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春之宵   作者:江一平   和很多人一样,我喜欢古诗词,因而也喜欢读诗词赏析文章,借以丰富对原 作的理解并从他人的智慧中获得额外的启迪。   但现代人的赏析中,不乏一些奇谈怪论匪夷所思,乃至让你哭笑不得。   比如苏轼这首著名的七绝《春宵》——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此诗文字浅显平白,形象直观生动。虽然时越千年,但当下的文盲也能听懂, 并立即在脑海里浮现一幅春天夜晚的祥和幽美图景,甚至与东坡先生产生跨时代 的共鸣——这样的好时光真是千金难买。   然而,在《百度百科》和《古诗文网》等多处网络媒体,我却读到这样的文 字:   “开篇两句写春夜美景。春天的夜晚十分宝贵,花朵盛开,月色醉人。这两 句不仅写出了夜景的清幽和夜色的宜人,更是在告诉人们光阴的宝贵。后两句写 的是官宦贵族阶层尽情享乐的情景。夜已经很深了,院落里一片沉寂,他们却还 在楼台里享受着歌舞和管乐,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良辰美景更显得珍贵。作者 的描写不无讽刺意味。全篇写得明白如画却又立意深沉。在冷静自然的描写中, 含蓄委婉地透露出作者对醉生梦死、贪图享乐、不惜光阴的人的深深谴责。”   如此解析足令目瞪口呆。评析者不仅从这纯粹写景的小诗读出了对“贵族阶 层”的“讽刺意味”,居然还能看到苏东坡“对醉生梦死、贪图享乐、不惜光阴 的人的深深谴责”。   凭什么说“后两句写的是官宦贵族阶层尽情享乐”,莫非就凭“歌管楼台” 和“秋千院落”?可是这些并非官贵阶层的专享。“歌管楼台”乃戏曲演出场地, 是史上主要的娱乐场所,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规格不同雅俗各赏而已。我老家是 闽西南荒僻深山里的客家人村落,从来是最贫困的社会底层一角。可我们村很久 以前就有公共戏楼,那是村民自力更生烧瓦砍树垒土筑墙建起来的。歌管也是村 人自己的技艺,村里有乡亲自愿组合的业余潮剧团,我好多长辈堂亲都是不同时 期的演员或乐手。他们白天在山野里汗摔八瓣地躬耕劳作,晚上聚集于戏台上欢 声笑语地排练演奏。到了节庆日子的黄昏,全村各家凑点粮米请他们公演,穷乡 邻们也能招亲唤戚地搬上凳子围在戏台前寻乐解乏。举一反三,这样的“歌管楼 台”应该在各地具有普遍性,也反映了精神生活的公众追求。何况,苏轼听到的 是“声细细”,细者轻也,意喻遥远。远处飘渺的乐曲和近处清新的花香在沉静 的院子里交汇,还有在云彩中忽隐忽现或明或阴的月亮相辅相成。通篇构塑的是 深幽高雅的天地音画,任谁均可有缘期间,与身份何干?!“秋千院落”就更简 单了。旧时民居都是有天有地的矮房,谁家房前屋后不栽一两颗树?拿麻绳在树 杈下挂一段木板或竹筒就是秋千,一点儿也不贵。我推测,即便长期穷困的苏家 院里,也必曾有过甚至不止一架秋千。从林语堂据史料创作的《苏东坡传》读到, 当年苏轼在贫瘠的密州任职时,曾收留了三四十个流浪儿童养在家中(苏轼因此 被视为世上孤儿院的首创者)。热爱生活性情横溢的苏学士给天真活泼不甘寂寥 的孩子们弄几架秋千荡荡,当在常理之中。所以,说这里所写是对官贵享乐的嘲 讽,完全是无稽之谈。   再说对醉生梦死的谴责,那可能是任何别的人却唯独不会是苏轼,因为他自 己恰是一个“醉生梦死”之人。除了百姓熟知的名句“把酒问青天” “一尊还 酹江月”外,但凡对苏轼生平略有了解,便清楚他的命运坎坷郁闷绵冗,自谓 “有道难行不如醉”,“光阴须得酒消磨”。