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老街》   张钰晶   一、   拎着那只红白相间的布鞋,穿过一条幽巷,一步一步走向你,昏黄的煤油灯 摇摇晃晃,照着你那张万年不变的脸。“嘿,老街,该走了。”   街头一片荒凉,除了熟悉的凉风,只剩下呼吸声,我找了个空地坐下,拎过 那只布鞋,一股说不出的异味迅速充斥着鼻腔。我撇过头,从鞋口里摸出一包烟, 许是布鞋太劣质,连烟盒都染红了,不过无妨,这本是我最喜欢的颜色。烟雾缓 缓升起,眼前有些模糊,街道上有不少镜子的残渣,我小心地拾了一片捧在手心, 看向镜子中的人,笑了。镜中深陷的双眼满是血丝,眼皮耷下来,那道疤显得愈 发狰狞。“听说人都有两个性格,你看到的是哪个呢?”   悠长的街道,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老街,你听说了吗,前段 时间发生了个事,挺有趣的。”我弹了弹烟灰,靠在红漆漆的柱子上,夜色正好, 没什么星星,适合讲故事。   “老徐,我到东头去,顺便帮你把家里打扫了一番。”不远处一个矮胖的身 影一摇一晃的走着,边走边扯着嗓门冲街头蹲着的人喊,横肉堆积的脸上闪过一 抹狡黠。而那被唤做老徐的人听到声音挪了挪身子,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拍了拍 身旁的地方,瞅着沈雏,咧嘴笑了。   沈雏是贼子这事,在老街也算是人尽皆知,但他不偷别人,就认准一个,不 偷大的,就爱顺些小的,要么拿去当口饭吃,要么就留着自个当个宝贝。“当不 出去的都是宝,那些个叫有眼不识泰山。”沈雏操着不知哪个地方的口音,边说 边往衣服里揣,生怕让人抢了去。说是衣服,其实也不过是件满是破洞的大衣, 这大衣,不用说自然又是从老徐那顺来的。说到老徐,老街的人先是一阵激动, 似是有说不完故事,但目光瞟向街头,又突然沉默了。   搁在几十年前,徐子青这名号谁不知道,前线的大英雄!老街的头号人物! 自然,徐子青便是那大衣的主人,本是立了战功得的奖赏,一次舍不得穿便托人 捎回来给他媳妇了。要说她媳妇能嫁给徐子青,幸却也不幸,刚结婚不过几日, 徐子青就收到急讯,令他速回前线,他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夜里就出发了。收到 大衣时,媳妇都挺了个大肚子了,每天就盼着一家团聚。不过徐子青也争气,不 到半年就屡立战功,特批了假准他回来。她满怀激动左盼右等,可转眼大半个月 过去了,却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人多嘴碎,自然就议论纷纷了,谣言这东西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人 说一人信了,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这东西没有的也能有,说的好,谎话都能成真 理。这不都说是徐子青抛妻弃子,早在外面有了人,又说她既没个好相貌,也没 什么家世,徐子青怎么会瞧得上她。传着传着就到了她耳朵里,还好有人劝着, 算是把孩子平安生了下来,但这血气不足又憋着一口气,生孩子都快要了她半条 命。她将那大衣叠的整整齐齐搁在柜子里头,再也没穿过。每天就带着孩子,给 他讲故事,指着她仅有的那些嫁妆一个一个讲,“这是玉镯子,是你姥姥留下来 的,还有这是童锁,我小时候戴的……”唯独不讲那件军大衣,自然,谁也不敢 再提徐子青。那孩子倒也乖巧,整日就跟着她娘,哪都不去。本想着日子会越来 越好,谁知道天命不由人,他娘去山上摘野菜,回来赶上大雨,一不留神就跌进 谷里,一命呜呼了。   二   离去便是带走了一切,而可怜的终究是活着的人。本是从不来往的街坊,如 今又是帮他安葬娘,又是安慰他,送饭烧水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但也仅这三天罢 了,第四日,门前便冷清了。   