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东塘棋社 作者:福二 一、聂平 刚认识他时他说自己叫聂平,我就知道聂平是扯乱谈的,不过棋社里鱼龙混 杂,没有人会去当真。聂平的棋力应该不止他自己说的业余二段,廖是本市业余 围棋界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有一回评论聂平的棋,说:“聂,你的棋厚,厚实无 比。”我当时想,廖这话的意思,应该是说聂的棋坚实得过头了。 但是,聂平怎么说都是个轻浮的人。长相上,他极象是水浒里的鼓上蚤时迁 ,瘦,干瘦;骨子里,他有着远远超过常人的精明市侩,是个典型的水佬倌。我 棋力不如他,刚认识他时,有一回指着棋盘上一手棋,问他:“这手棋价值大不 ?”他看一眼,说:“大,好大,大得就像蚂蚁子的卵。” 我没下棋的天份,却有对棋的痴迷,那几年,泡在棋社里玩,乐不思蜀,工 作啊恋爱啊家庭啊全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1994年那年,我正烦极了我的女友,恋爱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着我,让我 喘不过气来,别的不说,无休无止的接和送就是一个繁重的负担。女友在东塘的 城市信用社上班,我每天先是去她单位外面等她,再用自行车搭着她回家去,天 天如此,那时单车轮胎的质量真是差到了极点,市民的素质也是低到了极点,五 公里左右的距离,一路上有无数的玻璃渣和百把米一岗的N个修车点等着你,途 中自行车总要打好几回气,甚至补好几回胎,换个新内胎还是一样!有一天实在 是愤怒得不能自已,下车推着推着,一脚把自行车踹到了马路边的黄泥堆中。女 友怯生生地说:“我们换一辆新车吧。”我没换车,不多久,两人就分了手。那 之后,我自在得就像一只刚飞出窝的麻雀,想:千万不能谈恋爱了,要好好地玩 。就这样,一头扎进了棋社。 棋社在东塘的工人文化宫里面。九十年代,正是什么东西都蓬勃而起的时候 ,东塘是个繁华的地段,如果将市区比作一棵桃树,那么东塘是树东边花最多的 那一枝,而工人文化宫又是这枝头上最大的那一朵花,蜜蜂啊,蝴蝶啊,虫啊鸟 啊都往这里集中。 聂平总是脱了皮鞋,蹲踞在椅上,又总是嫌对手棋下得太慢,口里不停地调 侃:“走咯,我求你走一步咯,我求求你,好不?”对手一般是个夫子(夫子: 被宰,总是输钱的一方),此际往往被他摧得涨红了脸,头也晕了,极易下出昏 招来。 棋社里盘踞着一班子以棋为生的人,说是赚钱,不如说是嗜好棋。小的5块 钱一盘,大的几百,上千一盘的也有。既然是带彩的,就免不了有一些盘外招, 有的是靠嘴巴不停地念,有的是唱,文雅点的,唱‘爱的代价’:“走吧,走吧 ,给自己的爱找一个家......”豪放的就把自以为好听的某一句调子反复地嚎, 同时用手指夹弄两粒棋子,敲得叭叭作响,让人耳根不得片刻的清静。 赌棋有输有赢,输钱的被人称作夫子。棋客们都喜欢夫子,不嫌弃夫子棋臭 瘾大脾气丑。 二、让子棋 潘是个剁夫子的行家,他让子棋下得好。潘说:“三欺四骗,什么叫三欺四 骗?就是说,让你三子的话,下棋时依靠力量欺负欺负你就行了,而让四子的话 ,就须要用一些骗着,才赢得到棋。” 从让先到让九子的棋我都见过,没什么奇巧。而潘最有意思的不是让人多少 子,而是他能让人一把飞刀。 所谓飞刀,就是让对方随时随地连走两手。懂围棋的都想得到,这种让法, 会造成什么样的毁灭性打击,说是具有核武器的威力也不为过吧。 那一天,棋社里没几个人,闲得无事,大家便怂恿潘让一个外号叫‘眼镜’ 的一把飞刀,棋一开局,房里的四五个人就全坐了过来。 两人棋力相差三个子的样子。 眼镜戴一副度数不高的眼镜,一边下,一边不断地威胁潘:“莫跳皮,小心 我屠了你的这条龙!” 潘嘻嘻地笑:“老实,我好老实哩。”一边小心翼翼地落子,装作十分忌惮 的样子。子落得轻,棋却无比凶狠,一心要逼着眼镜把飞刀用了。眼镜要利用飞 刀威力震慑对方,好四处得利,哪肯轻易祭出杀器!