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期   作者:howchou   第一千零七十七条:自婚姻登记机关收到离婚登记申请之日起三十日内,任 何一方不愿意离婚的,可以向婚姻登记机关撤回离婚登记申请。   前款规定期限届满后三十日内,双方应当亲自到婚姻登记机关申请发给离婚 证;未申请的,视为撤回离婚登记申请。   ——《民法典》于二〇二〇年五月二十八日公布,预计将于二〇二一年一月 一日起生效   下过雨之后,她说:   “离婚吧。”   “求之不得。”   我看着满地的垃圾,快要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她往地上扔水晶杯、古董 花瓶、苹果手机、曲面计算机显示屏的画面似乎还历历在目——简直是看什么值 钱就砸什么。她就是这样一个花钱如流水、一点也不知道节约与爱惜的人,我已 经忍她很久了。   更何况如果现在不离,下个月新民法典生效后,每次离婚都要经历一个月的 冷静期,岂不是把婚姻变成了牢笼。   我们两个打车去了民政局,我付的钱。她出门当然也是只会打的的。   “离婚?在楼上。”   我们领结婚证的地方穿着红马甲的阿姨说。   到了楼上,我们才看见乌压压正在排队等着办离婚的人,柜台里穿着绿马甲 的阿姨忙得仿佛背上生出了第三只手。好不容易排到我们,她只瞥了一眼就说:   “没孩子吧,想想财产怎么分。一人一半就直接签字还给我。”   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我们没孩子的,但我们都接下她塞过来的三份《离婚 协议书》模板。我想要仔细看看上面到底都写了什么。职业病。   “赶紧签字吧,别耽搁后面的人。”   绿马甲在柜台里催。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实在太长,快挤到楼下结 婚的地方去了。离我最近的彪形大汉像头疯牛般恶狠狠地、他身边弱小干瘪而瘦 削的妻子则像小兔子般眼巴巴地看着我,仿佛希望我能赶快结束她和他的不幸。 没离成的话,下个月她就要经受冷静期的打磨了。   我赶紧签了字,绿马甲又在模板上添了两笔,在我们的结婚证和离婚协议上 “哐”地戳了个章还给我们,跟绿色封皮的离婚证一起。   “以后你们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啊。”   绿马甲语重心长地说道,然后继续受理下一对即将结束不幸婚姻的夫妻。   我看了看领回来的离婚协议,上面写道:   ♀♀♀离婚协议书♂♂♂   (“本协议”)   男方:常岛,汉族,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生,【我的身份证号,住址,联系 电话】   女方:戴丽,汉族,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生,【她的身份证号,住址,联系 电话】   (男女双方合称“双方”)   鉴于:双方于二〇二〇年二月二日在上海市静安区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结 婚证号码】,并生有【1】名婚生子女【姓名、出生年月日】   1、现由于双方感情破裂,无法共同生活,特此自愿申请离婚。   2、婚生子女的抚养   3、双方夫妻共同财产的处理   ( )男方持有【百分比】、女方持有【百分比】   (√)男女双方各持一半   4、双方夫妻共同债务的处理   ( )男方承担【百分比】、女方承担【百分比】   (√)男女双方各承担一半   5、本协议经双方签字并加盖婚姻登记机关公章后生效。本协议与现行有效 的法律有冲突的,以法律为准。   6、本协议正本一式三份,男女双方各持一份,婚姻登记机关保留一份。   (以下无正文。)   (上海市静安区★婚姻登记处)(盖章)   虽然写的很烂,但政府机关的合同都是不能改的,这我也知道。另外红皮的 结婚证里面斜着盖了一个横跨两页的鲜红大印:   已作废   从此我又过上了久违的单身生活。   我的单身生活结束于一年以前。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结婚这档子事。不是不想结,是没想过。