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皱纹   作者:陈建明   一   记得小时候,我没事就去扒奶奶的皱纹,这个“荒唐”的做法是大爷爷教的, 这个民国时期的落魄秀才,总有讲不完的古话。被我缠地烦恼了,说,只要皱纹 多的人都有很多古话要讲的。   也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奶奶的皱纹很深,这让我想起后山的百年风水 树,这棵大樟树龟裂的皮怎么跑到奶奶脸上去了,不同的是我扒看奶奶脸上褶皱 的时候,没有像樟树皮一样,裂缝里跑出个土蜂或者毛毛虫来。   奶奶乐呵呵地问,找什么呢?   我说,找古话。   皱纹里怎么有古话?   大爷爷说的。   这个老不正经。   大爷爷什么时候死的,我没有印象,后来父亲对我说,你大爷爷死的时候, 你还不懂事情,你姐姐还向别人显耀说,你看,我戴了麻绳,你们没带麻绳。   家族长辈总是说,矮牯子①是得到父母最多的,讨了老婆,占了房子,生了 孩子。可母亲还是经常抱怨这些无谓的财产。每到吵架的时候,总是成为母亲攻 击父亲的武器。为此,几个叔叔都忿忿不平。   我谙世事的时候亲爷爷也去世好几年了,奶奶经常被人说,寡妇婆带子不容 易。那个时候我觉得好笑,有什么不容易呢,连做的番薯渣馍都那么好吃。不过 番薯渣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要去几十里远的地方换回来,一早,几个叔叔就被 赶起床,把劈好的晒干的松树柴火挑到隔壁乡去,黄昏的时候就挑着一担番薯渣 回来了,一坨一坨拳头那么大,小叔叔说,像坨狗屎。   用水将番薯渣泡软了,就放在石臼里舂烂,在舂的过程中,经常听到几个叔 叔在咒骂,这个黑心的老板。原因是番薯渣里掺了沙子,几个叔叔把精心挑出来 的有沙子的番薯渣,一小坨一小坨地甩在家族厅堂的墙壁上,像一个个小山,我 经常跑到厅堂里看墙壁上的这些坨坨,舂烂的番薯渣在奶奶的手里捏成一个个形 状怪异的坨坨,蒸熟了,又柔韧又甘甜,我觉得比白米饭好吃多了。   但从叔叔们痛苦地吞咽表情来看,他们并不喜欢吃,因为吃多了不好屙屎。 但繁重的体力劳动,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晚饭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抢收抢 种,因为我的存在,特别是大我几岁的叔叔常常恶狠狠地说,回家吃去!如果奶 奶不在场,还有挨筷头的危险。   如果我挨了筷头被奶奶发现,奶奶也会毫不留情地用筷头打过去,在我的印 象里,叔叔只能一声不吭地望奶奶往我碗里装番薯渣,那种无法形容的眼神我现 在还记得。   一次做卷心糕,一升糯米粉只能做三个大卷,一个大卷可切成四个小卷,我 吃完饭去奶奶家,叔叔见情况不妙,抓起三个卷就往嘴里塞,我看到没有了我的 份,就哭开了,叔叔在奶奶筷头地敲打下硬是没有松开手里的卷心糕,因为吞得 太快,堵住了气管,躺在地上翻白眼,后来找到赤脚医生才救过来。从此,卷心 糕会卷死人作为笑料流传开了,直到现在,偶尔开开这个玩笑,没有读过书的叔 叔只是腼腆地笑笑。   奶奶四十多岁就当了寡妇,都说寡妇婆带子不容易,作为长孙,我一直在她 的溺爱当中感受不到,我觉得奶奶永远都是随和的样子,对着我总是笑呵呵的, 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奶奶如处一十五要叩拜的菩萨,一脸慈祥。当然,并不是说 奶奶乐呵呵就不会哭,只是不会当着我面哭。   那是个深秋的早上,奇怪的是奶奶怎么还没给我送饭团团到床上来吃,厅堂 里传来叔叔喜悦的笑声,奶奶却在灶下哭泣,眼泪和鼻涕顺着皱纹淌在前襟上, 上月刚买的猪崽死了,奶奶哭泣的内容是抱怨神灵没有保佑好人畜兴旺和至今我 无法解译的诅咒,那个时候,买头猪崽养大再卖出去,是农村家庭主要的经济来 源之一。其实叔叔们高兴的太早了,死了的猪崽也要晒干藏起来的,客人来了就 是道好菜。