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祭   胡刚刚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个仲春寂谧的午后。中考临近,被模拟试题置 于恍惚状态的我在社区里游荡,蓦然看到一家庭院里山樱葱笼,清流汩汩,一个 与我年龄相仿、身穿鹅黄雪纺裙的长发女孩坐在象牙白的圆石桌前俯首静读,锻 铜雕筑的天使喷泉在她身后绘出彩晕。青苹风拂过,水红透明的花瓣纷纷飘落, 掠过女孩墨绿的头饰、乌亮的发稍、干净的耳廓,还有由于过度专注而扭曲的五 官——紧锁的浓眉与下撇的朱唇在染过蜂蜡的脸上刻出皱褶,像钧瓷花瓶表面绽 开的冰裂纹,高鼻梁被黑眼圈笼罩,因不断抽搐上耸而显得有些狰狞,这是一副 似乎正与病痛抗争的面孔。我不由得想起爱伦?坡笔下的莫雷娜,一个倔强与柔 弱并存的矛盾体。女孩手里捧着的藏蓝色厚皮书恰好是我也拥有的模拟试题集。 我知道她不会留意我,因为她的全部精魂都被呼啸着公式、古文与单词的黑洞吸 走了。她左手边是冒尖一盘切成小块插好牙签的苹果,苍蝇在上面跳着华尔兹。 我感到自己正在端详一枚吞噬了韶华的琥珀,它呈现给世间的是动人心弦的美丽, 内里封锁的却是无处排遣的窒息。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惨白的教室里弥漫着汗水与剩菜 混合的气味,翻书声如刀割耳膜。班主任面无表情地走近,递来一张印有考试排 名的纸条。我低下眼皮双手颤抖地接过来,纸条上模糊的数字像死刑日期一样鞭 笞着我的前额。我使劲眨眨眼睛,字迹慢慢清晰,突然之间化作脑浆外溢的吸血 鬼狞笑着向我扑来。我大汗淋漓地惊醒,在黑暗中急喘数秒,直到确定自己早已 远离中学岁月后才长吁一口气。这个场景不可预见,但只要一出现,就必将走向 同样的结局。从未料到它是如此深刻地烙在潜意识里,给我带来如跳蚤叮咬般的 折磨。   十几岁的年纪,最厌恶的是照镜子,堆满青春痘的脸上游离着空洞颓废的目 光,故作韬晦的神态遮不住戾气。照相时挤出的笑比哭难看,以至于那段时期没 有一张挑得出来的照片。如果年龄不过是一个证明存活的数字,那么它的增长究 竟昭示着成熟的自豪,还是早衰的自嘲?一支未等收获就被采摘的香蕉,即使催 熟至金黄,也无法摆脱酸涩恼人的味道。而我们又能拿命运如何呢?没人知道哪 些寻常片断会对认知造成怎样的影响。我记得初一开学那天,班主任缓慢坚定地 对所有人说:“要知道你现在坐的这把椅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不要以为进了 重点中学就进了保险箱,你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这将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血 腥,却比硝烟弥漫、血流成河更加残酷的战争。从今天起你们要经历学生生涯中 最黑暗的六年,想象所有人都被困在一间只有一扇小窗的牢房里,中高考是你们 唯一的救命绳,它决定着六年之后谁会成为幸存者。”她温软的声音里糅合着一 种偏冷光源的金属质感,语调像唱歌,语气能杀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排名成了同学之间最敏感的话题,它像高浓度可卡因, 令人望而却步又欲罢不能、令人嗤之以鼻又驱之若骛。它成了证明自身价值的标 杆和挑灯夜战的动力,为大脑植入条件反射式的亢奋。考前神经质地为自己祈福、 对他人诅咒,考卷收走后惶恐不安地翻书对题估分,考卷发下来后为了多要半分 与任课老师吵得面红耳赤,每个人都在奋力争取或者保全从此刻到下次大考之间 的尊严,因为这等同于父母的恩宠,老师的关照,他人的妒羡。尊严,是我们一 切言谈举止的底气。   校园里有几株垂枝樱,典雅的湘妃色花束从高处弯折下抛物线般的谦卑,好 像柔软透光的伞幄。每逢落英缤纷,同桌都会自导自演黛玉葬花。不过令她黯然 神伤的并非落花红颜,而是她垫底的成绩。她会像祥林嫂一样忧心忡忡地自言自 语:“我这次排名能不能上升?妈妈说如果进步不了她就没脸给我开家长会。” 她长得像卷发洋娃洼,不爱穿校服,爱穿斑点松塔裙、蕾丝边长筒袜和镶花黑皮 鞋。她是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也是班主任的眼中钉。为了专心学习,她不得不 停掉了坚持七年的芭蕾舞。她有夜莺一样的歌喉,却因主课成绩欠佳而被校合唱 团拒之门外。“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个短暂的季节是经过漆 绘的,它的绚彩必须经得起泪水的腐蚀。我们自由的范围和任性的尺度取决于排 名的高低,一个棱角分明的数字把花季冻成葬礼,而我们的枝芽还不及四月成熟。 