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刘继维   2017年4月12日   小花是我家曾养的几只鸽子之一,唯有它让我至今感怀那段五味杂陈的时光。   “文革”期间有一段无学可上、无事可做的悠哉时空,北京很多人家都养起 了鸽子。此一群,彼一群的鸽子在京城上空翱翔,鸽子哨音忽远忽近在空中荡漾。 胡同口外的赶年家,胡同深处的宏义家是我们这片儿的养鸽大户,各自都有数十 只,在空中飞翔颇有阵势。   在京城干什么吆喝什么,养鸽子也有行话。天上飞的一群鸽子行话叫“一盘 儿”。盘儿的最小单位是4只,低于4只不能称其为盘儿。盘儿上不封顶,但太大 很难保持完整,极易掰开。几十只的组合,既有阵容,又能保持阵形,很受玩家 推崇。飞得高叫“挂高”,飞得远叫“走趟子”。因此,谁家的鸽子盘儿大、挂 高、走趟子,谁家就牛。赶年、宏义不算最牛,属区域大户。弟弟与他们多有交 往,每日跟他们并肩出入,一起放飞,很是享受,裹挟单飞的孤鸽,诱骗擒获, 颇有刺激,便也想在家中养鸽子。爸妈单位两派斗争夺权,你方唱罢我登台,一 团糟,无事做,有闲在家,正好填补空缺。于是爸决定亲自到鸽子市转转。   “文革”期间的鸽子市,是京城百姓自发形成的流动市场。半地下性质,有 人管就散,没人管就聚,交易也较为私密。单只鸽子用手绢一包,拿在手上,揣 在怀里既方便,又隐蔽,交易成功,各自走人。于是爸开始从市场一只一只往家 里买鸽子了。碰到中意的,价格又合适,就买回来。买的是公的,就再去找一只 母的,买的是母的,就再去寻一只公的。小花就是为大花配对当母鸽子买回来的。 鸽子区分性别全凭经验。公的特点是脑门方,肩宽,个头大,母的特点是脑门圆, 肩窄,个头略小。小花当时属于青涩年少,被误读了性别,与大花同室操戈了好 几天,方才明白它们是同性。   小花长得俊俏,一看便知是个混血。鸽子种群中有家鸽、野鸽、洋鸽(信鸽) 之分。三者之间最易区分的部位是嘴,家鸽小短嘴,野鸽细长嘴,洋鸽大粗嘴。 小花的父母有可能是一只家鸽和一只野鸽。小花的嘴不长不短,不粗不细,长得 很好看,身上的羽毛紫白相间,花而不乱,头是紫色的,背膀上有较为对称的两 片紫花,胸腹部和尾羽基本是白色的。由此推测它的父母有可能一只是白鸽,一 个只紫乌头(鸽子品种之一,头部颈部是紫色,身体其它部分是白色)。   小花单了一段时间,爸为它的婚事很是操心,连续去了几次鸽子市,终于为 它找到了新娘。小母鸽是一只非纯种的家白(白色家鸽),身上有几处紫色杂毛。 小花一见钟情,上前冲着小母鸽鼓起脖颈上的细长羽毛,垂着双翅,摆动身躯, 嘴里不停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展开了一场迫切而强烈的求爱攻势(行话 把这种公鸽求爱方式叫“催”)。小母鸽有些惧怕地躲闪着,但并没逃离,看来 它并不想拒绝这个鲁莽的少年,而是恰当地表现着少女的矜持。两天后,小母鸽 的防线告破,它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呼应着小花的催促不停地点头,并发出 “嘚咕嘚咕”的单音,仿佛在说“同意同意”。有情人终成眷属,它们亲热的接 吻(行话叫“换气”),成为了一对幸福恩爱的夫妻。   交尾一周后,小花开始往家衔草,小母鸽在窝中不停地“呜呜”呼唤。赶年 告诉弟弟鸽子快下蛋了。我们赶忙给它们放上一个用稻草绳自制的窝垫。果然两 三天后,小母鸽产下一枚小巧的鸽蛋,隔天又产了一枚。接下来就进入了夫妻共 育的孵化期,每天小花先出去觅食飞翔,回来后,替换小母鸽出去活动。由于小 母鸽来家较晚,周围环境尚不熟悉,所以并未让它加入飞行之列,它的主要任务 就是记住这个新家(行话叫“蹲房”)。十七八天后,幼雏破卵出壳,先出来一 只,过了一天又出来一只。两个光秃秃的小肉球,闭着眼睛,张着大嘴,嗷嗷待 哺。这下可忙坏了这对小夫妻,它们共同哺育,喂完了这只喂那只,忙得不亦乐 乎。鸽子喂食子女,需要父母先吃进食物,然后再反刍给幼鸽,很是辛苦费力。 两只小雏,前后出生差一天,争抢食物的能力强弱分明。同样伸着脖子张着嘴要 食吃,先出生的就有优势,脖子长一点就能抢到食物,其结果就是强者越强。几 天后两者的体型相差之大,难以想象。