以 前谈过几次恋爱,最后都无疾而终,有时候都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就结束了,让 我对谈恋爱提不起兴趣,更别说结婚。   身边完全没有人听说过要再去结婚的,恐怕有男女朋友的都少。我没有兄弟 姐妹,但我表哥三十三才结婚,三十四就离婚了,而堂姐已经三十五了还没结过。 他们似乎都没有近期结婚的打算,即便他们的父母,我的伯父伯母们,总是抓住 一切聊天的空档,拼命灌输过了三十不结婚就是剩男剩女大逆不道注定永久孤独 终生的思想。   如果让他们去立法,大概过了三十岁还不结婚的人应该会被抓起来,强迫送 去什么集中营,和随机分配的异性拼命造人,直到孩子生下来才能刑满释放吧。   即便如此,我们家族,即便算上我爸和我妈两边,也还是没有人生出孩子来。 以前我不知道原因,现在算是知道了。   因为要叫两个性格不合的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实在是莫大的折磨,更何况还 要让他们生个孩子出来。   我还记得刚认识我老婆,不前妻,戴丽的时候。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一个共同朋友请客的路边大排档相遇,当时我已六瓶啤酒 外加半小瓶白酒下肚,整个人有点飘,这时戴丽来了。她穿着一袭淡蓝色的连衣 裙,服帖地凸显了全身的曲线,飘逸柔顺的淡褐色长发举手投足间不时反射着昏 黄的灯光,闪得我眼前一亮。   “小丽,你猜我们中间谁最有钱?”   吃到一半,朋友问戴丽。   戴丽环视一周,轻轻地摇头,满头的秀发跟着一起摇摆。   “你们应该都想不到,是常岛这小子。”朋友说。“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富二 代,家里是开药厂的。”   戴丽看着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其实我家是很有钱,我却对花钱没什么兴趣,反而对省钱有。路上发的传单 我都会要来好几份,超市里的打折券也积累了好几大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琢磨 自己还能在哪些地方省钱。我的年度手帐都是用铅笔写,写完之后擦掉再写下一 年的,有时候我都记不清自己是在过哪一年。   酒足饭饱,朋友将大家回家的路线一统计,结果我跟戴丽一个方向。   “那你就绅士一下,护送小丽回家了。”朋友说着,露出诡异的笑容。   “哦好。”   那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着戴丽,觉得她确实小家碧玉,需要细心呵护的样子。然后我就提议坐 夜班巴士,到她家附近再走过去。人行道上的地砖坑坑洼洼的,她穿着细高跟走 的很小心,我不得不扶着她。她手臂凉凉的,头发香香的,走到楼下的时候她回 眸一笑,我就吻了她。   往后的日子就顺水推舟一样发展了下去。我们又见了几面,然后我带她回家, 我们出去旅游,见双方父母。大概半年以后,我们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是不是有点快?   那是自然,因为那天的见面并非萍水相逢,而是命中注定。   戴丽一早就盘算好了,那天要见我。她连我不肯坐的士会坐夜班公交也估摸 好了,好让我搀扶她。等我后来见过父母,就知道那天送她去的并非她家。   但我们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也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对于戴丽来说, 她当然没有想到我对节约的美德,是抱着何等崇高的热忱,以至于我们结婚之后 她多次尝试向我安利铺张浪费的生活方式,但最终都铩羽而归。   这其实是因为她对我的家庭没有什么深层次的了解。我从小就对父母那种暴 发户式的乱花钱打心眼地厌恶,何苦要买一面墙那么大的电视机,何苦要买好几 辆跑车,何苦要买满整整一房间的鳄鱼鸵鸟牛羊皮手袋呢。我就喜欢什么都没有 的简单生活,而从小连根雪糕都要全家一起吃的戴丽,当然不懂我的心理。   她简直就跟我的父母一样,什么都要买最好的,最贵的,还要反复不停地买, 直到塞满我父母送给我们的楼顶江景豪宅,然后把一切都毁掉再重买。房子几乎 都要每个月拆掉重新装修一次,森系日系哥特系。