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尖上的少年   舒怡然   一   有些东西你说得清楚,但心里未必清楚;有些东西你心里清楚,却又说不清 楚。   我的梦,这东西真有点儿玄。梦里我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可一醒来就糊里糊涂,好像迷失在云里雾里了。我常常梦见自己抓住了一只风筝, 或者是那只风筝缠住了我,总之我们纠缠在一起,在空中飘来飘去。那风筝牢牢 地揪着我,越飞越高,越扯越紧,眼看它的弦就要断了,呼啦一下子,我给甩进 了一个黑洞,什么都看不见,仿佛遁入了虚空一般。我吓醒了,琢磨这梦是否暗 示着什么。   我不想痴人说梦,可我想告诉你的那些事儿,都缘于这个梦。那是个初春的 早晨,当我一激灵从梦中醒来时,听到一连串叮叮咚咚的手机响声,我伸手到枕 头底下去摸。手机屏上跳出来一串短信提示,第一条就让我心惊肉跳。是布莱斯 校长发来的邮件,约我去他的办公室谈话。这可不是好兆头,校长找我能谈什么 呢?残留的那半条瞌睡虫顿时逃之夭夭,我的心跟揣了只小兔子似地上蹿下跳。 怎么办呢?要么去问问孙凯文,看他有什么想法。凯文是ABC(America Born Chinese) 我的专职顾问,这是我封给他的。打开脸书,凯文才下线两小时,这 家伙,准是昨晚又熬夜打电游了。   自从来美国考进了杰瑞高中,日子就像崩在弦上的箭,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时常觉得自己快变成机器人了。甚至都忘了“我是谁?”,“我从哪儿来?”, 说来你可不要见笑。   我叫韩浩,名字是我妈起的,她常常为这个名字而自鸣得意,你看多有创意 的名字啊。正着念,差一点就是名人,和韩寒只差一个字啊;反着念呢,就成了 浩韩,听起来就是“浩瀚”,寓意多高远哪,天空大海任你驰骋遐想。我妈真逗, 好好的名字,干嘛要反着念呢?   要说我妈的想象力,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芝麻粒大的事,她也能揣摩出点 意义来。难怪有杂志聘她做专栏作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每个星期少说也得码 出几千字来。不过那只是她业余玩玩的,她正儿八经的职业是一家外企的财务部 经理。大概是被那些枯燥的数字折磨够了,一回到家,她就喜欢贴在电脑上,对 此我老爸可是颇有微词的。我心里却暗自高兴,只要我妈陶醉于码字的快乐之中, 我就可以轻松自在且毫无顾忌地看NBA比赛,或者玩玩我那些“魔鬼”游戏了。 你问啥叫魔鬼游戏?凡是我玩的电游,我妈一律斥之为“魔鬼”。这比喻太贴切 了,那些游戏对我的勾引,真和魔鬼有的一比。   这个魔鬼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万一心里住进了魔鬼。自从上了初中,我爸妈 就着急起来,他们笃定我肚子里准是钻进了类似魔鬼的东西,不然这宝贝独生子 怎么总是和他们对着干呢?我妈时不时在我爸耳边窃窃私语,“怎么办哪,咱们 不能让儿子就这么一路下滑呀。”   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究竟滑到哪里去了。在他们的比较体系里,大概我已 经沦为不争气的孩子,我妈开始沉不住气了。她使出了激将法,整天在我爸面前 唠叨,“你看咱家韩浩哪点比对门亮子差呢?亮子高中没毕业就联系好了留美的 大学。你就甘心比人家慢半拍啊?”见我爸毫无反应,她便甩出一连串的狠话。 “你是真想让儿子当寒号鸟啊,有其父必有其子。假如没法让韩浩名正言顺地变 为“浩韩”,看你这当爸的脸往哪里放。”   我妈这一招还真灵,有她做幕后导演,戏就有得看了。没过多久,我爸就被 公司派到美国,摇身一变成了常驻代表。我妈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她绷着脸对 我说,“韩浩,有爸爸为你打先锋,这回就看你的了。”我能怎么办,当然得听 从他们的安排。去美国读书,这可是件高大上的事情。我的朋友圈里不管是谁, 只要是去海外留学,那比中了六合彩还兴奋。   我当然不好辜负父母的苦心与厚望,便故作轻松地说,“放心吧,妈,不就 是多学点儿英语嘛,小菜一碟。”她眉头一皱,“哎,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咱们的目标是进军美国顶尖学校杰瑞高中,听人家说,当地学生的录取率还不到 百分之五呢。”是吗,还有比上海更严酷的地方?这有点超出我的想象。   才几个月的功夫,我妈就神速地办妥了提前退休手续,她是专门陪我去留学 的,去美国意味着她失业了,只能呆在家里。这牺牲精神不但没给我些许鼓励, 反而让我感到额外的重负,往日那个无忧无虑的我消失了。   我妈特意带我逛豫园,那里有我最喜欢的南翔小笼包子。可鬼才知道是怎么 回事,眼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包子,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她拉起我的手,轻声说, “浩浩,别紧张,妈和你一起去呢。”我挣开她的手,“我没紧张,就是心里没 底。” 唉,我也说不清。   “嗯,妈妈懂你。就像当年我离开北方,孤身一人来上海闯荡。没根了,也 没依靠了,像一叶浮萍似的。可你看妈妈,还不是熬过来了。现在回想起那些日 子,不再是煎熬,倒是有种成就感了。” 只要一踏上回忆的列车,我妈的思绪 就如黄浦江水,滔滔不绝。“浩浩,你知道有多少高中生梦想去美国读书,可他 们去得了吗?这机会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得到的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的那几个死党级密友,听说我要去美国读高中,羡 慕得围着我团团转,说韩浩你也太有福气了,总算逃脱了高考这道鬼门关。说老 实话,我可一点解脱感都没有。虽然眼前的一座大山移开了,可崭露出来的并非 金光大道,倒更像是一片茫茫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也不知道海那边是什么样 子,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到美国就好了,听人说,那边的高中生轻松得很,哪像上海这地方,拼个 你死我活的。”我妈又来了,我可真怕她没完没了,就急忙打断她的话,“妈,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别听风就是雨了。”她小声嘟哝一句:“别争了,去了不就 知道了。”我妈说得也对,有人管这叫“零距离接触”。谁想到,马上我就要去 亲身体验这“零距离接触”了。   二   布莱斯校长的办公室在二楼,宽大的玻璃窗冲着足球场,空旷的绿草地镶嵌 在那片透明材料之后,像一幅画。可我知道,布莱斯绝对称不上足球迷,他更喜 欢橄榄球,新英格兰的爱国者队(patriots)才是他的最爱。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两年前的夏天,我刚被杰瑞高中录取。后来我才知道, 并不是每个新生都有机会和布莱斯校长会面的。