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轻轻地告诉你   王军华   母亲一手提着菜,一手牵着我,我手里拿着一只钢笔,在空中不断地画圈, 轻轻地哼着“让我轻轻地告诉你。”我非常专注,头不停地摆来摆去,许多人都 回头看我,此时,我们都站在路边等红灯。   对面,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神好像不济了,细 眯着眼睛,背微微地躬着。   我认出了他,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衣上,和那挽起的袖子上,手长长地垂 着,一只手里提着东西,那东西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做秀一般地附在那只 修长的手上。   我忽然挣脱了母亲,向着马路对面奔去,正鱼贯而行的车辆发出了一声声刺 耳的尖叫,嘎地一声全停住了,有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愤愤地骂我:你疯了? 没长眼睛哪?   我丝毫未觉,全力奔向那个人,越来越近,三十年的距离一下子就面对面了, 我浑身的血再次上涌,举起手中的笔,照准目标,狠狠地插了下去。   血瞬间喷溅出来,溅在了我的身上,白色T恤上斑斑点点的,分外刺目,那 个人捂住肚子慢慢地倒下去,血更快地流出来,染红了地面。   我定定地看着这个人,他的样子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一直没有叫,也没有 骂我,而我,又忘了套笔尖,笔尖上的红墨水正顺着他的肚子渗出来。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愤怒,扭曲着,我很害怕,还是逃走吧,背着书包从 教室里走出去,回家去,对,马上回家。   我蹲下身子,想从那人的肚子上拔出钢笔,钢笔深深地陷进去,只留出一点 点钢笔尾巴,滑溜溜地,怎么也拔不下来。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的双脚都离 地了,我徒劳地看着那只钢笔的红墨水一直流出来,我大叫着:我的钢笔,钢笔。 但没有人理会我,我被牢牢地架住,悬在空中不停地晃动着,我开始晕眩,我仰 头看天,天上亮晃晃地,太阳十分刺眼,好像一只巨大的探照灯正炯炯地看着我, 最终,我失去了意识。   十六岁的我坐在田地间梳头,赵阳拿着一本习题集慢慢地走向我,蜜蜂在他 的头顶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从地梗上站起来,看着花丛中的赵阳,他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停下了,脸上 慢慢地流出了鲜红的血,顺着衣服流到了地上,一条蜿蜒扭曲的红色小径,像虫 子一般在地上不断地蠕动着。   外婆跪在地梗的中间,不住地叩头,地上已经出现了血迹,这时,我的腿弯 里受到了重重一击,我也跪了下去,好像有两个我,一个跪着,另一个在快速地 奔跑,手里拿着一只匕首,直冲冲地刺向那个人,那么多血,像水一样,在月光 下泛起鳞鳞的波光。   我一下子醒了,看见屋子里的一切,还有母亲,梦境里的一切都消散了,那 是我的另一个世界,封存在我的记忆深处,只有做梦时才会浮现。我坐起来,下 意识地寻找钢笔,哼着那句熟悉的歌词:让我轻轻地告诉你。   母亲站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我没找到钢笔,开始大叫:钢笔,我的钢笔。 母亲从桌边的本子下面取出了一只笔,不是钢笔,是一只中性笔。我啪地就摔掉 了,还叫:我的钢笔。   母亲从地上捡起那只笔,说:巧儿,这只笔一样可以画画,你看。说着在空 中画了一个圈,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圈。我迷惑地看着母亲,新笔的样子有点新奇, 带着一点色彩,看上去没有那么冰冷,这种颜色从哪里见过,但我记不起来了。   母亲给我换了件新衣服,说要领我出去,我不耐烦地扭动着身子,母亲说要 给我买好看的本子,我才笑了。   我跟着母亲来到一家医院,许多人奇怪地看着我们,母亲的手腕上绑了一根 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地系着我,我觉得好玩,不时地拽拽那根绳子。   在一间很大的白房子里,有个男医生,姓陈,长得很帅气,说话挺和蔼的。 母亲和他说话时,他一直注意着我,我没有看他,而是很专注地做自己的事。   医生说:她看上去挺安静的,在家里治疗的话效果会更好的。   母亲叹一口气:她以前是这样,一直挺安静的,可前些日子,她在大街上刺 伤了一个人,幸亏抢救及时,否则就是一条人命啊。   