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围巾 【小说】   作者: 汤蔚   (一)   挂钟的时针落在六点,她醒了。   自从丈夫过世,她总是在六点醒来。起初是梦醒的,后来就记不清有没有做 梦。无论做不做梦,六点醒来似乎已成了她的生物钟。   她从床头柜拿起手机看微信,群和朋友圈都没有动静,最后一条信息也都是 她留下的。   “看来我是最晚离开,又是最早上线的人了。” 她自言自语着,带点失望, 又带着点自嘲。   微信是女儿帮她安装的。丈夫猝死后,她被悲伤笼罩,不接电话不活动,整 日呆在家里看电视,却没看进去多少。   女儿说:“妈,你需要和人在一起。”   她说:“那你快结婚,生个孙子让我带。”   “妈,别为难人,结婚生子这事能着急吗?”女儿咕哝着,忽有灵机一动, 连哄带劝地硬是教会她使用微信,还为她取了个昵称叫“娅米。”   “我怎么成哑谜了?”   “妈,你姓米,又老爱猜谜,娅米是哑谜的谐音字。娅字多美呀,像我妈, 别人也不会当你是男的。再说你又爱美食,娅米在英文里是美味的意思呢。”   她想,哑谜就哑谜吧。人生不就是一个谜吗?老头子平日里好好的,那天六 点起床赶飞机去外地开会,半道上摔了一跤就走了。老头子一走,把她爱美食的 心也带走了,而她,顿时就哑了,迷糊了。   没想到,她刚试着打开微信,屏幕上便跳出两条求加朋友的信息。一条是邻 居刘大妈发的,另一条来自从前的同事吴颖。两个老姐妹还挺能玩的,不时地蹦 出一朵花,又一个小娃娃头像,真把她给逗乐了。   吴颖说:“我拉你进夕阳红群吧。”   她进群一看,好家伙,小天地里面好不热闹,谈吃论喝,说笑调侃,发儿孙 照片的,传唱歌跳舞录像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你方唱罢我登场。她很久没有出 入热闹场合了,虽然这只是一个虚拟的网络世界,她的心渐渐活泛起来。没出几 天,她已忙着把这个群的帖子转到那个群里,在朋友圈串门发帖,点赞点评。她 的微信朋友越来越多,其中一半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天她在群里上传了一个正冒着热气的砂锅狮子头视频,引来一片赞声。有 人说既然大家都爱吃,哪天各带一个拿手菜一起聚餐吧。   聚餐的日子到了,她把一盒五香酱牛肉交给刘大妈,说不去了。   “早就说定的事,你怎么变卦了?”   她说她不和陌生人一起吃喝。   “一回生,二回熟,再说咱俩不是熟人吗? ”   她摇摇头,转身走了。   她人没去,心还惦记着这个聚会,不时地看一眼微信。果然,很快就有人将 聚会照片发到微信群了。她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群,极力猜测谁是谁,却 忍不住笑出声来。“熏衣草”穿一件紫色衣裳,还颇有一些熏衣草的韵致,“水 涟漪”的却是个胖大娘,“青山绿水”是黑脸老汉, “老牛破车”文质彬彬, 据说他曾是大学教授。所有的菜肴都被拍了照在微信群里亮相,她的酱牛肉被评 为第一名,奖品是“老牛破车”捐出的一只耐高温陶瓷砂锅。   她向“老牛破车”道谢。   “老牛破车”回信说:“这是实至名归,不用谢。重阳节快到了,我们聚一 起过个老人节,这次你一定要来哦。”   她没吱声。重阳节那天她要去墓园看亡夫。逢节必聚,是她多年前和丈夫说 笑时讲定的。去年重阳节她患感冒没去看他,晚上便梦见他说冷。第二天,她撑 着身子去了墓园,为他烧了加倍的锡箔元宝。她习惯于对他百依百顺,倒不是因 为他强横霸道,而是因为他对她百般依赖。人们称赞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没想 到他六十岁不到就撒手人寰。于是人们又说了,不吵不发,夫妻就该吵吵闹闹的 携手到百老。   重阳节的大清早,她做了四个丈夫爱吃的菜,然后焚香沐浴,穿上干净衣服, 坐出租车去到郊外墓园。墓园里人烟不多,她在他的墓台前放上菜肴水果和鲜花, 点燃香火,默默祭拜了一会儿,祝愿先夫亡灵八方吉祥,天上安宁。如今她已不 再流泪,只是凭吊往日情分。   她走出墓园时太阳正暖,白云悠悠,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田野,四面风水恬 静祥和。丈夫在这里安息,她心里安宁。   她站在人行道等出租车,半晌见不到一辆。她想,反正手上空了,那就省点 钱乘公交车回家吧。   