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纽约戏梦》   作者: 南希   (1)   大约世上没有两座山是相同的,但任何地方的平原都是一模一样的。我坐的 巴士正行驶在美国东部平原的一条公路上。公路看上去全都差不多,望不见的来 路,看不清的前路。我并不在意自己是在伊利诺伊州,宾夕法尼亚,还是在纽约。 前方一望无际。我只想到处走一走。   我是个由着性子来的人。对此我父母和家里的长辈有不少恶评——不撞南墙 不掉泪。我一旦热血上头,就非要痛快一下,什么也挡不住我。我就是在热血当 头的时刻,在报上看到我心仪的歌舞剧团在招募演员,跳上了路边的“灰狗”长 途汽车,直奔纽约的。现在,一定是十点过后了。我并不知道我来晚了,因为这 里实在不像是晚上十点,纽约的时代广场总像是傍晚六点一样热闹。   此刻,我爸爸妈妈和威廉一定会很着急。 我们全家是跟着伯伯移民美国的, 按说是比较幸运,但父亲不懂英语,只能在伯伯的修车行打工;妈妈家照顾我和 弟弟,全家的收入只靠父亲修车那点钱,日子过得很拮据。父亲在家里早已宣布, 家里没钱给我上大学,我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要供他读书,而我,随便我想 读什么都行,但是不能管家里要钱。我家以开始住在地下室,我记得和弟弟唯一 的玩具是一辆小汽车,爸爸是修车的,只有车才有收藏价值,他的梦想就是我家 车库里能收藏好几辆老爷车。我们玩的汽车总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开------ 因为 家里的水泥地板是倾斜的。我庆幸我父亲的决定,这样我十三岁就开始打工挣钱, 能独立给自己编织大学梦想。等我报考大学时,他们才发现我要修的竟然是艺术。 艺术?——我爸的嘴咧得老大——在美国,在全世界都没有一个国家能让艺术家 吃饱饭!我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下,终于放弃了学艺术,选择了学费少而事业保险 的护士。我学成做了护士,一切令他们安心的时候,一个叫威廉的男人对我表白 了爱慕,在家人的期许下,我应该顺理成章地在今年夏天完婚,嫁为人妇,而我 却突然留下了一张字条,从家里消失了。   42街上的霓虹灯快速地闪动,人头攒动,剧场门口却静静的,没有演出,只 有一张告示,演员征集结束,演出将于两个月后开始。   我一直站到接近午夜,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等着运气降临。高楼上急速 流串的霓虹灯更加辉煌,而在它的反差下,街底层的剧院、商店门窗紧闭,格外 萧条。风硬起来了,我穿得少了,加上肚子饿了,越站越冷,脚趾头由疼痛到麻 木。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越想理越理不清头绪了。街头不时快速驶过几辆黄色出 租车,我想跳上其中的一辆,逃回家。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走来走去,一会儿 近一会儿远,因为站在黑影里,看不清楚他在干什么。这种闲人有很多,站在时 报广场周围,三三两两的,也许是在推销戏票或推销别的什么。   开始下雨了。黑影里的人走过来。他离我这么近,闻得到他身上的烟味。他 站在那儿,头缩在大衣领子里。他每隔一两分钟就往左边去几步,再往右边走几 步。他身材高得几乎使我害怕。我觉得他似乎是在等人。这么想了一下,就觉得 他不像坏人,倒像是个护卫哨兵。偶尔车灯映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一个拉丁裔脸 型,大眼深眉,一对黑眼睛充满不快乐。脸上硬硬的,一张严肃苍白、毫无表情 的脸。   他走近我,突然开口问,是考《蛇》剧演员的吗?我点点头;他说,不巧, 报考已经结束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剧团排练到夜里2点,你可以等人出来 时候再碰碰运气。我一下子消除了对他的戒备——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找个人说 话有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告诉我他是墨西哥人,他个子很大,比我高一头, 有了他的伴陪,夜晚就不那么可怕了。终于,陆续从剧场侧门里传出一阵说笑声, 走出一些人,在空旷的广场,他们的声音很快就四散了。他在招呼人群里的一个 女人。我只能看见那女人峭削的背影,看见她那镶有裘皮衣边的大衣腰带与高衣 领,以及手指间萦绕升起的烟雾。   那个女人对他说,张三,你怎么还在这里?   张三不姓张,他的英文名字是Johnson, 发音很靠近中文的“张三”,理应 译为约翰逊或约翰生,我私下里按音译叫他张三。张三指着对面的人对我说, “这是莉莉(Lili);莉莉,这是梅(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May)。梅想知 道,你们剧团还要招人吗?”莉莉粗声大嗓地说:“是你的朋友?”看不清脸, 听这种粗嗓门通常是非裔女人才有的。我把手伸过去,合在她伸过来的手里,我 这时才看出来,这个叫莉莉的实际上是个男人。“还没地方住吧?跟我来吧!” 就这样,张三就像卸货一样把我交给了另一个男人。   莉莉领我到纽约著名的SOHO区,住进一个收费便宜的家庭式旅馆。走在凹凸 不平,年旧失修的,像中式纪的石板路上,满大街都是那种破旧的欧式小楼,似 乎在上个世际黑白电影里才能看到场景——阴暗的街角站着一个脸色忧郁的落魄 艺术家,和他的红尘女友。他们在衣食无着时还依偎在一起——正当我胡思乱想 的时候,女主人琼斯太太带着我走上楼梯,她骄傲地说,我这里都住着艺术家, 画家,舞蹈家和百老汇演员,所以我们的旅馆叫作“艺术家之家”。上了二楼, 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里面已经住满了人,灯光很暗,她指着地上一个床垫说, 天快亮了,你先将就睡一会吧,有什么事天亮再说。我只想在天亮前睡一会,就 和衣躺下了。我躺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心生奇怪,这是什么地方?