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周 围   白雪歌   乡   1 爷爷   后来,我常常时不时冒出这么个念头,要是没有爷爷,我的童年会是什么样 子呢……   姥姑、姑姑来看忙罢——这是我能记得的最早的事儿了——奶奶围着鏊摊着 煎馍馍。姥姑说她:“这大热的天,叫你漏些凉粉,不费事还吃了滋润。你总要 热烘烘的弄这一大滩。”奶奶说:“胡说啥么。客人远远地来了,就吃完凉粉? 门前人知道了,说连个规程也不懂。”“都自家人,又没旁人,讲究这些弄啥 呀。”鏊热了,奶奶顾不上跟姥姑说话,舀了勺和好的椒叶葱花面水,倒在鏊上, 用刮板匀平,然后抓了把麦秸,塞到鏊低下,弯下身子,用嘴把火吹旺,这才说: “甭说旁人,你先看你哥得行不得行。”说着用铲子把鏊上的煎馍翻了个个儿。 姥姑要给她帮忙,她不让:“我一个能行。你甭往下风口立,小心灰粘你身上。”   奶奶煎馍馍做好了,拿布苫好。母亲和姑姑把绿豆粥也熬好了,油辣子泼好, 蒜水儿和好。姥姑端来脸盆让奶奶洗了手脸,然后她们就坐在门套子里拉话,等 爷爷和父亲从地里回来。表弟强强跟我爬在院子台阶上玩,照永坐在旁边的摇床 里,一个人把爷爷用木头削的玩具枪塞在嘴里咂得咋巴有声,嘴里涎水流得老长。 奶奶过去,拿手给他揩净。就听姥姑说:“真是有苗不愁长。这才几天,东东都 长这么高了。”奶奶说:“可不。刚生下来也就这么长,瘦得,胳膊腿儿能有擀 杖粗。芸花奶水少不说,还稀水溜。把我天天熬煎得,咋把这个碎人儿养活大 呀。”奶奶说着拿俩食指一等,也就大人鞋底长短。就这,姑姑还嫌长了:“哪 有这长。”说着把奶奶的手往里一合。母亲不乐意,把奶奶两手往开一掰,说姑 姑:“你娃才跟猫娃子一样。”姑姑便把强强拉起:“来,跟你哥比一下,看谁 高?”母亲说:“来,叫你姥姑看谁亲?”姑姑哈哈笑着一推母亲的肩膀,说: “看我嫂子这人,还有自个夸自个娃亲的?”母亲说:“你都夸你娃高哩,还甭 叫我夸我娃亲。”姑姑就对姥姑说:“比就比。姑,你说哪个亲?”姥姑不假思 索:“当然东东亲。”姑姑说:“你咋木匠斧子偏斫哩?是不是怕我嫂子不叫吃 饭?走,后晌到我屋吃去。”姥姑说:“这明摆着么。冬冬眼大,还双眼皮;你 娃眼碎,单眼皮。”姑姑就说:“当姥姑哩,连个话都不会说。你不会说两个都 亲?”姥姑嘴一撇:“我嫌你听了滋润。”   正说着,爷爷和父亲从地里回来了。我一眼就瞅见爷爷口袋里的梨瓜,上前 一把掏了出来举在手里。强强就过来要,我藏在身后,我才不给他呢。爷爷蹲下 身子,把我搂在怀里,叫我给掰点,说他小,把我叫哥。我就是不。强强呢,站 在爷爷跟前,俩眼珠子就像是被吸住了似的粘在梨瓜上,嘴巴不住地蠕动着。最 后好说呆说,我答应把瓜把儿掰给他。强强从爷爷手里接过就往嘴里塞,立马哭 蹙着脸噗噗噗就往外吐,舌头伸出老长,拿手背可劲地擦着:“苦、苦。”伸手 就夺我的。我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他就哇哇哭了起来。姑姑过来,扶起强强,叫 我给弟弟掰上一半,少一半也行。我把梨瓜藏到身后,姑姑就过来夺。我拿手里 的竹鞭朝她头上就是一下。姑姑朝我屁股就要拧,爷爷拦住。姑姑不依,爷爷就 说她:“碎娃么,手上又没劲,打下有啥嘛。”“这不是疼不疼的事。你惯娃也 要有个限,娃不能想咋就咋,说一不二,长大了咋办呀!”姑姑指着墙底下枯死 的石榴树对姥姑说,“去年石榴花刚开,花繁得,东东来了,非要叫他爷爷给他 挖到他屋里。大那就叫给挖,我咋说都不听。你看可惜不可惜。”   母亲从厨房端着脸盆出来,放在爷爷跟前,问咋了?爷爷笑着说:“没啥, 没啥。我娃能看住门户了。”强强五指张圆,朝我伸直了胳膊,一个劲地喊要。 母亲把他拉到怀里,问要啥?他身子朝我扑着,母亲差点被拽倒。姑姑气得泪儿 叭嚓,赌气地说爷爷:“都是孙子,都把你叫爷哩,你也不能里外分得这么清。” 我把爷爷脖子一抱:“这是我爷爷,不是你强强爷爷。你强强爷爷在你屋里。” 母亲说我:“谁说不是强强爷爷,你爷爷也是强强爷爷。”“就不是,想哄我, 没门。”   “你看你有个当哥的样子没有!”母亲从我要梨瓜,我不给,她就夺。我身 子一闪,躲到爷爷身后。一看爷爷护着我,姑姑气得一拉强强要回去。母亲忙把 强强抱起:“妗妈做饭屋有好吃的,叫我娃吃,不叫你迷怂哥吃。”我喊着也要。 爷爷爬在我耳边说:“没有的,你妈哄他哩。”奶奶一拨拉爷爷胳膊,拿眼一瞪 着,哄我说:“奶奶知道我东东最乖,最听话了……”我头摇得就像个拨浪鼓: “不给就是不给。”   这下母亲真的恼了,说我:“这么大了,连个亲戚外人都分不清!拿个东西 门前娃小宝建西都给哩,你弟就舍不得给?外人给你买过吃的还是买过穿的,还 是过年给过你压岁钱?这么迷!”爷爷说:“啥迷不迷的,啥都晓得了那还叫娃? 大了,上了学,自然都晓得了。”   亲戚?外人?啥意思?小宝建西天天跟我玩,强强又不跟我玩。小宝他妈还 给我摘他家院子的梨吃呢。还有建西他妈,天天跟妈妈在一起做活,而姑姑很久 才来一回……   饭端上来了,母亲不让我吃。姥姑把我往饭桌跟前拉,我不去,过去靠在爷 爷怀里。母亲说:“大,你就惯。再惯就骑你头上了。”爷爷不理,只是瞅着我 眯着眼笑。   我一天到晚就象壁虎一样趴在爷爷身上,俩弟弟碰都不让碰。巷里人都说爷 爷是我的国民党勤务兵。   爷爷和德万爷在沟里给生产队看南瓜。庵子跟前种了几窝梨瓜,大都叫我吃 了嘴。德万爷有五个女儿,他可重男轻女了,从不领她们玩,也很少摘给她们吃。 他每天见我的头一件事就是摸牛牛。摸就摸把,他还在手里研来研去。邻家阿婆 有回就给我出主意说,他再摸就往他手里尿。她也真是,捏着咋还尿得出来?摸 完德万爷就掐着我的胳肢窝,把我往天上一撂,然后顺势往脖子上一架,吓得我 俩手死死抱着他的光脑袋,俩腿把他的脖子夹得紧紧的。   俩老头一晌一晌地坐在庵子里抽那难闻的旱烟,跟他俩呆一块儿越来越没意 思了。   我闲得无聊,就去摘那些喇叭一样的南瓜花,摘下来搁在嘴上吹,要么就摘 小鼓一样的小南瓜。小南瓜弄破了皮就往外渗浆子,粘手。南瓜蔓上有刺,不小 心就扎手了。再是,南瓜花里爱钻大牛蜂,得先把它赶走。我当然有办法了,就 是往花里尿。大牛蜂从里面出来,翅膀湿湿的飞不起来,一头栽在地上,肚子上 的细腿儿乱蹬。总算翻过了身,跌跌撞撞地飞走了。   我把那些个头大的南瓜翻过来,坐在上面,又光又凉,可舒服了。   沟沿上的酸枣还绿,吃到嘴里涩苦涩苦的。爷爷给我摘苦子蔓上的驴奶子, 甜是甜,但有一股怪味儿。爷爷不许我到沟沿上玩,老怕我掉下去。可常常拗不 过我,就拽着我的后襟,一步不落地跟在我身后。   沟下的黄河滩空空旷旷的,远处那道弯弯曲曲、白白亮亮的就是黄河。   不远处的沟梁梁上,几只灰鸽一边找食一边咕咕地叫着。天上,红脚鸦在盘 旋。我抬起头瞅它们,却被太阳照得不住地打喷嚏,鼻涕都出来了。爷爷给我捏 掉,抹在鞋底上,用手心给我把鼻子下面揩净。   2 小伙伴   小宝到他姨家去了,建西生病了,吃坏了肚子。没人和我玩了。戏楼里好多 大孩子在排队唱歌。我跟爷爷闹,要跟他们玩。爷爷就说那你找去。我说他们不 跟我玩。爷爷说那他就没办法了。我叫爷爷去叫他们来,德万爷就说:“你说叫 就叫?你是你爷爷的孙子,人家都是你爷爷的孙子?”我不行,见爷爷不动弹, 就死劲揪他的胡子,要么就拿指头可劲往他鼻孔里钻。德万爷就说:“你把你爷 鼻孔当屎巴牛窝了。”后来,德万爷就带我找爱玲姑。爱玲姑是他的小女儿,比 我大两岁。我从爷爷身上下来,过去拉着他的小拇指。可德万爷说摸个牛牛。我 把腿岔开。他摸呀摸的,把它摸得老大了才松手。   爱玲姑和一伙娃正在戏楼里面排着队,一个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陌生的大姐 姐站在队伍的前头给他们讲着什么。德万爷到跟前给爱玲姑说:“你把东东领上 耍去。”旁边两个小女孩就说:“东东爱打人,人家说他他就哭,哭了就叫他爷 爷。叫他爷爷还以为是我们打他。”爱玲姑就问我再打人不?我摇了摇头。她告 诉我要是再打人再哭再叫爷爷就不跟我玩了。爱玲姑拉起我的手,到那个系着红 领巾的大姐姐跟前说:“他叫照东,叫他也加入吧。”那个大姐姐就按我的个头 给我排了队,又叫我两脚并拢,两手背后,末了对大家说:“我先唱一遍,然后 你们跟我一句一句学。”   她张口唱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 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是共产主 义接班人。”   大姐姐唱的可好听了,即便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先学第一段。现在跟我唱。”大姐姐开始一句一句给我们教,我们一 句句地学。教了四五遍,她就让我们试唱,可是大家还是唱不下来,主要是歌词 记不住。大姐姐又教。正唱着,就听有人喊:“灵芳,灵芳。”大姐姐踮起脚: “妈。” “跟你姐下滩拾羊粪去。一吃完饭就跑出来浪,连碗都不洗。”“后 晌回来了再教你们。你们先玩吧。”大姐姐说着就跑开了。   大姐姐一走,我们就开始玩沙包。先分组,爱玲姑和另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女 孩让我们站成一排,然后“点兵点将,秃子皇上,有钱喝酒,没钱你走。”走字 落到谁头上,谁就出来,成了她组的人。就是剩下一个人还要点一遍。开始玩摔 沙包。扔过来的沙包能接住就接住,接不住就躲开,要是挨身上就“死了”,就 得下场。每次我都是第一个“牺牲”。轮我扔时,因为手上力气小,不是扔过界 了,就是被他们接住。后来他们就不让我扔了。可能是见把我凉到一边怕我难受, 爱玲姑就说不玩这个了,另换一个。我们就玩老鹰捉小鸡,我站最后。谁知后面 跑的路多,我跟不上,摔倒了好几次。膝盖都磕破了,可我硬忍着没哭。爱玲姑 把我换到第二排,她的身后,抓着她的衣服。她张开两臂护着我,我再也没有被 逮到过。   傍晚,我们一伙都往教唱歌的大姐姐家里去,可她妈妈不让跟我们玩,说晚 上还要剥豆子。爱玲姑就说:“我们帮你剥。”我赶紧过去蹲在豆堆跟前。可她 妈妈却说,剥完要睡觉,明早还要上学。   我真的想学会唱歌。   和爱玲姑他们玩得可开心了,爷爷再叫我跟他到瓜地,再拿好吃的哄我,我 也不跟他去。   我白天找他们玩,晚上也去找他们。我们坐在涝池边的老槐树低下听故事。 那些大孩子讲,乘凉的大人也讲,好多都是鬼故事。折腾我最久的就是那“梦驴” 了。他们说驴是鬼,晚上可不敢梦着。