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   作者:南希   重阳宜登高。此刻我正在10000英尺的高处——在纽约飞往北京的飞机上, 我手里摊开一本书——E.B.怀特的《这就是纽约》,但思绪却早早飞往了北京, 并在内心对居住时间各半的这两座名城暗暗比较。   登高望两处,两处今何有。烟景满川原,离人堪白首。我的人生有一半是在 北京,而另外的一半是在纽约渡过的。这两个城市有迥然不同的文化,都给我很 深的影响。它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怀特说,“诗歌压缩在很小的空间,纽 约就像一首诗:它将所有生活、所有民族和种族都压缩在一个小岛上”。纽约曼 哈顿正是给人一种“压缩”的感觉,城市建筑显出一种豪华高冷的现代感,一座 座建筑高高矮矮、挤挤挨挨地耸立着,像一个个褐色、赭石色、青灰色、暗紫色 和青刚色的火柴盒,像剑一样锋利,直插云霄,把蔚蓝的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小 块一小块,人在高楼,如立在剑锋,有一种窄和冷,一种拥挤和热闹中的孤独; 而北京则是有着千年历史沉淀的城市,有一种大漠古都的风韵和大气开阔的景象, 人处其中却有一种敦厚和暖。   人在旅途,思绪总是最活跃,其中一个原因,我以为是时空的切换。又一次 落地北京,飞了16000公里,从西五时区到东八时区。每次切换城市,整个儿的 人也似乎在时间的水里淘换了一下,从大脑到神经末梢,都格外敏锐和新鲜。走 在宽阔现代的首都机场,心情顿时敞亮,疲惫一扫而空。乘车前往住处,一路上 我兴奋又缄默,贪婪地望着窗外的街景,北京变得漂亮了,变得认不出来了,街 道宽了,楼高了。我想到了在纽约去机场的路上所见,像美国作家托马斯?弗里 德曼在2008年描述的一样——“你可以比较一下纽约肮脏陈旧的拉瓜地亚机场和 上海造型优美的国际机场。当你驱车前往曼哈顿时,你会发现一路上的基础设施 有多么破败不堪。再体验一下上海时速高达220英里的磁悬浮列车,它应用的是 电磁推进技术,而不是普通的钢轮和轨道,眨眼工夫,你已经抵达上海市区。然 后扪心自问:究竟是谁生活在第三世界国家?”纽约与北京建筑日新月异的变化 相比,它现在的建设速度明显缓慢下来。从2008年到现在,又过了将近十年,面 对北京当下发生的更大变化,托马斯?弗里德曼不知又要发出什么样的感慨?   从机场路来到市区,欣赏沿途风景之余,我发现了一点问题,眼前掠过的是 高搂,高楼,高楼,但它们有点千楼一面;又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办公大楼突兀而 立,这些建筑给人一种崇洋,求怪,贪大,逐奢的味道。好像一个虚火上浮的人。 我还在下意识地寻找老北京的经典建筑,古香古色的汉阙,南北朝的石刻,唐宋 的经幢,明清的牌楼,以及碑亭,泮池,飞檐,影壁……但是,保存下来的古建 筑本就不多,还被岁月剥去了光彩,有几分“土里土气”。而且连这些都不易见 到了。   我感到闷,打开车窗,时逢秋季,气候却仍干热难耐,大概楼越盖越高,越 盖越多,城市的高楼阻挡往了凉爽气流的进入,热浪淤积在夹层中难以疏散。车 辆剧增,热气尾气废气已将秋高气爽变得气闷胸悸。我不由得怀念起以前的北京。 以前的北京,秋天是蓝的,北京的秋风是凉爽的。葳蕤葱郁的绿荫里掩映著红色 的古建筑,路的两侧种著茂密如华盖伞样的绿色植物。现在一些绿荫大道两侧珍 贵的树木已被砍伐掉了,一些寂静的胡同已被开避成了宽阔的商业大街,高大的 法国梧桐和槐树已被庞大的建筑物群替代了,古城幽静氛围,也随著那绿荫的消 失荡然无存了。   入住旅馆时,我如愿以偿住进了高层房间。因为我喜欢凭高远眺。稍事安顿 后,我就坐在窗边坐下来:透过落地窗,望着对面的大楼和教堂红砖墙面,光线 越来越弱,夕阳由红色慢慢转成紫色。向晚时分,又改换了颜色,就像玫瑰凋谢 时,会泛出蓝色。   其实窗外的风景挺单一:对面是一座教堂和新华社大楼。这个教堂是天主教 北京教區的主教座堂,俗称南堂。它的外形不像我在美国看到的教会,那种哥特 式的一道道装饰,反而是沾了地气一样,有了一种敦厚味道。后来方知,这座巴 洛克建筑确实年代不久远,建于1904年。但原先的教堂是由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 在1605年兴建的,却在1775年毁于火灾,乾隆帝曾赐银一万两恢复教堂原貌;重 建后却又在1900年被义和团烧毁。历史的痕迹会不经意地浓缩在一些不起眼的建 筑上,这就是北京。   我的目光从教堂平移,看到的是一个喧攘不息的十字路口,这里是旧城楼所 在地,如今城楼没了,再远一点,是西单路口。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川 流不息的车流,一直延伸到远方……在我目力不及的地方,这个城市的边缘已经 被无限地伸延了。   登高樽酒里,能有菊花无。