爸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赶年等行家的指 导下,开始人工哺育。爸找来眼药水瓶,为抢不到食的小崽儿注射玉米糊,长一 长又向其填食高粱米、红小豆。小崽儿一天天追赶着,抢食的能力大大增强,在 外力的干预下,确保了它的生存权。雏鸽的成长相当神速,20天左右华丽转身, 一身雪白的羽毛,从头部到颈部是及纯的紫色羽毛,一对小紫乌。生命的传递十 分奥妙,小花的家族基因居然在隔辈中传承。我们全家都为这对漂亮宝宝的到来 兴奋不已,憧憬着未来它们翱翔蓝天的景象。   小母鸽经过这段时间的“蹲房”可以放飞了。然而它头上的一小撮戗毛(行 话叫“糟毛”)却给我们带来了一丝隐忧。有经验的人都说这样的鸽子记忆不好。 刚买时,那个地方缺了点毛,没太在意,等到长出来,方知是卖家为了掩人耳目 把这小撮糟毛拔去了。初飞,小花带着妻子还算不错,解除了我们的忧虑。天冷 时,爸让把鸽子窝挪到屋里。整个小里屋成了大鸽子窝。那段时间小花和小母鸽 可神气了,每次飞行回来,一进外屋,小母鸽昂首挺胸,架着双膀,尾羽呈扇形, 扫着地面,迈着优雅的步伐向着里屋走去,其神态、形态颇有影星身披盛装款步 红地毯的风范。小花在一旁鼓着颈项羽毛,低着头,左右摇摆着身躯,不停地 “催”着爱妻。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恩爱场面,令人欣喜,一对未成年儿女迎上来 又是一番亲热,令人感动。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鸽子却用它们的方式 向人们诠释着爱与和平的确切含义。   正当全家人沉浸在小花一家幸福的喜悦之中时,心底的隐忧却突变为一场真 真切切的忧伤。小母鸽那一撮戗毛终于酿成了一场悲剧。那天,晴空万里,我们 放飞鸽子的心情极爽,在院子中央不停地摇动着邦有红布条的竹竿儿。鸽子易受 惊吓,红布条一动,便迅速起飞逃离,红布条不停,鸽子飞行不止,京城放飞鸽 子通行此法。虽然家中的鸽子不多,但让这“盘”鸽子“挂高”“走趟子”是我 们的夙愿。随着红布条的不停摆动,鸽子的飞行高度不断提升,飞行半径不断扩 大,直到房屋、楼宇、树木形成的天际线遮挡着鸽群远去的踪影。几分钟后鸽群 回来了,但却少了小母鸽的身影。没敢收杆,继续摇动红布条,让鸽群在空中盘 旋,以期待将小母鸽召回,但是努力是徒劳的,鸽子已经疲惫,不得不鸣金收兵。 小花草草补充了点食物和水分,便开始窝里窝外,房上房下地找了起来。它不停 地“呜呜”叫着,没有回音。小花的焦虑让我们更是不安,我和弟弟与胡同的朋 友四下去找,没有音讯。小母鸽被其它鸽群裹挟遭生擒的可能性极大。但被谁擒 获,无法查证,即便找到,能还你,那是朋友,够义气,不认识,不还你,那也 是行规,养鸽子就要承受这些。   俗话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没想到如此应验。时隔不到一个月,那一 对惹人怜惹人爱的小紫乌,也在第一次试飞中便双双丢失。它们只在低空盘旋两 三圈,便消失在屋宇叠嶂的街巷之中。又是一群朋友跟我们走街串巷四处寻找, 踪迹全无。托朋友各处打探,也毫无音信。短短的一个月,小花与我们全家如雷 轰顶,希望破灭,憧憬戛然而止。小花的孤独寂寞忧伤,更让我们心碎。鸽子对 爱情的忠贞在禽鸟中是数一数二的,丧偶对于它们来说就是毁灭性打击。而小花 面对的更是妻离子散的悲惨结局。看着终日惆怅的小花,我们不知如何是好,鸽 子养到这份,还有什么心情。   鸽子记家,周围的朋友无人认养,只得拿到鸽子市找远方的买主。小花是最 后送走的,爸为了让它有个好人家,在鸽子市上寻找着面善的买家。我在心中默 默祈祷,但愿小花能够走出阴影,离开这个让它悲喜让它忧的家后,找到重燃生 命希望的新的伴侣。   几十年过去了,小花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不敢触碰。偶尔碰到痛点,小花 便会飞到我的眼前,它青涩而俊俏的模样,执着而坚定的追求,幸福而美满的时 光,孤独而忧伤的身影,带给我的是酸甜苦楚的忧思和始终无法抚平的创伤。   (注:本文曾发表于本人的微信公众号“砚边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