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冬旅   作者:陈艳群   佛罗里达的冬季,在天寒地冻的美国东部和东北地区的人看来,是温和宜人 的,不少家境较好的退休老人来这里买房置业。天一转冷,他们便候鸟般纷纷飞 过来避冬,住上若干日子,开春后返回原地。这里的气候,对于来自于夏威夷热 带地区的我,并不合意,觉得好看但不中用,空气中似乎暗藏着微刺毫针,扫刮 面容,刺痛肌肤,哪怕套上毛衣,厚夹克衫之类,仍觉手脚冰凉,尤其是在冷风 飕飕的杰克逊维尔(Jacksonville)港口。   黑鹰号刚卸下腹中所有货柜和机动车辆,即将轻装驶往弗吉尼亚州的纽波特 纽斯(Newport News)船坞,作两年一次的维护保养。我与黑鹰号已是十八年的 老友,曾多次随她徜徉于太平洋上,领略了海上独有的诗情画意和旖丽奇观。此 次,她将首度载我进入世界第二大洋——大西洋。不巧赶上严冬季节,除万木萧 条外,冬季的大西洋上应看不到任何景致,设若雨雪天,蓝天白云索性躲在厚厚 的灰幕后面打盹,懒得出来露脸招呼。   码头上,十几个工人正七手八脚地解开粗壮结实的绳缆。近黄昏时,随着那 低沉且刺破云霄的一声汽笛长鸣,黑鹰号终於摆脱了多日的束缚,一抖精神,由 两艘拖船牵大象般,小心翼翼地从码头抽身出来。   港口领航员谨慎但不乏幽默感,引航的命令中夹杂笑话。在他轻松而极专业 的引领下,巨大的船体像鱼似地,从挤满船只的港口稳稳游出,进入宽阔的圣约 翰河。河面平坦如镜。两艘拖船用蟒蛇般粗实的麻绳牵着黑鹰号,如站在巨人身 边的两个小矮人,吃力地围着她转。不一会儿,“两矮人”调换了位置,“巨人” 则在原处优雅地转了个身,河面即湧动出层层水纹,犹如西班牙女郎旋转时,展 开的多层荷叶边摆裙。   庞然大物安全出了河口,过了海上浮标处,领航员的使命即完成。别小看这 一、两个小时,看似仅费点口舌的活,并非人人能胜任。资深的领航员需上知天 文下知地理,尤其对当地码头水性、潮汐、船只瞭如指掌,方能将笨重的巨轮引 得像鱼一样灵活自如,船只进港、离港毫发不损。他们是港口、码头的门面。自 领航成为一种职业起,领航员的职位一直都是很神气的,薪金也高得令人羡慕。 不少人就冲着丰厚的薪水,去争那碗饭吃。那位幽默的领航员从右船舷旁狭窄晃 动的舷梯慢慢下去,敏捷地跳落在拖船上,随即载着他“哒哒哒”扬长而去,船 尾压出腾空的雪浪,仿佛在向黑鹰号致意,祝她一路顺风。黑鹰号重新调整速度, 认准了方向,昂起头,披着霞光直径迎东北方向驶去。   驾驶台(Bridge)内,所有的人各就其位,矮个子舵工用纹满花花绿绿图案 的手臂把着舵,眼盯前方,两耳张大,随时恭候船长的命令,并用沙哑的喉音大 声将命令准确地重复一遍。斯文的大副在舵工的右边忙着记录每一道命令,他用 尺比量着海图,在上面画写着,右手不时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间或拿起身边的 电话与引擎房的轮机长互通信息。作为一船之长,外子Don忙前忙后,他拿起窗 台上的望远镜观察前方,又换上老花眼镜去看电脑上显示的海域位置,再看看雷 达屏幕上出现的其他船只的距离,还不时走到驾驶台外的瞭望台,伸出手,感受 风向和风速,再返回驾驶室,果断地传达速度和方向的命令。这些动作不断重复 着。紧凑有力的脚步声,和船长与舵工之间宏亮的呼应声,回响在室内,那架势 颇像部队作战前的严肃氛围。直到两岸光秃秃的树木、房屋像舞台上移动的道具 般,缓缓退后,只剩下长天阔海时,各人严肃的神情才缓和下来。Don"啪"地 点燃一根香烟,双目微闭着深深吸进一口,又仰首长长地吐出来。   作为搭乘黑鹰号的"旅客"(家属一词应更贴切),我兴奋得像只快活的海 鸥,乘着长风的翅膀,翱翔於宽阔的海上。黑鹰号看似在漫无目地的移动着,实 则从容自如地航行于外人看不明白的航道上。利剪般的船艏,裁开通体透蓝如宝 石的海面,雪浪在船艏翻飞。前方,一群海豚出其不意地冒出,翻腾在水面上, 光溜溜的身子跃出潜入,浪一般此起彼伏,还伴随着唧唧雏鸟般的叫声,那叫声 令人心颤。它们似乎在为黑鹰号引航,又像是为海上来客欢舞。这群精力充沛, 活泼可爱的精灵,跨栏似地不断翻跳。喧闹够了,便消失在溶溶的水中,留下我 独自在那发呆,不舍得回过神来。   斜后方,一个巨大的火球,正朝西边的海平线挪着脚步,天空和海水莫名地 亢奋着,神奇地燃烧着,血脉喷张。