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回望书   简默   在头顶养鸡   世上总有一些奇葩的人,做着一些听上去不可思议的事。   譬如我家楼下六层的那个女人,竟然在自家的车库打了一眼井。我没去过她 在小区内别的楼下的车库,但每天走来走去,我看见过我们楼和邻楼的车库。这 些车库一律方方正正,水泥地面,三白落地,一扇遥控电动卷帘门,抖索着身体 上下如猴子爬杆。她有一天突生奇想,找来两个打井的在车库的水泥地上向下钻 出了一眼井,眼睁睁地看着有些浑浊的水被压水井从深深地下提升上来,穿过水 泥地,汩汩地往外喷涌,她感到了莫名的兴奋。我许多次看见她提着一塑料桶打 好的面糊,说是到车库去烙单饼,也见过她推着一辆自己焊的小铁车,轱辘轱辘 地载着水上电梯。这辆车结构简单,四个胶皮轮子托起一个平面,上头立着三个 圆筒状架子,前面两个小的,后头一个大的,一只倾斜成60°角的扶手。推时车 子在前,她在后,当三只塑料桶都盛着满满的水,被一一固定到架子中时,就像 一大俩小三个孩子被拴在了摇篮中,总有上百斤吧,回家路上,发出很大的动静, 似乎一路都在打雷,也仿佛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地下,扎了根,拔得地摇动起来。 开始我以为她是在门口那间厕所里接的水,我们小区里有些爱占便宜的人常常提 着各种桶到那儿接水,直到有一天下午在电梯上,我听见有人问她在哪儿接的水, 她答我在车库打了一眼井。那一刻,我和问她的人都惊呆了,我们的常识和想象 力是真的还没到这个地步。   有些日子了,我碰到她不是从十二层下到六层,就是自六层上到十二层,我 与她在同一时间乘电梯上下。说实话,对她为何频繁地乘电梯在六层和十二层之 间穿梭,我很纳闷,但我不是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想一想也就扔到了脑后, 有那么多要紧要忙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没有精力更没有兴趣去关注她和她的举 动。直至有一天早晨,外面的天色似亮非亮,像一帧混沌的水墨小品,在卫生间, 我听见头顶泻下一串鸡鸣,清清亮亮,不含杂质,如天籁之音,也的确是横空自 由落下的,紧接着更多鸡鸣唱和呼应,起起伏伏,天乍然睁开眼,光明之水四泄, 冲走了我的睡意。我的好奇涌了上来,起初我猜测是楼上某户人家买了或人家送 了几只公鸡,一时吃不迭,就暂时关在笼中养了起来,我们这儿有逢年过节送公 鸡当节礼的风俗。但当我循声找到它们时,我狠狠地吃了一惊,不禁佩服起它们 的主人的心思。我们楼总共十二层,第十二层上面是阁楼,据说这些阁楼没卖给 个人,仍在开发商手中。此刻,我楼上的这间阁楼每个房间都养着鸡,空荡荡的 门口用木板挡住了,防止鸡们像溃堤似的逃亡。这些鸡有公有母,或立或卧,无 不处于青春期,我听见的鸡鸣就是从它们中发出的。严格地说,它们的鸣叫正处 在变声中,有点儿初试啼鸣的意味,不像经过成年礼的公鸡叫得那么斗志昂扬, 那么意气风发,但因为离得近,就在我的头顶上,也因为四周静悄悄的,所有的 喧哗与狂欢都被包裹在了黑暗的琥珀中,尚未被鸡鸣啄破和吼开,听上去倒也嘹 亮和真切。   