要是梦着驴拉着车,千万不敢上,上了鬼 就把你的魂拉走了,你就不得活了。解的法子就是睡觉前想一次驴。这个方法果 然有效,晚上真的没梦见过。这是耳闻,还有眼见的呢。我大腿根子上鼓了道一 拃长指头粗个蒲,母亲拿油、池泥、眼药水抹,都不顶事。后来用臭蒿、艾叶熏, 还是不行。巷西头续续叔家奶奶见我一跛一跛的,就问咋了。母亲告诉了她,说 啥法子都用了,不顶事,到医疗站也叫看了。那时村里人大都缺钱,一般土法子 用尽,实在没办法了才去医疗站。续续叔家奶奶弯下腰就去拉我的裤子。我拽着 不让。她就说我:“碎点点娃,烂牛牛还怕人看着。”母亲就帮她。她瞧了瞧, 又轻轻按了按,问我:“疼不疼?”我点了下头。她就对母亲说:“黑了在家等 我,准备上三根干草,我给他治了。”晚上奶奶来了,叫我把裤子脱了,骑在门 槛上。她拿起一根干草,就是谷杆,一头放在我腿根子的伤处,一头搁在门槛上, 举起菜刀,叫我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念的什么我一句也不懂。一边念,一 边拿刀剁着谷杆。等三根都剁完了,一拍我的后脑勺:“行了,没事了。”睡了 一晚上起来一看,果然下去了。   我胆子越来越小了,半夜都不敢下炕撒尿,父亲就起来把尿盆端着让我尿。 父母有时下地累了,再喊喊不醒,实在憋不住,便打开窗,把窗纸捅破,尿到院 子里。第二天早上,就听奶奶在外面说:“昨黑下雨咧?怪了,只下了这一坨, 老天爷下得就是怪。”爷爷蹑手蹑脚进来,坐在炕沿上,等我醒了才说:“我娃 就是灵,早上还不用倒尿盆。”“爷爷,你见过鬼没有?”爷爷迟疑不决地摇了 摇头。“到底有没有鬼?”“……现在反正是没有了。”“现在咋没有了?” “都叫毛主席打到了。毛主席是主神,大神。一个命令,打到一切牛鬼蛇神,就 都没了……”   3 戏楼   正吃晌午饭,就听巷里有人喊:“电影来了,今黑有电影。”我扔下手里的 红薯拔腿往外就跑。母亲一把扯住我的裤腰:“把饭吃完再走!”我挣扎着。母 亲就说:“电影黑了才演哩,现在还早太着哩。”我说我吃饱了。小宝跑了进来, 气喘吁吁:“东东,电影来了!电影来了!”我更不想吃了,硬要出去。爷爷就 说母亲:“叫去叫去。饭坐到锅里,回来再吃。”母亲说:“一顿饭洗上几回 碗。”爷爷说:“你不洗我洗。”母亲这才撒了手。   戏楼里已有好多人了。我和小宝到跟前一看,箱子都卸下来了,这才确信真 的有电影。又听说一共两部,心里高兴得。我俩一会儿爬到戏台子上,一会又从 戏台子上下来。半后晌,放电影的人来了,那些大哥哥就帮着摆桌子,绑喇叭, 绷银幕,拉电线。放映桌一摆好,我就两腿叉开,占着桌子前头的地方,叫小宝 赶快回家拿登子。小宝跑着去,扛着凳子来。刚坐下,后巷那个哑巴一把把我推 下来,坐我凳子上不走。我哭着跑回家叫爷爷。爷爷一到戏楼,鞋一脱,拿在手 里,那哑巴一看,吓得拔腿就跑。爷爷把那个哑巴撵出戏楼。我其实可怕那个哑 巴了,去外婆家的路上,叫他挡住好几回,把兜里搜得一干二净。打这以后,他 再也没搜过我。但我还是很怕他,他脸老是拉着不笑,嘴里“嗷嗷嗷”叫个不停, 也不知说什么。   别的孩子也来占地方了。很快,凳子,砖头,鞋子,帽子,还有书包,摆满 了一地。   晚饭谁还顾得上吃。爷爷给我夹了馍、端着米汤送的来。   先放的是秦腔《三滴血》,听不懂也看不懂。可周围那些大人看得是津津有 味。我怎么也闹不明白,老社会人和人说话怎么是唱着,尤其是那老汉,儿子都 叫抓走了他还在那儿一个劲唱。整个片子放完我只记住一句,就是那县官说的: 原来是马下了个牛娃子。后面放的是打仗电影,机关枪嘟嘟嘟嘟冒着火,可带劲 了。   一回到家我就喊饿。母亲说:“饿叫饿着。”她边热饭边数落我,“人家咋 把好娃都拾走了。看人家周天佑李遇春,好好念书做了官,叫他爸他妈都跟上享 福。你哩?大人一天辛辛苦苦下地做活你看不着,还老给生事。晌午做的饭不吃, 后晌饭做好了不回来。你就浪,看你能浪个啥出息!”爷爷进来,母亲不再说了。   吃完饭,我跟爷爷奶奶睡。我脊背痒,奶奶给我挠,我不让。奶奶一推我: “滚滚滚,谁稀罕。”“你手指甲长。”我爬到爷爷腿上,他嘿嘿朝奶奶笑着, 把手伸到我的脊背上,用指头脸脸给我扑簌着。奶奶不屑地说:“当丫环还把你 还当得高兴的。”爷爷也不言语。我回想着电影里那些打仗画面,想着想着就睡 着了。   早上起来一睁眼,在奶奶被窝。原来昨晚尿炕了。我问爷爷呢,奶奶说: “你爷爷叫你冲到黄河滩了。”   电影基本上是一个月来一次,不管故事片戏曲片战争片,对我来说都是节日。 村里人都看电影,男女老少都爱。有的老爷爷老奶奶都走不动了,还让娃娃们用 架子车拉着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爱看戏,我不大喜欢。可我会坐那儿安安静静 把它们看完,即便看不懂。比如那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啥绍剧,可难听 了。就这,一眼不拉地从头看到尾。豫剧《朝阳沟》,还有《沙家浜》、《智取 威虎山》、《红灯记》,都是那时看的,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除了电影,村里还唱大戏,外村人都赶了来。我们村是方圆最大的村子,也 只有我们村有戏楼,所以也只有我们村爱唱大戏。唱大戏更热闹了,家家都把亲 戚接的来,还要做好吃的,就跟过年一样。   过了正月十五,年也就过完了。有的人家的灯笼还在门脑上吊着没顾得上卸。 我家的灯笼十六晚上着了一会儿父亲就卸去了,天气不好,怕下雪淋湿了,用纸 糊的,保护好了明年还能用。   吃过早饭,我和小宝建西正在戏楼里的土堆上玩,就听嗵嗵嗵、当当当地敲 锣打鼓。我们跑出去,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大哥哥进了戏楼。 大哥哥胸前别着大红花,他大他妈也别着走在旁边。说是保送到西安上大学,村 里给开欢送会。   大人们坐定后,先放鞭炮,然后村支书讲话,完了又骑马。我们跟着一直送 到村口。大哥哥从马上下来,搬上行李,坐上拖拉机走了。   一回到家我就问父亲啥是保送?父亲说保送就是书念的好叫推荐上大学。 “那啥是大学?”“大学就是大学校,出来就成国家人了。”“啥是国家人?” “国家人就是公家人,就是管吃管喝,啥都管,再也不用下地劳动……”   母亲紧接着问我:“你认不认得那骑马的是谁?”我摇了摇头。母亲说: “保社你认不得?咱自家屋。你见了要叫爷爷哩。”“啥是自家屋?”“就是你 和他都是一个先人。”“都是哪个先人?”“先人早都死咧,埋土里了。”“啥 是死么?”奶奶打断母亲:“还没出正月哩,说啥死不死的。”奶奶搂着我的肩 膀,“我娃以后也好好念书,将来一下念到北京。叫我和你爷爷也别上红花,叫 村里人羡……”   4 学前班   巷里好多孩子都上学前班了,爱玲姑也上了,身上背个木牌牌,每次放学回 来都站着队,有人在旁边喊着一二一,还唱歌,可神气了。   我缠着爷爷也要去。爷爷说我小,年龄不够,人家不要。可拗不过我,就叫 我跟着爱玲姑。到了学校,老师不要。我以为人家嫌我没木牌牌,就叫爷爷做。 爷爷说你太小,明年人家才收。我不听:“不是!那些娃都有木牌牌,只要有木 牌牌,人家就要。”   “好好好,我给你做。”   母亲把饭做好端院台上,我非要爷爷先给我做好了再吃。爷爷叫他俩先吃, 父亲母亲只好坐那儿等。爷爷找了块木板,锯成四四方方。没有钻子,就拿老钉 子在上面钻眼。钉子盖把手硌破流血了。父亲说他来,我不让,非得让爷爷做。 父亲就生气地说我:“这娃咋听不懂话!年龄不够人家不收,你知不知道?”   我才不理他呢。爷爷把眼钻好,又把四周硬茬磨光,穿上绳子,背我身上, 我俩这才去吃饭。我吃饭也没舍得把牌子卸下。   爷爷说的没错,有了木牌人家照样不要。爷爷就给那老师说:“叫我娃先呆 上一两天,新鲜劲过了他自己就回来了。”老师答应了,可要我保证遵守纪律。 我不知道啥是遵守纪律,她就说要听话,不准说话,不准乱跑。她让我坐到离那 些同学两三米远的地方。   开始上课了。没有桌椅,大家就坐在自己拿的小凳子上,拿粉笔在小木牌牌 上学写字。   上到一半就尿憋了,可我没敢吱声。好容易捱到下课,撒腿就往外跑。那时 没有皮带,是母亲用布条给我缝的裤带。一着急,把活结拉成了死扣,肚子再让 尿一撑,越紧了,再解都解不开。最后眼睁睁地尿棉裤里了,尿顺着裤腿灌了一 鞋,流了一地。一大堆男生女生都围着我看。马上就有同学告诉了老师。老师过 来,板着脸:“叫你甭来硬要来!赶紧回去叫你妈给你换裤子去!”我岔开腿, 一走路,鞋就扑哧扑哧地响。父母下地去了,爷爷也不在家。奶奶这几天眼睛不 大好,解了几解也没解开,拿牙咬也不行,最后拿剪刀把裤带剪断,脱了棉裤, 让我光屁股坐到被窝里。她把棉裤和鞋拿去烤在锅台上。母亲回来一听就生了气: “这么大了连个裤带也不会解。刚给你做的新棉裤就尿里头了。尿湿了你也甭穿, 就坐被窝,哪都甭去!”奶奶说:“已经尿了,就再甭说了。把旧裤叫穿上。我 找了半天也没找见。”“哪还有旧裤,都给永永改了。”   爷爷下地回来,见我坐在被窝,就问咋了?一听说尿裤子了,就笑着说: “没事没事。哪个娃没尿过裤子。”我想出去玩,爷爷就把他的棉袄解开,把我 裹到里面抱着。母亲见了问去哪儿?爷爷说娃想出去转转。母亲就说:“你刚从 地里回来,也不知道乏?”爷爷说:“不乏不乏。”爷爷抱着我到戏楼里转了一 圈,一看也没个娃娃,就说:“咱回吧,娃娃都念书去了。后晌放学了我娃裤也 干了,再出来耍。”我说:“那你到合作社给我买粉笔。”爷爷说:“行!走。”   爷爷喂我吃完饭,把木牌牌和粉笔放到我跟前,这才到地里去了。我就坐那 儿按早上老师教的写。写了一会儿,又想起母亲平时给人家画枕头,画围裙,就 按脑子里记的画了起来。   第二天也没好意思去学校,老师肯定不要我了,也没去找爱玲姑。没想到星 期天爱玲姑来问我玩不玩。我和她出来,也没人提我尿裤子的事,我这才放下心 来。   今天玩的是上课。那些大孩子做老师,我们坐地上手背后做学生。她们叫我 们把她们叫老师。先教语文,写“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接下来是数学,写大写 的一到十的数字,都是在地上用瓦块写,谁写的好就表扬谁。   “爱玲姑。”我叫了一声。爱玲姑严肃地说:“叫什么?”我想起来了,连 忙改口:“爱玲姑老师。”“不对。是芮老师。”“芮老师。”“再是,提问题 要举手。”我把手举得高高。“举右手。”右手?