夸张点说,他终其一生都在以醺掩 愁,可谓“醉生”。苏轼的“梦死”,更是无以伦比。一曲《江城子》“记梦” 亡妻,他能梦知入土已十年的故人,在这些年里心中的酸楚——“千里孤坟,无 处话凄凉……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直读得人魂飞魄散声泪俱 下撕心裂肺。   当然,你可以辩称,你说的醉生梦死是对贪图享乐不惜光阴的形容,与苏轼 本人的“醉生梦死”不是一回事。但我要说,对于终身苦难如影随形却毕生宽宏 善解人意的苏东坡,即便遇到你说的那种状况,他也会以恻隐之心寻根问底试图 理解而非武断谴责。喜欢谴责的其实另有其类。   1980年代前的数十年里,大陆主流意识形态极左盛行,在“马克思主义世界 观和方法论”的旗帜下,成长了一大批用 “显微镜”和“解剖刀”装备起来的 分析家和批判家。他们有超凡的“透过现象看本质”“于细微处见精神”的本领 (这本没有错,不偏见不极左便是好本领),善于捋着蛛丝寻马迹鸡蛋里面挑骨 头,从任何事物中挖掘出阶级属性和阶级斗争,凡事都以主观臆测上纲上线。风 花雪月打扮娱乐都曾被贴上没落阶级的标签,爱花爱美爱人都成了追求腐朽的生 活方式而遭受深深谴责甚而牢牢禁锢,乃至于在许多年里,几亿人只能清一色地 穿着灰不溜秋的衣服,恋爱也不能说“恋爱”,叫“找对象”……。这类长着透 视眼的人批判成习,想当然地以为别人甚至古人也与他们一样,动不动就讽刺谴 责。   这种牵强附会驴唇马嘴自以为是强加于人的腔调,对于1980年代以前出生的 好几代人,都是司空见惯耳熟能详甚至出口成章的。也正是这种极左的意识形态, 终于酿就了一场毁灭人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史无前例 的民族大浩劫。我惊讶的是,那个时期已经过去了30多年,“拨乱返正”后的主 流意识形态也已“全面”否定了文革,但那种腔调却还余音绕梁经久不衰。以 “春宵”诗名在百度搜索,跳出来千百万条相关结果,随机点击开来,屡见不鲜 的所谓赏析是上述引用文字的拷贝、转述或大同小异的变体,其中还不乏中学教 师发表的诗词鉴赏“论文”。可见这种讽刺谴责论还相当有市场,而且还在校园 里误导着、毒化着我们的后代学子。   耳边响起了另一联与春有关的诗句——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 生”。   杂草之所以连火都烧不尽,关键在于土壤没有改变。潜伏地下的根和种子, 一挨气候时机适宜便会再度葱茏。歪理邪说也像杂草,其根和种子是脑海深处的 非理性思维方式和思想方法。文革虽然受到否定,世态渐趋升平,但是由于种种 原因,产生文革的思想基础和文化渊源却没有得到梳理与矫治,那种非理性的思 维方式和思想方法依然故我畅行其道。网上网下,无数愤青及或怀旧者,不论是 以爱国还是正能量的名义,所言所论往往都带有极强的主观和偏激,令人回味到 文革时期红卫兵的气息。土壤没有深耕曝晒,杂草自会枯而复荣。谁能担保,那 场曾经狂涛汹涌的极端和变态,就不会又卷土重来?!   离开电脑移步阳台。楼群间透出不远处的街灯辉煌,楼下小区平台上大妈们 的“广场舞”曲隐约轻飏,身旁晾架上的衣服在它们的“秋千”上微微摇荡。我 的心绪,却像有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胸膛。   这,也是一种——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2015-03-18写于福州)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