医生点点头,说:好吧,你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我被安排在一个两人房间里,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那女人一直站在床上跳 舞,腰肢柔软,舞姿飘逸,漂亮得像个演员。我痴痴地看着,甚至忘记了画圈和 唱歌。   陈医生注意到了这一点,向母亲了解我的情况。   母亲说我喜欢做梦,爱说梦话,老爱提一个赵阳的人,好像是一个人名,我 总是叫这个名字。   医生用笔敲着桌子,看着我,母亲说我还爱哭,在梦里哭,哭完就醒了,醒 了以后就笑,母亲一点也搞不明白我的状况,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儿。   陈医生注视着跳舞的那个病人,说她以前是个舞蹈演员,因为结婚后总是被 迫裸身跳舞,结果患上了强迫症,她只要没事的时候就一直在跳舞,怎么也停不 下来。送到这里以后,经过积极治疗,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刚来时不穿衣服就跑 到院子里去跳舞,现在,至少,她知道穿衣服了。   这让母亲升起了希望,她问医生:那你看我们全巧能治好吗?   陈医生沉吟着:比较难,全巧自闭了这么多年,一直很安静,现在突然产生 了暴力袭击行为,这种行为背后的源头在哪里,这是关键。   这时,护士进来了,端着药盘,对跳舞的女人喊了一声:洋洋,吃药了。她 的话像是一个开关,一下子关住了洋洋的四肢,洋洋不跳了,下床吃药,然后拉 开被子安静地睡着了。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拉过被子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母亲和医生打招呼走了,心里有点不舍,可是没办法留住她,喉头那 儿很堵,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看见另一个自己,跟在母亲的后面,出了医院,坐 在公交车上,母亲一直在偷偷地抹眼泪,看不见我。   母亲来到了另外一家医院,病房里躺着两个人,母亲走到一个人的床前,我 看清楚了,是那个人。我的腿弯又开始疼了,疼得几乎要碎裂了,我走向那个人, 用双手蒙住他的脸。就在这时,他忽然说话了:你是全巧的母亲吧?   母亲说:是啊,吴老师,你好点了没有?   那个人装模作样地说:我的肚子疼得很,医生说伤到了肾,恐怕不行了。   我一眼看出,那个人的伤口只及到了他肚皮两寸深,肠子已经缝好了,伤口 愈合得很平滑。   母亲却信以为真,哭着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女儿脑子不大好,但平 常都挺安静的,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把她送到精神病 院了。   那个人叹了一口气说:你早该把她送那儿去了,在学校我就觉得她不正常。   全是假话!我在学校是个好学生,数理化经常考满分,还参加过数学和物理 竞赛,还获过奖,为学校争过光呢,连校长的手都握过。   我的喉管不断地动着,非常激动。但母亲没有看见,还在恳求那个人:吴老 师,你不要告我们全巧行不行?她是个傻孩子,你告了她也没有用。   那个人也激愤起来:我早就说过,像这种脑子有病的人,就应该关到那种地 方去,关进去,一辈子也不能放出来。   我的手伸到那个人的眼睛里,我的指甲很长,一下子戳伤了他的瞳仁,鲜血 慢慢地渗出来,流到了那松驰的皮肤上,他抬起手擦了擦,继续说:这种人在社 会上不知道要造成多大的危害。   母亲急忙摇头说:不,她从来都很安静的,根本不会伤人,这次到底为什么 会这样,我实在想不通,她小时候是个多机灵的孩子啊,总考前几名。   那个人哼了一声:她的英语成绩从来就没上过三十分。   我仿佛看见这个人站在讲台上唾沫四溢,念英语时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让 赵阳回答问题,赵阳没听见,这个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赵阳惊惧地抬起头来, 这个人在愤怒地说着什么,缩着脖子,耸着肩,发出的声音像鸭子叫。   许多往事纷至沓来,如同一团浆糊,胡乱搅动着,机器轰隆隆地辗过,脑袋 又开始疼,我大叫了一声,眼前的一切就消失了。   陈医生坐在我的床前,看到了睡梦中的我,我很激动,胸脯不断地起伏,额 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喃喃的声音。