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最后的晚餐 之 十字架   作者:宣良尧   犹大离开总督府的时候已近黄昏,落日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长贯穿了整条街 道,他的投影长久地在总督府门前摇晃,就像是一个酒足饭饱之后的醉汉迈着的 踉跄脚步。   他怀揣着四十枚金币,就像是隐匿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兔,撞击着他的心口, 又像是一头小鹿迷失在欲望的森林误闯进巫师的小屋。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东西下肚了,总督府里的食物他不忍吞咽,在他眼里, 那些香气袭人的鸡鸭鱼肉似乎在哀嚎着犹太人的悲苦和呻吟,宾客们嘴角边流淌 着他同胞的脂血。   大清早他还在被窝里的时候被人拖了起来,睡意朦胧中胡乱地穿上衣服,梦 眼婆娑中由几个罗马士兵邀请进了总督府,羸弱的身躯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 汉像汉堡中间的炸鸡簇拥进了大门。   随遇而安的犹太人早就认同了亡国奴的地位,心甘情愿地侍奉着罗马入侵者, 用自己的血汗来满足他们的骄奢淫逸。   耶稣这个温情脉脉的传道者企图用非暴力不合作的举动来争取自己同胞的尊 严,换来的是罗马人气急败坏的野蛮镇压。惯于征战的罗马人太信任自己手中的 利矛和坚盾,借此维持着四面楚歌中的安全感。   犹大在反对罗马人的问题上与耶稣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他认为这种徒然惹火 罗马人而又坐以待毙束手就擒的行为很愚蠢。虽然理念各异,犹太一如既往地以 晚辈的身份尊奉着恩师,他永远忘不了在他即将成为扑地饿殍时是耶稣将他从死 亡线上拉回的。   犹大暗地里加入了“反罗马自由军”,旨在用以暴制暴的手段来终结罗马人 的统治。在一片臣服氛围的民间,蕴藏着巨大的反抗的力量,人们心照不宣地聚 集起来,亲密的感觉与平日里大庭广众之下的冷漠云泥之别。   罗马派驻巴勒斯坦的总督彼拉多正在积极地运作地区议事会的设立,来网罗 本地的名门望族和拉比们加入到督政府的运作中。   彼拉多很清楚他所统治的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犹太人从埃及逃回之后一 直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他们的英雄早就一个个死去,而他们信仰的上帝越来越 具有博爱精神,不再专独做他们一族的保护神。阅读的习惯和逐利的欲望,将犹 太人的性格塑造成玄想和现实的矛盾体,彼拉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群体看似严 丝合缝的罅隙。   当犹大被身披铠甲的罗马士兵挟持进总督府时,满脸恐惧压抑着内心的狂喜。 这是他渴望的机会,组织派他去刺杀彼拉多,他终于用集市宣道的方式引起了当 局的注意,如愿以偿地被捉进了总督府。   迫于罗马占领军的淫威,很多犹太望族投诚了侵略者,成为统治者的座上宾, 共同欺压着自己的同胞,犹太人的辛勤积累像海绵里的水一样被持续不断地压榨, 直到干枯。   胆小如鼠的拉比们在愁云惨淡的恐怖氛围中噤若寒蝉,在祈祷中幻想着侵略 者们自生自灭,在喃喃自语的自欺欺人的想象中消磨着度日如年的空虚。   彼拉多打算用恩威并重、软硬兼施、各个击破的方式来统御这个民族,他预 感到这是一个很难缠的民族,在懦弱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狡猾多端的心。   当衣衫褴褛的耶稣进入耶路撒冷的城门时,罗马人完全没有把这个在荒野中 悟出真理的流浪汉当回事儿,在他们意识里,一个远离人类社会许久的单身汉思 维单纯地跟初生的婴儿差不多,最多也就是用呱呱坠地的方式来面对陌生环境时 自己暂时的不适应,他们似乎看到了一只被拴在草绳上的蚂蚱。   当耶稣的门徒成为两位数的时候,罗马人的密探把这一消息通报给了彼拉多, 彼拉多听闻之后心中为之一沉,他想起了自己家里悬挂的一幅罗马兵团与斯巴达 克斯率领的奴隶们在阿尔卑斯山麓鏖战的油画,惨烈的厮杀和血流如注的场景屡 屡成为他夜半惊醒的噩梦。   