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杵   何葆国   1   日头从雄峰楼石门匾斜斜地照射下来的时阵,简大西正好扛着一根木杵踏上 石门槛,光线打在他土墙一样斑驳的脸上,刺得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迈着歪 斜的脚步走下石门槛,驼背的身子,弯曲的腿脚,使他肩上的木杵显得突兀和滑 稽。   那是夯造土楼用的一根夯杵,用极硬的荆木做成,立起来比很多土楼人还高, 不过没有简大西高,因为简大西年轻时是土楼里最高的人,足足有一米八,而夯 杵据说也是一米八长,但是几代人传下来,夯打过不计其数的土墙,传到简大西 手上时,那夯头磨损去二三公分——再硬的木也经不起陈年累月的捣毁啊,不过 现在,简大西老了,身子被陈年累月捣成了萎缩和佝偻,那木杵又变得比他高了。 此时,木杵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是横空出世的一门大炮,似乎瞄准着简小丛直直 地移动过来。   简小丛皱着眉头,心里叹了一声。幸好,她开来的是工具车,车后斗上放得 下这根粗长的夯杵。她知道这根木杵的来历,时间在上面留下了光滑的痕迹,而 她在心里则刻记着对它的恐惧和仇恨。   简大西走到车后斗前,从肩膀上卸下木杵放进车后斗,一头架在后门板上, 正好够放。简小丛一直站在车门边,只是用一种专注的眼光看着父亲走出土楼, 看着他把木杵放下来,她整个身子似乎一动也不动,脑子里却是旋转着许多过去 的画面,突然,她看到简大西哆嗦着弯下身子要爬到车后斗,急忙喊道:“你做 啥货?到前面来坐!”她走了过来,看了看车后斗上的木杵和一只被绳扣固定住 的装着父亲衣物的旧箱子,说:“后面怎么坐人呢?”   “以前都坐车后斗……”简大西嘟哝着,直起身子往前面走去,他拉了两下 副驾的门,拉不开。简小丛赶紧上车摁了一个键,他这才打开车门,抖抖索索爬 上来,用力地挺胸,全身绷紧地坐好。小丛帮他把安全带拉过来,扣上。两座位 的驾驶室一下显得非常狭窄和局促,简大西虽然老了,但是庞然大物似地把驾驶 室塞满,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气味,体味和土楼味混杂而成的气息,几乎使 小丛呼吸不畅,她摇下车窗玻璃,打了两下火还是没能启动,屏住气又拧了一下 车钥匙,工具车顿了一下,然后像头莽撞的小兽一样往前窜了出去。   工具车跑在村道上,一路上没遇到人,也没有车,村子里空寂无人,但是简 小丛还是想尽快离开,她不想遇见任何人,然而车速总是提不起来,挂档踩油门, 车子还是软绵绵似的踢不开腿。她想起那一年她提着一只小旅行包,冲出雄峰楼, 跑出仙芝村,像一头小鹿一样狂奔,而现在,她开着车却跑不快,是车子太旧了 还是车上负载太重了?父亲、木杵,还有那么多沉重的回忆……总算跑出了村道, 来到了外面的旅游公路上。双向两车道,小车、大车穿梭往来。这条公路也是土 楼旅游开发后拓宽修建的,仙芝村虽然也有很多座土楼,但不在旅游开发区内, 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一年比一年破落、衰败,只剩下一些老人,小学校都 撤并了,孩子被他们的父母带到或者送到城里上学。因为周围村子的土楼搞起旅 游开发,有不少城里打工的人还乡了,但还是改变不了仙芝村的颓势。从某种意 义上说,仙芝村比她当年逃离时更不值得留恋。   简大西一路上没有说话,直挺挺地坐着,像是一坨树根杵在那里。简小丛用 眼睛的余光看了几次父亲。在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时常端坐在某个地方,像是 发呆,又像是在思考重大问题,那种神情总是让她感到害怕。小丛故意干咳了几 次,想引起一些话头,但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几年她和父亲多少有了一些交 流,尽管特别艰难,但总算是可以面对面地说话了,不像以前父亲动辄就甩过来 一记耳光,甚至把她摁倒在地一顿暴打。开头她也没把握能够说服父亲到公司来, 公司有宿舍,有食堂,父亲说我不想做闲人,小丛说那你就做门卫,我给你发工 资。父亲什么也不说了。公司的门卫前不久走了,还没招到人,这一工作就是看 看人员和车辆的出入,需要时按一下电控伸缩门,父亲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小丛 亲自打扫了门卫室,换了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把原来21寸电视机调换成自己办 公室的50寸液晶彩电,她还腾出、整理了一间宿舍,供父亲晚上回来睡觉。昨天 小丛给父亲打电话说,我明天回土楼接你吧。话筒里传来一声含糊的回答,父亲 竟然是同意了,她心里高兴得不行,不由哼起了歌。自从母亲病逝以来,她还是 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兴奋和开心。   开了一个小时左右,车子来到了马铺县城的环城路。简小丛清了清嗓子说: “要不要休息一下?”扭头一看,父亲往下低垂着头,发出了一阵阵瞌睡的鼾声。 她没有减速,继续往前开,公司在兰谷经济开发区,离县城也就30公里左右,不 松油门,半小时就到了。这阵子,小丛有点走神,前面路口突然横窜出一部越野 车,她猛地急刹车,只听得砰的一声,父亲的脑袋好像撞到了玻璃,她立即把身 子探到父亲的面前,紧张地问:“怎么样?痛吗?要紧吗?”   简大西这下被磕醒了,他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简小丛伸手到父亲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没摸到什么异样,她的动作缓慢了下 来,变成了一种抚摸,父亲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令她手心里有一种开裂的感 觉……在她记忆里,这还是这辈子第一次跟父亲如此亲昵地肌肉接触,可是父亲 很快把她的手拿走了……   2   简大西坚持安顿在门卫室,他挥手对简小丛说:“这里就很好,你走吧。” 这门卫室比雄峰楼的卧室至少要大一倍,往里面还开了个边门,沿围墙搭建了一 间小小的洗手间,装了洗手盆还有个小便槽。以前门卫都是24小时在这里的,但 这个门卫不是别人,小丛希望他晚上九点后可以到宿舍睡安稳觉。大西不领女儿 的情,只顾自己背着手踱着圈,小丛倚在门边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这里还缺少 什么物品。   那根木杵立在墙角边,两端是方柱形,中间手握的地方削成了圆状,经过几 百年的时光夯打,它还是那样坚硬,肌理清晰,透着一股苍劲雄厚的质感。简大 西踱到它面前,站住盯着它看。这根祖上传下来的夯杵,有古董贩子要来收购, 他拒绝了,土楼博物馆上门有偿征收,他也拒绝了,这次出门,他担心儿子简小 胜把它卖掉,所以就带了过来,时不时盯着它看一阵子,似乎能够勾起许多往事 的回忆……   小丛拿在手上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她用一根指头刷着屏幕,对父亲说: “我告诉成成说,你来公司住了,他向你问好呢。”   大西背对着女儿,一声也不吭。   “我跟他视频,你来跟他说几句吧?”小丛走到父亲身边说。   “不要。”大西含着一口痰说,声音显得浑浊而绝情。   小丛脸上的笑意立即凉了下来,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父亲一直不大接 受成成这个孙子,今年成成考上了福州一所本二大学,父亲甚至懒得问一下校名。 这时阵,手机响起来电的歌声,她走到一边接起了电话:“你好,对,我是永发 农机有限公司,哦,你是邹总介绍的?他没告诉你吗?我司是外商独资企业,在 兰谷经开区占地50亩,有标准厂房、综合办公楼,还有宿舍、食堂,专业生产割 草机、插秧机和喷雾器,同时接单生产柴油机发动机总成、飞轮、曲轴等等,我 司现在主要招聘专业技术人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你有兴趣最好明天直接到我 司实地看一看……好,我等你,再见,晚安。”她挂了电话,走到父亲身边准备 跟他告辞,只听到父亲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司?说得公司好像是你自己的一样。”   从父亲满带着嘲讽的声腔里,小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那些过去的日 子里,不管是在雄峰楼、自家灶间还是在小学校里、村道上,父亲总是不分场合、 不问是非,一味地呵斥她、指责她、贬损她、羞辱她,如果她顶嘴,哪怕只有一 个字,也必将迎来一阵暴打。当然这二十几年来,父亲已经不打她,但是语言的 暴力还是让她感觉到很受伤。小丛笑了一下,说:   “我没说是我的。”   大西缓缓转过身来,说:“我看那工商执照,法人代表写的是一个女人的名 字,赖什么娇,是那个台湾佬的老婆吧?”   “是。”小丛平静地说,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是一双运动款小白鞋, 鞋面在灯光下显得有点脏了。   “土楼人一直在传说你赚了多少钱,过着如何如何荣华富贵的日子,佣人都 有好几个,我今天一看,吃完饭你还帮食堂阿姨擦桌子,做得倒像是佣人一样。” 大西不急不缓地说,他早年当过民办教师,中年当过大队调解员,晚年主持过村 里简氏宗祠和公王庙事务,练就了一副好口才。   小丛不由又笑了一下,说:“这不是举手之劳吗?顺手帮她干一点,闲着也 是闲着。”   “你小时阵在家里也没这么勤快。”大西像是早已准备好台词,张口就来。   小丛咽了口水,似乎鼓起了勇气说:“小时候被你骂,被你打,我心里都有 恨了,什么活我都不想干。”   这句话顶得大西沉默了,他又缓缓转到那根木杵前面,盯着它发呆。   小丛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虽说在母亲病重住院期间,她已经跟父亲和解了, 但毕竟芥蒂还在,心魔还在,不过,真的没有必要跟他再起冲突。她感觉父亲一 个人在土楼里孤独寂寞,哥哥和嫂嫂从城里还乡,在隔壁村的土楼饭店给人打工, 每天早出晚归,父亲自己做饭、洗衣,而且他跟嫂嫂一向不合,那还不如来公司 里住,饮食起居方便一点,生病时至少还有女儿可以端茶送水,她内心里也希望 借此进一步修复跟父亲的关系。小丛走到父亲身边,看着父亲侧面的身子,因为 驼背,父亲现在没有比她高多少了,她平视着父亲满头花白的头发,轻声地说:   “我先回去,你也早点休息。”   3   简大西一整夜没睡着。   深夜的雄峰楼里涌动着一股难于描述的气息,正如他内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 明的烦躁和焦虑。他不敢翻身,因为床铺太小,身边又睡着近日随时可能临盆的 老婆,他就努力地把自己高大的身子往里缩着,固定住睡姿,一动也不动。他听 到小儿的夜啼、老人的咳嗽还有后生仔的梦呓,屋瓦上像是有猫轻轻地踏过,那 应该是下霜了。   卧室门前传来一阵阵叮叮咚咚的撒尿声,简大西猛然意识到,天亮了。他发 现身边的老婆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便放肆地摊开自己的身子,往下蹬直了双脚。 这时一阵睡意袭来,大西眯眼睡了一会,但他不敢多睡,还是爬起了床。   土楼里充满一片嘈杂的声响。简大西看到自己从楼梯上蓬头垢面地走下来, 站在廊道上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   那是1972年冬至,不过土楼的习俗是提前一天就吃了圆子,大家家里的粮食 都不多,做的汤圆也无法管够孩子的嘴,空气中早已嗅不到汤圆的气味。简大西 隔着四十几年的时光又看到了自己,心事重重地走进自家灶间。   老婆庄芹菜挺着大肚子坐在灶洞前烧火,脸上被火光映得通红。饭桌上晾着 两大海碗的地瓜稀饭,还有一小碟腌橄榄。大西和父亲坐下来,端起碗呼啦啦地 吃着稀饭,像是比赛一样,几乎同时吃完,然后搁下碗,前后脚走出灶间。   父亲扛着木杵,而大西手上抓着一本卷起的课本和两根粉笔,他们再次在雄 峰楼的门口相遇,只是淡淡地相视一眼,没有说话,往不同方向走去了。父亲去 给村里新建的竹峰楼夯墙,他是远近闻名的夯土匠。大西走向村里的宗祠,那里 改造成了大队小学,有两个班的学生,他负责教语文。祠堂厢房里的学生像炸窝 的麻雀,大西一走进来,立即鸦雀无声。   那天也是奇怪了,大西一直走神,上课颠三倒四,总是忘词,好在小学生并 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这时阵,隔壁灶间的阿景婆小碎步从外面跑进来,一边跑 一边喊:“大西,你老婆叫痛叫得厉害,怕是要生啦!”她跑到教室门口,按着 胸口说:“要生啦!”学生们哄堂大笑,有的立即学舌说:“要生啦——”大西 皱着眉头,心生厌恶地对阿景婆挥挥手说:“这里在上课,你懂不懂!”阿景婆 喘着粗气说不出话。这时一个后生仔火烧火燎地冲进祠堂院子,吼叫般喊道: “大西师,你老爸从土墙摔下来啦!”   简大西怔了一下,立即拔腿冲出教室、冲出祠堂,往竹峰楼方向狂奔而去。 等他跑到竹峰楼三层高的土墙下,父亲躺在地上已经断气了,身体还有余温。大 西跪到地上抱起父亲,大叫了三声。父亲的身体一下冰凉了。在三层高的土墙上 好好地夯着土呢,突然顿了一下,一手按住胸口,整个人就掉了下来,连同那夯 杵一起掉在地上。大家初步认定是心梗,然后坠亡。大西前几天听父亲唠叨过胸 口很闷,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悲剧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父亲的遗体摆在了雄峰楼的香火堂,响器班子敲起了十番锣鼓,土楼里涨大 水般激荡着又欢快又悲伤的曲调。没有人听到三楼一间卧室传出大西老婆撕心裂 肺的痛叫声,只有当锣鼓声暂歇时,那痛叫声才会传到土楼人的耳朵里,令人听 了觉得有点瘆人。作为孝男独子,大西被各种纷繁复杂的丧俗问题缠得团团转, 他甚至一个上午都没有空闲解个手,偶尔有人来向他报告老婆的情况,他只是心 力交瘁地挥一下手,什么话也说不出。父亲出山的那一天,天刚刚亮,老婆生下 了一名女婴,当接生婆告诉大西这个消息时,他只是嗯了一声,既没有时间更没 有心情去三楼看一眼母女。   这个与祖父出殡同一天出生的女婴一出生便注定是不平常的。简大西内心里 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嫌弃,好像是她克死了自己的父亲一样。他已经有了一个两 岁的儿子,这个女儿实在得不到他的欢心。从出生到周岁,他甚至一次也没抱过 她,看她那粉嘟嘟的小脸,他感觉很丑。   那是一个天气阴郁的傍晚,简大西独自坐在雄峰楼楼门厅的槌子上发呆。有 人从面前经过,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丧魂落魄似的,像是一 截木头杵在那里。下午上课时,大队书记突然出现在祠堂里,招手把他叫出教室, 然后正式地告诉他: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因为公社下派了两个老师。