我在那里强忍了大半年。如果 不是利用气头上她提出来的离婚的机会,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重返幸福的独居生 活了。   办完离婚手续,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回到这个我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带走了所有她想带走的东西,就剩我一个人。我面对着满地的垃圾,心情却出 奇地好。家里再也没有另外一个声音,另外一个影子,另外一个多余的存在。懒 得收拾,我从被快递盒子挡住的书柜里抽出一本很久之前看过的《啥都不屌的微 妙艺术》,坐在能俯瞰黄浦江的沙发上看了起来。看书是我少有的兴趣之一,主 要是因为省钱。书甚至可以不用自己买,去图书馆借就行了。   但我实在是想的太简单了。即便我可以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屌的洒脱态度,我 还是没有办法避免见到我那一家子人。   “离婚了?”   在姨夫问起戴丽为什么没参加我家标志性的元旦聚餐时,我只能如实相告。 房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气声,仿佛蒸汽玩具火车正绕着餐桌绕圈。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草率地就离婚了呢?”伯父说道。   “所以现在才说要搞离婚冷静期嘛,”姨母接道,“他们这一代人,就是随 心所欲,一点担当一点责任感都没有。”   “哟,说的好像阳阳当时离婚也冷静过一样,”伯母冷笑着说道,“当年你 们俩还不是火上浇油,小两口闹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地动山摇,说什么也要离完 全不听劝,现在又说岛岛应该冷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你说是不岛岛。”   “我……”   “别理他们岛岛。”姨母反击道。“俗话怎么说的来着,狗拿耗子管得宽不 撒泡尿自己照照镜子。我们家阳阳再怎么冲动,那也是为了摆脱那个白骨精,简 直像吸血鬼一样榨取我们家。倒是你们家莹莹,怎么来着,好不容易怀上,怎么 现在还没生?都怀胎三十个月了吧。”   一只汤勺冲着姨母的眉心飞来,说时迟那时快,姨母一个歪头,汤勺砸在了 我家郊外洋房别墅的墙上,碎成无数碎片,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坑。   随后他们的对话就变成了尖叫辱骂和互殴,中间夹着试图劝架的我的父母。 这就是我家特色的标志性狗血聚餐。当年表哥离婚,是伯父伯母大战三百回合不 让他们分开;而堂姐和男友意外怀孕,是姨父姨母一家苦劝她不要打掉。互相干 涉过内政,现在就落下了这么个病根,两家人一见面三句话就开始吵,每年元旦 大戏准时上演,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年也还是来参加。但也幸好是元旦聚餐,省的 春节还要守在空城一般的上海不能出去玩。   我和表哥堂姐三个人离开了房间,走到冬季萧杀枯萎的花园里。外面很冷, 但也正好让我们冷静一下,免得被掺和到他们激烈的争吵当中去。   “不管怎么说,为你感到高兴。”表哥说。   “谢谢。”   “实在不懂,”堂姐说,“到底有什么非要结婚生子不可的。”   “老一辈人的执念吧。”我说。“类似于一种信仰。”   “幸存者的偏见其实是。因为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活到现在还在一起,且 自以为幸福。如果你们不照做,并同样认为自己过得幸福的话,那么从某种意义 上说,你就证伪了他们的幸福。”表哥说。   “他们的幸福还需要证明?”   “至少从结论上讲不是自洽的,不然也不会如此气急败坏了。”   我点点头。表哥说了什么,我不是完全能听懂的,不过作为哲学教授他的话 往往最后看都是对的,只是等到那个时候再看已经有点晚了。   “所以那个什么离婚冷静期,是真的要搞了吗?”堂姐问。   “是的,”我叹了口气,“千真万确。”   “那以后谁还结婚啊,离个婚这么麻烦的话。”   “要结婚的人,总归是要结的。”