在我不长的 生活经历里,从来没有睡在地上过……我开始后悔了,满脑子都是对自己的猛烈 谴责,我来纽约要干什么?和家人不告而别,让威廉担心。我为什么不能像别人 一样安心做护士,结婚养家生孩子,像我的父母一样,供一个或两个孩子上大学。 我需要定定神,理理心里的头绪。我这次的出走实际上是由来已久,是为了向自 己证明什么,证明我的梦或许走不通。这样,我会对自己有个交代。也是对威廉 证明什么,因为他明确反对我搞艺术,他简直跟我父母站在同一立场上,他说, 结婚后他可没有能力保证我搞艺术,我必须放弃搞艺术才能共同分担家用,我说 那我们分手吧!我需要证明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想逃离那别人安排好了的、 看似合理的路吧?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呀”的一声,门被打开,来人并不 开灯,蹑手蹑脚熟门熟路,竟然摸着黑,在我身边另一个床垫躺下了。我在黑暗 中瞪着眼,一声不吭,呼吸压得很紧,生怕惊动了身边的人,虽然看不清,但是 不敢睡,也不能睡,谁知同屋的是什么人哪?不久身边响起了鼾声,越来越响, 不像是女人嘛!第二天才知道,半夜进屋的竟是个男人,这个发现把我吓一跳! 再定睛一看,屋子里住了九个人,有男有女,有的睡在沙发上,有的睡床垫子上, 有人干脆睡在地上;大家互不干扰,上厕所时走路要小心,注意脚下不要踩了人。 有人住一夜,第二天给房东一些钱就走了;有人晚上会回来,也许会带一两个人 来。他们都是搞艺术的,都是全世界各地到纽约来寻艺术梦的疯子,像我一样。 我不知道纽约有多少个这种睡觉的地方?   成功者是少数,大多数人缺乏心气,可是仍有一些小人物想要真正地活上一 回。这种人从他们的家乡不断地来到纽约或其它城市。比如那个名叫莉莉的男人, 还有他的同性恋人彼德。他俩住在另一间房里。彼德出生于英国伦敦一个儿科医 生家庭,从小酷爱魔术。他参过军,退伍后,做过演员,参加过演出,进大学修 剧本写作,并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旅行剧社。大学毕业后,他曾为电视台拍过电视 纪录片,并在一些影片中充当配角,到后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理想是做一个画家。 为了梦想中的画展,他已经在纽约街头站了七年了,到现在还是个街头画家,却 还住在这个破旅馆里。莉莉也是来纽约五年了,在一个艺术学校当旁听生, 平 时打打零工,每年夏季演出季都到百老汇撞运气,做群众演员。今年他的运气不 错,终于混上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小角色。莉莉把我介绍给剧团经理,经理答应先 让我留下,先做打杂零时工。工资虽然少得可怜,可是起码可以先应付生活。我 的纽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第一项工作就是上大街揽“生意“,拉观众,卖戏票。我的样子一定很 沮丧,因为我连一次正式的面试都没有赶上,我连琴也没拉一下,我的小提琴、 唱歌、舞蹈才能一样都没有来得及表现。我是目标是成为一名载歌载舞的百老汇 演员啊!经理不耐烦地说,“你的表演才能怎么样,我们要拿到实践中去检验 ------你们都要到街上去表演,看看谁能拉来观众买票进戏院------有了观众, 你们的舞台梦才能真的实现。”   好吧!就这样,我成了纽约中城“站街人”之一。早上我只吃了一个犹太面 包圈,这是昨天中午到今天中午的唯一的一次进食。我还没有卖出一张票。我不 知道怎样兜售手中的这些戏票。我们每个人都斜挎着一个像旅游者那种挎包,黑 色,方形,侧面带拉锁,里面放着票单、计算器、收据。我对面是亚裔男孩子保 罗,后来知道他是马来西亚人,圆脸,戴着长形黑色宽边眼镜,穿着粉色紧身衬 衫和蓝格子窄裤脚七分裤。他的头发一侧偏下来,盖住一只眼睛,另一侧刮得精 光。他们男演员必须穿得标新立异,才能在纽约最热闹的时代广场跳出来, 让 人看到,让人注意。   偏偏在这时,我又开始走神了。我站在 “索菲亚”美容品商店的橱窗边上, 无意中瞥见橱窗中的自己,我有点震惊:上身一件平庸的白色套头衫,下身是像 男人一样的米色卡基布长裤,胶底球鞋,后屁股 兜里随便地塞着一个装水的塑 料瓶,乌黑的短头发,斜长的眼睛,平坦的脸庞、平坦的胸部和有点黄绿色的皮 肤。表情漠然。长相平庸。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张脸庞和别人的脸庞一样漂亮 出众。但同时又觉得这张脸无比陌生。这是我的脸,我不能说不要就不要。这样 一张普通亚裔的脸,能从这个世界大都会舞台占到一席之地吗?我的样子一定很 蠢,因为直到张三站在我的面前,我都没有从白日梦里醒过来。“你为什么不戴 帽子或打伞?”他看着我在毒太阳下皱紧的面孔。“莉莉呢?”他又问。我也奇 怪,说好了一起到街头兜售戏票的,他人呢?   这时有个女人像影子一样悄悄地朝我们靠过来,但是她又突然改变了方向, 朝着马路对面冲过去。她的跑步姿势有点怪,重心后坐,两条腿弯曲得很厉害, 好像走得很费力,马上就要坐下来休息一样。她的样子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 都停下来看她。按说在纽约街头什么人都有,应该是见怪不怪的。她勉强晃荡到 对面马路上,在一块牌子下靠稳,不动了。但是马上,她追上了两个20岁左右的 男孩子,长得干干净净的,像旅游的大学生;然后,她又折身向另一群旅客说笑 着,听不见她说的什么,凡是过路的人都在笑。   我顺着她的腿朝上瞧,嗯,这两条腿还顺溜,笔直,没有赘肉,套着黑网状 丝袜,这么穿的人很少,除了去晚会,美国人没事不会这么折腾自己。她的高跟 鞋足有六英吋高, 她的脚脖子似乎马上就会被拧断。从背影看,这女人身材偏 瘦,窄肩窄背,没屁股没腰,穿着露出整个后背的小黑礼服裙,下摆配着蕾丝花 边;头发像假的,发尾朝外撅着,在风中一动不动,就像抹了太多的发乳。   这个人不像女人,这个想法把我定在一个张大嘴的瞬间------她转过头来, 扬眉咧嘴,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是莉莉!他画了一个大妆,谁也 认不出他来了,眼睛上抹着彩虹,从头到脖子都抹了白白的一层粉,他朝我们扬 起手中的钞票:“梅,我卖出了第一张戏票!”   