乘着电梯,我没回家,而是径直下到了六层,在她家门口,我看见一大袋饲 料,还有一大袋玉米粒,它们都是鸡们的美食。楼大了啥人都有,搬进来前我不 认识他们中任何一个人,也不清楚他们都是干啥的,但现在我对六层的她有了一 些了解,我基本可以判断她是一个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的主妇,她节省每一分钱, 自己烙单饼给全家人吃,自己到车库压井水给全家人洗衣服,自己一趟趟地推着 车子载着井水回到家中,等等。我感兴趣并记住她的不是这些,而是她在阁楼中, 在我们的头顶上养鸡。在我看来,这与在车库打一眼井一样,都是一个大胆甚至 有些疯狂的举动,但我更喜欢她的养鸡行为,也许因为它暗中契合了我曾经的某 种心愿和渴望。我从小就盼望自己能够养一只大公鸡,它要冠子火红,毛色艳丽, 会打架,响亮地打鸣,但我生来便住着各种各样的楼房,家里偶尔买了一只公鸡, 因为没地方养,更怕它饿瘦了,不等它和其他鸡打架,也不等听它响亮地打鸣, 就将刀磨得锋利如水,还要搁到手指肚上试试,然后一刀割断了它跟尘世的联系。 我不知为此哭了多少次鼻子,但有香喷喷的鸡肉吃,便很快啥都忘了。渐渐地, 我将精力放在了养蚕和鱼这类体积更小、性情更温驯的动物上,仿佛鸡被拎进我 们家就是该被杀戮吃肉的。而最近的一次收养一只鸡的念头,是在临山下一个卖 鸡的摊子买鸡,我常到这个曹姓小伙子的摊子买鸡,那天在等候的工夫,铁笼子 中的一只公鸡不早不晚地引颈长鸣了一嗓子,听上去高亢而嘹亮,是那种经过成 年礼的公鸡从内心喊出的欢欣,一下子便叫到了我心里。小曹的鸡都是他驾驶机 动三轮车从农村一户一户地收来的,是真正的土鸡——在农村土地上散养的鸡。 我顺便跟他聊起了自己小时候想养一只公鸡的事,他说不久前对面卖香油的大哥, 从他这儿抱走了一只鸡,专门养着它每早打鸣唤醒他和他的妻子起床磨香油,比 这只叫得还高亢还嘹亮。又感慨道以后养鸡的越来越少了,因为地都被征用了, 人都被上楼了,谁来又到哪儿去养鸡呢?我听后内心一动,马上想起了儿时的渴 望,冲动地盘算着把这只会打鸣的鸡抱回家,听它每天按时打鸣,将我唤醒,像 一只步调精准的钟表,却有体温和活力,不是一件很田园很诗意的事情吗?但我 立即浇灭了这差点儿熊熊燃烧上来的念头。鸡抱回家了,我在哪儿养它?这是一 个大问题,也是从儿时至今一直困扰我的问题,过去我住筒子楼,现在住的是电 梯繁忙地上上下下的楼房,总不能将它养到空中吧。   但那个女人已经替我想到了办法,将那些鸡养到了我们头顶上,叫我们在鸡 鸣声中踏实睡去和幸福醒来。她矮矮的个子,黑黑的脸庞,与我平时看见的那些 农妇差不多,我不知道她是干啥的,但我至少可以认为她像一个真正的农妇一样 热爱劳作,心中残存着对土地和养殖的记忆。   那天早晨,我去买菜,路过一户庭院,只见两扇红漆铁门紧闭,左边贴着: 天作之合,右边是:白头偕老,大红色调已然褪色,渐露斑白,唯有这八字墨迹 淋漓如新,仿佛甜蜜祝福仍在眼前和耳边。我望之愀然,突然院内传来一长串鸡 鸣,我闻之释然,热闹的马路边,红尘滚滚掀起浊浪,有鸡鸣的日子才配叫日子, 活色生鲜,保持着生机与滋味。