每逢村里放电影,姑父姑姑总是带着一家子来看。奶奶就慌了神,念 念有词:死妮子,没事走摆子,又没什么菜吃,然后挨家挨户去借个鸡蛋,半斤 猪肉,如果有藏好的死猪肉,就不会这么慌神了。   到现在,姑姑说起奶奶的念念有词,伤感地说,其实倒也不是电影好不好看, 而是想娘了,平时知道没菜吃,不敢去,有电影看了自然就有了借口,带上一家 人就来了。   我上小学四年级了,还跟奶奶睡一起,也在这年,奶奶死了,爷爷得的是胃 癌,奶奶得的是肝癌,但我始终认为,都是因为恶劣的饮食条件引起的,我清楚 地记得,奶奶的病是突然发作的,死的时候在床上翻滚,嘴里却安慰说,明子, 别怕,奶奶走了会保佑你的。然后是一直昏迷不醒。   是隔壁的二爷爷二奶奶发现情况不对,叫父亲和母亲将我接走的,来检查的 医生说,奶奶的病是肝癌晚期并发肝昏迷。奶奶第三天就死了,我没办法形容两 个没上过学校的叔叔的悲伤,他们的眼神除了伤心就是惶恐,后来我知道,父母 就是父母,兄长只是兄长,倒不是父亲不够兄弟情长,而是在现实生活里,有一 些骨肉情长是无法得到尽致的。因为奶奶的死亡,姐姐夜里不敢出门,我却一点 都不害怕,但沉默了一阵子,母亲以为我了受惊吓,慌忙请来了神婆在家唱跳了 一天,给我压惊。有一段日子里,我喜欢去后山的大樟树下默默地数那些龟裂的 树皮,其实奶奶连学校门都没进过,哪会讲什么古,更多只是唠叨些日常的经历 和生活,在我看来,这就是藏在她皱纹里的故事,我就在这个皱纹里面活了十多 年。   二   人都是这样,天天在一起感觉不到变化,倏一下分开几个月,甚至几年,再 次见面的时候,一些变化让人心惊。   出去打工的时候,母亲还是一头青丝,年底打工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满头白发, 父亲也满脸皱纹,尽管对于儿子的归来充满笑容,但显得木讷,甚至迟钝。   她们的笑容如飘荡在黄昏里的枯叶,让我心酸。我逐渐在父母满脸皱纹的褶 皱里解读到岁月的沧桑,自己不是以相同的轨迹在生活么。   对于父母的一生,吵口是经常,打架一年也有几次,我曾经这样解读:年轻 的时候是用这种方式在进行感情磨合,磨合好了,后面的生活运转就比较顺畅。 但这种解读是错的,现在,父亲母亲都过了花甲,依旧经常吵架,在县城住的姑 姑无数次说,孙子都有了,打打闹闹一辈子,还有几年呢。其实这个道理谁都知 道,可父亲母亲每到话题不对头就铆上了,就交上了火。   对此,我和姐姐妹妹都无可奈何,长辈都说,做儿子的要出来说话,我也不 知道怎么说,一说母亲,母亲就哭泣,一说父亲,父亲就喝闷酒。   我一度以为,在那个年代,哪有什么爱情,就是有,出工,收工这种周而复 始的生活,把所有美好的爱情都磨成了汗水,磨成了孩子的哇哇啼哭和尿床尿布。   我曾经问过父亲,你爱母亲么。   父亲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后来在娘地数落中知道,父亲并不喜欢母亲,据 说在母亲没过门的时候父亲就有了相好,是邻村的一个姑娘。   父亲二十多岁就当了生产队的队长,我懂事的时候,觉得父亲真是很威风, 哨子一吹,各家各户的劳动力蚂蚁一样爬向地里。   那年大队来了一批叫“碳肥”的新肥料,白花花的像冬天里的雪花,别村的 队长都不敢用,思忖着这么难看的洋肥料有什么用。父亲因为年轻气盛,不管三 七二十一就撒到地里去了,结果收成的时候落了个全公社增产第一名,戴上了大 红花,还当选了县人大代表。   大爷爷曾经戏谑说,你父亲那个时候风光的,想他的姑娘鸭子一样用竹篙赶。   可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充满阴差阳错,媒婆拿着母亲的生辰八字到父亲家来, 爷爷奶奶都很同意,门当户对从古代讲到现在,虽然窠臼,但无时无刻都在影响 很多人的婚姻,母亲的娘家在几十里的外乡,父亲也是个生产队长。   父亲当然是不同意的,把八字退回去了,但该死的媒婆为了点媒钱,根本都 没把母亲的八字给外公,外公和爷爷一合计,自然就选了个日子把娘嫁过来了, 娘那年才十七岁。   