等车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看微信。夕阳红群友正在吴颖家聚会,桌上摆满各 式各样的糕点,人人笑逐颜开。她看着照片和视频,心里生出一丝羡慕。   她在换乘地铁时发现脖子上没有围巾。她记得她是在点燃烛火之前解下来的, 却把它忘在墓地了。这是一条浅米底色夹深红格纹的混毛围巾,已经很旧了,但 她是个念旧的人,家里的一针一线都不随意丢弃,更何况这围巾还是丈夫送的呢。 那年他出差到上海,看见马路上的女人带着这围巾挺好看的,省下差旅费给她买 了一条,让她大大地时髦了一回。   她决定返回墓园寻找围巾。   (二)   她找到围巾,挂在脖子上打了一个结,感觉扎得紧了,又松开一些,这才慢 慢地走出墓园。   临近家门时太阳已经西沉,她肚子很饿了。她不爱上饭馆吃饭,嫌油腻,调 味品也太多,但此时她已疲惫不堪,便走进一家小饭馆。   店堂里人影寥寥。她叫了一碗虾仁汤面,想了想,又要了一块方糕,慢条斯 理地吃了起来。   突然间,店堂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好吃,不吃。”   她循声望去,一个老妇人正跌跌颤颤地往店门外走,一个老男人追上来,哄 她归了座,伺候她继续吃喝。老妇呆着脸,机械地咀嚼着,男人拿了餐巾纸,不 时地为她擦去口水。   她看着这一幕,不禁愣呆了。男人察觉后对她抱歉一笑。这一笑让她认出来 了,他像极那个“老牛破车”。她放下碗筷,像被鬼使神差了似的走到他们桌前, 问他是不是“老牛破车”?   他愣了一愣,问道:“你是哪一位朋友?”   她说她是微信群里的“娅米”。   他扬起浓眉,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哦,你就是娅米。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 你,幸会。”   “我也没想到。”   “上次聚会吃了你做的酱牛肉,真是太好味了,大家让我把剩下的带回家, 我老婆吃得高兴,天天念叨着酱牛肉。这不,今天我带她来饭馆吃,她却嫌不好 吃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老妇正在把菜碟里的装饰花放进嘴里,他看见了,连忙把 花从她嘴里取出:“嗳,瑞芳,这个不能吃。”   她站在一边,不知该离开,还是该说些什么。正为难时,他向她致歉说: “对不起,瑞芳这两年糊涂了。”   “没关系。”她看着瑞芳,心生怜悯。   瑞芳呆呆地看着她,嘴唇蠕动着:“妈。”   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忙又致歉说:“对不起,她经常胡乱称呼人,你别在 意。”   她安慰说:“没关系,她的思维停留在过去,想着她妈。”   瑞芳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提高嗓音叫道:“妈,妈。”   她挣脱不了,只得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拍着瑞芳的手背。   他一叠声地道着歉,拉开了她们俩。瑞芳松开手,眼里滴下泪来。   她心一软,忙说:“我再陪她坐一会。”   他说:“你还是走吧。我回家给你写微信。”   她梦游似的拖着脚步往家走,脑海里乱哄哄的,瑞芳呆滞的神情定格在她眼 前。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老头子一口气透不过来就死了,而瑞芳活成这个 样子,这口气也太憋屈了。唉,人生无常,每过一天都老天的恩典。她走着,想 着,心里突起一阵悲凉,腿骨也软了。她站住脚歇了口气,转过身子往菜市场走 去。   她买了几斤上好的牛腱肉,回到家就腌上料,连夜烹制成酱牛肉。炖肉的时 候,她打开手机看微信,“老牛破车”没给她来信,群里也没见他发言。她有点 诧异,平时他是个群里的积极分子,不是向人请教家务,就是帮人解答问题。   她不时地看一眼微信,在几个群里进进出出,“老牛破车”还是没有冒泡。 他没出意外吧?她莫名地担心起来,忙给他发了一条私信:“我为瑞芳做了一盘 酱牛肉。”   他很快回信说:“怪我多嘴,你太客气了。”   “你明天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去。”   “嗳,不能再麻烦你了,我来取吧。”   (三)   他们约在附近的公园见面。他先到了,正在向她快步走来。   “你好!瑞芳呢?”   “你好啊!我叫牛荃,叫我老牛吧。瑞芳在睡午觉。我请你吃个便饭好吗?”   “不用,我已经吃过饭了。”她边说边把装着酱牛肉的盒子递给他。   “小米,能请你坐一会吗?”   他叫她小米,这年头已没人这么称呼她了。一瞬间她有点恍惚,又有点高兴。   天色蔚蓝,树叶锈黄,秋风送来蒲公英的花絮。他们坐在树下的绿色长椅上, 谈起瑞芳的病症。那时他刚退休,又被学校返聘,于是请了护理工照顾她。瑞芳 一反从前的温顺,闹腾得厉害,换了好几个护理工都干不下去,他只得亲自看护 她。瑞芳脑子糊涂了,食欲却旺盛起来,并且挑食,经常大小便失禁,伺候她吃 喝拉撒成了他平生最难做的功课。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丈夫照顾妻子很少见呢。” 她由衷地说。   “唉,我经常搞不定。”他的眼里透着无奈。   她最看不得别人示弱,总想大包大揽地帮着把问题解决了。女儿说,这样的 女人从前人称“花木兰”,如今就叫“女汉子”。   “瑞芳还爱吃什么?我换菜式做给她吃。”   “嗳,小米,不能老是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去年退休了,有的是时间。我喜欢做菜,有人爱吃我才高兴 呢。”   她和他约定,每天中午为他们送菜。她探摸出瑞芳的口味喜好,总是做浓油 赤酱的菜肴。他给她菜钱,她总是备有发票和零钱,一分也不肯多收。他指出柴 油酱醋和人工也是钱啊。   她听了立刻板起脸:“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什么人工?我做的菜不卖钱。”   他尴尬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她没等他说完便走开了。   他追上她,连声赔着礼,保证以后只听她的,决不再多嘴。她这才点头笑了。   他们每天在微信说话,多半在群里说。他们心照不宣,都能听出那句话是说 给对方听的。有时候他不接她的话,她心里便有点七上八下的。她把她照得好看 的照片私信给他看,他夸她白皮肤大眼睛,是个美人。   “哪里是美人?老了,成霉人了。”她嘴里这么说,心里乐滋滋的。   这天她给他送菜,他又要请她吃饭,她还是推说没空。   他恳求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两年没过生日了。”   她沉吟了一会儿,问道:“瑞芳呢?”   “瑞芳在家,钟点工看着她。”   她跟着他进了餐馆。他预定了一间小包房。她暗自嘀咕着: “还订包间了, 我若不来,你一个人来吗?”   他一口气点了六个菜。她忙说:“不用那么多,吃不完的。”   “不一定比你做得好,多点几个或许有你能吃的。”   她摇头说:“真不用那么多。”   “小米,我这是取六六顺之意,认识你很荣幸,我很珍惜。”   他的声音温柔,语气中带着一丝落寞,她心里一动,抬眼看他时正遇上他看 她的目光。她连忙低下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喝酒么?”   “不喝,你想喝就喝吧。”   “我戒酒了,怕万一喝糊涂了,没法照顾瑞芳。”   “你是模范丈夫。”   “唉,怎么说呢?我曾经在她家乡当插队知青,她是我的田螺姑娘。”   “哦。”她第一面就感觉老牛和瑞芳背景悬殊,果然猜对了。   “有些事憋在心里,总想找个知心合意的人说说,你若不嫌烦......”   他真把她当知己了?整天照顾痴傻的老婆,一定很憋屈吧。她放柔声音说: “只要你愿意说,我愿意当听众。”   “谢谢你。这么说吧,我们的儿子,不是瑞芳生的。”   “哦?”   “儿子的亲妈是王岚,我们是一起去淮北插队的知青。”   “ 我大哥也在江西插过队。”   “我们那批人命运多舛,王岚她,就死在了乡下。”   “她怎么了? 听着让人难过。”   老牛的目光掠过她的脸,凝固在前方某一点,缓缓地说道;“说来话长啊。 瑞芳的父亲是大队长,推荐我上了工农兵大学。我走后,王岚和我通过几封信便 断了音讯。放暑假时我回乡看她,才知道她生下了我们的儿子,遭受很多罪,熬 不过去自杀了。是瑞芳把孩子养活的。”   她一阵唏嘘不已,叹着气说道:“瑞芳心肠真好啊。我想她爱着你。”   “我那时混,没敢认孩子,匆匆溜走了。