我现在住的小区,隔着两横一纵三条马路,斜对 过是一个回迁安置小区,我漫无目的地散步走到那儿,经常听见自铁栏杆密植的 院内传来一串串鸡鸣,此起彼伏,牢牢地固定在某个角落,不是撒欢儿地到处乱 跑。他们原先的平房被征用拆迁了,新房子越盖越高,离土地越来越远,电梯载 着他们向天空靠拢,满地奔跑的鸡被收容进了笼子,遣送上了楼,占据了阳台一 角,低矮逼仄的空间叫它们窒息,它们第一次感到生不如死,唯一的自由是尚能 啼鸣,却无法接触地气,昂首挺胸,闲庭信步,引颈长鸣。此刻,它们的鸣叫中 扯着血丝,含着泪滴,就像它们的某些主人。   遍地鸟鸣   相对于绵亘的群山,湖沟仅是个婴儿,躺在大山温暖舒适的襁褓中。   在湖沟的日子,每天早晨,是鸟鸣唤醒了我。   我住在村委会院里,这儿应有尽有,只要储存足够的食物,我可以许多天不 迈出两扇大铁门。四面都是围墙,至少比中等身材的我高了几头,轻易攀爬不过 去。一幢两层办公楼,坐北朝南,张伟住楼上,我住楼下。我住的屋有三间,外 头一间,里面两间,面朝院子的里间安放着我的床。隔着墙壁和围墙,是村民们 的土地,白天我已看过了,由于无人侍弄,坝堰横七竖八地倒了,地里生满了荒 草,比草更高的是碗口粗的日本杨。这种树是树家族中的乡村男孩,淘气、泼辣、 皮实,仿佛见阳光和风雨即长,村民们看重短期效益,正好相中了它这点,在地 头田间广泛栽种它,视它为每天生长利息的绿色银行。但也因此带来了一些问题, 譬如它幼时尚不要紧,待到枝繁叶茂根扎得深了,遮住了阳光,与庄稼争夺养料 和水分,庄稼便不长了,一株株面黄肌瘦,像饥饿的灾民,村民们管这叫泄地了。 眼前这些树高大挺直,浓荫蔽日,在风儿吹拂下叶子沙沙响,瞪大眼睛俯瞰着楼 房,和矮矮在下的我。   有树便有鸟,有巢,有鸟鸣。我不止一次地抬头望见喜鹊衔着干草和枯枝, 优雅地舒展扇动双翅,搅起小小的幸福的漩涡,登上枝头在筑自己的巢。没鸟住 时,巢是一棵树空荡荡的嘴巴,除了风吹树叶哗啦啦响,鸣蝉喋喋不休的聒噪, 再无其他声音,一旦鸟住了进去,嘴巴长了牙齿,就叫出了声,纷扬如雨,从天 降临,唤醒了我。   湖沟的夜晚包容孕育着层出不穷的静。高高挺立的太阳能路灯,白天源源不 断地吸纳太阳的光芒,到晚上打开身体滔滔不绝地释放出来,这光渺小而微弱, 仅照得亮脚下和周围有限的距离,是一粒米的光。沿着水泥路走过这些散落在乡 野的路灯,便进入了湖沟,一路高低起伏,将这些路灯撇在身后,就出了湖沟。 路上车辆稀少,偶尔冒出一辆,像萤火虫浮过,两束前灯将黑夜捅开一个小缝隙, 几米之外仍沦陷在黑暗中。有星星的夜晚,我喜欢站在天底下,像站在很深很深 的井底,四壁石头森然,苍苔寂然,仰望庞大无边的星空,星星稠密而硕大,互 相保持着绅士的距离,绽放着各自的耀眼光华,我忽然想到了坐井观天,恍然觉 得自己变形为了一只青蛙,披着一袭黑斗篷。谁拄一根拐杖的笃的笃地敲点着路 面,深一声浅一声的,村庄里卧着的土狗听见了,兴奋地叫嚣起来,远远近近的 土狗都跟着叫了,像点燃捻子放了一挂鞭炮。鸟鸣急促地响了,是布谷鸟,山里 人俗称“烧香摆供”,前一只喊着“烧香摆供”,话音没落,后一只立刻接上了 嘴“一壶一壶”,似乎天衣无缝,侧耳谛听,破译得出“阿爹阿哥,割麦垛垛。 割麦垛垛,家家吃馍……”的农事密码,这也是山里娃们麦香弥漫的催眠曲。