排名将我们自动分成帮派,令同学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原本无话不谈的密友, 会因某次考试排名的拉近而貌合神离,又会因下次考试排名的疏远而惺惺相吸。 排名像无形的弹簧,自如操纵着友谊的张弛度。   生理卫生课上,老师正在讲解青春期人体结构变化。全班鸦雀无声,老师令 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像魔术师伸进礼帽的手,具有古怪的吸引力,让每个人装作心 不在焉却又竖耳倾听。尽管有时候老师含糊其辞,但一句轻描淡写“这部分内容 省略,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课后查阅相关资料”都会让大家肾上腺素激增。身后不 时传来沙沙声,那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女生,正用铅笔在一张压住五分硬币的薄纸 上描拓花纹。她平日上课从不走神,惟独此时漫不经心。发现我正扭头看她,她 面露不安,随即恢复了惯有的充满攻击性的傲慢,悠悠说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这种无聊的东西与考试排名无关,纯属浪费时间。”可惜的是我看出了她刻意伪 装的镇定。排名是我们掩盖窘迫最得体的借口。一切萌芽的情感都是无法延续前 尘的梦境,这些梦境在为无名氏而鸣的葬钟声里自生自灭,比五分硬币要廉价得 多。年轻的英语老师曾和我们解释过puppy love这个词。她说puppy love是外国 少男少女之间像《牧神午后前奏曲》一样梦幻的情感,大家千万不要把它翻译成 早恋,因为早恋在我们的辞典里是苦涩肮脏的,是与检讨、警告、处分,甚至开 除息息相关的字眼。puppy love的甜蜜,我们不可能理解。   想起一则寓言,神明许诺一对穷苦夫妇享有荣华富贵,条件是他们不能掀开 餐桌上倒扣的瓷碗。夫妇最终没能忍住好奇掀开了碗,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 们也因此失去了所有财富。叛逆大多源于禁忌,各种禁忌附加在我们身上,反倒 令我们为浅显之事耗去了无谓的精力,同时也令我们修炼成技巧娴熟的演员。 “接吻难道不会怀孕吗?”这是一个用来迷惑长辈的常见问题,在博得一句“好 孩子”的赞扬之后,提问者会在书皮内页继续偷偷绘制两性隐秘器官的特写。我 们是用单纯伪装险恶的幽灵,不谙世事的外表包裹着饱和的压抑、变质的欲望、 枯萎的怜悯、还有对井口天空之外一切事物的不屑。不会做饭、不会锁门、甚至 不会系鞋带,都可以成为炫耀学习用功的资本。班里英语尖子的英语课本总在大 考前几天神秘失踪,又在考后第二天安然无恙地回到桌斗里。老师调查多次未果, 最后英语尖子只好在每此考试前把书复印一遍。有一次校长在课间操结束后宣布 了一个悲剧,某同学因车祸于昨夜去世。话音刚落,一个难掩兴奋的声音便先于 大规模蔓延的风言影语冒了出来:“太好了,高考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我们把 豆蔻年华的思绪小心翼翼地封装进黑匣子,黑匣子绝对安全,不到机毁人亡,没 人在乎里面的秘密。   同桌转学了,她无论怎么补习都上不去的成绩和与前排男生之间算不上暧昧 的暧昧成了班主任眼中不可饶恕的罪孽,她在父母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中成了前途 渺茫的废物。临走前她送我一个生态球做纪念。光滑密封的空间里,玫瑰虾游弋, 金鱼藻飘曳,物质与能量悄无声息地转换。这个自给自足的系统被喻为“世界上 最省心的宠物”。同桌用意何在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听不到 她的抱怨:“班主任在教室里的时候我根本不敢抬头看她,因为我受不了她的眼 神……像蝎子的毒针,像刀在剜你的心,让你喘不过气来。”我再也不能与她研 究倒底哪种自杀方式效率最高受苦最少:“吃安眠药不可取,因为药物会使人在 半睡眠状态下呕吐,由于神经被麻痹,呕吐物会进入肺部和鼻腔,引起剧烈的呼 吸困难和肺部灼烧感。……一氧化碳中毒比较难死,你看川端康成都八十多岁了, 还要靠把煤气管直接塞进喉咙才死成。”我再也不能同她祈祷世界末日尽早降临: “小行星快来撞地球吧,这样我们就不用做那些怎么也做不完的试卷了。”她的 父母托关系把她转到另一所重点中学,班主任因为少了一个拉集体后腿的分母而 如释重负。至于新学校的草坪是否比我们这里的茂盛我不敢贸然猜测,毕竟两地 被同样的雨水灌溉,我只希望她自求多福。我不及她有勇气,或者我受的打击不 及她沉重。但让我记忆犹新的是物理老师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资历深厚,每天 午休找她答疑的同学要在办公室门口排好久的队。