陈医生偶尔用一两个词 或画面引导我的梦境,本来很顺利,但我太激动,梦境还是被打断了,我醒了, 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陈医生用毛巾替我擦了一把汗,微笑着问我:赵阳是谁?   我喃喃地说:他死了。   陈医生哦了一声,说:他死了你很难过?你们关系很好吗?   我点点头,陈医生长得帅气,说话温柔,总带着一抹让人心波荡漾的笑容, 他的声音像是一只钩子,不断地在我心底挠,我想要阻止,却什么也抓不住。我 很难受,不想看他,目光探到桌上的笔和纸,我抓过来就在纸上画起来。   还是圆圈,只是很不规则,有的大,有的小,有的还很扁,有的则看上去不 像圈,有棱有角,类似于多边形了。   陈医生指着那比较光滑的圈说:你画的很像一个鸡蛋。他的声音很轻,也很 慢,并观察我的反应,我无动于衷。   陈医生就接着说:你知道吗?鸡蛋在一定的温度下经过一段时间就会变成小 鸡。   我仿佛看见无数小鸡在地上走,小嘴尖尖地,唧唧地叫,外婆拿着一箩筐的 小黄米,撒在地上,小鸡们争先恐后地吃米,头和头挨在一起,黄茸茸的,可爱 极了。我的笔下出现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图形,不是单纯的几何圈或是多边形, 而是在圈的外面有了一个尖角,那尖角像是鸡嘴,向前伸着。   这时,我清晰地说了一个字:鸡。然后嘻嘻地笑了,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看上去有点害羞,像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其实我已经四十六岁了。   陈医生表扬了我:全巧,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又嘻了一声,陈医生也笑着,再次问赵阳是谁?我却没有理会,又开始唱 歌了:“让我轻轻地告诉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很深情,又很投入,头摆来 摆去地。   陈医生也在摆头,他在和我的节拍,开始,我还没有反应,只是沉浸在我自 己的世界里,可是,他的手指也在桌子上敲,像是在给我伴奏,那声音很刺耳, 我唱不下去了,转过头看他的手指,什么时候,那手里也有了一只笔,他用笔在 敲桌子。   我看着那笔,一下一下,像是在敲打我的心脏,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再闪却 怎么也过不去,于是,我猛扑过去,他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仰,但没想到我的 目标是他手中的笔,一下子就被我夺了过来。他愣住了,看着我,我看着笔,极 力想要记起些什么,但没有,还是茫然,笔无力地从我手里垂落,啪嗒一声掉在 了地上,我看都没有看,又回到桌前画圈,再没有小鸡。   医院组织病人在一起做游戏,是老鹰捉小鸡,为首的是一个医生,后面跟着 一串病人,那只老鹰则是一个男病人,他的身材颀长,空大的病号服挂在他的身 上,晃来晃去,他的五官本来长得很好,但因为畸瘦,眼睛突出,腮帮子瘪下去, 整个面目看上去有些狰狞,他伸长着四肢,左扑右爪,真的像个老鹰。我吊在最 后,被整个队伍甩来甩去,脚步跌跌绊绊地,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我实在跟不 上了,就自觉松了手,站在一旁,含着手指嘻嘻地笑,嘴里还不断说:真好玩, 真好玩。   一旁的护士让我再次跟上,我不听她的,转过头往别处走,一边走一边唱歌: 让我轻轻地告诉你。护士跟过来,好心好意地对我说:全巧回去,跟大家一起玩。   我不理她,还唱歌,还想钢笔,但这是在院子里,我手里什么都没有,我看 到护士衣服里的针管,跟钢笔很像,我一把抽了出来,在空中划圈。护士想跟我 抢,但又不敢,针管那么尖,伤了谁都不好。她手一挥,叫了两个男护士,他们 悄没声地接近我按住我,一把抢走了针管。   我吓坏了,身体颤抖,唱歌的声音更大了,几乎在大喊大叫,几个护士都压 不住我,最后还是陈医生安抚了我。他叫来了我的母亲。   母亲这一个多月都在医院陪护被我刺伤的那个人,他刚刚出院。   母亲向我走过来,我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急切地跳跃,我确信那是喜悦,只是 我无法表达出来,反而更加迫切地想要画画唱歌,不看母亲。   母亲摸我的头问我在这里怎么样,想她了没有,我没有回答,只是有湿湿的 东西顺着脸颊流出来,我把头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赵阳情绪低落,一直低着头,吴老师叫他,他也没听见,我推他,他很烦躁 地说:别烦我。