潘虚虚实实地行着棋,一边 戏弄眼镜:“用了咯,你把飞刀用了咯,莫嚇我了。”他掌握着分寸,虽下得过 分,但总是让人找不到放飞刀的合适时机。棋行到后半盘,潘稳扎稳打,一把绞 住了眼镜的两条大龙。 眼见对方越走越厚,眼镜知道不妙,想放飞刀时,放眼天下,白茫茫的一片 ,潘的营盘如铁打的一般,哪敢去杀!反观自己的两条大龙,居然没一块是活干 净了的。阵脚就有些乱了,不甘心补活,又去抢大官子,缓得几手,回过头补活 了一条龙后,再细看另一条龙,竟然死得连飞刀也救不活了。 核武器没放出来,子也不用数了,丢下二十元钱,推枰认输。 三、赌徒 南门口是老城区,旧社会这里是最繁华的地方,有快板为证: 提起旧社会的南门口, 冇事莫往那里走, 前头汽车压死了狗, 后面在喊抓扒手。 ...... 老棋社就座落在南门口的巷子里,我去过一两回,从很高的木门槛跨进去, 一间点点大的平房,黑漆漆的,桌子矮,凳子也矮,条件确实差了些,再加上玩 来玩去,夫子越来越少,棋客们就大多就转到了文化宫这边。但也有留在那边没 过来的,‘七豆腐’就是最有名的一个。 说起七豆腐,最有名的典故是‘打针镇头’。据说,他有个习惯,就是看不 得下家‘跳’的棋形,你一跳,他马上就刺你一下,然后镇你的头。棋力弱的, 被他一下唬住了,总要吃点亏。他在老棋客中很有人缘,大家说起他都笑,但又 有些看不起的味道。我其实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大名鼎鼎的七豆腐,到底是什么 模样?但他一直没来过这边的棋社,也就无缘识得了,想像中,有点像鲁迅笔下 的孔乙己吧。 城市就像荒地上一块香喷喷的米糕,而人流就像成群结队的蚂蚁,四面八方 地涌进来,城市不断地变大。八几年时,南门口到东塘之间还有不少的菜地和农 户,到了九十年代初,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些原本热闹的去处繁华依旧,而不同 的是,原先的荒山野岭,不知不觉地翻天覆地了。 我那时在一家红火得不能再红火的国企上班,有时,一箱箱的成品做出来, 直接就被货车拖走了,车间里翻三班玩命地生产,仓库里却常是空的。 因为不在生产一线,属于辅助部门,我有的是时间去泡棋社,即使上班时间 也是如此,反正报个到后溜出去也没人知道。 那晚我穿着工作服,在棋社混到了十一点多钟,两条日光灯管照着一屋空荡 荡的桌椅,已到了要散场的时候。正要走人,从门口进来一男一女,我抬头打量 ,见二人穿着讲究而时髦,女的相当漂亮,男的聂平认得,叫他细罗,应该是个 不常光顾的高手。扯了两句谈,一位穿蓝西装白衬衣的男人也进了棋社,相貌堂 堂的,年纪比细罗要大十来岁,四十左右的样子,说话明显有外地口音。 两人原来是约好了的,一上来就是一百元一盘的棋,两张百元大钞就压在棋 枰底下。 注下得不小,一盘下来,西装男小输了点。 细罗掀起棋枰,却不去取那两百元,他慢条斯里的笑着,说:“下大点,如 何?” 西装男不多说,扯出两张,丢到棋枰下。 夫子!难得一见的肉货!几个老棋客难掩心里的兴奋,都立在一边看。这其 中有聂平、我,还有一个叫骞的小个子。骞个头虽小,却是本市棋界的头号人物 。 第二盘又是小输,西装男将赌注又翻了一倍。 聂平把我和骞拉出门外,说,不能让细罗一人独吞了,我们三个也要加进去 下注。 第三盘夫子自然还是输,赌注翻到了八百,女人有些熬不住瞌睡,把头放在 细罗腿上睡觉。细罗用指甲修长的手指抚着女人头发,动作轻柔,风流倜傥得一 塌糊涂。 聂平说:“细罗,下盘我们三个加进来,要不?” 细罗是个明白人,晓得聂平在这棋社里的轻重,笑着应允,于是我们三个每 人在里面分了八十。那西装男赌红了眼,每一手棋,总是食指中指紧夹住棋子, 重重按在棋盘上,但不管如何挣扎,到了终局,只有一个字,死! 他闭上眼,手用力在脸上额上揉着,好像要把皮肤下的坏情绪挤出来。细罗 怕他输多了要走,说:“我让你先,如何?”西装男继续往笼子里钻,点点头, 掏出厚厚一叠的钞票,数出十张:“来,下一千的。” 平日里,我们一般都是下些十块几十的棋,头回见人输这么多,我起了不忍 之心,在一边道:“去洗把脸咯。”