我回到家,父亲被拘留审查,我受 到牵连,也被大学开除,遣回农村。”   “唉,那年头时时有不测风云。”   “我心灰意冷,也生出死的念头,瑞芳温暖了我,让我活了下来。我和她结 了婚,就这么过到现在。”   “嗯,你没有当陈世美,现在是你照顾她了。”   “如果没有瑞芳,我和儿子都活不了。有时候,感恩是一种责任,是坚持的 动力。有时候,你不得不信福报轮回。”老牛说着,沉默下来。   她也沉默了。如果丈夫摔了一跤没走,而是卧床不起,照顾他就是她的责任 了。她对丈夫谈不上感恩,只有感情。感情是否比感恩更深厚,更能坚持?她没 有再往下想。   (四)   微信群里的人都知道娅米在帮老牛做菜,又从他们对话的蛛丝马迹中察觉出 他们的亲密,有人半真半假地挪揄他们,也有人不乏撮合之言。她是一个容不得 暧昧的人,这回倒挺随和,并不生气。   女儿也说她变开朗了,更年轻漂亮了,又说:“妈,你如果有了男朋友,我 不会反对的。”   “不许胡说八道。你爸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编排你妈?”   “我是认真的,夕阳和朝霞一样美,但更需要珍惜。”   “去,你要是烦我就别回来看我,我不会靠着你。”   女儿吐吐舌头,笑着走开了。   让她疑惑的是,她早晨醒来总是先想到老牛,打开微信也是先看看他说了些 什么,她对亡夫的思念越来越淡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老都老了,还有这念头?”她照着镜子问自己。镜子里 的女人眉眼舒展,神清气爽,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她从女儿抽屉里拿出一条鲜艳 的真丝围巾,在脖颈缠着绕着,打着蝴蝶结。   “他是个有夫之妇,老婆虽然痴呆了,但还活着呢。”恍惚间,一个声音在 她脑海响起。她对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像是要摇去这些胡思乱想。   这年冬天干冷,城里只飘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就迎来了春节。除夕之夜,女 儿带男友回家和她一起吃年夜饭。饭后女儿让男友洗涮碗筷,自己坐在沙发上陪 她看春节晚会。母女俩看看笑笑,说着闲话,看到老年人相亲节目时,女儿调皮 地问:“妈,你啥时也带男朋友回家呀?”   “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我倒要问问你,你啥时领证结婚?”   “妈,你又催了,我暂时不考虑结婚。一张结婚证除了法律束缚,能管住人 性和思想吗?两情相悦就行了。”   “傻孩子,你若是个男孩我也不催你,但你是个女孩。女人花季短,生孩子 也得趁年轻,身体恢复得快,孩子的质量也好。再说妈现在还有劲,还能帮你带 呢。”   “妈,你又来了,时代不同了。你知道什么是丁克吗?”   她当然知道,看了那么多微信,还有不知道的事?但她不敢接口。这闺女从 小就爱跟她反着来,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只有赶紧闭嘴,才不至于让女儿的 一丝杂念生根发芽。有时候,她故意顺着女儿说违心话,女儿反而倒过来理解, 做了顺乎她心意的事。   “嗳,其实妈也想明白了,人最难过的关不是男女,而是子孙。血亲的爱最 无私也最狭隘,还是无儿无女一生轻。”   果然,女儿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妈,你怎么了?后悔生我了吗?我哪 里让你沉重了? 我今年结婚,明年就让你抱孙子,怎么样?”   “你看看,这不是血亲的压力是什么?我没逼你哦。”   “好了啦,妈,你现在可真能撒娇,一定有男朋友了。”   “又没大没小了,过了年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撇开女儿走进厨房,碗筷已被洗抹干净,整整齐齐地归放在橱柜里。她暗 想:这小伙子做事还挺干净利落的,看来女儿找男朋友还真有点眼光,将来比自 己有闲福呢。   她泡了一壶清茶茶回到客厅,女儿和男友已经不在了,电视屏幕里出现了她 曾经喜欢过的名嘴主播。自从主播和女医师的婚外绯闻曝光,她看见他就觉得虐 心。她“啪”地一下关了电视,耳边是女儿房里传来的一阵阵喘息和嬉笑声。她 摇摇头,叹一口气,重新打开电视,名嘴还在那里道貌岸然地说着什么。