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上的相遇(短篇小说)   董晶   临床实习结束的时候,刘黛娅已经十分疲惫,她利用暑假期间回兰州放松休 息一下,然后将开始做研究课题。回兰州探家,黛娅是乘坐43次特快列车,从北 京出发的绿皮火车直达兰州要两天一夜的时间。   上了火车,她买的硬卧车厢中铺票,找到铺位后,她开始安放随身携带的物 品。   一个青年男子,提着行李,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匆匆忙忙上了火车。黛 娅的那个车厢的旅客基本都到了,他们才赶来。他们的票位在下铺, 可是小男 孩四下看了看, “我喜欢中铺,我要爬上去,我不想坐在下面。”   “月月,安静一下,等把行李放好了,再给你换中铺。”青年男子说。   “我和你换吧!”一个中年男士看见他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而且孩子吵 着要中铺。   他立刻拿出车票,对他说:“谢谢你了,这孩子就这么顽皮。”   “别客气,带个孩子不容易,孩子挺机灵的,小男孩儿能不调皮吗?”   刚把行李安置好的黛娅,这才转过身来,她看见这位青年把一个手提袋放到 了自己对面的铺位上。刚才他和那个中年男人的对话她都听见了。她好奇地看了 一眼正在安放行李的他。他高高的个子,有些消瘦,一头浓密的头发,剑眉下的 眼睛不大,鼻子直挺,丰满的嘴唇棱角分明。   那个小男孩高兴地顺着梯子爬到了黛娅对面的中铺上,而黛娅这时正顺着梯 子从中铺下来。   当黛娅下到地面,转过身来的时候,青年人看了她一眼。黛娅一身绿军衣, 举止悠然脱俗,长发倾泻在她的肩背上,随着她的走动,漂移不定。他顿时感到 这纤纤丽影楚楚动人,风姿标致,仿佛是一股清新爽快的风,扑面而来,禁不住 屛息气敛,不知所措地呆呆站在那里。定睛凝视,她对他莞尔一笑,显得优雅矜 持,一颦一笑都那么摄人心魂,他对她点了点头。黛娅明显地感到他的身上有一 种儒雅之气,这种儒雅文静的风度,即使在研究生院的所有男同学中她都没有感 觉到过。   火车开动了,小男孩兴奋地在中铺坐着。   青年男士坐在靠车窗的座位上,满腹心事地望着窗外辽阔的大地。黛娅就坐 在他临窗对面的位置上,窗外是一副北京郊区色彩缤纷的图画,天边起伏连绵的 山脉,在蓝天白云下层层叠叠清晰可见。高低错落的厂房、楼群和农舍,追云逐 月似的与列车渐行渐远,而远处的景物又渐行渐近。黛娅望着匆匆闪过的田野和 白杨树,心里漾着愉悦。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男士才转过头来,他看见穿着军装的姑娘安静地望着窗 外,她的颈部光洁细长 ,一种天然的美从她身体透射出来;没有任何装饰物戴 在她的颈项上,即使金子的、珍珠的项链可以把女人修饰得更美,可是作为一个 女军人,再也没有比草绿的军装配上红领章更美了,这天然的美从他看她第一眼 就注意到了。此刻,他觉得这个车厢的空间突然变小了,仿佛只有他和身边的女 军人;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在他心中升起,如嗅芬芳,如饮甘露,她的一举一动, 一掠发,一抬眉,一转眼,都如清风在拂,碧水在荡……   黛娅转过头来,黑溜溜的眼睛不在意而又在意地溜了对面的他一下,他俩的 目光相遇,瞬间她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忧郁,这忧郁的目光一下子抓住 了她的心;这特殊的神情犹如一束柔和的光瞬间照进她的心底。她低下了头,心 想,这般忧郁的眼神一定隐藏着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也许是她能理解的东西。 他俩隔着一个小小的茶几,她眼睛的余光能看见他沉静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 她又抬起头,从他那带着英俊之气的浓眉下,湖水一般柔和的眼神里,她能感觉 到他文质彬彬外表里隐藏的才华,看得出他似有苦闷积郁在心,也许他需要倾诉, 需要和一个懂他的人交流。她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同情感,一种想探究 这忧郁神情的冲动。   此刻,他们听见“扑通”一声,然后是“哇哇”的哭声。原来正在车厢过道 上奔跑的月月不慎摔倒在地。黛娅立刻跑去扶起了月月,看见他没有受伤,便哄 着孩子说:“不哭了,小伙子,不能哭鼻子啊。”月月停止了哭泣,青年男子赶 忙上来拉着月月的手,让他坐在下铺上,他用手帕搽干净了月月带着泪水的脸蛋 儿。   