彼拉多派出更多的密探去探究这个神秘莫测的耶稣,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 耶稣的传道毫无暴力的迹象,他在教授人们随遇而安的犬儒主义,企图用自我作 践的方式唤起统治者的怜悯和同情。   耶稣的言行被彼拉多如实地呈报到了罗马,奥古斯都皇帝的回函里措辞严厉, 靠阴谋诡计篡夺皇位的屋大维显然比一帆风顺的官二代彼拉多更具敏锐的前瞻性, 他下令彼拉多在此事未成燎原之势前扑灭这点星星之火。   彼拉多不想被刻进历史的屠夫柱上,一直百般拖延,但是上峰忧虑的事情不 可避免的发生了。耶稣的宣道词越来越具有多解性,那些被有意无意歪曲的释辞 成为犹太人私下里团聚结伙的精神纽带。在元老院的叔叔也及时送来密函,让他 警惕温顺的兔子隐藏的尖锐牙齿以及左右同僚觊觎的眼光所射出的背后冷箭。   彼拉多制定了详尽的应对措施,他决定将耶稣定点清除,用以震慑全体犹太 人,但又尽量不激起众怒。当他得知犹大爱钱如命时,当即决定以此为突破口来 谋害耶稣。   整个耶路撒冷的人都知道犹大喜欢钱,只要能换来黄橙橙的金币,再下贱的 事情他也心甘情愿。人们早已忘记了那个安贫乐道的犹大,在人们的嘲讽中丝毫 没有注意到他的生活水平并未因为敛财无度而略有改观。   犹大在反抗军组织中担负的责任重大,他负责筹措活动经费,他是个很要面 子的人,每次组织上需要资金时他总是想方设法去弄,有的时候没办法通过正常 渠道,偶尔也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情。   有一次,犹大还剩两块银元就能凑够组织上需要的五十块金币了,他敲遍耶 路撒冷所有大户的门也没有承接到一份体力活。夜色渐渐暗下来,就这么回去交 差,未免失颜面,经过寡妇雅莉玛家门时,他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瞄上了院子里 的老母鸡,打算顺手牵羊卖几块钱来凑足所需的经费。   犹大这次偷鸡摸狗的收获颇丰,他不但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搭进去了,还 就此承担起了养活雅莉玛母子的责任。   犹大蹑手蹑脚去捉鸡的时候,雅莉玛突然发出痛苦的呻吟,犹大惊得脱手, 老母鸡顺势钻进了旧马槽的底部消失无踪了。失望的犹大凑到窗户旁看到了即将 临盆的雅莉玛......   彼拉多出身贵族,年轻时辗转征战,曾经浑身一块块的肌肉,如今安逸的总 督生活使肥肉把那些肉块之间的缝隙抹平了,同时也软化了坚硬的肌肉,成为一 个大腹便便的白胖子,穿着肥大的波斯棉袍行走时就像是一只即将临盆的鸭子。   彼拉多满眼含笑看着犹大,就像是一条猎犬看着一只小灰兔。犹大没有了刚 进门时的暗暗窃喜,他的匕首已经被搜走了,他此时正在思忖着如何能夺过身边 虎背熊腰般的罗马士兵的长矛,他已经偷偷瞄过几次士兵们紧握矛柄的双手了, 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   当彼拉多丢给他一大袋金币时,他决定将刺杀计划延后,看看这个素昧谋面 的胖子有什么企图。看着犹大财迷心窍的样子,彼拉多以为自己找到了阿喀琉斯 之踵,永远料想不到会被犹大的脚后跟尥蹶子踢伤。   彼拉多将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盒,放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士兵用极快的速度打 开又合上,犹大却看清楚了,是一个制作精致的项链,项链的挂坠是个十字架, 闪着亮晶晶的光。   那袋子金币的代价是要把这个项链挂到耶稣的脖子上。   当犹大拿起盒子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犹大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的父亲和叔伯们去橄榄山挖矿,他知道矿井里有 一种闪闪的东西万不能碰,一旦接触就会恶心呕吐,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亡,他们 这些矿工叫它“撒旦石”,就像是邪恶毒蛇的信子,刺穿人类的肉体,摄取迷失 的灵魂。这种金属只能用铅块包裹才能避免被它伤害。   犹大知道他手里拿着的就是这种魔鬼。   