我说。“只要让那些已经结了的不那么容 易能离就达到他们的目的了吧。”   我想起和戴丽结婚的时候,那个时候到底是因为什么就突然要结婚了呢?我 有点印象了。我俩在床上如胶似漆的时候,她问我是否爱她,我当然说爱,而她 紧接着问我是否会一辈子爱她,我也就回答是的了。随后我们就去结婚了。因为 似乎结婚是坠入爱河里的人证明自己会一辈子爱对方的最好的证明。当然现在习 惯上还要去房地产交易中心把对方的名字加到房产证上。   “你们这些做律师的,以后生意会好的吧。”   “生意方面我不知道,”我挠挠头,“只是现在的新法律新司法解释新窗口 意见实在太多,我们也消化不了。这一下子冒出来个1260条的民法典,还完全废 除了原来的婚姻法合同法担保法物权法侵权责任法,内容差异实在太大,简直是 要逼着我们重新去读一遍法学院。”   “可是这样一来,其他人不是对新法到底什么内容一头雾水,更是需要去找 律师了吗。”   “喂喂我们自己都还一头雾水呢,恐怕连法院的法官也是如此,根本就不知 道现在的法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唔。”   堂姐突然沉默不语,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和表哥见状也赶紧闭嘴,避免打 扰到她,因为我们都知道,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堂姐大概又想到接下来要画什么画 或者雕什么像了。   堂姐直接开车回家了,表哥也干脆自己走了。我回到房子里,只剩下我的父 母和一地的垃圾。但他们两人都没动,只是坐在餐桌前继续喝茶。   他们肯定正在暗爽,我想。墙上有坑了,可以再来次全面重新装修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时我雇的保洁公司已经来人把家里的垃圾和大部分她 买的家具带走扔了。我坐在客厅正中一盏我从北欧背回来的落地灯下用日本茶具 喝着不放糖的大吉岭红茶,感受原木地板的温煦时,有人敲门了。   原来我的折磨还远未完结。   “请问是……”来人是两个中年大妈,乍看像是孪生姐妹,“常岛常先生家 吗?”   我狐疑地看着两人,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保洁公司的阿姨,忘了什么东西在家 里。   “哦,是这样的哈,我们俩呢,是小区的妇联代表,我们听说呢,常先生这 边已经和……”   两人疯狂地想向我家里张望,但被我的肩膀挡住了视线。   “已经和夫人分开了,所以想要家访一下,您看可以吗?不占用您几分钟时 间。”   她们是怎么知道我刚刚已经离婚了?婚姻登记处的嘴也实在是太松了。   “她已经搬出去了,不在这里。”   我正准备关上门,却被她们用一只脚挡住了。   “那问您也可以的。”   “问吧。”   “就在门口?还是让我们进去吧,外面怪冷的。”   我刚一迟疑,她们就已经鱼贯而入,开始自顾自地参观我家,一边嘴里发出 啧啧的响声。我回到了刚才坐的地方。   “这到底是有钱人的家啊,这个地暖,实在是暖和的来。”一个说道。   “不过家里的家具是不是也太少了点,怎么完全不像是有两个人住过的感 觉?”另一个说。   “都扔了。”我说。“不喜欢她买的家具。”   “哎呀,可不能因为这种事情离婚的呀。”   两个人聚拢到我跟前,直接拿起我的茶具给自己斟茶,然后一饮而尽,还抱 怨这茶太苦。   “当然不是因为那种原因了。”我说。   “那是因为什么?”   “跟你们无关的吧。”   “怎么会呢,我们呀,就是这个小区维持家庭和谐的主要机关了。”   “如果你们硬要问,”我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两人性格不合吧。”   “哎呀,这种理由在我们这可是搪塞不过去的。”   一个人递给我一个表格,上面在离婚原因的地方有一个说明:不得填入“性 格不合”、“感觉不对”、“作息不同”等虚无缥缈的原因。作息不同到底哪里 虚无缥缈,我倒是很想问问。   “这种事情有必要问的这么细吗?”   “当然有了。”其中一个说道,还掏出手机拍我的照,连问都没问我。“这 些信息我们都会汇总到大数据里,到时候帮你物色一个,包你满意的。”   “物色什么?”   “我们呀,听说您这边单身了,那不得赶紧再跟您介绍一个。”   “我想一个人静静,不想又仓促结婚了。”   “哎呀,那可不行。一个人处久了可不就不想结了。我们给您介绍一个,您 就能赶紧走出上一个的阴影,重新开始幸福的人生了。”   “我现在挺幸福的啊。”   “您现在一个人,幸福个什么劲啊。要有老婆,再添一个,不两个,大胖宝 宝,那才叫幸福呢。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啊,我们那个时候都是只能生一个 的。”一个说。   “您就放心好了。我们小区有很多各方面条件都特别好的单身女青年,这就 回去帮您联系……”另一个说。   突然,一阵寒意从门的方向传来。我抬头一看,戴丽正站在那里,对着我们 投射着深深的怨念。   “你得帮忙。”   “我不。”   戴丽气鼓鼓地坐在地板上。   “可是我妈真的病了,很重。”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我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了。”戴丽哭着说。“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 而且你也叫过她妈妈,帮帮你前岳母吧。”   “我有钱跟我要帮你妈,有什么逻辑上的关系?有什么法律要求我去帮你?”   “我知道了。”   戴丽瞬间停止了哭,仿佛骤停的阵雨,连路石上湿过的痕迹都没有。   “你这个人啊,真是狠毒。”她从随身带来的塑料活页夹里掏出一份文件。 “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接过那份文件,结果是我们签过的离婚协议。   “好好看看第3条。”   第3条写的是,夫妻双方共同财产,由双方各持一半。   “所以你脚下的这房子,也有一半是我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这是我父母送给我的。”   “结婚的时候我让你把我的名字加到房产证上去了。”   “可是根据婚姻法解释三……”   根据婚姻法解释三,男女一方父母送给夫妻双方的房子,可以视作是仅向自 己孩子的赠与,所以这房子还是我的。所谓司法解释,就是法律没有规定的领域, 由法院发布的号称是补充法律的规定,但有时司法解释会跟法律直接冲突,比如 著名的担保法解释第十二条。   “我就知道你要搬出来婚姻法解释三,”她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自己去 看看法律是怎么写的。别以为我就认识你一个律师。”   我掏出手机快速查看了一下。   “哦,是这样……”   原来那一条不适用于协议离婚。我看着跟前这份协议,意识到随着自己的签 名,脚下的房子已经有一半是属我的前妻的了。   为了救人,我和戴丽下楼把房子在中介那里挂牌了,挂了个低到出乎意料的 价格。过了两个月,终于有人要买了。   我们收到了钱,跟中介一起去了房地产交易中心,排队准备办理过户。没想 到的事情发生了。   “所以你们两个……现在已经离婚了?”   “是啊。”   “房子是你们结婚的时候买的?”   “不是。我爸妈早就买的。”   “但是你们上次登记房地产权的时候,两个人是结婚的?”   “是的。”   “这就有点麻烦了。”   我和戴丽看着办理变更登记柜台里的小哥抓耳挠腮。   “有什么问题吗?”   陪我们一起来的地产中介小姐看见我们的窘境,前来查询。   “你就是中介的对吧,没有听说过我们的窗口意见?”   “什么东西?”   “最新的窗口意见啊,关于已婚人士的房地产变更登记。”   所谓窗口指导意见,就是在法律没有规定的领域里,由各地政府、有时候甚 至是窗口负责办理业务的行政人员随机编造的规则,有时是要求提供额外的文件、 其他机关的盖章、一定要掏钱买的行政机关制式合同等。这种规则一般都不会在 网站上公布,但不按照规则来就办不成你想要的手续。   为了搞清楚这些规则到底是什么样的,刚去律所工作的前几年我都要每天拼 命地给相关政府机关打电话,想提前知道是否有这些所谓的窗口意见。能把电话 打通已经是奢望了,到了具体办理手续的时候窗口意见可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没有啊没听说过。”   “我们跟上海每家地产中介都打过电话了,不可能没听说吧。”   “具体是什么呢。”   “就是……”   柜台小哥晃了下他手中的离婚证和房产证,压低了音量。   “上面新来了领导,听说很多人为了利用上海户口首套房的优惠故意假离婚, 非常生气。现在我们的窗口意见是,如果房子曾经登记在已婚人士名下,转让出 去的时候产权人必须还是已婚状态。”   以前也听说过所谓的假离婚,因为如果一个人是上海户口,在上海买的首套 房是可以缴纳较少比例的首付的。如果夫妻双方就只能享受一次,离婚了就可以 多享受一次了。   “我们可不是为了占上海户口的便宜。”我说。“这房子早就买了,你们系 统里肯定有记录的吧,再看看我们结婚的日期就知道了。”   我正准备掏出已经作废的结婚证,却被窗口小哥制止。   “没用的。我们说什么都不会受理,你们还是赶紧去复婚吧。”   “就为了卖套房子?”   “卖套房子怎么了?这么大个事。结个婚分分钟就办好的事,还不用花钱。”   “可是……”   可是结婚可以因为政府机关要我结我就非结不可?我真想把房产证扔在这个 小哥脸上,大喊一句去你妈的老子不办了,然后拍案离开。   但我看了眼戴丽,她的眼神像只落难的小猫。就是这种眼神当年吸引了我。 我只好又跟她去了趟婚姻登记处。   我拿着离婚证走到了登记处门口。   “说好了,我们只是为了房子复婚的,房子卖掉了马上就离。”   “当然了。”   她冷冷地答道,浇灭了我内心可能曾经燃起的一点火星。不过一回想起跟她 结婚后发生的事,对她的冷淡还有点感激之情。   “你们两个……”   登记处门口多了个前台,以前好像没有。前台的阿姨看见我手里拿着的离婚 证,脸色突然拉了下来。   “我们不办离婚手续,变更也不办。今天婚姻登记处没开门。”   我掏出手机日历。   “为什么不开,又不是法定节假日。”   “我们……组织开会学习最新精神了。”   听起来很正常。我正准备离开,戴丽说:   “能不能求您帮帮忙?我们急着复婚,关系到人命……”   “复婚?”前台阿姨打断了她。   “是的。”   “呃,上面应该还是有人在处理的,我帮你们问一下……”   我们被放了上去。楼上结婚的那层跟平常一样,有人排队领证,有人拍照, 有人围观,但人不多。只是前往楼上离婚那层的楼道已经放了块牌子,让人不要 上去。为了让人不能离婚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所以你们……”一个红马甲的阿姨看完了我们的材料,“是想要再次结婚 的对吧。”   “是的。”   红马甲拿过桌上的一个台历,对着我们的结婚申请表格,一天天地数着。   “而且……你们拿到离婚证后,从来都没有来过我们这里?”   “对的。”   “那你们还结不了婚。”   我突然感到头部涌起一阵眩晕。   “你们看啊。”   红马甲把台历转过来,让我们看到去年12月的那一页。台历上面写着“庆祝 《民法典》正式生效留念”。   “你们是在2020年12月12日申请离婚的,对吧。”   我也不确定了,但离婚证上确实写着那一天。   “往后数19天——”红马甲把台历翻到下一页,是2021年1月。“1月1日, 发生了什么?”   我看了眼戴丽,她也一脸迷茫。那天是我家元旦聚餐的日子,虽然后来演变 成了混战,但这当然不是红马甲正在寻求的答案。   “难道说……”   “对了,那天《民法典》正式生效了。”   “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戴丽说。“我们在生效前就离婚了啊。”   “是的,但是《民法典》生效了之后,对于要离婚的人来说,有什么影响?”   “听我说,”我打断了红马甲,“别绕圈子了,《民法典》对我们什么影响 都没有。我们在生效前就离婚了,所以不需要什么冷静期。”   “谁说的?”   “我说的,”我正准备掏出钱包,里面有几张我的名片,“我就是个律师, 法律不可能是那样的。”   红马甲冷笑了一下。   “亏你还是个律师,”红马甲说,“回去好好看看《民法典》,有没有说冷 静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的。”   我改为掏出手机,现场查起法条来。出乎意料的是,《民法典》里确实没有 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起算冷静期的。   “可是我们在法学院里都学过,除了刑法和减轻罚则,法律是不应该溯及既 往的……”   我用不确定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法不溯及既往从来都不是法律的一部分,最 多只能说是法理上的一个原则,但似乎从来都没有人坚持要遵守这个原则。   前几年突然说要限制各地盖摩天大楼,不准超过500米,当时我也以为不会 溯及既往,并且如此这般地告诉了客户。结果政府很快叫客户把已经建到530米 的高楼削掉30米,导致客户一系列违约,最后破产。那栋被削掉30米的高楼现在 就站在长江边,变成了一栋高耸的烂尾楼。这样的楼全国各地都有。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接到上面的通知,冷静期就是从《民法典》生效前 29天开始算,所以你们这个肯定是要过冷静期的。”   “如果过了冷静期,那我们就是已经离婚了啊,为什么不能复婚呢?”戴丽 问道,问得很好。   “你让你老公再看看法条。”   我又看了眼手机,才注意到冷静期这条还有第二部分。   “所以说啊,”红马甲把台历又拿过来。“你们在2020年12月12日申请离婚, 2021年1月1日《民法典》生效,你们的冷静期在1月11日就结束了,这个时候到2 月10日之间你们需要一起亲自来我们这里办理离婚手续,否则就过了能办理离婚 手续的窗口期了。”   “也就是说……”   “对了。”红马甲阿姨兴高采烈地看着我俩。“你们从来就没有成功离婚过, 还是合法的夫妻。”   我和戴丽面面相觑。   “那这个离婚证……”我说。   “还有结婚证怎么办,上面还盖著作废的章子呢。”戴丽说。   “放心,我来搞定。”   说着,红马甲摊开我们的离婚证,在上面依次盖上了“已作废”的公章,又 从我们已经作废的结婚证上,撕下我们两人的合影,粘贴到两本空白的结婚证上, 填好信息并盖上钢印后又给了我们。   我们手上就多了两份崭新的结婚证,照片周围还留着撕下来的毛边。   “恭喜你们了,”红马甲说,“本来换新结婚证是要收费的,这次就给你们 免了,一共节省了十八块呢。”   我们点头致谢,正准备离开。   “对了,还有这个。”   我们回头,红马甲又塞给了我们之前签过的离婚协议。上面已经画了个大大 的叉,又加盖了这样的印章:   未通过冷静期离婚无效   印章的颜色蓝蓝的,有点冷冰冰的味道。   离开之后,我们就约了中介,又去了房地产交易中心。这次终于顺利办理了 过户。   在办理过户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既然我们从来都没有成功离过婚,而离婚 协议又无效了,那么婚姻法解释三怕还是适用的,我可以告诉戴丽这房子从始至 终都是我的,没有她的份。   不过如果我这么做,她可能就不会配合我再去两次婚姻登记处。第一次是再 去申请开始起算离婚冷静期,第二次是冷静期过了以后正式申请离婚。   我还是相信她的,大概是会拿卖房的钱去给她妈治病,而不是又买一堆没用 的奢侈品。但现在终于离婚了,我才懒得管她要去干嘛。   因为我的遭遇,我想起了当时排在我们后面那对夫妻,不知道他们到底成功 离婚了没有,直到有天我在新闻里看到了个好像是当时那个男人的照片。他因为 家暴致人死亡被捕,可能会被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她终于还是从不幸的婚姻中解脱了,虽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次遭遇也让我对我的职业选择产生了怀疑,一个连法律是什么样的都说不 清的律师,真的有存在的价值吗。   不过也许这不是我的错,这种时候我只能这样想。   唯一从这次遭遇中学到了什么的,是堂姐。她结合我后来的经历,设计了一 个手机app。看起来跟一般的地图导航软件没什么两样,但真的开始用就会发现, 里面导航出来的道路在不经意间会悄然改变,北京西路会跟南京西路对调,共和 新路会跑到西藏南路的南边,虹桥机场有时会消失不见,有时则会标注在浦东机 场上。   这款软件后来在恶作剧玩家的领域里火了一阵子,但我知道堂姐,她只是想 要让你知道,有些地图因为善变,永远都无法带你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本文纯属虚构;所有人物、地点、法律、事件等名称及内容的雷同纯属巧 合;所有法律的解读皆为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