你想想看,每年有几百名新生入 学,如果每个人都得经他过目,那还不得把他累成石头人。因而这会面就带点儿 殊荣的意思。   想象这样一所全美顶尖高中的校长,那肯定是满腹经纶的学者模样。可一见 到布莱斯先生,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个子很高,少说也有六七英尺, 很年轻,也很英俊,我想不出更确切生动的字眼了。现在流行喊“帅哥”,他就 是名副其实的帅哥一枚,酷似好莱坞明星,可他简历上分明写着数学博士的。   我记不清当时谈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夸赞我的数学成绩,用的词是“惊人的 好”,这可让我受宠若惊。以前还很少有人这么赞赏过我,在我父母和老师眼里, 我是个需要时刻敲打一下的钉子,不然是成不了大器的。就这么一个 “surprising”, 一下子拉近了我和布莱斯校长的距离。他说有点担心我的英 语,我马上表决心,说自己会如何如何地努力。他认真听我说的每一句话,那眼 神是郑重其事的,完全把我当大人看待了。   布莱斯是个大忙人,他不光是一校之长,还担任了好多协会的会长,要想找 他谈话,真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得提前两天预约。可一旦他要找上你,要么是 大好事,诸如获得奥林匹克大奖之类的,要么是你捅了大娄子。回想起去年学校 里发生的小论文抄袭事件,有好几个同学被他约谈过。其实那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能怪英文老师一根筋太较真儿,连篇小小的读书分析报告,她都要去网上核实。 如果超过百分之十的重合率,没什么好商量的,一概以抄袭论处。我说她是小题 大做,我妈还指责我思想有问题,一脸严肃地跟我说,“韩浩,你可不能做这种 越轨的事。别忘了,当初我们为什么拼死拼活地要你来美国读书?”   “没忘。”   “这就对了,咱们的目标是上藤校,不爬藤来美国干啥?”   “妈,我是觉得他们被罚得冤枉,不就是参考了一下网上的文章,又没有一 字不差地照抄。”   “我说浩浩,亏你还是杰瑞高中的学生,这是什么地方啊?拷贝粘贴那种小 伎俩怎么使得了?”   从教室到校长办公室,也就几十尺的距离,可我感觉却像几千里。离得越近, 我就越发紧张。布莱斯校长究竟为何约我谈话,莫不是苏哈他……,一想到苏哈, 我的头就大了。懵懵懂懂头重脚轻,一下子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不是别 人,正是布莱斯校长。他好像认出了我,冲我微笑,并让我进了他的办公室。   布莱斯校长从案卷夹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这个是你写的吧?”   我心惊胆颤地接过那张复印纸,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是一段脸书信使 (messenger)谈话记录,我和苏哈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   “是。”我低着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布莱斯校长在转椅上转了半圈,向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来,“你 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那天苏哈发给我短信,问我一道变分函数题目,我就把答案告诉了他。”   “就这些吗?”布莱斯盯着我,眼睛一眨都不眨。   “嗯,就这些。”   “他为什么来问你,是事前商量好了的吗?”   “这个……,嗯,好像没有。”   “为什么说‘好像’?你记不清了,还是有别的原因不好明说?”   我手心攥出了汗,布莱斯校长怎么这样对我说话,像审讯犯人似的。他的眼 神不再像平时那么和蔼,福尔摩斯般的锐利,好像要穿透我的心底,戳开隐匿在 里面的谎言。   “他是找过我,说数学课有点麻烦,希望我能帮助他。”我支支吾吾,自己 都讨厌这种说话的腔调。   “苏哈给你发短信时,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我摇摇头。   “他是在考场给你发的,确切地说,是躲在卫生间里。”   “那是作弊?”我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布莱斯校长,   “没错,可你却提供了帮助给他。你看这问题是不是很严重呢?我已经发邮 件通知你父母了。你回去再认真地想一想,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助理安吉女士谈。” 他说完话,依旧盯着我,那是什么眼神啊,看得我一阵透心凉。   我蹒跚着走出校长办公室,好像被扫地出门,不是用扫帚,也不是用语言, 是用眼神。布莱斯校长那道锐利的目光,击中了我。怀疑夹杂着轻视,我读出了 太多潜台词,这可并非是我那敏感的小心脏在作崇。   三   好了,别演戏了!演给谁看呢?什么都完了,考试作弊是要被开除的。若是 在普通高中,也许只会给个警告处分。杰瑞可是全美数一数二的精英高中,作弊 和犯罪只一步之遥。而且还是合伙预谋,那就更得罪加一等。若是让我妈知道了 这些,准得吓晕了。   迎面过来的每一张脸,好像都带着鄙夷的目光看着我,“作弊!小偷!骗 子!”   为什么那样盯着我,嘲笑我吗?我知道你们这些势利眼,墙倒众人推。   “不!我没作弊,那不全是我的错。”这个时候,谁稀罕我的解释,谁还能 帮我,躲都来不及呢。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孙凯文,他也看见了我。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朝我这边走 过来。孙凯文比我小将近一岁,可长得比我高出一头。我妈说还是美国牛奶好, 壮人。   “浩,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昨晚又熬夜看球赛了吧?”   孙凯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可我觉得整个学校已经任 人皆知啦。   “凯文,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凯文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目光天真无邪,这天真最让我 喜欢也最让我害怕。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让我知道什么呀?”凯文有点生气。   “算了,不和你兜圈子了,咱们到外面去说。”我拉起凯文,来到校园一角 的后花园。   “我出了点事,布莱斯校长找我谈了,你没听别人说?”   凯文眨眨眼,“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可你没亲口对我讲,我还是不敢确 信。”   “凯文,我是冤枉的。你要相信我,作弊是苏哈干的,我事先并不知情。”   “这还不好办,你跟布莱斯校长说明真相,不就行了。”   “可是,他不信任我啊。