他的声音很大,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吴老师以为在说他,很生气,走下讲台,拍着赵阳的课桌说:赵阳,你给我 站起来。   赵阳惊慌地站起来了,吴老师说: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赵阳不明所 以,茫然地看着吴老师。   我急忙也站了起来,嘻笑着说:吴老师,赵阳刚才是说我呢。   吴老师转而冷漠地说:老师讲话,你插什么嘴,有你什么事,别以为得了什 么奖就很了不起,你在我的课上就是差学生,一个老考不及格的差学生,知道不 知道,如果英语不及格,你照样上不了高中,考不上大学,知道吗?   我还是嘻笑着,连连点头:是,是,是。   我的样子激怒了吴老师,他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骄傲得很, 以为我教不了你了?滚出去。   我没想到他会针对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那儿,一个字也说不出 来,他又拍了一下桌子:以后,不许你上我的课。   全班的同学眼睛都在看着我,我学习那么好,物理竞赛在全国比赛中得过三 等奖,每次数理化考试,成绩都在99分以上,吴老师居然让我滚出去!   我站着,全班的同学静静地看着,吴老师也看着我,我们在对峙,他的眼神 决绝,我无法抗衡,于是,我冲了出去,速度极快,教室的门哐地一声在我身后 带上了,并晃动了几下。   吴老师彻底爆发了,气急败坏地冲着教室门大喊了一声:你有本事以后永远 别回来。   我当时想,我就不回来,你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回来。   我无处可去,就在学校后面的大野地里瞎逛,后来发现一个鸟窝,刚孵出来 的鸟嘴黄黄的,毛茸茸的,对着我叽叽地叫着。我伸出一只手去,抓起了一只放 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并用嘴巴亲了一下鸟。忽然大鸟飞回来了,但并不靠近, 只是凄厉地叫着,充满悲伤与绝望,我有点害怕,急忙把小鸟放回去,赶紧跑开 了。过了几个小时,我又转回去,才发现所有的小鸟都死了,身上满是血点,似 乎是被大鸟啄死的。   我非常伤心,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将七个小鸟埋了起来。然后坐在地里,看 天边的太阳渐渐地西落,天快要黑了,我要回家了,但我的书包还在教室里。   路灯的余光打进教室,里面还有一个人,是赵阳,正趴在桌上睡觉,我翻进 去推他,他看到我惊喜地问:你去哪里了,今天吴老师可生气了。   我嘻嘻笑着说:我去大野地捉鸟了,可好玩了。然后问他怎么这么晚还不回 家。   赵阳却难过起来,说:我不知道回哪儿?我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走了,爸 爸总去喝酒,喝醉了就回来打骂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样子很无助,而且孤独,父母离婚,对于我们,仅仅十六岁的少年来说, 是个很陌生的概念,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父亲,现在赵阳的妈妈也走了,我们是不 是有点同病相怜?   于是,我说:要不你去我家吧,家里就我和外婆两个人,我外婆做的饭可好 吃了,你一定会喜欢。   赵阳有点不解地问:你的爸妈呢?   我耸耸肩:我没见过自己的爸爸,我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上班,一个星期才能 回来一次,走吧,上我家,我们一起做作业。   赵阳就高兴起来,背着书包和我一起从窗户上翻出去,教室在二楼,窗口有 一个大平台,我们平时老从平台上爬上爬下的,我从平台上扑通一声跳下去,然 后是赵阳,他跳下来时摔倒了,我忙跑过去问他怎么样,没事吧。   他笑嘻嘻地唱道: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句歌词。我 放下心来,顺势也坐在地上,拍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星星出来了,亮闪闪的,我们不约而同 地看向星星,谁也没有说话。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身后蓦地响起。   我吓得啊了一声,定睛一看,是吴老师,他正背着双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们。   赵阳赶忙站起来,小声叫了一声:吴老师。   