应该用娇艳欲滴来形容此刻莉莉——我简直都认不出是他来了:丰满的面颊, 顾盼的眼神,深黑的眉梢斜飞入鬓,蕴着英气。假睫毛夸张地向上曲卷着,像蝉 翼一样铺在眼睑上。红唇像石榴花汁,浓得要滴下来似的,蘸一下,就会染指成 丹。莉莉大概生错了性别,他化了妆的样子不但让男人銷魂,让女人也自愧不如。 他性格鲜明,眼神、姿态、话语都强烈得让人吃不消,娇憨得青春鲜烈。他长年 都围着一条自来旧的古雅的长纱巾,金色里掺了旧旧的秋香色,黑色无袖套头衫 紧紧地绷在身上。他一天到晚都爱唱,袅袅歌声直要穿破屋顶云游而去,却反而 不离开了,就在那儿绕呀绕的,充满了我们的“艺术家之家”。   我们的工作很辛苦,不光是因为顾客不肯买票看戏,还因为戏院太多,附近 聚集了近几 十个剧院,你说他看谁的好?我们只有一个勇于尝试的莉莉,而别 的戏院出妖蛾子的人更多。她们打扮更是花枝招展,有的头戴美国佬的高筒礼帽, 有的扛着卓别林似的黑伞, 她们的腿比莉莉的更长更美,她们的脸比莉莉的更 自然更妩媚,她们穿着六吋的高跟鞋,还可以跳踢踏舞,还可以噘起小红嘴唇、 扭着屁股同游客合影。而莉莉就不行了,他穿高跟鞋能站稳就不错了。   每天我们只吃一餐正经饭,平时饿了就买个三明治,一直坚持到晚上。我们 站在街上,放眼一望,都是我们这样的人,深夜十点了,我们还是浓妆艳抹地在 街上兜售我们的戏票。不明真相的人,会把我们跟浓妆艳抹的暗娼混为一谈。我 从芝加哥来,那里白天跟这里一样,摩天大楼,金壁辉皇,可是晚上一眨眼就成 了鬼城,到了晚上八点,摩天大楼的影子就像噩梦一般逼近来,地铁站门口聚集 了乞丐,散发出一股充胀人们鼻腔的腐败气,正经的人们纷纷闪避,神秘的人物 纷纷登场,暗娼们容光焕发,酒鬼们摩拳擦掌,刹那间占领了市中心。据说纽约 时报广场过去也是这个样子,被人视为危险的地带。直至二十世界八十年代,百 老汇的风华才逐渐恢复,现在这块三角地区已再度成为纽约娱乐事业的聚光焦点, 经过大力整顿,时报广场洁净如新生,一反过去美国色情犯罪城市之首的恶名, 以新的面孔拉动了纽约的旅游业和百老汇,也使我们这样的小剧团重获新生,吸 引世界各国的旅游者来观看著名的百老汇演出。   今天我们的收入不佳,所以就在路边的咖啡店打发了晚饭,从马来西亚来的 男孩子保罗、莉莉、彼德和我,每人一杯咖啡,一小块杯形蛋糕。路边的小咖啡 馆只有三张小桌,六把椅子,都被游客占领,我们没有座位,站着也一样吃,不 觉得委屈和寒酸,莉莉舔着沾满奶油的手指,照样吃得秀雅闲逸,我们指着玻璃 柜里的一排摆满了各式巧克力、水果、果仁的的蛋糕,讨论哪一种蛋糕最好吃。 今天彼德一张画都没卖出去,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情绪,他留着和弗洛伊德一 样的络腮胡子,黑胡子之下艳红的嘴唇里露出天然的白牙,为我们的争论狂笑不 止。   忽然窗外一阵骚动,街边围了一圈人,一片混乱中听得到张三的声音。   “最后一分种,你不拿出执照,我们就要对不住了,我们就没收你的货品”。 一个小矮个子、黄皮肤的警察醉心自己的上流腔调。他的西班牙发音很重,舌头 打滚的功夫一流,他是墨西哥人,是张三的同胞。大约也跟张三一样从德克萨斯 的海域偷渡过来的,或者是从新墨西哥的沙漠上徒步走过来的。   “拿下他的货架”,小矮个子警察对另外两个警察说。   “敢!”张三后退一步,脊梁恰好抵在街边索菲亚化妆品店的玻璃窗上,像 猫科动物一样把防御和进攻同时放在这个动作里:将脊背塑成一个拱形。他大声 叫着:“美国不是号称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吗? 什么他妈的民主?明明是在法 庭上有了判决的事,你纽约警察局想推翻就推翻?我只要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 拿走我的货!”张三用发音很次、但口气威严的英语吼着。小个子警察听了这句 话,面孔一烫,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但这笑容似乎被另一些肌肉躯动,有 些不适,僵在那里.   我和莉莉、保罗和彼德赶过去,我们被张三的气概震住了。我们每个人都有 自己的不满,我们的生活一塌糊涂正没地方撒气。我们的愤怒找到了出气口 ------正当那三个警察向张三围拢来,围成了三个围棋子,他将要被他们吃掉的 时候,我们这些人出现了。   小个子警官用流利无比的坏英语告诫张三,说他再拒不交出货品就会请他去 警察局。他打出一个又轻又狠的手势加重语气,令张三交出货架。   我听不懂他呱呱地叫什么,满心都是张三那束无奈的目光给我的酸楚,虽然 我不是第一代移民,可是我父母小心翼翼的眼神我很熟悉,我突然感到我和他一 样,都是自身存在环境之外的人。这时,整个街道被惊动了,一些人靠拢过来, 他们本来都是些街头艺人,也都没有执照,彼得没有执照卖画,我和莉莉、保罗 当然也没有执照,这个小个子警官显然是找张三的茬儿,不管这件事事出何缘, 这时它已经变成了我们这条街公众的事,张三回击的,不仅是警察对这条街公有 宁静的破坏,似乎还有一份公道等着他来主持。   这时出现一个戛然而止的寂静,小个子警察感到了不妙,因为我们几个人都 站在了张三的背后。张三也感到了自己代表着身后的我们,他又一次坚决地说道: “我并没有犯法”。   气氛静了仅仅一瞬,就天翻地覆起来,小个子警察虽瘦小却身材匀称,他甩 了一下警棍,张三偏头躲过了,顺势把他手中的货架扔过去。我缩在一边。感到 空气升温了,身边的人们都急了眼,就像屠夫刀下畜生的眼睛。平庸可怜生活里 的不快,在白热的狂怒中爆发成一种本能的力量,有一种嗜血的激情,一种亡命 的渴望。莉莉“哇”一下子就跳到前边去了。他还没来得及卸掉脸上的浓妆,眼 皮上翻着一抹蓝,挥舞着手臂,伴随着肉体撞击之声,是他那女人一样的叫嚷: “喂,你的胳膊肘碰着人了!向人道歉!唉,起码不应该这样的!”他一件小黑 晚礼服裹着垫了假乳的高挑身材,光着一双白皙大脚丫,脚上的高跟鞋早被踩掉 了,一掉头抄起棍子就朝警察打,边打边吼道:“你个狗娘养的,你再碰老娘我 杀了你!”他身体一蹿一蹿地叫唤着:“民主!自由!正义!人权!”这时他云 鬓披散,半遮桃腮,那种狼狈的英气,好似荳蔻梢头开满的一枝花,春意热闹, 教人眼前一亮。他的样子几乎是快活的,下巴、胸脯、整个上身都扑出去,眼看 招来一场狠揍,张三及时挡在了小个子警察和莉莉之间,手截住了小警察那只不 大却有着足够摧毁力的拳头。