对了,你能不能去帮我说说情,布莱斯对你印象那 么好,你说的话,他百分之百地相信。”   凯文推了推眼镜,“浩,你又来了,一塌糊涂的逻辑。布莱斯对我的好印象, 并不能作为他相信我的理由啊。再说,我怎么能替你说清,只有你自己能澄清自 己,如果你没背地里搞小动作。”   “凯文,你可真是个书虫。哪个不搞小动作?只不过看谁搞得更艺术更聪明 罢了。”   凯文听我这么说,满脸的不屑,“这么说,苏哈说的都是真的,你们确实是 商量好了作弊的。”   “苏哈,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他居然先把我出卖了。”我撇下凯文,一个 人跑回教学楼,我得找苏哈算帐去。   这会儿,忽然间就想起了我妈以前的嗔怒,不过我从来都是当作耳旁风,左 耳听右耳冒的。每次只要一见我在脸书上聊天,她就抱怨,“又和拉兹闲扯,就 不怕自己也变成小偷流浪汉。”   到底我也没弄明白拉兹是何许人也,她给我讲过好几次什么“流浪者”的故 事。我的耳朵听不出“拉兹”和“垃圾”有什么不一样,心说老妈你就是心存偏 见,明明自己也是有色人种,凭什么就瞧不起人家印度人呢?这也怪不得她,好 些中国父母比我妈还过分,比如凯文的妈妈,就严禁他和黑人同学交朋友。事到 如今,我还真是有点后悔了。   “嗨,浩!”我听出来是苏哈,回头一看,果然是他,紧追在我身后,矮墩 墩的个子黑乎乎的脸,脑门上全是汗。   “哎,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我瞪了他一眼,心说你还给我装蒜,都是你惹的祸,害得我背上这个黑锅。   “他说什么不重要,先说说你说了什么。”我的口气咄咄逼人,大概把苏哈 给吓住了。   他怯生生地说, “用不着害怕,我们出去说话,商量一下。”苏哈总是笑 哈哈的模样,他的脑袋里大概就没装害怕这根弦。   “哼,有什么好商量的,你都承认了我们是同谋。”   “嗨,本来咱们不是说好了交换的。”   我一听,便心升无名火。如果不是想让苏哈给我的英语课论文润色,哪会答 应帮他数学考试。倒霉的英文,到底让我栽到了里面。   “可你一个人到处瞎嚷嚷,惟恐天下人不知道,这也是咱们说好的吗?”   “我,我没跟谁说呀,除了凯文,他不是你好朋友吗?”苏哈满脸无辜的样 子,倒像是我对不起他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拿眼瞪着苏哈。我可真 希望能变成一只乌龟,冬眠起来,钻进地洞或随便什么地方,只要谁也看不见我 就好,我也不想见任何人,包括我爸我妈。   苏哈耸耸肩,“从法律上讲,学校也不会把咱们怎么样,最坏也就是停学一 个星期。”   哼,还谈什么法律,亏你说得出来,我心里暗骂。   “怎么,你是不是害怕回家了?你父母会揍你,对吗?”   “我怕回家,怕挨揍?不,我才不怕呢。我是怕布莱斯校长一气之下,把咱 们俩开除了。那可真就前功尽弃了,我爸我妈非气死不可。”   “哦,我懂了。”苏哈翻了翻白眼球,做出一副同情的模样。我料他也不会 懂,至少不完全懂。   苏哈的故事我知道那么一点。他出生没多久,父亲就遗弃了他们,他一直和 母亲相依为命。单亲家庭并没有给苏哈添上个富贵病,像抑郁症或自闭症什么的, 他反倒整天乐呵呵的,看起来比谁都快乐。最让人奇怪的是,他并不怨恨父亲, 还为他开脱。他跟我提起过父亲,说他是个受不了约束的人,家庭对他来说简直 就是绑缚和累赘。这都是什么混账逻辑,我弄不懂,苏哈倒是能理解。他还得靠 父亲提供的赡养费过活,不理解又能怎么样?   我和苏哈走得近,也是因为他嘻嘻哈哈的性格,不装蒜不假正经,这个挺合 我的胃口。他的英文极好,九年级就得了个什么全美高中写作大奖,像我这样的 小留,绝对是望尘莫及的。这大概是传承了他父亲的基因,据说他父亲就喜欢舞 文弄墨,已经出版了好几本书了。   “浩,我有个好主意,你先不要回家,我开车带你去逛一逛。”苏哈大概是 想讨好我,将功补过。   “这算什么好主意,逛,去哪儿逛?”我不屑一顾。   “去星巴克啊,喝咖啡看书,还有Wi-Fi, 可以上网,我经常去那儿写作业 的。”   “嗯,这个,不大好吧。放学不回家,我妈会着急的。”   “哎,着急就对了,就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你想想看,若是你爸妈急起来 了,就只求你能回到他们身边,他们便会轻而易举地原谅你了,对不对?”苏哈 说着说着,自己都激动起来。   “你这主意可够馊的,不过呢,我也确实不愿意马上回家。”   “什么馊不馊的,既然不想回家,那放学咱俩一起走吧。”像往常一样,苏 哈伸出手来和我击掌,一言为定。   四   中午吃饭时,餐厅里到处都找不到凯文。我问坐在餐桌对面的瑞克,他冲我 做鬼脸,那样子好像是说,“干嘛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可真厌烦透了他那副 模样,有话从来不好好说,总是挤眉弄眼的。他的全名叫理查德张,大家都喊他 瑞克。   瑞克也是我们“午饭圈子”里的一员。吃个午饭还要什么圈子,杰瑞高中的 圈子可是数不胜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我们午饭圈子里大部分是ABC, 偶尔 也有几个印度同学加盟,我是唯一的“小留”。其实除了瑞克,别人都没把我当 成另类。瑞克像是承心和我过不去,我这么说,可没有和他过不去的意思。   刚进杰瑞高中时,每次吃午饭,瑞克总是伺机贬损我一番。他先是嫌我嚼饭 的声音难听,甚至夸张地拿手堵上耳朵,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Can you stop it?”我心说,至于吗?吃饭不出声,那和羊嚼草有什么区别。后来我也逐渐改 了,倒不是认为我有毛病,实在是不想惹得他一惊一乍,吸引大家的眼球。   哪想到瑞克却得寸进尺,又不断地生出新花点子。有一天吃午饭时,他径直 走到我面前,“浩,能不能请你先把口里的饭咽下去,再和我们讲话?”我听了 一愣,怎么边吃边说也犯忌了,这是谁定的规矩?没承想,其他几个ABC竟然异 口同声地附和瑞克,小声嘟囔着,就是就是,那样说话很不礼貌的。这简直是太 难堪了,故意出我的丑。这些家伙以为自己美国化了,就有资格对我指手划脚。 最后还是凯文出来给我解了围。就从那时起,凯文成了我在杰瑞高中最可信赖的 朋友。   如果瑞克单拿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说事儿,我倒并不在意,无非是小家子气。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自己穷追日剧还不过瘾,非死活逼着我们喜欢他的小日本。 我不客气地回敬他说,“鬼子剧有什么好看的?”他却气急败坏地冲我嚷嚷, “你也太那个了,狭隘的民族主义!” 哼,见鬼,还有不狭隘的民族主义吗? 不狭隘到疯狂像希特勒似的,就算不错了。   真不知道是哪位有创意的家伙,给他们这样一个美称ABC—-美国出生的中国 人。圈子里有几个ABC,总摆出一副毫无厘头的优越感,不过是父母手脚麻利赶 上了头班车罢了。孙凯文倒是个例外,我自认为数学超群,但与凯文相比还是略 逊一筹,他可真是个数学天才。能在我们杰瑞高中数学俱乐部当主席,没点过人 的本事,那是绝对不灵的。   其实,午饭圈子让我留恋的只有凯文,缺了凯文,就跟少了主心骨一样。凯 文他能去哪儿呢?我心头一惊,莫非他有意躲着我。环顾左右,只有瑞克和另一 个印度同学和我同桌,其他人呢?