我就问:“哪个是右手?” “写字的那个手就是右手。”我把右手的瓦块交到左手。爱玲姑过来,抓起我的 右手:“记住!这个是右手,那个是左手。”爱玲姑问我:“有啥不会的?” “你看我写的四对不对?”爱玲姑低下头看了看说:“嗯,对着。”另一个当老 师的姐姐伸头一看说:“不对!四里面是两竖,不是两撇。”她倆争执不下,说 以后再说。   写完字又教唱歌,唱《东方红》。这歌我早听熟了。一大早,家家房檐底下 那小喇叭一开始就唱这个歌。大概她们也和我一样,不理解歌词的意思,所以没 象教字儿那么认真,只唱了两遍,便下课活动了。追跑时我一时兴起,拽了一个 女孩的辫子,一下把她拽坐地上了。她起来抬起手要打我,爱玲姑看见了,跑过 来,把我挡在身后,说她:“打人不是好学生,要爱护小学生,你都不记得了?” 她吃吃地说:“我,我哪打了?”   我回到家把爱玲姑教的字一一写给爷爷奶奶看。奶奶很惊奇:“我东东都会 写‘毛主席’了!”我就问:“毛主席是谁?”奶奶说:“就是你毛爷爷。”我 不解地望着爷爷,爷爷坐在一旁只是笑。我又开始写数学,写到四时就问爷爷里 面那两画到底挨两边还是挨底下。爷爷说:“你想挨哪儿就挨哪儿。”奶奶就说 我跟瞎子问路哩:“你问你爷爷他这辈子逮过笔没有?”爷爷反问奶奶:“我没 逮过你逮过?”奶奶说:“我又没在娃跟前装。”爷爷从柜子里取出《毛泽东选 集》,叫我看里面有没有这个字。我很快就找着了。   爷爷把我写的字挂在外面的墙上,父母一回来就让他们看。母亲不相信,问 爷爷:“这是你娃写的?”爷爷只是望着我笑。“还能有谁?”奶奶说,“这屋 总算出了个识文断字的。”   我看得出,爷爷奶奶跟父亲母亲都很高兴。奶奶扑挲着我的脑袋说:“我娃 将来是第二个保社。”   秋季,幼儿园搬到了老祠堂,地方大了,收的学生多了,我又能上学了。也 没有课本,老师教啥我们就学啥。先是一到十的大写和阿拉伯数字,再就是“毛 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有些爱玲姑都教过,老师就夸我学得快,学得认 真。我们还学唱歌、跳舞,村里开社员大会要表演。《东方红》、《我爱北京天 安门》,还有《白毛女》里爹爹给喜儿扎红头绳的那一段,我都会唱。除了吃饭 睡觉,我几乎一整天都呆在学校里。   放学了,我们也排着队唱着歌回家。半路上,站在我前面的增文刚要跑,我 一把拉住。老师说,到谁家门口谁才能离队,哪怕就剩两个人也要排队。可增文 每回离家好一截就跑了。增文挣来挣去就摔倒在地,把脸蹭伤了。增文张着嘴哇 哇大哭了起来。他奶奶跑过来:“谁打我娃了?”增文一指我。他奶奶就质问我: “你打我娃咋哩?!”“他没到门口就不站队跑了。”“他跑不跑关你啥事!” “老师说不准提前离开,要到了家门口才能离开。”增文奶奶气势汹汹地说: “你老师也叫你打人了!?”“……”“看你把我娃打成啥了!走,咱找你老师 去!”   到了学校,老师还没走,一听原委就说增文奶奶:“是你娃违犯了纪律。照 东没错。”“就是违犯了他也不能打我娃!”老师就说我:“同学犯了错,要说 服批评,咋能打人呢……”   从学校出来,增文奶奶还不解气,一推我:“走!找你大人去!”回到家, 全家人都在等我吃饭。不待母亲开口,增文奶奶一把把增文推到母亲跟前叫看脸 上的伤。母亲赶紧给弄了些温盐水,一边擦洗,一边赔着不是。奶奶也过来给说 着好话。增文奶奶不依不饶,说我:“以后要是再敢挨我娃一下,我拿刀剁了你 的指头!”   爷爷站起身,一声不吭进了厨房,出来手里拿着切面刀,朝增文奶奶脚底下 一撂:“给,现在就剁!”增文奶奶吓了一跳,往后一退,靠着墙没再吭声。爷 爷说:“娃娃家能打个啥?打伤打烂了看病。咋?挨一下你就要剁手?给,你剁! 剁!”增文奶奶一句话都不敢说。爷爷发话说:“娃娃家打哩骂哩我不计较,以 后你要是敢把我娃动一指头,你试火一下!”   奶奶把饭舀来给增文吃,增文奶奶把增文一拉,狠狠地朝爷爷瞪了一眼转身 就要走。爷爷把她喊住,说父亲:“升堂,提上斗跟你婶到屋把咱谷装回来。” 增文奶奶愣在那里,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爷爷提醒她说:“你和你老汉大前年一起来借的。咋?你不记得了?”   增文奶奶看看这又望望那,立马换上笑脸说:“好仓娃哥哩,这刚入秋,谷 都还没熟没收哩,你叫我到哪儿给你弄谷去?”又伸手把我拉到跟前,“我确实 不知道这是咱娃。那一年嫂子抱在怀里见过一回,那还小太着哩。这些天常见娃 从门口过来过去,我还心里还说这谁家娃呀,细眉子花眼,长得这么好看,这么 灵醒。”她说着就抚摸我的脸蛋,“我娃以后渴了饿了就到家来,增文不好好学 就说他批评他。”又对增文说,“以后好好跟着……叫啥来着?”增文说:“照 东。”“跟着照东好好学习。听着没有?你把人家照东看一下,老师说的话一遍 就记住咧,你哩?打的不亏!”她走到爷爷跟前,“后季谷下来了我就叫娃给你 送来。”看爷爷半天不说话,扭头对奶奶和母亲说,“那你们赶紧吃饭,我走咧 走咧。”母亲把她送到门口。   增文奶奶刚一走,奶奶就问爷爷:“你啥时把谷借给她了?我咋一点都不晓 得?”爷爷故意装作没听见,过去把刀捡起放回厨房。奶奶跟在他屁股后头: “我问你话哩。”“人家不都说了,谷下来了就给你还。”“那号人能还?哼! 她要想还早都还了!”爷爷说:“一点烂谷,吃你饭吃你饭。”“少打马虎眼, 你到底啥时给借的?”再问爷爷就是不说。母亲回来了,奶奶指着爷爷对母亲气 咻咻地说:“你大一村的烂帐,光我知道的就三四十家。不是自家屋就是他那一 群狐朋狗友。我早看咧,没一个打算还的。这是我晓得的,我不晓得的还不知道 有多少。今天又冒出来这婆娘。你借给顶啥哩?你就是不要,人家会记你的好? 看着没有,今日要剁你孙子的手哩!还说她认不得娃,一进屋总该认得了?你看 她凶得那样,要不是那斗谷,你看人家跟你撂下撂不下?老汉,我给你说,今秋 要是把这谷要不回来,我说啥都不跟你过了。你也就少进这个门!”爷爷胡乱支 应着,说:“知道知道。吃饭吃饭。”奶奶对着母亲:“你问你大屋里啥没借给 过人?我一说就嚷:‘人家又不是不还你?’你现在咋不要去?见不得人说两句 好话你心就软了。你现在看看,借咱东西的哪个没咱过的好?”爷爷说:“指望 那点东西就发家了?”“那你要去么!”奶奶扭头对着母亲,“我给你说,就是 打你进了这门,添了东东,你大才把东西当事了。”爷爷却说:“舍点烂东西, 老天给了我三个孙子,划太着哩。”“你也就会这样说!”奶奶白了我一眼, “啥老子生啥儿子。爷孙一个比一个笨。人家娃都不管,就你管?你咋不看人家 娃娃的样?我给你说,你以后一景念你的书,人家娃做啥不做啥你少管!”我说: “这是老师说的……”“天王老子说的都不算,就听奶的!”爷爷说:“你行咋 不让你教书去?听你的?你把娃谷地能引到糜子地……”   后晌一到学校,老师就表扬了我,还给我奖励了一个用红纸铰的五角星。   小测验我两门都一百分。我把卷子拿给爷爷,说:“我老师还叫我当组长 哩。”   星期六下午,建西妈找上门来了。我赶紧躲到爷爷房门背后。爷爷奶奶都不 在。建西妈一进门就高喉咙大嗓子:“ 芸花,芸花。你儿子哩?我今日非把碎 怂牛牛掐了不可!”我大气也不敢出。母亲正在上房织布:“掐你掐,刚好我没 女子。”   母亲从织布机上下来,“我娃咋了?把他婶婶尾巴踏了?呼儿喊叫的。”建 西妈说:“你问你那碎怂今天做啥了?”“做啥了?”“晌午你娃领了一伙伙娃 跑我屋里耍,说是打仗做箭哩,把我刚买的一个竹扫帚拆了失蹋完不说,还把公 鸡尾巴拔了个光光溜。再一看,我建西两膝盖磨了俩大窟窿,说是你娃出的主意, 叫他当马骑。把我气得,我刚给换的新裤子,一天还没穿下来就磨俩洞。”“胡 说!那么多娃咋就认准是我娃,是不是见我娃好欺负?”“我都问了,都说是你 东东出的主意。说是出啥指头,我那怂笨,老输。我气得说你出不了不会轮,都 轮着当马。唉!你咋教都教不会,气死我了。你儿子哩?”“没见回来呀。肯定 寻他爷爷去了。你可甭把我娃给吓着。”“一见我回来,一伙跟鸺鸺样跑了个光 光溜。你是没见我屋,给你弄得跟钻了贼一样。”   母亲拿凳子让她坐下。   “你那碎怂叫你大惯的。”“可不是,我和升堂平时都不敢说那一句,我大 就不叫说。我大那脾气你也知道。”“咋能不知道。那脾气,好家伙,上来谁都 不认,一点症都不受。没想到叫东东抟得绵软多了。真是那老话说的一物降一 物。”母亲说:“你可错了。我也以为我大脾气变了,其实一点都没变。前几天, 怀怀他娘为娃的事寻到我屋里,要剁我娃的手哩,正哩弄哩。我大脾气噌地上来 咧,粗脖子涨脸……”   增文他大叫怀怀。母亲把增文奶奶那天的事学说了一遍,末了说:“最后说 来说去我大才说出怀怀他娘还从他手里借过谷。你说你离得八亩十远,咋跑到这 里借谷哩?”建西妈就说:“你是不晓得,怀怀他大在世时跟你大关系好——我 也是听我建西他奶说的——那俩口在村里人都叫百眼开,那变起脸来就跟翻书一 样,啥事还都能做得出。他巷里人都清底。他想在他巷借个东西根本就没门。后 来跟着你自家屋天天往你大这里跑,一来二去就熟了。今日借犁,明天借耙;今 日端缸醋,明日舀碗面。咱巷里人谁不说,你个大男人家,过来过去端着个碗也 不知道难堪。你大那心软,又爱面子,怕你妈说就背着你妈。”母亲说:“我妈 叫我去问我大,到底借给怀怀家多少谷,先弄清也好要。我就跟升堂商量,大的 事,就由大着。把啥借人了,他叫要,咱就要,他不说,咱也不问。我都想了, 就是去要,人家认账还好,不认账,给你胡说上一通,你着气不着气?就象怀怀 他娘。我也听说了,老汉死了,有人跑去要账,怀怀他娘两眼一瞪,说谁借你从 谁要去。我大那脾气,肯定就是事。现在年纪也大了,万一气出个啥划不来。所 以说只要他不着气,身体好好的,给我多照看几年娃,就是我一家子的福气。” “就是就是。东西都是人挣的。只要有人就有东西。”建西妈从胳膊底下取出包 袱,说,“你看我只顾说话了,正事都忘了。建西他舅家添孙子了,昨儿报喜来 了。我想叫你画个褡裢,再铰双猫鞋。”母亲领她进厦去了,我这才悄悄溜了出 来,跑到地里找着爷爷。等爷爷忙完,一同相干着回到家。   妈妈把四张干馍取了来,爷爷奶奶父亲前面各一张,永永一张。丰丰在摇床 里伸着手要,嘴角涎水都吊成长线线了。可他还不会吃。爷爷把他的给了我。母 亲就说我:“这是建西他妈拿的。你把人家屋懂得跟钻了贼一样,还好意思吃。” 我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爷爷给我的。”爷爷说:“对着哩,是爷爷给我娃 的。”父亲把他跟前的放到爷爷面前。不等我吃完,爷爷又给了我。母亲不让, 说我咋没个够,叫我还给爷爷。