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禽畜之鸡   作者:好浓的雾   九岁时,家里养的一群鸡有几只得了大脖子病,喙根沿线正下方有葡萄粒大 的肿块。奶奶十分焦虑,照她的说法这种情形得用针扎,不扎得死,扎过方有一 线生机、而能否最终活下来,则全看天意。我则颇有信心地安慰她,我在县城的 新华书店里看到过养殖方面的书,指定有养鸡的,我去查查看,只要对症了就一 定能救活这些鸡。   然而坐了两小时的公交到了书店后才发现书橱里「金盾出版社」这32小开的 系列丛书养啥的都有,唯缺养鸡这一种。   在我虽然年幼但却不乏聪慧的大脑里,奶奶的经验尽管不靠谱,可总该做些 什么、尽尽人事。我按捺着悲伤用油灯烧过的绣花针一一扎过,然后眼睁睁地看 着它们慢慢死去。   这遭劫难并没动摇我对人类的信心,我依然童真地相信文字是世上最伟大的 发明,它使得知识可被积累、传递。至于我与兽医,只差一本《科学养鸡指南》。   比这更早些年,发生过鸡瘟。每天早上院子里的泡桐树下都有僵硬的死鸡, 奶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把鸡捡起,拎到田里挖坑埋掉。喂鸡的时候反复点数, 似要多数出来几个才肯罢休。   四十多只鸡从小鸡娃养到青壮年,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最终死得还剩一只公 鸡。在原计划中,母鸡等到麦忙时节就能下蛋了,而其中的公鸡则可以分批留到 中秋及过年时杀了待客。不过,此时奶奶已经决定不杀这只瘟疫过后的幸存者了。   于是,我们的故事将从这只鸡说起。刚刚说「比这更早些年」,并非故意含 糊其辞,而是因为我的确弄不清楚到底是四年还是五年了,总之我还很小,还穿 着开裆裤。   麦忙时奶奶又买了十多只小鸡娃儿,我问她为什么又要买鸡娃儿养,她说大 公鸡这个寡汉条子整天鼓着腮帮子出门找人打架,得赶紧给它娶媳妇。   “打架这种毛病,娶了媳妇就能治好吗?”“还用问?你看你小叔现在还跟 人打架不!”“可是奶奶你给大公鸡找媳妇儿,都没跟大公鸡说呀!”“鸡通人 性的,到时候就是一家人了。”“鸡为什么可以娶好多媳妇儿,人就只能娶一个 呢?”“那是现在,放以前,男人也能娶好多媳妇,现在娶多了犯法。”“我也 想要媳妇儿!”   说到这里,奶奶一下乐了,她蹲下来捏着我的小鸡鸡说,等这个宝贝长大了, 奶奶就给你娶个大胖媳妇儿。   “一定得又大又胖吗?”“对呀,这样才好给我生重孙儿呀!”   于是,我知道了我的人生里多了一项被应许的礼物。作为酬谢,我主动跟奶 奶说这些大公鸡的小媳妇儿我来照顾好了。   于是我天天拿着巴掌大的小铲子在水渠边翻泥找蚯蚓,上田野里逮蚂蚱、蟋 蟀给它们改善生活。我殷切地希望它们快快长大,赶紧跟大公鸡完婚,让奶奶欢 喜。因为关于「大胖媳妇儿」这件事,我有些隐忧——我不喜欢胖的,毕竟对门 的琳琅姐就稍胖一些,而每次跟她打架我都吃亏。我倒并不是想着以后要打媳妇 儿,而是怕被媳妇儿打时没有还手之力。但这些略显懦弱的话,我不太好意思讲 出口……我想我先做出点成绩,再跟奶奶谈条件恐怕容易些。   小鸡娃儿们褪了褪毛,很快就成了小鸡妞儿,但我和我的宝贝都没怎么见长, 这是略让我沮丧的地方,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地吃饭了——抛开这点儿美中不足, 最开心的是它们都懂事儿了,见我拿起铲子立刻扑棱着膀子飞奔过来抢蚯蚓吃, 露天开饭就是讲究个嘴疾眼快、慢了啥也落不上,以致个别心理不平衡的臭不要 脸地从别人嘴里抢食儿吃。   这个时期的小妮子们就跟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片子一样,丝毫没有成熟女性的 端庄、娴静之美。