黄昏之火正展开了它的传说,滚滚海浪从亘 古湧来。霞光映红了整个船和瞭望台上的我,将薄薄的温暖贴在我脸上。海上的 风似乎比陆地要暖和些。红球镶在海平綫上,如剪纸,如橙桔。由东至西巡行了 一圈的太阳神羲和,此刻应收鞭歇息了吧。只见火球缓缓投入大海的怀抱,在全 然消失的刹那,吐出一团冷艳的绿光来,如翡翠,似精灵,奇妙无比。那可是太 阳的魂魄?随即,天幕更换,彩霞齐飞,彩云飘舞,天地一片喜气祥和的景象。 多情的夕阳,将万道热烈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海面,羞得海水面颊泛起了霞红,丰 满而又柔软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莫道夕阳近黄昏,仍是无限好!   不知何时,东边的上空,已悄然升起了一轮巨大的圆月,黄昏将它染成桔红。 它与我们相距那么近,似乎一伸手便能感觉到它的体温。这轮夜空中最大的发光 体大得有些不真实,有些怵目惊心,像童话里的月亮。为何月亮总是与童话相连? 为何吴刚伐桂树,怎么也砍不断,怎么也砍不死呢?嫦娥得到凡人羡慕的永生, 为何却在月宫里愁眉不展呢?皎皎空中明月,是否也会终老?是否与人类一样, 也会有着无法掌控的命运呢?太阳由升至落,始终是通圆的,而月亮为何有初一 十五的盈亏之别呢?   月亮不语。   夜幕垂落,月光恢复了素颜,悬挂在静溢的夜空,似有一首曼妙的小夜曲从 银色的月光中流淌出来。大海涟漪层层,轻轻地伴着和声。此刻,万法皆幻,唯 这一抹清辉归真。   星子仿佛是去月宫赴宴似的,密密麻麻散布在天街,如一群穿着缀满珠宝的 黑天鹅绒礼服的贵妇。   这一幕又一幕由日月星辰上演的,不是一部伟大的自然歌剧么?海豚的歌舞 将序幕拉开,落日那热烈真挚的男高音响彻云霄,明月以深情柔美的女高音穿透 海底,它们之间的二重唱却是那么缠绵悱恻,而群星、清风与海浪的多声部合唱 气势磅礴,惊天动地。如此辉煌气派的剧场,如此浑厚亮丽的乐声,如此浓墨重 彩的背景,无疑是大自然款待人类,在海上所设的一场无与伦比的视觉和听觉的 盛宴。它打开我的心扉,荡涤一切杂念,剩下没有任何思想包袱的轻盈的躯体。 一切的一切,来的那么的自然而又出其不意,让没有丝毫准备的我,不知所措地 欣喜。除了欣喜,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受和感激。   宇宙、天地、大自然不图名,不图利,更没有任何要求,却将我们的世界装 点的如此辉煌,如此壮阔。儒家说,要以天地之心为心。如能与日月星辰有一次 入心的交往,就不会被莺燕的喧哗迷乱。可悲的是,如今人们忙于功利,腾不出 闲心来领略大自然的美景。   海面寂下来,惟有引擎均匀的呼噜声,在喃喃地呓语。黑夜和寒气悄然从四 面袭来,可我不愿入内,只想沐浴在如乳似水的月光中,感受着滟滟波光千万里 的静谧和美妙。银光被波浪不断裁剪着,如白衣水妖在扭动,光影变化不定,似 真似幻。我的心也随波光摇曳,如梦如诗。   “轰!”一声巨响,无头绪地自天而降,憾人魂魄,有如一柄重捶,将脑袋 捶进了双肩里…半响,才乌龟般颤颤伸出,左瞧右看。响声在静溢中窜得好远, 回荡于方圆几百海哩。这般死寂里的惊天动地,心房弱的恐怕立马去见了阎王。 是战争?恐怖袭击?或是天外来客?只见右边一道红光箭速射向夜空, Don和几 名船员跑了出来,惊呼声夹杂着七嘴八舌的议论,“佛罗里达基地在发射太空穿 梭机!”那道红光攀升到一定高度后,分成两截,一半继续往上飞升,另一半直 坠下来。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烟,如丝如絮,慢慢散开在夜空。巨响来得真及时, 这焰火般的红光,将正在上演的自然歌剧推向了高潮。妙极了!简直是画龙点睛 之笔,可谓天人之作。   一切都在祝福,一切都那么美好。晶莹的神话给了我们幻想自然的翅膀,精 密的科学却让我们更了解自然的本质。如能笃信科学又不乏对神话的喜爱,这样 的人生也许会更圆满,更有意义。   两天后,黑鹰号在沸沸扬扬的鹅毛大雪中驶进了弗吉尼亚的纽波特纽斯船坞。 寒风中簌簌的我,心仍停留在两天前那摄魂的美妙景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