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花开 汤蔚   1. 爱如花开   我和他是师生恋。   我上大一时他是我的老师,我是少女暗恋,他是青年才俊。我知道暗恋他的 还有别人,但是不在乎。我喜欢听人提起他,也会挑起谈论他的话题。宿舍大楼 熄灯之后,女生们躺在漆黑的夜里,七嘴八舌,窃喜窃笑,评说他的点点滴滴。    少女情窦初开时的暗恋,恰似一朵含苞的鲜花,往往尚未绽放就已凋谢, 我的暗恋恰逢花开。上大三的那年,在一个月朗星疏的秋夜,在校园的一条林荫 小道,他悄悄地走近我,走进我的生活。   学校不允许师生恋,尽管他已不再教我。我们悄悄地来往,似乎没人知道, 但我瞒不过妈妈的眼睛。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是我的老师,叫宋哲明。”我低着头,捏着衣角回答。   妈妈让我带他回家。他走进我家大门,皎如玉树临风前。    “为什么是现在?”妈妈问他。   “因为要等她长大。”哲明说,又含笑加上一句:“又怕等太久,我会失去 机会。”   妈妈笑了,妈妈喜欢他。   下个周末,哲明带我去他家。   “你会做菜吗?”他妈妈问我。   “不会。”我老老实实回答,又腼腆地加上一句:“我会包馄饨,做蛋炒 饭。”   他妈妈笑了:“来,帮我拣菜剥豆。”    他妈妈做了一桌菜,每个菜都比餐馆的好味。我想,我也要学会做一桌好菜。 嗯,为他做好吃的,这个念头冒出来,我心里甜滋滋的。   我是快乐的,我的爱情一帆风顺,没有理由不快乐。有时侯我觉得少了点什 么,却想不出那是什么。女伴们为了爱情哭哭笑笑,爱爱怨怨,分分合合,颠颠 倒倒,轰轰烈烈,我没有这些烦恼。哲明总是温和细致地爱我,把一切安排得妥 贴稳当,一如他的为人师表和学术研究,就连和我亲热也是有分又寸。   我们一起走过秋冬春天,暑假到了,哲明要去大连参加学术会议,想带我一 起去,让我住在他的阿姨家里。   我高高兴兴地跟着哲明坐海轮来到大连。阿姨把给我住的房间拾掇得漂亮又 整齐,窗帘是嫩嫩的粉色,床铺也是嫩嫩的粉色,枕头上有一只俄罗斯洋娃娃, 瞪着大眼睛对我笑。   阿姨有个儿子名叫宏涛,也刚上完大三,长得有点像哲明。两人都是高鼻子 浓眉毛,不同的是哲明显得文质彬彬,宏涛有点落拓不羁。宏涛憨憨的,惹他也 不生气,只是扰扰头冲我一笑,似乎带着歉意,更像是迁就。这时候,有一股细 细的暖流潜入我的心里。   这天宏涛借来一辆自行车,大清早已把车子擦得锃亮,嘀铃铃按着车铃引我 出门,笑呵呵对我说:“今天我们骑自行车遛大街,逛公园。”   “嗳,我平时不骑车,又不熟悉大连,我怕摔跤,玩不了大连还回不了家。”   “不要怕。”宏涛扬了扬眉毛果敢地说: “我不会让你摔跤!”   宏涛把自行车把柄送到我的手里,我只得跨上车。宏涛在前面带路,有时候 张开手臂摆出飞翔的姿势。他骑车的样子多么潇洒啊,我不禁也豁朗起来,加快 了车速。风起的时候,我的长发迎风飘舞,一路车轮滚滚,血脉沸腾。   我们停下车去小饭馆,宏涛让我坐下,他自己去柜台买饮食券。我看见有几 个年轻人围着他说说笑笑,目光纷纷向我投来。   “他们是谁?” 我接过宏涛端来的奶茶,问道。   “同学。”宏涛羞涩地笑了笑:“他们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    “你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   “我不信,你这么帅,怎么可能?”   “我真的没有女朋友。”我夸他帅,他显得高兴,又告诉我说:“其实有一 个女生,我喜欢她,但是她跟我们老师好了。”    “她没跟你好过?”   “没有,她不知道我喜欢她。你们女生都喜欢成熟男人,你也一样,表哥也 是你的老师。”    我感觉脸上发烫,连忙埋头喝冰果汁,低声嘟囔道:“那也不一定,大 多数女生还是和男同学要好,再说你又没告诉她你喜欢她。”   “我是暗恋,还没敢呢。哎,我也认了,老师当然比我们好,所以是老师。”   “你怎么知道她和老师好了? 瞎猜吧?”   “没瞎猜,是真的。你跟表哥好,一定也有人知道,比如喜欢你的人,或者 喜欢表哥的人。”    我不知说什么才是,忽觉气闷,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哎,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宏涛连忙递纸巾给我。   我汪着一眶泪:“你,你欺负我。”   “啊,我没有。”宏涛放柔了声音:“对不起,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 哎......”宏涛急得额头冒汗,祈求似地看着我。   宏涛急赤白脸,我忍不住笑了,又为自己的失态惭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 陌生人面前使小性子。我抬眼看宏涛,正要说话,却被他灼热的目光烫得心头一 漾,羞得连忙将脸掩在泻下的长发中。   2.爱在水中央   星期六哲明没有会议,宏涛陪我们去金沙滩。叔叔说金沙滩是全国最大、最 美的沙滩,号称“亚洲第一”。   金沙滩的天空是蓝色的,海水是蓝色的,阳光和沙滩是金色的。我们沿着滨 海大道漫步,赤足行走在沙滩上,踩在脚底的沙子细软如棉。我蹲下身子捧起沙 子,发现每一颗沙子都有不同的大小、颜色和形状。   哲明说:“这是因为每一颗沙子经历的风浪不同,晒到的阳光也不同。”   “所以沙子也是有生命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似乎有点明白。   哲明赞许地点了点头,提议我们下海游泳。   太阳把沙滩晒得滚烫,我换上游泳衣走向海洋。暖风吹拂,细浪跳跃,海面 散烁着碎金似的阳光。宏涛一个猛子扎入大海,像一条游鱼似的窜到了水的中央。   哲明牵着我的手走下海滩,在浅水处轻潜漫游。海风阵阵,海水清凉,阳光 在海面跳着轻盈的舞蹈,浪花在阳光下低吟浅唱。我们顺着波浪的起伏慢慢地向 前游,时而牵手,时而自游。我从未下过大海,既兴奋又稀奇,身体随着波浪起 伏,顺着流水漂流,不知不觉海岸已在遥远之处。哲明在前面向我招手,示意我 靠着岸边游,我向他挥了挥手,继续随波逐流。    突然间,风平浪静的海面涌起大浪,一个浪头向我袭来,冲得我头晕目 眩。我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刚来得及换了口气,又一个更大的浪头扑面而来。海 浪嘶吼着把我卷进波涛,我在漩涡中挥舞着双手,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个悲凉而绝望的念头在我脑海闪过,顿时 疲软无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沉向海水深处。晕糊中,一双强壮的手将我 托出了水面。   “你好吗?” 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呵,这声音,仿佛来自天堂!我睁开 眼睛,看见宏涛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宏涛用一支臂膊搂着我,另一支胳膊划水, 边踩着水边对我笑。霎那间,我的心被他的笑容照得澄明彻亮,海涛仿佛也在流 金溢彩。   “松 泉......” 我哆嗦着嘴唇,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别怕,有我.....”宏涛的话音未落,海浪又一次席卷而来,凶猛地冲散 了我们。我挣扎着在水中沉浮,迷蒙中,远处的宏涛又向我游来。一个浪头狠狠 地将他撞向大礁石,他敏捷地抓住礁石,稳住身体,紧接着飞也似的窜过来把我 拉出水面。   “宏涛,哦,哦,宏涛。”我搂着他的脖子,心底涌起的安全感让我温暖得 泪流不止。   “好了,没事了。”宏涛笑着说,托护着我游到岸边,爬上沙滩。   哲明正在沙滩上徘徊,满面焦躁,看见我们上岸,快步迎上来问:“你们游 到哪里去了?有没有遇到大浪?”   我伏在哲明胸口呜咽:“遇到大浪了,我差点死了,是宏涛把我救了。”   哲明问宏涛为什么海滩没有救生员?宏涛回答不知道。   哲明说:“今晚我做东请大家去酒楼吃饭,估计阿姨和姨夫已经到了。你们 快去更衣室洗澡换衣。”   夕阳西下,海滩上的喧闹声小了,阳光染红了海面,海水醉了似的折射出阳 光的色彩。我看着夕阳下的海景,恋恋不舍。   我们洗完澡,一起离开海滩。   饭席上哲明悄悄地对我耳语:“等一下你跟我回去。”   “嗯?去哪里?”   “去我住的酒店。刚才在老虎滩找不到你,我快急疯了,我要你呆在我的身 边。”   我扭脸看坐在斜对面的宏涛,恰好遇上他的目光,我们相视一瞬,又慌忙移 开了视线。   我轻声对哲明说:“我还是跟阿姨回去吧,这样比较好。”   哲明一声不答。   我忙又说:“反正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一起玩,你早点来阿姨家接我好 吗?”    哲明勉强点了点头。   第二天,哲明大清早就来到阿姨家,带我出去逛街。   阿姨说:“宏涛熟门熟路,让他陪你们一起去,多玩几个地方。”   哲明说:“昨天宏涛辛苦了,今天就不麻烦他了,我们晚上再见。”   哲明带我在街市兜了一天,买了当地特产,吃了海鲜小吃。夜幕降临,哲明 送我到阿姨家里。   阿姨家里有客人,哲明坐下来参加聊天。再过两天就要离开大连,我回房收 拾行李。正忙着,门外有动静,我抬头一看,宏涛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盒子。   “宏涛,快进来。”我向宏涛招手。   宏涛笑嘻嘻地走进门,把盒子递到我面前:“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盒子一看,呀,是一串珠贝项链,没错,正是我和宏涛逛街时看到的 那串项链,我第一眼就喜欢,正要掏钱买,售货小贩慌张又不失麻利地将小摊收 起,倏地一溜烟跑远了。原来是城管执勤查摊来了。   “你在哪里买到这条项链?”   “当然是在那个小贩的摊上。你喜欢这串项链,我怕其它项链有点不同,每 一颗沙子都不同嘛。今天我跑了三个旅游点,终于找到了那个小贩,这条项链还 在,非你莫属。”   我心头一热,感动得说不出话,没想到宏涛还是一个细致有心的人哪。   “要不要戴上?”   “嗯,好啊。”我撩起头发,将项链挂在脖子上,请宏涛帮我锁扣子。   宏涛走到我的身后扣项链,他的手很暖,呼吸有点急促,我听见他的心在咚 咚跳。我看看胸前的项链,又看看宏涛,心里乐开了花。   我想回送宏涛一件礼物,送什么呢?我想起那支心爱的香木金笔,忙从包里 取出来给宏涛:“这支笔送给你。”   宏涛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却说道:“你自己用,我不要。”   “你嫌它是旧的吗?”我嘟起双唇,半低着头,捏着钢笔不知所措。   宏涛愣愣地看着我,脸涨得通红,他突然捧住我的脸,吻我的嘴唇,生涩而 灼热。   正在这时,半掩着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哲明走进门内,霎那间我们 都愣住了。房内鸦雀无声,隐约听得见呼吸的声息。   哲明终于打破沉默,低声对宏涛说:“阿姨做了夜宵,你快去吃吧。”   宏涛回过神,红着脸看了看哲明,又看了看我。哲明又说了一声:“宏涛, 你先去,我们马上就来。”   哲明轻轻地将房门关上,在我的行李箱前蹲下:“还有什么东西没放进箱子, 统统拿来,我帮你装箱,今天晚上你跟我去酒店。”   “不,我住这里很好。请你不要把刚才的事告诉阿姨。”我慌里慌张地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不要多思多想。”   3.爱情荷尔蒙   哲明将我带到他住的酒店,拉我坐到他的腿上。刚才在车里,我的大脑一片 空白,不能思也无法想。   哲明搂着我,默默地抚摩着我的肩背。我僵硬的身体渐渐地变得柔软,热辣 辣的泪水盈满眼眶。   我霍地一下搂住哲明的脖子,哽着嗓音说:“我已经喜欢你了,现在又喜欢 宏涛了,我是坏女人。”   “你喜欢宏涛,你爱的是我。这不是坏,是荷尔蒙。”   荷尔蒙?我看着哲明,有点不安,有点迷惑。   “宏涛很好,我也喜欢他,他是游泳冠军。昨天宏涛救了你,我和你同样感 激他。人的一生会喜欢很多人,但是爱就没那么简单,真正的爱情需要时间沉 淀。”   “那罗密尔和朱丽叶呢?他们一见钟情,也是荷尔蒙?”   “罗密尔和朱丽叶的故事歌颂青春和爱情,青春期的男女一见钟情,本质上 就是喜欢加荷尔蒙。但是,从相遇到热恋很容易,接下来的相处不那么简单,性 格的磨合,生活习惯的适应,都需要互相通融,互相扶持才能和谐。”   “罗密尔和朱丽叶还没结婚就死了,如果他们成为夫妻,会是什么结局?”   “罗密尔和朱丽叶是在热恋中以死亡为代价实现他们的爱情,从人文心理和 历史角度来讲,这个故事更蕴涵性格悲剧和社会悲剧的意义。”   “性格悲剧?”   “对。心理学家列出的十大心理效应中有一条是“罗密尔与朱丽叶效应”, 这条效应是指得不到外界认可的爱情,往往会使恋人产生逆反心理,因此更加相 爱,甚至为爱殉情。真正圆满幸福的爱情往往需要用心经营,甚至用生命守望。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对罗密尔和朱丽叶的爱情怀有敬意,永久赞美,因为他们抵 抗了当时的封建世俗观念,让我们感受到纯粹爱情的美好和震撼。”   我听得感动,不知说什么才是。哲明微笑着抚了一下我的脸颊,继续说道: “喜欢和爱都是美好情感,我们因此获得友情和爱情,但是爱情不仅仅是一种情 感,还应该是一种能力,包括选择能力,磨合和包容能力,达到互相理解和坚持 的境界。”   哲明说的像他上的课一样开启我的心智,我不禁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哲明没 有责难我,他是理解我的人,他懂我也许比我本人更懂自己。   我伸手抚着哲明乌亮的黑发,低声问道:“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   哲明的呼吸有点急促,声音依然平静:“宏涛是我表弟,你可以继续和他做 朋友。我想,我一定有不及宏涛的地方......”   “哦,你不要这么说。”我用手捂他的嘴。哲明吻我的手,把我的手指含在 嘴里,柔声说:“今天的插曲算是我们磨合的第一回,已解决,你说呢?”   我笑了:“嗯,我听你的。”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酒店吃完自助餐。哲明让我回房收拾行李,叮嘱我不要 遗漏物件,记得在12点以前去前台办退房手续。我应声答应,目送哲明夹着公文 包走出酒店。   我仔细查看了橱柜和抽屉,确保没有遗漏物件,将它们妥妥地装进了行李箱。   早上的太阳透过窗户洒满一地,金灿灿,明晃晃。我看了一会儿电视,又读 了一会儿报纸,总是心不在焉,眼前老是浮现宏涛的影子。宏涛站在大海里,一 边踩水一边对我微笑。海浪把他撞上大礁石,将他的手臂擦出血痕,他只顾一往 直前向我游来。宏涛把我从黑色的漩涡中举出水面,阳光在他水淋淋的脸上闪着 金光。那一刻,他是我的救赎者,他是我的光明天使。   “宏涛!”我向那光明伸出双手,触摸到的是半空中流淌的空气,我定了定 神,却静不了心。坚守爱情,忘记一个喜欢的人,理论上说得通,实际上难以做 到。我想知道宏涛昨晚是怎么过的?他一切都好,我才能安心。   我拿起电话拨阿姨家的号码,铃声在耳畔嘹亮地响着,没有人来听电话,我 重新拨打,还是没有人接电话,我心里充满惶惑。   我走出酒店,茫茫然走在大街上,前面拐两个弯就到阿姨家。哲明说我可以 和宏涛做朋友,他不会怪我去找宏涛吧?但是,见到宏涛该说什么?宏涛会说什 么?宏涛真的爱我吗?还是荷尔蒙?我沉浸在迷惑的思绪里,意识流里夹着思维 流。   恍然间我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我的目光和另一双目光在空中相遇。霎那 间,四周的喧嚣全都消遁,倾泻一地的是冥冥中期待着的惊喜。   “你,好吗?”   “我一大早就来了,看见表哥从旅馆里走出来。”   “你好吗?”   “只要你好,我就好,所以过来看看。”   “我也要你好好的......”   “对不起。”   “对不起。”   “不,是我对不起你,你们。”   我和宏涛面对面站着,说着只有我们俩才能听得明白的话,隔夜的梦,宛如 挥手间的风,暗香盈袖。   “能不能让我请你,呃,请你和阿姨叔叔一起吃午饭?”   宏涛愣了愣:“我爸妈都在上班。”   “那就我们俩一起吃饭。”   “这个……”宏涛迟疑说:“表哥呢?”   “哲明在开会。他说我可以和你做朋友。”我低着头说。   宏涛眼里闪过一丝亮色,嗫嚅着说:“表哥很好,你和他在一起很好。我还 有事先走了。” 宏涛说罢,突然掉转身,飞也似地跑远了。   8   “宏涛!”我跟在他的身后高呼。宏涛没有回头,从人行道飞奔到大马路上, 消失得无影无踪。   4. 荷尔蒙催爱盛开   从大连回家不久,新学期开始了。这是我在高中的最后一年,同学们都很忙, 有人忙考研,有人忙找工,有人忙谈恋爱。哲明忙着申请去美国读博士,我忙着 筹办毕业前的联谊活动。哲明反对我忙这些活动,隔三岔五提醒我多做习题,准 备考托福和GRE。   “我是年级里的文娱委员,准备联谊会的工作由我负责。”   “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必须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学习上,你和别人不同。”   “哪里不同?”我疑惑地看着哲明,他的表情耐人寻味。    “我已经收到了三所美国大学的博士录取通知,如果你能拿到签证,我 们可以一起去美国。”   “如果我拿不到签证呢?”   “先别多想,你只要专心考过分数线,按我的要求做就行。“   我听从哲明认真做习题,以为自己很用功,哲明总是不满意。   我不耐烦了:“我不考托福,我不要出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哲明搂住我说:“别耍小孩子脾气,我是为你好,为我们的将来好,你懂 吗?”   “我忙得不可开交,每天都很累。”   “那是因为你参加的活动太多,听说你和刘大伟每天都在排练节目。”   “你听谁说的?”我满腹好奇。这是我和刘大伟的秘密,我们正在为毕业典 礼准备特殊节目,打算到时给同学们一个惊喜。    哲明没有回复,从水壶里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我说:“渴了吧,把水喝 了。”    “你在监视我对吗?”我继续问他。    “不要瞎说。”哲明一脸严肃,顿了顿,又放低声音说:“我是为你好, 为我们的将来好,你要相信我。”    大年初一,哲明帶我去外婆家拜年。我们刚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宏涛 从里间走出来,我大吃一惊。    “宏涛,你怎么来上海了?”哲明显然也没有料到。    “我妈临时派我来给外婆拜年。”宏涛含着笑说。他穿一件灰蓝色的棒 针套衫,额前一缕乌亮的头发垂在眉梢。他站在窗前,阳光透过玻璃不偏不倚地 照在他的身上,那瞬间我恍惚如梦,一丝惆怅从心底闪过。    “你什么时候到上海的,打算住多久?”哲明问宏涛。    “我小年夜到的,大后天回去。”宏涛挠了挠头皮说:“妈妈给了我一 张购物单,我还啥都没买呢。”    外婆说:“吃过中饭让哥哥他们陪你去淮海路商店。我年纪大了没劲头 了,从前我很会买东西。”    我答应道:“好的,外婆放心,我会帮宏涛挑选最好的东西,他们拎包 就行了。”    “呵呵,好啊,那就麻烦你了。说得对,让他们拎包,男生买东西马马 虎虎,力气有的是。”外婆笑着,张罗开饭。    吃过午饭,我们陪宏涛照着购物单买了很多物件,唯独觅不着一幅绸缎 衣料。我拿着宏涛带来的图片仔细辨认,看出是一幅绣着蝶恋花图案的织锦软缎。   宏涛解释说:“我妈同事的女儿准备结婚,新娘子想用图片中的衣料做结婚 礼服。看来不容易买到。”   我安慰宏涛说;“别急,明天我们陪你去南京路的商店找。”   哲明盯了我一眼:“你忘记啦?明天开始你要去教育学院上托福班,我有课 题会议。宏涛,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过了年我们就开始忙了。”    宏涛说:“你们去忙,不用管我,我自己去南京路就是了。如果买不到, 我就买图案差不多的衣料,新娘子应该会喜欢的,我们都喜欢上海东西。”    我摇头说:“这是新娘子的心愿,不能让她留下遗憾,你千万 要买蝶恋花。”    宏涛连忙答应:“好的,你放心,我一定买蝶恋花。”    第二天,我去教育学院上课,午休时在附近的几家布店溜达,竟然看见 了蝶恋花。店员说这是近来的热销商品,他们店就剩下这最后一幅了。我连忙掏 出身上所有的钱做定金,恳请店员为我保留半天。店员说,那就等你半天,如果 到时不来,你把定金收回去。    我立刻给外婆打电话,让宏涛马上过来买蝶恋花。    下午上完课,我在校门口遇见宏涛。宏涛举着手里的塑料袋冲着我微笑。    “你买到啦?”    “嗯,买到了,多亏你的通报!” 宏涛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睛里似乎 燃着火苗,融化了拂面的寒风。    我脸上发烫,心里热乎乎的,低着头对宏涛说:“能让新娘子满意就 好。”    “你真好,这么热心,我代新娘子谢谢你。”    “不用谢,请代我祝福新娘子。每个女孩都希望结婚这天最美丽,结 婚礼服就是她的美丽见证,系着她一生的爱,一世的情。这个,你们男生大概不 懂。”我说着,鼻子发酸,连忙低了头往前走去。    天黑了,空气越来越冷,十字路口寒风凛冽,宏涛走在前面为我挡风。 我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再次浮现宏涛从大海的漩涡里托起我的情景,忽觉脸上 痒咝咝的,伸手一摸,沾满掌心的是眼泪。    “你回去吧。”    “不,外婆会责怪我的,让我送你回去,表哥对你多好啊。”    我喃喃着说:“你们都说他对我好,但是, 我快透不过气了。”    宏涛停下脚步,像一座石雕似的凝固不动,顿了半晌才说:“你怎么了? 从前的活泼劲儿哪里去了?”    “我没事,就是读书太忙。哲明给我制定了日程表,让我每天照着表学 习,做习题,我总是做得不好。”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觉又流起了眼泪。这些 话一直埋在我的心底,今天说出来了。    “你不要哭,不要难过。你是最好的女孩,你没有做得不好。” 宏 涛为我擦了眼泪,把我搂进了他的怀里,他身体散发的热气温暖了我。    我埋在他的胸前低喃:“你真的不在乎我的胡言乱语?”    “我怎么会在乎呢?你就是最好的女孩。我一直想你,这次来上海,是 为了看你。我爱你!”    霎那间,我身上的血液似乎凝固了,我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 宏涛拦腰抱起。宏涛抱着我转了几个圈,又奔跑着拐进了一条小马路,将我湮没 在暗昧的夜色下疯狂地亲吻,带着席卷一切的热情和霸气。    夜深了,宏涛送我到家门口,我站在门前看他,他回头向我挥了挥手, 迈着大步走远了。    我走进家门,妈妈正坐在客厅陪哲明喝茶聊天,嗔怪我道:“为啥这么 晚才回来?哲明等你很久了,我们急得差点报警。”    “妈,急什么?我又不是小娃娃——”    “晚饭吃过了吗?吃了什么?”妈妈问道。    “吃过了,生煎馒头小馄炖。”    妈妈走开了。哲明过来握住我的手:“这么冷的天,你跑到哪里去了? 快坐下来喝杯热茶歇口气。”    “没去哪里,就在马路上随便走走。”    哲明搂住我,低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听外婆说你陪宏涛买东西 去了,买到了吗?今天上课学了什么?有什么收获?”    我低下头,低声说:“买到了。我们分手吧。”   哲明变了脸色,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我看了他几眼,心里发软,咬住嘴唇喃喃道:“对不起,我和宏涛好了,我 们分手吧。”    哲明看着我,用平静的语气说:“我知道宏涛救过你,但是你应该明白 感恩不等于爱,有时候的激情,只是荷尔蒙的冲动。”   他又在谈荷尔蒙了,我心里生出一丝反感,我不想听这些话,我不要再听。 然而我的大脑却在思索:荷尔蒙,真的和爱情没有关系吗?   我突然想起曾经读到过一句诗:“爱情来得猝不及防,荷尔蒙催爱盛开。” 我仿佛被醍醐灌了顶,一下子茅塞顿开。呵,我和宏涛一定有气味相投的荷尔蒙, 这荷尔蒙让我们一见钟情,春心荡漾。我们的吻,哦天哪,荷尔蒙在我们的吻中 起着怎样的化学反应。哦,宏涛的吻,我不禁舔了舔嘴唇,仿佛又感觉到舌尖上 的细胞在他的吻里淅淅苏醒,唇瓣在他的唇下沥沥绽放,哦,这迷醉人的爱情荷 尔蒙。    “我以为我喜欢你,现在才知道我其实喜欢宏涛。对不起。”   哲明吁了一口气,站起身说:“没关系,我走了。希望你能冷静地思考一下, 宏涛是游泳健将,读书不太好,你是要出国留学的。”    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只要有爱情,有我们的爱情荷尔蒙,面 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这么想着,不觉又笑了。    哲明没有再吱声,径自走出我家大门。   5.真爱与任性   我离开哲明与宏涛相爱,三家父母都有意见。我父母为女儿移情别恋羞恼, 哲明父母为儿子遭遇背叛气愤,宏涛父母为儿子夺爱外甥的女友不安。我和宏涛 顶着压力,像罗密尔和朱丽叶一样相亲相爱,尽管天各一方,依然无所顾惮。   异地恋是相思,是牵挂,是寂寞中的等待,是情到深处的煎熬。我们无法形 影相随,凭借鸿雁传书,将所有的情思和爱意落在笔尖,写信和等信成了我们生 活的一部份。我发现,情话写在纸上似乎更加浓情蜜意,妙的是,写出来的白纸 黑字可以反复温习,情感的起伏也多了点缓冲。   宏涛沉不住气了。他在信纸上写着火烧火燎的情话,引得我激情澎湃,恨不 得立刻飞到他的身边。我羞答答地对他说,下次见面时一定让他亲个够。   偶尔,我们在周末通一次电话,恋人的声音落在耳边,仿佛春风抚慰相思的 灵魂。长途电话费昂贵,我们的恋情又不被父母支持,聊天总是无法尽兴。我们 经常放下电话,又忙着写信诉说衷肠。   哲明悄悄地去了美国,没有留下一言半语。当我听说哲明办过两个告别聚会, 心里生出一丝惆怅。   暑假里,我陆续收到了几所美国大学研究院的录取通知,我知道这些申请都 是哲明代我办的,有点儿感动。我选定大学,准备先去大连看宏涛,商量我们今 后的安排。   爸爸阻止我说:“你能不能出国还是一个未知数,先别兴师动众。”   宏涛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体委工作,他推迟了报到时间来上海看我。我们相思 情浓,小别重逢格外兴奋。如果说去年夏天我在不经意间喜欢上宏涛,今年春节 在外婆家的巧遇让我萌生爱情,此刻的宏涛在我眼里显得更加英姿勃发。   宏涛看我时比从前多了点勇敢,拥抱我时多了点热情。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坚实,双臂有力,饱满的肌肉让我一触即燃,春心荡漾。我们相见恨晚, 相聚恨短。为了弥补半年来的相思之苦,我们使劲儿笑,使劲儿拥抱,使劲儿亲 吻,使劲儿取悦对方。我们游公园逛马路,看电影尝美食,嬉笑嗔痴,浓情蜜意。   这天我们去外滩,坐轮船从黄浦江西岸渡到东岸。摆渡船摇啊摇,将流水和 波涛卷起来又甩回去,化成朵朵浅黄色的莲花,让我想起似水流年。   摆渡船很快抵达黄浦江东岸。岸边停着几辆候客的三轮车,我们请师傅拉我 们去乡下,手牵着手儿奔向田野。我们看骄阳下的庄稼,听晚霞中的鸟鸣,站在 田梗上拥抱,靠在水桥边亲吻,忘却了红尘烟云,恍入世外桃源。   我说:“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不想离开你,但你马上就要去美国。”   “你和我一起去吧。”   “你说啥?”   “宏涛,你快去考托福好吗? 我帮你联系学校。”我低声恳求。   “好吧,我回家就去背单词,准备考托福。哎,我英文学得很烂,不知能不 能达到分数线。”宏涛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   “不用担心,我有很多复习资料,你统统拿去。”   “其实,我们在国内也能在一起,你到大连来,或者我去上海找工。我妈当 初就是跟着我爸去大连成家立业的。”   “我还是想去美国。我想独立自主,学习新的文化,开始新的生活。”   “无论到哪里,都可以独立自主。你怕来大连会受约束吗?我爸妈很开明, 他们都很喜欢你。我们家有一套新买的房子,将来是我们的婚房。”   “我也喜欢阿姨叔叔。” 我指着天上飞过的小鸟儿说:“呶,我要像它们 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宏涛笑了:“以为你是小鸟依人的女孩,其实你是一只想高飞的鸟儿。好吧, 那就随你。”   我也笑了:“那就一言为定,我到了美国就帮你申请学校,你考过托福,明 年就来,好不好? ”   宏涛答应说好,收拾了行李回去大连。   送别了宏涛,我开始办理出国手续。父母因我自豪,为我高兴,轮流请假陪 我办护照,去美国领事馆申请签证,到指定的医院做体检。一环连一环,一个月 的奔波,比我一年走的路还长。   我顺利拿到签证,父母为我打包箱笼,整理行李,恨不得把家当全部给我带 走。国际航班只允许托运两个旅行箱,妈妈说穷家富路,坚持装满了三个箱子, 另外支付托运费。   我顺顺利利地到达美国,顺顺利利地读研究院。宏涛却是百般不顺,托福考 了三次都没过关,终于考过分数线,申请的学校没给奖学金,拿不到资助也就拿 不到签证。几次三番败下阵,我们都有点灰心丧气。   我们在信中互诉相思情,称邮局为鸿雁。当相聚的希望一次接一次破灭,我 们的爱情变得缥缈,犹如遥不可及的梦境。   形单影只的姑娘总会遇上一些男性爱慕者,尤其在异国他乡,留学生男女比 例严重失调。男生们争先恐后向屈指可数的女同学献殷勤,套近乎。他们不仅相 互竞争,排斥可疑情敌,还时刻提高警惕,严防外籍男士对女同胞沾指。   我的学校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偏静地区,校园内树木葱茏,鸟语花香,小山坡 下的教学大楼窗明几净,食堂里饭香四溢,宿舍旁的池塘映着碧水蓝天,美景如 画。美中不足的是学校附近没有公交车,去校园外购物办事,没有私车举步为艰。   我初来乍到,只在校园里转圈,吃学校食堂的通心粉,炸鸡腿,三明治。加 入中国同学会之后,认识了有车的学友。他们载我去附近唐人街购物看电影,吃 中餐逛商店,调剂一下枯燥乏味的留学生活。   有一次,两个男生为了争夺接送我的机会打起架来,张杰受了伤,被送到医 务所包扎伤口。我听说后过意不去,跑到学校小卖部买了水果和巧克力,请中国 同学会的会长大鹏陪我去探望张杰。   大鹏说:“还是别去了,不然张杰又要充满希望。”   “这是啥意思?”   “好几个男生因为你成了情敌,你还不知道吧?”   “怎么回事?我早就说过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大鹏哈哈大笑:“别说是男朋友,有夫之妇都有人追。”   “奇怪。”   “没啥可奇怪的,留学生中本来就是狼多肉少,像你这样的,不让狼儿们狼 视眈眈才奇怪。咳,狼儿们也难,不仅自相残杀,还得提防洋狼插足。你们宿舍 区以前有个徐娘姐姐,刚来就和一个洋人同居,然后跟国内老公离婚,这种事多 了去了。”   “你们男生不知道吗?我们系的刘丽俐是单身,在国内是美女主播。”   “她? 才不把留学生放在眼里。人家傍大款,买一个包的钱就够咱们吃一年 半载。”   “她不愁学费,为什么老说想退学?”   “她哪有读书的心?嗳,不说了,积点口德,我只劝你离她远点。”   “嗯。听说你太太是美才女,在外州上学。”   “她是很不错,但我也告诉过她,如果有合眼的男生照顾她,我不会有意 见。”   我惊讶地看着大鹏,男人或许自己放纵,岂能容忍老婆滥情?我问大鹏为什 么不和太太在同一个学校读书?   “奖学金和专业排名更重要呀。”大鹏哈哈一笑,转了话题道:“听说你父 亲在海关做事,我有个国内朋友做进出口生意,可以向令尊请教吗?”   “当然可以,但我爸这人太认真,别嫌他啰嗦不讲情面。”   “那就先谢谢啦。嗳,不说这些了,我们来做打卤面。”   