我给爷爷,爷爷说:“我娃吃,爷爷牙疼,咬不 动。”   “我爷爷咬不动。”我信以为真,张开嘴就是一大口。母亲气得干瞪着我。 奶奶把擀馍嚼碎嘴对嘴给丰丰喂。   5 变故   晌午放学回来,家里来了好多生人,有的穿着解放军衣服,腰里紧着皮带, 有的还背着枪。姑姑三姨舅舅都来了,姑姑扶着不住颤抖的奶奶。三姨一见我急 忙把我拉到怀里。那些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每个房间挨个搜了一遍。还有人下 到红薯窖里去了。爷爷嘴抽搐着,脖子青筋暴突,跟那些人嚷着。有人劝他甭着 气,好好说。爷爷说:“有啥说的!谁不知道,我娃,我一家子就不是爱东西的 人!”“好叔哩,你是啥人我们不是不知道。可咱升堂是保管,仓库东西丢了不 找他你说找谁?”母亲满脸是泪:“屋里角角落落,连亲戚家你们也都搜了。升 堂要是爱东西的人,队里人也不会选他当保管。”   搜的人都回来了,一个个摇着头。母亲要说什么,爷爷不让她管,说有他哩。 那些人跟爷爷、母亲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晚上吃饭时父亲也没回来。天一黑,母 亲抱着被子,让我提着饭一块出去。在大队部后面的小房子里,父亲一个人靠墙 蹲着,门口还有人看守。母亲把饭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给了父亲。我们等着父 亲吃完,提着空碗就回来了。路上我问母亲父亲为啥不回家,母亲哄我说:“大 队有事,办完就回来了。”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又来了好多人,把家里门房拆 了,木料和砖瓦都拉走了,父亲这才回来了。   没过多久,爷爷就病了,后来起都起不来。好多人拿着鸡蛋挂面来看他。姑 姑隔三岔五地来,眼睛老是红红的。姥姑也来了,她把我拉到一旁,心事沉沉地 问我说:“东东,过来,姥姑问你句话。你给姥姑说,你爷爷会不会老?”“啥 是老?”“就是你爷爷会不会死?”我想爷爷咋会死呢?爷爷永远都是爷爷,父 母也永远都是父母,我永远是我,就这么大,这么个样子,不会变。所以就不加 思索的说:“不会死。”姥姑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你爷爷到底没白疼我娃!”   下午,我从外面玩回来,父母、姑姑、姥姑、三姨,连外村的二姨也来了, 还有巷里人,都在哭。外公外婆舅舅都来了。只见爷爷和平时一样躺在那里,只 是浑身上下穿着一新。我就纳闷,又不过年穿啥新衣服。我一看旁边没放痰盂, 和往常一样端来放在他枕头边。姑姑按着我的脑袋,叫我爬地上磕头,说:“你 爷爷走了。”我心里说:“明明在睡觉,咋说走了?”   一会儿的工夫,屋里就来了好多人。好多小伙伴也跟着他们父母来了,可热 闹了。   红兵也来了,我立马跑过去岔开腿,伸长胳膊拦住他的去路:“出去!不准 到我屋来!”红兵站那儿不动。爱玲姑过来问我咋了。我说上回走他门前他不让 我过去。爱玲姑就问红兵有没有。红兵不说话。爱玲姑问他以后还挡不挡?红兵 摇着头说不挡了。爱玲姑就让我们拉手,说这样以后就是好朋友。一连三天,巷 里的小孩都到我家玩,在我家吃饭。我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红菊还把她奶奶用 毛选塑料皮做的红公鸡拿来让我玩。晚上表弟表妹都不回家,我们就挤在一个炕 上睡觉。也不知道大人们为啥这么宽容,我们做什么也没人说我们,催我们。我 眼皮子早都打架了,最后实在撑不住了,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要入殓了,姥姑硬把我拉过去叫我再看爷爷一眼,我匆匆扫了眼又跑出来跟 小伙伴们玩。到戏楼耍了一晌午渴了,回来一看,院子里空落落的。帐篷也拆了, 桌子、板凳、铁炉子,锅,都正在往外搬,小伙伴们也跟着他们父母回家了,后 来亲戚们也走了。   我这才想起爷爷,跑到上房,没有,又跑到爷爷屋里,奶奶一个人躺在炕上。 爱玲姑妈妈和奶奶说着话。我爬在炕沿上:“我爷爷哩?”爱玲姑妈妈反问我: “你不知道你爷爷咋了?”“咋了?”“你爷爷都叫抬地里埋了。好娃哩,以后 你再也没爷爷了,看谁还管你。”我跑到大门口,门墩上没有,往巷子两头一瞅, 也没有,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便哇地大哭了起来。德万爷过来一拍我的脑袋: “你这碎怂,你爷爷走时不哭,这会儿才哭……”   不到一年,奶奶也去世了。父母要下地,俩弟弟一大早就送到外婆家。星期 天我就领着他们玩。   家里生活一下子陷入低谷,好多天都吃不上一顿面条,从早到晚几乎全是红 薯。我很快就瘦了下来。母亲嘴上说我叫爷爷惯的嘴馋,但还是想办法做改样饭。 可改来改去,不是红薯面饸络,就是红薯面搅团,红薯面鱼鱼。有时中午好不容 易吃顿面条,她又往里掺半瓢红薯面,我就跟她闹,说缸里有白面咋不吃?母亲 说:“一顿吃完,以后还吃不吃?过年过节来个客人总不能让人家吃红薯面?” 我就问:“建西家为啥顿顿都吃面哩?”母亲说:“建西他大是队长,谁叫你老 子不是。”“那我大咋不当队长?”“他要有那本事。”“啥本事?”“斗大的 字不识一升,连工都记不了,人名字都不会写,他能当队长?你大今辈是没指望 了,你好好学,将来我和你大看能不能跟上吃上白面……”   我虽然不知道队长和吃面条有啥关系,可认定母亲就是舍不得给我吃。   晌午吃饭找不着我,母亲撵到外公家,一看我果然在那儿,正端着碗狼吞虎 咽。母亲一把夺过拉着我回到家。父亲也训斥,说你俩弟弟在你外公家吃,你也 不懂事跟上加热闹,以后不准再到你外公家吃去!   母亲和父亲急着要下地,他们一走,我把难吃的饭不是喂鸡就是倒在猪食槽 里。叫母亲发现了,屁股上一顿狠揍:“人都没啥吃,你给我倒到猪圈!”说着 一搧屁股,“我叫你这样给我胡糟蹋!”我捩着脖子顶撞她:“不吃就不吃,饿 死都不吃!”母亲一把掐起我的腰,径直到了厨房,揭开面缸的盖子:“看!看! 有面没有?是不是我不叫你吃?”缸底只有薄薄的一层。母亲放下我,眼睛红红 地,“甭吃你就甭吃,饿你就饿着。弟兄三个只有你大,只有你混。你爷你奶算 是把你白景了,啥都舍不得,好的都叫你吃了,两兄弟加起来都没你吃得多,顶 啥哩!还指望你长大了有出息,就这样馋嘴懒身子,能有啥出息!我和你这么大, 跟上你外公外婆几千里路逃荒,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饭,你小姨硬饿死到你外婆怀 里……”母亲说着说着就抽泣了起来……   到了农忙季节,中午父母下地不回来,我放了学,从门槛低下钻进屋,沿凳 子从吊在房梁上的竹笼里取个黑面馍,渴了瓮里舀瓢凉水,吃饱喝足又从门槛底 下钻出来去学校。   下课玩耍时,我拿铅笔不小心戳到增文耳朵上,增文哭了。放学路过他门口, 他奶奶截住我,拿个竹鞭给增文叫打我。增文不敢。他奶一把夺过照我头上就是 一下,头皮顿时火辣辣的疼,我连忙抱着头,蹲在地上。“咋,你也知道疼?我 叫你再手贱!”她把竹鞭塞到增文手上,“打!”增文还是不敢。“你要是再不 打,他以后把你打死我都不管!怂样子,没一点毬本事!”她逮着增文的手就朝 我头上打。小宝奶奶路过,急忙拦住。增文奶奶怒不可遏地说:“这碎怂天天打 我娃哩。你看把我娃打得!”小宝奶奶说:“算了,算了。都娃娃家。”“你不 收拾上一回,他天天见我娃打。”她一戳我的脑门,“以后再打我娃试试!”   回到家妈妈看我头上、胳膊上一道道的红印,就问咋啦。我说增文奶奶打的。 “她为啥打你?”见我不语,父亲就问:“你是不是打人家娃咧?”我把头一低, 父亲着气地说:“不亏!看你手贱的毛病再改不改!”母亲就说父亲:“娃娃打 架,她大人动啥手里?!大脾气那不好,也没骂过谁家娃一句,动过谁家娃一指 头。”说着就要去寻增文奶奶。父亲把她拦住:“行咧,行咧。又没打个啥。” “她还要咋!不言传她还以为这些人好欺负!”“明明你娃先打人家娃。要怪先 怪你娃。”“那你大人动啥手哩?!”“人家孙子人家能不管?”父亲把母亲拽 了回来:“你宁宁着!人说当家人不在三年都不顺哩,再少寻事好不好?鸡毛蒜 皮跟人家计较也不怕巷里人笑话。”父亲回过头说我,“到学校一景念你的书, 再少跟娃娃打架!叫大人一点也不省心……”   我跑到爷爷屋里,再也忍不住,爬在炕沿上哭了起来。   6 上小学了   八岁上一年级,我成了正式的学生。母亲早早用各种各样颜色的布条给我集 了一个新书包。父亲买了一个铅笔,一块橡皮,用针剂纸盒给我做了文具盒。正 月十六一大早,父亲亲自领着我去报名。班主任芮老师收了钱,开了票,发了本 子和书,然后告诉我们说下午来时带上笤帚打扫卫生。新书捧在手里好香好香。 一路上,我不住地把鼻子夹在书里闻。   一回到家,俩弟弟就围了过来。他俩要看,我不让,说他们:“小心把书弄 脏了!”他俩就爬在两边,和我一块看里面的图画。父亲找来水泥袋,剪出中间 干净的牛皮纸,给我包书皮。包了一本,我就要自己包。父亲帮我把书皮包完, 我拿出铅笔,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可铅笔和牛皮纸几乎一个颜色,看不清。父 亲就出去给我借了支钢笔。我认认真真地在每个书皮写上:一年级乙班,芮照东。 写完,父亲把书压在炕席底下。我怕弟弟们乱动,就守在一旁看着。小宝建西来 叫也没出去玩。我时不时揭开炕席看它们平展了没有。   不到晌午就催妈妈做饭,一吃完就和建西小宝背着书包、拿着扫帚去了学校。 有几个孩子先来了,是别的队的,不认得。不大一会儿就来了好多。村东一到六 队的孩子是甲班,我们村西七到十二队是乙班。芮老师进来了,叫七、八两队里 的孩子扫教室外面,九、十两队扫教室里面,其他孩子抹窗户,贴标语。分好后, 我们就开始干。教室也不撒水,尘土立马腾空而起,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家也不 管,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干完活再看,都一脸的土,一鼻子窟窿的灰。   忙完后,老师让我们站队,排座位。我同桌是个女生,我不认得。好多孩子 以前都没有上过学前班。   老师给我们强调了作息时间和纪律后,就放了学。   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上操。