居高临下的我,手中没有酒,却已然醉了——我 贪婪地日夜体验着这个城市的每一呼吸、每一个表情、每一刻的变化——它的声 音,天光,晨曦,晚照;层出不穷、拔地而起的楼群,教堂上拱形顶无声的庄严, 楼下市声通宵的喧哗……   望着北京的街道,我想起纽约的一条街道,名叫“百老汇”。纽约市为了发 展旅游业,经常在一些街道上换花样。百老汇几个星期就会换一个面孔——时而 繁华,时而热闹——他们在街道中心“划地为牢”,划出地盘,阻断机动车道, 开设自行车道,摆设摊位、餐馆,开办疏果菜农集市,搬来树木,搭建临时花坛, 甚至盖起临时游泳池和夏季街头音乐会、快闪瑜珈班等等。有人称纽约是“火热 的城”,那么百老汇路就是“火热的街道”。   看一个城市要看它的街道,更要看在街道上走路的人。怀特把纽约人分为三 类。第一类人是“通勤族”,他们住在郊区,每天花两到三小时在通勤上,他们 目不斜视,有时手上拿着一杯咖啡,见人超人,见车绕行,决不停下前进的步伐。 他们多数着黑衣或西装,衣着僵硬,面部肃穆,眼神疲劳。纽约人是孤独的, “人在纽约,却与世隔绝”。“通勤族”眼神里写着孤独。街上偶尔会出现一两 个穿运动短裤、穿着跑鞋,插着耳机晨跑的人。他们迈着一双大长腿,对身边的 嘈杂市声充耳不闻,如鹤立鸡群地出现在衣冠整齐的上班族中间。他们大多年轻 多金,是曼哈顿的“居住者”,曼哈顿岛的岛主人。第三种人,就是带着美国梦 的“移居者”。   我和大所数华人正是他所指的第二种人——“通勤者”。通勤者的可悲,在 于他的生活在固定的半径。这种人从走路的姿态可被辩别出来,他总是健步如飞, 大约怕迟到。但我也常看见迈着“螃蟹步”的人,他们一般都是体宽且胖,不但 步子慢,还左边晃一下,再右边晃一下,别人无法实施超越,只得乖乖地在其后 面蹭。我在北京的马路上又看到这样的步态,一种横着走、夯实的样子。观察之 下,我终于明白了这种步态并非纽约专属,它是一种心态的外化。   在不同的地方,走路的感觉不同,比如在北京,深更半夜我仍然会走走(在 纽约我不会这么做)。走出旅馆向左拐,经地铁口再向前走,这里有个商场。现 在它黑着,商家都下班了,只有不远处一家高级酒店的露天酒吧还亮着灯,在沿 街摆放的镂花铁桌上,影影绰绰摇动着暗香飘溢的烛光。在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房 子,那房子写着治安管理所。   我深知这里是安全的,不知道是心情变了,还是这里的地面很绵软,踩上去 很舒服,我的腰挺起来了,步子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那种随心所欲的漫步。这种变 化,这许是因为人在家乡的缘故吧?   假期结束了,我手边这本《这就是纽约》也读完了。作者谈到了纽约存在的 种种限制和不足,最诡异的地方是他在1977年,就预言了“911”事件的发生。 文章的最后,他怀着深意地提到纽约的一棵大柳树——“枝条密匝匝遮盖了庭院。 这是一株伤痕累累的老树,经磨历劫,攀爬过度,靠铁丝捆扎才不致摧折,…… 在一定意义上,它象征了这座城市:在艰难中存活,在困境中生长,在混凝土中 蓄养元气,兀然挺立,迎向日光。”   读到这里,我想起另一棵神奇的树。几日前我上了嵩山。暮霭苍茫中,我沿 着永泰寺长长的石子路甬道,走进大雄宝殿,一阵香气扑面而来,是殿下的桂花 树上传来的。深吸花香之际,侧厢房传出诵经声。走进中庭,仰面遇见一棵高大 的娑罗树,姿态端庄,品相极美,犹如一尊佛像。树高20余米,粗2.5米,树冠 像一把巨伞向夜空伸展开去,遮住了整个庭院。风起时,桂花摇曳,暗香浮动, 娑罗树影如藻,撒在青石地上,若一地花荫。朋友提到此树有一个神奇之处,是 树枝不与房顶拥挤,而是绕着往上长,像一个隐秘而平静的僧人,选择隐退和与 世隔绝。   我后来一直在想,这株娑罗树为何两千年仍郁郁葱葱?据说它先种在白马寺, 再到法王寺,都长得不好,后来孝明帝把它赐给妹妹永泰公主,移至此寺,才枝 繁叶华起来。据说此处曾有一泉,名药王泉,后干涸了。我忽然想起,有人在此 地水土里发现了某种稀有矿物质。难怪永泰寺的草木葳蕤,神采不凡。   离京前夜,我舍不得睡去。窗外的北京,就像海明威说的“一席流动的盛宴” ——这是我出生、上学、成长的地方。我就像苏轼笔下“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 高烛照红妆”的赏花人。我的目光穿越夜色触摸到这座古城的城墙、垂花仪门、 雕花各异的柱梁;我的脚跨过那一道又一道故宫大红门,仰起头就可以望见飞檐 上的雕龙与铃铛……我的魂魄飞越穿过城门,掠过中轴线,透过蒙蒙冷雨,登高 俯瞰古建筑群,亲吻我的古城……   次日清晨飞离北京,伴随着机身仰起,产生巨大的轰鸣,使我稍有不适。我 双目紧闭,这可能是下意识的不舍。   再见了!   希望古城焕发新生,吸纳百川,承接中华文化之根脉,像嵩山上的那棵娑罗 树,永世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