大西不知 道自己怎么从祠堂走回雄峰楼的,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全身疲软无力,走到楼 门厅,一屁股在槌子上坐下来,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   这时阵,一只小手突然伸到他的面前,一个稚嫩的声音说:“爸,给我一角 钱,明天阿妈带我去赶圩。”   大西抬起眼睛,懒懒地看了一眼5岁的女儿小丛,又低下了眼光。那只小手 更往前伸过来,几乎戳在他的下巴前,五指翻动着。   “爸,今天是我生日。”小丛喜滋滋地说。   砰,大西心里响起一声闷响,他好像看到父亲从三层高的土墙上摔下来,这 个坠落的场景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他猛地跳起来,抬手就打了小丛一记耳光。   啪!响亮的声音之后是小丛更响亮的嚎哭,尖利而持久,像一把刀子刺破了 土楼里合拢而来的暮色。   这是大西第一次打小丛,从此一打不可收拾,就好像上瘾一样,如果有一阵 子没打她了,他的手就会痒,心里也痒痒的,只有随便找个事由把她痛打一顿, 他才会感觉到舒服,如释重负般轻松与愉悦。当然,要打她也越发不容易了,因 为她会挣脱、会逃跑。有一次,小丛又做了一件惹他不快的事情,他伸手要打她, 她一扭身跑出了灶间。大西追了出去,操起廊道木架上谁家的空脸盆,就向前砸 过去。旋转的空脸盆撞到小丛的肩背,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小丛往前踉跄几步, 也摔倒在廊道上……   哐当,简大西猛地从床上折起身子,没错,有个盆子掉落到地上,现实中的 声响和梦中的响声重叠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走到门边打开门,外面 的天空还是一片黑乎乎的,综合楼和厂房相对而立,两坨黑鬼鬼的趴着。窗台下 有一只打落的盆子,这是小丛喂养流浪猫的,临睡前关门,他多事地把它放到窗 台上,大概是被猫打落了。他看到综合楼上亮起了一盏灯光,那是小丛的房间, 她这么早起来吗?   其实,在他对小丛的漫不经心里,是一种痛彻心扉的酸楚。   4   没有做梦,没有来由,简小丛就醒了。   今年以来她每天都醒得很早,醒来时屋里屋外都还是黑的,从床头柜上拿过 手机一看,有时是5点左右,有时是4点半,有一次竟然是2点10分。她的睡眠越 来越少了,她想这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一晃就快50岁,“年近半百”,这是一 种什么样的体验和感受呢?小时候看那些四十来岁的人都觉得他们很老了,没想 到一晃自己也都四十多岁了,这时间都是怎么过去的呢?像一道闪电,谁也抓不 住。她手机里保存几张翻拍的老照片,最老的一张是她小学毕业照,一寸大小, 一双大眼睛充满惶恐不安地瞪着,还有几张在土楼乡中学读初中的合照,不管是 班级合影,还是几个女生合影,她总是显得那样胆怯、惶惑、不自信——谁能想 到她后来变成了一个敢作敢当惊世骇俗的女人呢?   小丛起了床,打开手机上保存的古筝曲,房间里便有一股清泉琤琤琮琮地流 淌起来,微风掠过,一朵朵冰清玉洁的荷花在片片荷叶间摇曳,像是下凡的仙子 翩翩起舞。   这是小丛一天里难得的开心时刻。从7点半她下到一楼食堂吃饭开始,烦心 事、闹心事、糟心事就会接二连三来了。工人来说事或告状,供货商来电催要货 款,生产厂长要求延长工期,那个台湾佬——张安乐从台湾打电话或者微信语音 发布一些无关紧要的指示,出纳又抱怨张总又要查看近半年的帐目,还要往他个 人帐户上转帐……这些事总是令小丛烦不胜烦,其实她在公司里的职位只不过是 “总经理助理”,人称“简助”,但是因为她跟老板的特殊关系,所有人又把她 当作老板娘,事无巨细都要她管,这么多年来她也确实什么都管起来了,因为管 得太认真了,工人、组长甚至生产厂长流动性很大,她也知道这些辞职的人在后 面骂她,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打开房门,一道阳光扑到脸上,阳光是从对面山上照射过来的,小丛不由呼 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从走廊往下看,下面是自家的厂房和毗邻的公司厂房,院子 里有工人在走动。公司把工人分成两个班组,一组是从贵州、四川等地招来的, 他们住工厂宿舍,三餐都在食堂免费吃饭,另一组是附近村子招来的,上午来上 班,中午在食堂吃一顿,晚上下班就回家了,相比之下,这第一组的工人还比较 稳定,干活也比较认真。小丛看到父亲从门卫室走出来,抄起靠在墙角的大扫帚, 左一下右一下地扫起来。父亲这几年老了很多,但是身子骨比起同龄人还算是硬 朗的,看来他一下适应了工厂环境。   小丛今天穿了一套改良版运动装,显得特别精干,合身的裤型衬托出高桃的 身材,紧缩的腰身又恰到好处地勾勒了胸前隆起的曲线。她下到了二楼,先把自 己办公室的门打开透透气,顺手用抹布擦了擦桌椅和电脑,然后走到一楼食堂, 看到一大桶稀饭已经抬出来了,蒸馒头的蒸笼盖打了开来,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三 碟小菜,有工人陆续走进了食堂,便招呼他们说:“大家吃吧,吃饱一点。”她 快步走出食堂,向大门口走去。   简大西背对着小丛扫地,把垃圾往大门外扫。在雄峰楼里,他每天至少扫一 次地,主要是扫香火堂和自家灶间门前的那一段廊道,土楼那么大,他扫不完, 工厂比土楼还大,他只能扫大门前的这一块。   小丛放轻脚步走到父亲的背后,发现父亲的背确实驼了,背上的衣服里像是 塞了一只小枕头似的。这个曾经非常强悍、非常暴躁的男人,现在变成一个孤独、 温顺的老人了。她还是先叫了一声“爸”,说:“吃早饭了。”   大西握着扫帚转过身来,似乎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小丛。   “公司有安排清洁工,其实你也不用扫。”小丛说。   “闲着也是闲着。”大西说。   小丛想起父亲昨天说她擦食堂桌子的事,不由笑了笑,说:“你昨晚睡得好 吧?”   大西想也没想就说:“不好。”   “哦,换床铺,新环境,第一晚上没睡好也正常。”   “年纪大了,老做梦,想起过去的事……”   小丛没接父亲的话头,因为她最不喜欢提起过去的事,她只想活在当下,说: “我带你到食堂吃饭吧。”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大西说。   “对了,门卫室那边只能小便,你要大便,只有到宿舍这边的公厕来,要不 我给你买一只马桶?”小丛说。   “不用,我能走。”   “反正,你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小丛一说出口,马上意识到可能说错了,果然,父亲盯了她一眼,缓缓开口 道:   “这里不是你的家,更不是我的家。”   她不想与父亲争辩,把话咽回去了。   吃过早饭,简小丛到生产车间走了一趟,就回到二楼办公室。一个电话来了, 是天津的汤总,他的手扶拖拉机厂跟公司有长期的合作关系,一直比较愉快。汤 总不谈业务,开门见山就问土楼怎么玩,过几天他儿子要带他妈和儿媳妇来看土 楼。那几座成为世界遗产的土楼这些年太火爆了,其实,小丛从未向人说过她就 出生于土楼,当然不是景区里的土楼,而是至今默默无闻、日见衰落的土楼,她 不喜欢土楼,也不知道土楼旅游线路是怎么走的。小丛笑笑说:   “我还真不懂土楼怎么玩,反正,你们来,我负责接待,三陪到底。”   汤总道了谢,挂了电话。小丛把手机放在桌上,刚拿起几份报表要看,手机 就响起微信请求视频通话的声音,她一看是张安乐,手指头立即点了“拒绝”, 但是对方随即又“请求”,她还是“拒绝”了。几秒之后,响声又起,是语音通 话请求,她只好接起来了。   “怎么啦?老婆,不想让我看看你吗?”张安乐的声音从台湾海峡那边传过 来,显得有些飘忽和含糊。   “没什么好看。”小丛淡淡地说。   “咦,我怎么发现公司多了个人?有个老货子,从门卫室出来,在那里扫 地。”   “那是我爸。”   “哦,哦,那我要叫丈人爸了。”   “算了吧。”   小丛听出张安乐话里的轻佻,心里很不高兴。张安乐在公司装了远程监控系 统,不管在哪里,他通过电脑和手机都能看到公司的情景。公司总共装了十来个 探头,围墙外、大门口、院落、停车场、生产车间、食堂、综合楼各层通道、文 员办公室,他原来也在她的办公室装了一个,前两年她才把它拆掉。小丛想起母 亲病重住院期间,张安乐没有探望过一次,也没有任何表示,后来母亲病故,他 在台湾通过微信给她转帐人民币999元,说是“给老人家烧点纸”,她没有收这 个钱,第二天这钱自动退回,他也没再说起,好像世界上未曾有过这件事一样。   有人进来往小丛办公桌上放一份文件,转身就出去了。小丛瞄一眼,是马铺 台商协会的简讯,也没兴趣看。张安乐的声音在手机上顿了几秒,突然变得清晰 了:   “哎,我说小丛,你老爸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还让他来公司啊?他应该在家 里安享晚年啦。”   “他一个人在土楼生活起居不方便,我想,他到公司来,还可以做门卫,也 方便我照顾他一下。”   “你很有孝心嘛,我说小丛,像公司招人这款大代志,你怎么可以不通过我 就擅自决定了?公司规章制度是怎么定的?”   小丛噎了一下,嗓子眼被堵住一样,她不由立起身子,脖子根都涨红了。她 从来就是一个不善于争论的女人,这时阵真想跟张安乐理论一通,但是最后只憋 出了一个字:   “干!”   5   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三个女孩子结伴走回家,开始还是挤挤挨挨一起走, 渐渐就拉开距离了。那是简小丛和她同村、同龄又同学的简晓丽、简玉粉,在 1990年5月的一个星期五下午,结伴从土楼乡中学走回仙芝村。山路绵延,似乎 总是走不完,日头西斜,三个女孩子走出了一身大汗。晓丽落在了最后面,她一 手叉着腰,一手扶着路边一棵树,不走了。中间的玉粉只好喊住走在前头的小丛, 小丛回头看看她们,往回走到晓丽的身边,帮她提起放在地上的书包。晓丽突然 说,你们毕业想做什么啊?玉粉抢先说,我要去厦门特区打工。小丛抬头望了望 前面的山峰,又扭头看了看走过的山路,不知道说什么,这个问题她半夜里也想 过好多次,初中毕业后要做什么?她感觉到非常迷惘,父亲总是呵斥她笨桶、没 用,还动手打她,虽然她的学习成绩在班级算中等,但她内心里特别自卑,她真 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晓丽抹了一把汗,一脸认真地说,我不想读书,也不想 打工,我要嫁给一个有钱人。玉粉哇地尖叫起来,小丛还是什么也没说,提起晓 丽的书包往前走去。   中考成绩出来了,简小丛没有考上中专,但是上了马铺一中高中录取线。父 亲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晓丽、玉粉都没有考上高中,她们来找小丛相 约去厦门打工,小丛想只要能够离开土楼离开父亲,即使打工苦一点也没什么。 小丛拿定主意第二天跟着她们偷偷溜去厦门打工,她也不想告诉父母,反正他们 也不爱自己,但是那天下午,大舅突然从城里来到了雄峰楼,他对小丛说,你都 录取了,一定要去读高中。大舅在马铺一中当老师,父母亲对他非常尊敬,他在 土楼里住了一晚上,跟小丛讲了很多人生道理,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小丛进城了。 小丛在马铺一中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基本上是大舅给的。大舅是个优秀教 师,业余还舞文弄墨,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在小丛高二那年,大舅被调到 了马铺县宣传部,工作再忙,也不忘关心她的学习和成长。在小丛高考前夕,大 舅下乡调研路上不幸遭遇车祸,抢救无效死亡,小丛哭得死去活来,连续几天失 眠,滴米未进,她本来准备放弃高考,但想到大舅临终前交代她要考上大学,还 是硬撑着走进了考场。结果没有正常发挥,考上了福州一所二本大学,读的是冷 门的图书馆专业。   大学时光对简小丛来说,甚至比高中三年还要痛苦和压抑,大舅的突然离世 令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她陷入一种深切的怀念而不可自拔,郁郁寡 欢,独来独往,不仅拒绝了所有男生的邀约,就是跟同宿舍的女生也几乎不说话, 她完全把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大三那年的寒假,小丛回到雄峰楼过年,父亲让 她去村里找哥哥回来吃饭,她动作迟缓了一点,父亲便抬起手打了她一记耳光说, 你现在大学生啦,我喊不动你啦?第二天,母亲让她去喊父亲回来吃饭,她看到 父亲和几个人在香火堂说话,便向香火堂走去,看到父亲面前立着那根夯杵,眉 飞色舞地向大家吹着这根木杵的来历,突然,父亲蓦地住嘴,眼光停在了她的脸 上,她心里凛地一惊,嘴唇呶动着想说“阿妈叫你回家吃饭”,但是没有说出来, 父亲的脸色唰地变了,动怒地问小丛说,你说什么?他动手要将立着的木杵推向 小丛,朝她身上砸下去,众人惊慌失措地叫着“这不行”,小丛倒是无所畏惧地 没有躲闪,迎着那木杵挺起胸膛。众人乍乍呼呼的,拦的拦,抓的抓,抓住了那 倾倒的木杵,它最终没有砸到小丛的身上,但是她的心里早已被砸出了一个巨大 的窟窿。父亲骂骂咧咧的,有人把夯杵搬到墙角靠墙立起,众人又劝了几句,陆 续地散了,小丛用一种淡然的眼光瞪着父亲,瞪得父亲最后悻悻地收口。   简小丛记得第一次见到张安乐是在大四上学期,她一开始就对这个其貌不扬 的矮个子台湾人印象不错。一个星期天,从宿舍楼往学校大门口的通道上,突然 热闹得像是农贸市场,很多企业摆摊设点,拉了很多红布条,有招聘专业技术人 才的,也有招募实习生和勤工俭学的,各种喊声、喇叭声和广播声交织在一起。 小丛茫然地走过许多摊点,国家对大学毕业生从去年开始就不包分配了,今年7 月份毕业后何去何从,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感觉自己太差劲了,毕业后肯定 找不到工作,将会像父亲说的那样“完蛋”。她一路走过,没看任何一家企业的 宣传内容,也没有任何人招呼她、给她递材料什么的,走到了尾巴,那里几个摊 点冷冷清清的,没有学生围观,只有几个不同公司的工作人员在搭话。小丛准备 大步走过去,这时一个喊声叫住了她:   “这位女生,留步一下。”   二十几年过去,这个声音有时还会在她心里响起。这是带着闽南腔调的普通 话,小丛一愣,就停住了。   一个穿衬衫打红领带的男子朝她走了上来,走到面前,小丛才发现他比自己 整整矮了一个头,头发梳得发亮,脸上热情洋溢着一片笑容。他递上来一张满是 图文的彩页,说:“请你了解一下我们同春机械公司,我们是台资企业,正在招 兵买马,广纳英才。”   小丛接过彩页看了看,问:“你是台湾人?”   “是的,台湾人,我祖先也是从大陆迁过去的。”那人说着,又递上来一张 名片,“这是本人的名片。”   这是一张双面印的名片,正面是繁体字,背面是简体字。小丛看到这个“张 安乐”是市场部、策划部经理,礼节性地对他点点头。其实,村里以前也有很多 人迁往台湾,这些年他们的后人常常从台湾过来寻根祭祖,小丛见过他们,一样 的黄皮肤黑眼睛,一样的说话腔调,只是他们说普通话糯软一点,似乎更好听。   “小妹,不知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其实不管你是学文科、还是学工科、管理 科,你都可以在我们公司找到用武之地。”