张三吃力地把那只拳头按下去,却做出毫不吃力的 样子。   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向我袭来,其中一个揪住了我的右臂。我像被夹在了两座 硬木大柜子中间了。我当然要垂死挣扎。我的肩膀猛一震动,知觉被击散了好一 会,才又聚拢——没想到我居然挨了警棍!   “你们凭什么打人?”张三伸出手,举在空中企图保护我的头部,结果挨了 一记警棍,左手指顿时肿得像紫红色的意大利香肠。后来,他的左手食指不断地 在增加体积,色泽也不再新鲜了,再到了后来,已变成了石灰色了。后经医生诊 断,是粉碎性骨折.   事态到这时,还算在掌控之中,下面的事我也记不清了。张三刚开始还玩命 抵抗,警察们警棍齐下,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我们几个更不是个儿,没几下就 趴下了,一个一个被戴上手铐,按扰乱治安罪被关进了警局。   (2)   这一夜好长。我们坐在潮湿的地板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周身发凉。昨 天我们被关进了这间小屋子,屋里没有椅子更没有沙发。经过一夜的惊吓,大家 都很疲劳和沮丧。沮丧。谁都没话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昏睡了一会, 抬起头, 张三浮现在我渐渐清晰的视觉里,最初,我只是看见了满脸淤紫、血 迹斑斑的一张脸,鼻子和嘴被衣服捂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关切地看着我,把 他的黑色皮夹克内层朝外卷一下铺在地上,让我坐在上面,我便把他的关切完整 地接受过来。莉莉挨着彼得坐在墙角,这时彼得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莉莉,而莉莉 却显得消极、温顺。他坐在地上,正在用衣袖擦掉脸上的妆,脂粉的溶解使他的 五官随之溶解。他整个的人有点瘫痪。彼得觉得应该振奋一下,就说:“我们是 艺术家,而他是一个行为艺术家”,他指的是张三。彼得一向说话沉稳,是个细 腻而有趣的人。他两手置在膝盖上端坐,很有道理似地说:“他在这条街上就象 征着,美国的自由”,头也很有道理似的一点一点地。“他是真正的斗士”。   彼得继续说着。张三此时并没有相应的激昂,他的鼻子和嘴仍然蒙在血糊啦 的衣服里。似乎这个话跟他没关系。“而且,这件事虽然看上去很滑稽,但是却 有那么大的道德力量!”彼得越说越激昂。“这是一个善良、纯洁、勇敢的人, 他以自己的行动,向奥巴马政府抗议他的移民法。他不是在卖一件可笑的商品, 这件事最具讽刺的是,他使用的商标,那个头像,那象征了很多东西。去年张三 被捕时上诉,经过美国高院法官的明确裁决而获胜诉,因为根据宪法保障言论自 由条款,当销售品上印有政治宣示时,销售者不必申请执照。纽约市警局三番五 次找他麻烦,就是无视民众的权力,是为了维护胆小而无能的当局。”我已经习 惯了彼得的艺术家的夸张口吻,他说话有点滑稽,他是像英雄一样对张三尊崇, 说实话到这个时候我还没弄明白张三卖的是什么?   我听得一头雾水,转向张三,正想问他在卖什么? 在话没出口,就被他的 话吓到了——“可是,这半年来,我已被抓了八次!”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用一件背心披在膝盖上。他摇着头,灰心地用双手蒙上脸。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应该告他们!”保罗出主意。   张三决定不再忍耐,他要将纽约警局告上法庭,为自己讨还公道,争取应有 的权利。大家说张三应该找一个律师,听说有人打赢官司得到了几百万的赔偿, 但是又听说法律费用好像是天文数字,就都不出声了。 “那怎么办?我们几个 绑在一块也不够打赢这个官司。” 彼得说,“你以为法庭可以为你主持公道? 错!在美国谁的钱包大法庭就为谁撑腰。”彼得把律师都看成恶棍,他转而建议 张三投靠媒体:“这是个极大潜力的政治案------种族歧视、种族迫害。这个案 子可以震撼纽约,让市政府出面道歉。它的影响不是钱的问题,是对美国真民主 的考验。” 保罗建议不找媒体,因为媒体一介入,法庭可能会指起诉人利用媒 体而不受理案子。莉莉则主张先上法庭,赢不了再诉诸媒体。他说先找到纽约小 商业者协会试试,也许他们的律师会免费替张三打官司。   我们在关押期间七嘴八舌,只想出一口恶气,为张三不忿;但没有一个人懂 得该怎么做。依羁押条款,我们在24小时后就被释放了。后来张三到医院做了检 查、拍了片子,回来跟我们说,“不用担心律师费问题,我咨询过了,律师说不 需要付费。如果我们是无故被打伤,这里就牵涉criminal 和 personal injury 两个案件,纽约的personal injury律师不收费,客户获得赔偿后律师收取 20%-30%的赔偿金。至于刑事案件,在关押期间政府一般会指派律师给出不起钱 的人;另外,释放释放后请律师,可以找愿意做 pro bono 案件的律师,这也不 收费的”。大家的想法和担心逐渐明了和落实了,都觉得这件事可以做,先按两 类案子立案,一个是personal injury, 另一个是criminal ,有人开玩笑说,假 如张三赢了,可以得到两百到三百万美元的赔偿,一定要他请客。   渐渐的,我们很少看到张三了,只是从莉莉的支言片语中,断续听到一些张 三的事。 正在他一步一步忙他的案子,我们的剧团终于开始正式演出了。这 天,我站在检票处,脸上化着滑稽的猫脸妆,我只有几分钟上场演戏的时间,但 我还是很兴奋。我用夸张的表情为观众人们检票、指路,对带了大衣外套的观众, 就指示他们拿到莉莉站着的存衣处去存,人们对莉莉穿着的暴露衣服和他脸上的 彩妆流露出浓重兴趣,过几分钟他们就会明白这是戏妆。我们剧团很小,所以我 们每个演员要同时身兼数职,销售员,检票员,领座员,在中场休息时,我们会 到二楼的酒吧台做接待员、给观众倒饮料,幕间要到台侧去拉大幕,戏散了,我 们还要到大门口去向观众献出灿烂的微笑和飞吻。这不算什么,这比起我们起早 贪黑的排练,比起我们用业余时间打工挣生活费、为自己上艺术学校凑学费,都 不算什么。毕竟,今晚在舞台上发光的是我们!   张三没有看过我们的表演,他正在为官司缠着。