天一黑母亲就让我睡觉。我醒来一看,母亲还 在那儿纺着棉花,就问我:“咋不睡了?”我揉着眼睛:“我以为天亮了。”父 亲说:“还早着哩。”他把被子替我掖好,可我再也睡不着。父亲提来尿盆叫我 尿了还是睡不着。父亲就说母亲:“甭纺了,都睡都睡。”房子里一黑,还是毫 无睡意,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睡着。   母亲推我:“起来,到点了。”我听见鸡叫,可眼皮子困得实在不想睁。父 亲把窗开了个缝,说:“还早着里,叫再睡会。”母亲说:“那我就不管了,你 一会儿叫他。”父亲说:“我叫。我叫。”   母亲把我推醒,埋怨父亲说:“我就知道你这人靠不住!”我翻身坐起,就 听隐隐约约传来“一二三四”的跑操声。父亲说:“那是高年级的娃。”   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各班正围着操场跑步。班主任就跟在队伍后面。我插进 队伍里面。跑完步,我们一年级两班同学站在一旁看大班同学做早操。做完早操 回到教室,老师让迟到的都站起来。说我们不象话,头一天就迟到,以后要是再 迟到就一个人围着操场跑十圈。说完在墙上考勤表里我们的名字后面划了个叉。   早上一放学,我就缠着妈妈给她背刚学的课文。父亲回来,又给他背了一遍。   有时鸡叫得早了,四点左右就到了学校,虽说没迟到,可上课老打盹。有时 父母白天干活累了,听不着鸡叫,我就迟到了。不过老师并没让我们围着操场跑, 而是朗读站在教室外面。   父亲每天晚上都要检查作业。他不认识字,只数页页,看我这一天一共写了 几页,然后拿笔做个记号,第二天晚上再接着那记号数。只要他在家,每晚都这 样。如果今天没写,或写的少了,他就问咋回事,是不是胡浪了,没好好学……   大概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我可爱上美术课了,音乐课也喜欢。美术音乐每周 只有一节,太少了。而且临近考试,美术音乐课便改成语文数学自习。   教我们美术的是数学老师,音乐是语文老师。因为老师少,都兼着,高年级 也是。美术也没有课本,音乐也一样。老师把歌词抄到黑板上,然后一句一句给 我们教,学会为止。   第一节美术课我们画的是五角星,用铅笔画好边,然后用蜡笔涂上红色,很 简单,我很快就画完了。接下来画国旗,党旗,宝塔山,天安门,向日葵。我觉 得比妈妈画的简单。妈妈画的都是些花朵,苹果,桃子,石榴,鱼,蝴蝶,公鸡, 喜鹊啥的。我把我画的叫妈妈看,妈妈说好看。我问她会不会画,妈妈说不会。 巷里人再来叫妈妈画围裙什么的,我就想把这些给她们画上,可她们不要。   因为我画画得好,老师让我办黑板报。我一下子神气了起来,再也看不上妈 妈的画了。   每周的周二和周五下午义务劳动。农忙时帮生产队拾麦穗,摘棉花,地里没 活就到五保户家里扫地、抬水。星期天还要帮父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星期 一开班会要发言。大家几乎每回都是扫地洗碗,老师就调侃我们说除了扫地洗碗 这老三篇,还会不会干点别的。你们没说腻味,老师都听腻味了。   晌午正吃饭,就听队长在巷里大声吆喝:“雨来喽,赶快都到场里收粮食喽 ——”我抬头一瞧,西边的天都黑了。父母仓促扒拉完饭,撂下碗就走了。我把 碗洗了,后来一想,连锅干脆也洗了,班会上也好发言。   铁锅又大又深,锅台又高,个子矮胳膊短够不着锅底。这难不倒我,搬了高 凳子,站在上面,爬在锅沿上。一手铲着锅底,一手抓着锅沿。包谷糁爱糊锅, 费力。也怪自己手上没力气,猛一使劲,铲子跐溜一滑,人跟着也跐溜贴饼子似 的滑进了锅里。好在水不多。我把脸尽力朝上,爬那儿不敢动,怕把锅底压破了。 我喊照永。照永进来,吓得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喊哥。   “快到门前叫人去!”一张口,洗锅水就往嘴里钻。   德万爷来了,抓着我腿脖子把我提溜出来。我拨拉着满头满脸的糊渣渣,吐 着嘴里的,掏着耳朵眼里的。德万爷乐不可支,边乐边帮我脱衣服,又帮我把身 上冲洗干净。走时,我一再叮咛出去千万别跟人说。没想一出门,就见他站在小 宝家门口眉飞色舞地跟人家讲,好在跟前没有我班同学,要不他们一定笑话我喝 洗锅水,那可是喂猪喂鸡的。   我一路上不住地吐着嘴里的唾沫。   傍晚放学回到家,父母和邻居阿婆坐在厨房门口,俩弟弟靠墙站着一动不动。 母亲眼圈红红的,父亲一声不吭。我想一定是弟弟又惹啥事了,疾步上前想看个 究竟。先跟阿婆打了招呼,又叫了大、妈。父亲没言语,母亲抹了把泪把脸扭向 一边。就听阿婆说:“好娃哩,你把人没吓死!多亏锅里水少,要不还不知道懂 啥烂子。”“我?我咋了?”我大惑不解。阿婆郑重其事地说:“我娘家后巷有 个娃,去年放暑假到涝池下水,一下去再没上来。水还不是多深,叫呛死了,他 爸他妈都疯了……今日这事,要是你爷爷在,看把你妈你大骂死骂不死……” “那我也就不活了!”母亲说着两股子眼泪刷刷直流,父亲头低得更低了。   母亲瞅着我对阿婆说:“长这么大啥活都不做,平时眼里就没活,真真的人 家说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就是这几天,象是另生了回,要给你扫地哩,洗碗 哩。好婶子哩,你是没见,扫个地就跟猫画胡子哩。洗个碗,细胳膊碎手,把碗 举得老高,摇摇晃晃。把我担心得,总怕那拿不稳掉地上打了。他前头做,后头 我还得跟上收拾。我叫甭做都不行,说老师说的。老师说一句,顶咱一百句。我 就说,你跟你老师说你都做了。老师问时,我给你证明。那嘴一噘:那是做假, 老师不让做假……”   星期六下午放学回来的路上,听过路的人说,晚上槐庄放电影,《六月雪》。 槐庄跟我们邻村。一回家我就问母亲,才知道《六月雪》又叫《窦娥冤》,是部 古戏。我就问母亲六月真的会下雪?母亲想都不想就点点头。我又问,六月这么 热,咋会下雪?母亲继续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你没经过的事多着哩。”我 就扳着她的胳膊:“到底是真的假的呀?”母亲不假思索:“假的还能唱戏拍电 影?”   这下我说啥都要去了,就是想弄清六月怎么会下雪。可母亲还是那句话: “不行!跑丢了咋办?”“我都这么大了咋能跑丢?”“多大?鼻涕吊多长都不 知道擦。你说你多大?”“不!我就是要去。”“你试火去一下。碎娃把你再没 办法,长大了还不骑到大人头上。”“人家和我一样大的女子娃都能去,我咋就 不能?”“人家都是她大人领着。”“那你也领我。”“你要是给我把屋里活都 做了,我也领你去。”“我要去。我就要去!”“我忙着哩。你少打搅。”“我 就是要去!就是要去!”“槐庄演完就轮咱村了。”“几回都没轮,你以为我不 知道。”看我一个劲闹,母亲就说:“是这,你找你德万爷去。他也爱看电影, 你叫他把你领上。”“我才不要他领。走路咳咳咳,一走一歇,等走到了,电影 都完了。”母亲忍不住笑了,我以为有了转机,可她还是不答应。   外婆剜了些甜蕖蒸了些菜疙瘩让三舅送了来。三舅就说他领我。母亲乜斜了 我半天,就去找厚衣服去了。   银幕绷在槐庄村的麦场里。我们到时,人都坐满了,喇叭都开始唱了。三舅 不时地把我朝前塞,直到我能看见银幕为止。   电影开始了,真的是戏剧片,不是我们陕西戏,如果不看下面的字,唱的什 么一句也听不懂。不到半个小时,坐在放映机前面的那些小孩,就东倒西歪打起 了磕睡。   窦娥很善良,也很美丽,就是唱起来没完没了。借这功夫,我回头看三舅是 不是还站在那儿,要不就东张西望,看我们班来没来同学。   我只想看下雪,可就是不下。   忽然听得有观众笑,原来是张驴儿和赛卢医逗得他们发笑。一看他俩的打扮 就不是好人。   怎么窦娥穿着孝?发生什么事了?他爸爸死了吗?旁边的人又不认得,舅舅 离得又远,没法问,只好仔细地看了。   原来是张驴儿他爹死了。   可恶的张驴儿嫁祸给窦娥。   县官太无耻太可恨了!   当窦娥绑在法场上,和蔡婆婆道别,我鼻子酸酸的。好多大人在擦着眼角。 我旁边那个婶婶脸上泪水明晃晃的,拿个手巾,刚擦完左边,右边又流了下来。   窦娥叫那个县官给她准备白布,说她死后会下大雪,还要让楚州这个地方大 旱三年。说完,那个县官就叫行刑。说真的,即便刽子手举刀要砍的那一刻,我 还不相信窦娥真的会被杀。我想一定会有人来把她救下,好人都有人救。鬼子要 杀老百姓,八路军解放军一定会赶来救。唰——一股鲜红的血喷洒在了那些白绫 上,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真,真,真的死了?窦娥这么好,怎么能死了呢? 怎么跟以前的电影不一样?   接着就是雷电,大风,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从天而降,把窦娥严严实实 地埋裹了起来。   真的下雪了!   紧接着,三年大旱又开始了。   后来,窦娥的爸爸回来了。窦娥给他托梦,她爸爸惩罚了那狗官,可窦娥还 是没活过来。   回来的路上,我没心思听旁边的大人们说什么,一心就想着窦娥,想着那雪。 心想窦娥生在现在该多好,看我们电影里的解放军、公安,什么案子破不了,哪 象那个县官那么坏!想着想着,又觉得窦娥怎么不让老天惩罚那个坏县官,而是 下雪、大旱?这样一来,那庄稼还能长吗?这不苦了老百姓么?再说,又不是老 百姓害的她呀,罪魁祸首是张驴儿和那个县官呀……   咋想都想不明白。   7 枣红了   放秋假了,母亲说我的任务就是带弟弟。母亲给我安顿,不准下滩,不准到 沟里,不准跟人家娃娃打架,就在巷里和戏楼里玩。父母一走,我就命令永永领 上丰丰坐到大门口两边的门墩石上不准动。以为这下万事大吉,就和建西小宝他 们一块到沟里刨我们埋的小柿子。青柿子摘下来埋在向阳的土里,过上六七天刨 出来,又软又甜,一点都不涩,可好吃了。   回到家,永永和丰丰半截身子湿湿的,光着脚,提着鞋,并排站在一起。母 亲气呼呼地问我哪去了?我说和建西他们去沟里了。“我给你的任务是做啥哩?” “看弟弟。”母亲一戳我的额头,我登登登往后退了一大截:“你看哪去了?你 知不知道永永和丰丰差点掉涝池里了?!”我有理气长地说:“我叫他俩坐到门 口甭动弹,他俩要跑管我啥事!”“你还犟!”母亲一把把我拉过来,按在腿上, 朝屁股就搧。父亲回来一问,说:“打得不亏,这么大了一天光知道浪……”   第二天,父母下地一走,我就教训他俩:“以后再往涝池去小心着!”