我正要推辞,大鹏已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猪肉,吩咐我把它切成肉丝,他自己 动手和面。醒面的时候他煎了一盘虾仁炒蛋,拌了一碟炝黄瓜,然后飞快地擀出 一大堆面条。   “想到你会擀面条,真厉害。”   “嘿,擀面只是雕虫小技,等下你尝了我的面,就知道我到底有多厉害了。” 说话间,大鹏已做好浇头和卤汁,开始下面。   大鹏下的面条筋而不硬,细而不断,油而不腻,鲜香美味。我畅快淋漓地大 吃大喝,连汤带卤一股脑儿吃了个精光。   大鹏瞪大眼睛看着我,叹道:“真是没想到啊,你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吃起 东西来竟然狼吞虎咽,要不我再去做一碗?”   我抹了抹油嘴,大咧咧一笑:“很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面条了,别怪我吃相 难看,罚我洗碗吧。”   我挽起袖子在水池边洗碗。大鹏站到我的身后,双臂环住我的腰,下巴顶着 我的头顶来回摩挲,呼出的热气喷到我的脸颊。   “大鹏,嗳,大鹏,别这样。”我歪着身子躲避,手里的碗掉进水池里,水 龙头的水哗哗地流。   “我喜欢你。”大鹏低声说,关掉水龙头,把我的身体转向他。他的眼睛里 燃着火苗。   我慌忙推了他一下:“不,不要。”   大鹏磐石似的纹丝不动,嘴唇向我凑近。   “真的不。我要走了。”   大鹏放开我: “好吧,天黑了,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   “你放心,我不会再这么做。”大鹏满脸诚恳:“你是一个傻傻的小丫头, 很好。你男朋友很有福气,你帮他申请陪读签证来美国吧。”   “再见!”   “别急,我还有事对你说。我们系的电脑房要找一个晚间值班员,薪水不错, 没事可以做作业。你先别吱声,我帮你把这工作拿下来。”   我没要这工作也没吱声,默默地走出了大鹏的宿舍。   6. 陌生人的爱   一个周日的上午,我搭张杰同学的车子去唐人街剪头发,顺带买一些新鲜蔬 果。   我走进我常去的顺丰理发店,没有看见店主阿强师傅。店里的女理发师琳达 迎上来说,阿强没来上班,他不当店老板了。我吃了一惊,忍不住问起缘由。   琳达说:“阿强患上重病,正在医院手术治疗。”   我又是一阵诧异:“上次我来剪头发,阿强看上去很精神呀。”   琳达轻轻地叹了口气,见我站着不动,问我是否愿意让她为我剪发?我点点 头,便往理发椅上坐了。   剪头发时琳达说,现在她是顺丰理发店的老板。她在温州同乡会筹到一笔钱, 采用无缝交接的模式和阿强签下买卖合约,不改店名不停业,比一般售卖交易来 得迅速简单。她这么做既帮助了阿强,同时也圆了她生为温州人的“老板梦”。   我向琳达道贺,她淡淡一笑,说道:“其实阿强身体不舒服已经有一阵子了, 为了忙生意顾不上看病。前几天发现小便有血,他太太送他进医院,查出病了, 已经是晚期。”   我唏嘘不已,一丝悲情在我心中颤动,揪缠,挥之不去。   我初到美国时靠助学金生活,用钱非常节省,总是买被淘汰的廉价货,吃最 便宜的洋鸡腿和大白菜。留学生除了专业课还要过语言关,作业多,时间紧。为 了省钱省时,我从来不去理发店剪发。看见头发太长,发梢有了分叉,我弯下腰 将头发揽至胸前,梳顺发稍,拿剪刀一寸寸剪短。   第二年新学期开始,一位教授雇用我为他整理学术资料,每月给我一张三百 元支票。有了这份收入,我开始去唐人街的理发店剪头发,但是不太满意。唐人 街的理发师基本是半路出家的新移民,来美国前匆匆上了理发培训班,手艺不佳, 有些理发师操起剪刀,三下五除二就算完工。   昂贵的理发店我还不敢问津,我的美国同学带我去她家附近的小镇理发店, 或许是西方人不熟悉东方人的头型和发质,洋人理发师给我剪出的发式看上去怪 模怪样,我未免又是一声叹息。   有一天我在唐人街溜达,一家小小的洁净明亮的理发店吸引了我的目光,那 就是阿强的店堂。   阿强是来自香港的移民,理发是祖传手艺。阿强约莫四十来岁,深眼窝,大 眼睛,高高的个头倒像是北方人。阿强为顾客理发时神情专注,总是仔细端详顾 客的脸型和发质,斟酌发型的修颜效果。阿强相信慢工出细活,修剪头发时不急 不忙,并不会因为等候的客人众多敷衍了事。   阿强每天穿不同款式的翻领恤衫,下摆束在洗熨得干净平整的长裤内。洗发 小妹告诉我,老板特爱干净,稍有空隙就去扫地抹灰。员工看在眼里,自然也注 意保持店堂的清洁,大家自觉扫地抹灰,让客人置身于清洁惬意的环境。阿强的 小店价位亲民,无需预约,客源非常不错。   有一次,剪头发时我问阿强:“你看我是否该换个发型?剪成短发,挑染一 下,或者烫成长波浪?”   阿强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要烫发,你留这样的长发最合 适。”   我遇见过极力劝说顾客烫发染发的理发师,没见过像阿强这样推却赚钱机会 的人,看来他确实有敬业精神。从此以后,每次剪完头发我会多给他几文小费。 金钱虽然代表不了所有感受,小费的兴起让人们能够自然地向服务者致谢,表达 一种超越感激的心意。   有一回我把从公用图书馆借的书遗忘在理发店,回家后才发现。我连忙打电 话到理发店,阿强说他已经把我装书的袋子收藏了,让我有空时去取。我放下心, 不觉又把这事丢在脑后,直到下次去理发才想起来。那些书已经过期很久了,罚 款数目不小,还耽误别人借读。阿强说他早已把书还到图书馆去了。   有一种感动梗在我的心头,我不知道有一种轻浅的人情,可以超越与己无关 的冷漠。   我怏怏不乐地离开曾经有阿强的理发店,沉浸在痛惜中不能自拔。虽说情谊 令人感动,但我的感动并不仅仅限于人情。我的心里洋溢着对生命的珍视,对健 康的关注,对现世生活安稳的期盼。我牵挂阿强的健康,牵挂他的心情,牵挂他 治疗的进展,同时牵挂他的妻儿。此刻他们在精神上有着怎样的震动?生活上面 临着怎样的困难?他们是阿强脆弱的平衡,还是沉重的担忧?   在异国他乡谋生的新移民,为了理想和生存奔波忙碌,经常忽略正常的休养 生息。日复一日,打工者仿佛是行驶在轨道上的列车,或开足马达奔驰向前,或 随着惯性不停不息,以为终能到达目的地。然而,倘若命运的车轮滑向险峻岔道, 霎那间一切或如烟飞灰灭,捡拾这样的消息,岂能用心痛一词来形容?   同胞有难,相顾相助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张杰听完我的讲诉,立刻 找他的律师朋友出谋划策。在各方朋友的帮助下,我们依法建立了一个信托帐号 为阿强筹募善款。但愿我们能汇众人之爱助他们一臂之力,但愿友情能够支撑他 们此刻的脆弱,但愿希望之光能够照亮他们的心灵。   苍天有情,人间有爱,在短短的半个月内,我们收到了来自各地陌生人逾万 美元的捐款。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伯平时粗茶淡饭,穿别人的旧衣服,拾别人丢弃 的汽水罐换取零钱,却慷慨地捐献了一千美金。我们请老伯略表心意即可,他执 意不从。老伯以助人为乐,为灾区和有困难的人捐献过无数次善款。   阿强手术成功,医生让他回家休养。我们去他家探望,阿强显得比从前清瘦 疲弱,神态依然淡定沉静。阿强笑吟吟地对琳达说:“等我病好了,我来为你打 工。”   阿强太太说:“感谢大家雪中送炭,今后我们每赚一百元,会存下五元,将 来把这笔钱捐给有需要的人。”   我们为他们的乐观和通达喝彩,我们一起为阿强祈福。祝愿他尽早恢复健康, 像从前那样露出灿烂的笑容。      7. 有爱情就有甜蜜   宏涛去领事馆办留学签证屡试屡败,他无所谓,我急坏了。我决定采用大鹏 的建议,让宏涛以陪读身份来美国。   圣诞节寒假,我飞回中国和宏涛办了结婚证。美国文化尊重人性,成全夫妻 团圆之美,宏涛带着结婚证去领事馆,果然获得签证。   宏涛去大连办辞职手续,我独自先飞回美国,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单房。房 东提供简单旧家俱,我买了一张新的双人床垫,没舍得买床架和床头板,我把地 板擦得一尘不染,把床垫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   宏涛来到美国的第二天,我磕磕巴巴地做了几个小菜,邀请大鹏、张杰和刘 丽俐来家里吃饭。五个人济济一堂围坐在小桌旁吃喝谈笑,为宏涛接风。   我们的生活清寒简朴,但是有爱情就有甜蜜。白天我去学校上课,课后为教 授做事,宏涛在家里学习英语,准备考过TOFEL分数线去学校修课。晚上我从学 校回家,宏涛已经做好了有荤有素的美味饭菜。   宏涛从国内带来食谱和砂锅,我笑他婆婆妈妈。宏涛说:“你远离妈妈又看 不见婆婆,我遵从婆婆妈妈的嘱托,一身兼三役,必须把你给伺候好了。”   令我惊讶的是宏涛居然厨艺不凡,把普通食材烹饪出好滋味。宏涛的母亲是 南方人,嫁到北方随乡入俗,做的菜式南北混搭。宏涛颇得母亲真传,每天换做 不同的菜肴,椒盐排骨豆瓣鱼,五香牛肉白斩鸡。美国人工贵,食材便宜,超市 经常搞特价促销,自己做菜经济实惠又营养美味。   有时候,宏涛剁馅擀面包饺子。我从前在家里吃米饭,偶尔在外面吃馄饨包 子和面条,非常喜欢面食。如今能吃到宏涛做的正宗饺子,嘴里香甜心里喜欢。 宏涛颇得母亲的烹饪真传,拌的馅儿宜南宜北,独具匠心,鲜美可口。我们相对 坐在小桌旁,他喂我一口,我喂他一勺,屋内洋溢着甜丝丝的气息。   研究生毕业后,我在全美五百强企业找到工作,公司签约为我申办绿卡。拿 到第一份工资的晚上,我拉宏涛去附近的中国餐馆“东兴楼”庆贺。   我们刚走进餐馆大门,收银小姐笑咪咪地迎上来给我一个拥抱。寒暄之际, 又有其他工友跑来打招呼,一双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宏涛。   我向众人介绍说:“他叫李宏涛,是我的丈夫。”   老板娘闻讯送来一瓶香槟,打趣说:“多英俊的小伙子呀,难怪安琪对谁都 不动心。”老板娘话音刚落,一位美国顾客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然后对宏涛叽 哩咕噜说了一串话,宏涛只听懂一句 “lucky guy”。这是他在美国听得最多的 话,宏涛微笑着为自己再次被称为“幸运男人”致谢。   我们吃完饭,脸色红扑扑,手牵着手往家走。夏末初秋的夜晚,微风渐渐地 凉了,远处传来一声声清脆鸟鸣。我喝了酒又见到老朋友,有点儿兴奋,有点儿 喋喋不休,告诉宏涛老板娘如何为我做媒,把从康奈尔大学毕业,目前在大公司 任职的侄子介绍给我,另外有几个美国人向我表露爱意。   宏涛说:“你放着好日子不过跟我过穷日子,傻不傻呀?”   “你怎么啦?这是个问题吗?”   “就是觉得你有点傻。”   “我傻你还娶我?”   宏涛笑而不答。我对自己的缺心眼有点自卑,宏涛偏还态度暧昧,我站住脚 步,不依不休道:“你快说,你老婆到底是傻还是聪明?”   宏涛酸溜溜地说:“当然是聪明,不然怎么会是你挣钱养家。”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自从找到工作,宏涛并没为我高兴,反而生出心事似的, 不再说我爱听的甜言蜜语,也不像从前那样精神抖擞。唉,原来他在为谁挣钱养 家纠结。宏涛虽然随和,毕竟是雄身一尊的汉子,不想靠老婆吃饭吧。   我搂紧宏涛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柔声说:“这是暂时现象,等你读 完书,找到工作,你去挣钱养家,我负责带宝宝,给你做饭好不好?”   宏涛笑了,低头吻了吻我的脸颊:“那就赶快给我生个小安琪。”   “我还要一个小宏涛。”   “好,一对金童玉女。”   “一对俊男美女。”   “两小无猜。”   “青梅竹马。   “郎情妾意。”   “错了错了,郎情妾意是形容情人,不是夫妻。”   “是老婆大人你先错了,我是将错就错,得罪老婆的后果很严重,我会死啦 死啦嘀。”宏涛做了个砍喉抹脖的鬼脸, 我笑得直不起腰。   宏涛从我的身后抱住我,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将我的头往后扳,不停地吻 我,吻得细腻缠绵,比从前的激吻更让我身体酥软。我饥渴地攫住他的唇瓣,将 一声声娇吟送进他的嘴里。   “宝贝想要了。”   “嗯,嗯,不要-”我忸怩着,心里充满渴求。   宏涛将我拦腰抱起,小跑着走进路边的密林中,将我掩在绿荫中热烈爱抚。   我怀孕了。算来算去,孩子是那天晚上在小树林里孕育的。我还没有准备迎 接孩子,平时都采取措施的,唯独那次野地之合是一个冷不防。哦,那是一次多 么新鲜又刺激的欢愉,醉人的高潮也不期而至。我软绵绵,娇怯怯,由着宏涛半 扶半抱带回家里。   我做梦都没想到竟然会在野地做爱。宏涛说,老祖宗们都是这么做的,我们 回归自然,最合乎人性。我嗤之以鼻,问他哪本书里这么说过,野外做爱是回归 人性?北京猿人都有洞穴嘛。   宏涛郑重其事地握住我的手,附耳低语:“真的,我保证我们的孩子是小精 灵,大人才。他是在金星的看护中,月亮的照耀下孕育而来的,他的生命蕴含星 辰日月的精华。你必须好好保胎,给我生一个金童儿子。”   “如果是女孩呢?”   “女孩就是玉女,是天使。”   “你越来越能说会道了,以为你老实,原来是条变色龙。 ”   宏涛嘿嘿一笑:“这就是英雄本色。”   “但是,宝宝来得不是时候。”   “为什么不是时候? 宝宝听见我们想要金童玉女,赶来投胎。”   “但是,”我低声说:“我工作时间不长,怎么开口告诉老板?公司前两天 为我递交了工作签证和移民申请,他们会让我继续干下去吗?如果失去工作,我 们怎么办绿卡?怎么养活孩子?”   “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们两个大活人,怎么会养不活一个孩子? 大不了回中国就是了。”   “你又提回国了。”   宏涛说:“好,不提,一切随你。”   宏涛蹲下身子,将脸贴在我的小腹上,小鸟鸣啾似的压尖声音说:“嗨,宝 宝,爸爸爱你的妈妈,爸爸和妈妈爱你。”   我对意外怀孕忧心忡忡,宏涛的态度让我欣慰。女人无论自己怎么想,都不 爱听男人说不要孩子。这个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对性爱之后的后果往往有不同态度, 男人急不可耐地在性爱中获得肉体满足,却未必愿意承担快活之后的结果,比如 女人对他产生情感依恋,比如女人意外怀上他的孩子。女人在性爱中并非总能获 得同等快感,却要担负孕育胎儿的辛苦,有时还遭遇被男人弃责的痛苦。我是幸 福的,有一个爱护我,爱惜孩子的丈夫。   我没有勇气告诉老板怀孕的事实,决定能瞒多久是多久。然而,纸终究包不 住火,我开始孕吐。   同事玛丽悄悄地问我:“安琪,你怀上宝宝了?”   我顿时涨红了脸,喃喃着说:“是啊,宝宝突然来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但是我丈夫一定要我生下宝宝。”   “你丈夫说得对。孩子是上帝恩赐给我们的珍贵礼物,我们必须好好迎接小 天使。”玛丽笑吟吟地指着办公桌上的照片说:“你看,这张照片是我家三十年 前的全家福,我和约翰抱着女儿,三个儿子站在后排。”   “妈妈美丽,爸爸潇洒,儿子们都帅极了。"我由衷地称赞。因见玛丽怀里 的女孩长得像亚裔,忍不住又问道:“我怎么觉得你小女儿长得像东方人?”   玛丽说:“是啊,英子是我从韩国领养来的,现在她嫁给一个韩国来的留学 生。喏,你看这张照片,他们的女儿多美啊,像白瓷娃娃一样可爱。再看这张照 片,五个娃娃都是我的孙儿。”    “你这么年轻就有了五个孙儿,真是好福气。”   玛丽开心地笑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忽闪着喜色:“是啊,感谢上帝,给予 我这么多。   8.爱是宽容理解   我回到办公室,和秘书琳达谈起玛丽。琳达说玛丽非常了不起,她的人生故 事可以拍成电影。我顿生好奇,请琳达告诉我玛丽的故事。琳达约我一起吃午饭, 讲给我听玛丽的故事。   玛丽中学刚毕业,就嫁给青梅竹马的邻居大哥约翰,生下三个男孩。约翰在 外面开长途运货车,玛丽在家里养育孩子,参加教会活动,日子过得不富不贵, 波澜不惊。儿子们相继长大,纷纷离家独立生活,   五十年代初期,韩战结束,南韩的孤儿和弃婴多达数万。欧美国家的人民捐 钱出力,在韩国建立了收容处等慈善机构,一些美国人万里迢迢去韩国孤儿院领 养孩子。由于韩国社会重男轻女,弃儿多半是女婴,偶有男孩已被当地人领养, 女婴的命运非常不济。   玛丽领养了刚满两岁的秀儿。秀儿细眯眼睛,白净脸蛋,长得像白瓷娃娃。 玛丽把秀儿带到美国,送她上英语为第二语言的学习班。