他没有看到这么奥妙的场面 ------每一束灯光或每一句唱词都有它自己的个性、意图、姿态和光彩,都逃不 出我们十几年来对自己脚趾、手臂、声带的驯化,逃不出它们与我们之间宿命的 相属。每一个手指和脚趾的任意伸缩都有一种偶然的美感,就像芭蕾的一次完美 的旋转,篮球的一次漂亮的进球,精彩到极致的事物是平时训练中的必然的偶然。   第一场演出非常成功,散场后我们大家到中国城的一家餐馆庆祝。餐馆比较 昏暗,相当拥挤,成堆的人围在大桌子周围,高声说话,一片叫嚷声夹杂着刀叉 勺筷磕在盘子里的叮当声。莉莉和彼得旁若无人,一边在桌子上别扭地跟筷子较 劲儿,一边在桌子下拉着对方的手,相视而笑。   这几天莉莉很沉默。他一直在担心一件事——他创作了一个新的舞台剧,不, 因该说是没有舞台的实验剧。他第一次当导演,问我们想不想来参加他的新剧: “但是没有报酬,实际上我们要花钱租场地”。我们自愿地参加了他的演出,在 下城区租了一个破旧的地下室剧场,为的就是让这个实验剧真正上舞台。   演出是在一个长长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开始的。在黑暗中需要人超级敏感, 将细微的感觉放大,周围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你必须先闭上眼睛然 后睁大,因为太黑了,你会拼命地寻找一种色彩、光线、声音。观众没有座位, 他们必须站着,他们在黑暗中胆怯是挤在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又有些期待。 有人抱着自己的背包、外衣,虽然我们有存衣处,但总有人宁愿自己看管自己的 物品。突然,一道强光出现了,在这个三层楼高,一个篮球场大的地下室里,四 周的墙壁都做过处理,使这光柱像在太空宇宙里,没有影子,显得古怪。有一些 轻微的灰尘在强光中缭绕,散开,慢慢地,你听到一声声有节奏的脚步声。一个 人出现了,他走在一个高架起来的走步机传送带上,他懒散,随意,没有表情, 眼睛看着前方,专心地走路;又像是在街上慢慢地溜达,好像在享受春天的愉悦。 黑暗的背景,更有令人想象的空间:斜阳草树,飞絮漫天,花香遍地,心魂放 飞……   这种散步持续了几分钟,他似乎是为呼吸新鲜空气,或者纯粹是为了走路而 走路,而且随着路程的延续。周围一片黑暗。人们没有什么可看的,只好注意地 看着台上的他:他穿了一件白绸衬衣,衬衣扎在腰带里,最上边的两颗钮扣打开 来了,露出结实的胸膛; 头顶的灯光使他的脸轮廓分明,深陷的双目炯炯有神, 幽深异常,前额上摇曳着棕黄色轻柔的卷发,他揣着手在裤袋里,丰姿楚楚却不 造作,模样儿直爽而聪明。   这个人是莉莉。   他大约走了十分钟,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三分钟,在众目睽睽之下,短短 的三分钟,就像三十分钟那么长,以致于他的眉梢嘴角竟出现了一点老态。滴嗒, 滴嗒,我们在他走路的节奏里听到一种时间的声音。人们在这种枯燥的重复中开 始走神,或者在思考,这个走步机器是不是与一个巨大的时间机器——钟表有几 分相像?他不停地走着,谈不上潇洒,他不能停下,他脚下是一架巨大的走步机, 他一步都不能停下,他停下了,就会被时间甩出去。   一股强风吹来,他的头发乱了,衬衣后面鼓起,像一只白色的汽球。猝然之 间,走步机上出现了一个人,然后是第二个,在他身前或身后,面无表情地走, 或快或慢,跟着他或超过他。当他们肩并肩朝莉莉对面走来时,他只能在一线之 间夺路穿行;后来又出现了更多的人,站了一排,让他备感烦扰,绞尽脑汁才能 找到自己插足的空间。突然,他脚下的传送带开始加速,他只好跑动起来。 一 个巨大的用纸做的大门,从空中朝他劈面飞来,“啪”一下撞在他身上,变成了 雪花般的碎纸屑,纷纷落在观众的肩上、头上。接着,在走步机上竟出现了家具, 一只椅子,两只椅子,十只椅子,二十只椅子,把他挤得无路可走,他便开始像 跨栏运动员一样,在那些椅子上跨越穿行;后来在椅子中间又出 现了一张可围 坐十几人的大圆桌,他在大桌子上健步如飞……走步机上不断出现新的东西,最 后,传送带被更多的人、堆砌的木制桌椅,纸做的瓦砾覆盖了,最初的那个人连 影子都不见了。他正在某个黑暗的洞穴似的地方坠落下去,不知如何能脱身而出。   人们感到了某种滑稽,但他们还来不及消化看到的东西,场景迅速地改变了。 在天花板上无声地出现一块悬挂起的帆布片,它既像帆船上的帆又像一只巨大的 蝴蝶。保罗和我站在靠近天花板的帆布上,腰上拴着保险绳,我们要上演一场空 中芭蕾。在这块倾斜的帆布上有一些肉眼看不见得孔眼,我们的脚插进这些孔眼 中,举步维艰却做出各种追逐、跋涉,倒立,空翻,并显出举重若轻的样子。我 们这种不像表演的表演又很像不断地在编织故事,很像人们的情感追逐和游戏。 人们需要游戏和平衡。人们又很难在感情和生活之间找到平衡点。不光是在舞台 上,在现实生活中也一样——就像莉莉和彼得。   我们的演出很成功,但是纽约没有给莉莉机会,他只有到外地再试他的运气。 他走了以后,彼得很沮丧。莉莉要去洛杉矶的电影厂面试,彼得希望莉莉留下, 因为他的画展下了月就要开始了,他希望莉莉参加他的画展首场派对,莉莉没有 答应,第二天就去了洛杉矶。彼得的画展经过几年的准备,终于选定了在SOHO 区的一个艺术馆展出;保罗的第一个唱片《把花尝遍》正在灌制。我用赚到的钱 在音乐学院注了册,一边修课,一边参加一些小演出。   天气突然暖和起来了,纽约街头出现了穿短裤跑步的人,纽约的冬天总是很 长,人们迫不急待地想跟阳光亲昵。时报广场步行街上挤满了人,人们抢占街上 摆着的铁椅、 石凳,或者花坛的边沿。我和保罗坐着晒太阳、吃三明治,不一 会彼得也参加了进来。他已经几天没露面了。莉莉走后,他几天睡不着觉,一闭 眼,眼前就浮出莉莉的脸庞。他意识到自己更想去洛杉矶跟莉莉在一起,他想给 莉莉打电话,犹豫了一下,又决定不打了。他不想显得挺脆弱的样子。   这时,我们意外地碰到张三,他举着一件东西说:“买一点么?”糖看上去 他的样子不像做买卖的,同情心驱使,我拿出一张纸币递过去   他找了钱,递过来口香糖,结果我发现这不是什么口香糖,是三只保险套。 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在卖保险套。这个误会让我脸红,好在没人看见。更奇怪的 是保险套盒子上竟印着奥巴马的头像,现在我明白警察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抓他了。   