有 一种鸟,我从未看见过它的真面目,从白天到黑夜,它都在鸣叫,在远处的山间, 在路旁的栗子林中,我蹑手蹑脚地试图走近它,它看透了我的鬼把戏,却不急于 戳穿我,待我越走越近,猛地屏气噤声了,茂密的枝叶遮住了它的身影,浓郁的 栗子花香熏晕了我,我当然寻不到了,只有它听上去像是“好啊好啊”的鸣叫, 回荡在我的耳边,仿佛拼了力在为我喝彩。群山是最好的回音壁,狗吠抑或鸟鸣, 都借助它宽阔强劲的肺活量,被无限放大了,撞到对面弹了回来,黑夜愈加沉寂 深广了。   我摸着乡村的黑回到城市,迎头痛击我的是满城灯火,急不可耐的汽车鸣笛, 日以继夜的工地呐喊,这是我的日常生活,日复一日的喧嚣与骚动。偶然鸟鸣也 会唤醒我,譬如说今天早晨,有一只不知什么鸟,栖息在窗台上,厚厚的窗帘挡 住了它,我看不见它小小的身体,但它的声音就像在我的枕边,将我从沉沉睡梦 中叫醒。从早到晚,斑鸠的鸣叫是我常听见的歌唱,“咕—咕咕—咕咕”,由短 促到悠长,最后一声加重了,带着回音,响亮悦耳,反反复复,时间久了,听得 多了,我视它为预言家,这样说是因为每逢听见它的歌声破空传来,总有一场雨 尾随而至,雨中这歌声潮湿如苔。与斑鸠类似的,还有喜鹊,它不怕人,在路上, 在草坪间,它翘着尾巴,蹦跳和觅食,一次次地与我相遇,看我的目光单纯而善 良,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举头三尺有神明,说的就是喜鹊,在它的身上神 性与佛性兼具。它将巢筑在树木的枝杈间,以及变形金刚似的建筑物上,与我们 比邻而居。有一天傍晚,在食堂吃过饭后,我环绕着会展中心转了一圈,这座设 计成船形的建筑巨大而冰冷,像一具恐龙的残骸,我数了数,上头总共有十三个 鸟巢——都是喜鹊在城市屋檐下的家。它居高临下的生活和视角,使它一眼觑见 了我们内心的欢喜,也包括忧愁,但它报喜不报忧,横竖都是好事,沉不住气, 迫不及待地喊了出来:“喳喳喳喳”。有时听见它的鸣叫,触动我想起一件或几 件事,假如喜事真的临门了,我会沾沾自喜地认为它未卜先知,如果事情落空了, 又禁不住在心里埋怨它“谎报军情”,这其实是我盼好结果心切了,油然生出的 自我安慰与期望,我就是这么一个貌似强大内心却虚弱得千疮百孔的人。   城市是个巨大的发光体。白天,我走过一面面玻璃幕墙,它们一律站立起来, 像真正的墙,不会行走,也不会歌唱,映照着匆匆忙忙的人影和车流,反射着炽 热白亮的阳光;我住十层,坐在书桌前,目光穿过阳台,能够看见对过那些六层 的楼房,首先闯入我眼帘的是楼顶那一排排耸立的太阳能,它们闪烁的筒体令我 晕眩,差点刺瞎了我的眼睛。到了晚上,无数灯光彻夜不眠,仿佛另一个白天, 我们在声色犬马中溺死黑暗,而那些隐匿于各个角落的鸟也将黑夜当成了白天, 一边睁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大声歌唱自己的爱情。   几天后,我回到湖沟,村委会院外的那些日本杨被悉数伐倒了,代之种下的 是一株株桃树苗,它们瞧上去单薄羸弱,随风摇摆俯仰,像乡间营养不良的留守 孩子,托不住那一树稠稠密密的鸟鸣。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