犹大如约赶到了耶稣聚会的地方,晚饭刚刚开始,原本只摆放了十二把椅子, 犹大进来之后自己便从其他房间又搬来了一张独自坐下。   耶稣最近的话语越来越深奥,就像是他日渐茂密的胡须,杂乱又深邃。今天 在开饭之前,他环视了自己的十二位门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家莫名惊诧, 安静的房间里耶稣的声音异常洪亮:“我亲爱的孩子们,罪人在我们中间,他出 卖了自己的灵魂,去换取片刻的欢愉。”   此时犹大正满心喜悦地把手伸进怀里摩挲着那一枚枚的金币,他敏锐的指腹 触摸着凹凸的雕刻,头脑中幻想着具体的字画两面,耶稣的话语成了耳旁风。   晚餐在压抑的氛围中结束。饭后犹大捧着小盒子毕恭毕敬走进耶稣的房 间......   彼拉多第一次领略到了犹太人的狡诈,接下来的日子里自诩精明的他被犹大 这个无赖三番五次地耍弄,被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借口套取着他的小金库,最终大 梦初醒的他气急败坏到了极点,现实的教训使他终于认清楚犹大是个骗子是个小 人。他的威逼利诱在犹大这个小滑头面前一点都不起作用,他的所有付出都像是 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他既为自己白白流失的金币痛心,也为自己在这样一个 小混蛋面前展露讨好的微笑和勾肩搭背的亲昵而自责。早已歇斯底里的彼拉多一 声声咒骂着:犹太人都是骗子!   伟大的奥古斯都屋大维对于彼拉多姑息养奸的绥靖政策早已失去耐心,几次 催促他赶快斩草除根,他需要的是他的部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来处理这一事件,而 不是像织女绣花般追求琐碎的完美。   彼拉多咬牙切齿地下达了逮捕耶稣的命令。   耶稣在犹大推心置腹的诉说中如梦初醒,他沉思良久,最终他下定决心不再 成为堵住自己同胞火山爆发的冷却剂。   耶稣走出了厅堂,来到人群聚集的街市,用自己黄钟大吕的洪亮嗓音号召人 民不要在沉默中毁灭自己祖先的精血,让犹太精神去燃烧,去焚毁枷锁的桎梏。   彼拉多闻听耶稣走向人群发表鼓动性的演说大惊失色,急忙调遣跟随他进入 耶路撒冷的精锐罗马兵团将耶稣逮捕。   在一片鸡飞狗跳的狼藉中狡猾的犹大却趁乱逃脱了。   彼拉多满脸堆积着诚意的笑靥,那是他青春期遗留下的痘痕。用礼贤下士的 身段向耶稣表达着他的善意,他告诉耶稣,他打算在巴勒斯坦地区成立议事会, 使其吸纳所有的犹太智者,当然也包括耶稣,希望他们与罗马人一起管理这块流 着蜜和奶的土地。   面对这种充满强盗逻辑的善举,耶稣冷笑着,他缓慢地说:“犹太人知道自 己能吃多少粮食,他们不会多种。”   彼拉多一脸的尴尬,脸颊飘飞着两片散不开的红晕,随即换上了一副恼羞成 怒的面孔,歇斯底里地说:“你以为你可以很圣洁的死去吗?告诉你!我们有的 是方法让你身败名裂!”   面对这摘下伪善面具裸露出来的卑鄙嘴脸,耶稣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我 的灵魂早就龌龊了,不害怕被垃圾掩埋。”   彼拉多言出必行,施展出罗马人所有卑鄙无耻的伎俩,大肆宣扬耶稣是魔鬼 撒旦的化身,竟也使很多不明真相的善良犹太人激发起了憎恶的情绪,他们无法 接受让犹太人独享恩宠的上帝在耶稣的布道下成为荫蔽所有人的普世神灵,他们 生活在遥远国度里的灵魂憎恨着面目全非的幻觉,对真相和现实深恶痛绝。   在通往骷髅地的路上,被罗马人收买的一群犹奸更是煽风点火,各种折磨耶 稣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谩骂推搡殴打,污泥和菜叶粘上他的额头。   耶稣的双手被大拇指粗的木楔钉在了十字架上,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十字,一 圈圈的年轮旋转着耶稣手心的鲜血。耶稣头上缠绕的荆棘,刺破他的头皮穿过头 骨深深扎进他的头脑,血流满面,在他的脸上干结成一道道的血茄。曾经清秀的 面容被锥心的疼痛扭曲得变了形,他用自己的鲜血冲洗着自己的灵魂。   耶稣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蹒跚而行,他头昏脑胀,干涸的嘴唇苍白开裂,他 口中念念有词,祝福着所有的人,而他的同胞却用臭鸡蛋和白菜叶子回敬着这些 祈祷。