怎么这么快都蒸发了似的。   瑞克见我左顾右盼,就搭讪着冲我说,“别找了,凯文他不会来的。谁喜欢 与小偷共进午餐呢?”   “你说谁是小偷?”我忽地站起来,怒视着瑞克。   “啊哈,没说谁,开玩笑的。”说完,他端起没吃完的盘子,到另一张桌子 上去了   走吧,都走吧,走得远远地。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朋友,谁能靠得了谁?只 有这样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我才不至于立马倒下去。我妈煞费苦心为读者调制的 心灵鸡汤,倒在她宝贝儿子身上派上了用场。人活着,靠的就是一股精神气,气 散了,人就完了。阿Q精神也不全是负能量,不服不行,还是鲁迅他老人家厉害, 至少给小人物指明了一条求生之道,这个我敢和任何人打赌。   我起身离开了餐桌,一盘食物只吃了一半,我不想强迫自己,顺手把盘子丢 进了垃圾桶。餐厅玻璃窗外面,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春色。后花园里几枝迎春花悄 悄地开了,黄灿灿的小花在冷风里瑟瑟摇曳,没人留意她们的存在,她们却自得 其乐地在枝头绽放。我走进花园,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心里空荡荡的。   前两天还在和凯文争论,新英格兰的爱国者队对阵西雅图的海鹰队,究竟会 鹿死谁手。凯文是爱国者的铁粉,这恰好与布莱斯校长不谋而合。我对爱国者队 一点不感冒,最喜欢华盛顿的Redskins,可这红皮队也太不争气,很少能打入决 赛的。凯文对棒球篮球美式橄榄球,样样精通,能谈得头头是道,常听得我直咂 舌。在ABC圈子里,他算是个奇葩。很多中国男孩只会埋头读书,对各类球赛一 头雾水,这也是凯文吸引我的地方。现在想这些干什么,凯文一定是瞧不起我才 躲起来的。   我掏出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或许这完全是个误会。可写什么呢?总不好 厚着脸皮问人家,你真的不想再理我啦?三岁小孩子玩的把戏,自己好歹也是十 六岁的高中生了。可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人真是个怪物,即使活到八十,多 半时间心态跟三岁孩子相差无几。只不过三岁孩童还没学会掩饰,也就这点区别 罢了。   这么思忖着,却见凯文的小脑袋冒了出来,一张滑稽的皮诺奇头像。蹦出来 的却是这么一句,“今天的数学俱乐部活动,你可以不用来了。”   我吃了一惊,难道要取消我的会员资格?   “为什么?”   “嗯,这是施奈德教练的意思,他说要等着布莱斯校长的意见,才好决定。”   我关上了手机,什么都没再说。   “凯文,不怪你。我这是活该,自作自受的!”那一刻,我就像只木偶一样 呆立在那里。别人不理我,我不在乎。可凯文不一样,我们有过那么多的交集, 怎么会说变就变了?   第一次遇见凯文,他问我:“你从哪儿来的?”   我说,“从上海。”   凯文眼睛一亮,“我爸我妈都是上海人,要是他们不来美国,那我也是上海 人了。”   就这样,凯文成了我在杰瑞高中最亲近的朋友。是凯文推荐我进数学俱乐部, 才认识了施耐德教练。经过快一年的打拼,我在数学俱乐部刚刚崭露头角,难道 真的要毁于一旦了吗?   放学后,我慢腾腾地走在最后,生怕碰见熟悉的面孔。可远远地我就看见凯 文正在校门口那边张望,他是在等我吗?我赶紧扭头调转了方向,朝另一个出口 跑去。   “嗨,浩,你能听我说吗?听我跟你解释。”凯文跟在我身后,紧追不舍。   我头也不回,大声说,“你走吧,不用解释了。”   “浩,请不要这么生气。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帮上 你。”   我停下脚步,看着凯文,“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   “什么连累,我不懂。我心里很难过,真的,可是……”   “好了,凯文,请你不要再说了。你特意在这里等我,我很感激。只是我真 的不愿意牵连你,不是连累是牵连,这你懂了吧?”   凯文低下头,小声说道:“浩,对不起,数学俱乐部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的。”   我们互相注视着,默默无语。   五   苏哈可真有本事,才拿驾照几个月,就敢在闹市区穿来窜去。车子是尼桑 Sentra,看上去很旧了。可车旧点有什么关系,总比没有要强,有车就有了自由, 美国是个轮子上的国家,没车做什么事都显得蹩脚。可我爸妈死活不肯让我学开 车,我一提开车,他们就大声嚷嚷,“小小的年纪学什么开车?学校车接车送, 还不够完美?”   不过,苏哈开车的阵势真能吓死人,眼看着灯都黄了,他竟然猛踩一脚油门。 我忍不住大叫,“快刹车!”,可他已经冲了过去。“浩,你不懂,刚才不能刹 车。知道为什么吗?我的速度相当快,急刹车容易翻车,而且会被追尾的。开车 上路,关键是要学会果断,你知道吗?” 苏哈俨然一个老司机的模样。   “果断什么?果断闯红灯?”   “没错,就算闯红灯,也要果断地去闯。最怕的是犹豫不决,举棋不定,那 肯定是悲剧了。”   苏哈这家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鬼主意。凯文常常嘲笑我“中国逻 辑”,我看他是满脑子“印度逻辑”。不和他说了,说了他也不懂。   “嘿,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就不怕警察盯梢。”   “浩,不要吓我。警察凭什么盯上我,我又不是卖白粉的。”苏哈的嘴总像 没把门的,经常胡说八道。红色尼桑终于在一家星巴克咖啡店前停了下来,我这 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一走进店里,苏哈如同首长视察工作一般,和每个店员打招呼,那个亲切劲 儿,犹如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我奇怪地问他:“你怎么认识这些人呢?”苏哈一 笑,“嘻嘻,你不知道啊?我暑假在这里打过工,这里离我家很近。”难怪呢。 我知道很多美国高中生打工挣钱,可没想到苏哈就是这么一位。   苏哈把一杯卡布奇诺递给我,“喝这个怎么样?”我把杯子推给他,“你喝 吧,我不喝咖啡。”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跟他跑到这里来,逃避吗?用我妈的话 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苏哈,我看咱们还是想想对策吧。”苏哈把咖啡杯放下,两只手攥在一起。   “写一份检讨书,越深刻越好,交给布莱斯校长。”   “就完了?”   苏哈耸耸肩,“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往下就听天由命吧。”   我思忖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苏哈,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怎么救你?”   “如果你跟布莱斯校长承认,咱们事先并没商量,你就是随意发给我短信, 请教我一道数学题。