我把那硬硬的方盒子拿到手里,恨不得把它藏在手心里,我不可能像莉莉他 们那么轻松地议论这件事。望着这个粗制滥造的“商品”——围绕它产生的一场 闹剧就有了解释。   身边没别人的时候,张三把写着他名字、地址、电话的纸条塞在我手里,又 猛地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急忙把那纸抽回去,再对半折叠,用拇指在折痕处用 力刮了一下,又凑近舌头濡湿,轻轻扯开,递给我没有字的另半截纸,让我写下 我的地址和电话。   初秋的一天,我又在时报广场遇见了张三。他的样子很疲惫,脸颊消瘦干瘪 得可怕,脸色又黄又灰。他说我很快就要一贫如洗了。我对他说:“坚持住!我 们都跟你站在一起。” 这一段时间里,报纸不断地报道张三案子的进程。张三 的律师第二次败诉。他的这些日子过得很艰难,警察又抓了他几次,都是第二天 就放了,也没有提审,也没有什么法律手续。他忍不下去了,说着举起受过伤的 左手,“我一定要告倒他们,我要让他们违法抓人付出代价”。   (3)   又隔了很长时间,当我再遇到张三时, 我发现他瘦了,瘦得都认不出来了。 我说,你怎么瘦成那样?张三说,你也瘦了嘛?渐渐的,我们的接触多了起来。 我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绕在我嘴边的问题:“你怎么会想到卖奥巴马牌保险套 的?”   “原来我只是突发奇想,想出一个奇招,创出‘奥巴马牌’保险套这个品牌, 三元一只,五元两只,七元三只,在时报广场上兜售。后来又有不少人支持我, 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支持我?他们在保险套盒印上了奥巴马的头像,头像下还 写了一段话,‘希望不是一场闹剧’,借此对奥巴马经济政策和移民政策进行抨 击。结果我火了。各个报纸电台都报道我。顾客绝大多数为女游客,她们喜欢把 这个别出心裁的保险套作为礼物送给男友,嘿嘿! 是不是很逗?   “但有人不高兴。把奥巴马头像印在保险套上,你对首长什么态度?大概这 才是警察一年抓我好几次的潜在原因。警察当然不直说,就找个无照经商的借口。 可我是不是无照呢?是。我以总统的头像和质疑移民政策的话做招牌,所以执照 总是拿不到;既然无照,该不该抓呢?未必。警察把我抓了就放,从不敢真把我 怎样,因为我有绝招,那就是奥巴马头像下的那段话。”   他的案子在法院得到了裁决,给予卖奥巴马保险套的合法性。警察虽不服, 仍以无照经商抓他,抓又不真抓,第二天再放,实际就是骚扰他,让他知难而退, 自行蒸发。纽约媒体就此事大做文章,人人都知道时报广场有个卖“奥巴马保险 套”的张三。有一个报道说:“这场警察与张三间的‘保险套之战’,法理无疑 在张三一边,而警察不过是行政机器的打手而已,他们认定张三是弱势群体,便 以强凌弱。可以预期,奥巴马牌保险套不会轻易退出时报广场, 这道风景线还 将继续闪耀下去。”于是,保险套这个略带滑稽色彩的商品,就不再是一个买卖 或恶搞,它引人关注的是强势与弱势之争。   这会儿天色已暗,夜幕很快就会降临。西边的天上还有一抹最后的绛紫色, 但这一天已经块结束了。我看了看天色,说我该走了,还要完成作业。他伸出手 来:“跟你聊天真好”。我说,“我都不知道我们聊了这么久了”。后来,我每 次见到他就塞钱给他,他便拿三只保险套给我。每次我递过去钱,他就递过来保 险套,每次他都瞥一下我身边的保罗。我和保罗都曾出庭为张三的官司做过证人。   此后的几个月,我参加了波士顿的小剧院演出。我在回来时,纽约已经下了 第一场雪。我暂时没有演出合约,一边在音乐学院修课,一边在地铁站里拉小提 琴,一方面为了挣点钱生活费。一天晚上,我从地铁站出来,天色很阴沉,天空 被含有水气的沉甸甸的阴云遮蔽起来,看样子随时有可能下雨。四周已完全黑了 下来。北风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呼啸。路上几乎不见行人。一切都好像冻僵了。   当我拐进一条僻静的街道,突然有人把我拦腰抱住,我的琴盒“哐噹”一声 摔在地上,嘴巴被人捂住了。“不许叫!”我听到一声低吼。他撕扯我的上衣, 我踢了他的下身,第一个回合,我们扳平;但第二个回合,我明显力不从心了, 我只能拼命地叫,大叫“救命”,街上静悄悄地,门窗紧闭,好吧!我就不信, 沿着这条街,住着几百号人,我就叫不出来一个有良心的!可是,人们好像齐了 心要当聋子。在我有限的英语单词里,再找不到更有力的求救词,也就是 “help”, 听上去就像在说“帮帮忙”那么轻松。 我双手反剪,被他拖在地上, 手脚失去了往日的灵活。眼看着我被他拖进了一个偏僻的停车场,我猛收腹飞起 一脚,正中他的鼻子。与此同时,我太阳穴上遭到了猛击,半边脸马上麻木了, 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像一个布袋子一样摔在地上,这个满脸血的歹徒朝我压 下来------我可以看清他脸上的麻子和吓人的眉毛。他的眼睛充血,变得十分可 怕,骨节吱呀作响,脸上肌肉抽搐着,他低声喊道:“Shut up! ”这声音在深 深的胸腔里发出大而干涩的回声。这时,像从地下冒出来似地又出现了另一个人, 就像黑暗中冲来一匹白马,马背上的王子一把将我抱起,一拳把歹徒打倒在地。 这人竟是张三!他在关键时刻亮出多么漂亮的一手,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如 此的雄性保护。   我的样子很狼狈,衣服被扯破了,头发也乱了。我下意识地给保罗打了电话, 保罗接到我的电话气喘嘘嘘地跑来了。我们三个人坐在附近的一个小咖啡馆,并 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保罗扭着头担心地瞧着我,说: “你比听上去好多了,你刚才在电话里真吓人!”   坐在对面的张三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目光充满了关心和深情。他也似乎对 我怀有好感,从其神态和细小的举止中,我看出了这点。沉默降临在三人之间, 持续了有一会儿,保罗的手机响了。“我要接个电话,抱歉!“他朝门外走去。 张三的目光跟了他一会儿。“你还好吧?吓着了没有?”他转向了我。“当时事 情发生得太突然了,顾不上害怕,现在倒是后怕了。”我老实回他。这时,保罗 回来了,说有事要先离开,张三说,你放心,我会送梅回家。