她转了 一个频道,又转了一个频道,“啪”地一下再一次关了电视。她看电视的兴致已 经消失殆尽了。   第二天上午,女儿和男友吃了她做的芝麻汤团和三鲜春卷,向她挥挥手就出 了门。她站在阳台上,眼睁睁地目送他们的身影走出视线。   屋里空落落的,她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她打开手机看微信,在微信群里发新 年贺词。所有的群都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呼应。也难怪,大年初一老人们都忙 着给孙子发红包呢。   (五)   挂钟走到十点钟,她打开冰箱取出一只罩着盖子的菜盘,盘里装着酱牛肉, 白斩鸡,盐水鸭,熏鱼和糖醋排骨。她把菜盘放进麻编提篮,又放了一盒自制的 三鲜蛋饺,拎在手里出了门。   一月的天气,虽是万里晴空,依然寒意袭人。她穿着女儿昨天送她的绛红色 呢大衣,围着那条老旧的长围巾,不疾不徐地走在马路上。经过花店时,店堂的 音响正播放着腊梅花歌。   “春前百花先,花黄如香腊,腊梅花呀腊梅花,春开幸福来...... ”   她停下脚步听完歌,买了几支开得正艳的腊梅。她一手抱着花,一手拎着篮, 拐两个弯已到牛荃家的楼下。正是晌午时分,大楼门口人流络绎不绝。她没有通 报牛荃,跟在人身后便上了电梯。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她找到403室,按响门铃,没人来开门。她又按了几下,里面传来嗯嗯呜呜 的声音,还是没人开门。出什么事了吗? 为什么会有这种声音?她放下手里的东 西,握紧拳头敲门。屋里的“呜呜”声更响了,还夹着几下“噗噗”声,仿佛有 人在跳脚。   “老牛! 瑞芳!”她大声叫喊着。   “小米,你怎么来了?”牛荃拎着大包小包,疾步从过道走来。   “你回来啦?你家怎么了?”   老牛掏出钥匙开了门,她抢先一步跨进门,蓦地楞住了。瑞芳嘴里含着手绢, 手和脚都被布带捆绑着。   “瑞芳! ” 她快步上前,掏出瑞芳嘴里的手绢。   瑞芳痴痴地看着她,连声喃喃着:“妈,妈,妈- ”   她趔趄着往后倒退了小半步。   瑞芳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她,没再出声。   她心头一酸,忙又挨近瑞芳,柔声说:“我来帮你松绑。”   “快别动,让我来。”牛荃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过来为瑞芳解绑带。   她站在他边上,责问:“是你绑她的吗?你为什么要绑她?”   老牛没有答话,自顾自地将布带折好,放进橱柜。   “你为什么绑她?”她心头冒起火来,不禁提高了嗓音。风度翩翩的老牛是 在虐待妻子吗?那他就是个伪君子,跟那个名主持不差上下。   他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今天是大年初一,你轻点声。”   “饿,我饿,吃饭。”瑞芳的咕哝声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好,我们开饭。”他拿碗放筷,从塑料袋里逐一取出外卖食物。瑞芳亦步 亦趋地绕着他转,张口等着他把饭菜送进嘴里。她看着这一幕,不禁又楞住了。   瑞芳吃着吃着打起了瞌睡。他这才回头对她说:“钟点工过年休息,我绑住 她才能出门,不然她会打开门窗,乱跑走失的。”   老牛说完这话,抱起瑞芳往卧室走。她坐在沙发上,心里嗒然若失。看来她 错怪老牛了,竟对他大吼大叫。他从未这样冷待过她,这回一定生气了,或许把 她视作泼妇了。她一时坐立不安,既恼自己欠思考,又恨自己大失态。她站起身, 把松开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开门走了。   寒风夹着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是她刚才放在过道的腊梅花香。她蹲下身子, 轻轻抚摸着金黄色的花瓣,微凉含馨。   “小米。”   身后响起老牛的声音。她站起身,没回头,轻声说道:“我走了。”   “别走,小米,我有话对你说。”老牛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他从没握过她的手。这些年来,她除了自己左手握右手,没有触摸过任何人, 几乎忘了肌肤之亲的滋味了。