他转到厨房去洗冷水脸。 细罗望我一眼,低声道:“不要吵。” 天快亮时,那夫子输得精光,虽然中间赢了一盘。 这是我在棋社见过最大输赢的赌棋。 四、高手 骞据说是职业队退下来,在业余围棋界,说他是本市头号人物有点屈了他, 在全省,他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有几回,我看见他手执一把纸折扇,施施然地 走进棋社,心里就不自觉地想:棋社里,唯独他还有些棋士的风度。 那时他三十岁不到,看上去一派斯文,个子虽小,却在人汽公司开大公共汽 车,也常到棋社里来赚点外快。总有些好棋者慕名而来,五块一盘他是不下的, 一般是二十的,斜靠在椅子上唱着粤语的‘风继续吹’,他把烟歪咬着,把白色 围棋子‘叭’地击在棋枰上,显出一副与外貌极不相称的老练。 能与骞分庭抗礼的,只有山哥,山哥姓廖。 我与廖下过两盘棋,感觉他的棋规矩而厚道,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张三丰 的徒弟打太极拳,一招一式,没有歪门邪道。 我是个不爱走正道的人,爱背些别人不熟悉的偏门变化,对局时一用,往往 能把对方吓一跳。那回廖与我下指导棋,我又用上了一个偏招,他显然是头回遇 上,每一手都苦想一气,但每一手都应对得八九不离十,最后居然把这个复杂的 变化完整地下了出来,其棋力之强可见一斑! 高手之间,一般是不随便交锋的,我只见过廖和骞下过一盘棋。 晚报杯是全国最高级别的业余围棋赛事,九星杯是省里的杯赛,同时也是晚 报杯的选拨赛,那次二人在选拨赛上碰到了一起。 比赛在棋社里进行,里面有10桌棋的样子,熟客可以进去看,收10块钱一张 的门票。 门右边的第一桌就是骞对廖,棋行至中盘,感觉骞差了点--他眉头不展, 脸上有些急躁的模样。 对这两人,不管是谁领先,我总是会希望落后的一方追上来。因此,当骞强 行把廖分断时,我心里暗暗有一丝喜悦:吃掉廖这一大串子! 如我所愿,骞吃掉了这一大串子,但围棋是以占地盘大小来定胜负的,虽吃 了棋,骞最终还是空不足,输了。 这是我头回眼见骞输棋,时隔不久,居然又眼见第二回。 廖去打晚报杯,据说是打了那届的第19名。 第二年,那界晚报杯的第17名悄悄来到了本市,不露声色地在棋社靠窗的一 张桌子边坐了下来。 聂平运气好,当时正下棋,没空。背时的凯嫖客接待了他,凯嫖客人长不错 ,棋力也不错,以为捡了个夫子,说好二十元一盘,满心欢喜。 那高手穿一件浅灰色上衣,脸上没任何表情。按凯嫖客后来的说法--对方 下的那些棋,又呆又蠢,简直没一手看得上眼的,他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输的。 没哪个晓得这人的来头,但都晓得是个厉害角色。骞接待了他。 墙角靠窗的那张小桌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记得那局棋是在下午五点钟左右 开始下的,我没挤进前排去看,聂平也站在外围,挤进去看得几手,出来不住地 摇头。复盘时,聂对骞说:“骞,你那个角上他还留着手段没动哩。”下的注是 两百元还是一百,记不清了,反正骞是输了。 后来有人说,廖知道这个人,好像是湖北的,与他同一届晚报杯的第17名。 五、划拳 不少下棋的,进了棋社是棋客,出了棋社是嫖客。 记忆里,凯嫖客有一个灰色的飞利浦BB机,我后来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因此 印象深刻。凯性格好,长得也好,下棋没脾气,难怪妹子喜欢他。他自己说,以 前跑的士赚了上十万,因为老婆怀孕后冇地方发泻,到外面玩妹子,上了瘾,钱 都玩没了。他回忆说,头一回在包厢里唱歌,他问陪唱的妹子有没有好片子看, 妹子问他要看什么片子,他说有没有三级片?妹子笑,说,看三级片有什么意思 ?我和你演三级片好不好? 我问他:“你不怕得病?” 他一副老手的样子:“你到底是外行,这都不懂?有病的一下就看出来了。 ” 我不信。 前辈金大叔大概也是个嫖客,有人说他搞了个妇科病的检查工具,事前先探 进去检查一下,有没有病,一看就晓得,说得神乎其神。 