接下 来的几天,我都老老实实带着他俩。   起风了,大伙一窝蜂地往村头的枣园跑去,捡刮下来的枣子。可风太小,没 刮下来几个。照永捡了个半红的,过来叫我咬了一口,他也咬了一口,剩下的塞 到照丰的嘴里。   大家坐在枣园外面的沟沿上,一边看黄河滩一边等风。以前建西说黄河是稠 泥水,竹竿戳了燕子窝,大伙立马七嘴八舌:稠泥水还能那么清那么亮?黄河明 明就在眼前,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么。建西说是他大说的,他大到跟前去过。   这,怎么会呢?   回到家一问父亲,说就是稠泥水。那为啥那么清?父亲说太阳照的。可阴天 也一样。父亲说不上来了。第二天,大家谁也不提这个话题了。   这回敏慧一说中条山后面就是北京,大伙顿时瞪圆了眼睛。没一个人相信, 只一个原因,这也太近了!可敏慧信誓旦旦:“就是!”“你去过?”“我顺子 叔去过。”“你顺子叔是谁?”“我老姨家娃。他在北京当过兵。”这下大家不 再反驳了,就像黄河是稠泥水,虽然想不通,但大人都已去过了。大伙仰起脸, 一个个用疑惑而期待的目光,望眼欲穿地凝视着对面中条山那层层叠叠、起起伏 伏的山岚。   “建西,建西。”栅栏门开了,看园子的丑娃大站在门口招手叫建西过去。 建西跑到跟前,丑娃大从口袋掏出一大把一大把的红枣往建西裤兜里塞。俩兜塞 得满的都溢出来了,建西不得不用手捂着口袋口。建西头也不回地跑家去了。丑 娃大关上栅栏门,回去,像平时那样在树底下的麻袋片上躺了下来,一只腿搭在 另只腿上,悠闲地摇晃着。我不觉来了气,这是生产队的枣,又不是建西家的, 为啥只给建西?   我捡起个瓦块,朝丑娃大歇凉的枣树上撇去。枣子唰地落了下来,砸在了他 的身上和头上。   丑娃大一跃坐起,厉声喝问:“谁?谁刚撇的?!”说着抓起靠在树上的棍 子就撵了出来。我们赶紧就跑。   俩女孩吓得腿发软,跑不动,带着哭腔对丑娃大说:“不是我,不是我。” “哪是谁?”她俩一指我:“东东。”丑娃大把鞋跟扣上就来追我。我叫永永领 着丰丰到猪圈后头躲好,然后就往巷里跑。跑了截回头一看,丑娃大只是追我, 俩弟弟没事,这才撒开腿朝外公家跑去。   我以为丑娃大追上一截就不追了,没想他穷追不舍。跑了两个巷子了,我实 在跑不动了,一个不认得的人一把把我抱住,我再怎么甩都甩不脱。我又急又气 又怕。丑娃大到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那人把他手生开,问咋了?丑娃大气喘吁吁地说:“这碎怂不是个东西!一 砖头差点撇我头上。”“他为啥要撇你?”“谁毬晓得。”那人就俯下身问我: “你咋拿砖头撇人家?”“我没拿砖头。我是拿瓦块撇枣,枣落到了他身上。” 那人就对丑娃大说:“枣落到身上有啥么,也值得你把娃撵半村。”丑娃大说: “你是不知道,这碎怂故意的。”那人就问我是不是?我说:“他光给建西枣不 给我的……”那人弄清事情原委就说丑娃大:“队上的枣,又不是你家的。你一 个娃给上几个,哪怕多给队长家娃几个,不就没事了?这么大个人了都没个娃有 见识……”说来说去,丑娃大叫他不要管,非要收拾我不可。那人也来气了: “给你说好话讲道理你咋不听?升堂大在世时你咋不收拾?老汉不在了你就长本 事了?你知道这娃是谁?”“谁?”“我自家屋。今日我碰上了你就收拾不成。 以后你也少欺负!”那人又故意跟我说,“娃呀,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找 伯来,给伯说。我就不信这世上没王法了。”   丑娃大悻悻地走了,走了一截又回过头,瞪了我一眼。那人把我送到家里。 母亲一听就要找丑娃大论理,让他挡住了:“算了算了,跟那号人讲理白费唾沫。 听自家屋的话,啥都甭盼,只盼咱三个娃灵灵醒醒,好好念书,大了有出息,比 啥都强。今日娃一相说,我就觉得这小家伙不简单,嘴里虽然还说不上,可肚里 啥都晓得。一心一意把娃好好抓大,娃就是咱的指望……”   那人一走,母亲把我往怀里一搂,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我满头都是。父亲回来 一听就训斥我:“那么多娃,就你嘴长!烂枣又不是没吃过!以后再在嘴上闹事 就叫人家往死里打。大人一天下地乏乏得,回来还要跟上你着气。”母亲说他: “你行了行了。有本事找那老二球去!碎娃家懂个啥!今日要不是碰着德孝哥, 你看你娃是断胳膊还是断腿哩。我娃做的对着哩,至少比你强。遇事就怕死了。” “我怕他?跟他闹我嫌丢人!”“还不是怕么。”“你咋是个麻迷。娃错就是娃 错。他明明为了吃嘴,你还要护着。想咋就咋,想吃啥就啥,想要啥就啥,行不 行?世上还有没有王法?”“老二球给建西枣,不给别的娃,这就对?就是王法? 都一个队里的,他为啥看人下饭?我娃做得对着哩,不争他还以为都是瓷怂。” “吃俩枣就不瓷怂了?争气就在这上头争?这就是你教育娃的法子?一点都不往 大处看,远处看。有了本事啥没有……”父亲好说歹说,总算把母亲压劝了下来。 母亲坐在门槛上,余怒未消,说丑娃大:“那一年刨了人家几个红薯,叫建西他 爷把头踩到地上,要不是我东东他爷,指头都叫人家剁了。现在你看骚情的那样 子。记吃不记打,一点脑子都没有!”父亲说:“你知道他是啥号人还一般见识? 我跟你说,你要着这气,一辈子都着不完……”   傍晚,母亲和我从外婆家回来,老远就瞅见丑娃大从合作社出来。我不由得 抓紧了母亲的手,放慢了脚步。母亲也看见了,拉着我,快步走到跟前,挡住丑 娃大的去路。母亲把我朝前一推:“娃晌午把你咋了,你掂个棍撵了一村?给, 今日把你本事试火一下,叫我看看你有多厉害!”丑娃大满脸堆笑:“好妹子哩, 你听老哥说。晌午我真的是只看见建西,其他娃都在墙背后没看见。队上的枣又 不是我屋的,我给这个不给那个的。你是不知道,我刚躺下眯了一会,就嘭嘭俩 东西砸到脸上,把我吓了一大跳。一睁眼,这么大一块砖头差点砸我头上。”丑 娃大两手一比划,比我脑袋还大。我急忙更正说:“不是砖头,是瓦片。”丑娃 大接着说:“我撵娃主要想给娃说,想吃你就跟伯要。要是砖头砸到人头上,是 不是还要看病花钱?弄不好就是人命。我撵娃真没别的意思。你想我这么大的人 咧,咋能跟娃娃计较?”他伸手要摸着我的头,我闪开了。“以后要吃枣就跟伯 要。”“我娃不稀罕!”母亲说完,拉起我就走。我想起了,就问母亲,“晌午 救我的那人是谁?”母亲说:“咱一个远自家屋,支书他堂哥……”   期终考试完后要评三好学生了,我们手背后,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班主任先 由高到低念了考试成绩,完了说语文数学两门分数都要在95分以上才能选,每组 选两名。班主任一说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两腿并拢坐直了身子。班 主任拿出一个笔记本,说是平时的操行考评,上面汇总着这学期谁迟到旷课了几 次,请假了几天,几次没参加劳动,还记着给学校勤工俭学的园地拾了多少斤羊 粪,夏收给生产队拾了多少斤麦穗,秋收摘了多少斤棉花。这几项我名次都排在 后面。   啥事都算呀?这都老早以前的事了。就说迟到,我最近几星期一回都没迟到 过……   我一下子泄了气,靠在后面的桌沿上。   接下来分组评选,同学们发言。一上来巧凤就说我扫地故意不扫她桌子底下。 “我啥时故意不扫你桌子底下了?”“都几回了。”她嘴吧嗒吧嗒说哪一回哪一 回,有鼻子有眼,说得我张口结舌。我扫地潦草,这儿一扫帚那儿一扫帚,老师 也批评过,这我承认。可说我故意扫谁桌子底下不扫谁桌子底下,那真是冤枉死 了。这事儿还没完又说我故意把她书包扔到地上。那是下课我们几个男生追撵, 不小心碰掉的,咋是故意的?   “明明就是!”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   她怎么对我这么大的气,我以前可从来都没惹过她。她娇气又爱打扮,早上 她妈不给她把头梳光都不上学。平时大家玩耍,谁要是不小心把灰尘弄到她衣服 上,那脸立马拉得老长。可我从没在意过,她毕竟是女孩,当然不同我们男孩, 泥里土里的不在乎。后来我发现,并非谁弄脏了衣服她都生气。那些学习差的, 衣着破旧的,就是没弄脏她衣服,只要一到她跟前,她就拧眉蹙目,敛息屏气, 脸上一种厌恶地表情,要不就干脆就走开。打那以后,我就不大爱搭理她了……   放假了,那些得了奖的同学,故意把奖状反卷着拿在手里。奖状上那显眼的 红颜色、黄颜色图案惹得过路的阿婆婶婶们不住地拦住去路:“萍萍呀,得奖状 了。”   “嗯。”芮萍立马停住脚步,把奖状展开,捧在手里叫人家看。真是的,人 家又没叫你打开。   “东东,你咋没得?”阿婆看着人家的奖状却问我。我也只有挠头的份,就 胡乱地打了个岔,想一走了之。没想到她一把拉住我,跟着我到了家里:“芸花 呀,把你鞋样叫我用一下。”紧接着就是,“白儿家女子就是灵醒,都得奖状 了。” 阿婆一走,父亲就阴着脸问我:“你咋没得?”“我,我纪律劳动不 好。”“纪律不好还是学习不好?”“就是纪律劳动。”我分辩说,“我分数比 芮萍还高二分。”“高你咋没得奖状?”我无言以对。“你就到学校胡浪,甭好 好念书。”父亲眼瞪着我,“去,把墙上红薯蔓扒下来给猪剁了。”   8 二舅   立秋后雨就一直不停地下,我们都收了假了都还没停。巷道里全是泥泞,没 走到学校鞋底就湿透了。有的娃用塑料把脚裹上,有的娃穿一双提一双,到学校 把湿鞋脱了,干鞋换上。我是父亲背着接送。他换上以前穿烂的鞋子,踩在泥水 里。有同学就笑话我这么大了还让父亲背。于是我也光着脚,把鞋提在手里。可 是当晚就哈提哈提不停地打喷嚏。浑身滚烫,鼻子出不来气。母亲摸了摸我的额 头,舀了少半碗谷让我喝下,拉开被子,叫我躺进去捂汗。第二天父亲又接送了。 我叫母亲也给我买双黄胶鞋。母亲不动声色,把手朝我一伸。我不知何意: “咋?”“钱呀。你不给我钱我拿啥买?”“我哪有钱。”“我也没有。那咋 办?”“你哄我,你有。”“我有我不知道也买一双穿上暖和?你大也不知道穿 上一双?”“不行,我就要!人家娃都有。”“你到你班数一下,四十几个娃娃, 看几个脚上穿的黄胶鞋。要是有十个娃,不说十个娃,就是五个娃,你甭管,妈 就是不吃不喝,也给你买。”我正在那儿闹活,父亲把鞋子换好进来,问咋了。 “你娃叫给他买黄胶鞋哩,说人家娃娃都有。”父亲就说:“一天光比念书呀, 比吃比穿有啥出息。”我撅着嘴不乐意。母亲就催我:“你就跐慢。你大把湿鞋 都换上了,要是冻出个病来,看谁送你……”   雨一停,天也渐渐凉了起来。