那个叫作张安乐的台湾人又往前一步 站到小丛面前,抬起头对她说,“你长得这么漂亮,一定是特别优秀的女生。”   小丛的脸似乎红了,从来没有人当面这么夸奖过她,她有点羞怯地低下头, 准备往前走去。   “哎,小妹,你——”张安乐往旁边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拦截的手势, “你能不能给我们公司留个联系方式?你看,一上午没几个人,我回去要被老板 骂了。”他从桌上拿起一张报名意向表,上面只填写了两栏,“你填写一下吧, 我知道你这么优秀的女生,不会屈就来我们公司,就算凑个数吧,让我省挨一点 老板骂。”   小丛感觉张安乐说得很诚恳,就在表格上填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张安乐拿 着表格,手都有点发抖了,连声说:“感谢,感谢,太感谢,你的字也写得这么 好看,飘逸,生动,非常有灵气啊。”   父亲从来都嫌弃小丛写的字非常难看,像鸡拉的屎一样,她在初中和高中时 曾经努力练过字帖,但是老师和同学从来没有表扬过她的字,今天得到了一个陌 生人的夸奖,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件事本来过了也就过了,但是十几天后,1997年元旦刚过不久,小丛突然 收到一封来自本市郊区的信。她经常会收到一些“内详”的信,有的是公开署名 的求爱信,有的是匿名的情书,还有的是莫明其妙的发财信息,她一般看几行就 撕掉了。这封信字迹工整,一看落款是繁体字的张安乐,她一下想起那个矮个子 台湾人,饶有兴趣地看起来。   小丛同学,见字如唔:   新年大吉——这是迟来的问候。最近好吧?学习很紧张吗?生活如意吧,一 定与老师同学相处甚欢,各方面都有长足的进步。天气转冷,务心添衣增暖,万 万不可感冒了,身体健康永远是需要自身特别关切的。   有幸在大学校园认识你,令我倍感人生美好,我没有上过大学,能够遇到你 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大学生,恍若梦中。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家住台湾台南,祖 上来自福建安溪。本人生于公元1955年,家有一妻一子一女,旧厝一座,前几年 因生意失败,几近破产,走投无路之际,经好友介绍,前来大陆寻找商机,先谋 一份薪酬养家,以图东山再起,目前投靠的同春机械公司,规模不大,效益欠佳, 其实并不适合你,那天在你面前夸大其辞了,请海涵。你天生丽质,美貌动人, 一定有着非常远大的前景,在此我要奉上特别的祝福!   因为背井离乡,独在异乡谋生,身边没有朋友,亲人又远在海峡东边,电话 费贵,传书漫长,似乎唯有视你为友,不揣冒昧,提笔倾诉一二,乞请谅解。   即颂   冬祺!   张安乐敬上   1997、1、5小寒   小丛先是快读了一遍,然后又慢慢地读,有的是繁体字, 不过很容易辨认, 她感觉张安乐文采不错,最感动她的是字里行间透着一种真诚。他原来生于1955 年,比自己整整大了17岁,这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个头是矮了一点,皮肤还是很 好的,他要是自己不说,谁知道他已经42岁呢。小丛把信收好,放在了枕头下, 她突然感觉自己有了一个小秘密,有人把她当作了朋友,愿意向她倾诉内心世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想起大舅辅导她阅读文学作品时说过一句话,文字无 需华丽,只要是真诚的,朴素、直白同样感动人。   第二天,小丛想着怎么给张安乐回信,还没回呢,他的信又来了,她拆开时 手都有些发抖了。   小丛小妹:   你好!昨日一时唐突,给你发去一信,已难追回,想必你已经收悉,你一定 在心里耻笑我吧,这个冒失的家伙!不过,在我这也是很荣光的事情,能够博你 一哂,今日索性再作书一札,我愿意将内心世界倾诉予你。   安乐名虽安乐,其实从小不安也不乐,出身贫寒,父亲长年在海上捕鱼,前 有两个姐姐夭折,大哥8岁时,母亲又生了我,不料竟因“月内风”而病故,父 亲迁怒于我,以为我克死母亲,从出生开始就对我冷眼有加,稍长便拳打脚踢, 唉,我那苦难深重的童年和少年……   小丛读到这里,心中一酸,热泪立即盈满了眼眶。自己从小也是这样的遭遇 啊,原来世界上真有同病相怜者。她的眼泪一下掉在了信纸上。   我热爱读书,但是国中毕业后,因为家庭的原因,未再升学,为人打短工以 替补家用,20岁去当兵,在海军服役3年,退役后以做生意为生,因为无大本钱, 生意一直做不大,接着娶妻生子,生意突然有了起色,手头略有赢余,便与人合 伙办厂,做机械产品,出口欧美,早些年风生水起,生意顺风顺水,殊知94年一 笔货款被骗,祸不单行,又遭黑道讹诈,合伙人携款跑路,工厂立即停顿而坠入 万劫不复境地,债权人纷纷上门逼债,更有人心不古者,指派黑帮人士上门砸锅, 刚起色几年的家道一下中落,比早先更为悲惨,苦不堪言。数次欲自尽,了断这 悲惨人生,个人痛快则痛快矣,只是更害惨家庭妻子,我必下地狱无疑,唯有奋 起,努力打拼才有出头天——你说是吗?小丛,你正当幸福美好的大学年华,一 定不能体会我内心的挣扎与发奋。幸好,这些现在都已成为过去。去年我来大陆 寻找商机,亲见祖国经济蒸蒸日上,机会多多,目前我栖身他人公司,虽能维持 家用,但我深知这并非长久之计,我应重振雄风,利用大陆招商引资、发展经济 的大好时机,创办自己的企业……   小丛一边读信一边抹着眼泪,这个张先生好惨啊,不过幸亏他有志气,有担 当,人到中年还准备重新创业,真是好样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他一点什么忙? 信的末尾,张安乐热忱欢迎小丛有时间来他所在的公司走一走,看一看,“凭你 天之骄子的学识与卓见,一定能够为笨拙的张某指点迷津,增添创业信念”。小 丛想,张先生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即将大学毕业、对未来充满迷惘的女生, 我才需要有人指点迷津呢。信的最后附有张安乐手绘的从学校到他公司的公交线 路示意图,小丛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去他的公司走一走。   转了四趟公交,小丛在一片荒郊野地下了车,面前是一望无际似的密密匝匝 的铁皮屋,中间矗立几座五六层的楼房,显得很怪异。一辆运土的大车驶过,卷 起了漫天的飞尘。小丛看到一块乱七八糟的指示牌,上面有用油漆写,也有用毛 笔写,还有贴着打印的字,全是名气不凡的公司,她沿着土路走到了一座旧猪圈 改造而成的厂房前,门前挂着同春机械公司的牌子,大门紧闭。小丛上前拍了一 下铁门,又拍了一下,有人走过来了,打开小门问道:“你找谁?”   “我找——张安乐。”小丛说。   二十几年过去,小丛有时还会听到自己怯怯的声音在心里响起。那个看不清 面目的人说:“他今天一早回台湾去了。”砰地就把小门关上了。   小丛愣住了,许久才转身慢慢地离开,一路上不停地想着,他回台湾做什么? 他还会回来吗?他不回来了吗?一种失落与惆怅像满天尘土笼罩了她的心。   回到学校里的小丛难过了几天,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心事,她也未曾向任何人 说起。同学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交心的,她每天还是独来独往,几个给她 写过情书而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的男同学愤怒了,他们在背后说她,别看她长 得漂亮,她其实是一个性冷淡、性变态。只有小丛自己知道,其实她的心也是热 的。那是一个出太阳的早上,小丛在走向图书馆的路上想,要把那个该死的台湾 人忘记了,再想也没有用。晚上她在学生街随便吃了一碗扁肉,走回宿舍的路上, 负责信件分发的生活委员叫住她,递给她一封信,她一看信封是张安乐的字体, 连忙撕开来,信只写了短短半页纸:   小丛:   你好!前几天我急匆匆赶回台湾,今天一早回到公司,听说有个女生来找过 我,一定是你,我想明晚见到你,在你学校大操场,我会在那里等你,直到你的 出现!   安乐上   1、20大寒   小丛的心砰砰直跳,他昨天发出的信,正是“今晚”啊!她转身就往学校大 操场走去,这是怎样的邀约?令她的心狂跳不已。行人稀少的路段,她都忍不住 小跑起来,她好像看到张安乐已经在那里望穿秋水般等她了。一路急走,终于望 见了大操场,小丛的脚步才放缓下来,越走越慢,终于停住了,她忽然在心底问, 这样好吗?她听到一个声音说,从来没有人这么推心置腹地把你当作朋友,这很 好啊,走吧!小丛的脚步又快了起来。   站在足球球门前的张安乐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猛地转过身子,一阵巨大的 惊喜几乎使他眩晕了。小丛来了,如梦如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全身不断地微 微颤粟,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   “小丛,不好意思,我匆匆赶回台湾家里,我大哥出了车祸,他几个孩子都 不成材,我回去帮忙料理了一下……”张安乐迎上前说。   小丛在张安乐面前停住,关心地问:“怎么样?你大哥要紧吗?”   “不大要紧,也就骨折吧,皮外伤,已经按程序在申请保险公司赔偿。”   “那就好,那就好。”   “小丛,我从台湾带了一只传呼机送给你,”张安乐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传呼 机,递到小丛的手里,“你喜欢吗?”   小丛接过这火柴盒似的黑色传呼机,用手摸着、搓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 喜欢。在她们宿舍里,只有邓美莲用传呼机,宝贝得不行,还轻易不让人多摸一 下。她感觉到了一种被重视、被宠溺的幸福。   “有这传呼机,我们联系就方便了,我也不用给你写信寄信。”张安乐说着, 抬起一只手攀高地搭到小丛的肩上。   小丛轻轻扭了一下腰肢,她要是稍稍用力一点,就可以把张安乐的手抖掉了, 但是她没有,她说:“我很喜欢看你写的信,写得非常感动人心。”   “见笑了。”张安乐收回那只手,似乎有些难为情地说,“快过年了,我过 年要在公司过,工人放假,台湾的回台湾,大陆的也都回去,我留下来看管公司, 老板答应给我五倍薪酬,不瞒你说,我留下来,是为了这五倍薪酬,五倍啊,放 弃跟亲人的团聚,自己孤独过年,有这五倍薪酬也值呢……你呢?放假要回家过 年吧?”   “我、我……”小丛顿了一下,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起来,“我、我留下来陪 你过年……”   “真的?!”张安乐惊呆了,他突然醒悟过来似的,伸出两只手搂住小丛, 一下把她丰满结实的身体箍紧了,越箍越紧,踮起脚尖,把自己的嘴唇摁在小丛 哆嗦的嘴唇上面……   6   那年过年前,简大西收到女儿小丛的一封信,大意是说她今年不回来过年了, 趁这时机出去找找工作,现在国家都不包分配了,毕业后她就留在福州找工作。 大西看完信,随手扔进灶洞烧了,不回家过年就不回家过年吧,留福州找工作就 留福州找工作吧,反正这个女儿,他从小就不喜欢,她爱怎么就怎么,以后等她 有工作赚钱了,让她寄点钱回来养父母,要是不寄也无所谓了,反正现在土楼里 吃饱穿暖都没问题。   若干年后,大西才知道女儿那年不回家过年,是陪那个台湾佬在福州过年了! 从那天开始,她居然死心塌地跟了那个台湾佬二十几年,二十几年来几乎天天吃 住在工厂里,替他生孩子,替他创办工厂、打理公司,替他赚钱然后让他把钱源 源不断地转回台湾养活他一大家子,而她得到了什么呢?没有一平米的房产,没 有上十万元的存款,没有一件贵气的首饰和衣服,这属于物质方面的,不提也罢, 从精神方面——社会名誉、社会名声来说,都说她被台湾佬包养了二十几年,心 甘情愿做“小三”,该是捞了多少好处啊!大西一想到女儿的状况,心里就一阵 阵作痛,好像夯杵一下一下地夯打着他的心,又一下一下地夯打得血肉模糊。   工人都吃好了,大西也吃好了,还不见小丛来吃饭。食堂阿姨叫菊子,是附 近村子的人,五十几岁的老妇女,衣着干净,手脚麻利。大西两三天就跟她相处 得像是几十年的老隔壁一样。菊子对大西说:   “小丛啊,你这个女儿,吃饭总是最后一个,还不准我给她留饭菜,剩菜剩 饭有什么吃什么,就随便吃一点点。”   大西心里说,这有多傻啊,这么省为谁省呢?   菊子说:“她太拼了,太能吃苦了,我长眼睛到现在快六十了,还没见过像 她工作这么认真的。”   大西叹了口气,说:越认真越不值啊。   菊子又说:“小丛真是善良,真是太善良了。”   大西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大西的话沉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看着菊子的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他相信她说 的都是实话,可越是实话越让他觉得堵心和难受。这么好的女儿,为什么水人没 水命呢?   这时,小丛从外面大步走进食堂,看见大西远远就问:“爸,你吃了没有?”   “我吃了,你赶紧来吃啊。”大西说。   小丛走到大西和菊子面前,说:“你们都吃了啊,我晚上不吃也行,减肥。”   大西抬起头看着小丛,女儿结实丰满,用土楼人的话是“北仔种”,不像本 地女人那样娇小瘦弱。其实他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好地看过女儿,以前是看着 就来气,就想打,后来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了,再后来,又可以看到了,一看也是 来气,心痛,酸楚——此时此刻,看着看着,他深深觉得愧疚,也许女儿真是被 自己打傻了,打坏了。   “爸,菊子阿姨做的菜,你能吃得习惯吧?我妈做菜都很好了,菊子阿姨更 好。”小丛说。   “你快吃吧,这都六点半了,你吃完人家菊子也得下班了。”大西说。   小丛看到菜盆里有玉米,说:“那我吃一根玉米吧。剩饭明早熬稀粥我吃, 剩菜不能过夜的,菊子阿姨你就带回去喂鸡鸭。”   “你一个大老板,公司这么大,吃什么剩菜剩饭?都让菊子带回去喂畜生。” 大西用一种很正经的语气说。   “哎哟,还是要节省的,现在又没有养猪,每天剩菜剩饭我家畜生也吃不 完,”菊子说,“这猪肉最近大涨啊,一天一个价。”   小丛用手抓起一根玉米,就放到嘴里啃着。菊子转身进了厨房清理打扫。大 西继续看着女儿,他的眼光像是挂在了小丛身上,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前后左右 移动。   “爸,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小丛终于也发现了父亲的异样。   大西马上低下头,说:“小丛,我来几天了,看你每天这么忙,也没空跟我 说几句话。”   小丛嘴里咀嚼着玉米粒,说:“你想说什么?随时可以跟我说啊。”   “每天夜里睡不着,或者做梦醒来,我心里就有特别多的话想跟你说,可是 这么晚了,怎么说?我只能说在肚腹里,我一边说一边想象你坐在我面前,你一 边听我说一边跟我争辩……”   “爸,我都不想那么多,你还想那么多干吗?”   “小丛,我实话实说吧,你说要接我来这里生活,我为什么答应你呢?