回到座位上,他与黛娅那清纯的目光相对视着,她刚才友善的举动,无言地 传递给他了一份阳光般的温暖,使他感到,她的温暖有一种亲和力、亲近感;真 诚与善意,全写在了她的眼睛里。   “谢谢你啊。”   “别客气,这孩子挺机灵的。”   顿然间他对她有忍不住想交谈的冲动。但是,纵然想和她交谈,却本能地避 开她的目光,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他原想站起来,但是黛娅还稳稳地坐在那里, 他的腿似乎挪动不了了,于是他拿出了一个苹果,开始用水果刀削起来。   此刻小男孩月月又在车厢里欢快地走动着,看样子乘火车对他来讲是一件非 常奇妙的体验。月月不知疲倦地奔来跑去,有时走到青年男子的身边,他轻轻地 摸着孩子的小脑袋,“别跑了,小心再摔倒了!安静一会儿吧,我给你削苹果。” 他用水果刀削好了一个苹果,递给了月月,他接过苹果,然后坐在下铺的位子上, 大口地吃起来。   “这个给你。”他鼓起勇气把削好的第二个苹果递给黛娅。   她怔了一下,“你吃吧,我带了不少零食呢。”黛娅说。但是他拿着苹果的 手一直伸向黛娅,她只好接过苹果。看见黛娅接过苹果,一丝欣慰掠过他的脸, 他又略低着头给自己削苹果。黛娅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撮头发垂到了他的前 额,那灵活的手很快又削好了一个苹果。   “请问对你怎么称呼?”男子鼓足勇气抬头问。   “刘黛娅。”   “这个名字好听!是为了纪念苏联女英雄玛丽黛和卓娅吧?”   “你猜对了。是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   “ 你叫什么名字?”黛娅咬了一口苹果问。   “彭广仁”。   “和著名钢琴演奏家周广仁同名?”   “也是父母给我起的名字。”   “弗兰西德.培根说过:利人的品德我认为就是善。在性格中具有这种天然 倾向的人,就是‘仁者’。这是人类的一切精神和道德品格中最伟大的一种。你 的父母一定是想到培根这句名言,才给你起名‘广仁’吧?”   “他们起名字的时候也许没想那么多吧?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特别喜欢古 典音乐,也特别喜欢听周广仁演奏舒曼的钢琴曲。”   “哦,是这样……”黛娅若有所思。   黛娅看见广仁的神情有些放松了,于是又说,“你可能看我穿着军装,不知 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我对女兵有一种好奇,但我真猜不出你的职业。”   “我是北京解放军战旗医院的硕士研究生。临床实习结束了,回兰州父母家 休假。”   “这么说,你是一位医生。”   “是的,而且是心血管专科医生。”黛娅自豪地说。然后她仰起脸看着他的 眼睛问:   “那你是?”   “我是个工程师,学机械自动化专业的,是北京理工大学77级毕业生。”   “你也在北京?” 黛娅托着腮,微微斜坐着问。   广仁刚才端坐着的身子朝黛娅的方向移动了一下,把两只手放在了小桌板上, 他俩的距离更近了,而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好像眺望窗外远方风景似地看着黛娅, 眼睛里似有什么显露出来,又缓缓沉下。   “唉……我怎么跟你说呢,我家原来也在北京,文革期间我去宁夏的农村插 队,后来在银川附近的西北煤矿机械厂当了工人。恢复高考,我上了北京理工大 学,没想到毕业分配竟是这样……”他叹了一口气,停顿了几秒钟,看见黛娅全 神贯注在听,好像鼓励他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   为了让广仁调整一下思绪,黛娅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父母还在北京?”   “不是的,我是去北京出差。原来家在北京,文革后不久,我就去农村插队 了,我的父母从北京中科院调到四川支援三线建设。”   “那这孩子是你儿子?”   “不是的,我还没有结婚呢,是同事让我帮他把儿子带回去上学。这孩子被 外公外婆带大的,现在该回到他的父母身边了,我是受人之托,帮个忙。”   听他一说,黛娅看了一眼在车厢里跑动的男孩,又看了一眼对面带着忧郁眼 光的彭广仁。   “你在宁夏工作?”   “对。其实我出生在广州,小学和中学都在北京上的,文革开始时我是清华 附中的学生。我哥哥是清华大学化工系的学生。”广仁平静地说。   “那你大学毕业后怎么又回到了宁夏这么偏远的地方工作?“ 黛娅有点好 奇地问。   这简单地一问,广仁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一下,积聚太多的委屈、压抑得 太久的情感,无人倾诉,没想到眼前的黛娅却对他如此关心,就好像她那双纤细 的小手轻轻地把广仁心中潘多拉盒子打开了,他一直憋在内心深处的好多东西都 被激活了。   “大学四年,我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但也是不谙世事的人。虽然是校乐 队骨干和班干部,但从不与政工人员交往。教务处的负责人几次在校园里碰见我 都动员我留校,我也总是欣然应允。在校的最后几个月,我一门心思要把毕业设 计做好,根本不担心分配问题。而同时,许多同学都在走各种门路。当毕业分配 最后宣布时,让我回考上大学之前的单位,西北煤矿机械厂,我一下子都懵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都说好的事情完全变了,而且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其实回到宁夏,使我最失望的并不是西北的荒凉,而是作为一个工程师,我 在大学里学的东西根本用不上。想要在工厂里进行技术革新,基本是不可能的。 每天上班,几个工程师在办公室里聊聊天,看看报纸,下车间转转,好像改革开 放的春风并没有吹到古老的煤矿机械厂,平庸的的生活,把我的理想都消磨掉 了。”   他说话时依然是平静的口吻,平静中带着被欺骗了的茫然与痛苦,却没有浮 躁和愤懑。   黛娅似乎明白了他心里的委屈;一个北京知青,即使不上大学也该回城了, 而广仁却摊上了在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第二次落户宁夏的厄运。她理解他心中的 苦,就像自己毕业后曾经被赶出参军的战旗医院、分配到传染病院,无法施展自 己的才华一样,广仁心中的苦,绝不仅仅是宁夏地域的偏远,而是他的学识没有 得到发挥,他的才华无法施展,他看不到事业上的希望。   “你的家一直在兰州?”广仁问。   “不是的,我父亲在西北军区工作。我从小跟着父母,随部队走南闯北,在 四川、云南的时间较长。”   “我知道了,你是军队干部子弟。”   “算是吧,你插队的时候,我去了北京参军。”   广播里传出播音员的声音:“旅客同志们,张家口南站到了,本次列车将在 此站停留二十分钟。请下车的旅客携带好你的物品,有秩序地下车。” 火车终 于停住了。   广仁对黛娅说:“在这一站可能要换火车头,停留时间较长,下车活动一下 吧。”黛娅站了起来,广仁走到小男孩面前,拉着他的手下车了。   黛娅漫步在月台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四周纷乱的景象,异域的色彩、嘈杂的 声音,广播里的音乐都无法唤起她的注意力。突然,她看见广仁在离她几米远的 地方静静地站着,带着淡淡抑郁的神情默默地听着广播里播放的电影《英俊少年》 的主题歌乐曲,而小男孩月月跟着音乐唱了起来: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为了不打扰他们,黛娅默不出声、原地不动地观望着广仁与男孩。清亮的童 声,美妙的旋律传入了黛娅的耳朵,而广仁始终沉默着,他静静地听面对他不远 的男孩唱歌,忧郁的目光落在孩子无忧无虑的脸上。黛娅十分好奇地想,是不是 这歌声和旋律让他联想到了什么?她觉得此刻的广仁和孩子犹如一副雕像:一大 一小;一个愁苦一个欢快;一个淡定一个活泼;黛娅看着默默伫立的广仁,感到 他的儒雅风度里隐含着某种高贵的气质,心中有一种无名的感动。   上车后,火车铁轨上开始发出轻微的玎珰声,然后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 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拂着窗帘。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很多旅客都 吃着自带食品。广仁带了方便面,他把盒装方便面加上开水,然后再放上调料, 几分钟即可食用。黛娅拿出自己带的面包和一饭盒香肠,然后她把香肠分给了广 仁和小男孩儿吃,孩子特别高兴,不一会儿,一盒香肠就吃完了。   列车继续前行,从华北平原向西北挺进。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天空渐 渐变暗,很快夜色降临大地。当车窗里可以看见黑暗中飞快闪过稀稀落落的灯光, 人们拉上了窗帘。   在昏暗的车厢里,旅客们都开始睡觉了。广仁身边的那个小男孩躺在铺上睡 着了。黛娅和广仁面对面坐在自己中铺的床上,用一只手紧抓着连接上铺的皮带, 随着火车的行进,他们的身体在摇晃摆动,但是他们的眼睛都注视着对方。他俩 轻声交谈了好一会儿,就好像两个灵魂在空中交织、碰撞。黛娅问广仁: “你 说青春为什么是美丽的?” 