这时,我也渐渐从 慌乱中转过神来了。   刚刚受了惊吓,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张三提议说,“我们去吃点热 乎东西去好了。热乎东西一落肚,心情就会放松下来。”其实这天我也没有好好 吃东西。突然觉得肚子很饿。在等上菜的时候,他说要抽烟,就站起来,走到门 外抽烟。透过窗子,他抽烟的样子让我的心动了一下。抽完了烟回来,他像变戏 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枝盛在塑料盒里的一枝红玫瑰。蜡烛、鲜花、音乐,餐馆 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杯中透明的琼浆被灯光照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映在他脸上。 他伸过手来,摸摸我的头发。我几乎可以感到他的呼吸撞在我的头发上,热热的。 他用一种老熟人似的语气调侃道:“我要证实一下,这么漂亮的头发,是不是真 的?” 他的双手在我背部仿佛寻觅什么似的往来彷徨,又伸出手,触摸我放在 椅背上的手指。我略微扬脸看了他一眼,又马上把手挪开去。   我们剧团的合同到期了,除了我和保罗,其他人都离开了纽约。从被袭击和 一枝红玫瑰后,我便经常见到张三,他经常约我吃饭聊天。我们像老朋友似的谈 天说地。但是,在亲情般的关系中似乎又朦胧地添了一点什么东西。   又一次,他建议我们去小意大利街——他要款待我一顿,因为他有一个好消 息要告诉我。入座后,我在等着上菜的时候问:“你有什么好消息?你抢银行 啦?”“抢银行能有多少钱?”他的表情比以前顽皮了很多,“我现在挣钱比抢 快多了!”我把叉子放在通心粉盘子上,扬起脸:“那么?”就像我们演舞台剧 一样,张三创造了一个神秘的气氛,然后压低嗓门告诉我:“我的官司打赢了, 赔了我一百万!”说完,他那双巨大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听见我“呃”地吼叫了一声,接下来却是沉默。他露出诧异的神色,“问: “吓着了?”我说,我是呛着了。我举起酒杯:“是一百万?没错?”“嗯!” 他把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径直盯住我的脸:“这些都是你的”,他说:“如果 你跟我走的话”。张三隔着餐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喝了口杯里的水,斟酌该说出口的词句。但是什么也没说。我一手拿叉子, 另一只手握起拳头支撑着面颊,貌似专心致志地倾听他讲话。可是事情出现了戏 剧性的变化——他失手打翻了我面前的盘子,番茄汁洒了我一身,我的裙子顿时 像一幅色彩鲜明的现代派油画。他一边抱歉一边提议到他公寓里换衣服,说他就 住在小意大利街附近。我并不知道他就住在附近。进了屋,他递过来一条毛巾和 一件男人衬衣说:“你应该趁现在把衣服换一下,我马上帮你洗掉番茄汁!我这 里有很多好音乐唱片,现在还早,你听听看?”   我站在洗手间里,穿着他的宽大衬衣, 努力地往下抻, 企图用大衬衣的下 摆盖住我的大腿。他悄悄走进来,吃惊地看着我的腿,呼吸不畅起来。这时,我 转过脸,嘴巴离他的耳朵只有几英吋,他猛地接住我的目光,就那么看着我,催 眠似地看着我。我一时恍惚在他那大而黑的眼睛里。我突然感到了他肌肤的接触, 他的体温和气息在交融,我心里一团大乱,在一阵燥热过后,我的避让反而把自 己投进他的怀里。他的一条胳膊围揽过来,渐渐地,我的肩,手,脖子,脸颊, 整个人在一分钟之内全是他的了。   后来------时间并没过了很久,他看出我的脸上起了变化。我脸色苍白,这 时一般女人都是脸红红的,像上了胭脂;关键是我还气喘嘘嘘的,上气不接下气, 呼吸颤抖,这种颤又传到了我的手上,嘴唇上。这时候,我的黑发铺在我苍白的 脸上,但是我并不正面看他,而且极力掩饰自己的激动。他把被单拉到我身上, 笑吟吟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冷?”   我沉默不语。他问:“那么你是生气了?怕你男朋友知道?”我说:“我并 没有男朋友。来纽约前我已跟男友分手了。”“是吗?”张三掩饰不住惊讶, “那么你每次买三只避孕套只是为了支援我?”他朝天花板翻了一下眼睛,“你 让我好妒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那一刹那,我清楚地体验到了与爱情有关的东西,略带咸味的妒忌。我没说 话,一种内在的舒适让我处在幸福的瘫软之中。   他告诉我,我最好放弃艺术,跟他远走它乡。我们要享受一个很长的假期, 然后,再到另一个城市一起去卖“奥巴马保险套”,再让警察抓去,最好再抓几 次放几次,最好把另一只手指打残:“你还做我的证人------我们就会赚到第二 个一百万。”   “你看奇怪不奇怪,好运气来了,什么都挡不住!”   他大笑。他好久没笑了。我觉得应该为他高兴。但刚才那一阵难以言喻的舒 适和自信已渐渐离去。所有的思绪还清晰,所以我惊讶不已,我说,这是欺骗。 他说,我就是为了赚钱。你跟我是一样的!他强调说。我大声说:“我跟你不一 样(这时我的眼睛很不争气,沁满了泪水)我出来闯是为了证明什么,但决不是 为了钱!我就是跟你不一样。” 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于是压低了 嗓门。可是我下面的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 跳:“你是不是全安排妥当了?包 括卖奥巴马保险套和接近我。”我说,“为了达到你的目地,你安排了那天晚上 在地铁站口的袭击,你早早就制造了一切巧合,今天也是故意失手把番茄汁洒在 我裙子上,又提议到你的公寓里换身衣服再走,你是不是全安排妥当了?”   被我这么凝视,他口中不由干得沙沙直响,连吞几口唾液,以使自己保持镇 定,“我如果不跟你做爱,你觉得我会做出什么反应呢?”他的口气充满了好奇 和敌意。“那你会生气的。”他回答,一边哈哈大笑起来,并露出半含讥讽的表 情。   “这么说你经常这么干?”我惊讶地看着他,我的声音虽然很冷静,很超然。 其实,这时我真想赶快结束这场游戏回家大哭一场。   “当然,再没有比英雄救美之后的艳遇更妙不可言的了”他说。   我不再说了。