我是 想来这里感受一下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希望我能够帮助你离开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难道你觉得这里可以让你呆一辈子吗?”   “可以啊,不可以吗?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反正,我也习惯了……”   “小丛!”大西恨恨地咬着牙,在地上重重地跺了一脚。   小丛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嘴里叼着的半截玉米差点掉到地上。   大西转身走出了食堂,小丛看着他的背影,把嘴里的半截玉米拿出来,再也 没心思吃了。   走回到三楼宿舍里,小丛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感觉到整个人要瘫了一样,全 身心疲惫,突然想起要给儿子打个电话,一只手都拿不动手机似的,差点滑落到 地上。跟儿子的语音通话接通了,可是对方没有接起,她想,或许他没听到吧, 或许他正在忙。刚放下手机,语音通话的请求声回拨过来了,她一看,却是张安 乐,昨天他居然提起老爸来公司的事,引起她的强烈不满,一天不接他的电话, 这时想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小丛,你总算接了,脾气还不小嘛,其实也就鼻屎大的事,今天我也看了 监控,你老爸管大门还是很认真的,进来的陌生车辆、陌生人都有登记,他扫地 也很勤力,这么大年纪了,看不出……”张安乐的声音顿了顿,“那就让他留下 来吧……”   “这不用你说,你不留我也要留。”小丛没好声气地说。   “咦,小丛,给你根竹竿,你还顺着往上爬了?”张安乐的声音突然粗了起 来,“看来,小丛你变了——”   “我怎么变了?我怎么了?”小丛气呼呼地立起身说,“这公司法人不是我, 董事长总经理也不是我,但实际上都是我一个人在操持,我难道连留用我父亲这 么一点点权力都没有吗?”   “本来嘛,按规章办事——好吧好吧,你有你有——”   小丛一根指头狠狠地夯掉张安乐的电话。   7   那滩血,那滩红艳艳的血……简小丛有时候闭上眼睛,会在心里看到那滩血。 她本来以为,留下来陪张安乐过年,就是到他公司坐一坐,说说话,聊一些童年 往事,然后她帮他做饭,炒两个菜,一起看看春晚,然而事情的进展并不如她想 象的,她完全无法控制局面。在张安乐杂乱、粗陋、充满一种怪味的宿舍里,小 丛根本抵抗不了张安乐的进攻,她几次想站起身对他发火,但全身绵软无力,脑 子里似乎还有一种嘤嘤嗡嗡的声音在麻痹着她。张安乐说,我过去吃了那么多苦, 老天爷把你给我,也算是给我回报了。这句话击中了她柔软的内心。他的喘气呼 在她的脖根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痒痒……她闭上了眼睛。在一阵夹杂着疼痛的紧 张不安之中,她听到张安乐说,见红了,我安乐要行大运了!她心里想,这辈子 就跟这个男人了……   小丛拿到毕业证就离校了,也没参加班级的聚餐,她提着一只装着个人用品 的旅行箱挤上公交车,转了两趟车来到张安乐租住的地方。过年后张安乐就从同 春机械公司辞职了,他和小丛商量好了,在郊区物色一块地,旧厂房、旧仓房、 旧校舍,只要有十来亩地就行,租用下来,改建一下,然后注册一家公司,开始 创业。创业啊创业,这是多么宏伟的抱负,小丛一想到“创业”这个词就激动不 已。张安乐在台湾和大陆都做过机械产品,特别是在同春公司的几年,跑市场搞 营销,积累了许多客户人脉资源。他对小丛说,大陆这么大,主要还是农村,农 民就有多少亿了?农机产品的市场前景是不可估量的。小丛同意他这个判断。张 安乐一开始都把公司名称都想好了,永发农业机械有限公司,永发是他父亲的名 字,他说我父亲一世人贫穷,一世人想着发财,一世人也没发财,就让他的梦想 在大陆落地生根,变成现实吧。小丛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种豪情,实现一个台湾老 人的梦想,这也是为祖国统一做贡献啊。张安乐说,用他老婆的名字做法人代表, 这样就是台资企业了,可以享受各种优惠政策。这个小丛也不反对,只要对公司 有利的,她都支持。   1997年10月,福州永发农业机械有限公司在郊区一处旧营房改造的厂房开工 生产了。小丛大学读的是图书馆专业,跟农机生产八竿子打不着,然而她悟性好, 张安乐指点了几下,她很快就对整个生产流程了如指掌。刚开始,公司只有一个 技工和十来个普工,张安乐在外面跑市场跑关系,小丛则负责公司内一切事务, 生产、人事、财务、仓管、接待、文员甚至门卫、扫地、食堂做饭、信报收发, 反正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做,有时候忙得一整天都没空歇下来喝口水。 公司开局顺利,订单不断,光是一家拖拉机厂定制的柴油机飞轮就做不完了,很 快又进了两台机床,新招了十多个工人。小丛和张安乐的宿舍就在厂房后面,由 原来的两间枪械室改造而成,外间摆一套二手市场买来的旧沙发,会客、泡茶, 里间卧室是一张床、一只桌子和一只塑料拉链衣柜,往后面挖墙开一扇门,在外 面搭建了一间卫生间,洗漱、冲澡兼厕所。小丛每天晚上躺到床上,总是累得一 沾床就睡着,一觉到天亮,睡得特别沉,一醒来又感觉全身充满了元气,一天又 有使不完的劲了。   大年二十八,工人放假都回家了,张安乐也要回台湾过年,他对小丛说,其 实,我是不想回去的。小丛说,你还是回去吧。张安乐说,跟你在一起过年多好 啊。小丛笑笑说,别说了,你机票早都订好了,你走吧。张安乐点着头说,有你 看着厂子,我也放心了。   机声隆隆、人声嘈杂的工厂沉寂下来了,寂静得小丛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寂 静得小丛想起少年时代有一次独自走进一片墓地……这个晚上,她大学毕业后第 一次失眠了。大学毕业前夕,小丛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告诉父母亲说,毕业不包 分配,她就留在福州找工作了,她已经长大,应该独立生活,希望家人不要牵挂 她。小丛直到离校最后一天也没收到父亲的回信,父亲是读书识字的,可是他很 少回她的信,这大学四年里回过她几封信,都是干巴巴两三句话。去年没回去过 年,今年又不回去过年,难道父母亲都不想我吗?小丛忽然非常想念他们, 不 管怎么样,他们是给她生命的父母亲。可惜家里没电话,不然小丛就到办公室去 给他们打个电话。她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一件运动衣,走出宿舍在厂子里走 了一圈。虽然小丛一向不怕冷,夜间的凉风还是有点刺骨的,她把两只手臂交叉 抱在胸前,看着眼前沉寂无声的机床,似乎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清凉的铁锈气味。 刚上大学时她想,也许这辈子就跟图书打交道了,尽管无法一本一本地读,但至 少可以用手摩挲它们一下,没想到现在却是跟机器发生了关系,人世间的事真是 说不清。   小丛克制了到汽车站买票回家过年的几次冲动,一个人留在了墓地般清静的 工厂,一个人包饺子,一个人吃年夜饭,一个人看春晚,听着近处远处的阵阵鞭 炮声,她感觉,其实一个人也是可以过年的。张安乐往她的传呼机发了一条拜年 的短信,这个传呼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号码,她拿起办公室的电话,看到张安乐 的第二条短信:不用回电,话费昂贵,再祝新正快乐!恭喜发财!那就不给他打 了,家里没有电话,她连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都没有。   正月初四,陆续有工人回厂了,工厂里有了人气,小丛开心地跟他们拉家常, 问寒问暖。初六工厂就开始生产了。张安乐初九晚上才回到厂里,他眉飞色舞地 对小丛说,今天天公生,我在天公面前献了一粒猪头,还抢了头香,今年我们公 司一定能够大发财!小丛原来以为他至少会问问,她一个人在厂子里过年过得好 不好,但是没有,他自顾说起台湾过年抬神龙艺的热闹场景,将小丛拉到怀里想 要亲热,小丛把他轻轻推开,偏头走进卫生间。   随着业务的扩大,公司招了文员、会计、出纳,管理上逐步开始规范。负责 市场营销的部门经理招聘到位,试用期也通过之后,张安乐就轻松下来了,不用 出门跑业务,他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厂里,和小丛一起上办公室、一起下生产车间、 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他的头发每个月染一次,看起来也不太老,他的衣服都是 小丛用手洗的,穿之前还熨烫过,他穿到身上便显出一种精干。人前人后他都称 小丛“老婆”,小丛也渐渐接受和适应了这个称呼。其实,那时候几乎没人知道 张安乐和简小丛的特殊关系,基本上是把他们看成一对正常的老夫少妻。那年代 台商港商来到大陆,不管什么身份身家多少,一个个头上自带光环,哪怕是在港 台混不下去的混混,一到大陆也立即被高看一眼,西装革履,人模人样,他们要 是不在大陆包养个把女人,都会觉得掉价。这些女人贴着“二奶”“小蜜”“小 三”的标签,被他们养在高级酒店和豪华公寓里,每天过着富贵安逸无所事事的 日子,购物、遛狗、美容什么的,人们在现实中和影视里看得多了,像简小丛这 样整天在公司忙里忙外,下车间进食堂过年不回家还守着厂子,谁也不会想到她 是一个台湾人的“小三”,她跟她们那些人太不一样了,很多来到公司的外地客 户在张安乐面前夸奖小丛,又年轻又漂亮又能干,然后发出一声叹气说,张总你 怎么这么有福气讨到这么好的老婆啊?张安乐这时阵总是笑眯眯地笑得眼睛都没 了,连声地说,那是啊,那是啊。   转眼1999年的年又快到了,张安乐照例回台湾过年,小丛照例不回去过年— —大概在1998年下半年,小丛给父亲汇款300元,同时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她 在福州参与了一家小工厂的创办和生产,效益还好,工作比较忙,请家里人勿念, 她留了地址和办公室电话。汇款和信父亲一定都是收到了,小丛无法想象他的反 应,反正父亲没有回信,更没有往办公室打电话。不打电话可以理解,毕竟土楼 里的电话还很稀少,回个信有什么难呢?父亲心里果真没有她这个女儿吗?她盼 望回信盼过好多天,内心也渐渐平复了,这个年她决定还是留下来看厂子,有一 对贵州的夫妻也不回去,这样她就有伴了,邀请他们跟她一起做年夜饭,一起过 年。正是在这个大年夜,小丛意外地发觉身体起了变化,挟起每道菜都感觉恶心, 吃不下却像是要呕吐一样,她心里算了一下,这个月该来的大姨妈差不多十天没 来了——那个贵州女人看了看她,笑眯眯地说,你这是有喜了,你也该有个娃娃 了。   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小丛的思想一直在矛盾斗争中。她开始变得有点嗜睡, 每天要强打起精神来做事。张安乐从台湾回来后,小丛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他 一听不由怔了一下,继尔笑起来说:   “好呀好呀,多子多福嘛,以前算命仙说我命中有三个孩子,真准啊。”   你有三个,我至少也得有一个。小丛心里想,不过她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摸 着肚子,那里还没有隆起,但她已经感觉到一个生命在生长。   张安乐这次回到台湾过年,老婆赖美娇突然追问他在大陆包养女人的事,他 一下明白有好事的同乡把他跟小丛的事报告给老婆了,心里镇定下来,有理有据 地向赖美娇交代说,是有个女人没错,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但不是包养,而是 一起创业,“我没给她钱,甚至没给她开工资,她吃住在公司,大事小事她都在 操持,亲力亲为,连过年也不回家留下来看厂子,这是‘包养’吗?世间上有这 款‘包养’的吗?”张安乐承认跟她睡觉了,但他认为这总比跑花柳间好多了, 又省钱又安全又健康,赖美娇被说得哑口无言,她本来就是一个没文化而又嘴笨 的家庭妇女,不过她也给他约法三章了,一不准那个女人篡位,二不准她生孩子, 生了也不能认,以免有人分家产,三不准带她来台湾,而他每年都要保证回来过 年。张安乐哄着老婆说,我的亲老婆啊,别说三章就是三十章,我也全都依你! 可是眼下,小丛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这让张安乐心里还是有点纠结的,面露难 色说:“这个……不然、这个……你去把孩子流掉?”   “听说流产很痛,我不!”小丛突然尖起声音说。   张安乐差点卟哧笑出来,他忍住了,心里说我还听说生孩子更痛呢,你这个 傻妹呀,他嘴上斟酌着字句说:“每个女人都有当妈妈的权利。”   1999年9月1日午时,简小丛在福州医院产下一名男婴,因为年轻,体质好, 生产顺利,母子平安,第二天就出院回到了公司的宿舍。张安乐按张氏字辈给儿 子起名张心成,他请厂里那个贵州女人阿秋专门来照料小丛做月子,以双薪计酬。 在成成的啼哭声中,小丛初次感受到做母亲的快乐和幸福……   8   那年过年前,简大西又收到女儿小丛的一封信,一看大吃一惊,女儿在信上 说,她于9月初产下一名男孩,取名张心成。这几年,大西每年至少会收到女儿 的一两次汇款和一两封信,汇款心安理得地取出来用了,信看了也就看了,从没 回复过,他不记得女儿说过结婚的事,这下孩子都生出来了!简大西拿着信发呆, 老婆庄芹菜从廊道走进来,看着老公的呆样,却又不敢问。   你当外婆了!大西突然抖着信对庄芹菜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讥诮而又不悦的 腔调。   庄芹菜不由愣了一下,问道,有寄照片来吗?   屁也没有!大西愤愤不平地说,就说孩子叫作张心成,那你这个女婿肯定姓 张了,哪里人?几岁?做什么头路?生做什么样子?小丛什么都没说!   大西到底还是拗不过老婆,第二天上午找出小丛以前的一封来信,上面她有 留一个公司的电话号码,家里刚刚装电话不久,可以给她打电话了。大西打开锁 在键盘上的铁盒子,手指头僵硬而又用力地按着键,终于把号码全按出去了。芹 菜弯着身子凑在大西拿着的话筒下面,伸长耳朵听到了一串铃声。有人接起了电 话,是一个说普通话的男声:“你好,这里是永发公司。”大西一怔,连忙大着 舌头转用普通话说:“我找小丛,简小丛!”对方很客气地说:“她现在不在办 公室,请问你是哪位?她来,我让她给你回电。”大西说:“我是她爸——”对 方说了一句“好的”就把电话挂断了。大西和芹菜面面相觑,接下来他们只有等 待女儿的来电了。   但是电话一整天都没有响起,有几次大西好像听到铃声了,从外面赶紧走进 灶间,却是听错了,电话机静静地卧着那里,一声不响啊。吃晚饭时,芹菜忍不 住对大西说:“我们再给她打一次吧。”   大西说:“电话费很贵,这又是长途。”   芹菜说:“你有告诉她号码吗?不然她怎么打回来?”   大西见多识广地说:“电话上有来电显示,小丛懂的,她要是不懂,大学不 是白读了?”   两人刚刚吃完饭,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把他们吓了一跳,大西有些紧张地走 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一下就听到小丛的声音:“爸,这是家里的电话啊?”   