秀儿爱粘着妈妈,害怕 爸爸的大胡子。   秀儿一天天长大了。十六岁那年,玛丽和约翰花掉一大半积蓄,按西方礼俗 为女儿举办了“甜蜜十六岁”派对。秀儿花了美妆,涂上红色指甲油,身著粉色 晚礼服,脚穿红色高跟鞋,娇小的身材亭亭玉立。   某日,玛丽外出购物回来,撞见约翰和秀儿赤身裸体在卧室床上扑腾。玛丽 愣在门口,双泪长流。   玛丽想和约翰谈心,约翰粗暴地将她推开,搂着秀儿走出家门。晚上回到家, 约翰直接睡在秀儿的床上,从此愈发恃无忌惮。   玛丽阻拦不住约翰,劝告不了秀儿,每天以泪洗面,向天祈祷。她怎么都想 不明白,一个是她从小相爱的丈夫,一个是她悉心抚育的养女,居然不知廉耻做 出苟且不伦之事。   玛丽打起精神,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务,天天祷告,希望约翰和秀儿结束逆缘。 约翰漠视玛丽的痛苦,向她提出离婚,分家分房。   玛丽痛不欲生。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原因,你要活 出自己的精彩。”玛丽睁开眼睛,原来是在睡梦里,玛丽相信这是来自上帝的声 音。   玛丽辗转数夜,不再究诘,很干脆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她收拾了一些衣 物用品,开着她的小型面包车,净身出户。   儿子们邀她同住,给她钱钞。玛丽说:“我从未上过班,如今你们都已成家 立业,我要圆我的上班梦。”   玛丽到处寻找工作,怎奈她除了家务没有一技之长,终于有一家超市录用她 当收银员。因为工资低,房租高,玛丽晚上把车子停在日夜便利商店的停车场, 在车子的后排座位睡觉。早晨天刚蒙蒙亮,玛丽赶在超市营业之前进门,在洗手 间梳洗化妆,精神抖擞地开始上班。   玛丽任劳任怨,工作出色,待顾客和蔼可亲,不久被调派到客户服务部,学 会了更高层次的工作技能。收入提高之后,玛丽在附近小镇租了一间单房栖身。   感恩节前夜,玛丽烤了一个大火鸡,做了一桌小菜,邀请全家人与她共度感 恩节。三个儿子携家带口来赴宴,秀儿和约翰没有露面。   玛丽自食其力,生活安宁,唯一烦闷的是超市员工轮流在周日上班,她无法 按时去教堂做礼拜。玛丽决定换一个周末休息的工作。   玛丽参加公共图书馆开办的免费培训班,学习微软文档和数据表格课程。上 完基础班接着上中级班,学习软件应用技术。玛丽上完培训班,通过考核被我们 公司聘为文员,成为有一技之长的文员。玛丽上班早九晚五,周末参加教会活动。   儿子们送给母亲一台电脑,教她上网读新闻写邮件,参加社交网站与网友交 流,希望母亲能重觅良伴,开始新的生活。   玛丽在网站结识了鳏夫丹尼斯,每次约会丹尼斯送她几枝红玫瑰。玛丽把玫 瑰插在大花瓶里,一朵朵殷红的花儿在阳光下灼灼其华,小屋子里满堂生辉。   丹尼斯向玛丽求婚,玛丽笑而不允。丹尼斯请求玛丽与他同居,玛丽婉拒说, 又何必朝朝暮暮?老年人的习惯难以改变,不如自立生计,自由相处。    玛丽用积蓄和贷款买下一所带花苑的小房屋。丹尼斯经常来做客,送她 花秧,她去丹尼斯家时,煮他爱吃的通心面。   约翰和秀儿同居,亲友和邻居们嗤之以鼻,不再与他往来。秀儿从逃学发展 到辍学,每天到处闲窜,跟混混们一起喝酒过夜。偶尔秀儿回家,张口就向约翰 索要钱物。约翰为了取悦秀儿,不顾儿子反对,卖掉房屋为秀儿买了一辆雪佛兰 小车,自己租房而居。   秀儿开走了车子,从此不再回来。   约翰不甘罢休,到处寻找秀儿。有人说,秀儿在东方文化展览会结识了来自 韩国的留学生宰敏,与他结为夫妻,一起迁往外州居住。约翰陷入苦闷之中,日 日借酒浇愁,浑浑噩噩,终于阴郁而死。   约翰死后三天才被房东发现。玛丽闻讯赶去为约翰操办丧事。她对儿子们说: “不要恨爸爸,他已经饱受折磨。我们一起为他祷告,祈愿他能在上帝面前洗净 罪过,换上干净灵魂。”   多年以后,渺无音信的秀儿带着丈夫宰敏和孩子来看望玛丽,希望重新认她 作母亲,玛丽爽快答应。   秀儿流着眼泪对玛丽说:“妈妈,我被亲生父母抛弃,自卑和恐惧像影子一 样跟着我。妈妈对我好,我在雄壮的爸爸怀里才感觉安全。直到遇见宰敏,我找 到了归宿。妈妈,我对不起你。我今天回家是为告诉你,我爱你,我亲爱的妈 妈!”   玛丽把泣不成声的秀儿搂进怀里,柔声哄慰:“孩子不哭,妈妈永远爱你。”   新年伊始,玛丽和儿孙们汇聚一堂,秀儿带着夫婿孩子也加入其中。济济一 堂拍全家福照片。邻居们有人愤懑,有人诧异,有人为玛丽抱不平。玛丽一笑而 过:“谁能无过?饶恕才能让人卸下痛苦的重担,轻松往前走。”   玛丽年过半百,精神抖擞。她一如既往地乐于助人,慷慨大爱,朋友遍天下。 当玛丽听说我羞于向公司告白怀孕,自告奋勇代我转告经理。   9.爱的小天使   经理热情洋溢地向我祝贺,同事们恭贺声连连。我心怀感激又生出内疚。我 知道公司不能因怀孕解雇员工,但我正在试用期,不受劳工法保护。即使公司不 解雇我,我工作不满一年,享受不到公司的产假福利,只能旷工生孩子,那么全 家人的医疗保险怎么办?公司为我申办的劳工绿卡是否会半途而废?   怀孕期的女人荷尔蒙发生变化,加上对工作和前途的担忧,我时而忧郁,时 而焦躁。一会儿不堪工作负担,一会儿担心绿卡办不成。宏涛是我唯一的撒气对 象。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宏涛挨着我磨磨蹭蹭,我抱怨说;“都怪你,那天在树 林里你只顾自己舒服,害我遭殃。”   宏涛惘惘然地看着我,回驳道:“你怎么遭殃了?你当时那个骚样,我是在 拯救你。”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宏涛竟然如此粗鄙,用如此不堪入耳的字句形容我。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气呼呼地跳下床往门外走了。   大街上凉风飕飕,路灯昏暗,我打着寒颤泪流不止,脸上湿嗒嗒凉嗖嗖,顷 刻间凝成冰冷的泪斑。我听见宏涛在我的身后高喊:“嗨,安琪,你要往哪里 去?”   我心头一酸,眼眶里涌出了更多的泪水。我用手掌抹了眼泪,继续往前走, 却被宏涛从背后搂进怀里。    “对不起宝贝,我错了,我该死。你打我几下解解气吧。”宏涛说得低 声下气。   我犟了犟身子,却被宏涛抱得更紧。执拗间,我感觉肚里似有一片羽毛拂过, 不禁楞了,顿了半晌才低声说:“宝宝动了。”   “啊,真的吗?”宏涛兴奋莫名。自从怀上孩子,宏涛陪同我参加每周一次 的孕妇保健学习班,了解到胎儿长到三个月时,准妈妈会感觉到胎动。   “快,让我也摸一摸。”    “嗳,现在宝宝又不动了。”   “我早就说了,我们的孩子是小精灵,他正在安慰妈妈呢。”   我破涕而笑,抚着肚子说:“爸爸没有宝宝乖,宝宝哄妈妈,爸爸气妈妈。”   “爸爸错了,爸爸打自己几下,给妈妈出口气。”宏涛握住我的手往他的脸 上拍打。我缩回手,喘着气说:“别闹。外婆说过的,男人不能被人打耳光,会 把志气给打没了。”   “我才不信这些老古话。我只是没能搞懂,从前那个善解人意,天使一样甜 美的女孩子怎么变得不可理喻。”      “我怀着宝宝,一个身体里装着两个人,当然不同。”   宏涛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屏声静气听了一会儿,叹口气道: “我听见宝宝的心跳声,真是奇妙。嗳,还是当妈妈的幸福。妈妈和宝宝血脉相 连,随时随地亲密无间。”   “哪天科学发达了,换男人怀孕生宝宝,让你也尝尝滋味。”我们嬉笑着重 归于好。   这天下班回来,宏涛不在家里。我肚子饿了,又觉得疲累,便从冰箱里拿出 一盒酸奶,一个苹果,吃完就倒在床上睡了。   宏涛回到家时天色已黑,见我还在沉沉酣睡,一边开灯做饭,一边吆喝: “孩子他妈,该起床了。”   我嗯唔着,翻个身继续睡去。宏涛摇我的身体,提高嗓门说:“醒醒了,你 睡宝宝也跟着睡,再睡下去宝宝晚上不睡了,怎么办才好?”   我扭了扭身体:“我困,我还要睡。你别编话糊弄人。”   “好吧,那你就再睡一会儿,我炖牛肉汤给你增加营养和能量。”   我闭起眼睛,懒洋洋地又睡着了,醒来已经七点半。我坐起身,气呼呼说: “你怎么可以让我一直睡,一直睡下去呢?这下晚上睡不着了,我明天怎么上 班?”   宏涛说:“让你别睡你不听,现在又怪我。”   “不怪你怪谁?怪宝宝吗?”   “你继续睡吧,我代你向公司请假,你爱睡多久就睡多久。”   “什么?你胡说什么?怎么能随便请假?我才工作半年,没有产假,总共积 攒了十天休假,要留着生孩子时用的。”   宏涛说:“好吧,我错了,过来吃饭吧,今天有你喜欢的豆瓣鱼。”   我走到饭桌前一看,果然有鱼,浓油赤酱,红润诱人,我拣了一筷子鱼肉放 进嘴里,甜辣鲜香,不禁笑了:“嗯,好吃,我要多吃半碗饭,你别管着我,这 半碗是代宝宝吃的。”   宏涛舒了口气说:“女人心,天上云,怀孕女人的心是带水的云,不知啥时 候就变成倾盆大雨。男人要忍着点,忍着点,小不忍则乱大谋。”   一时饭毕,宏涛说有好消息告诉我,牵着我的手出门散步。原来宏涛在聚丰 园试工,老板娘尝了他的锅贴包子,夸赞他的馅料有特色,汁多肉鲜,今天决定 聘用他当餐馆的北方面点师傅,明天正式上班。   我大吃一惊,停下脚步问:“你不准备上研究院了?”   “不上了。”宏涛神色坚毅,说道:“你别管着我!”   我没再吱声,默默地跟着宏涛打道回府。   宏涛上床倒头睡了。我久久没有睡意,看着天花板怔怔地出神。终于忍不住 钻进宏涛的怀里,捏他鼻子,翻他眼皮。   宏涛哼哼唧唧:“别闹。我明天要早起。”   “你说说清楚,为什么不想上学?为什么要打餐馆?你怕钱不够用吗?”   宏涛说:“是,也不全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宏涛沉默了一会儿,坐起身子道:“实话实说,我不想读书,我不信万般皆 下品,唯有读书高,更不信读书才能赚钱。我已经和老板娘谈妥了,如果北方面 点的生意好,她让我提成入股。”   “你又不是正宗厨师?老板不怕砸掉招牌?”   “只要好吃,有人爱吃,谁来看你执照不成?”宏涛诡秘一笑,开灯起床, 从箱子里取出一份厨师证书,证书上赫然印着“刘宏涛”三个大字。   “你哪里弄来的证书?是真的还是花钱买来的假货?”   “当然是实打实的厨师证书,你仔细看一下钢印。我来美国之前上过市级厨 师培训班,我是荣誉毕业生。”宏涛面带自豪地说:“我对烹饪有兴趣,想做餐 饮生意。这个城里的中国北方人越来越多,但是没有北方馆子,我打算在聚丰园 积累一些经验,自己开餐馆当老板。”   10.爱的礼物   我怀孕的消息传到国内,爸妈和公婆既高兴又担忧。他们还没到退休年龄, 都是职场干将,隔着千山万水,如何才能帮助小两口?   我妈格外心神不宁,一个星期内打来三个越洋电话,嘘寒问暖,饮食起居无 所不至。我告诉妈妈我吃得健康,睡眠充足,定期产检,超声波显示胎儿发育完 好。妈妈还是牵肠挂肚,隔三岔五寄来保健品以及给宝宝的衣物玩具。   我照常上班,早九晚五,同事们不着痕迹地在工作中给予照顾。   这天我睡得香甜,醒来已经是九点钟,连忙穿衣起床,责怪宏涛没有早点叫 醒我,害我上班迟到。   宏涛说:“我叫过你很多遍,叫不醒你。算了,你还是继续睡吧,我代你向 老板请假。   我还在犯困,打着哈欠躺回床上,又朦胧睡去。半睡半醒之际被电话铃声吵 醒。宏涛听完电话,换上新买的夹克,坐在床沿哄我起床,说今天由他送我上班。 我好生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宏涛说:“你老板刚才来电话,由你负责的一个项目出了纰漏,让你务必去 公司解决问题。”   我一头雾水,啥事难倒了老板?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得起床梳洗,跟着 宏涛去公司上班。   我走进办公室,霎那间目瞪口呆,办公室里彩旗飘飘,气球高悬,长方形的 会议桌上铺着淡蓝色的桌布,桌子上堆满包装精美的礼物,同事们喜笑颜开,齐 声欢呼着“惊喜”,原来他们为我办了一个“惊喜新生儿送礼会”。   老板向我笑道:“你总是按时上班,几乎不请假。我们准备了很久,打算给 你一个惊喜,万万没想到你偏偏在今天请假。打扰你啦,待会儿回家休息去吧。”   我一件接一件打开礼物,都是漂亮的婴儿服装和簇新的小玩具,禁不住热泪 盈眶。我给妈妈写信说:“世上没有天堂,美国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预产期一天天近了,母亲日思夜想,寝食不安,与父亲商量之后,母亲决定 留职停薪来美国照顾我。我兴致勃勃地为母亲办担保书,开银行存款证明,请公 司人事部出具薪资证明。我将这些文件递寄给妈妈,以为万事俱备,没想到移民 官判断母亲有移民倾向,拒发签证。   “我妈妈太老实了,移民官问她去美国干什么,她居然回答说去照顾女儿和 孙子。”我垂头丧气,把这消息告诉了宏涛。   宏涛说:“也怪我们考虑不周,应该多向别人讨教取经。听说大鹏的岳父母 一签就中,按理说,夫妻两人一起办出国更有移民倾向嘛。”   “人家就是本事大,申请奖学金,办理工作绿卡,啥事都能够办成。我们必 须花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办签证的诀窍。”   宏涛说:“对,好好研究一下,找出窍门让我妈去试试。”   “嗯,我们可以向大鹏学习,试试让你爸妈一起办签证。”   “我爸恐怕请不了假,我可以再问他一声。你快去找大鹏讨教他们的秘诀。”   我向大鹏请教。大鹏说:“你刚给你妈出过担保书,美国领事馆有记录。再 说你婆婆住在东北,必须到北京签证,别让她千里迢迢去碰一鼻子灰。”   我听得忐忑,连忙把大鹏的意见转告宏涛,宏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主张 找个中国大妈来帮我做月子。   “这里哪有中国大妈?又不是纽约洛杉矶。”   “试试吧,不行就找洋大妈。”   我蹙起眉头,不禁又哈哈大笑:“洋大妈?美国人不做月子。”   “大妈不行我来。除了不能给孩子喂奶,我啥都能干,准保把你和孩子养得 白白胖胖。”   “去你的,我才不要长胖。”   宏涛将我搂在怀里又亲又吻:“胖一点我更喜欢。你看你,小平胸成了波霸, 让我馋得慌,有奶了么?我替宝宝先尝尝。”   我一撇笑,一撇躲:“哎,哎,快别闹,不要惊动宝宝。”   “不行,我今天非得要,我实再憋不住了,偏偏还夜夜守着个波霸。”宏涛 说着解开了我的胸衣。   我被他爱抚得身体发软,不由自主地应承他,竟是翕然畅美。   “舒服吧?孕妇荷尔蒙指数高,比平时容易达到高潮。”宏涛喘着气,煞有 介事地说。   “谁说的?我只知道怀孕时爱爱,可能会引起流产。”   “我查过书,怀孕中期是爱爱的安全期,这几天我天天都要。你行行好,可 怜可怜我吧。”   “男人真麻烦,难道光棍不过日子了?”   “光棍一个人睡就自己解决了,但凡有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睡在身边,哪有饿 狼不扑食的?”   “啊,只要是美女,你就饿狼扑食?”   “岂敢岂敢?我这是打个比方。你想想,没有雄性的冲动,哪有生命的繁衍? 地球上的生物早就绝尽了。”   我哼了一声,没再理他,进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   我躺回床上时宏涛已经睡着了。我对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忍不住伸手攘 攘宏涛:“嗨,你说说清楚,究竟谁来带宝宝?”   宏涛梦呓似的支吾:“到时再说。”   “不行。 到时手忙脚乱。”   “要不像如萍那样,把孩子送回中国让爸妈带?”   “不行。我不舍得,你真狠心。我每天都要看见孩子,你快去想办法。”我 话音未落,宏涛已是鼾声连连。   “又装蒜。”我叹了一声。   预产期确定后,医生安排我们参加准父母培训班,学习孕期保养、无痛分娩 和新生儿护理。我逮着机会就劝说宏涛辞工带孩子,宏涛总是摆出不容置辩的态 度。我轻轻地抚摸着肚子,祈愿宝宝出生后宏涛父爱觉醒,愿意停工带孩子。   十月怀胎,辛苦又充满惊喜,宝宝蹬腿,翻身,调皮捣蛋,只有当妈妈的知 道。我心里充满幸福。   预产期到了,我们时时刻刻等待孩子诞生,终于等到了那一刻。宏涛陪我进 产房,为我递水端茶,给我擦汗鼓气。宝宝动来动去,就是不肯露面,痛得我五 内俱焚。医生正要准备为我破腹,宝宝却呱呱落地,小脸红嘟嘟,双腿又细又长。 护士麻利地把孩子擦洗干净,为孩子量体温、测心跳、称体重、量尺寸,然后拉 拉他的胳膊,拽拽他的腿,把他送进我的怀里。   