我没有动,还望着吴老师,赵阳使劲拉了我一把,我也站起来了,吴老师盯 着我们俩,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指着赵阳的胳膊说:好啊,不学习,旷课,跟男 生谈恋爱,拉拉扯扯。   赵阳这才意识到还拉着我的胳膊,就急忙缩回了手,申辩说:我们没有。   我很生气吴老师扣的那些大帽子,一个都没有好吧,是他把我赶出来的,我 们什么时候谈恋爱了,但我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是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抬头望 着星空,视他不存在。   吴老师这次没有发火,只是看了我几秒钟,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赵阳沮丧地坐在我旁边,说:你怎么这样呢?难道你真的不想上学了?   我哈哈笑着说:怎么可能?他只是吓唬咱们,明天他就把这些全忘了。   赵阳不相信:我看不会,他今天肯定生气了。   我站起来拉赵阳:走,上我家去,我外婆的饭肯定早就做好了,我都饿了。 我们俩高高兴兴地走了,吴老师从校园灯光的阴影下走出来,远远地看着。   吴老师!我大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母亲擦着我额头的汗,怜惜地问:巧 儿,你又做梦了,梦见吴老师了,你想起他了?他给你教过课,记得吧?   我喃喃地说:他死了,那么多的血。我的表情茫然,仿佛还沉浸在梦境中, 陈医生看着我,轻轻地说:吴老师没死呀,他恢复得很好。   他死了!我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外面是走廊,来来往往的 人,有医生有病人,全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他们像是看不见我,有好几个人都碰 到了我,理也没理,就往前去了。   我顺着他们的方向往前走,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茫然四顾,才发觉四周 都是高楼,我抬头仰望,楼高得不可想象,根本望不到头。可是,我一个劲往上 看,那上面什么也没有,一个个窗户都关得紧紧地,外面没有阳台,也没有挂衣 服,甚至没有灯光。   我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侧耳倾听,仔细看着地上,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开始,他们还没在意,后来才发现我一动不动,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母亲冲了 过来,拉住我的手摸我的头,轻轻地叫:巧儿,饿了吧,咱们去吃饭。   我像是一只木偶,被她牵着,到食堂吃饭,有好几个菜,母亲全搛到我的碗 里,高高的摞着,饭菜的香气一点点包围我,我拿起筷子搛了一块喂进嘴里,味 觉和嗅觉全都张开了,我从刚才的茫然中醒来。   陈医生和我的母亲找到吴老师,他再一次住进了医院里。吴老师七十多岁了, 患有多种疾病,上次,我留给他的伤口愈合得很不好,在一次小小的感冒后,他 的伤口再一次感染,流起了黄黄的浓液。   吴老师躺在病床上,对陈医生说:这一次,我可能过不去了,那个全巧真是 我的克星啊。   陈医生问吴老师记不记得一个叫赵阳的学生。   吴老师摇摇头说:我教过那么多学生,不记得了,何况都三十年了。   这时坐在吴老师床边的一个男人,是他的侄儿吴峰,说:我知道赵阳,他初 三那年,跳楼自杀了。   吴峰一直和我们在一个班,对赵阳和我的事略知一二。他说:赵阳是转过来 的,不大跟我们玩,他好像喜欢和女孩在一起玩,班里的男生老欺负他,全巧有 时会打抱不平。全巧那时学习好,个子又高,男生们都怕她,后来她疯了,我们 都觉得奇怪,大概特别聪明的人总是与众不同吧。   吴老师不乐意地说:聪明什么,英语总是考三十分。   吴峰看了老人一眼:你也不能老盯着人家短处,你看全巧的数理化谁能比得 上。他又对陈医生说:我们那时特佩服她。   吴老师不屑地说:一个小孩子就那么骄傲,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跟老师顶嘴, 还向老师吐口水,现在变成这样,也是报应。   吴峰意外地问:全巧向谁吐口水了?不会吧,她看起来很干净的样子。   吴老师却不再言语,把眼睛闭起来说:我困了,你们都走吧。   吴峰跟着陈医生来医院看我,他以前个子也小,跟赵阳差不多,现在长高了 点,但模样没怎么变,三十年的光阴没在他身上烙上多少印迹,他叫了我一声: 全巧,你还认识我吗?   我当然认识,而且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只是我一直不知道他和吴老师的 关系,他那时性格内向,不太爱跟人说话,在班里一点都不起眼。