女儿久违的声音像一只鸟扑进了灶间,大西和芹菜都有些激动坏了,不管怎 么样,他们内心里还是很牵挂这个女儿的,过去的几年里,他们时常会提起她, 芹菜有时想起她都一直在抹眼泪,大西说你想她她又不想你,这有什么用?有时 大西不免也烦躁起来,教训起老婆说,人家忙,在外面奋斗事业,你能帮得上她 吗?你帮不上,那就少念叨吧。大西刚跟小丛说上几句,芹菜就忍不住挤上来抢 过话筒,带着哭腔喊道:“小丛呀,小丛呀——”大西一听就烦了,扭头走出灶 间。   这第一次通话之后,小丛三不五时就打个电话回家,一般是晚饭后,她说下 班了,一个人在办公室方便说话。有一次大西有些疑惑地问,你不是还在哺乳期 吗?怎么就天天上班?小丛说,公司事务多,离不开她,住的离办公室很近,而 且请了一个女工帮忙带孩子。说话间,大西从电话里听到一个外地口音的女声叫 喊,娃娃要吃奶!小丛急匆匆把电话挂了。大西几次问起“女婿”的情况,小丛 总是吱唔着语焉不详,或者干脆说以后再告诉你吧,或者迅速转移话题。今年过 年小丛说要争取带孩子回来土楼一下,临近过年时,孩子突然发烧不退,在儿童 医院住了几天,就没回来了。大西说今年五一小胜要结婚,小丛说那我一定赶回 去。   土楼的婚俗是天未亮就把新娘子迎娶入门,然后从中午开始在土楼内外设流 水席宴请亲朋好友。小丛从福州赶回雄峰楼时,天快黑了,土楼内外的吃喝声响 成一片,她是一个人回来的,提着一只比较大的旅行包,她的出现立即引起很多 人的注意,这个身材饱满气质不凡的女人是谁?有人想起来了,这不正是大西那 个大学毕业在外面奋斗事业的女儿小丛吗?几年不见,从少女变成一个充满女人 味的女人。   多年后第一次见到女儿,庄芹菜抱着小丛哭了,小丛伏在母亲怀里,用手拍 着她的背,内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大西从外面走进灶间,看着女儿恍然有点陌生, 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突然伸手拉着女儿说,快,到外面上桌吃一点。小丛说, 我不饿。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塑料袋包着的一叠钱,打开一角放在桌上,对父 母亲说:这是3万元,我知道你们为了哥哥结婚,花了不少钱,这是一点心意, 也算是弥补一下我几年没回家的过错。小胜和新婚妻子进来灶间招呼妹妹,小丛 分别给他们一人一包2千元的红包。这个晚上,流水席全都散了之后,小丛跟帮 工一起收拾桌面和碗筷,直忙到夜里十二点多才差不多料理清楚,她洗了个澡, 跟母亲一起同床躺下时,已经一点多了,但母女俩都毫无睡意,毕竟太久没有在 一起了,这三四年来的经历,诉说与倾听,是她们各自内心里的渴望。小丛躺在 母亲的身边,轻声细语把她毕业后跟张安乐一起创办永发公司的经过简述了一遍, 然后简要说了一下张安乐,台湾人,大她17岁,在台湾有家有老婆孩子,张心成 是他的儿子。小丛明显感觉到母亲身子颤抖了一下,又一下,然而母亲只是略带 吃惊地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小丛说,就这样子过吧,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跨世纪了,新时代,自己过好自己就好了。她说着说着入睡了,半夜里醒来, 听见母亲翻床声,心想母亲敢是这一夜都没睡吗?她是不理解我、担心我吧…… 小丛还困着,脑子转了几下又睡了,醒来时身边已空出一片,母亲不知何时起床 了。   小丛下到一楼灶间里,看见母亲坐在灶洞前发呆,似乎都没发觉有人进来。 父亲不在。雄峰楼的天井里还弥漫着一股酒菜和硝烟混杂的气味,小丛一点也没 有食欲,她想早点出土楼到马铺城里,然后赶班车回福州,公司里有一堆事等着 她,还有个儿子,虽然前几天给他断奶了,贵州女人阿秋帮忙带着,但她还是要 尽快赶回去。正巧老同学玉粉昨天也跟老公一起回来喝喜酒了,她老公开车,也 是一早要出土楼回马铺,据说她现在就在马铺开一间服装店。小丛急匆匆吃了半 碗稀饭,顾不上找父亲、哥哥告辞,一边走一边跟母亲说:我走了,你跟他们说 一声,我会经常打电话回来的。   因为儿子的婚事,大西已经忙碌了几天,昨天的宴席也是很累人的,又很晚 才睡,所以他起来迟了,下到一楼灶间,听说小丛已搭顺风车进城了。芹菜失神 呆立在门边,一点也看不到喜庆人家该有的喜气。大西不由有些诧异,便问:怎 样啦?芹菜走到了灶前,低下头不说话。大西有点急躁了,又问:出啥货大代志 了?芹菜叹了一声说,小丛跟了个台湾男人,大她17岁,没结婚,人家在台湾有 家了。大西一听就呆住了,几乎一屁股跌坐在小凳子上,脚边正是小丛昨天带回 来的那只旅行包,拉链开着,他取出一罐子一看写着“台湾冻顶茶”,“台湾” 那两个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随手把它往天井里扔去,再取出一盒子点心,“台 湾凤梨酥”,他又把它扔到了灶间门外的天井……   9   小丛从停车场开出那辆二手的广本车,这是公司最好的车了,张安乐说车不 过是代步工具,实际上是他太小气,而且他自己不会开车。小丛开到大门前,本 来她摁一下喇叭,门卫就会把电控伸缩门打开,但她还是下车了,现在门卫是父 亲,这可不一样。父亲正要走出门,小丛迎上前说:“我要到马铺,每周六晚上 在城里学古筝。”   大西上下打量了一下小丛,说:“还很有艺术追求嘛。”   小丛说:“每周六一堂课,最近回来都没怎么弹。”   大西回头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摁一下打开了伸缩门。小丛上车,开着车驶出 公司往前面的公路跑去。   天已经黑透了,夜风吹到身上有点凉意了。大西望着公路上闪过的车灯,小 丛的车早已融入一片茫茫之中,他缓缓转身走进了门卫室。   那年他得知小丛跟了一个台湾人,没名没份,竟然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 心里很难受,就好像木杵往他心上重重地夯了几下。他见识过不少台湾人,仙芝 村简氏从明朝开始就有人迁往台湾,郑成功那时代更有大批人入台,这些年每年 都有台湾简氏后裔组团回乡寻根祭祖,这些台湾人穿着都很正板,日头赤焰焰也 穿西装打领带,一到祖祠还披上带来的蓝色长马褂,胸前背后还绣着姓名,燃香 祭祀时他们一个个一本正经,有板有眼,一到晚宴喝了开来,每个人都放松了, 粗话荤话随着口沫四处飞溅。有一回,一个满嘴喷着酒气年纪看起来比大西还老 的台湾佬,神秘兮兮把大西拉到厝角屋檐下,问他这里有没有红灯区?四乡八里 不时会传出哪座楼谁家的女儿跟了台湾人的消息,有一种是嫁了,不管对方年纪 大年纪小,有钱没钱,反正是嫁了,正式缔结跨海姻缘,还有一种就是姘了,当 “二奶”当“小三”,一般说来能姘到“水查某”的台湾人都是大脚,有头有脸, 非富即贵,出手大方。小丛的情况不属于第一种,但也不是第二种,因为那个台 湾佬不过是个生意失败跑到大陆来发展的小商人,而且最重要的,几乎是小丛一 个人撑起了公司,从福州到马铺,公司注册资金增加十倍,效益不知翻了几番, 那个台湾佬差不多就是个甩手掌柜,只懂得把钱转回台湾养家糊口,在宗族里做 公益博名声,到后面这几年他更是几乎不管事了,只是逍遥地躲在台湾家里摇控, 而小丛却是做牛做马地日夜操劳……   简大西的女儿跟了台湾人的消息不知何时也流传开来,在传闻里,哥哥结婚 时,她拿的就不是3万而变成了30万,给的红包不是2千而是2万,整整翻了10倍, 听说跟了一个在福州投资办厂的大老板啊。大西听了又生气又无奈,心中的郁闷 与烦躁无处可说。那年永发公司从福州迁建马铺之后,小丛回了一趟雄峰楼,大 西记得跟小丛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大西:你怎么就跟了个台湾人?   小丛:唉,那是大学毕业前,迷惘、困惑、自卑,看不到前程,没有自我, 他关心了我,我就被感动了……   大西:要跟你也要跟一个好点的嘛,比如年纪适中,有钱……   小丛:这是无法选择的。   大西:好多年了,孩子都生了,读小学了,你都没想过……?   小丛:想过什么?上位?这还真是没想过,婚姻,有时反而是枷锁。   大西:你就不在意旁边人的看法和社会舆论吗?   小丛:唉,这也顾不上,管不着,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反正除了工作和业务 上的往来,我也没有在社会上交朋友,我也不想跟人交往,高中同学、大学同学 基本上都没联系,QQ同学群我也不加,独来独往,反正我也习惯了。   大西:难道你就想这样一直下去?   小丛:不然怎么样呢?我现在很习惯这种状态,吃住在公司,也不用在社会 上奔波,忙完公司的事,就陪一下成成,他差不多两个月过来一趟,十几天左右, 不像别人家夫妻天天看着心烦,吵架家暴什么的,反正,我真的是很习惯了……   大西:你觉得你这样子好吗?   小丛:无所谓好吧,也无所谓不好吧,反正,都是生活,怎么样都是生活,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辈子。   大西:你从没想过改变这种生活?   小丛:怎么改变?成成还这么小,再说另外一种生活也不一定更好,我听说 玉粉三天两头被老公打,打得都住院了……   大西:唉,你真的愿意过你这种生活?   小丛:生活总得过啊,就这么过吧,不然呢?反正,我都习惯了。   大西:小丛,你脑子真的有问题。   小丛:是呀,爸,从小被你打坏了,我脑子一直就不好用。   大西:唉,早知道啊,我就打得更狠一点,把你打残打瘫了,你也就没有后 面这些事了。   大西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底狠狠地说着,他心里早已痛得不行, 看女儿却是神色平静,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别人一样,这么多年来她就这么生活着, 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是一种耻辱的生活吗?   大西背着手在门卫室踱了几圈,到公司这么多天,他感觉看清了小丛二十几 年来的生活真相,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啊?想想就心痛,痛得像是被木杵无数 次地夯打过。他转到靠墙壁的那根木杵前,两端是方状的,应该可以站立起来, 他就抓起木杵离墙立着,它立得稳稳的,但是大西一松手,它又往墙壁上靠去了。 再抓过来让它立着,一松手又不行了。反复多次,大西想我一定要让它立起来。 这个念头让他着魔了一样,他反复试了无数次,握住木杵往地砖上研几下,还是 立不住,蹲下来用手把地砖扫干净,还是不行,他就扶着木杵立了10分钟、半小 时,半个多小时了,他慢慢地松开手,木杵没有向墙壁上倒去,这下它立住了! 大西心里说,我就不信,哼!   木杵直挺挺地立着,大西把背挺起来,自己几乎就跟木杵一样高了,那方状 的端头像是一张脸,对了,几代祖先凝成的一张脸,他们彼此对视着……   夜里不知几点,大西已经在床上睡觉了,突然,咚的一声巨响,那立着的木 杵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大西睁开眼睛,没有起来,只是在心里想:这几 天一定要跟小丛好好谈一次!   10   2006年底的一天,简小丛到宾馆看望一个重要的老客户。这个山东来的乔姐 年纪跟她相仿,大家做了八九年的生意,彼此信任,几年前第一次见面两人就显 得特别投缘,这也是小丛在生意场上所交的唯一一个朋友。这次,乔姐到厦门出 差,专门拐道福州停留一个晚上,就想见见小丛。因为航班延误,乔姐夜里12点 多才到达宾馆,她们电话里约定,明早见面。小丛一早起了床,涂了点口红,走 到公司外面的路上,正好看到一部空载的的士,赶紧上车进城。   那家五星级宾馆,小丛还是第一次来,说起来她吃住在工厂,那里是福州郊 区,她生活得就像个乡下人一样。富丽堂皇的大厅,人影闪闪,她找不到电梯在 哪里,又不好意思问,转了几圈才看到中间长廊直走,电梯就分布在两侧。上了 12楼,在房间里见到乔姐,两个女人又是拥抱又是大笑,开心得就像阔别重逢的 闺蜜。乔姐准备搭中午2点半的汽车前往厦门,提议到3楼茶餐厅边吃边聊。吃着 精美的港式小点心,喝着香气浓郁的茉莉花茶,她们聊了很多,共同的话题主要 是孩子,乔姐也有一个7岁的儿子,从片言只语听出她是独自抚养着儿子,小丛 不方便细问,也没有明说自己的状况,但这不妨碍她们用最大的热情聊着儿子的 一切细节。早餐、午餐连着吃,她们显得特别能吃,又因为有儿子的共同话题, 她们又显得特别能聊。可是时间关系,两人还是要告别了,再怎么依依不舍,也 要各奔东西。送乔姐上了的士,小丛准备走到宾馆对面去搭公交,这时她被宾馆 门口的一条红布条吸引住眼光:“马铺县招商引资推介会”。这是她的家乡啊。 她看到大堂里还有几条欢迎标语,似乎不由自主地顺着指示牌往右边的自动扶梯 走去,就上了2楼,进了“马铺县招商引资推介会”的大会场。   会场基本上坐满了人,小丛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先是领导致辞,在 异乡听到关于家乡的一些消息,小丛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接着马铺县林县长登台 介绍招商引资的若干优惠政策,据说此次优惠力度是空前的,地价基本上由县财 政补贴,税费前三年全免后二年减半,贷款贴息等等,但是特别打动小丛的心, 则是这一条,“落户企业的企业主及高管人员享受人才待遇,其子女户籍、就学 问题无条件解决,可以随意选择县内公办学校”。小丛的户口是毕业两年后收到 通知才从学校迁出来,暂时寄存在郊区开发区的集体户里,而成成压根就没上过 户口,他今年7岁了还是个黑户,读的是高价的民办幼儿园,明年就要读小学了, 没有户口,只能去读民办的贵族学校。小丛脑子立即转动起来,把永发公司从福 州迁到马铺去,一劳永逸地解决孩子的户口问题,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事情,他 必需获得合法的身份,而另一方面,永发公司现在租的这块地,明年满十年到期 了,租价将翻倍地涨,前不久张安乐在公司时也提出公司要考虑搬迁,方向是闽 南一带山区,利用那里的优惠政策,建设属于自己的永久性厂房。小丛一下子想 得心热了起来,她在会场取了一些宣传册页,越看越激动。林县长在台上大声地 说,我们对前来投资办厂的企业采取管家式优质服务,只要你们提供相关材料, 一切手续由我们来办,包你放心,包你满意,马铺这块热土欢迎各位有识之士, 您发财,我发展,让我们共创一个美好的未来。小丛忽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有 识之士”,她要立即行动起来。这时台上开始有官员推介具体的项目,小丛看到 林县长起身往外面走,应该是上洗手间,她连忙从后门走出去。   林县长果然是上洗手间,他上完出来,小丛就在门口截住了他,小丛说我老 家就是马铺的,大学毕业后就在福州创业办厂。林县长伸手就握小丛的手,热烈 地欢迎她回乡投资。小丛问,如果我回去投资办厂了,我儿子的户口可以落在马 铺吧?林县长说,这当然可以,小事一桩啊。他当即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丛说, 有困难直接找我!   小丛回到公司之后,电话告诉张安乐到马铺县投资办厂的有关优惠政策,张 安乐听了也很感兴趣,最近他一直在了解各个地方的优惠政策,还接触过一些地 方官员,马铺的优惠力度确实让他很心动。几天后,张安乐从台湾过来,通过宣 传册页上的电话跟马铺县招商局杨局长联系上了,决定第二天一早带着小丛到马 铺现场考察。