那我不就没事了。”   苏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叫我撒谎?你没事了,那我呢?”   我忽然觉得苏哈这人有点无赖,但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同样很无耻吗?希望 别人为自己开脱,算什么正人君子呢?   恰在这时,苏哈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妈妈打来的,催他回家。我听不懂印 度话,可还是能读懂他脸上的表情。苏哈关上手机,马上问我,“怎么你父母还 没打电话来?”   “我关机了。”   苏哈马上说:“糟了,你得赶快打开手机,不然他们以为你失踪了,会去报 警的。”   但是已经晚了,等我打开手机,脸书爆满,微信爆满,无数个未接听电话, 我爸我妈已经快急疯了。   我从苏哈的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他们俩站在社区门口,一高一矮,在寒冷 的夜里,风吹散了他们的头发,稀疏又凌乱。我忽然感到一阵内疚,差一点没流 出泪来。怎么才两年不到,他们就变得如此苍老。我妈也看见了我,她几乎是一 路小跑地冲到我面前。   回到家里,她为我煮了一碗热汤面,端到我面前,“趁热吃吧,浩浩。”我 不敢抬头,她红肿的眼睛让我难过得不行。   显然,他们已经统一了认识,在对我施教这方面,我爸妈总是能达到高度的 一致。还是我爸能沉得住气,等我把面条吃到了尾声,他才从书房出来,坐到我 对面。   “告诉我们,你都做了什么?要说实话。”他阴沉着脸。   “我给苏哈发了一个短信,告诉了他数学题的答案。”   “你知道他是在考场吗?”他的眼睛盯着我,跟布莱斯校长的一模一样。   “知道。”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这两个字。   “我的老天,浩浩,你这不是合伙作弊吗?你怎么能背地里干这种事呢?” 我妈抑制不住地大声嚷起来。   “我想让苏哈帮忙,给我修改英语课论文。”   “你自己就不能写好点啊?”   “我怕万一得个B,就甭做梦上什么藤校了。”   “爬藤爬藤,这么一搞,连杰瑞高中都保不住了。”我妈越说越气。   “你跟校长怎么讲的?”我爸示意我妈别出声。   “我,没讲那么详细。”   “为什么不讲?知道吗,你又犯了个错误,考试作弊本来就违背校纪,不讲 实话更是错上加错。”   “爸,可我也没有撒谎啊,只是没讲那么清楚。”   “韩浩,你给我听着,你要说实话,说实话才能证明你还是个本分的学生。”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大概是为了压抑愤怒的情绪。   “况且,你管不住别人的嘴巴,你不说,苏哈就不会说吗?”我低着头,不 敢作声。姜还是老的辣,真是没错。   “浩浩,要不然,我们和你一起去,给校长带点礼物。”我妈又开始发挥她 的想象力了。   “妈,你就别添乱了。带什么礼物,这是美国。”真拿他们没办法,总是喜 欢以中国的方式对付美国的局面。   最后,我爸果断地做出决定,让我去找校长老实坦白,争取宽大处理。他们 俩也约见校长,当然是替我去求情。我对他们的行动不抱太大希望,校长见父母, 是出于礼貌和尊重,不会影响他的任何决定。   我硬着头皮去见布莱斯校长,他看上去不像上次那么严厉,但再也没有我们 初次见面那样的友好信任了。对于我坦白的态度,他还是大加赞赏。我有种直觉, 校长本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任何流言蜚语都会被发酵演变成丑闻,而有损于学 校的名誉。   我父母那一边,和我的判断相差无几。我妈显得尤其失望,不是对学校,也 不是对校长,而是对她自己。“怎么觉得自己四处碰壁,哪儿都不对劲了。”她 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概她是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在这里不光派不上用场,而且常常显得不合时宜。   那几天一回到家,我便躲进自己的卧室,我可不愿意听我妈的长吁短叹。   “也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影响你申请大学。浩浩,你说会不会呢?”   “我怎么知道?”   ”唉,但愿不会妨碍我们的爬藤计划。” 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在寻思着 爬藤,我只有对着自己苦笑。像是在等待一个宣判。心里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 果,但依然希冀奇迹会出现。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那就是度日如年的滋味。   人常说好运来了,鬼都挡不住。其实坏运来了,鬼更是挡不住的。结果终于 出来了,不是最差的,我没有被开除学籍。但也不是什么好的,我被停课三天, 苏哈被停课一周,自我反省呈交检讨书。对于主谋与同谋,还是区别对待的,我 自嘲地哈哈大笑。   偏偏在这时,我收到了期中考试成绩。令人沮丧的是,我的英文写作课到底 还是得了B。虽然英语是我最弱的科目,可这学期我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包括找 苏哈帮助这一招。这个B来得真不是时候,既是四面楚歌,更是雪上加霜。   苏哈自己倒得了A,我发短信问他,他还吱吱唔唔地不肯承认。想象一下我 该有多么愤怒吧。为了这个交换,我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名誉信誉一扫而光, 朋友像躲魔鬼似的都隐形了。我越想越气,必须得找苏哈讨个公道回来,他凭什 么要欺骗我。   我寻遍校园的每个角落,也不见苏哈的影子。他准是做贼心虚躲起来了。迎 面碰见了凯文,我把头低下,正想躲开,他却追了过来。   “浩,你是不是在找苏哈?”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道。   “别忘了,我是你肚皮里的那条蛔虫啊。”凯文笑了。   哼,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都成这模样了。我心里忿忿地想。   “告诉你个好消息,施耐德教练希望你回数学俱乐部来,马上就要去比赛了。 他说你去年的比赛成绩出色,才使我们校队打进前三名。”凯文很诚恳,有恳求 我的意思。   听了他的话,我差一点哭出来。就在前几天,你们才把我踢出局,这么快就 又变卦了。我也不是一只瘪三皮球,可以被随意踢来踢去的。   “让我想想吧,明天再告诉你。”   我的回答让凯文吃惊又失望,他半天没有开口。“浩,咱们之间可能有些误 会。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到波多马克河去看灯塔,好不好?”   看灯塔,那是哪年的事了?两年前,我刚进入杰瑞高中,在越野长跑队认识 了凯文。每个周末我们都在波多马克河边演练长跑,凯文是天生的长跑健将,他 的耐力好极了,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每次跑到最后,总是他停下来等我,然后 我们一道冲刺,奔向河边那座白色灯塔。   