有个胖子,平时说起这些,一般不太插嘴的,不想有一回竟说了一句狠的: “哪次,我要自己坐在边上看,出钱让两个妹子......,。” 胖子是个有性格的人,他下棋气势磅礴,最看不起爱在二、三路上行棋的, 属于典型的宇宙流。那时刚刚流行起莫偷莫拿的模拟机大哥大,胖子就买了一台 ,这还算不了什么,有一回,我在文化宫广场上居然听到他用日本话打电话,好 家伙,生意做到国外去了!怪不得有钱。 棋社的老板我们叫他大明,是个没一句多话的厚道人,做生意的人如果像他 那样,是发不了财的。他有一个记欠帐的黑皮本子,蓝圆珠笔写着这些棋客真真 假假的名和姓,后面是一串数字--棋钱,茶钱,蛋炒饭钱......,日积月累, 名字越记越多,数字也越记越长。 晚上棋社里散了场,就常常去吃夜宵。 红旗区的红旗药号外面,一到晚上全是宵夜摊子,热闹非凡。 聂平最铁的兄弟是海真,海真是个棋社的异类,这异类不是指他是个天生的 驼背,而是指他的气质,他的脸上、眼里,分明显出这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这种斯文使他有异于别的棋客,与他说话、下棋时有一种舒适感。 但是,喝啤酒划拳时,海真就成了另一个人。 “一只蛤蟆(方言指青蛙,读ga二声,ma一声,)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 ,扑通一声跳下水, 两只蛤蟆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三只蛤蟆三张嘴,六只眼睛十二条腿,扑通扑通扑通跳下水, ......” 一直数下去,可以数到二十几个蛤蟆。 这算是斯文而有趣的口今,那掰着手指数‘扑通’样子,惹得邻桌的人也都 在笑,但接下来的口令立刻让人笑不出来了: 天上云追月,地上人死绝,...... 后两句直接就是赤裸裸地对着骂娘,我不记自己当时是闭上了嘴,还是张开 了嘴合不拢,反正我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粗犷’。现在回想:放到如今,这种情 况应该不会发生了吧。但那时,那些话,就那样从海真从几个平常人的嘴里毫无 顾忌地冲了出来!而且是在谁也没有喝醉的情形下。海真也许情有可原,他虽然 清秀白净,但是是个驼背,驼得很厉害。 棋社里还有好多有趣的人和故事,比如一个外号叫‘大飞伸腿’的,聂平教 了他好几回一路边的大飞伸腿,他也没学会,因此得了这个外号。他和我下十元 一盘的赌棋,让我头一回找到赢钱的感觉,真要谢谢他。 还有一个小男孩,名字不记得了,应该十岁左右的样子,每次都是他爸带着 来下棋。因为大人常下不过他,他一得意,一招小飞后,居然学着我们大人的话 ,说:“美不美,看大腿!”他老爸从后面扬起手,一下敲了过来。 六、网络 自从有了网络围棋,棋社就开始没落了。 网上下棋方便,再加上我后来又谈了女友,泡棋社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去 看看,每次还能看到聂平,喊一声‘聂老师’,满是亲切。 电脑围棋下久了,就想念那手指触着棋子的感觉。再去棋社,聂平也不见了 ,棋社里冷冷清清的,门边骞和廖对弈过的桌子上,坐着一个不认得的白脸胖子 ,看样子是在等着夫子上门,看到我,说:“朋友,来,下一盘。”那是二零零 几年的事,14年送崽去文化宫游泳,找停车位时经过棋社门口,看到屋还在,门 已关了。 一日闲着没事,上网输入廖,骞的姓名查询,发现廖现在在教围棋;骞在那 之后,三次以省第一名的身份打入了晚报杯,几日前还在参加比赛。 世界变得太快,这些年,我的交通工具从单车、山地车、摩托车、汽车一步 步地升级,享受着现代文明的好处的同时,回忆起那时乌烟瘴气的棋社,竟然有 些留恋,想想真是好笑。这年头,人人都恋旧,怀念这怀念那的,也许,留恋的 并非是旧时的落后,而是那美丽的青春。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