母亲便着手给我们准备过冬的棉衣棉裤。   二舅来了,哭蹙着脸。原来他上高中的名额被贫协主席升泰的儿子顶替了。 二舅叫了声大姐,眼泪花花就出来了。他说外公不管。   母亲解下围裙,一手的面也顾不上洗就到外公家去了。我把锅烧开,再等不 见母亲回来,就把灶火里的柴退了,也跑了去。   外公坐在他经常坐的,用胡基砌的桌子旁的凳子上,母亲坐在他对面的门槛 上,外婆盘腿坐在炕头的纺车跟前,大舅和二舅立在门边。三舅靠院子的枣树站 着,我过去靠在他的身上。   外公和外婆说的都是河南话,他俩不会陕西话,以前我都听不懂,现在慢慢 好了。外公说母亲:“庄稼活就不能干?上学不就为了好好地劳动?不论干啥, 在哪儿干都一样。只要你勤快,肯下苦,爱劳动,都会有出息。下地劳动,挣工 分多,分的粮就多,这有啥不中?农民不好,农村不好,城里的知青都跑下来干 啥?上不上高中,这是大队的决定,不是他升泰说让谁去谁就去,这是瞎说!再 甭胡乱想,胡乱猜。不上学就一心一意在村里好好劳动。国家号召学雷锋,要不 怕吃苦,不怕受累,常做好事,多做贡献……”母亲也用河南话跟外公说:“学 雷锋,学雷锋。人家咋不学哩?”“人家是人家,咱是咱。人家不上进,咱也不 上进?”母亲站起来:“我不跟您说了,您不去我去。”“你去弄啥?你这孩子 咋不听话?现在国家政策多好,能劳动,能吃饱穿暖,啥都不用熬煎,还叫孩儿 上学认字。村里给咱院子给咱划上,房子帮咱盖上,劳动叫你参加上,粮食给你 分上。人要知足,要记着国家的好,好好报答,好好劳动……”“这是两码事。”   母亲叫二舅同我先回家,她去找村支书。   我想看三舅养的小兔娃,母亲呵斥道:“看啥看,往回走!”   母亲回来,垂头丧气地坐在院台上半天不说话,末了对二舅说:“好娃哩, 认命吧。支书说这是大队开会决定的。咱是外来户,外乡人,谁替咱说话呀。升 泰给村干部一个个都打了招呼,人家当下也在位位上。我也想了,不上就不上, 上了以后推荐上还罢了,推荐不上还耽搁两年的工分。算了算了。”   二舅回去了。我边烧火边问母亲:“啥是外来户?”母亲叹了口气,说: “外来户就是打外地来的,不是本地人,不是这个村里的人。”“那我外公咋不 呆在他村里,跑到咱村里?”“你知道啥么?你以为谁愿意撇家舍业地往外跑? 实在是逼得是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了。那一年我就和你这么大,黄河发大水,水 齐腰深,整个村子全淹了。不到三天,房子全倒了。你想,那时候房子都是用土 胡基盖的,那经得起水泡。人尝说,水火当日穷。村里有个村台,地势稍微高点, 一村人都挤到上头。都七八,成十天了,水一点都不见下去,村台都泡软了,踩 到上头就跟踩到和好的泥上一样,忽闪忽闪,马上就呆不住人了。天天都有人饿 死。你外公一看,也只得出去逃荒。好多人早都走了,咱当时也是一大家子人, 你外公外婆,你姥姥,我姊妹四个。你小姨还在月子里。老老少少六七口子,你 姥姥和你外婆还缠着脚,路上咋办呀。又不是近处,十数八里的。你外公是实在 不愿意走。可不走咋办,周围全是水,就是想剜个野菜都没地方,总不能一家子 都饿死在这里。这就跟着那逃荒的队伍出来了。带了干粮没几天就吃完了,路上 就要要饭,挖些野菜。多亏你外公有个石匠手艺,边走边给人家錾錾碾子磨子, 挣几个工钱,换点粮食。就这,还把你小姨饿死了。你外婆自个都吃不饱,哪有 奶水呀。你小姨饿得天天哭,最后浑身浮肿得,胳膊腿多粗。加上天冷得病,浑 身烧的跟火炭一样……”   “赶紧送医疗站呀!”我打断母亲说。   “那时哪来的医疗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村子一村子都逃荒了,都没 人了。再说,这主要是饿的,只要有东西吃命就能保住,没啥吃有药也不顶事。” 母亲接着说,“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外婆一滴眼泪都没掉。你姥姥就劝你 外婆哭上几声,心里也不那么难受。你外婆只说了句:‘娃再不用跟上遭罪 了。’”   母亲吸溜了下鼻子:“就这样一步一步挪,总算挪到陕西了。你外公干他的 石匠活,你外婆领上我姊妹三个,看谁家需要帮忙,比如收个庄稼了,盖个房子 了,干个这活那活。好多人不给钱,就给些吃的旧衣服啥的。那时也没啥活,一 家六张嘴全靠你外公。好娃哩,你不知那时吃的啥苦,能吃饱都是好的,还挑拣? 那石匠锤你也见过,多大多重。你外公举上一天回来,胳膊就跟卸了一样。”   “那你还顶撞我外公?”   “我啥时顶撞你外公了?”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回头看着我。   “你刚才跟外公说我二舅的事,不就顶撞了。”   “那是顶撞?你去问你外公,连你外婆姥姥在内,看我长这么大顶过他们一 句没有?哪像你,还是学生,顶起大人来就跟切菜一样。”见我不言语,母亲转 过身,一边继续着手里的活一边说,“我也不是着你外公的气。你二舅明明比升 泰家娃书念得好,分数也高。你外公又不是地主富农,凭啥推荐他不推荐你二舅? 对着哩,人常说人强不如命强,有时你争上半会也不顶事。可我就是看不惯欺负 人的事,我寻就是他叫他知道我心里都清底,不是傻子。你外公老说我,劝我, 可上来了就是不由自家,脾气也不好。你外公一辈子从来不跟人争竞,老说你把 你自己做好,人家会看着的,好人会有好报。可要看啥人啥事,对那些好人善良 行,对那些瞎人善良,他反以为你软做,好欺负。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谁对谁错,咱辩理么,对不对。是的,人还是要学善良。要不是你外公善良,你 老外公也不会把他独生女给你外公,一家人也不会顺顺利利在村里落户。”   “我老外公?谁是我老外公?”   “就是你外婆他大,我外公,你叫老外公。你外公就是跟上他学的石匠。他 见你外公心地善良,老实可靠,就把你外婆嫁给了他。你老外公就你外婆一个女。 你外公当时穷的,屋里啥都没有。你老外公不嫌,就图你外公的人品。   “逃荒的时候,路上再饿,再没啥吃,人家地里的庄稼你外公叫我姊妹三个 摸都不准摸,不管是玉米棒子,还是红薯豆子,就是根萝卜缨子也不准逗,跟前 去都不叫去。所以不管走到哪达,不管到哪个村子,从来没叫人家嫌过,说过。”   “最后咋到的咱村?”   “你外公给人家做活,快完的了,人家就给介绍活,说哪里哪里活多,哪里 哪里富裕,哪里哪里人好。最后就来到咱村。开始就住在村边的废土窑里。住下 后没多长时间你外婆就添下你大舅。你外公就跟你外婆商量,暂时住到这里,不 四处跑了,他左村右舍出去揽活,等钱攒的差不多了再商量回去的事。   “咱屋也有盘磨,你爷爷也来叫你外公。后来我就发现你爷爷的磨錾的最勤, 搁一向就来叫你外公,搁一向就来叫你外公。我就问你外公是不是他家人多,用 得费。你外公说不是,说家里就三口人,主要是门前人用的勤。你外公就说你爷 爷心底好,不管谁来都叫用,磨天天都不闲着。不像有的人家,怕别人用,一用 毕就把磨卸的收拾了,要么就把四东八西堆到上头,人来一看也不好意思叫腾。   “再后来就在村里落了户。你外公见你爷爷一家人好,你大哩,老实本分, 能吃苦,就把我许给了你大……”   三舅得了脑膜炎,从县里住院回来,说啥也不去上学了。三舅是他们班班长, 平时可勤快了,养兔卖兔毛,打酸枣卖酸枣核,勾槐籽,挖草药。学费从没伸手 从外公要过。平时我想买个吃嘴,就找他要。   9 奖状   这一学期父母按时叫我起床,我很少迟到;扫地也是一扫帚挨一扫帚。秋季 帮生产队摘棉花,也不再拿棉苞和同学互扔。枣红了,满树满枝让人馋涎欲滴的 红玛瑙。我捡起瓦片拿在手里,强忍着没有往出扔……   评比会上,班主任还特地表扬了我,说我在一对一互帮互学活动中,帮联的 后进生进步很大,热爱集体,认真办黑板报……接下来选三好学生。投票,唱 票……我的心嗵嗵直跳。老师宣布结果时,呼吸都有些不畅了。最后一听到我的 名字,我都不敢相信,抬头一看黑板,自己名字旁边一个大大的对号,这才彻底 地放下心来。   我终于评上三好学生了!这下,我也能把奖状反卷拿在手里,回家贴在房门 正对的墙上,让爸妈高兴,让亲戚邻居夸奖。   评比完后,同学们都到院子里玩耍去了,教室里空无一人。女生们玩沙包, 男生们玩斗鸡。我是班里斗鸡王,但这会儿没有一点兴致。   放学后,我一口气跑回家。妈妈正在和面。“妈,我爸呢?”“你舅舅叫去 盘灶台了。”“我评上三好学生了!”我迫不及待地说。妈妈高兴地问我:“你 想吃啥面?”“啥面都行。”   下午我早早地跑到学校。不一会儿下起了雪,雪花足足有铜钱那么大,摇摇 晃晃,就像一个个小船。女生们仰起脸,伸开双手去接,雪花却落在了她们头发 上,眉毛上。男生则一跳一蹦地去抓。我抓到了好几个,想看看雪花长什么样, 可一到手心里全融化了。很快地上就落了薄薄的一层,清透匀称地,就像是刚刚 长出的绒毛。   芮萍在喊我。到了跟前,她往树上一指,原来是沙包扔树枝上了。树太粗太 高,爬不上去,附近也没个杆子什么的。我捡了块瓦片,一看周围全是同学,扔 了,脱掉鞋子,朝树上沙包扔去。沙包掉了下来。芮萍把鞋子提来给了我,我穿 上。她接过沙包朝我一挥手,走了。   “照东。”振中他们在花坛那边玩,我跑了过去。   和平常一样,我们并着腿往花墙上面跳,看谁跳的次数最多。轮到我了,刚 跳了几下,花墙塌了。我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花墙好多砖早已松动 了,也没人修,有的地方砖都掉了出来。   就听有人大声喊道:“你们几个在那儿干啥?”   是校长。我急忙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和土。   校长过来,气冲冲地问:“你们是哪个班的?”   大家低着头不说话。   “哑巴啦?哪个班的?”   “一(2)班。”我低声回答说。   “你叫啥名字?”   “照东。”   “你们老师讲没讲过要爱护公物?”   “讲过。”   “那为啥还要在上面跳?”   “……”   “学校有没有操场?”   “……”   “你们几个照原样垒好了再走!”校长说完转身走了。   垒好花墙,刚回到教室,班主任叫同学叫我。一到办公室,门啪地一关: “咋!刚评上三好学生就不知道你属啥了!张啥哩张!这就是你给班里挣的光, 给同学起的模范带头作用……去,回去写检查去,三好学生撤销。”   