马铺新开办的兰谷经济开发区,还没有多少企业入住,可供选择的 地块很多,张安乐和小丛很快看中了一个地块,杨局长盛赞他们有眼光,办事有 效率。这天晚上,杨局长在马铺县最好的酒店包厢里宴请张安乐和小丛,刚开席 不久,林县长突然进来了,小丛愣了一下,她来马铺并没有给他打电话,因为暂 时还不需要,其实林县长是在旁边包厢宴请另外的客人,刚才在走廊听杨局长汇 报说今天有个台湾客商来考察,便端着酒杯走进来。他第一眼看到小丛也愣了一 下,随即又看到坐在一起的张安乐,差不多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走到他们面前 说,欢迎你们呀,你们是推介会后第一批来实地考察的客商。小丛起身向张安乐 介绍说,这是林县长,我在福州见过他。张安乐连忙起身向林县长敬酒说,县长 好,长官好,马铺山好水好人好,投资环境更好,我们有信心。   永发公司从福州迁建马铺的进程非常顺利,2007年春节前正式签定合同,从 立项审批、公司注册、权证办理到土地勘察、奠基仪式、厂房设计、施工建设、 验收使用,一共用了8个月时间,有记者在《马铺消息报》上撰写通讯,引用林 县长的话说,这是“新的马铺速度”。这8个月里,小丛至少从福州跑了10次马 铺,每次三四天,白天不是跑各部门办事、协调,就是在工地上现场处理各种事 务,晚上有时住小旅馆,有时就住在工棚里。给儿子上户口同时,小丛索性也把 自己的户口迁回来,经办的户籍警接到局长电话,特事特办,半个月内就办好了 张心成的户口登记以及母子俩的户口簿。小丛看到户口簿上母子欢聚,户主“简 小丛”,“张心成”与户主关系“子”,她突然感觉这就是自己的儿子,法律上 确定了,永远是自己的儿子,生活一下子变得非常美好。   福州公司的机器、办公用品如何从福州运载到马铺,本来有专业的搬厂公司, 但是小丛经过比价,觉得他们要价太高,她决定雇请物流公司的货车来运载,然 后自行安装、调试,这几乎可以省下一半的钱。物流公司的货车为了躲避交警的 路检,晚上12点左右来装车,3点左右出发,她既要在福州这边调度安排,还在 马铺新厂房指挥卸货、组织安装。搬厂的那半个月里,小丛一天睡觉不超过3小 时,都是和衣而睡。她发现她穿的那条牛仔裤,居然半个月没有换洗过,脱下来 的时候裤子几乎可以自己站立起来了,汗渍让它变得硬梆梆的。   2007年10月18日,马铺永发农机公司正式开工生产,县里专门为它举办了隆 重的庆祝仪式,林县长和杨局长带了一帮官员前来参加,马铺电视台派出记者做 了现场报道。记者逮住简小丛要采访她,她直摆手,转身在人群中把张安乐拉了 出来。面对摄像镜头和记者的话筒,张安乐显得镇定自若,似乎很有一些应对经 验,他用闽南话和普通话轮换着说:感谢马铺县各位领导的大力支持,今天永发 公司正式投产,这是个欢喜的日子,我们海峡两岸一家亲,血浓于水,希望永发 公司能够为两岸交流、合作做出一点贡献,也为马铺的社会经济发展做出一点贡 献,非常感谢大家各位好朋友,谢谢你们!这天晚上,在公司宿舍里,张安乐对 小丛说,其实也是要感谢你的啊,要不是你,这个新厂不会建设得这么快,想不 到我张某人在台湾没有地,反在大陆有了地,有了自己的工厂,我太开心了。小 丛早已累得睡着了。   永发公司投产的电视新闻在马铺电视台播出了,简大西并没有看到新闻首播, 前些天小丛有打个电话回来说了一下公司进展,他根本就不上心。上午在宗祠里, 有人对大西说,昨晚在电视上看到你女儿了。中午回到家里吃饭,大西特意看了 重播的马铺新闻,果然看到小丛的画面,至少有好几秒,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台湾 佬——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就长这样啊,比小丛还矮那么多啊,看样子是上五十 的半老货子了!大西不由叹了一声。   小丛知道父亲一直不满意她跟张安乐的关系,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从来也 没想过说服父亲,反正,自己选择的生活自己面对,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只是 父亲不喜欢成成,哥哥宁愿到别家台企打工也不愿到她这里来,这两件事令她心 里比较难受。   马铺公司发展顺利,订单比以前更多,效益也比以前更好了,而且这几年政 府在农机方面加大了财政扶持力度,永发公司每年可以领到不少补贴资金。不到 一年,张安乐在台湾所筹措的资金连本带息一并还清,而在马铺银行所贷的款, 由政府贴息,公司完全没有资金压力,现金流非常充足,张安乐多次转帐到他台 湾帐户上,为了当上张氏宗亲会会长,他一下捐献了20万元人民币,这是他人生 中最大手笔的捐款,他要用实力告诉大家,他在大陆发财了。因为宗族事务忙了, 加上公司内外有小丛,张安乐特别放心,就减少了过来大陆的次数和行期,小丛 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其实是好事呢。两个人天天在一起,难免口角,一个人 多自在啊,小丛有时间可以多跟儿子说说话,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有一阵子, 她还常常夜里在微信上跟一个陌生网友热聊,其实主要是听他说,自己说的很少, 有一天她突然发觉对方似乎在向自己表白,赶紧把他删了。这些年来她对男女情 事早已心如止水。记得马铺公司开张不久,那个林县长时常打电话、发短信,总 是关心这关心那,三天两头就要请她吃饭,出于礼貌,她开头去了几次,看到林 县长的眼光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表示,她就再也不去了。后来,林县长调邻县当 书记,基本上不再给她发短信了。去年她偶然在电视上和手机上看到林书记被抓 起来的消息,纪委通报里有一句“大搞权色交易、钱色交易”,她心里想,这真 是人性的卑劣啊。那个杨局长有一次喝醉了给小丛打电话,直白地让小丛做他的 情人,小丛说,杨局请你自重。杨局长说,你嫌弃我吗?我至少比那个台湾佬年 轻、长得帅啊!小丛随即挂断了电话,不过几天后杨局长带人来公司参观,他似 乎都忘记了这回事,见到小丛也不尴尬,一如往常,这反而让小丛觉得人心难测。   一个人独处,小丛在网上看到一个词,叫作“丧偶式婚姻”,她觉得自己还 是很适合这种生活。有一天小丛在电脑上听了几首古筝曲,觉得高雅动人,又搜 索了弹奏的视频来看,那纤纤指头一弹一拨,一抹一揉,一下把她迷住了。她当 即决定学古筝,从网上找了一家评价最好的古筝培训班,就打电话报名。每周进 城一堂课,这四五年来小丛基本上坚持下来了,零基础学起,到现在已经能够自 如地熟练地弹奏《渔舟唱晚》、《高山流水》、《梅花三弄》等经典筝曲,那个 梅老师常常表扬她弹得非常有范,把曲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天晚上,梅老师开始教新曲《汉宫秋月》,这是一支七级考试曲目,有一 点难度。梅老师说,此曲表现了古代宫女幽怨悲愁的情绪,细致地刻划了宫女面 对秋夜明月,内心无限惆怅,流露出对爱情的强烈渴望。梅老师在电视上播放了 一位名家的弹奏视频,小丛听得如痴如醉,在那凄婉、哀怨的曲调里,她好像看 到一个女子孤独的背影,往一片清冷的月光里缓缓走去。不知为什么,小丛想起 自己在大学校园里的情形,总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在通往图书馆的林荫小道上,地 上投射着一只修长的影子,形影相吊……   下课离开培训班教室时,小丛的情绪变得很低落,眼前一直闪现当年的一些 画面,一个人坐在空旷的体育场台阶上发呆,一个人在宿舍里吃泡面,一个人在 山野荒径上独行……为什么这些过去的场景会出现在面前,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栩 栩如生?小丛坐上驾驶室,开车返回公司,她脚踩在了油门上,但是车速就是提 不起来,车子慢吞吞地往前行进着。往事纷纷涌到面前,像一片看不见的细沙朝 她覆盖下来,使她突然有一种窒息感。或许正是因为满载“往事”,车子跑不起 来,好像油箱里烧的不是油而是水,车子在路上软绵绵地动弹着前行。   本来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小丛开了一个小时还没到达,道路顺畅,车辆稀少, 她几次开到了双实线上。距离公司一公里左右的时候,车子突然抽搐一下似的, 然后就停了下来,小丛打了几次火都无法启动,她索性不管了,拿起手机搜索了 《汉宫秋月》的链接,点开,让柔美的筝曲像一泓幽泉慢慢注满车厢……   听完一曲,小丛试图再次启动汽车,车钥匙拧了几下,什么动静也没有,她 索性再点开《汉宫秋月》的另一条链接,听另一位名家的演奏,同样的曲调,在 不同人的弹奏下,似乎有不同的表现,小丛在这里听到了一种内心的呼叫,是呀, 那是孤独女子不甘的心声……又听完了,再次发动汽车还是发动不了,小丛干脆 就提起挎包下了车,走路回公司,明天再让车行的师傅来检查。   一个人走在夜晚的公路上,天上有月光,地上时常有车灯光闪过,小丛觉得 这样的体验还是有点契合她此时的心境,孤独,前路茫茫,但必须走下去。快走 到公司了,她看到了大门口那盏路灯,这时包里的手机一阵响动,她拿起来时, 铃声断了,一看是6个未接的语音通话请求和来电,都是张安乐打来的。她猛然 想起来,张安乐在查岗了,每天晚上十点半至十一点之间,他通过监控巡视工厂, 只要看到停车场的车不在(不管是广本车还是工具车),就立即打电话或微信语 音,追问她在做什么。她的手机有时调成静音,有时放在包里听不到声音,他就 接连不断地打,偏执地非打到小丛接起电话不可。小丛想起公司迁建马铺12年了, 只要他不在公司,每天晚上必定这样借车查岗,他这是把我当作什么了?小丛突 然心生不满,想起接父亲来公司之后还遭到他的指责,这种不满立即又放大了, 满心里涨起了怨气。   手上的手机又响了。小丛怒气冲冲地接起电话,说:“怎么啦?没跑,也丢 不了。”   “我看你车不在,关心你嘛,老婆。”张安乐在电话里说。   “别这么叫,肉麻,恶心。”   “呵呵,怎么了?”   “车坏路上,我刚走路回来。”小丛不耐烦地说。   挂掉电话,小丛发觉已经走到了公司大门口,门卫室的灯亮起,父亲开门走 出来,又打开行人通行的小铁门,问小丛说:“你怎么走路回来?”   “车坏了,就在前面不远。”小丛说。   父亲哦了一声,说:“那赶紧回宿舍吧,时间不早了……明天我再找你谈 谈。”   “谈什么?现在谈吧。”小丛看着父亲说。   父亲迟疑了一下,说:“明天谈吧。”   11   父亲想要跟自己谈什么,小丛心知肚明,其实她也不拒绝跟父亲的谈话和交 流,只是父亲一开腔就定调了,貌似平静,实则咄咄逼人,她有点受不了,她觉 得自己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如何解决,她本人茫无头绪,父亲似乎也 没有什么好的思路。   回想往事,当年年幼无知,内心极度迷惘和自卑,有人一表示关心和理解, 便感动得不行,一下子投怀送抱。小丛想,自己真是太传统了,以为被一个男人 睡了,无论如何就要“被”下去,“被”到底,也不管这个男人好不好,后来竟 然不要名份,竟然也生孩子,这又太不传统了,简直是离经叛道,惊天骇俗。小 丛反省过,自己其实是分裂的,既传统,又不传统,同时也是和谐的,单纯与污 浊集于一身。这么毅然决然地做,似乎是在报复父亲?二十几年的时光就像在一 个惯性的轮子上,不停地向前滚着,日子就这么滚过来了。这些年来内心也有过 无数次的彷徨和挣扎,但又觉得,比起小时候受到父亲的伤害,这点痛苦又算作 什么呢?其实,小丛也并非没有萌生过离开张安乐的念头,但是一想到孩子太小 了,应该让孩子至少有个父亲,离开的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公司迁建马铺之后, 张安乐在公司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她身兼独身女强人和单亲母亲两种角色,暂 时剥离与张安乐的不伦关系,令她觉得上班也好,带孩子也好,都很充实,跟一 个正常的已婚妇女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她听说初中老同学简玉粉厦门打工时,嫁 给了一个外地人,后来回来马铺开店做小生意,这个老公有暴力倾向,几乎天天 把她打得鼻青脸肿,她一提出离婚,老公就跪下来痛哭流涕地请求原谅,但一转 身又动手了,如此周而复始也过了二十几年,而那个声称要嫁有钱人的简晓丽没 嫁成有钱人,听说开头也是跟了个台湾老板,从他那里捞了不少钱,后来回到马 铺嫁给一个开黑车的,这个男人从她身上骗了一些钱,过几年跟别的女人跑了, 晓丽又嫁给一个丧偶的机关小干部,据说这个小干部是个性变态,天天在床上折 磨她,令她无可忍受,只好离婚,接着又嫁一个小包工头,据说这个小包工头没 有那方面能力,晓丽至今没有生出一男半女。说实在的,这种比差的心态,让小 丛在心理上获得了某种平衡。她们所谓正常的嫁人正常的结婚,又过得怎么样呢? 算是正常的生活吗?去年,大学里唯一一个有联系的男同学把小丛拉入微信同学 群,她从未说话,始终潜水,也从来没人找她说话,有一天她竟然看到原来班级 里最骄傲的同宿舍女生邱美莲得了重病的消息,其家人无力支付医疗费,在网上 发起了“水滴筹”,她心里感叹,捐了一千元,然后退出了同学群。   去年三月,母亲患病,在土楼乡下看了民间医生,吃了草药,病情反反复复, 小丛得知消息后,开车回到雄峰楼,把母亲接到马铺县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然后 住院治疗。说来也是常见的老人病,高血压、高血糖和冠心病。那些天白天都是 哥哥和嫂嫂轮流来陪护,而每天晚上都是小丛,她一下班就赶过来,一直陪到第 二天早上接替的人到来为止。夜晚的病房里,小丛在医院租个塑料折叠床,睡在 母亲的床边,看着母亲苍老的脸和虚弱的身子,想起母亲操劳大半生,这一生几 乎就没有享受过什么好日子,而自己又给母亲带来了许多牵挂和无奈,内心里总 是很沉重。母亲也时常转过头来看她,母女的眼光总是相遇,彼此探询一下,又 匆匆移开,意味深长,仿佛蕴藏千言万语,然而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和亲属,她 们也不便交谈一些深入的话题,母亲总是忧心忡忡地对小丛说,小丛呀,我们做 女人的……后面的话往往被叹息冲掉了。小丛心里说,我们同是女人,但不是同 一时代了。她知道这样给母亲说,母亲是不会理解的,所以她只有一遍遍地跟母 亲说,妈,我还好,我还好,真的,我还好。   母亲的病情稳定之后,她就在医院呆不住了,央求小丛给她办了出院。小丛 提议母亲在公司住一段,她坚决不肯,还是回到雄峰楼去了。那天送母亲回家返 回公司的路上,小丛接到张安乐的电话,张安乐说他今天从台湾到了安溪县参加 世界张氏宗亲会,让她过来大酒店找他。记得上次他还在公司时跟她说过此事, 但是小丛根本就没记住时间,这些天她累了,再说那什么张氏宗亲会跟她也没什 么关系,她实在不想去。张安乐说,来呀,快来,我们刚到酒店,你来赶得上晚 宴。小丛不置可否,摁掉了电话。张安乐又打过来,说你来呀,我给你发酒店位 置和房号。小丛正想说什么,对方先挂了。她是一个不善于说不的人,就驾车上 高速往安溪方向去。   摁响房间的门铃,小丛听到张安乐的声音说“来啦”,门打开了,这是一间 豪华单人房,从张安乐的肩膀上看进去,窗前沙发上侧坐着一个女人,小丛不由 愣了一下。张安乐对那女人喊道,美娇,小丛来了。