只是,我沉浸 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能对外界做出什么的反应,对他也不例外。   我在用中性笔划圈,嘴里轻轻地哼着:让我轻轻地告诉你。这是我们一次班 会时赵阳唱的歌,他喜欢唱歌,声音也好听,我的下意识自觉封闭了所有的记忆, 但对他唱的歌却总也忘不了,它像是一只羽毛,轻轻地抚慰着我浑沌的世界。   让我轻轻地告诉你。吴峰轻轻地唱了起来,不仅仅这一句,他唱出了整首曲 子,曲调轻柔,音质醇厚,好像是赵阳在唱。   那晚,赵阳住在了我家,第二天早上我们两人一起去上学。   第三节课是英语课,吴老师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了我,他把教案放在讲桌 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同学们都很惊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班 长站起来问:吴老师,您怎么了?   吴老师看了一眼班长,又看了一眼我,说:全巧同学,我昨天说的话,你是 不是都忘记了?   我觉得莫名其妙,问是什么话?   吴老师走到我的座位前,一字一顿地说:看来我有必要重复一下昨天说的话 了,我告诉你,以后我的英语课你不用来了,请你现在就背上书包回家去。   我不服气地说:凭什么,你又不是班主任。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对我特别好。   吴老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书本都震了一下,我也惊得浑身一抖。   吴老师说:你马上给我出去。   我坐着没动。   赵阳胆怯地站起来说:吴老师,你就让她上吧,她保证好好学习,她可聪明 了。   SHUT UP!吴老师说了一句英语,赵阳以为是让他也滚出去的意思,他有点 求救地看我,我只好收拾自己的书包,向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我忽然转过身来 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扬长而去,全班哗然!   吴老师气得浑身发抖,命令赵阳:你去把她叫回来。   班长却率先站起来说:我去叫。   十分钟以后,她一个人回来了,说:我没找见。   吴老师坐在讲台上,看着地上一言不发,同学们也不敢吭声。教室里静静地, 就在这时,赵阳擤了一下鼻子,声音很长还很拖踏,然后,还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接着使劲地清了清嗓子。   吴老师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赵阳,同学们也怒视着他,赵阳有点惊恐地瑟 缩了一下,这时,吴老师说:赵阳,你上来。   赵阳听话地走上讲台,站在吴老师的旁边。   吴老师站起来说:同学们,离中考没有几天了,你们在忙着复习功课准备考 试,有人却在放学后不回家,留在教室里谈恋爱,手拉手地看星星。   班里有几对正在你亲我爱,以为吴老师在说他们,吓得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没想到吴老师说:昨天晚上,我亲眼看到全巧和赵阳同学在教室里一直呆到很晚, 然后翻教室出来还手拉着手坐在地上,当时天都已经黑了。看见我时,他们满不 在乎,看来我真是教不了你们了,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呀。   全班同学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是!   班长迅速站起来说:吴老师,您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教师,我们都以上您的课 为荣,我们都特别爱上您的课。然后,这位小个子女生转过头来很有煽动性地问 大家:同学们,是不是呀。   是。同学们又一次异口同声地喊着,有几个英语学习好的学生也站起来表达 对吴老师的热爱。   吴老师的脸上慢慢地有了喜色,他转身指着赵阳说:那同学们,你们说,现 在就是全巧和这个赵阳耽误了你们宝贵的上课时间,你们说,怎么办?   同学们都非常气愤,有的说把他赶出教室,有的说把他打一顿,有几个男生 已快速地走上讲台,撸起了袖子。赵阳惊恐地看着那几个男生,那是班里以欺负 人为乐的几个男生,他们平时也经常欺负赵阳,这时,他们居然要当着老师的面? 赵阳不相信地看着吴老师,但吴老师却已经转过身走出教室了。   