我又没打算娶你,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这是吵架的时候父亲最有力量的武 器。   听了母亲地哭诉其实我没多大感受,我只是知道门当户对的婚姻真是老土的 很,将来我一定要自由恋爱的。现在看来,那个时候我根本都不懂爱情。   其实爱情并不是他们吵架的根源,吵架的根源是生活,用现代的目光去审视, 父亲母亲有时是很无知的。但对于没有文化的她们,遇到生活的不顺畅,不打架 不漫骂,还能用什么方式去发泄。   爷爷说过,打架怎么了,骂街怎么了,干活生孩子什么都不耽搁。   我那个时候读到的只是爱吵口打架的父母,我还不能从人的本性去解读她们, 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因为营养问题经常口角皲裂,一次我回家带菜,母亲想给 菜里多下点猪油,可家里已经一个星期没油下锅了。母亲地唠叨就开始了,放鞭 炮一样,最后,一脸涨红的父亲拎起砧板就朝母亲打去,这样的战争左邻右舍一 般是很难解救开来的,解救者还有受伤的可能,我们四姐妹只能放声大哭。   最严重的时候,母亲闹着要上吊,父亲就拉住绳子,两个人拔河一样来来往 往。其实他们不是对谁失望,是对生活失望,如果真让谁去死,真的死去是有可 能的,在农村,那个时代,因为生活吵架看不开是很常见的,上吊喝农药的事情 经常发生。其实让父母回头的还是孩子,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肉生下来的,看到哇 哇啼哭的四姐妹,母亲心一软,抱住其中一个就哭开了。   其实,村里很多人都说母亲是有福气之人,父亲从来不要她做重工夫,插秧 季节,母亲拔好了秧,父亲就挑到地里去插好;地里割好的稻谷,到收工了,母 亲拿着个镰刀晃悠晃悠就回家了,而父亲呢,先把母亲的那担谷子挑回去,然后 再把自己的谷子挑回去。   父亲是粗人,做粗事是一把一的好手,可不懂照顾人,做表面工作,很多人 都说,矮牯子要是懂拍马屁做表面工作,说不定就进了公社,吃上了国家粮。可 父亲只做了一辈子的生产队长。而当了一辈子队长的根源是什么,其实,除了一 些冠冕堂皇的语言和所谓的理由,我也不知道父亲坚持的理由是什么。   孙子出生了,父亲和母亲打架的次数基本没有了,吵架的次数也少了,但不 代表没有,有人说,或许她们吵了一辈子口,习惯了,不吵了心里难过,就酒瘾 烟瘾发作一样难受。这个观点是错误的,老年人有老年人解不开的结。儿子没找 到媳妇忙着给儿子找媳妇,媳妇进门了盼望早点生孙子,结果老婆第一胎生的是 个闺女,母亲倒也还懂做表面工作,说,生男生女都一样。父亲就不一样,一脸 不高兴,动辄摔农具,做儿子的只能沉默,做媳妇的只能躲在被卧子里哭,直到 孙女咿呀学语了,爷爷,爷爷的叫着,父亲才捏了了孙女的脸说,你怎么就不是 个带把的呢。   女儿几岁了,父亲经常催促,是不是该生第二胎了,只要愿意生,计划生育 的罚款我来交。   我说,我不想要孩子了,一个孩子好好抚养不是挺好?   父亲激动地发火了,说,没有孙子,我一辈子劳累个什么屁呀!   孙子是在县城医院顺产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高兴见人就说,我做正爷爷 了,我做正爷爷了!   前年父亲过了六十岁生日,村长的职务也彻底不做了,六十岁是道坎,很多 人说,能活到六十都是有福气之人,是呀,父亲六十岁了,依旧强健的很,在砖 厂下做工,我们几姐妹都说,那么辛苦的活就少去,又不是没钱用。   父亲说,不去干活,脚几天就肿了。这是实情,也就是常说的劳碌命。   父母的身体都还强健,但皱纹还是爬上了脸膛,我知道,那是岁月雕刻的痕 迹,把过往所有的生活都浓缩在里面了,我在奶奶的皱纹里活了十多年,当突然 发现父母满脸皱纹的时候,我开始在感悟,当然,有些感悟是错的,有些是对的, 父母也是每个子女的老师,在皱纹满脸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是非对错之分,她们 的一切早已被岁月招安成了一种记忆。   