也是,爹跑了,娘又死了,那时候谁家都不富裕,哪有人愿意再养个孤儿? 这孩子太小,没啥法子,最后也不知是谁给了他一只破碗,他便开始在街头要饭 了。起先还有人可怜他,去给他口饭吃。可好景不长,不多久,人便不耐烦了, 看见他便挥着手,一把将他推坐在地上,嘴里还不忘嘀咕:“克爹死娘,没人要 的杂种!”那孩子虽小,可这话却听得真切,当下就冲她喊了起来。谁知这一喊 就招来了人,一个个憋着笑,对他说,“小乖乖,要不你去花楼问问,看看要不 要男娃娃啊?”说罢哈哈大笑,又都散了,剩他一个人站在那哭着,说到底,他 也只是个娃娃罢了。   许是惹哭了娃娃,心里内疚,那人给他的破碗里倒了些头天的剩饭,还不忘 嘱咐:“像我这么好的人可不多了,吃完了赶紧走,别蹲这街头碍眼。”话虽这 么说,可他才多大点,难不成真要他扮成女娃娃到花楼去?这样的人太多,几乎 每日都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连比他小的娃娃都喊他小杂种,可小杂种是什么,他 不过是没了爹娘,又怎么成了小杂种?   “我,不是,小杂种。”他看着那些人,一字一顿的说着,每个字都铿锵有 力。“徐子青这才住了几天,你娘就有了你,不是小杂种是什么?”那种眼神他 再清楚不过,是恨不得他立刻消失,似乎多呆一秒便会脏了人眼。他想冲过去, 大声的告诉她们,他有爹有娘,才不是杂种,想告诉她们他也有名字,她想娘, 想家。可这声音犹如魔音,充斥着双耳,脚像是被灌了铅,一步也动弹不得。毕 竟,她们是一群人,而他,只有一个。   认识沈雏都是好几年后的事了,他也长大了,但那些人都嫌他太瘦,跟个棍 儿似的,哪有力气,何况还是个小杂种,不收他干活,直到现在也只有那只破碗。 沈雏个子不高,走起来左摇右晃的,身上的肉也跟着颤动,而徐娃蹲在街头都两 天了,饿的头晕眼花,沈雏顺手就扔给他一个馒头,一个要饭,一个贼子,两人 没事,就蹲在街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人抽口捡来的烟头,抿一口小酒,日 子过的倒也悠闲。可那些人嘴就是闲不住,跟沈雏说他是个杂种,克爹死娘,可 不能跟他在一起!沈雏倒是乐呵的听着,听完了还依葫芦画瓢,跟老徐比划着再 说一遍。“他们说,你克爹死娘……”   至于徐家这娃叫做什么,又是啥时候傻了的,谁也不知道,只记得他那爹爹 叫做徐子青,便干脆叫他老徐。说是傻,倒不如说是个好事,起码不用再受人欺 负,总比天天挨骂好上许多。老徐还是和原先一样,一个人蹲在街头,也不说话, 一动不动,一蹲就是一整天。沈雏倒也习惯了,反正能顺东西还光明正大,多好。 他也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一边心疼的看着那大衣,一边嘟囔:“这该死的老鼠, 多好的衣裳,可惜可惜啊……”丝毫没有注意老徐的表情,沈雏老早就开始顺东 西了,大衣也是顺手捞的,在他看来,这东西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给他。“老 兄,不介意我穿穿吧。” 老徐自打看见这衣裳,才像个活人,瞪着一双眼,吓 得沈雏不敢对视,但也仅仅是这一眼罢了。那是属于谁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为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三   故事的高潮是沈雏顺了个镜子,按说不过是个刻了些花纹的铜镜,用沈雏的 话说,顶多就值顿饭钱,以他跟老徐的交情,拿走也无妨。可这次,他却算错了。   这边沈雏刚把那镜子卖给一个小姑娘,偏就让蹲在街头的老徐看见了,那就 跟疯了一样,上去就一把夺了铜镜,捧在手心,谁都不让靠近。人姑娘当然不乐 意,当下就去找了沈雏,很简单,要么还钱,要么给镜子。这沈雏正晃着脚,啃 猪蹄啃的香,一双鼠眼乐滋滋地盯着脚上那双锃新的白布鞋,鞋带就那么开着, 他是越看越顺眼,稀罕的不得了。