那灯塔简直太迷人了,它高高地耸立在岸边,白色的塔座衬托着黑色的塔尖, 不管从哪个角度,远远地你就能看见这座灯塔。它不只是一个目标,更像是一种 召唤,引领着我们,一步一步地向它靠近。我紧紧地追赶着凯文,一点都不敢懈 怠。凯文不断回头,冲我高喊:“伙计,别停下,马上就到了。”   就在那座灯塔下,凯文给我讲了他最喜欢的电影《功夫熊猫II》和熊猫Po的 故事,还有他的那个烧脑问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 。凯文感叹说, “你看熊猫Po 多幸运,他还有个师傅帮助解惑,可谁来帮我们这些香蕉人ABC解 惑呢?”听着听着,我的眼睛湿了。世界如此之大,我们却是这么渺小。虽然隔 着太平洋,可两颗少年心却是一样的孤独。   “哎,看灯塔去,这个不用想很久吧?”凯文期待着我的回答。   “好,看灯塔去。”,我不敢抬头,怕自己忍不住眼泪,那还像个男子汉么?   “伙计,挺住点,一切都会过去的。”凯文伸出手来,终于我还是把手举起 来,迎了上去。   七   我一个人等在学校停车场,准备来一次“守株待兔”,无论如何我得逮住苏 哈。一个人不怕吃亏上当,怕的是受骗蒙羞的感觉。苏哈太过分了,他一直在耍 弄我,我得让他明白,中国人也不是随便可以捉弄的。   我死死盯着苏哈的那辆红色尼桑,正是老师下班学生放学的时间,停车场里 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我全神贯注,不敢有半点疏忽。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 等了快一个小时,校园里人越来越少。我狐疑起来,苏哈能去哪儿呢?他该不会 做校车回家了吧?不可能的,那他为什么把车留在停车场   我正琢磨不定,却见远处影影绰绰地有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没错, 正是苏哈。他咧着嘴,直冲我傻笑。我心说,你还笑,你小子可把我害惨了。   “你,你是在等我吗?”   “没错,不等你等谁?”我想这回也用不着客气,干脆直截了当地跟他挑明。   “谢谢你,还想着我。没关系,朋友帮个忙,不必客气。”苏哈说话的样子, 与平日判若两人,他像是在做梦,晕晕乎乎的。   “谁跟你客气了,我倒想听你说说,你是不是谋划好了故意陷害我的?”   听了这话,苏哈急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向上帝发誓,绝没有害你的意图。 是老师对你有偏见,真的是偏见。你知道偏见吗?那是很难扭转的东西。她就是 认定你英文差劲,不管你多么努力,都没用,一点用都没有。你懂没懂?”   苏哈这么长篇大论地谈偏见,真让我晕圈了。等了这么久,我可不是来听他 谈政治的。我提高了嗓门儿,“苏哈,别再跟我玩这套了,难道你不觉得这么做 人太不厚道了吗?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明明就是你在坑害我,还有什么好狡 辩的。”   苏哈急忙打开车门,“浩,别着急,别发脾气,我们上车说话。”他把我推 上了车。   苏哈把车发动了,他的头晃来晃去,眼神迷迷瞪瞪的。我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一种不祥之兆浮上心头。他把车开出了停车场,上了大路。我说,“请你别走高 速了,好不好?”   他晃晃脑袋,“先生,没问题!” 说着就把车开进了一条社区街道。这是 条窄窄的小路,路两边是一间间独立房。每家都有一条细长的甬道,或笔直或弯 曲地通向这条小路。苏哈的车在路上左摇右摆,他的手似乎握不住方向盘。原本 还想接着和他辩论,可车子一晃,脑子全乱了。   “苏哈,你给我停车。你是不是喝酒了?你想害死我啊?”   “谁喝酒了?你再喊,那可真的是想找死了。”苏哈的眼睛直勾勾的,好吓 人,我还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   “别怕,有什么好怕的。”苏哈似乎清醒了一点,“你听我说,其实咱们是 一路人,我是说,都是外来户,都不是美国人。只不过你晚来了几天,这无关紧 要的。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我怎么会害朋友呢?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苏哈,你别说那么多了,好好开车,赶紧送我回家。”我觉得苏哈肯定是 喝醉了,他唠唠叨叨,活脱脱一个话匣子。   “哎,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你找了我一整天,不就是想和我说说清楚吗?我 尽心尽力帮助了你,你也够朋友帮助了我。可惜咱们运气不好。要不然,一切不 都好好的,像那帮没被发现的家伙,他们正得意着呢。你说是不是,浩?”   “苏哈,求你能不能不说话了,专心开车要紧。你不要命了,我还要呢。” 那时候,我真是害怕,觉得好像被一条亡命徒绑架了,随时随地都可能玩完。   “谁告诉你我不要命了?我得好好活着,我若死了,谁来照顾我妈妈?我 Dady一个人伤她还不够?我可不能再伤她,她经不起了。”苏哈说着说着,泪流 满面。   我呆住了,这个局面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苏哈准是喝醉了,酒醉才会吐真言。 这么一想,我更害怕了。   就在那一瞬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从前面不远处一座房子的车道上,突然 窜出来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十几岁的样子,他不管不顾地就骑上了马路。可苏 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惊叫一声,“快刹车!苏哈!”   苏哈这才如梦方醒,把方向盘使劲儿往左一拨,可是已经晚了,车子疯狂地 冲向了对面的跑道,我只听到了轰的一声巨响。眼前一黑,血仿佛凝固了一般。   八   等我再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颠覆了。红色尼桑撞在了马路边的邮箱上,车 体整个调了头。我知道自己还活着,脑子是清醒的。急忙看苏哈,他的头趴在方 向盘上,脸朝着我,轻声说了一句,“警察,警察…”   我回头往外面一看,整条街上堵满了车,救护车警车消防车,四处鸣笛响成 一片。一辆救护车和两辆警车停在了我们车的旁边,我被救护员搀扶出来,苏哈 被抬上了急救担架。我又看了一眼红色尼桑,车头撞得粉碎,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这辆车算是夭折了。后来我才意识到,真是上帝开眼,把我们从死亡之谷拉了回 来。苏哈打方向盘又急又猛,我们的车冲上了反向跑道,幸亏迎面没有车开来, 又恰好撞上了人家的邮筒,使车子得以及时减速。若非如此,我还怎么可能在这 里讲故事呢?   苏哈昏迷不醒,被急救车送走了。那个肇事的小男孩,毫发无损,这也算是 一大幸运,要不然麻烦就大了。除了头晕,我没受大伤。两位警官只能盘问我, 他们一直在追问,我和苏哈是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坐他的车?