个个泼辣要强,开饭时一敲盆立刻上蹿下跳,有的直接栽到盆 里,还偏生顶爱干净,非要当场抖毛甩身体弄得渣汁飞溅不可,我一般都当场逮 捕,拎着它按到水盆里从头湿到脚,以便让它好好长长记性……   待至羽翼丰满,它们便似懂非懂地跟丈夫亲近了:每天傍晚,都争着上树以 追随老公。我打赌当你看过十几只鸡扑扑棱棱地往树上飞之后,你会觉得双栖双 飞简直弱爆了。个别瘦弱的妞儿飞不上去,就反反复复地尝试,我奶奶说,这个 破公鸡可真没良心,有几个媳妇儿现在飞不上去,它也不下来看看。   然后就这样一直扑棱扑棱地折腾,那些飞不上去的就卧在树下过夜。一天天 过去,卧在树下过夜的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一只白母鸡飞不上去,我奶就 特别爱逗它,叫它「小寡妇儿」,我奶常常蹲在它面前唠叨它:“小寡妇儿呀, 小寡妇儿,你家男人不要你了,还卧这儿图个啥,趁着年轻,再走一家儿吧(改 嫁)!”。   小寡妇一直沉默不语,听凭我奶奶毒辣地嘲讽。有时实在受不了了,就站起 来,把头调调向,屁股朝着我奶奶这边、继续装睡……   奶奶特意买钙片喂它,但「小寡妇儿」被奶奶伤自尊太深,所以并不领情, 要死要活地撒泼,就是不肯好好吃药。其实那时我也挺理解它的,奶奶这样嘲讽 一只婚姻不幸的小媳妇儿,的确有些过份。「小寡妇儿」最终还是吃了一段时间 的钙片儿,当然个头儿本身也在日渐强壮中,最后终于飞上了泡桐树,有资格跟 其它姐妹们分一杯醋吃了。   大公鸡成家之后,果然不再外出打架了,奶奶朴素的世界观在我的见证下得 以印证。这些曾经泼辣轻浮的小妮子们端的也渐渐稳重、端庄起来,有新媳妇儿 的模样了——甚至连吃食儿也一改从前的恶习,慢条斯理的,像我小婶儿。   逢年过节,奶奶再没有杀掉大公鸡的打算。我曾经问过她原因,奶奶说,大 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只鸡我们要好好待它,它从瘟疫里活下来,是我们家的福 星。   大公鸡作为成年雄鸡,也日渐变得有风度起来。家里的食盆,并非鸡独占, 鸭子、猪、狗,都在一个盆里吃饭。有哪个家伙不讲规矩违规占用食盆,影响到 它的妻室们正常进食,它立刻抖毛竖冠、踮脚尖嘶,示威抗议。   非但对动物,就连我这个岳父它也不买帐。我常喜欢跟它打趣,当着它的面 抱起一只母鸡就跑,它就鬼嚎着在后面追你,虽然听不懂它在骂什么,但只要追 上你——立马单挑。   某次在厨房烧火,我一错身踩烂了什么东西,拨开柴草看到是一枚鸡蛋。我 奶奶在旁边掐指一算,是的,到下蛋的时候了。   于是我们在厨房的草堆边给它们精心布置了一个产房,接下来的日子就有吃 不完的鸡蛋了。这简单而平实的日子没给记忆留下太多值得书写的内容,直到这 一幕场景:   某天我正跟我妈生气,几只不长眼的母鸡围着我咕咕叫讨食儿吃。我骂了几 次都赶不走,干脆飞身一脚踹起一只,随手将坐着的小凳扔出——当空击中,它 落地之后摇头晃脑地站起来,走几步又倒下,抽了几抽就伸直腿死了。大公鸡急 忙跑到它身边,冲着它叫,依然没反应,最后大公鸡用喙给它理了理脖子上的毛, 走开了。   我当即就为自己的浮躁与暴虐懊悔不已,妈妈没说什么 ,从地上把它捡起 来炖了。奶奶严厉质问妈妈为什么杀下蛋的鸡,难道想吃鸡不能去买吗?我低头 默不作声,妈妈讪讪赔笑说:“娘,你别生气,我看孩子太瘦,炖个老母鸡给孩 子补补身体。”。   再后来,这只大公鸡的太太们有几只死于大脖子病。奶奶又买了一些新的鸡 娃儿给它填充后宫,而后生里有小公鸡的话,奶奶都会在它们没太大之前杀掉, 以维护大公鸡的鸡皇地位,它一直活到我上初中,享年八岁、也许九岁。   在那些年中,我先后治好过五六次大公鸡和它的太太们的各种疾病(包括肠 道寄生虫)。哈哈,我可不说过么:我与兽医,只差一本《科学养鸡指南》。写 到现在依然觉得少了些什么:是的,没错!有关大胖媳妇儿的事,我忘了跟奶奶 继续谈了,只是她已经不在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