别看光这一双鞋,可把卖镜子的钱全都搭上了! 谁知刚抬头就看见这姑娘,一听这事算是傻了眼,赶紧把脚收回来,还钱肯定不 行,早就花光了,那铁定得要镜子。别看是贼子,他沈雏也讲信用,当下就起身 去找老徐,还不忘把嘴上的油舔干净。   见到老徐时,那可当真是把沈雏吓着了,老徐捧着镜子,那神情分明是得了 宝贝,仔细的呵护着。沈雏这下犯了难,这傻了都还能宝贝的东西,肯定是个重 要物件,但答应人的,总得有个结果。“老兄,老兄!”沈雏咧着嘴晃到老徐面 前,谄媚的叫了几声,谁知这次他直接撇过头,连理都不理。这软硬不吃可如何 是好,总不能放弃啊,沈雏一双眼珠子不停的转着,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这回沈雏居然老老实实的的站在老徐身边,一动也不动,大家都好奇,却也 没敢吭声。突然,一只油乎乎的黑手猛的伸到了镜子前。“啊——”这杀猪般的 惨叫毫无疑问,来自沈雏。结果当然是还没挨着铜镜的边,就被老徐一巴掌狠狠 地打了下来。这回可把沈雏惹恼了,就算再宝贝也不过是个镜子,居然不顾他们 这么多年的交情,动手打他。当下伸着那只手便要去抢,哪知道本是最稀罕的布 鞋,最后却是害惨了他。那散着的鞋带让老徐踩个正着,沈雏一个跟头就冲着老 徐栽了过去,这老徐本来就是根棍,哪经得住肥头大耳的沈雏这么一撞。再说老 徐本就是小心地捧着镜子,这一撞,镜子“噌”的地一下就飞上了天。他那深陷 的双眼布满血丝,似乎有什么东西喷薄欲发,而一切,都在那镜子落地后彻底破 碎了。   “娘,这是什么?”那天他又被人骂做没爹的孩子,气得回家找娘,却看见 娘抱着一件大衣哭成了泪人。可他,却指向娘亲手里攥的铜镜。“这,是除了你, 唯一一个属于娘的东西了。”可那,又何尝不是唯一一个属于他的东西了,他本 来就是疯子,那就干脆疯到底吧。   沈雏眼睁睁地看着那铜镜摔在地上,碎片直冲着老徐飞去,惊愕的瞪大了双 眼,老徐却不躲不闪,从脸上摸下那碎片,缓缓起身朝他走来,血顺着眼角就淌 了下来,沈雏吓得不敢动弹半分,却看见老徐突然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 竟见他笑出了血泪,那泪流进嘴里,滴在地上,溅到那双锃新的白鞋上……沈雏 死了,他就那么死死的瞪着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老徐,再也没能闭上。   你问徐子青?他当然不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早在回来的路上中了敌军的埋 伏,在哪个不知名的小黑屋处死了。送信的为了保命,瞒了实情,这边队上以为 他违抗军令,撤了他所有战功,连名号也没落下,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昏黄的街头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地上的烟头一根又一根,夜更深了。“老 街,该走了。”我掐灭了最后一根烟,扶着柱子缓缓站起来。刚弯下腰,“啪嗒” 一声,我一顿,将那半块铜镜拾了起来,仔细擦了擦,吹去上头的浮灰,小心的 揣进怀里,这东西,怎么能掉出来呢。我冲老街笑了笑:“真走了,还有人等着 我呢。”身后还是那么安静,除了那盏还有些光亮的煤油灯,还有一只锃新的布 鞋,散着鞋带,静静的躺在地上,风呼呼的刮着,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光亮似乎 又大了些。   还未醒来,药水味就充斥着鼻子,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还没睁开,就听见 门外传来细碎的声音。   “病人醒了吗?我们想让他对这次杀人案做一下笔录,这是死者的一只鞋。”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