我感到自己在颤抖,至于那是焦躁还是气恼,自己也不明白。 但无论是什么,我都无法使颤抖中止下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你 是不是觉得你已经从我身上得到了一次满意的消遣?”说完我畏缩起自己的身子, 而他的脸也紧紧绷起, 觉出我已经非常反感他。我看出他想说什么,但又没开 口。于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蓄意打了一顿,那棍棒一记记都落在我的心口上。 我因痛苦而喘息起来。我的嘴唇在颤抖,但我宁死也不愿当着他的面痛哭流涕。 我匆匆走到门口,他从背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你就一丁点都不喜欢我吗?我平时帮了你那么多。”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愤怒地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把门把手转了 转,门没有开。这时他换了一种口气,想主动跟我和解 :“我的爱情生活根本 谈不上检点。生活就是这样,你跟我一样,都是到纽约来淘金,不然你干嘛来纽 约?”   “我所想的……你恐怕……不明白。”我像对孩子解释什么似的,缓慢而仔 细地吐出每一个字。这时我已经平静下来:“我来纽约就想好好唱歌,演戏,跳 舞,我喜欢百老汇式的载歌载舞,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的最向往的艺术。它可能很 俗,可是我喜欢。可能我不会有很多钱,只要它够我到海滩上散散步,晒太阳, 开着车到处走走,看看,看看各种歌舞剧,画廊,博物馆。我还盼望去非洲丛林 学鼓和舞蹈。我盼望我会发一笔财,好去实现我幼稚的计划。远行是我一贯的作 风。”我的声音冷漠又幽默。我不想显得小题大做。   他指着桌子上的一张夏威夷的明信片说,“我想远行到这里,你一起来吧!”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没准发生地震,没准像彼得上次那样,被卷进火 车轮子下面——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他补充道。   他等待着话语渗入我的脑袋。看到我不说话,他扬脸,点了下头。“嗳,梅, 长时间里我……”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住了,搜肠刮肚,但似乎未 能找出词句。他咬住嘴唇,旋即又是一笑:“我好像有点爱上你了,这些天我很 矛盾。我也许该向你求婚,可是人们都不愿把一夜情堕落成爱情,我也不愿,我 还不想被家庭拴住。”   我笑了。我的笑声带有一种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的苦涩味。张三以少见的温 情喃喃地说:“刚才压在你上面,觉得是美梦成真了,我一直在梦里想象着,压 在你身上的感觉;可是得了一百万是更大的美梦成真——这一夜,两个梦都一起 来了。”说着,他环视房间,把头重新埋进枕头,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像倾听什 么低微声响似的悄然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冻僵的风声传到耳畔。他闭目几秒钟, 再睁开时,脸上现出了某种新的神情,仿佛闭目时间里去了远处什么地方: “想不想去很远的地方?到夏威夷去?那里一定很暖和,你也不用这么苦着,我 们去享受。你跟着我,梅,我们一起去夏威夷,我们明天去买两张飞机票,你不 要再上街拉琴了,不要再上舞台演戏了,我真是不忍啊,看你一天到晚工作那么 辛苦……”他像喝醉了酒似的,嘴里话又多又响亮。他把下颏向我一伸,做了个 询问的姿势:跟我走吧?   我的嘴角往上一翘,仿佛要冲他一笑却未笑出来:“去很远的地方了?”   我稳稳地看着他,灰了的目光看着他绿了的眼睛。渐渐地,他的语言混乱起 来。不多一会儿,他已睡着了。他搂着那个信封,那里装着他的气派、胆略、信 心。他睡得很沉,连翻箱倒柜都不打搅他。那喘息声又深又长,气息从嘴唇吐出 时,轻微地爆破一下,类似活门的声音。他大约梦见了夏威夷明媚的阳光、蓝色 的大海、雪白的沙滩。   这时夜有点稀薄了。他咕噜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他旁边的枕头 依照着他的脑形微微凹陷。周围听不到一点声音,我就像没有出现过,也可能就 像他生活中的其他女人,只是在他的床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罢了。   我拉开了门,在走廊里扣好了纽扣,系上了鞋带,走到楼梯口,用手指把头 发理整齐,又从皮包里掏出口红,抹了抹,走到大街上。   这时下起雨来了。静悄悄的秋雨,看样子要稳扎稳打下个没完。树木一夜变 色,一派铁青。落完了叶子的树梢肃穆而无趣,像胡子瘦削而锋利的老头。地上 的落叶被风滚动着,沙沙的,带着酥脆的醉意,把气氛弄得有点莫测,有点浪漫, 我的PM3里传来了爱尔兰神童迪克兰纯真的歌声,听到他唱到这一句歌词I am dreamer, but not the only one.与此时此刻,非常映衬。真是不可思议, 我来 纽约时也是静静的雨夜。我走在雨中,步子迈得自由、即兴,不快不慢,却又暗 合一个节拍。我的步子随着音乐的节奏,融化在他清澈的童声里。   几个小时后,我坐在了长途巴士上。巴士离开了纽约,上了九十五号公路, 然后拐了弯。天渐渐亮了,天空的尽头出现一道蓝边,如沁入白纸的蓝墨水一般 缓缓向四面扩展。它是那样的蓝,仿佛汇聚了全世界所有的蓝,而从中仅仅吸取 一滴用来划出的一道。我把脸贴着车窗上,若有所思地往那边凝望。当太阳探出 地面以后,那道蓝色顷刻间便被日光吞噬干净。 平原上方只漂浮着一片云,轮 廓分明的、纯白色的云,仿佛可以在上面写字的清清楚楚的云。另一个新的一天 开始了。城市的喧嚣如急速撤退的潮水一般远远遁去,纽约之旅仿佛是一场幻影 而已。平原一望无际,这片平原之外,就是大西洋。   大海大洋从远处看只是一条线,却有一份壮丽诱惑着内陆的心。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