他的痛苦成为碌碌无为之辈的狂欢。   寡妇雅莉玛端着一碗水挤到他的身边,耶稣抬起耷拉下来的脑袋,疲倦的双 眼有了些许光彩,他啜饮了一口水,清晰地说:“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犹太人 的精神将会传播到世界各地,希望在背负的肩膀上。”   寡妇雅莉玛,用衣袖擦拭着眼角的泪珠,抽泣着被人群甩在了身后,望着渐 行渐远的人群,伫立风中久久不肯离去。   耶稣继续拖着双腿移动麻木的双脚,拥挤的人群越来越多,一个邋遢的流浪 汉凑到他的耳朵上说了几句话,耶稣微微点着头,他张开嘴似乎想说话,流浪汉 连忙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   推搡的人群将流浪汉挤了出来,他擦去眼泪,向着耶稣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 躬。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十字架被钉在骷髅地山顶,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即将 流尽,他眼前的人群就像是黑夜里若隐若现的星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 声:“自由!”   耶稣的眼前一片漆黑,耶稣的身边一片寂静,就像是上帝在夜晚拉灭了所有 的星辰。   彼拉多把处决耶稣的捷报装入羊皮袋,交给信使,并交代他不得打开,快马 加鞭呈送奥古斯都皇帝。信使一骑绝尘地离了耶路撒冷城,来到城外,夜色四合, 他觉得不如就近找一家小旅店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也不迟。他很倒霉,碰到了 乔装打扮的犹大,看到犹大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你就知道在他身上小偷小摸的坏 毛病一点都没有改变。待信使呼呼大睡之时,潜伏许久的犹大蹑手蹑脚地翻窗入 屋,他的影子覆盖了酣睡的面容......   第二天,精神焕发的信使离开旅店直奔罗马。   阅完彼拉多传来的喜讯,奥古斯都很是高兴,尤其使他兴奋的是,随信还寄 来一串精致的项链,有一个亮闪闪的十字架吊坠,散发着诱人的吸引力,犹如使 伊甸园里亚当夏娃不能自持的禁果,他忙不迭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晚宴,奥古斯都的兴致颇高,狼吞虎咽的架势就像是席卷生命中的最后一顿 晚餐。当夜晚就寝的时候,皇后问奥古斯都皇帝,这是哪儿来的,他很有气概地 说是战利品。皇后向他夸耀着展示自己刚买的兽皮坎肩时,他觉得异乎往常的疲 乏,沉重的眼皮再也掀不起来了,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递呈罗马皇帝的信件送出去之后,彼拉多感觉到异常的闷热,他的花园里没 有一丝风,胸口的憋闷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抬起汗津津的额头看着残阳如血的黄 昏,奇怪暗红的轮盘为什么还没有落入西山。   由于反抗军在耶稣被处决时袖手旁观,热血方刚的犹大与这一组织彻底决裂, 领着寡妇雅莉玛和她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耶路撒冷,从此在世界各地流浪, 延续着耶稣未竟的事业。   孩子慢慢长大,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犹大是他的父亲,犹大也从来没有说破 过,这对父子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兄弟。   犹大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娘俩儿,他装扮成流浪汉凑近十字架的时候耶稣在弥 留之际跟他说的那几句话。   耶稣说:“谢谢你替我照顾雅莉玛母子,是我的欲孽让他们受苦......”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