我们在医院只住了两天,医生让我们办理出院手续。宏涛在社区小报上登了 广告,招聘有经验的妇女照顾产妇新生儿,从来都没有人应征。美国文化没有做 月子的习俗,和我同房的美国女人刚生下孩子就喝冷水,吃生菜沙拉,第二天就 下床到处走动。   妈妈打来电话,叨叨着东方人和西方人的不同体质,叮嘱我一定要遵守老祖 宗的规矩坐月子,如此才不会落下月子病,影响身体健康。   我正在为照顾宝宝烦恼,玛丽风闻后二话不说,向公司请了两个星期休假, 来我家照顾我和宝宝。   我们为宝宝取名 Jason,中文谐音“杰生”,希望他有杰出的人生。国内父 母们兴高采烈地寄来贺礼,这里的朋友纷纷送来给宝宝的衣服玩具。让我们惊讶 的是,哲明从波士顿寄来祝贺卡片,里面夹着一张五千美金的支票。   11. 爱的方式   哲明在中西部的一所大学当教授,我们平时和他没有来往。婆婆说,哲明娶 了一个美国女人,是他指导过的研究生。   我拿着支票,犹疑不决:“我们收下吗?”   “收,当然收,以后他有了孩子我们也送礼。表哥是亲戚,亲戚就该来来往 往。”   我没吱声。心里想,看来哲明没那么狭隘专制,也许是职业让他好为人师, 也许是因为我既爱上宏涛,难免放大了宏涛的优点,也放大了哲明的缺点。哲明 是我的初恋,当过我的老师,我曾经那么尊爱他。   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冰清玉洁,成了妇人沾染了男人气味,便也污浊了。这 话被人广为引用,我认为不近情理。没错,少女心情总是诗,一旦结婚有了孩子, 天天与奶瓶尿布、油盐柴米打交道,岂能不为家庭生计锱铢必较?为养儿育女操 心烦恼?如今我当上母亲没几天,已经身心开放,待人处事圆融。对于哲明的盛 意,宏涛既说接受,我们又需要钱,于是给哲明写了一张感谢卡,签下我们俩的 大名,附上一张宝宝的相片,装进牛皮信封里寄给哲明。   我们用哲明的礼钱买了一辆丰田二手车。宏涛终于当上了车主,送货进货出 门办事,开着车子自由自在。   玛丽照顾婴儿很在行,但是完全不懂女人做月子的规矩。我口渴,她端来一 杯加了冰块的自来水,笑呵呵地说道:“哈尼,含点冰块润润唇。”   我啼笑皆非,看来老美确实不懂坐月子。我只得自己起床烧了一壶开水,倒 入保暖杯里慢慢喝。   四月芳菲,乍暖还凉,妈妈和婆婆叮嘱我生完孩子后不能碰冷水,吹冷风, 不要洗头洗澡。婆婆查了资料,说西方女人年老时患关节炎者多,就是因为生完 孩子不注意保暖,不好好休息,落下病根。妈妈嘱咐我一定不能违逆老祖宗千年 积累的经验,以免将来遭罪。   玛丽大清早来到我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通风,命令我洗头洗澡。我心 有戚戚,不顾玛丽诧异的脸色,只在阳光灿烂的中午开着取暖器洗澡。我不吃生 冷食物,绝不往门外跑。   初为人母的我最不舍得宝宝啼哭。看见宝宝小脸涨得通红,小手无助地乱舞, 心似乎碎了,抱着宝宝一起流泪。   玛丽说:“没事!孩子吃饱,衣服干净,就让他哭吧。哭能增加肺活量,哭 也是孩子成长的阶梯。”   我工龄短,生孩子享用不到公司的产假,只用了自己积累的休假,宝宝还没 满月就准备上班事宜。虽说当地劳工法允许产妇留职停薪八个星期,我担心自己 资历浅,倘若离开公司太久,工作将被视作可有可无,关键是家里需要我的工资 过日子,于是瞒着父母上班去了。   宏涛的面点颇受欢迎,他兴致勃勃地琢磨着制作新的花式。朋友们打趣说干 脆冠名“宏涛牌”,宏涛听了愈发来劲。   宏涛不肯辞掉餐馆工,玛丽提出辞工。玛丽的养女秀儿跟着混混过得不好, 拖家带口回到玛丽家里。玛丽不计前嫌接待秀儿,为她解决问题,帮助她养儿育 女。玛丽临别前,推荐她的朋友裘迪来我家帮忙。   裘迪是一位意大利大娘,嗓门响亮,热情豪爽,照顾宝宝手脚麻利,爱护备 至。裘迪大清早开车来上班,为我们做好晚餐才告辞。裘迪做的意大利通心粉十 分道地,令我们食指大动,也让我们十分感动,做饭实属份外之事,我们给她增 加了薪水。   转眼已经是年底。餐馆老板给员工发奖金,宏涛乘便向老板提起入股的事。 老板说,附近又开了两家中国餐馆,拉走了不少生意,暂时不考虑增加新股东, 但她会给宏涛一个大红包。   宏涛打开红包一看,里面只有五百元,顿时泄了气,回家气呼呼地对我说: “餐馆生意没有不好,来吃面食的人越来越多,我拌的馅料独此一家,汁多肉鲜。 我每天都比别人忙,年终只得五百块奖金,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我说:“可能是面食利润少,鸡鸭鱼肉海鲜大菜才赚钱。嗳,你不是会做山 东烧鸡吗?你做的盐水鸭也很好吃,你让老板把你的盐水鸭放在餐馆的菜单上, 客人点的次数多了,盈利多了,老板自然会给你加薪。”   宏涛说:“我老早就告诉老板我会做这些菜,老板说美国顾客不吃烧鸡,也 不吃盐水鸭,除非我能做北京烤鸭。”   “老美喜欢陈皮牛和宫保鸡,你们餐馆没有吗?”   “当然有啊,这是中国餐馆的必备菜。我们餐馆的厨师都是偷渡客,用的是 饭店专用调料,全部是一个味。偷渡客当厨师是混饭吃,没有技术,我的厨师执 照算是白考了。”   我倒了一杯果汁给宏涛,劝他说:“别再想这事了。我现在工作稳定,能存 点钱,你还是把餐馆工辞了,上学去吧。”   “你就是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告诉你,这观念已经落伍了。这 年头工字不出头,出头就入土。哪天我把那破工辞了,自己当老板。"   “开啥格玩笑,你怎么当老板?”   “我是认真的。我准备给附近所有的餐馆供应面点,我拌馅料,找几个中国 人包饺子,另外做一些鸡鸭鱼肉特色菜。我算了一笔账,怎么做挣的钱比打餐馆 多,以后做大了,我再注册公司,雇员工进料送货,把宏涛牌做出名气。”   。   宏涛说干就干,第二天就辞去工作。他从黄页簿上查找附近的餐饮饭馆,开 着车子联系印刷厂,定制包装纸,然后去电器用品商店买了一个搅拌机,一个大 冰箱。   我们住的是一室户,卧室不大,小客厅连着厨房,本来就不宽敞,这下更加 逼仄。裘迪看见客厅里多出一个大冰箱,沉下脸对宏涛说:“房间本来就小,现 在转不过身了,搅拌机太吵,杰生的小床和推车也放在客厅,太多碍手碍脚的东 西,我没法干活。”   宏涛向来对裘迪无可奈何,但欣赏她手巧能干,只得将冰箱搬进卧室。我责 怪他一意孤行,同时担心卧室里有了食物的气味,影响生活质量。   宏涛说:“食物又没有毒气。我已经想好办法了。我白天购物送货,晚上裘 迪回家后,我再去厨房干活,不会影响你和宝宝休息。”   “你不要命啦?准备什么时候睡觉?”   “我白天找时间睡一会儿。你放心,如果想要爱爱,我准保上床,一定让你 称心满意。”   “去你的!”我瞪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撇开他逗孩子去了。   宏涛跟在我的身后说:“安琪,你听着,等我赚了钱,给你买大房子。”   留学生向往的五子登科,宏涛有了妻子、儿子和车子,只差票子和房子。宏 涛抖擞起精神,向着他的既定目标迈进。   12. 大爱之源   星期六裘迪休息,我们照例睡懒觉。忽听门铃声响起,宏涛立刻起床开门, 来者竟然是裘迪。   裘迪沉着脸告诉我们,玛丽近来咳嗽频繁,痰中有血,一下子瘦了十几磅。 前两天发高烧,被邻居送进医院。医生给玛丽拍X光,做超声波检查,初步诊断 肺部病变。昨天专家医生为她做了集体会诊,确诊是肺癌,当即安排住院治疗。   我惊懵了,心像被撕裂一般疼痛,立刻和宏涛抱着儿子去医院探望玛丽。   玛丽刚做完化疗,挣扎着坐起身,已是气喘吁吁。我们肯请她躺下,玛丽笑 眯眯地躺回被窝。我们希望能够为她做点事,守护陪夜或者跑腿办事都行。   玛丽面带微笑,语气平静,安慰我们说:“你们放心,生老病死没啥大不了, 我会听医生的话,吃药开刀尽人事,依靠天父得医治,安息主怀也幸福。”   回家路上,我对宏涛说:“有信仰的人就是不一样,生了大病还能这么从容 笃定。”   宏涛说:“乐观是好事,但我不懂为什么依靠天父得医治,死了也幸福。迷 信得没脑子。”   我嘘了他一声:“不要胡说八道。很多科学家大能人是基督徒,难道人家都 没脑子?”   自从来到美国,我遇见过许多基督徒和传道者。在这个相信没有耶稣就没有 美国的国家,基督教在美国的历史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执政者上台,按着 圣经宣誓,政策有错误,凭靠信仰纠正。我被教徒朋友带到不同的教堂听道,解 读圣经,起先是因为难却情面,渐渐地萌生了慕道之意,但还没有决志受洗。冥 冥之中我期待着感召心灵的圣音,让我能够坚信不疑。眼下玛丽面对死亡没有畏 惧,我对生与死产生了新的感念。   宏涛说:“玛丽这么虔诚,上帝为啥没保佑她好好活着,反而让她受尽折磨 还患上绝症?那些不信教干尽坏事的人倒活得很好。”   我回答不了宏涛的问题,引用了牧师的布道演讲,到了世界末日,上帝将对 每个人作出最后的审判,有人进天堂,有人下地狱。   宏涛摇头说:“别那么玄乎,管它天堂地狱,活得滋润,能够长命百岁才是 福气。”   “别忘记人除了肉体还有灵魂。肉体会死,灵魂不灭,相信耶稣得永生。到 了世界末日,上帝将作最后的审判。”我重复玛丽的话。   宏涛说:“活得健康快乐才重要。这么说吧,如果玛丽能活下来,我保证信 耶稣。”   玛丽没能活下来。她艰难地同病魔抗衡了三个月,与世长辞。玛丽所在的教 会为她举办了隆重的追思会,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殡仪馆大厅人头济 济,座无虚席,后到的人们挨着墙壁静静地站着。大厅的正面墙上挂着玛丽的遗 像,鲜花簇拥着玛丽的灵柩,气氛庄严肃穆又温馨祥和。   牧师证道之后,玛丽的孩子们顺序致词母亲的亡灵,亲朋好友纷纷上台表达 缅怀之情。来吊唁的亲友们眼里含泪,面无哀伤,在《奇异恩典》的音乐声中排 着队,缓缓地顺着次序走到玛丽的灵柩前,合掌,鞠躬,道别。玛丽的遗容恬静 安详,没有一丝往世的惶遽。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基督徒的丧礼,即刻被庄重温馨的气氛笼罩,自始至终泪 流不止,却没有太大的悲哀,心里竟然是温暖的。   回家路上,我对宏涛说:“也许逝世是玛丽最好的归宿。”   “为什么?”   “说不清楚,我有一个意象,玛丽在天堂非常快乐。”   “别神乎其乎,那我们都去天堂吧,都别活了。”   “你不知道,玛丽看上去乐呵呵,实际上内心非常痛苦。”   宏涛一脸诧异:“你不是说她在交友网站认识一个男朋友,情投意合很高兴 吗?”   “是啊,但我最近听人说,玛丽的男友丹尼斯和秀儿勾搭。秀儿抛弃韩国丈 夫和两个孩子,跟着丹尼斯跑到佛罗里达,临走偷走了玛丽所有的金钱财宝。”   “难怪今天司仪没有提起玛丽的男朋友,也没看见秀儿,这些人都是没心没 肺。”   “更离奇的是,秀儿的韩国老公搞不定孩子,又来向玛丽求助,玛丽一边流 泪,一边给予帮助。”   “岂有此理。上帝呢?怎么不来主持公义?”    “我也想弄明白呀,下个礼拜天我们一起去教堂听道吧,可以问一下牧 师。”   宏涛摇摇头,说了一大堆不信神的话,又说反感那些逢人宣教的教徒。我对 教义也不甚明白,一时说不出大道理,便搂住宏涛的胳膊说道:“去吧,陪我去 吧。你想,我们多久没一起散步看电影了?”   宏涛还是摇头,煞有介事道:“我哪有工夫?最近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很多 客户催货。噢,差点忘记告诉你,昨天裘迪对我说,她干到月底辞工,让我们赶 紧找新人。”   “为什么?你得罪她了?”   “得罪?裘迪就是一个老祖宗,我听她的话比听我妈的还多,她还不满意。 她不想干就别干,我另外请人干。”   “裘迪性格直爽,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对宝宝是真心好。再说杰生正处于认 生期,这时候换人对他成长不利。你对裘迪说几句好话,加点工资,过几天再看 看吧。”   宏涛搂紧怀里的孩子,没有吱声。   我又说:“裘迪是玛丽介绍来的,她带着故人的情谊,我感觉亲。”   “你去说吧。我怕说不顺口,反而添堵。”   “还是你对裘迪说吧,解铃还须系铃人。”   宏涛顿了半晌说:“那好吧。我明天对裘迪说些好话,请她留下来。”   我搂住宏涛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嗳,还不知道成不成呢。裘迪是个神婆啊。”   “我知道,裘迪能掐会算。她早就说过秀儿是妖姬投胎,让玛丽疏远秀儿, 还都被她说准了。”   宏涛说:“玛丽心底善良,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待秀儿好,这就是命吧。”   “哟,你也相信命运了?”   裘迪还是辞工了,理由是最近她有梦兆感应,必须回意大利故乡迁移祖坟, 估计半年之后返回美国。   匆忙中,宏涛找来南美裔女人波莉丝。波莉丝性格开朗,手脚麻利,刚来就 把我们的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但是照顾孩子粗枝大叶。杰生正在认生期,经 常直着脖子对波莉丝又哭又叫,闹得鸡飞狗跳。   这天下班回家,老远就听见杰生的啼哭声,我加快脚步走进屋,将儿子抱进 怀里。杰生的小脸红彤彤,身体滚烫,气息微弱。我心急如焚,连忙打电话告诉 宏涛。宏涛很快回来,开车带孩子去医院挂急诊。   儿子出院后,我们心有余悸。曾经听说南美女人擅长打扫卫生,带孩子粗糙 马虎,看来我们需要换保姆。   13. 母爱如水   第二天宏涛说:“我对我妈说了,她正在给领导打提前退休的报告。你赶快 填写担保书,我妈拿到签证就来美国,帮我们带孩子。”   我年底涨了工资,宏涛经营的小生意也报了税,我们报税单上的收入比去年 高出不少,担保婆婆足够有余。我立刻填写夫妻联名担保书,办理银行证明,宏 涛兴匆匆地把所有的文件快递寄给了婆婆。   宏涛说:“从现在开始,周末的家务我包了。你多去教堂祷告,保佑我妈签 证成功。”   “临时抱佛脚,你是投机分子。”我一边嘲笑宏涛,一边认真祷告,做礼拜 时请教会的兄弟姐妹为我们代祷。   婆婆顺利拿到签证,如期来到美国。这是我第三次见婆婆,其实我更习惯称 婆婆为“阿姨。”我忘不了当年哲明带我去大连,让我住在宏涛家。阿姨把我住 的房间布置一新,仿佛童话中仙女的闺房,每天换花样做可口菜肴招待我。那年 我回国和宏涛结婚,婆婆赠我祖传的碧玉手镯,让我感受到融入家族的亲切。如 今婆婆不远万里来美国帮我们带孩子,有这样的长辈是儿女的福气。   为了迎接婆婆,我们又搬了一次家,住进一房一厅带厨房的公寓。我们在客 厅打地铺,让婆婆睡卧室大床。婆婆睡了两个晚上,卷起铺盖说:“我跟你们换, 我睡客厅,你们白天工作,睡眠充足才有精神上班。”   宏涛说:“地板太硬,妈受不了的。”   “没事,我喜欢睡硬床,年纪大了腰背老化,床铺太软反而直不起身。”    我们说服不了婆婆。买来一个高密度乳胶床垫,让婆婆躺下试试。婆婆 在床垫上仰睡侧卧,又翻了几个身,连声说好。婆婆执意让我们把孩子的小床放 在客厅,晚上由她照顾。   “宏涛牌”面点大受欢迎,婆婆帮助儿子一起忙活,家里堆满了食材和容器。 我们不得不再次搬家,租了两房一厅的公寓。   房子宽敞了,又有婆婆的帮助,宏涛买来食品切割机和脱水机,加大生产量。 母子两人切磋厨艺,增加了鲜肉月饼,上海春卷和菜肉大馄饨,一时供不应求。   我对宏涛说:“满屋都是油烟味和机器的噪声,宝宝怎么受得了?”   宏涛说:“我们在厨房干活,碍不着宝宝。再说这是食物,不是有害物质。”   我刚想反驳,婆婆接过话头说:“没事,如果味道太大,我带宝宝出门转 圈。”   我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背着婆婆狠狠地瞪了宏涛两眼。   这天我下班回家,宝宝躺在床上吮咂着安慰奶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宏涛和婆婆正忙着装货封袋,我不禁生出三分不快,又见晚饭还没做,更添了三 分不满。我把孩子抱进婴儿车,推他出门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直到天色漆黑才 回家。   宏涛冷着脸说: “你还知道回家,把妈给急坏了。”    “妈来带孩子,现在弄得本末倒置。”   “妈当免费保姆,你不感恩还给妈脸色看。”   “那该怪你,你为了赚钱伤害孩子的身体。”   “孩子不是好好的吗?”   “这种伤害看不见,我说过很多遍不要让孩子吸安慰奶嘴,会影响牙齿和嘴 型,还会影响脑部发育。”   “你就会胡说八道,根本没有医学根据。”   我气得眼泪汪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从抽屉找出育儿宝典塞进宏涛手里。 宏涛向我陪笑道歉,抓住我的手往他的脸上打。   “你干什么,快住手!”   宏涛说:“不行,必须打一百下。”   “你有病啊,我的手也疼啊,你还要折磨我吗?”   宏涛吻我的手,低声说:“我去对妈说,让她专心照顾宝宝,不要管厨房里 的事情。”   我正要开口,电话铃声响起,是哲明。哲明说他后天到我们家附近的和平大 厦开会,顺道过来看望阿姨。   我们来美国后和哲明没有来往,起先是因为我有点惭愧,不敢贸然打扰,后 来听说哲明娶了一个美国太太,生活美满。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大家都放下了 曾经有过的心结。我想招待哲明吃饭,宏涛说他已经在电话中回绝与哲明见面。   我又惊又气,责问宏涛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便擅自回绝。宏涛说他刚发展了几 位新客户,需要花时间了解,没空应酬,不然生意就黄了。   “吃饭能占多少时间?表哥难得来这里出差,我们应该尽地主之谊。”   宏涛还是摇头,又叮嘱我说:“万一哲明问起缘由,就说我们在外地度假。”   “为什么让我撒谎?”   “我们要统一口径。”   “你说过自家人就该来来往往,还收了人家的大礼。”我嘀咕说。   “现在不是时候,我们住在出租屋,等我生意做大了,买一幢大房子,自然 会和表哥来往。”   “哪能这么为人处事?你要面子可以在餐馆请客,不带他来家里就行了。”   “我真的没空。”宏涛还是摇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脑门:“对了, 表哥开会的地方离你公司不远,要不你请他吃午饭吧。”   我点头笑道:“好啊,你打个电话给表哥,让他定时间,我随时可以奉陪, 让我请一天假也没问题。”   “你还当真了?”   “当然啰,你眼睛瞪那么大干嘛?”   我最终没有和哲明见面,哲明说会议因故取消。我有点疑心宏涛出言不逊, 以致哲明知趣而退。宏涛这家伙是自卑还是放不下旧事?   转眼间宝宝杰生长到三岁,我们在“幼儿乐园”为他开庆生派对。派对策划 和主持人都是当地的高中生,课余打工赚零花钱。杰生的小客人们带着纸帽走圈 圈,捉迷藏,吹气球,钻地道,最让孩子们惊奇的活动是攀登人造小岩壁。杰生 没有露怯,率先迈开第一步,孩子们陆续爬到了最高处,然后由爸爸们抱回来。   长方形的奶油蛋糕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插着三根彩色大蜡烛。小伙伴 们拍手高唱生日快乐,杰生兴奋得小脸红彤彤。我们喜笑颜开,喜上添乐的是派 对结束回到家里,邮箱里躺着移民局寄来的绿卡。   我们拿到绿卡,决定请休假陪婆婆回中国探亲访友。   中国正在实行改革开放,举国经济腾飞,高楼大厦林立,商城餐厅鳞次节比, 气象万千。宏涛与老同学聚会,商量合作做国际贸易。从此宏涛摇身一变成为商 人,国内国外满世界跑生意。   所谓“工字不出头,出头就成土”,宏涛经商半年即成小富。他给自己买了 一辆蓝色宝马,说再做成一笔生意就给我买一辆红色法拉利。   我不要法拉利,宁愿继续开丰田。我提出把钱存进银行,以备不时之需。   宏涛说:“赚来的钱就该花掉,才有动力继续赚。你看很多美国人是月光族, 舍得添购新物,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们的父母守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 补补又三年”的旧观念,因为那时他们没有条件。我们不要委屈自己,再说花钱 是为促进市场经济做贡献。”   “哟,你花天酒地做生意,赚来的钱一半应酬交际,我哪能不节省着用?我 们哪能跟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相比?”   宏涛一本正经说:“我就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别担心,你老公有能耐赚 钱。”   “我倒是觉得我们应该存钱买房子,安居乐业。这些天我老是恶心反胃,昨 天买来验孕棒,证实我又怀孕了。”   宏涛喜得眉飞色舞,抱起我满屋子转圈,差点撞倒吃饭桌。我惊魂未定,宏 涛大咧咧嘻着脸说:“听老婆大人的,我这就去买报纸看广告,找房地产经纪 人。”   14. 爱的蜗居   我们在郊外的绿坡镇买下一栋小洋楼,门前一片青草地,院后大树枝叶茂密。   宏涛做生意学会一套砍价本领,买这房子得到一个好价钱。这栋小楼的房龄 已有三十年,瓦墙斑驳,设施陈旧。我们决定先装修房子,再搬进新居。宏涛为 了省工钱,没有请装修工人,从图书馆借来《老房子装修改造宝典》等有关书籍, 去建筑用品商店买来各种材料,得空就为房子补瓦换砖,粉刷喷漆,换新地毯, 将房子修饰一新。   这所小楼不大,三房一厅,前屋主将阁楼改建成一间客房,倾斜的屋顶,稍 不留意就撞头,我们在阁楼储藏杂货。   我们欢天喜地搬进新居,正忙着安放家俱,布置摆设,门外响起打铃声,原 来是邻居夫妻送来一个大蛋糕。他们说这里有一个风俗,街坊老居民要给新来的 邻居“敲门送蛋糕”,这蛋糕必须收下。   恭敬不如从命,我请他们进屋喝茶吃蛋糕,他们欣然答应。邻居夫妻和我们 年龄相仿,也是同学夫妻,丈夫名汉克,妻子名苏珊。他们的孩子叫麦克,与杰 生同龄。我们聊得非常投机。   杰生和麦克在同一个学前班,经常一起画画写字,唱歌猜谜,踢球做运动, 玩约会游戏。   我上班前送杰生去学校,下班后送他参加课外活动,天黑才回家。宏涛为了 忙生意,在中美两地来回跑。   学校放暑假的六月初,我们收到一封精美请帖,汉克和苏珊邀请我们参加他 们的婚礼。我们又惊又喜又好奇,这才知道他们先前是同居。   苏珊说:“我打算找六位女孩当伴娘,三个同学,一个同事,一个教友,第 六位想请我的邻居安琪,不知是否有此荣幸?”   我大乐,笑道:“不胜荣幸,为你们高兴,期待在婚礼上听你们谈爱情故 事。”   苏珊说:“如果你有时间,我现在就告诉你。”   “好啊,我洗耳恭听。”    苏珊和汉克是中学情人,高中毕业苏珊在百货店当售货员,汉克开长途 货运卡车。生下麦克之后,他们租了一间小公寓,把各自的简单家俱搬进新居, 两张小床拼成一张大床,就这样过起了日子。    五年过去了,他们越来越相爱,决定登记结婚,邀请亲朋好友参加婚礼, 为他们的爱情作见证。   “祝贺你和汉克!你们青梅竹马,终成眷属。”   “什么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是我们中国的古诗,青梅指青的梅子,竹马指男孩把竹竿当马骑, 古时候没什么玩具,孩子们就地取材做游戏。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产生了亲密感情, 长大以后结成夫妻,被认为是天赐的良缘。”   苏珊听得兴趣盎然,问我和宏涛是否青梅竹马的夫妻。我笑道:“我和宏涛 是初恋,那时我们已经20岁了,算不上青梅竹马。我们万里迢迢来到美国,白手 起家,也没有举办婚礼。我准备向你学习,以后有条件再补办婚礼,到时也请你 做伴娘好吗?”   苏珊朗声道:“一言为定。”   我带着三个月的身孕为苏珊当伴娘,感觉特别美。我希望肚里的宝宝是女孩, 产检超声波显示是女孩,我和宏涛乐不可支,我们果然有了一对金童玉女。   我再次申请母亲来美国,母亲再次被拒签,申请婆婆也没有成功。   宏涛说:“你辞职在家里带孩子吧,我们现在不缺钱。”   我没吱声。我从小接受“女子当自强”的教育,认为经济独立才有自主。我 喜欢公司的气氛,有些人拿到绿卡马上跳槽高就,我感谢公司的善待,决定留守 职位。我认为花自己赚的钱,偶尔买件奢侈品也心安自得。   宏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咧咧地说:“你喜欢什么尽管买,男人赚钱老 婆化,天经地义。”   宏涛说得甜蜜动听,我不禁笑了:“明天我和老板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做 半工。”   宏涛摇摇头说:“你真是一个自己找食的小鸟,那就随你。”   宏涛把赚来的钱投资房地产,在山那边的卡芙镇买下一幢簇新的百万豪宅。 我们挑了一个好日子搬进新居,请汉克和苏珊住进绿坡镇的小屋。因知他们经济 拮据,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我们将房租定得很低。汉克执意要为草坪割草 施肥,我们也就答应下来。   几个月后女儿诞生,小脸粉红,笑靥如花,是一个小天使。杰生给妹妹取名 朵莉,经常逗妹妹笑,拿自己心爱的积木玩具给妹妹。妹妹不会搭积木,喜欢布 娃娃,看见布娃娃就咯咯笑。我守着一双儿女,心满意足。   产假结束前,我去职业介绍所找保姆。介绍所在唐人街一栋老房子的二楼, 长方形的房间,迎面是女秘书办公桌,两端靠墙摆着一些椅子,往后是老板娘的 办公桌。我填了雇主登记表,找工的女人听说了薪水和招工要求,纷纷毛遂自荐。   一个衣著光鲜的女人向我推荐秋菊,互相打量时我大吃一惊,分别七年,居 然在职业介绍所遇见刘丽俐。我以为丽俐也是来找保姆管家,丽俐坦言她已和大 款分手,既没拿到学位,也没拿到钱财,但是不想回中国,所以来华人介绍所找 工作。我和丽俐交换了电话,说定来日找时间一起吃饭。   我接受了丽俐的推荐,与老板娘签下雇用合同,将秋菊带到家里。   15. 保姆的爱情   秋菊丰满身材,圆红脸蛋,笑起来腮边漾起两个浅浅的酒窝。来我家的第二 天,秋菊合面擀皮做了一顿三鲜水饺,我们都说好吃,秋菊听了咧嘴直笑。    我们相处得挺好,唯有一事让我纳闷,秋菊每到星期五便魂不守舍,催 促我们快吃晚饭,背着包在我面前晃悠,晃得我心神不宁,匆忙吃完饭开车送她 去法拉盛。   有一次送她时,我急着要用洗手间,便把车子停在路边,跟着秋菊去了她的 住处。这是一栋二层小楼,过道狭窄,设备陈旧,秋菊和另外三个女人合住一房, 每人的空间仅限于床铺附近。我让秋菊住在我家,不用付房租,周末不用干活。   秋菊掀了掀嘴角,似感激又带一点害羞说,周末她要和男朋友见面,还是住 法拉盛方便。   我听秋菊说起过她在国内有丈夫和女儿,怎么又有了男朋友?秋菊倒是大方, 说很多在法拉盛打工的新移民都这么过日子,这叫“搭伙吃饭。”    秋菊的男朋友名叫皮特,是出租车司机。秋菊夸他开车又快又稳,什么 地方都认识,什么路都能开,从来没有出过车祸。秋菊和皮特打算租一个单间同 居,这样他们随时可以要好。秋菊说时,脸色如少女一般绯红。   这日我去接秋菊,她劈面问我借两百块钱,因为皮特输了钱,需要凑钱还债。 我听了心头一沉,感觉不妙,告诫她不要与赌钱的人交往。秋菊急得流下了眼泪。   回家路上秋菊向我道谢,让我从她下星期的工资中扣钱。我问她最近还寄钱 回家吗?女儿和家人可好?   秋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呜咽起来:“我在老家时,老公不肯干活,我只得 到处找活干,赚钱养家活口。老公看见钱就抢去买酒喝,喝醉了就打我,打得我 牙齿出血,身上乌青。他还骂我笨不会赚钱,生了个女儿是赔钱货,有时还打女 儿。”   我听得气极,问她为什么不离婚。秋菊说她父母不让她离婚,怕丢人现眼, 又说离婚女人拖着个油瓶孩子过日子更难。她舅舅看不过去,出面找蛇头帮她办 出国,欠下二十多万人民币。秋菊说,她来美国打工还债,还要存点钱养活女儿, 没想到在法拉盛遇见皮特,得到男人的疼爱。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秋菊一眼,只见她嘴角漾笑,神情痴迷,喃喃着说皮特待 她好,有了钱会买衣服和化妆品给她,而她丈夫只是糟蹋她。皮特的老婆跟人跑 了,他一个人过日子很可怜,才去赌博解闷,她要待皮特好,让他高兴起来。   秋菊显然陷入了情网,我暗叹搭伙吃饭不谈爱情,不是人人能够做到的。宏 涛怀疑皮特利用秋菊,是一个吃软饭的男人,让我提醒秋菊长个心眼。   秋菊浅浅一笑,重复说皮特是好人。秋菊自信所见,我们不便多说多言,又 见她确实比从前精神,只能为她祈福了。   秋菊几乎不购物消费,却拿钱给皮特作赌资,替他还债,寄回自己家的钱越 来越少。国内的债主们纷纷跑到她家催债,又说要在美国找人向秋菊讨债。秋菊 父母来信责问,为什么别人在美国打工,两三年便可以还清欠债,再干上几年能 盘下一个外卖餐馆,或者当超市的股东老板。秋菊只是支吾其词。   这日我去接秋菊,刚把车子泊在路边,看见秋菊慌里慌张地飞奔而来,一叠 声说有人追债来了,让我赶紧开车带她离开。我按下开门键,秋菊还没来得及上 车,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拦住,声称他们受人之托向她追债,另外要她付五百 块劳务费。   秋菊说她一定会还债,不懂什么是劳务费。一个男人夺过她的挎包,兜底摔 到地上,说他们讨一回债,就要收一次劳务费。秋菊一边哭,一边抓寻滚落在地 的物件。男人一脚踏住她的手,厉声命她掏钱还债。   在这当儿我已打电话报警,但是警车还没赶到,那帮人已经仓皇鼠窜,边跑 边回头警告秋菊,过几天再来找她收钱。   秋菊为了多挣钱,在粤菜馆找了一个周末推车送茶点的工作。周日晚上她刚 坐到我的车上,便倒头打起了呼噜。秋菊面色暗黄,人形浮肿,干活远不如从前, 我待要解雇她,又不忍心落水下石。   下一个周日的晚上,我正要出门接秋菊,电话铃声响起,秋菊说不能过来上 班了。我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啥时能来上班?秋菊支吾着把电话挂了,从此淼无 音讯。我去法拉盛时特地拐道去看她,房东说秋菊已经搬走了。   辗转间已是秋天,后园的菊花开了,鹅黄色的花朵摇曳多姿,光华灼灼。这 花还是秋菊种的,却隔了一季才开花。我正自感叹,秋菊竟然来电话了。   隔着茫茫时空,秋菊在电话里时而沉默,时而喏诺,时而发出几声抽泣的声 息,怎么都说不清一句完整话。我疑惑又不安,约她和丽俐一起去广东餐馆饮茶。 丽俐说她最近遇上麻烦事,脱不了身,以后再约。   秋菊蹒跚而来,面目憔悴,神情恍惚,深陷的眼窝仿佛是一对黑窟窿。让我 诧异的是她怀里兜着一个小婴儿。   秋菊不接我的寒暄之语,直接告诉我,婴儿是她为皮特生的儿子,还没有满 月。我顿时恍然大悟,难怪那阵子秋菊臃肿憔悴,原来怀上了身孕。看她光景如 此,似乎又出了什么事?果然,秋菊说皮特死了。   自从秋菊怀孕,皮特成天眉开眼笑,到处说他有香火了,对得起祖宗了,又 说要戒赌,要为孩子攒钱,让孩子做一个体面的读书人。   下周日,有人来拉皮特去赌牌,他又跟着走了。到了傍晚,皮特灰头土脸回 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去上班。他走到门口,又回来吻秋菊,亲她肚里的宝宝。 皮特一会儿出门,一会儿进门,来回好几次,好像丟了魂。秋菊觉得奇怪,又有 点担忧,想到家里没钱了,忙催皮特快去上班。   皮特走后,秋菊开始心神不宁,肚子疼痛,于是打电话向我请假,躺在床上 休息。天色越来越黑,秋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慌意乱。到了半夜警察来了,告 诉秋菊,皮特的车子撞上高速公路的石头围墙,皮特当场死亡。   秋菊责怪自己不该催皮特上班,不然皮特不会死。她涕泪交集,反复叨叨着 对我说,她认识皮特之前活得窝囊,失去皮特之后她的魂也丢了,活不活都一样。   我找话安慰秋菊,皮特一定希望她好好活着,把他们的孩子养大,不然他的 灵魂不得安宁。秋菊眼睛一亮,追问我皮特何时显灵,她能认出皮特的灵魂吗? 我本是胡诌,只得老实说不知道。秋菊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喃喃着说她要去寺庙 烧香拜佛,期盼皮特显灵。   我们勉强吃完饭。临分手时,秋菊从包里拿出一只信封,里面装着她欠我的 六百块钱。我说这钱送她了,不用还。秋菊坚持要还,说她有钱了,准备回中国 去了。   原来皮特出事之后,警察局立案调查,发现皮特开出租车之前买了十万美元 人寿保险,受益人原先是他的前妻,最近才改成既没有姻缘,又没有血缘的秋菊, 事情变得复杂了。当法院最终判定秋菊是合法受益人时,移民局的通知也来了, 秋菊被命令限时出境。   我又是一阵忐忑。