三   我曾经无知地嘲笑过父母亲所谓门当户对的婚姻,我也曾经认为自己的爱情 肯定是惊天动地,海誓山盟,可后来发现,每个人都认为的自己的爱情是惊天动 地,其实每个人的爱情都差不多,我和父亲的爱情也差不多,学医的时候,那个 曾经让我心醉的女子,后来还是因为门当户对的差距离我而去,她的父亲是局长, 我的父亲是个泥腿子。   或许,在生活面前,再伟大的爱情,也会被同化,被招安。   后来我娶了现在的妻子,也是托媒人所谓的门当户对,我父亲是泥腿子,他 父亲也是泥腿子。双方的父母对这亲事很满意,我也满意了。   有朋友问我,你爱你的妻子么,我只说,我喜欢她。其实回答这个问题的时 候,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父亲。   爱情是经不起生活的磨合的,是不是生活的芒刺太锐利,我不知道,我只知 道其实门当户对也挺好,同甘共苦的生活可以磨合出亲情来。风花也好,雪月也 好,还不如挤在破被窝里看着孩子们的憨态,孩子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记忆里, 随时想起都那么清晰,有时候被生活磨得心神疲惫了,难免有些摩擦,甚至冷战, 但一说起孩子,气氛还是会活跃起来。   文章写到这里,这种语言,这个口气,少了锐气,多了世故,或者说无奈, 这是不是说明向生活投降了,我不知道,但岁月开始在眼角用鱼尾纹的方式在镌 刻生活,并向脸部罩去,这个轨迹和父母亲的轨迹是一致的。   这个一致,包含对孩子的教育,记得我懂事情以来,父亲就开始为我有个好 前程做最大的努力,其实农村的庄稼人都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最不想 的就是儿女继承自己的事业,所以所有的庄稼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办法为子女谋个 前程,父亲托人让我初中留了学,结果大学没考上,父亲又托人送我当了兵,在 部队我也没作为,父亲每做完一件事情,总是对我说,我这是为你好!   我无法理解父亲的“为你好”,后来我把儿女送到老家县城最好的学校读书 的时候,女儿也不理解,我说,我是为你好!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一句话,没有当 过父母不知道父母恩,天下父母心的可怜莫过于无怨无悔的付出。   父亲过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和我玩的最好的表妹说,这 么多年没见,尽管你还是老样子,但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   这种沧桑我更愿意理解为生活的痕迹。是呀,脸上长皱纹了,那有什么要紧 呢,我倒是害怕,如果现代的科技能消除皱纹,如果有一种药吃了不长皱纹,生 活中充斥着清一色的青春,或者说青春的假象,是多么的恐惧,因为,人的一生, 如果能在奶奶爷爷的皱纹里度过童年,能在父亲母亲的皱纹里感悟学处世做人, 然后自己的皱纹成为儿女子孙的摇篮,是多么的美好的事情。   皱纹,将过往生活中的一切恩怨,爱恨,欢喜都浓缩成一种宁静,当你满脸 皱纹的时候,或许已经站在生命的尽头,什么都不用想了,生活是那么的简单。   宁静的力量有多大,我一直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很多人都说,人一出生, 就和生活签定了合约,但有解释权的往往是生活,不是哪一个人。我突然发现, 当你被生活镌刻了满脸皱纹的时候,皱纹就有解释生活一切的能量,所有的喧嚣 都变成了宁静。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