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碗猫儿粥   作者:江一平   一   一盏青花碗,半碗猫儿粥,盛着我的童年。   依然记得第一次喝猫儿粥的情形,尽管已经过了50多年。   我7岁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1963年春夏),从老家大溪土楼迁来县城小溪 镇还不太久,还像来到新世界,什么都惊奇样样都欢喜。不上学的时候,最喜欢 妈妈派我去“三角坪”买菜。一来,买完菜要是恰好剩下1-2分钱零头,那硬币 很可能就归我了;二来,三角坪是很热闹好玩的地方,尤其是有许多吃的东西, 又好闻又好看。   三角坪西北角解北街口有个大理发店,隔壁是居民住家。那家门口与理发店 相连的骑楼墙柱旁边,支着一个红泥小火炉,架着一口敞开的大铝锅,热着香气 扑鼻的稀稀的粥。那是从未见过的特殊的粥,熬得稀烂的大米粥里,漂着星星点 点黄色的芹菜珠子、翠绿的葱花和似有似无的褐色的油葱,像老家田边池塘里的 杂色小浮萍。靠近点细看,有少量指甲盖大的小虾米和切碎的猪小肠,还有一种 不知名的小黑点,在芹菜珠和葱花之间若隐若现。香味借着热气飘散,老远就勾 得人东张西望口水涌流。主人时不时拿勺子在锅里搅一搅,那些虾米小肠和小黑 点就从深处翻起来,好像池塘里浮上来咬浮萍的鱼。   从我记事起,一日三餐都喝粥,很稀的白粥。奶奶每次起锅时都要反复搅匀, 可是米粒还是很容易沉底。上桌舀粥时,奶奶总把勺子先往深处插,缓缓地绕着 圈捞稠一点的给我们,再浅浅地漂着一舀,把稀的给自己。前两三年,大人说是 暂时困难时期,连这样的稀粥都经常喝不上,要在更稀得如水的米汤里加番薯签、 菜根或野菜,喝得肚子咕咕叫心情闷闷烦。从没想过粥还能像三角坪这样煮,这 么香!这么水(漂亮)!!   火炉边有张小木凳,凳子上一个锯断的竹筒里放着许多小白瓷汤勺,边上立 着一摞小瓷碗。我家和邻居用的碗,都是不灰不白又粗又厚的大碗,大人说装得 多还便宜,不小心摔地上(家里地板多是泥地)都不破,实惠。眼前的碗不一样, 细细的薄薄的白白的,碗边和外壁还画着精细的图案,美丽极了。   此后一有机会就去三角坪看这粥和粥旁的碗,站在一边呆呆地盯着看。隔三 差五有人来买粥喝,三分钱一碗,端着闪光的小碗摇着小白勺子, 一口一口哧 哧地喝,边喝边吹气边咂嘴,额头上还泛着光,喝完就带走一脸满意的表情。喝 粥的人一走,我常常会下意识摸摸空空的小衣兜,再接着看。   先先后后看了十来回,终于搞清楚,那粥里的小黑点是剁碎的“蚵仔干” ( 晒干的小牡蛎,著名海味),粥名叫猫儿粥,碗叫青花碗。哦,猫儿粥、青 花碗,青花碗、猫儿粥,猫儿都有这么好的粥……   最后一回遇上了小班姐姐。她是我同一栋职工宿舍楼里,山东人老班伯伯家 的闺女,比我大一岁,一年前我刚到小溪时,就是她牵着我上幼儿园大班的,现 在小学也同班。她更经常来买菜。   “你从来没喝过猫儿粥?”我点点头。班姐姐掏出了三分钱,“阿姨,买一 碗分成两碗好么?”阿姨爽快地给舀了两个半碗,还多掏了两粒小肠和蚵仔碎片 分到碗里。我和姐姐并肩倚在骑楼临街柱子上,捧着青花碗,一小口一小口小心 地喝,还把蚵仔和小肠留到最后,很仔细很仔细地嚼,舍不得往下咽……   那其实是我唯一在街上喝猫儿粥。特别开心地回家讲给奶奶,奶奶笑了后说, 以后可不敢去街上盯着吃的了,更莫让别人花钱买吃。否则就是“歹教姆”!客 家人说歹教姆就是家教差没教养,很严重。   妈妈在一旁听了,问我猫儿粥什么样?我说就是粥里头有小肠和虾米,很好 吃很好吃。妈妈说,哦,原来是小肠粥啊,俺大溪老家也有人这样做,那不难, 等以后有了小肠就煮来给你吃个过瘾。   可是一直都没小肠。