我直接回家了,外婆看我回来这么早,觉得奇怪,我撒了个谎,说是老师临 时有事,提前放学了。外婆也没有再追究,毕竟我是个好学生,拿回来那么多浆 状呢。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开始做数学题,整个下午,我一直呆在家里,做题, 画画,想着晚上去看看赵阳,他作业写完了没有,吃饭了没有。   我路过赵阳家的楼底下时,下意识地向楼上看了一眼,赵阳家住六楼中间门, 那个窗户亮着灯,赵阳应该在家。我手里揣着热栗子,是外婆炒的,甜甜地可好 吃了。我正准备进家属院,恰在这时,从楼上掉下来一个东西,那东西体积很大, 还很沉,从窗户里一出来就以加速度向下坠落。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在我的面前,嘭地一声,湿液四溅,弄了我一身一脸, 我胡乱擦了一把,然后定睛一看,是赵阳。   在路灯下,他已变得血肉模糊,脑浆像泡沫一样冒着热气,血液像油漆一样 涂抹在地上,缓缓地蠕动着,我一下子跌倒在地,手里的热栗子滚落了一地,有 几个滚在了他的手边,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颤着声叫道:赵阳。   他听见了,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然后就转过脸去,断气了。   赵阳。我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吴峰,吴峰不唱了,看着我尴尬地笑了,说: 我不是赵阳,我是吴峰,我也挺喜欢这首歌的。   我把手中的笔递给他,他不解,但还是接了,问:你给我笔干吗,要我教你 画画吗?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个山水画家,中性笔在纸上很快画出了赵阳的样子,一如 他当年的活泼,像个小孩子一样,走路总喜欢蹦蹦跳跳的,他的右脚抬得很高, 几乎要蹦起来。我被深深地吸引,拿起那张纸,左看右看,又把纸放平,这样看 起来他就躺下了,只是右腿还躬起来,他的脸从侧面看过去,还是笑着,没有热 气,也没有血,他的周围干干净净的。   我使劲咬了一下手指,血从手指上滴落,洒到赵阳的脸上,迅速洇开,他的 脸模糊起来。   我浑然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怎么睡到第二天早上的,直到外婆把我叫 醒,我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外婆拉我:都七点多了,再不走就迟到了。我听 话地坐起来,穿衣服、洗脸、背着书包坐在了椅子上,目光呆呆地,外婆问我怎 么了?我摇摇头,说:我不想上学。   外婆惊奇万分:你平常那么爱学习,怎么不想去上学了?   我有点迷迷蒙蒙地说:我们吴老师说了,以后不许我去上学。   凭什么呀,我孙女学习这么好,他凭什么不让你去呀?外婆拉着我说:走, 奶奶陪你去,我就不相信哪个老师还不让我孙女上学了。我很听话,跟着她去了 学校。   外婆领着我直接走进了英语教研组,大声问哪位是吴老师,为什么不让我孙 女上学。   教研组里当时有三位老师,吴老师也在,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我们,就又埋头工作。   老太太又高声问了一遍,有人叫他,他嗯一声,无动于衷,那个老师知趣地 走了,另一个老师看情形不对,也跟着出去了,办公室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   外婆走到吴老师跟前说:你就是吴老师吧。   吴老师这才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问:什么事,你是谁?   外婆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吴老师的眼睛看着别处,老太太想到人家是老师, 口气就软下来了,轻言细语地问:全巧犯什么事了,她今天都不敢来上学了?   吴老师没吱声,又把头埋进了书堆里。   老太太的语气变得更加讨好:都是我孙女不好,她有什么错,您多担待点。 您不知道呀,她爸死得早,闺女一个人拉她不容易,幸亏她还比较争气,得了不 少奖状。   吴老师不屑地说:是吗?她的英语成绩从没上过三十分,你知道吗?   这?外婆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她平常不大注意我的学习成绩,只看我的 奖状多,还以为我学习特别好呢,她转过头来问我:你英语没上过三十分?   我一直定定地站着,目光游弋不定,对于他们的对话我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见, 这时听见外婆的话,我转过头来笑了,指着吴老师说:对,就是他不让我上学的。   