眼见秋菊失魂落魄,想她虽有十万保险金,既要养家又要 还债,拖儿带女不容易。我打算帮她向移民局申请延期,再试试为她办理家庭保 姆签证。秋菊说她不想再折腾,执意回国与她的丈夫离婚,脱离夫妻关系。   秋菊老实迷糊,脾气还真倔,我奈何不了她,只有祝福她了,于是说定到时 由我送她去机场。   几天之后,秋菊来电说她已经到达机场,马上就要登机。我惊讶于她的失信, 秋菊解释说她是带着皮特的骨灰走的,即使我没有忌讳,她还是不想麻烦我。她 带皮特和儿子回家,等待和皮特的灵魂见面。   在机场的一片嘈杂声中,秋菊的声音穿过电波,却是异常地清晰明白。   16. 幡悟的爱   秋菊走了,我去职业介绍所找新保姆,劈面又遇见了刘丽俐。老板娘正在嗔 怪丽俐高不就低不成,介绍她去会计楼当秘书,老板倒是迁就她没有经验,她却 挑精拣肥闹辞工。   丽俐辩解说:“我没有挑精拣肥,那个会计师不道地。唉,我就不多说什么 了,还是另外找工算了。”   “人家丽俐是跟大老总混的,哪能屈就小会计?”有人调侃,引起一阵哄堂 大笑。   老板娘似笑非笑,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家都听着,不论你们从前有多么风 光,来这里都是打工者,找到工就好好干,纽约不相信唧唧歪歪。”   我没有找到合适的保姆,眼看时辰不早,杰生即将放学回家,连忙抱着朵莉 离开了介绍所。丽俐跟在我的身后说,她闲着也是闲着,需要帮忙可以找她。   我估计丽俐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想在我这里赚点小钱,我却不便雇用她。丽 俐性格孤傲,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差使,恐怕人情没成反而产生矛盾。我决定以借 贷的方式给丽俐一笔钱,帮助她度过难关,让她不必惦记还钱。   丽俐收了钱,又请我帮她找老公,必须是美籍华侨,假结婚也行,只要能为 她办绿卡。我不懂这方面的行情,又不认识单身汉,便在报纸上为丽俐刊登了征 婚广告。几天后,丽俐对我说,她接到十来个电话,只有两个人愿意见面,他们 都是六十多岁的老头。   “你再等等,广告的有效期是一个月,你在报纸上也留心一下男人的征婚广 告。”   又过了几天,丽俐来电说她的征婚情况没有进展,决定和那两个老头约会, 认识一下再说。   正是晚春时节,丽俐和吴先生在附近的林溪公园赏花,看野鸭子在碧水潭嬉 戏。吴先生趁着游客稀少对她动手动脚,丽俐闪身躲开。丽俐更乐意与章先生交 往,章先生身材适中,举止大方。吴先生矮矮胖胖,走路外八字。章先生的子女 反对父亲与大陆偷渡客交往,担心丽俐把父亲当作留居美国的跳板。   我叹口气对丽俐说,确实有不少非法移民拿到绿卡就闹离婚,难怪人家不放 心。   丽俐说:“我不是这种人,章先生误会了。”   “你找机会跟章先生解释一下,希望能消除误会。”   “唉,我的旅游签证马上就要过期了,不能再折腾了,我还是抓紧时间跟吴 先生确定关系算了。”   丽俐放低姿态,主动约会吴先生,任他又亲又抱,借机说愿意做他的太太。 吴先生饱经世故,明白自己是备胎,还是佯装糊涂。他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 在丽俐身上摸摸捏捏。   丽俐说:“你到底准备和我结婚吗?不结拉到,我没功夫磨蹭。”   吴先生的手掌心还留存着丽俐丰腴肌肤的柔腻,他舍不下让他魂销骨酥的感 觉,也被丽俐的直爽逗乐了,连忙说:“结,我和你结婚。你是个直爽可爱的姑 娘,我要和你结婚,娶你做妻子。”   “那我们现在就去办结婚证。”   “别急,办结婚证需要好几个步骤。先要填申请表,再去注册登记,然后登 记公证,接下来还要跟法官约时间,请征婚人主持结婚仪式。”   丽俐搂住吴先生的胳膊轻轻地摇曳,唤他的小名说:“阿炳,那我们今天先 填申请表,我带着护照和单身证明。”   吴先生被丽俐摇得晕陶陶,笑呵呵地依了她。   第二天,丽俐自己提着行李搬进阿炳的公寓。   从此丽俐没有音讯,我有点挂念她,打电话问她和吴先生过得可好?   丽俐说:“别提了,阿炳见到我,笑得满脸的皱纹都泛出了红光,握住我的 手连声叫“太太”,还带我去餐馆庆贺,又是龙虾又是烤鸭,吃得我肚子撑得难 受。”   “吴先生对你很好啊。”   丽俐说:“哎,怎么说呢,照顾他很不容易。每天吃过晚饭,我刚收拾完毕, 他总是急不可耐地拉我上床。”   “你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了。”   “唉,老头根本不行了,偏说是兴奋过度了,夜夜折腾真是烦煞人了。”丽 俐抱怨说:“老头竟然从医生诊所开来伟哥,吃了没有起色,他还是不肯罢休。 如果不是为了绿卡,我早就跟他拜拜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劝她以大局为重。丽俐说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过了一阵子,丽俐又来电话说,她已经收到临时绿卡,准备去找工作,免得 白天黑夜都为阿炳忙活。   丽俐没能找到办公室工作,大佳超市的董经理录用她当收银员。董经理是老 板的小舅子,负责管理员工,配合商家搞促销。董经理三十来岁,年纪不大,资 格不小,高个子,白净脸,有点小帅。   丽俐在超市上班朝九晚九,晚上被阿炳纠缠,又困又烦。这天丽俐夜班回来, 疲累不堪,阿炳又来缠她,她终于忍不住推开阿炳,提出分床而宿。   阿炳干咳了几声,说道:“唉呀,你怎么可以不尽妻责呢?你要明白,你现 在拿的是临时绿卡,过两年换正式绿卡,我们要一起去移民局面谈。你不和我过 夫妻生活,那不成了假结婚?办假结婚我还能拿五万美金,移民官不会给你绿卡, 还会把你驱除出境。”   丽俐愣了半晌,决定拿到正式绿卡再说。   这天丽俐正在吃午饭,小董端着饭盒坐到她的身旁,两人边吃边聊,有说有 笑,半小时很快过去。   小董约她晚上看电影。丽俐的心怦怦直跳,来美国将近一年,她还从来没有 进过电影院。莫非小董对她有点意思?   秀芳跟着小董去看电影,整场都在琢磨小董的心思,看得心不在焉,倒是吃 完了一纸桶香爆玉米花。   小董送丽俐回家,在她家附近的街口吻她。从此两人频繁约会,多半是逛马 路,在大排档吃便当。   一个淫雨霏霏的晚上,小董买了几个熟菜,带丽俐去他的住处。丽俐跟着他 走进一所楼房,踏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一级一级爬到三楼。小董打开房门,是一 间小阁楼,低矮倾斜的屋顶让丽俐差点撞破头。丽俐尚未定下神,小董已将她推 倒在地上,狂吻不休。   “哦哦,你这个坏蛋。”丽俐呻吟着,轻轻地捶着小董的肩背,喜极而泣。   物转星移几度秋,丽俐和阿炳结婚将近两年,按移民局规定,阿炳必须在此 时为丽俐申办正式绿卡。阿炳却一拖再拖,迟迟不填申请表。   “你拿了绿卡就会离开,我不舍得你离开。”   “你待我好,我就不离开。”   阿炳将信将疑地看看她,摇摇头,迈着外八字步走开了。   眼看移民局的时限将至,丽俐只得咬咬牙花钱找律师。律师为她填申请表, 办公证书,让她说服阿炳在各份文件上签字,另需准备夫妻联名银行账户等私人 文件,证明他们婚姻的真实性。   丽俐顿时傻了眼,她和阿炳没有银行联名账户,阿炳只提供住宿,伙食开销 都是AA制。   我建议丽俐去银行开一个小额户头,加上阿炳的名字,同时收集购物收据和 支票存根,面谈时把这些资料向移民官出示,可能会成功。丽俐听了眼睛发亮, 说马上就去银行开户头。   丽俐拿着刚开的联名账户,软缠硬磨阿炳,要他在文件上签名。阿炳置若罔 闻。   丽俐又说:“你看,我开的银行账号有你的名字,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看 见了吗?快签名呀。”   阿炳还是哼哼哈哈。   丽俐怒从中来,吼道:“你为什么不签名?我天天伺候你,陪你睡觉,难道 不是夫妻?”   阿炳嗫嚅着说做爱没成功,不算夫妻。丽俐又好笑又好气,耐着性子继续缠 着阿炳签名,阿炳喃喃着说做爱成功才签名。   丽俐哭笑不得,近来阿炳的脑子越来越糊涂,脾气却愈加固执。丽俐叹口气 对阿炳说,她已经请了律师,休想歪曲他们是真夫妻的事实。   这天丽俐加班回来,阿炳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说血压升到一百八了,让丽俐 赶快送他去医院。丽俐问他是否忘记吃药,阿炳回答不记得有没有吃过药。   丽俐想起上次送阿炳去医院,排队挂号,在候诊室等到半夜,阿炳歪在椅上 打着呼噜。他们等了一个钟点,医生终于来了。医生为阿炳测体温,量血压,最 后还是让阿炳吃降压药,遣送他回家休息。   那天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丽俐迷迷蒙蒙地睡了几个小时,第二天上班睡思懵 懂,没精打采,还收错了顾客的钱,多亏小董把这问题和谐了。   “你还是吃颗药吧。”丽俐倒了一杯水,把药送到阿炳嘴边。   “我头晕,快,送我去医院。”   “上次去医院等到半夜,医生还是让你吃药,你忘记了吗?”   “我要去医院。” 阿炳固执道。   “那你签不签名?”   “回来签。”   丽俐斜着眼睛看着阿炳,心里想:现在是关键时刻,万一老头子脑溢血死了, 她的绿卡也就办不成了,岂不是全功尽弃?丽俐打起精神,扶阿炳走出公寓大楼, 坐出租车去医院。   从医院回来已经是半夜,两人胡乱躺下睡了。第二天,丽俐破天荒请了一天 假,跑到律师楼取回证件,继续缠着阿炳签名。   阿炳慢吞吞吃完丽俐煮的绿豆稀饭和荷包蛋,在客厅里踱了几个来回,坐到 沙发上看电视。丽俐“啪”地一下关了电视,让阿炳签名。阿炳“咳”了一声, 重新打开电视。丽俐挨着阿炳坐下,摆出不签字不罢休的姿态。   阿炳看完电视,从裤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张纸让丽俐签名。 丽俐接过一看,纸上写着几条协议,要她保证不离婚,不闹事,陪他到老终。   丽俐又好笑又无奈,一边签名一边嘟哝,这老头心眼真多。阿炳笑呵呵地收 起保证书,放进抽屉上了锁,这才在绿卡申请表上签下他的大名。   “你不要加班,太累对身体不好。我近来身体不如从前了,你要多陪陪我, 最好别去上班了。”   “你是糊涂还是装糊涂,我不上班哪来的钱?”   “哦,哦。”阿炳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那你做半工吧,伙食费由我出, 我再给你一些零花钱。丽俐啊,我帮你办了绿卡,你要对我好一点,我以后不会 亏待你。”   “你怎么不亏待我?”   “我从前是政府公务员,比别人多一份养老金,除了社保金,还有退休金, 将来你两份都能拿。”   丽俐心想,拿他一点钱必须陪他到死,小董怎么办?近来小董老是催她离婚, 她担心刚拿到正式绿卡就离婚,会引起移民局怀疑。   小董阴阳怪气地说:“老头贼精,找个女人当老婆既省下嫖资,也省下请女 佣的钱。”   丽俐立刻炸了,问小董是否为省嫖资才找她。小董偏过脸一言不发。   丽俐愈发生气了:“说到你心里去了是不是?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告 诉你,你既和我做了,就不许你吃野食弄出病来害我。还有,你欠我的钱每月还 两百,免得你又乱花钱。”   小董连忙搂住她,讪笑着说:“那你要答应我,一周来三次。”   丽俐打算找茬跟阿炳闹离婚。我劝她不要太冲动,老年人经不起折腾,万一 阿炳有个三长两短,她的日子不一定好过。   丽俐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已经35岁了,老头没法让我生孩子,我想和小董 生个孩子。男人都靠不住,孩子才是真正的亲人。”   小董声明不要孩子,除非丽俐跟他结婚,帮他办绿卡。丽俐心里来气,认为 小董和她交往是利用她。小董却说他们不结婚也不住在一起,无法确准丽俐生下 的是他的孩子。   丽俐气得喉噎脸白,顾不上衣衫凌乱,跳下床往门外跑。小董追着她来到街 上,将她揽在怀里又是哄又是吻。   “我就是一个没人爱,狗也嫌的人。”丽俐呜咽着抬起脸,霎那间愣住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前方,前方站着一个老头,也正直愣愣地看着她和小董。突然间, 老头的身体往前一冲,栽倒在地。   救护车将阿炳送进医院。丽俐守在候诊室惶惶不安,打电话向我讨主意。我 建议丽俐赶紧通知阿炳的儿子,万一阿炳有个三长两短,隐瞒事情更糟糕。   丽俐打电话到杰瑞家,杰瑞的太太说丈夫正在台湾出差,她必须把家事安排 妥当才能过去看公公。第三天上午,杰瑞太太匆匆赶来探望阿炳,傍晚时分匆匆 离开。丽俐松下了一口气。   阿炳获准出院的前夕,丽俐为他准备穿回家的衣服。刚拎起阿炳进医院时脱 下的外套,一串钥匙叮当落地,丽俐的心咯噔了一下。阿炳总是把书桌的抽屉紧 锁,她要趁此机会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丽俐拿着钥匙,一把接一把地试着开锁,终于把抽屉打开。里面是一些发票 收据、银行存折等证件,忽见一只信封上写着“丽俐启”,连忙抽出信纸读道:   亲爱的丽俐:   谢谢你给我的晚年生活带来了女人的美好。你也许不明白,男人一出娘胎就 离不开女人,性爱更是生命的动力,我老衰无能也不甘心,让你受委屈了。在你 之前有个女人拿到绿卡就离开了,我担心你也会这么做。今天你能看到这封信, 你就是我的爱妻。如果我病倒不起,我的退休金和社保金都归你领。如果我走了, 你每月能领取我一半退休金。我们的公寓是以杰瑞的名义买的,我让他容你再住 两年。这些话都已写在我公证过的遗嘱里。丽俐,你勤劳,勇敢,真实,有良心, 我爱你!- 吴阿炳   丽俐读得鼻子发酸,泪眼朦胧,哽着嗓音对我说,她没想到阿炳待她这么好。 她从来没被人夸过,阿炳竟然列出那么多优点。她真有那么好吗?她只知道她不 勤劳就没法活下去。她勇敢是为了不被人欺负。她说不说谎都没人在乎。她有良 心吗?什么是良心?生活将她的心磨出茧子,没想到茧子破了又肿又痛。   丽俐辞了工作专心照顾阿炳,康复医师每天上门为阿炳做按摩理疗,丽俐在 旁边学习按摩手法,一日数次为阿炳按摩,增进血液循环,活络筋骨。渐渐地, 阿炳能够抬手举腿,半躺半坐,但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总把丽俐当作亡妻。   这天风和日丽,丽俐扶阿炳坐上轮椅,推着他去附近的林溪公园散步。篮天 上飘着白云,野鸭子在碧水塘里悠闲地游走。丽俐让阿炳面朝碧水,往水塘里扔 面包喂野鸭。   阿炳已经有点力气了,手臂和手腕还不太灵活,有时扔得太近,有时扔歪了。 丽俐弯下腰将面包捡起来让阿炳重新扔,夕阳将她的脸蛋映得红彤彤,晚霞像着 了火一样,绚烂多彩。   阿炳突然停住手,唤道:“丽俐。”   丽俐愣了愣,回头看他。   阿炳又叫了一声:“丽俐。”   “阿炳!天哪,你认出我了吗?”丽俐大声嚷嚷。野鸭子仿佛被她的声音惊 动,一个个扑棱棱地飞起来。顷刻间,碧水塘里水花四溅。   阿炳茫茫然看着天空。丽俐在他膝前蹲下,问他在看什么?   “野鸭子。”   “野鸭子飞走了。”   “哦,哦,飞走了。看不见了。”   我听完丽俐的故事,感叹人心是肉长的,人间还是有真情。   17. 爱的偏差   宏涛在中美两地穿梭来回,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里不缺银两。我听从宏涛 辞去工作,专心致志养儿育女。   这天中午,小朵莉午睡,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 厨房,洒在我的身上,又轻又暖。窗外的枫叶由绿转黄,有一些已是殷红,飘动 的叶子犹如蝴蝶翩翩起舞。   “秋天进补,春天打虎。”母亲有祖传的养生秘方,我每年都照着方子做几 道合宜的补品,让宏涛从初秋吃到开春。   我取出各种食材,洗净浸泡,炖羹煲汤,一钵海参牛筋花膠煲,一锅虫草洋 参乌鸡汤,电锅里蒸着桂圆阿胶固原膏。正忙得兴致勃勃,门外响起铃声,我怕 吵醒朵莉,小跑过去打开房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烫着时髦卷发,涂着玫瑰胭脂,轻启红唇:“请问 这是李先生家吗?”   “是的,请问你是哪位?”   “我姓陈,是李先生的朋友。”   宏涛极少把家里地址给外人,我猜想有事,连忙笑道:“陈小姐,请进,请 来客厅坐。”   客厅宽敞明亮,砖石壁炉,波斯地毯,家具摆设错落有致,落地窗外花团锦 簇。