),颓废为一个滥 酒成癖的酒醉醉。这样一来,他反倒成了人们逗乐的对象。队里不管辈分大小的 人,都爱和他开玩笑,他也从不气恼。我的一个伙伴张永钦就最爱和他逗趣,张 永钦是娶了老婆念初中,学费是每个星期天当挑夫自筹,人民公社成立他辍学回 来任伙食团长,后来在生产队做活,自然山野俚语知道不少。   刘树槐家人是从不到理发店理发的,头发长了都是兄弟间用剃刀互剃。如正 巧碰到他剃头后板着脸修面,张永钦便说:“唉呀,刘二爷,你这世都没有修得 好,啷个就修‘二势’啊!”刘树槐噗的一口笑出声,三弟已把剃刀挪开,不然 要划破他嘴皮。“二势”,是山民称男性阳物又一名词。接下来,自然是三人相 互笑骂了。又如,一次刘树槐帮三弟骟猪儿,张永钦便站在旁边讲故事:“从前, 有俩娘母,听说尿种庄稼特别好,就搁个桶在家里专门凑尿。一天在坡上薅包谷, 女儿飞沙沙往家里跑,一个过路客问跑啥子,女儿说回家屙尿,过路客就说我也 有泡尿,带回去一起屙。女儿回来对娘说:‘母,今天捡了个大便宜,一泡当两 泡。’娘听了气心慌,叫女儿赶快去屙了。女儿就到树下去屙,树下有个洞,热 尿一流进去,洞里就爬出个马蜂,螫子一伸一缩,翅膀扇了两扇就飞走了。女儿 回来对娘说:‘母,该不屙的个。我看它还带得有刀刀,二天生出来长大了还会 骟猪儿。’”“呸!去你妈的!”三弟在侧边帮着按猪儿丢不开手,就抬起头呸 了张永钦一口。张永钦后退一步又说:“还没有完啦。娘听了手向女儿一阵搳, 嘴里一阵吵:‘又去屙!又去屙!’女儿这回在一个石缝处屙,石缝中爬出个螃 蟹,女儿回来又对娘说:‘母,该不屙的个。我看它还带得有铗铗,二天生出来 长大了还会打铁。’”自然,接下来又是一场互骂。   刘树槐的晚景并不妙,因为他太自私。老婆带来的二儿一女,他不单不让他 们读书,后来连房子也不分给两个养子。他自己亲生的二儿一女长大后,一个儿 子出去当了上门女婿,他就把他那份住房全给了幺儿。然而,日子一长幺儿媳妇 也讨厌他滥酒了。这时我已当上了村主任,一次幺儿媳妇不拿饭给他吃,他就来 找我。当然,我深知他家的情形:他虽然滥酒,但还是通情达理,即他懂得“冤 有头,债有主”这个浅显道理;他出去当上门女婿的儿子叫刘云生,住鱼田堡煤 矿附近,生产队人多地少,且队里也开有小煤窑。刘云生没学其他手艺,也下窑 背煤,图多挣几个钱。一次云生来看他,递点钱给他打酒喝,他说:“我不要你 的钱,你那点钱来得不容易!”他年轻时也下窑背过煤,知道那是拿命换来的钱。 既然幺儿继承了房屋及所有动用家什,他只能什么都问幺儿要。自然,我狠狠训 了他幺儿媳妇一顿,他的日子才稍好过些。但是,他仍然忘不了那杯酒,不过他 已不能把酒打回家去喝了,他只能到酒店喝,且每次只打一两,一口喝完就回家。   他去酒店都从我家(我现在的家)当门过,一天我碰到他拄了根竹棍又去酒店, 就叫他进屋,倒了小半碗酒递给他,叫他坐下慢慢喝。待他喝完又问他够没够, 他点了点头,表示够了、道谢了,那瘦削的脸上也泛起稍许红晕。然后他取出烟 叶来裹,一边裹烟话匣子也打开了。他先是恭维我现在好了,没职务缠身(此时 是二000年后,我村主任早已届满,且已改建了新房),两个儿子在外面挣钱,也 没什么烦恼事、焦心事牵挂,落得一身清闲,在家享清福。然后话锋一转,凑过 头来低声说:“我五八年遭‘老二’抢了!”说后显出焦眉愁眼受人欺负的神情。 “老二”是山民对过去土匪的称呼。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真的把当年秤他 粮食的人当土匪,而是指那次行动像土匪行动。我劝道:“还是想开些,事情都 过去几十年了。”我没有多劝,知道他至死都不会忘记五八年秤走他家粮食的事 情。   是的,这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但是,念念不忘又有何益呢?俗话说,赚 钱往前算,折本往后算。他根本不懂得也许不愿意折本往后算,要不然也不会落 到现在这步田地了。   这时,我想起他曾经说过他房份中的一个大伯,三十岁都还没有裤子穿,后 来死做硬凑逐渐买了些地,但是刚刚把新房子建好就解放了。解放后反倒被评为 地主。当然,在他心目中这是人家的事,不关他痛痒的事,跟他毫不相干。但是 人家也觉得冤呀。是的,按说地主也应该是有种类之分的,干部考核不也要分类 么?总不能说所有地主都跟黄世仁、刘文彩一样吧。就象现今的有钱人,有的是 打工挣的钱,有的是从事种植、养殖赚的钱,总不能说所有有钱人都是贪污、受 贿、挪用公款得来的吧。