老牛的手热乎乎的,似一道电流窜入她的身体。她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嗓子眼里。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屋,拉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他久久地看着她,没有松开她 的手,也没有说话。   屋里静悄悄的,暖气吹得她恍恍惚惚。她的心里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暖情 愫,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他用手掌为她拭泪,柔声说:“对不起,我刚才是不是让你难过了?”   “没,没有。” 她挪开他的手,站起身:“我真的该走了。”   他跟着她站起身:“小米,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呢。”   “那,你说吧。”   “你的脸,要不要去洗一下。”   她这才感觉脸庞紧梆梆的,想必是凝干的泪斑。她脱下大衣和围巾,进洗手 间洗了脸。刚洗过的脸白净润泽,她想涂一点护肤霜,四下巡视了一遍,又打消 了这个念头。她照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走回到客厅。   老牛站在客厅中间,手里捧着一只礼盒,含笑看着她说:“祝你新年快乐! 也祝你生日快乐!”   她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你是大年初一出生的,不就是今天嘛。打开看看好吗?”   盒内是一条浅米底色夹深红格纹的羊绒围巾,和她那条旧围巾十分相似。但 是这条围巾色彩润泽,触感无比细腻柔软。她知道,这围巾是英国大名牌博柏利。   “你,咳,我有围巾,你给瑞芳用吧。”   “这是我送你的。”   “不,不要。我用不着。新围巾,我也不习惯。”   “小米,我知道你念旧。过去的可以不忘记,但要放下,放下才能过得更好。 庄子说,‘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我记得你也说过,人生就那么几十年, 每过一天都是上天的恩典。”   “这条围巾太时髦了,是年轻人用的。”   “年龄不是问题,怎么想才是关键。大年初一,送旧迎新,你是双新临门 啊。”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拿起围巾给她围上,她想推,却推不了,人已在他怀 抱中。   他的怀抱温暖有力。她这么依偎着他,已是如梦如醉。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肩 背,用鼻子磨蹭她的脸颊,喃喃道:“小米,这么好的女人,不要委屈自己。”   他的呼吸局促,鼻息间呼出的热气熏得她晕陶陶的。被男人爱抚的感觉是如 此美妙,一种久违的潮热在她血液中窜流,让她禁不住呻吟出声。   突然间,她闻到一股臭气。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瑞芳站在他们跟前,衣冠 不整,披头散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们。她的心怦怦直跳,似有芒刺在背。   “瑞芳。”她低呼一声,推开老牛。   老牛回过神来,慌忙起身走到瑞芳身边:“你怎么醒了?又尿裤子了?”   “我,我......”   她走近瑞芳说:“我帮你去洗洗。”   瑞芳半张着嘴,直愣愣盯着她,突然一歪身倒在地上,哭了: “你走,你不 是我妈。”   “瑞芳,不闹,听话。”老牛弯下腰,扶起瑞芳。   瑞芳惘惘地看着老牛,吸了吸鼻子:“儿子呢?”   “儿子在国外,有空就回来看你。”   “你不要走。”   “我不走。来,起来,我帮你洗澡。” 老牛扶着瑞芳进了洗手间。   尿臭的气味渐渐地消散了,瑞芳的哭声也嘎然而止。娅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 地,视线变得模糊。她抹去泪水,穿上大衣,将那条老旧的围巾绕在脖子上,离 开了老牛家。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