上车之前苏哈有 没有和其他人会面?警察可真会浮想联翩,我怎么知道这些,我又不是私人侦探。   警官联系上我的父母,他们很快就赶到现场。我爸我妈都吓晕了,他们准以 为我没命了。警察和他们说了些什么,还让他们在几张纸上签了字,才让我跟他 们回家。   整个晚上我都在噩梦之中。一直在跑啊跑啊,跑着跑着,眼前是一道断壁, 刀切的一般。我左顾右盼,无处可逃,一只脚情不自禁地就迈了出去,面前是不 见底的深渊,我身子悬在了半空。再回不到断壁的边缘,也无法一气沉入谷底。 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我不顾一切地抓住它,大叫一声。我被自己的叫声吓 醒了,睁眼一看,是我妈妈的手。她一直守在我的床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我一骨碌爬起来,“苏哈呢?他怎么样了?”我妈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沉 默不语。   “你倒是说话呀,他还活着吗?”我急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我的朋友。   “韩浩,以后不许再和苏哈交往了,永远都不要。”   “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你知道吗,昨天警察在他的书包里,发现了大麻。”   “什么?大麻!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我妈听我这么说话,气得脸都变形了。“韩浩,你这孩子太不争气了。昨天 我们在警察那,是签了保证书才把你领回来的。这件事还没完呢,警察还要调查。 看你交友不慎,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到了这时候,我才开始仔细回味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苏哈魔魔怔怔的神态, 絮絮叨叨的话语,一副十足的药瘾子模样,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九   大麻大麻,我的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越想理清,就越是理不清。   苏哈的那张脸像个魔影,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朋友圈里的印度同学说, 苏哈在急诊室里醒过来,就被警察传讯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杰瑞高中要 开除苏哈,这一点都不奇怪,在我们这个州,吸大麻是违法的,每个学校都贴着 Drug-Free 的标识,那可不只是一种警示,绝不开玩笑的。也有几个人为苏哈打 抱不平,说吸大麻在加州都合法化了,只有我们这些保守的地方,才会抱着老皇 历不放。   我只能听别人议论,却不敢再随意胡说八道。我爸妈已经发出警告,若是我 再违规,就毫不客气地把我的脸书和信使永远关闭。我妈说,都是脸书惹的祸, 若是没有那玩艺儿,苏哈怎么可能跟我交换信息,犯了考试作弊的大纪。我爸说, 苹果手机也逃不了干系,还有那无所不在的Wi-Fi,简直就是罪魁祸首。他们的 愤懑酝酿出一发发炮弹,不知道该投掷到哪里,才能发泄才能解气。   我躲在自己房间,三天的闭门思过,已经到了第二天,可我脑袋里除了苏哈, 大麻,红色尼桑,什么都没有。思前想后,我到底有什么过呢?如果没来美国, 留在上海读高中,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这些话跟谁都不能讲,我还不想变得那 么没出息。人没出息了是可怕的,而没出息的中国男孩,就更可怕了。   就在第二天的晚上,我收到了布莱斯校长的邮件,原以为是让我回学校上课 的,我真该为自己这天真的想法感到羞愧。布莱斯的信是公事公办,不带一点儿 温度的。我读了一遍,都不敢再打开,那每一个词语,都像一只只匕首,刺得我 透不过气来。“涉嫌人”、“警方调查”、“暂时停学”,都是因为苏哈,那个 让我倒霉的苏哈,还有可恶的大麻。我父母也接到了同样的邮件,那是个怎样折 磨人的夜晚啊,我可真不愿意再去回想。   我爸刚好出差去了纽约, 我妈看过校长的邮件,本以为她又要大吵大嚷,可 这一次她没有。她轻轻推开我的房门,对着蒙在被子里的我,只是叹气。   “浩浩,妈妈相信你不会干那种事,你没有参与,对吗?”她话语里带着哭 腔,“校长写信来,不过是让你配合警察调查清楚,这和上次不一样,你没有做 过的事,就不要怕。” 她显得异常冷静。   “没做亏心事,咱不怕鬼叫门。等到事情水落石出,你就可以回学校上课去 了。”我妈的想象力又开始发酵了。   “就听校长的安排,明天下午我带你去学校。我倒要看看,美国警察能给个 什么说法。”   “No, 我不要去!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受够了!受够了!这是侮辱,是侮 辱!”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大喊起来。喊叫完了,我惊呆了。我这是怎么了, 我疯了吗?   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我妈一把搂住了我,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听到了她 嘤嘤的哭泣。   夜,原来会如此如此的漫长,那一定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我好像 飘游在一条黑黑的隧道里,没有一丝光亮,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飘飘悠悠地我 又回到了老地方,就是上海啊。弄堂里的一群小伙伴团团围住我,他们吵着嚷着 让我讲故事,他们一定要听我的美国故事。我被逼得毫无退路,再也忍不住了, 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呼地一下子坐起来,手被人拉住了,睁开眼睛,原来是我 妈,她跪在床边,“浩浩,别哭别哭,是个噩梦吧。” 她攥住我的手。   她一直都没睡,一直陪着我,我鼻子一酸。“妈,对不起,我没戏了,爬藤 没戏了。”   “咱先不说那个,等这一关过了再说。这几天妈妈一直在想,可能一切都是 命定的吧。当年我一个人闯上海,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可鬼使神 差地又漂泊到这里,让你受这么多委屈。”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听我妈这 么说话。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她强大的气场之下,从来不曾想过,她也有被现 实击倒的时候。看强势的人示弱,可真不是个滋味,尤其当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等我再醒来时,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棕红色的地板上,什么时候都已经天 光大亮了。