然而,历史已经翻过去一页,谁又有本事、有能耐改变 已经过去的历史?社会在变革中,任何政策制定者都难免有失误,毕竟他们是普 通人,他们不可能考虑得那么周全,他们也不可能预计未来的人与社会的微妙变 化关系,更不可能制订出人人都满意的政策来。我这样的推理,下面这个故事亦 可佐证。   我乡原先的公社党委书记叫罗世田,是“四清运动”时调来到我乡的。人们 都叫他“箢篼书记”,他不管是去区上开会还是下队,手里都要提个狗屎箢篼, 一路捡狗屎而行,然后将狗屎倒进不管是那个集体的粪坑才去开会。组织上为了 照顾他,一九七八年调他到区生资部门任职。生资部门属集体性质,他退休后只 领四百多元退休金。我乡另外几位乡干部,有的“四清”时还是生产队的保管员, 有的七十年代才从部队退伍,现在他们都退休了,他们的退休金是一千三、四百 元。罗世田当然不服,上访无果就到区委那条街去打“钱纸”(10)卖。后来上 面的文件下来了,他却病故了。   是的,我把这些道理及别人的际遇讲给他听,他能理解么?能接受么?   新年刚过,我的肚皮又盼望过旧历年了。同学们在坡上做活儿也在讨论如何 办好旧历年的宴席:这样菜该怎样办,那样菜还该加点什么佐料,如此等等。然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在空想。当年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是没有物质 条件呢,还是上面不让铺张?总之,除夕的头天,全公社的伙食团都是把肉、米、 面分给人们各自拿回家去过,而且放假三天。后来终于明白了,这是传统风俗使 然。然而,在后来的岁月里,集体确再也没有办过宴席,即便后来有的集体办有 养猪场,并且饲养有硕大的肥猪,但那时集体食堂也早已湮灭,人们也再没有那 个兴致。所以可以这样说:一九五八年那次为庆祝人民公社成立迎来第一个新年 举行的晚餐,不管对活着的人、抑或死去的人,都是最后的晚餐。   啊,五八年的人们!   壮哉,追日的夸父!   注:   1, 煞角——溪源方言,没有了、结束了、完结的意思。一块地快要拾掇完 毕,还剩一只角,现在这只角也拾掇完了,工作煞角了。“右派” 唐成淼解释, “煞角” 就是“刷锅”, 刷锅了,没有了。将“刷锅” 读成“煞角”, 是音 变。   2,背盘下力:溪源方言,背,指用背篼背重物;盘,指用肩扛重物。   3,梯田上面——梯田是根据水源开辟,水源是从河流的上游筑堤而来,堤 坝的高度决定梯田的高度。所以梯田上面都是旱地,也就是山民说的“土”。过 去的地主都珍惜“田”,因为田里可出产稻谷,土里只能出产杂粮,所以修房造 屋多是占土,所以“碾场”四合大院建在梯田上面。   4,高级合作社——两河高级社于1957年7月筹办,因为7月人们才空闲、才有 时间协商——玉米管了两道、水稻管了两道,是只等收获的时日。因为粮食是各 初级社生产的,自然,社员的工分也是各社记分员记的。但是,高级社要统一核算, 人们都怕本社的粮食被其他社分去了,于是各社都在工分上做手脚,如,两河社会 计就把本社社员工分来个对加——如,某社员家庭实做工分为五千,对加就是一 万。后来高级社干部查出,考虑各社都有类似情形,最后定下“粮食套工分”原则, 即你合作社生产多少粮,就有多少工分,合作社将总工分拿来再一户户分摊。这 样,实际上当高级合作社没有成立,或者说高级社仅仅增几名半脱产干部而已。 1958年下半年就进入人民公社,所以,再没人提高级社这档子事了。   5,伸皮——溪源方言,山民常以猪的肥瘦形容-个家庭富裕成度,如一个 家庭富裕了,就是“肥上膘”、“肥得流油”;一般的就是“二胛皮”、“还没 长膘”;反之,一个家庭还不富裕,就象架子猪还没有长膘,猪皮有皱褶,就是 “没有伸皮”、“刚伸皮”……   6,溪源的锄头分两种:一种是用于挖土(翻土)的锄头,锄板很窄,专用于 挖土,叫“挖锄”; 一种是用于薅草(锄草)的锄头,锄板很宽、很轻,专用 于薅草、铲田壁、铲土壁,叫“薅锄”。   7,憨巴儿——有点类似北方的“小咬”,爬在人身上打都不飞,山民认为它 “憨”,叫它“憨巴儿”。   8,说小话——意思与嚼舌、说闲话相近。   9,孬——溪源方言,也是重庆地区方言,读音为“撇”字去声,本书所有的 “孬”字音,均读“撇”字去声的音。   10,打钱纸——就是制造冥币,用钢做的半圆形铁铳,在草纸上打两个半圆, 算一枚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