外婆急忙把我的手指摁了回去,对吴老师陪着笑脸:孩子小,不懂事,您别 往心里去。   吴老师却冷笑了一下,又把头埋进书堆里,不理我们。   护士给我的手指做了包扎,我要睡了,吴峰走了,陈医生站在我的床边,仔 细地检查我的手指,又摸了摸我的额头,确认我没有事。我虽然闭着眼睛,但他 知道我没睡着,因为我的眼睫毛一直在动。   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又伤人又自伤,你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那些行为都是下意识地,大脑深处有一个结,牢牢 地捆绑着我,没有人能帮我,我自己也打不开,我就是想那么干,也许,只有血 才能冲开一切,或者,结束一切。   母亲来了,给我做了些甜点,我很小就喜欢吃这种甜点,而且贪婪,点心渣 儿糊满了我的脸,母亲不时地抹那些渣,问陈医生我的治疗情况。   我手指的伤已经好了,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我的状态也比以前好多了, 脸色更加圆润饱满,母亲满怀希望地问我的病能治好吗?   陈医生说:比较难,太可惜了,她原来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如果正常发展 的话,也许会是一个女科学家呢。   母亲苦笑着说:唉,那都是过去式了,再别提了,现在只要她好好的,别再 惹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医生说:那个吴老师怎么样了?   母亲摇摇头说:他的状态不太好,医生说他的身体太衰弱了,可能这次过不 去了。你说,全巧这么多年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出这么一档子事呢,我想把 她接回家,又怕她再出什么乱子,唉!   陈医生笑着安抚我母亲说:您别担心,她呆在这里,只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正在吃甜点的我也使劲向母亲点头:是真的,是真的。   母亲惊喜地看着我:全巧,什么是真的?   我却嘻嘻笑了一下:真好玩。   母亲又丧气了,叹了一口气。   陈医生说:以后少给她吃点甜食,像她这种自闭的病人是不适合吃甜食的, 甜食对神经中枢有抑制作用,吃多了不好。   母亲愣了,说:她特别喜欢吃甜食,我还经常给她做呢,天哪,你为什么不 早说呢,我以后再也不给她吃甜食了。   母亲抢我手里的甜点,我吃得正香,当然不乐意了,使劲推了母亲一把,母 亲岁数大了,一下子跌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我惊恐地看着母亲,忽然大叫了一声,扔掉手里的甜点,扑向母亲大喊:外 婆,外婆,你醒醒,你醒醒。   母亲坐在地上,迷惑地看着我。   陈医生也没有动,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钢笔,我的意识开始迷 离,迅速地东张西望了一下,眼神定格在陈医生手上的那只钢笔,喃喃地说:钢 笔,我的钢笔。随即就扑了上去。   陈医生一愣,手中的笔已经被我夺走了,反手刺向了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腕,我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身体就渐渐地软下去,晕过去了。   外婆是突然跪下去的,向吴老师磕头,不断地哀求着:让她上学吧,让她上 学吧。   可是那个吴老师根本不为所动,端坐在那里,把玩着一只钢笔,腿轻轻地晃 动着。   外婆跪在地上,身子一上一下地,头也跟着上下摇晃,时光好像停滞在这一 刻,外婆的额头上开始渗血,滴在砖地上,渗进了缝隙里。   我浑身的血液慢慢上涌,我冲过去,抢夺吴老师手中的笔,笔滑落在地上, 我的手指在吴老师的脸上抓下了两道深深的印子,渗出了鲜红的血珠。外婆惊呆 了,想要喊我住手,可是,可能是跪得时间太久了,她发不出声音来,徒劳地张 着双手向我挥舞,然后就慢慢地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这时,我的腿弯里受到重重一击,我也倒了下去,在记忆消失的最后一刻, 我看到英语吴老师,正站在我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弯腰捡起了那支 金灿灿的笔,那是他成为优秀教师那一年得到的奖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