那年头国家实行粮油定量供应,每人每月半斤肉票,买 肥肉熬油炒菜都不够。我家倒曾养过一头猪,可父母是国家干部,按规定不能养, 那猪还没长肥,妈妈就受到批评而处理了。   所以,我再也没有喝过三角坪的猫儿粥,也久久地没等到妈妈做的小肠粥。   ……   改革开放以后,日子越来越好,我家也用青花碗。我常年在外地上学、工作, 迄今每次回家,妈妈总是早早预备好,一到家就给我端来,放了很多小肠和虾米 的粥——她口头上的小肠粥,我心里头的猫儿粥。   呵呵,青花碗猫儿粥,里头盛着的,是我的悠悠岁月。   二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三角坪街边的摊子都不见了,仅有的一家国营“大众食 堂”里也只有馒头、面条、米粉等少得可怜的几种饭菜。   前两三年虽然往往吃不起但却经常观赏到的,琳琅满目的小吃大多消失了, 想看一眼都不易。   一群发小相聚无聊时,难免回味曾经的口福和眼福,饿着肚子怀念三角坪里 “好吃的”,我们称为过空瘾。一个周末在我家(那时租住中东街“十八间”) 公用天井的石板上过空瘾时,小伙伴们历数 “卷儿粿”、“碗儿糕”、“麦儿 煎”、“米筛目”、“面麸茶”……,我说的是“猫儿粥”。   结果有人奚落我,说爱猫儿粥的,长大一定是个惜查(zhā)母儿的。   河洛话“查母”指女人、老婆,“惜查母儿的”意思就是“疼女人/老婆 的”。过去的闽南人(包括闽南客家人)普遍大男子气息浓,说人疼女人惜老婆, 多半含有轻蔑的意味,跟“没出息儿的”意思差不离。所以,闽南人哪怕心里并 不怎么男尊女卑,也要装出一副对女人不在乎的样子。   我青少年时很害羞,听到查母俩字就脸红,大家哈哈大笑,我也顾不上问为 何如此笑我。   恰好到了做饭时分,邻居超花姨回来了,发小们一哄而散。但超姨还是看出 我的尴尬,就问缘由,然后就在井台旁,边打水洗菜边给我讲猫儿粥的典故。   阿姨说,养猫人家喂猫,总是拿虾壳鱼骨之类人吃不要了的东西,掺在剩粥 里给猫吃,那才是正牌的猫儿粥。从前有一户娶了儿媳妇,按俺闽南的老规矩, 媳妇要给全家做饭、盛饭,却不能一起上桌,得等家人吃完离开,才站在桌边吃 剩的。要是家人不善,好菜一点都不留,媳妇就没啥吃的了,很不公平。不幸这 家就是那样,婆婆尤为苛刻,所以这媳妇很“冤枉”,活总干不完菜总吃不上。 “该哉”(所幸)那丈夫好心肠,常常“勿甘”(不忍心)。有一天来客人,家 里做好菜,上菜时婆婆在厨房帮忙没上桌,儿子乘机盛了碗粥放手边,来一道菜 就夹一筷子埋到粥里藏起来。可还是让老母发现了,一脸狐疑地问他干啥,儿子 不敢实说,灵机一动回答:“我留一碗猫儿粥”!   等饭局散后,丈夫偷偷把埋着小肠、虾米、牡蛎和猪肉等好菜的冒名猫儿粥 端给妻子,妻子边吃边笑边抹眼泪,说“猫儿粥”真是太好吃了!   此事传开后,就有人特地仿照,专门做了美味猫儿粥来卖,还有人戏称为 “惜母糜”(疼妻粥)。   说到这里超姨笑了,说你勿惊人讲你惜查母,惜查母按哪不对?凭什么只能 女人照顾丈夫,丈夫就不能爱惜自己的妻子?惜查母的查波(男人)正是好查波!   我终于明白,为何奶奶老让我们先吃,还总在桌旁站着吃,哪怕春节吃团圆 饭的时候,也是要我们拉拽着才肯坐下来。原来并非如她自己说的爱站,而是被 老规矩规成习惯了。   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不仅小溪有猫儿粥,全漳州,全闽南到处都有猫儿 粥,典故传说如出一辙。   水水的猫儿粥,闪烁着闽南女性的委屈。   香香的猫儿粥,飘散着人性温情的呼吁。   (2018-5-15写于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