我掀开百叶窗,见邻居汉姆正在洗车,他不断地扬起水龙头,让水注 喷得高高的,水花四溅,痛快淋漓。汉姆是土耳其人,长得浓眉大眼,嘴角边留 着两撇小胡子,黝黑的皮肤散发出一股地中海的味道。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可我 们并不大了解这一家中东人。他整天呆在家里,好像什么都不干,但又不愁吃不 愁穿的。我妈我爸总是半开玩笑地说,汉姆准是倒腾石油的。这个世界上的人, 其实各有各的活法,每一种活法都有自己的乐子。我爸妈什么时候能明白这个道 理就好了。   我侧耳听了听,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妈肯定是睡着了,昨天熬夜她太累 了。我还等什么呢?无论做什么,我都是伤她,不管是在她身边,还是离她远去。 我穿上杰瑞高中的校服,一件深蓝色夹克衫,印在胸前的校名“杰瑞高中”在阳 光下愈发夺目。摸着那一个个红色英文字母,我心里隐隐做痛。一个你曾经为它 流过汗也流过泪的地方,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忘却的。我把手机和钱包揣进口 袋,踮起脚,悄悄地走过客厅,在门口停住,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轻轻地打开了 房门。   走出家门,见汉姆刚好洗完车,他朝我挥手,“浩,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我也向他挥手。我还真有点喜欢这个土耳其男人,他身上那股率真劲显得与众不 同。这个社区的邻居我不认识几个,我爸妈也不认识他们。我们好像匆匆的过客, 来这里是背负着使命的。使命让人感到崇高和意义,使命也让人活得不那么轻松 自如。可某一天,当你甩开那些赘负,会忽然发觉,原来不过如此,使命也并没 有想象的那么伟大那么不可或缺。   我沿着社区马路跑着,也不知道往哪里跑才好。这条马路原来有这么长,以 前我竟然没察觉,平时上学总是我爸开车,把我带到社区门口等校车。连栋房一 排紧挨着一排,每家门前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块草坪。比起凯文他们家社区里那些 豪华的殖民式别墅,这些连栋房真是有点寒碜。可比起我们在上海住的公寓,那 又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这已经是我爸妈能支付得起的极限了,他们不想让我感 到与别人不一样,即使只是个过客,也得有个像模像样的家。想着想着,我的眼 睛湿了。我做过的那些事,没有一件能对得起这些的。   一想到下午即将面对的窘境,我就心乱如麻。警察盘问,说穿了就是审讯, 我肯定会不知所措。然后怎么样呢?我不敢往下想,一想头皮就发炸。我明白了, 所有的山穷水尽,都是因为再也想象不出柳暗花明。跑出社区,上了大路,我跑 得更快了。但心里还是有点怕,一旦我妈醒来,发现我不在了,她会一路追来。 这么一想,索性心一横,跳上了一辆计程车,直奔我的目标。除了那个地方,我 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我真的不知道。   十   终于,我又看到了波多马克河边的灯塔。记不清有多少次从它脚下跑过,却 从未好好打量它一眼。沿着水泥台阶,我一步步向上攀登。   波多马克河是静静的,像个害羞的女孩儿,她不刻意表达什么。不像伴我长 大的黄浦江,永远那么汹涌澎湃。我坐在灯塔最高的台阶上,不思也不想,脑袋 仿佛是一个被清洗过的真空。午后的斜阳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微风里飘过来 汽笛声,时断时续。远处的里根国家机场,飞机一架接一架地起起落落。   我第一次踏上美利坚,就是在这里落地。那天也是艳阳高照,我妈说,你看 天公真是作美,从上海走时下大雨,一到这里便雨过天晴,这是个好兆头,是天 佑我们韩浩一帆风顺呢。我可从来不相信什么天啊地啊的,但我相信命运。遇上 苏哈是命运,遇上凯文也是命运,遇上布莱斯校长就更是命运。   我坐在波多马克河边,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夕阳只留下了最后一抹余晖。 我的脸书关了,微信也关了,原来这个世界可以变得如此静谧。暮色降临了,我 的心开始煎熬。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我妈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听到她伤心的 嘤嘤啜泣。我能想象出来,那边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一个“寻找韩浩”的队 伍浩浩荡荡,走在最前面的一定是我爸我妈,凯文和我圈子里那群好友紧随其后。   我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冷漠这么无情?我这样做是不是恶作剧?胆小的懦 夫逃兵,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我受不了被怀疑轻视侮辱。为自己的过错我甘愿 忍受惩罚,可我不能对无端的侮辱默然无声。   就在这个时候,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一切都在冥冥之中的,忽然就想起了 他,那个貌似小混混的霍尔顿。这家伙可真会讲故事,我和凯文都曾迷上了他的 《麦田里的守望者》。想起来我还真不是个坏孩子,老安东尼的那段话,我竟然 把它郑重其事地抄在笔记本里,“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 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想想我自 己,我算什么呢?我这么做,算个什么呢?   想着想着,我低下了头。慢慢地打开手机,一字一字地把脸书的密码敲了进 去。   “浩,你到底去哪儿了?我们在倾全力找你,布莱斯校长也加入了,你妈妈 都急哭了。”   “浩浩,妈妈爱你!你爸爸正在从纽约赶回来。布莱斯校长跟我详细谈过了, 警察约你谈话,的确只是调查苏哈的事。”   “嗨,伙计,别和我们藏猫腻了,我确信你是去看灯塔了。前天你说想去看 灯塔,可那天晚上数学俱乐部有活动,我走不开。本来想等这个周末咱们一块去 的。我们正在去往灯塔,你一定在那里等着!”   “伙计,别忘了,咱们那道世界级难题还无解呢,‘我是谁?我从哪儿 来?’, 这得需要你来一起求证的。”   一条条蹦出来的短信,顿时让我泪奔,我还从来没留过那么多的泪,我简直 快给自己的眼泪淹没了。   天全黑了,波多马克河像披上了一层若明若暗的薄纱。我回过头去看来路, 远处数不清的车灯在闪烁,一束束光线划破夜空,朝着灯塔这边聚拢。它们越来 越近,好像变成了一道巨大的光环,把整个灯塔都照亮了。   我的心跳得愈来愈快。他们来了,我母亲,孙凯文,还有警察。“我,我该 怎么办哪?难道我真要溶入那片浩瀚之中了吗?” 波多马克河静静地,它什么 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