这是我参考家居布置杂志,精心设计而成。   陈小姐眼露惊羡,嘴里说道:“真漂亮。”   “谢谢你!喝茶吗?还是咖啡?”   “咖啡。” 陈小姐撩起裙裾款款坐下,曼声问道:“李太太在吗?我要见 李太太。”   “我就是李太太。”   陈小姐愣了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道:“李太太,我想和你谈谈。”   我顿生诧异,这女子言行蹊跷,不妨听听她想谈什么。   “李先生和我......”陈小姐欲语还休,我声色不露。   陈小姐咬咬嘴唇,半低着头说:“我是李先生的情人。”   宏涛怎么可能有情人?这个女人找错门,还是神经搭错线?我忍住笑,正色 道:“你搞搞清楚,不要随便到别人家里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我心一沉,脊梁骨寒气飕飕,愣了半晌,强作镇静问道:“是李先生让你来 的?”   陈小姐低下头说:“是,是的。”   我看着陈小姐鬈发微蓬的发型,精致的妆容,想必需要花很多时间打理。再 看看自己,成天一束马尾,布衣素颜,腰际扎着帆布围裙,难怪刚才被她视作保 姆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嫁给他。”   “他已经有李太太了,你怎么嫁给他?”   “他可以娶我,只要你同意。”   “他是这么说的?”   “是,是的。”   我的心顿时又像被火烧着了似的灼痛,让我恨不得剖开胸膛把它摘下来扔进 冰窟。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让他自己来谈。”   陈小姐嗫嚅着说:“请不要为难我们。”   “你们?”我直盯盯看着她,猜她在撒谎,也许来敲诈?   “你想要多少钱?”   “我想嫁给他。”   不知羞耻的女人,以为嫁给富人就有钱有闲,可以锦衣玉食享清福。我暗叹 一口气,转念又想道:这个女人既敢找上门,说出这番话,宏涛和她或许是有点 暧昧?我心里一阵绞痛。   四下鸦雀无声,客厅里的自鸣钟响了三下,杰生马上就要放学了。   我霍地站起身,解下围裙往陈小姐面前一扔:“当李太太,就得像我这样系 上围裙,早起晚睡,烧饭做菜忙家务,生孩子带孩子伺候老爷子,应付你这样的 无耻之徒。”   陈小姐愣坐着不动,我打开房门低吼: “你滚!快给我滚出去!”   晚上宏涛回来,我照常端饭摆菜,照顾孩子吃喝,洗涮收拾,送孩子上床。 待一切安置妥善,我慢吞吞地走进宏涛的办公室。   宏涛从电脑桌上抬起头,冲我笑道:“辛苦了。”   “习惯了。不过我马上可以轻松了,你找到人来接我班了。”   “你胡说什么?”   “那个陈小姐来过了,要代我当李太太。”   宏涛愣了愣,低声说:“不要理她。”   “我倒是不想理她,你让人找上门来了,这会儿又哄我?”   “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会有我们家的地址?”   宏涛吞吞吐吐地说:“唉,怎么说呢,我带客户去夜总会消遣,陈小姐来坐 台陪酒,聊起来是老乡,所以经常照顾她的生意,我是一时糊涂。”   “你湿手沾上干面粉,被人纠缠来家里闹,还说是一时糊涂?”   “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和她了断。”   我背过脸,哽着嗓音说:“你可以慢慢来,我无法奉陪,还有孩子们,不能 这么过日子......”   “她前几天被老板炒鱿鱼,状态很糟,我担心她出事。”   一股怒气从我心头冒起,难道他就不担心老婆出事?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 话没错,男人的怜香惜玉总是给予婚外人。   “你不必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可以成全你。” 我寒着脸,转身往门外走去。   宏涛一把拉住我: “你要去哪里?”   “不要碰我!” 我使劲挣开了他。   “你听我说......”   我伸手掴了他一个巴掌。   宏涛惊愕地看着我,我也愣住了。我们怔怔地对视着,宏涛突然抓住我的手 往他的脸上打:“你打,打我吧。打我解解气。”   我的手生痛,心痛得无法呼吸,泪水顿时就漫了出来。我使劲抽出手,捂着 脸往楼下客房跑去。   客房的床铺干净舒适,我躺在上面百般不适。我坐起来又躺下去,脑袋昏沉 沉,白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在我眼前交替浮现。宏涛尴尬的神色,陈小姐涂抹脂 粉的脸,一幕幕挥之不去。   黑夜密不透风,恍惚间,我听见敲门声和宏涛的低唤声。我捂住耳朵将脸埋 进被窝,泪水再次滚滚涌出,打湿了被褥。我拿枕巾擦眼泪,换了条被子重新躺 下,泪还在流,心还在痛。   这些年来我忙完厨房忙孩子,昔日职场丽人的风采早已殆尽。我曾想请保姆 照顾孩子,继续职场生涯。宏涛说:“我们现在不缺钱,亲爱的,请你做我的翼 下之风。”   我愿意做丈夫和儿女的翼下风,辞工洗手做羹汤,教孩子读书弹琴做游戏。 幸福始于家,我全心全意服务家,以家为天堂,不曾想,天堂却是海市蜃楼。   天终于亮了。我悄悄地起床,悄悄地走出家门。我不想看见宏涛的脸,那张 昨天早晨被我吻过,晚上又被我打过的脸。我要去逛街购物,看戏听音乐会,或 者坐游轮去幸福岛晒太阳。这些年我忘记自己,心里只有宏涛和孩子,宏涛却惦 着别的女人。   我背着双肩包,穿过花园甬道往外走,前方是一个小山丘,山的那边是绿坡 镇,镇里有我们的第一栋房子。那时宏涛为了省钱,从图书馆借来装修书和建筑 材料,自己动手将房子装饰一新。   18 爱的红玫瑰   太阳升高了,天色蔚蓝,秋风冷清,山丘上的树叶被山风吹动,打着旋儿落 到地上。从山脚到山顶有一条蜿蜒山路,有人在爬山。从前我和宏涛经常从山的 这边爬到那边,再爬回来。   我跟在人们身后翻过山丘,穿过山下的小树林,在岔路口停下脚步。路的左 边是绿坡镇的民宅区,右边是商店和公共场所,通往机场和火车站的公交车从这 里经过。   我漫无目的走在街上,迎面遇见一些人在晨跑。他们头戴棒球帽,腰上系着 外套,有人边跑边向我挥手,我认出他们是以前的邻居,心里生出一股暖意。我 往左拐了弯,决定先去老家看看。   老家门前依然是一片青草地,中间修成圆形的小花苑里开着秋日最后的玫瑰, 有些花朵已经凋谢了。我环顾四周,百感交集。前两年宏涛做生意赚了钱,在山 的那边买了深宅大院,把这栋房子出租给汉克夫妇。宏涛忙公司,我忙家务,我 们没再爬过山。   车道上停着一辆小型面包车。从前我们总是把车停在车库,在车道上打羽毛 球。我打得气喘吁吁,嗔怪宏涛打得太猛,宏涛丢下网拍把我拥入他的怀里。我 依偎着他站在绚美的夕阳下,以为这一刻的温柔能延续到天长地久。   “安琪。”一个男人踏着屋前的碎石甬道向我走来。    “汉克。”   “安琪,很久不见。”   “是啊。我到城里去,路过这里就拐进来看看。”   “那就进屋坐一会儿,喝杯咖啡。”汉克笑道,海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一闪 一烁。   我走进客厅,一切似曾相识,沙发和家俱都是我们留下的,音响和落地灯也 是。搬离这屋时,我对这些朝夕相处的物件依依不舍,想带一些去新家。宏涛说, 他已请了设计师,一切遵从专业人士。   汉克从厨房端来咖啡,笑呵呵道:“请试试,要不要再加点奶和糖?”   我喝了一小口,点头夸赞:“味道非常好,谢谢你。苏珊和孩子呢?”   “孩子在楼上和小朋友玩约会游戏,苏珊泡温泉去了,我嚒,就负责看家做 饭啦。   泡温泉?我心里一动。早就听说附近开了一家温泉健身浴场,女友约我同去, 我放不下儿女家务总是推辞。   “哟,你又在夸自己啦?”门外传来一阵清朗的女声。   “甜心,你这么快就回家了?”   苏珊冲汉克一笑,向我张开双臂:“嗨,安琪来了,我有感应啊。”   我拥抱了苏珊,笑道: “苏珊,你越来越漂亮了。”   “呵呵,我们一起去温泉浴场吧,泡温泉能活血美容,让心情舒畅。”   “听上去很好,但是我没有准备。”   “不用准备,那里什么都有,但是刚才我忘记带皮夹了,哈哈。”   我们来到温泉浴场,才刚开门,客人不多。我买了一件游泳衣穿上,跟着苏 珊走进超声波按摩池。热腾腾的流水一波波涌出,时而舒缓,时而激荡,我们泡 着温泉,闲闲地聊家常。苏珊说她生老二时大出血,差点死了,抢救保住了性命, 但患上了忧郁症。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生病了。”我抱歉道。自从启用电汇交付房租,我们 几乎不再见面。   “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好着呢。”苏珊笑着说:“我通过考试, 如今在精神康复中心当护士助理。”      “你太棒了!这工作不容易做呢。”   “是啊,每天跟精神病人打交道是不容易,但是我想帮助像我一样遭受病难 的人。我还想多挣点钱,把你家的房子买下来,呵呵。”   “呵呵,好啊,很高兴你们喜欢这房子。汉克也这么想?”   “是啊,他比我还喜欢,花园都是他收拾的。”   “我都看见了,谢谢你们把房子整治得这么漂亮。”我笑道,心里生出羡慕, 夫妻相亲相爱,布衣素食也幸福。   “汉克还开运输车吗?”   “他当校车司机了。因为我要三班倒,他开校车少赚点钱,但是可以接送孩 子。”   “汉克是个好丈夫。”   “嗳,他前阵子醺酒,下了班就往酒吧跑,什么家务都不做,也不顾孩子。 我患上忧郁症,他不关心也不体谅。我生气,他比我更气,老是跟我吵架,吵完 就去酒吧鬼混,还上了野女人的床。我们差点离婚。”   “对不起,让你提起这些事。”我暗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苏珊摇摇头,继续说道:“我病危住进医院,汉克立刻傻了,每天来看我, 送我鲜花,为我祷告。我们做了婚姻咨询,发现彼此还爱着对方。咨询师说,错 误可以纠正,有爱就有希望,我们就过成了今天的样子。嗳,有时候,生病和磨 难不一定是坏事。有时候,坏事能转变成好事。”   我笑道:“你病了一场,成哲学家了。”   “嗳,比从前会聊天了吧。我和汉克经常聊到半夜,越聊心贴得越近。汉克 说,如果我气不过,可以欺负他一下。”   “你欺负他了么?”   “哈哈,才没呢。我们越来越要好了。”   也许有信仰的人比较容易解开心结?还是西方人更放得下?放下之后能回到 从前吗?我想不出答案。   一波温泉奔涌而至,冲得我东歪西倒,我站稳脚跟,顿觉饥肠辘辘。   “苏珊,你饿吗?我请你去餐厅吃饭好吗?我饿坏了。”   “谢谢你,我下午要上班,我们下次再约。建议你去做光疗桑拿,保健按摩 也不错。”   我独自来到餐厅,点了香煎鱼排和蔬菜沙拉,又要了一杯红酒轻啜慢饮,微 涩的酒香让我感觉到醉意。昨天晚上彻夜未眠,我需要这种晕乎乎的感觉,最好 能趁着醉意睡一觉。侍应生拿来甜品菜单,问我想要什么,我脱口而出说:“我 想睡觉。”   “我们有音乐休眠室和美容按摩院,能为你做催眠按摩。”   “不用预约?”   “通常需要预约,我去查一下贵宾房有没有空位。”   服务员将我引入一间幽雅的贵宾房。房间中央是一张米色按摩床,床上铺着 玫瑰花瓣,看似随意洒下,细观却是一个“爱”字。   我冲了淋浴,擦干身体穿上内衣,披上一次性纸衣,耳边响起门铃声。   “请进。”   按摩师穿着一套浅绿色制服轻步走来。我抬眼一看,大吃一惊,按摩师竟然 是陈小姐。陈小姐也煞白了脸,我们都被这奇遇惊懵了。   陈小姐轻声道:“您好!欢迎光临!”   我寒着脸说:“你走开!我不要你做!”   陈小姐低眉垂眼,绞着双手站着不动。   我提高嗓音说: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陈小姐抬起头,央求道:“李太太,对不起,我冒犯过您,求您原谅。”   “去告诉你老板,我要换按摩师。”   “对不起,别的按摩师都有预约客人。我今天是试工,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如果客户不满意,老板就不雇用我,我又要失业了。”   她又来要挟了,不妨看看她这次使什么招数。我俯身躺在按摩床上,陈小姐 开始按摩我的头和颈部,不疾不徐,力浅到位。   “这妖精还真有一手。”我心含愠怒,身体软绵。陈小姐的手移至我的肩胛, 揉揉捏捏,推推拿拿,我觉得酸胀,待要责难,身上又漾起一阵惬意的酥麻。   “请把衣服褪到腰下,我为你按摩后背。”   “你不能为我褪?”   “公司有规定,不能随便动客人的衣物。”   “你动的不止是客人的衣物吧?”我心里想着,冷冷地说:“我们公事公办, 如果你做得不好,我绝不含糊。”   “谢谢,我一定让你满意。”陈小姐将我的内衣和纸衣退至腰下,手掌移至 我的腰部,轻揉重抹。我觉着痒,一种舒服的痒在身上蔓延,我闭上眼睛,几乎 睡着了,又被一种莫名的惕意遏止。   “你刚才说今天开始在这里上班,以前你在哪里做事?”   “夜总会。”   “陪吃陪喝陪跳舞,也为客人按摩?”   “这是陪客人的一部分工作,客人出了钱,就要为他服务,在夜总会做事是 由不得自己的。”   “那你为什么在那里做?”   “我是偷渡客,打过黑工,干不下去。”   “打黑工的人很多,你怕吃苦。”   “我吃过很多苦,赚不到钱,当洗发小妹时差点被移民官抓住。听说在夜总 会打工安全,赚钱多,我就来这里做工了。”   “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我妈催我寄钱还债,给弟弟盖房娶亲。”陈小姐呜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起了她的身世。   陈小姐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带着她改嫁给建筑工地的包工头,继父令她们母 女为工人做饭洗衣。不久之后,母亲怀孕生了小弟弟,在这期间,继父伺机奸污 了她,她不敢吱声,直到怀孕才被母亲发现。母亲打了她几个耳光,让她打掉胎 儿,继父依旧纠缠她。母亲筹借了一笔钱,通过蛇头让她偷渡到美国打工。   “我笨,不会应酬,客人不多,酒水生意不好,老板不喜欢我,同行姐妹也 看不起我。后来遇见了李先生......”   “哦,后来遇见了李先生?”   “李先生带客户来喝酒,说起来是同乡,所以经常带客人来给我捧场。李先 生是好人。”   我鼻孔冒着冷气,顿了半晌才说:“哦,李先生是好人,你知道他有李太太 吗?”   “后来知道了。”陈小姐的声音低下去:“前几天老板炒我鱿鱼,说我不会 做生意。”   “你再去找工啊,为什么来我家里闹?”   “我弟弟盖房子从屋顶摔下来,我妈让我寄钱给弟弟治病。李先生很久没来 夜总会了,所以我,就去了你家。”   我心里五味杂陈,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听说有些父母让女儿为兄弟赚钱, 嫁女儿索要彩礼,甚至不惜让女儿卖身,眼前还真遇见一位。我该同情这个女人 吗? 这个纠缠丈夫的女人。我能原谅宏涛吗?   一道热流从我的脖颈往后背滚滚流下,我触了电似的瑟瑟发抖,禁不住低呼 出声。   “没事,李太太。我给你淋了热精油,稍许有点烫,烫一点才能渗透。”陈 小姐将精油涂抹均匀,由下而上按摩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穴位,抽丝剥茧似 的驱散了我的困乏。   室内回旋着天籁般的歌声,是贝蒂米德勒演唱的“玫瑰”:   有人说爱是一道河流,将那柔弱的芦苇淹没。   有人说爱是一把利刃,将灵魂划得鲜血淋漓。   有人说爱是一种渴望,带来无尽痛苦的索求。   我则说爱是一朵玫瑰,而你是它唯一的种子。   我拿起枕边的玫瑰花瓣,想起了日本电影《生命的最后一个花嫁》。在去往 婚礼的路上,身患癌症的新娘面向窗外,听着这首玫瑰,将痛与爱一起藏在心底。   玫瑰的芳香在室内弥漫,陈小姐的手指似蝴蝶在我的背上翩翩起舞。我闭起 眼睛,睡意朦朦袭来。   我离开按摩房时夜幕已经降临,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宏涛的数十条短信,每条 短信上写着同样的话语:“亲爱的,我和孩子们正在等你回家吃饭。”   我鼻子一酸,关掉手机去前台付账,留给陈小姐五百元小费。前台小姐满面 惊讶。我淡淡地说:“请你转告老板,陈小姐按摩得很好。请为我办一张会员 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