广仁沉思了几秒钟,然后把身体又向前探了探,认 真地说:“青春是美丽的,因为我们有为之奋斗的事业和美好的爱情。”黛娅十 分惊讶;这句话正是自己一年多前写在日记里的一段话,她没想到素不相识的广 仁和她想得一模一样,真是太神奇了!他们继续饶有兴味地交流着,广仁的话语 有时像美丽的绣球向她抛去,她仿佛握住了一份真情实感;而黛娅的话却像个带 着荧光的飞盘在他的身边环绕;让他俩感到欢乐在围绕着他们,两个人越谈越投 和,他们的对话,犹如一曲优美的协奏曲,悠然地飘荡在两人之间,他们的思想 感情在交谈中越来越默契。   突然,他们听见“咚、咚……”隔壁的人在敲隔板的声音,好像示意让他们 安静一点。听见这敲击声,黛娅禁不住捂着嘴笑了;她觉得敲隔板的人一定躺着 在想,这两个年轻人大半夜不睡觉,讨论诸如青春为什么是美丽的人生哲理,怕 是疯了吧?广仁看见黛娅笑了,笑得特别甜美,他虽然沉默不语,心中却暖融融 的,积压在心头的乌云仿佛在这一刻飘散开来。此刻他的眼睛就像神秘的深潭, 一次又一次将黛娅全身的热情都吸了进去,广仁感受到了黛娅将自己内心宝贵的 东西向他一吐为快的直率。他俩再次压低了声音,继续交流,并深深地陶醉其中。   夜更深了,他们彼此道了晚安,她躺下后,他也躺下了。车厢里一片昏暗。 黛娅静静地平卧在铺上,眼睛却还睁着,兴奋中的她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她侧 过身来,看见广仁把头枕在一只臂膀上,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就像在欣赏一 幅美丽的画。黛娅心里一阵发热,难以言状的感动在她的心中起伏跌宕。广仁觉 得她犹如一朵盈盈绽放的玉兰花,洁白如玉,单纯得让人怜惜。当他们的目光在 黑暗之中碰撞在一起,倏然之间,没有语言,两颗心贴得很近。   广仁侧卧着也兴奋得睡不着,与黛娅的谈话犹如美妙的音乐在他的耳畔余韵 回绕。他默默地想,这趟旅行与黛娅相识是何等妙不可言的奇遇;他遇到了一位 女军医,而且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就被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所吸引所感动;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难道这是上天对他特别的眷顾?可是随着火车飞快地奔驰, 他在明天上午就要下车了,今后他们还能相遇吗?想到这里,他心里特别难过。 时间在悄悄地流逝,他看黛娅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于是,他又轻轻地坐 了起来,目不转睛地俯望着她,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铺上很久,望着黛娅很久, 而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过。他真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禁不住对自己默默地 说:作为一个男子汉,应该主动问她要一个通讯地址和电话,我不能眼看着分别 在即而无所作为。   不知什么时候,他躺下了。   黛娅睡得沉稳,当她醒来的时候,天空放亮,霞光辉映,广仁和那个小男孩 已经下了铺。黛娅用手揉了揉眼睛,她看见广仁在收拾东西,她立刻也从梯子下 到车厢的地面。   “早上好。”广仁对她说。   她对他微笑着:“早上好。”   简单的洗漱之后,她又坐在车窗前的一个座位上,默默地观察着广仁的一举 一动。   广仁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在了一起,下车时就可以拿起来就走。   “你能留一个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给我吗?”广仁终于鼓起勇气平和地说。   “好,我也正准备问你要一个联络地址呢。” 黛娅依依不舍地望着即将下 车的广仁。   广仁站在自己的铺位前,以此作为依托,他用钢笔在一张纸上认真地写起来, 然后走到黛娅面前把纸条交给了她。黛娅接过了广仁给他的纸条,她立刻从挎包 里掏出了一张纸,写下了自己在兰州和北京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又坐在了黛娅对面的座位上。两人好像有千言万语还没有说完,可是此时 此刻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看着绿皮火车就要把广仁和这个孩子带到了他们的终 点。   “银川火车站很快就要到了,我和孩子就要下车了。”   “孩子的妈妈会来接他吧?”   “她一定会来的,我们还要乘一段公共汽车,才能到达工厂。”   “没想到这么块就要分别了。”黛娅不无伤感地说。   “希望我们保持联系。”   “好吧,我们常联系。”黛娅说完把手里的那张纸交给了广仁。   广仁接过黛娅给他的地址,看到她写得很详细,甚至把在北京研究生院宿舍 的房间号码都告诉了她,他很感动,但是他极力掩饰着分别在即的伤感心情,平 静地说:   “我有很多去北京出差的机会,原来遇到去北京出差,我都让给了别的同事。 因为一到北京,回想起童年和少年时代,特别是在清华附中的美好时光,还有上 大学时的踌躇满志,我心里就十分难过,所以我不再想去北京。可是现在你在那 里,这就不一样了。”   黛娅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在此刻很难表达她惜别之情。   火车拉起了一声长笛,随后缓缓地驶入了银川火车站,黛娅帮着广仁拎了一 个手提包,走到车厢的出口处,广仁接过手提包说:“回去吧,不要下车送我们 了。祝你接下来的旅途和休假愉快!”   黛娅止住了脚步,然后她回到原来的座位。透过车窗,她看见一个三十几岁 的妇女朝广仁身边的小男孩迎了上去。他们慢慢走出了月台,在出站前,广仁站 住了,他回头往黛娅那节车厢望了一望,似乎是在向黛娅在做最后的告别,黛娅 默默地看着广仁的身影,目送他们走出了站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一声长笛拉响,火车头冒着白雾般的蒸汽,列车缓缓驶出银川站,广仁又跑 回到站台上,眼睛望着绿皮火车远去,仿佛就像看着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远,心 中升起了一股惆怅……   感情真是一个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对于彭广仁来说,虽然在大学里和一位 女同学有过一段交往,可是毕业分配她留在了北京,他回到了宁夏,俩人的恋爱 就终断了,她与他断得如此决绝和理所当然,从此他们不相往来。广仁曾经为此 困惑和痛苦过,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感到自己的心像今天和黛娅分别那样茫然不知 所措。在没有认识黛娅以前,他的心像一枚在秋风中飘荡的孤叶,渐渐地失去了 水分和生气,干涩了,萎缩了。仅仅一个下午和晚上,黛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 象和回味不尽的感觉;她就像一股清泉注入了他荒凉的心田,此刻他的心中已经 芳草青青,他多么想让这块荒芜的地方永远春意盎然。但是他不敢奢望什么,尽 管他期待着她会和他联系,他是那样渴望与这个女军医再次相遇;他知道黛娅是 一个单身姑娘,因为不但看上去比自己小四五岁,而且暑假一个人回兰州父母家, 说明她还没有成家。可是这些年的经历,特别是一个毕业分配就可以摧毁一段感 情的经历,使他对生活悲观了。   坐在回工厂的公共汽车上,汽车颠簸起伏,广仁一想起黛娅,他的心情就变 得激动不安。他默默唱着英文歌《feelings》,茫然地望着远方;也许美好的感 觉会转瞬即逝,只不过是一次美好的感觉而已!这首英文歌里所表达的悲伤与无 奈正是他此刻的心情。他望着窗外宁夏贫瘠的土地,那灰蒙蒙的景象让他倍感悲 凉。   广仁情不自禁地从裤兜里掏出了黛娅留给他的那张纸,他看见黛娅把她的联 络方式写得十分清楚明白,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诚实坦荡。此刻,广仁由于生活的 清苦和感情的压抑而变得淡然的脸上,出现了过去难得一见的光彩;黛娅的身影, 她的脸庞,她那双清纯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的笑容都已经印在广仁的脑海里。纵 然黛娅的身上有着如此多的光环:北京的女兵,医生,研究生,军队干部子女…… 但是,凭他的直觉,她和别人不一样,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他多么想去探究 这不一样的一切;她的思想,她的热情,她的纯洁美丽都吸引着他想知道更多; 而自己,一个不轻易吐露心声的人又多么希望再见到她。他想,如果真能再见到 她,他一定会对她彻底敞开心怀。于是,广仁把黛娅给他的这张纸看了一遍又一 遍之后,仔细地折叠起来,放进了贴身的衣服口袋里,一股温情随着血液在他全 身循流,他默默享受这趟绿皮火车旅行带给他心灵美妙而奇特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