那天我不巧排在队尾,轮到我 时已经快要上课,而我还没来得及吃饭。终于,前面的同学问完了,我正要上前, 看到她眉间皱纹舒展,嘴角夸张地上扬。她从来没对我这样笑过。不知所措中, 我忽然发现身后站了两位实验班的尖子生。她招呼着刚来的同学:“快过来!” 然后冲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出去,我现在没空。”她眼中的厌恶像电流般击得 我浑身发抖,鼻子里的酸涩与空腹的晕眩让我不由得一阵干呕。我就像小数点后 的值,无论占了多少位,一个四舍五入就可以全被忽略掉。从此我再没踏进过她 的办公室。我开始听北欧乐队的歌特金属,在破碎的旋律和阴暗歌词里迷恋上死 亡的感觉,一种被时刻袭来的强压扼喉到窒息的快感。我时常把嘴唇咬得皮开肉 绽,用带有咸腥的刺痛提醒自己不是一台做题机器。我把这段回忆当作不能与人 提及的耻辱,这份耻辱常常在深夜钻进我的被窝,呛得我泪流满面。直到有一天, 物理老师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和蔼起来,因为我已经在班里名列前茅。不过我知道, 令她微笑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排名,我只是一个数字的载体,一个无足轻重的 空壳而已。   一次在化学老师家补课。她面临大考的女儿在隔壁房间练钢琴,把欢乐颂弹 得像哀乐。老师不得不喊停,然后对我说:“再忍一忍,忍到大学你就彻底解放 了。只要考上好大学你就会拥有一切——青春、自由、爱情、无处挥霍的时间。” 我茫然地“嗯”了一声,难道我现在果真可悲到一无所有吗?如果我可以预知大 学时光是获释的囚犯喜至失态的癫狂期,是失去目标的航船得以随波逐流的许可 证,是多数人视逃课、抄袭、作弊为荣的自甘堕落的开始,如果我可以预知大学 心理辅导老师一遍遍强调的高考无用论与残酷的现实是多么契合,那么我的六年 寒窗苦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以藐视敌友的仇恨,以高超伎俩包装出的处子式的 无辜,以不计后果的他伤和自虐,以对高考后醉生梦死的无限憧憬,来证明我们 跳龙门的信念是多么的孤注一掷。可惜到头来,所谓的凤凰涅盘不过是枯花的残 香、融冰的水份、雁叫的回音,一旦被推进时间的火葬场,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存 在过的证据。尽管如此,许多人仍在用毕生时间固执地寻觅着,试图用历史的辉 煌弥补当前的失意或者推论未来的成功,以悼念少年时代透支的热情为借口拒绝 苏醒,从而丧失了继续拼搏的主观能动性——这也许是排名赐予我们最危险的礼 物。   昼夜颠倒的黑色七月终于被我从挂历上撕下,同桌送的生态球也停止了运转。 因疏于照料,强光和高温使金鱼藻死亡,水体缺氧,玫瑰虾陨命,球中一切皆化 为废墟。于是我恍悟,这“完美”体系的破绽在于它的独立性依靠主人的责任心, 就像生命个体的成长依靠外界诱导一样,任何因素的过量或者不足都会破坏系统 平衡、导致畸变,不幸的是,这种畸变并非体现于外部,它的存在是隐蔽而持久 的。   ……像曾经出现过的那样,我感到身体正在从无意识的虚空中上升,升入一 片微弱的磁场。像蜗牛一样缓慢地,我沉重的眼睑覆盖上铅灰色的曙光。从麻木 到钝痛,从迟缓到急促,从昏暗到雪亮,指间似有若无的触觉告诉我那是一张印 有排名的纸条。纸条上的数字影影绰绰,如同芬芳的烛火引诱我展翅飞近。我感 到浑身燥热,在万籁俱寂中听到血液奔流、肺叶鼓动的声音。一秒,两秒,字迹 逐渐清晰……突然之间,轰鸣爆发,山崩地裂,噩梦中断。我腾地从床上坐起, 只见窗外风雨交加。现实于我清醒之前把我拯救,而我也终将鼓足勇气迎接一个 新纪元。   微甜的春光透过落地窗前松月樱飘扬的花瓣,在紫罗兰刺绣床单上撒下深浅 不一的斑纹。我一件件叠着烘干的婴儿服,绵软的布料散发着的刚刚采摘的柠檬 味道。我的身体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这是我历经数载辗转半个地球之后带 有感叹号的终结,也是新一轮回带有问号的起点。故乡此时亦是春,不知母校的 樱花树是否依然如故。如果能力改变不了环境,那么适应是最直接的解答,如果 适应带来的莫过于痛苦,那么逃离是否也是一种选择?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正 确,也不知道我的孩子在成长中会经历怎样的挫折,但至少我避免了他重复我的 过去。窗台上摆放着一个经过改良的生态球,它的顶端多了一个盖子,使密室具 有被拆除的可能性。世外桃源里,孔雀鱼轻吻了一下映在玻璃球面樱花树月桂色 的倒影,然后从容转身,钻进哼唱着摇篮曲的水蕴草中。   20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