小丛一下全明白了,这个赖 美娇,标签一样存在着,“公司法人代表兼董事长”,另一个是事实而不仅仅是 标签,“张安乐的原配夫人”,小丛以前看过她台湾证件的复印件,那上面的照 片是模糊的,看了也没什么感觉,然而,现在这个人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令她 猝不及防,心里一下涌起许多复杂的感受。   美娇,这是小丛。张安乐说,小丛,这是美娇。他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反 衬出小丛的迟疑和尴尬。   美娇站起身,对小丛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沙发说,你坐吧。   小丛脑子里嗡嗡直响,像卑微的女佣一样缩手缩脚,屏声静气地在沙发上坐 下来,眼光往美娇脸上看了一下,便迅速地移开了。不过这匆匆一眼,她看到美 娇真的很老了,她比张安乐大3岁,比自己大20岁,而且也不懂得保养,脸上的 皱纹和斑点触目惊心。   张安乐从桌上抓起烧水壶说,你们是初次见面啊,我来烧水泡一泡好茶。他 说着往洗手间装水去了。   美娇看着小丛,眼光里带着某种慈祥的意味,她说,这么多年了,你真的不 容易,很辛苦。小丛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嘴唇嚅动了一下。美娇一边从手指上 脱下一只戒指一边说,我不知道会见到你,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只金手指,我 戴了二十几年的老金,就送给你吧。她说着把金戒指递到小丛的手边。   小丛的手抖了一下,把美娇的手坚决地推开,淡淡地说,我不会收你的。   美娇脸上一下有点难堪,笑笑地说,这也是……太小了……   张安乐从洗手间装了一壶水出来说,算了,不泡茶了,副会长在催我了,下 去晚宴,再迟就没位子坐了,我让他帮忙占三个位。   小丛站起身往外走,她想马上回马铺公司,她不愿意留在这里参加什么晚宴, 眼光平视着前方,心里很后悔来到这里。   美娇走在小丛身后,用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腰身。她本想把手搭在她的肩膀 上,但是她太高了,而自己太矮了,只能抚着她的腰身,说,走,一起去吃饭。   张安乐走在前头,像是带路一样带着两个女人走向电梯。   从上面下来的电梯差不多挤满了,都是挂着胸牌的人,看样子是各地来参会 的张氏宗亲,张安乐虽不认识他们,也向他们点头致意。小丛被他和赖美娇夹在 中间,感觉被挟持一样,她动不了身子,僵硬地直立着。电梯门开了,美娇和张 安乐一人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身,那手都没有用力的,只是轻轻扶在那里,但是就 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动着她往前走,小丛就这样被推着往宴会厅走去了。   阔大的宴会厅里灯光明亮,一片人声嘈杂,有人已围桌坐好,有人在四处走 动,这闹热的场面就像是农村流水席的豪华版。小丛感觉自己是被挟裹着往前走, 张安乐和赖美娇的手已经没放在她的腰身了,她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走的……   有人跟张安乐打着招呼,看看赖美娇,又看看简小丛,说,这个是你妈呀, 这个是你女儿吧?张安乐咧着嘴,露出一种得意的笑。有人喊着“张会长”,张 安乐抬手挥了挥,他走到了一只桌子的空位前,左手指着示意美娇坐下,右手又 轻扶小丛的腰身让她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了中间。小丛感觉到唰的一声,面前所 有的眼光一下子全都投射到她脸上,那是各式各样说不清楚的目光……   扩音器响起了声音,有人上台讲话,一片热烈的掌声……   小丛感觉如坐针毡,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向外面走去。认真听着台上致辞的 张安乐扭头发现小丛离席,便追了出去。小丛走到了电梯前,张安乐赶上来说,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小丛淡淡地说,我要回马铺。   张安乐说,吃饭啊,晚上住下来,那大床……你俩睡床上,我睡沙发,不然 我再找会务组开一间……   小丛大起声音说,我要回马铺。   张安乐说,小丛,你是不是不高兴啊?你看她也对你挺好嘛,其实……   小丛突然生气地打断他说,别说了。   电梯来了。小丛大步走进电梯里。张安乐说,我这次是带团来,就不到马铺, 直接回台湾了。小丛没说什么,甚至没看他一眼。   从安溪驾车一路狂奔回马铺,小丛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跟张安乐是一个 错误,因生活的惯性,将错就错这么多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回到马铺公司的宿舍里,小丛咳嗽、流鼻涕,全身软绵绵躺在床上,她感觉 身子发烫,像是有一堆炭火烤着她一样,她又饿又渴,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起来 倒一杯水。儿子在马铺一中寄宿,要是他有回来就好了——这时阵,小丛感觉唯 一的依靠就是儿子,可是他两个月才回来一个晚上,而且他明年就要高考了……   第二天小丛硬撑着起床,烧了水喝了一杯开水,然后到二楼上班,处理了一 些公司事务,自己开车到开发区的药店,买了几盒感冒药,回来吃下,然后上床 睡觉,昏沉沉地睡了将近十个小时。醒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她饿坏了,煮了一包 儿子留下的方便面,吃了下去,感觉又活过来了,虽然四十多岁了,但小丛觉得 自己的体质还是不错的。   几天之后,小丛接到哥哥电话,母亲突然摔倒,她意识到可能有危险,开车 到马铺县医院叫了一部急救车,搭上急救车一起赶往老家土楼。母亲是脑中风, 幸好小丛叫了急救车赶来,救起一条命,然后接到医院继续住院治疗。   总算没有白养你这个女儿。简大西在医院走廊上对小丛说。   小丛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父亲抬起手在她肩膀上摁了一下,她感觉自 己跟父亲和解了,她心里对他有过许多怨恨,这下全都消失了。   在看护母亲的一天夜里,同病房的病人因基本痊愈而私自溜回家,这样病房 里便只有母女俩,她们终于可以敞开心扉地说话了。   母亲说,女人的命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小丛说,你这是老话了。   母亲说,老话怎么了?你还不如呢,都没有嫁。   小丛说,是呀,没有嫁,我觉得还更好,相对自由一点,想走就走。   母亲说,唉,这么多年了,小丛,你也不年轻了……   小丛说,我知道,我今年47了。   母亲说,这么多年,你总算有个儿子,可你没什么积蓄……   小丛说,妈,这几年公司有买社保,我以后也是有退休金可以领的。   母亲说,那能有多少呢?你呀,就是太傻,太不值得了!   小丛说,妈,我是傻,小时候脑子被老爸打坏了啊。   母亲说,唉,没听说哪个女人像你这么傻的……   小丛说,老爸把我打傻的,以前老爸打我时,你也没出来劝止一下。   母亲说,是你自己傻,还怪罪别人了?好吧好吧,你老爸有责任,我有责 任……原谅你爸吧,他也很后悔,他都在我面前哭过……   小丛说,妈,我已经原谅爸了!其实我心里明白,主要还是我自己的责任, 可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感觉、感觉背上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走、走,一 下就走了这么多年,这是一双命运之手……   母亲说,是呀,命。   小丛说,一切都是命吧,注定了……你说,我现在怎么办?离开这里离开他, 还是继续这样下去?   母亲说,唉,这么多年了,如果才一年两年,我劝你离开,现在,我还是劝 你不要离开,反正,这么多年了,你也都习惯了……   母亲说着说着入睡了,小丛一夜无眠。   这天晚上,小丛也是一夜无眠,她索性早早起了床,洗衣服、洗地板。今天 是星期天,公司休息一天,食堂也不管饭,住厂的工人可以外出购物休闲或者走 亲访友。她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她想等会儿就请父亲上来吃早点,然后他想谈 什么,在宿舍里也比较方便。   12   “成成,上的是福州什么大学?”落座之后,简大西开口问道。   小丛知道父亲这是在找谈话的切入点,但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父亲这还是 第一次主动问起成成的情况。小丛说了一个校名,接着说:“我对他这个成绩已 经很满意了。”   “不容易,还是你盯得紧,孩子还算是身心健康,没有像有的孩子那样。” 大西说。   “不管怎么样,他总归是我儿子。”小丛说。   “是呀,一晃孩子都上大学了,小丛,你还陷在这烂泥地里没有走出来……”   “孩子小时,觉得为了孩子,就再等等吧,孩子大了,觉得这么多年都过来 了,好像也很习惯了,爸,我今天就跟你明说吧,我终究是要离开的。”   “终究?那是什么时候呢?再3年,5年,还是10年?你今年几岁了?四十七 了,按规定企业女的50岁就可以退休,你最美好的青春都已经耗费掉了,你真的 没什么资本,应该趁早为自己做做打算。你自己看看,这么多年来,你都是付出, 没有获得,该得的也没得,你没房子,没存款——上回你说有七八万存款,连十 万都没上,现在钱这么薄!你还要花钱供儿子上大学,你老了怎么办?你的退休 金能有多少?有人知道你跟了台湾佬,都以为你弄了很多钱,唉——我们村那谁 的女儿跟了一个台湾人,倒是弄了不少钱,听说厦门买了一套房子,马铺买了两 套,还有几间店面,我也不是贪财爱钱的人,可是你什么都没有,你这个台湾佬 太小气了,他把你当长工、当奴隶,公司赚的钱他转回台湾,他给你多少?你说, 你原来都是吃住在公司,都没领工资,就这几年才开始给你开工资,从6千涨到 现在8千元,这么大一个工厂,都是你在操持,就这么8千元?儿子上大学,他也 没出钱吧?还姓着他的姓,我一想就生气,你老妈病逝,他一分钱没表示,说实 在的,他要真给钱,我也不要,可他什么都没表示,我心里是诅咒过他的,真的, 这么毁了我女儿一辈子……”   “爸,我现在不是还活着吗?不是也好好的?”   “唉,好好?你觉得你这样子好吗?你知道社会上是怎么议论你吗?是怎么 看待你们这种人吗?我老了,脸皮厚,无所谓,你也不顾及脸面吗?”   “爸!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又不是被包养,我很努力地工作!”   “是呀是呀,你非常卖力地干活,从福州到马铺,二十几年如一日,把一个 租厂房的小工厂干到有自己标准厂房的公司,你确实很努力地工作,可是,外界 都知道,你跟了一个台湾佬,你当人家‘小三’,你就是寄生虫,没人知道你怎 么努力地工作,你说了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其实,这也正是你最大的悲哀,担了 虚名,干了实活,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你呀,真是太傻了,太不值得了!”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活是我愿意干的,没人逼我,我可以不干,或者少干, 但我总觉得吧,活人嘛,总得干活,干活能够使我忘却一些烦恼,没有心思去想 那些纠结的事情。”   “你呀,实在是太傻了,看来,真的是我从小把你打傻了。”   “爸,我不会怪你了,就是我傻吧。”   “小丛,你当年跟那台湾佬,是在报复老爸吧?”   “是,那时确有这种报复心理。”   “唉,可是老天爷也不纵容报复心太重的孩子,他也报复了你,所以让你遇 到一个很差的人,台湾佬到大陆投资也有很优秀的,可你这个台湾佬,年纪大, 长得丑,没文化,素质低——听他讲话水平,远远不如你老爸,他的个头竟然还 比你低那么多!你是大学生啊,我们雄峰楼才出几个女大学生,你的眼光哪里去 了?”   “爸,别再说了,我那时……就是傻嘛。”   “是呀,你傻,一傻二十几年,这个也太罕见了,反正你老爸活了七十几岁, 闻所未闻。你老妈过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能活多久,我心里就是牵挂你,你 这样子怎么行呢?你应该有尊严,有人格,有自由,为自己做打算,怎么可以这 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过着?”   “爸……”   “那个台湾佬一大把年纪了,那天他突然暴亡或者什么意外变故,他老婆孩 子肯定就把你赶出公司,说不定还找个碴,告你一个什么职务侵占之类,你是被 迫离开还是自动离开?这可大不一样,是早离开还是晚离开?也不一样。在老爸 看来,你应该自动离开,越早越好。”   “离开、离开,可是,我离开后可以做什么呢?”   “老话早就说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年头只要你不懒,肯干活, 都不会饿死的,你可以在马铺城里开个小店,也可以回土楼开个小客栈。”   “说的也是,那么多外地人都到我们土楼开客栈了,可是……”   “小丛,你不年轻了,时间不等人。”   “唉,我想明天一早就离开,可是,这办得到吗?”   “小丛,我也不是说你明天就离开,我的意思是你要及早打算,你应该正式 地跟那个台湾佬摊牌,你准备离开这里了,看他怎么安排。”   “他……我一离开这里,这公司肯定就不行了,他肯定不会同意……”   大西霍地站起身,气呼呼地说:“那你就一辈子被他控制,在这里干到老, 干到死!”   小丛也站起身,柔声地对父亲说:“爸,你也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   “小丛,你的时间并不多了,你还慢慢说,慢慢来,转眼你就到老爸这把年 纪了,不过,那时老爸肯定是看不到了,”大西转过身,背着手就往外面走。   “爸……”小丛抬手想要拦父亲,还是放手了。   大西走到门边,回头说:“老爸会死不瞑目的。”   小丛咬着嘴唇,说:“我下午就跟他说。”   父亲走后,小丛坐在沙发里发呆,耳边一直回响着父亲那些话,她感觉那双 无形的命运之手推着她走了二十几年,现在,是父亲的大手要把她推出命运的沼 泽地——是的,父亲在背上用力地推着,而自己也需要用力地往上蹬。父亲曾经 那么狠地打过自己,当然现在,他不打了,可是如果大舅还在,大舅知道自己这 二十几年是这么过来的,大舅一定会打自己一记耳光吧。小丛想,大舅会的,大 舅是个爱憎分明的文人。小丛说,大舅你以前教导我,一个人要追求自我,过有 灵魂的生活。大舅说,可是你选择错了,南辕北辙,一切都走向了反面,这二十 几年你既迷失了自我,也丢失了灵魂。小丛看到大舅满脸期待地向自己走来……   小丛不再多想,拿起手机,给张安乐的微信写了一段文字:   这么多年了,突然惊觉年近半百,我想应该离开公司,过自己的生活了……   点击,发送,小丛把手机放下,感觉是把过去二十几年放下了。放下,真的 也是累了。   几分钟后,手机突然尖叫起来,小丛正在恹恹欲睡之际,猛地被惊醒起来, 从桌上拿起手机。正是张安乐打来的语音通话。   “哎,老婆,你——”   “我不是你老婆!”   “好好好,小丛,你是犯了什么,怎么突然间提出这个事情?”   “不是突然间,是我早应该提出,不过慢了好多年……”   “小丛,我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你想走,你一走我这公司不就完蛋了?你 怎么能……”   “你就考虑你的公司,你从来也没为我考虑一下,告诉你,我快五十了,我 还能干几年?你让我为你在公司里干到死吗?”   “小丛,是不是因为你父亲的事你对我不满?还是有谁在唆使你?”   “我快五十岁的人了,我还不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不需要任何人唆 使。”   “唉,这么多年,公司没有你,还怎么维持下去?”   “这么多年,是呀,我付出这么多年了,公司要怎么安排我?”   “小丛,这么多年全都是公司养着你,你别忘了,你刚毕业没工作,是我让 你从此有了工作,如果你执意要离开,我不会给你什么的。”   “前一句你才说公司离开我维持不下去,后一句你就说是公司养着我了,你 这画风转变也太快了吧?”   “小丛,做人还是要懂得感恩的,没有公司会有你今天吗?”   “哈哈,没有我会有公司今天吗?做人确实是需要懂得感恩的。”   “你、你别忘了,那年你哥结婚,我一下给你3万元,那时钱多大啊,没这 笔钱你哥现在恐怕还打着光棍。”   “是呀,你的3万元比天大了,我告诉你,我在福州10年,从没领过工资, 按工资算,这3万最多也不过一年工资而已,你居然到今天还记得这么牢!”   “小丛,你别忘记,我每次从台湾过来,都给你带很多土特产。”   “哈哈,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你那些土特产,我带回老家都被我爸扔了! ”   “小丛,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想怎么样?”   “我要离开,我也只问你一句话,你想怎么样?”   “小丛,你不能离开!”   “我从青春少女开始跟你,跟你二十多年了,不要名份,不要金钱,一心一 意为你创业,为你赚钱,还为你生了个儿子,把儿子带大,我二十几年吃住在工 厂,没买过一只好包,没买过一件好衣服,除了带儿子去过一趟黄山和杭州,哪 里也没去过,把自己一生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你和公司,你还要控制我多久 呢?”   “小丛,你变了,不再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小丛了……”   “是呀,小丛曾经单纯善良得出奇离谱,单纯善良到没有尊严,没有人格, 没有自由,今天她才明白,不能够这样继续下去了。”   “唉,小丛,你真的是突然变了,让我很惊讶,我本来想这几天过去一趟, 那我明后天就过去,你还是安心给我上班啊……”   小丛狠狠摁断张安乐的通话,把手机拿在手上,动作有些夸张地甩着手,然 后走出宿舍,蹦蹦跳跳地走下办公楼。   站在空阔的院子里,小丛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她感觉像是心头的一根刺拔出 来了,这根刺扎在心头许多年,虽然不是那么痛,但化脓形成了一个脓包,现在 这根刺她把它拔出来了,脓包也破了。小丛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似乎可以 用古筝弹奏出来,那就是《丰收锣鼓》,她踩着心中的鼓点,往父亲的门卫室走 去。   简大西从女儿宿舍回到门卫室之后,他又走到那根木杵前,把它竖立起来, 试了几次总算是成功了,它稳稳地立起来了。这根夯杵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手 上传下来,不知夯打过多少土楼的墙,它中间手握的部份被几代人的汗水滋养得 包浆了,散发出一种古旧的幽光。听父亲说过,爷爷当年就是扛着这根木杵,到 山后那边村子夯墙,夯来了一个老婆,有一年冬天,雄峰楼突遭几个上门抢劫的 土匪,爷爷挥起这根百把斤的夯杵,把土匪打得鬼哭狼嚎,四处逃窜。大西对这 根木杵最难忘的就是父亲握着它夯墙,突然间从墙上掉下来死了,这根夯杵也掉 在了他的身边。那一幕情景时常浮现在大西眼前,从那座楼之后,仙芝村以及附 近村子再也没有建过土楼,事实上大西也没有从父亲那里学到夯墙的功夫,他读 书回来就当着代课老师,农不农,秀不秀,这根夯杵也从此失去了实际功能,变 成他怀念先辈、怀念父亲的旧物。   小丛走进门卫室,看到父亲正站在那根木杵前,她感觉父亲和木杵之间有着 心灵相通的对话,只是她天性愚钝听不到。小丛放轻了脚步,不想扰了父亲和木 杵的对话,但父亲还是回过头来了。   “我说了,向他摊牌了,我要离开这里,他不同意,可能明后天会过来,” 小丛轻轻地说,“爸,我想通了,想开了,确实不能继续下去了。”   大西点了点头,表示赞许,眼光久久停留在小丛身上,苍老而开始浑浊的眼 光里透出一种慈祥的热力。   是的,父亲从未用这种眼光看过自己,小丛想,如果父亲过去也是这种眼光, 它一定能够照耀我,我就不会迷失了人生之路,现在,过去都已经过去,我要把 握的是现在。   小茶从门卫室走出来,感觉绑在自己身上那些无形的绳索都松开了,身心放 松,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走到办公楼下,小丛手上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下, 不由惊喜交加,屏幕上闪着“乔姐”两个字,这是她在福州10年唯一交到的一个 远方的朋友,从福州到马铺之后,她换了手机也换了号码,乔姐的号码是存了下 来,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竟然从来没有跟她联系过,偶尔会想起她来,有一次还 拔出了电话,赶紧又摁掉,因为小丛一时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   “乔姐!”小丛接起电话喊了一声,心头一下热乎乎的。   “小丛,是你啊,好久没听到你声音了,前年我给你打过电话,空号,你这 个号我还是向汤总打听来的,听说你工厂搬回老家,做得更大更好了,我们在福 州见面后第二年吧,我就不做农机了,离开了这个行当,今天我想告诉你的是, 我儿子今年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是的,今年考上了!其实,我一直没告 诉你,我和儿子他爸的事,他是我们这里最大的机械集团的老总,我中专毕业后 就跟他了,后来他帮助我办了公司,这才认识了你嘛。人家有家庭,又不能离婚, 我想想这也不是办法,就决定离开,我把公司关了,专职陪儿子练琴读书,那几 年我赚了点钱,他也给了点钱,我又不大手大脚,这也够了,我终于把儿子送进 上海音乐学院,我感觉太开心了!小丛,去年底他老婆病逝,他找过我,希望我 能够重新跟他,我考虑了一个晚上,决定不再跟他,同时也决定不再跟任何男人, 我就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女人,这多好呀,此生余额不多,必须好好珍惜啊。小丛, 我现在时常一个人旅行,是一个快乐的背包客,我查了一下,你老家马铺那里有 土楼,我准备找个时间就过去走走,你也不用管我,我就自己走,当然我会去看 你的,跟你聊聊天,听你说说你的故事……”   “好啊,好啊,乔姐,你快点来吧,来吧,乔姐,我把我的故事全都告诉你! 真的,我也是有故事的人,我全都告诉你!”   13   张安乐从厦门机场出关后,坐上一部出租车直奔马铺兰谷开发区。他靠在后 排位上,把领带解开了一点。昨晚一晚上没睡好,起身上卫生间不下十次,每次 都只是滴几滴,上床后又感觉膀胱里涨得厉害——这应该还在其次,主要是小丛 突然在微信里说她要离开公司了,这令他非常生气,无法接受。小丛要离开公司, 那公司怎么办?小丛不干了,公司只能垮下去或者关门大吉,以他现在的身体和 精力,他是没办法过来管理的,而马上物色一个合适的职业经理人,实在没那么 容易。小丛突然提出离开公司,是不是她在外面有人了?他心里立即觉得决无可 能,以他对小丛的认识,小丛是个专情到愚昧的女人,这么多年来没给他惹过一 点绯闻,哪怕一点点都没有。其实,他也曾将信将疑过,有一年他从厦门雇了个 私家侦探,暗中跟踪秘密调查了小丛,果真清清白白,连一个暧昧的网友都没有。 那么,小丛为什么突然提出要离开呢?张安乐想得尿不停地急,却怎么也拉不出 来。   说起来,小丛是张安乐此生猎艳的最高成就,也是他在朋友中、宗族里最值 得炫耀的成功。想当年自己生意失败,跑到大陆谋生,偶然在大学校园遇到小丛, 一眼看出她是个懵懂无知、特别善良的少女,搭几句话就明白了她的心思。那时, 小丛多漂亮啊,她的青春美貌点燃了他心中的欲火,然而他知道,不可强攻,他 又不像别人一样有钱,甚至外形上也没什么优势,他只有巧取,所谓出奇制胜。 毕竟张安乐在台湾也是混过风月场所的人,来大陆后见识过一些同乡勾大陆妹的 风流韵事,他总结了一条,有了台商光环的加持还是不够的,还要真的有钱,如 果没钱,一定要有手段和套路。张安乐的手段和套路就是痛说悲惨往事,引发对 方的同情心。那时阵,一起跟张安乐在福州公司共事的朱之然是台大中文系的高 才生,他跟他简要说了一下,他就先后帮他写了两封又朴实又感人的信——当然, 张安乐最后亲手抄过一遍,他没有让朱之然白帮忙,给付了很高的薪酬,后来朱 之然回台湾后做了职业写手,给一些报纸写各种乱七八糟的专栏,有一次两人相 遇,朱之然对张安乐说,现在的稿费还不如你当年给的高。为了捕获芳心,张安 乐当时是舍得花钱的,不过他的钱也没有白花,那两封信果然把小丛感动得不行 啊,边哭边掉泪,他知道鱼儿上钩了,然后就收线,小丛就成了他不费多少功夫 就钓来的美人鱼。这二十几年来,管工厂、生孩子,任劳任怨,不贪享受,也不 贪钱,而且,还不要名份!——这些年来,张安乐也是看多了,多少老兄在大陆 养的大陆妹,没多久就拼命要钱要房子要珠宝要好车要名包,有的还要名份要上 位,稍不如意就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公开找男人以示对抗,那些大陆妹有的出身 贫寒,本身也没受过多少教育,长相也一般,而小丛呢,出身乡村教师家庭,大 学毕业,美貌如花,却是乖乖的,永远乖乖的,二十几年如一日啊,她什么都不 要,反而帮他管工厂赚钱!这么好这么乖的“小三”,全大陆恐怕只有小丛这么 一个,竟然让张安乐得到了,轻松地玩弄于股掌之间二十几年,怎么可以轻易地 放她离开呢?   张安乐拿起手机,准备跟小丛打个语音通话,想想还是算了,他就来个“飞 检”。小丛突然提出离开,一定事出有因,这么多年了,她从来也没有提过,为 什么这时突然提出呢?小丛勾到手没多久,老婆就知道了,不过事态一下被张安 乐平息,这二十几年来,老婆看到小丛不贪钱也不闹名份,还管工厂帮家里赚钱, 她也放心了,当然,他至今对她隐瞒着小丛生了一个儿子的事,不过她应该有听 说,很多人都知道了,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她故意装作不知道吧,总之,老婆对 他这么多年来不背弃家庭,又能理智地理顺小丛的事情,内心里非常佩服和崇敬, 两个孩子也对他这个父亲敬佩得不得了,在张氏宗族里,他甚至成为了典范,有 人在大陆勾到妹子之后想回台湾跟原配离婚,无不遭到了长辈的训斥:都是同一 祖公生的,你们就这么饭桶啊,为什么不学学安乐?人家安乐做得多好啊!当上 张氏宗亲会长之后,有时男人间开玩笑,大家都对张安乐崇拜有加,感叹说他到 底是怎么修来的齐天洪福,海峡两岸都有老婆都有儿子,他心里非常受用,但总 是笑而不语,令人越发地膜拜。   “哎,师傅,有卫生间停一下,我想方便。”张安乐突然忍不住对司机说。   “前面几公里加油站有卫生间。”司机说。   “好,拜托你快点。”   一下车,张安乐便大步直奔加油站的公共厕所,可是在便池前什么也拉不出 来,身子抖了几抖,勉强挤出了几滴,他只好走回了车上。   出租车继续前行,车窗外不断地掠过房屋、田园和树木,张安乐一闭上眼睛, 年青的小丛立即出现在他面前,那时候小丛真是漂亮啊,她的眼睛那么黑,她的 牙齿那么白,她笑起来,他整颗心都醉了,她那么高大丰满,搂在怀里的感觉真 是妙不可言——张安乐实在想不出什么比喻,感觉就像是吸白粉一样令人颤粟, 令人快活吧——唉,这怎么能够让她离开呢?虽然这几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 大好,即便吃一大把补肾药在她身上也难有作为,但是永发公司离不开她啊。小 丛啊小丛,你怎么可以狠心地离开公司呢?你的善良哪里去?当然,当务之急是 稳住她,稳住她,可以给她承诺,以后她年纪大了,干不动了,给她一笔钱养老, 现在,她应该在永发继续干下去。小丛啊,我善良的小丛,你不能走!   “哎,师傅,哪里可以停一下?我……”张安乐又对司机说。   “这高速公路不能停啊。”司机说。   “那好吧,我再忍一下。”   张安乐把身子放低一些,又随即坐直,下半身那里涨得难受,但他也知道, 真要拉又拉不出来,他只能这么憋着,好在很快就要下高速了,那时可以随时让 司机在路边停车。忍,忍,忍——但是转念想到小丛,他觉得不能忍,小丛你以 前那么好那么乖,你怎么能变了呢?   出租车下了高速,前面的路边是一片香蕉林,张安乐让司机停了车,他走到 一棵香蕉树前,总算拉了几滴,感觉轻松了一些。   永发公司就在前面了,张安乐看到了自己的办公楼和厂房,虽然在马铺算不 上大企业,但他心里已经非常满足,要知道他当年还是背了一屁股债跑到大陆来 的,在福州时还是租了人家的旧营房,十年后就拥有了马铺的土地和工厂,而且 每年都能够赢利和获得政府补贴,这是多大的福报啊。张安乐有时想,自己应该 是上世人有修行,这世人才有这么好的回报。   出租车停在了永发公司大门前,司机摁了一声喇叭,电动门动也没动,张安 乐想,算了,就在门口下车,新来的门卫不正是小丛的老爸吗?这就是“飞检” 了,看看他的工作态度!对了,门卫室后面有洗手间,他还可以先方便一下。   付了车款,张安乐提着一只小旅行包下了车,这次他不想给小丛带台湾土特 产,就提了这只小包,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因为在公司宿舍里就有好多套了, 台湾是家,这里也是家嘛。张安乐走到边门前,故意咳了一声,门卫室里还是没 有动静,他拉开门走了进去,看见门卫室的门开着,走进去一看,空无一人—— 上班期间,这不是脱岗吗?这个老货子倚仗小丛,有点不像话嘛。张安乐在门卫 室转了半圈身子,就看到了那根立着的木杵,他不知道这是夯土楼的夯杵,它就 那么一根孤零零立着,像一棵不长叶子的怪树。   张安乐有点好奇地向怪树走过去,看到它两端都是方柱体,中间是圆状,闪 着一种奇怪的幽光,他想这应该是一种木杵的款式,台湾似乎没有这样的物件, 台湾的东西都传自大陆,但大陆有的台湾未必有。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他还 是想不懂,这时阵,他无意咳了一声,木杵似乎被震动,立即歪着向他的脑门砸 下来——他看到了那顶端方柱体像是一只攥紧的拳头,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那只拳头充满仇恨似的,朝自己的脸门飞来,砰的一声,他感觉到身子哆嗦了一 下,尿都闪出来了,整个人重重地往后跌坐,惊魂落魄地喊着:   “谁、谁、谁……”   那根木杵直挺挺地砸在了张安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