我以为这只是老师在气头上说的气话,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开总结会,三好学 生真的没有我。   同学们都在朝我张望。我委屈极了,起了几起都没起来,真想一走了之,不 开会了。   衣服上的扣子被我下意识地扯掉了。我捡起,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学习委员把通知书发了,我看都没看,朝兜里一塞。刚转身要走,一个女生 跑到我跟前说,班主任叫我去她办公室一趟。   到了办公室,班主任朝我要检查。我把脸扭到一边没说话。班主任又问,就 赌气地说:“没写!”“咋?损坏公物,违反纪律你还有理了!”班主任生气地 说。   “那,那花坛,墙早都烂了。里面一直都没种过花,全是草。大家都在上面 跑,上面跳。一直都没人说。”   “你意思是东西烂了坏了就不是公物了,想咋样就咋样,想破坏就破坏?”   “不是。”   “不是那是啥?”   我其实想说的是,我都努力了一学期了,就因为一件小事就把三好学生撤了。 我违反了纪律,你批评我,叫我扫一礼拜地都行。还有,那么多同学都跳了,包 括班长,为啥就撤我一个?可这话我说不出来,太不够意思了。   再说,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会都开了,假都放了。   我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冤枉。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班主任说什么我都不吭声,头扭到一边也不看她。末了她说检查非写不可, 问我听见了没有。我依然不说话,她就让我走了。   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雪也停了。回家的路上,我磨磨蹭蹭,不住地拿脚猛 跺着地上的雪。   路边树上落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捡起个土块,朝它们扔了过 去。麻雀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我刚捡起块土块准备扔,从树底下大门里出来个 老头,站在那儿吼:“谁?谁手贱地往屋里胡扔砖头……”我蹲下身,藏在土墙 后面,等老头回屋了才出来。   “明明是土块却说成砖头。”我嘟嘟囔囔爬上土墙,在墙头走来走去,“毁 坏公物!毁坏公物!”一边嘟囔,一边用脚狠踢着墙头上的枯草。突然一脚踢空, 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来晃去,差点掉了下来。   回到家,妈妈问我:“咋回来这么迟?人家娃早都回来了。赶紧洗手去。准 备吃饭。”   我把通知书拿出来给了父亲。父亲接过,打开刚要看,却盯着我俩手,说: “你不是给你妈说评上三好学生了。”   我低头不语。   “我问你话呢。”   “叫,叫撤了。”   “啥?!”父母几乎异口同声,连脸上惊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我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父亲把手里的通知书往桌上一拍:“你昨天刚给你妈说选上了,今天就叫撤 了?这,这也太快了吧!你是不是哄我俩呢?”   “不,不是。”   “不是那是啥?”父亲两手叉腰,“还学会撒谎了!”   “就是选上了。”   “那奖状呢?”   “我刚不是都说了,叫撤了。”   “撤了?一会选一会撤?闲得没事干了,耍呢!”   父亲说啥都不想信。   我想要不要给他提个醒,去问问别的同学。就听父亲说:“把你通知书拿 来!”   我从桌上拿起通知书给了他。他一看,把通知书朝我鼻子低下一伸,对母亲 说:“我就说么,为这点事能把三好学生撤了?他根本就没选上,编谎话哄咱俩 哩!”   “我咋哄了?”我莫名其妙。   “连及格都没及格,你说你是三好学生?”   “啥不及格?”   “啥不及格你不知道?”   母亲疑惑地接过通知书:“58。”   我连忙解释说:“那是思想品德,总分六十分。”   没想到父亲更恼了,鸡啄米似地拿指头点着我的额头,进而冲着母亲:“这 就是你教的娃?我忙,把娃交给你,你就管成这个样子?还说学习不马虎……”   父亲这些天给队上看工地,晚上不在家。   “爸,我没说假话,满分就是六十分。要不你去问老师。”   “我没念过书?我不是你爷爷,两眼墨黑,你说啥就啥!”   母亲回过神来,对父亲说:“芮萍小宝建西家就两步路,去一问不都清楚 了?”   母亲转身刚要走,又转过身来,说父亲:“你去问去,免得又说哄你。”   父亲叫我站那儿不准动,等他回来。   父亲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听那脚步声,我和母亲便知道了结果。母亲把 脸别向一边。父亲进来,瞅瞅母亲,又瞅瞅我。末了对我说:“你跳人家那花墙 没事干了,有那功夫把书看看比啥都强……以后好好遵守纪律。”说完就叫母亲 端饭吃饭。   我刚要去厨房,被母亲一把拉住,说父亲:“等一下,你把话说清!你不在, 娃交给我,我把娃到底管成啥了?说!你说!”   父亲也不吭声,自个到厨房端饭去了。   寒假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收了假,我以为换了班主任,没有,还是原来 的班主任。她没再提检查的事。调整座位了,和去年一样,学习好的跟差的搭配。 班主任让我跟邻桌女生交换一下,我跐跐慢慢不想起来。班主任催我,我就随口 嘟哝了句:“我也是差生。”没料到班主任一下子火了:“你牛啥牛!有啥资格 牛……去,坐最后一排去!”我拿起书包,扭头就走。   一到班主任的语文课,我就不抬头看黑板。可我知道父母交了学费了,眼睛 虽说不看,耳朵一刻也没走神。别的课我是坐得端端正正,格外认真。   “照东。”班主任点我名。   我站起。   “头低下在那儿干啥哩?”   “看书。”   “为啥不往黑板上看?”   “前头同学挡着看不见。”   “那你就站那儿看。”   课间活动,好多同学都躲着我,也没人问我题了,连建西也一样。他斗鸡老 不服我,一下课就拉我比。我去找他,他刚站起又坐下,胡乱翻着课本,说作业 还没做完。出操站队,左右两边的同学都紧绷了脸,目不斜视,朝着正前方。那 表情再明白不过了,不想跟我说话。小宝放学走在路上和我走在一起都不自在, 老往左右看。只有卫红,不管这些事,每天照样拿我作业去抄。我们都是一个生 产队的,他家在后巷,我和小宝建西在前巷。如果不上厕所,课间我干脆不出去 了,坐那儿画我的画。反正也当不了三好学生,早上迟到也无所谓了,朗读站外 面就站外面。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就是冬天我也不怕。   晌午放学回到家,卸下书包抱柴禾帮母亲烧火做饭。母亲坐灶火门前长吁短 叹。我问咋了?母亲反问我:“你说咋了?好哇哩,你咋一点都不争气。你班主 任今早把我挡到门口说了半天。不就一个奖状么,没得就没得。咋能为这跟老师 打气憋,连习都不好好学了?你不学,把老师啥没了?照样一天三晌公分挣着。 到头来看把谁害了。你大今日多亏没在,知道了你看气得死气不死!”“那么多 娃都跳了,班长也跳了,她为啥只撤我一个?”“你老师说,校长跟她敲名道姓, 说就是你跳塌的……”   原来是这样。   母亲说:“以后少说人家,要怪只怪咱运气不好。人家娃跳没塌,到咱跟前 就塌了。咱以后再不跳了不就没这回事了。奖状这回没得咱下回再得。”母亲劝 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咧。你老师平时对你好的,重视的,要是不对你好,不 对你重视,也不会来跟妈说。你不敢这样伤你老师的心。你老师说,她叫你坐到 后头,心想你会找她认个错,端正态度,好好学习,她好把你再调到前头。没料 想你这么犟硬。老社会,师父师父,老师就是你父,就是你大你妈。你咋能跟谁 都犟哩?后晌到学校去跟老师认个错,听着没有?”见我不吭声。“我问你话听 着没有?”“听着了。”“听着啥了?”“到学校给老师认个错。”   到了学校,见了班主任办公室,我低着头不知怎么说。班主任也没计较,说: “知道错就行了,以后要严格要求自己……”第二天就把我的座位调前面了。建 西小宝上学路上,又和我勾肩搭背了。   10 父亲做工去了   早上放学回到家,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生闷气,我问她也不说。不一 会儿,父亲急急地赶了回来:“咋哩么?焕文哥说你跟队长在巷里嚷哩。为啥 么?”母亲着气地说:“那么多小伙娃不派,偏偏就派你!这不是欺负人是啥? 平时啥好事也没想着这些人。”母亲忿忿地说,“我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问他操 的啥心!升堂一走,娃这么小,我是该照看娃还是该下地?娃把我缠住下不了地, 挣不来工分,你是不是想把我这一家子都饿死!你知那说啥。‘队里又没叫你生 那么多娃。’我说我生的多,还是你婆娘生的多?我多我才三个,你婆娘母猪拉 串串,一下六个。那嫌我说话难听,就跟我嚷开了,手还忽闪忽闪不停地扬荡。 哼,我怕你!嚷就嚷,我也豁出去了。从怀怀娘打我娃起,我就想嚷了。我说我 知道你想咋,想叫升堂巴结你,逢年过节也给你送上个,今辈你都甭指望!”父 亲把锨靠在墙上:“我还以为啥事。这事你都值得跟人嚷,不怕门前人笑话。唉, 你这脾气呀,就是不忍事。”“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没说错一点。丑娃弟 兄们,是没你粗,还是没你高,他咋不叫去?还不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得罪人的话你再少说!叫人家问,你是哪只眼看见给送了,给拿了,我看你咋 说?你这脑子呀……”母亲打断父亲:“这是我跟你说的话,就是见了我也不会 当着人面说。人家花他的钱又没花我的钱。”“你知道就对了,我就怕你一着气 嘴上没把门的。”“我是没事干了,自家的事都管不完还管人家的事。”“他在 地里给我一说,我说去就去。我也不给他回那话,人家能干动,我也就能干动。 人说好事中有瞎事,瞎事中有好事。你想想,一天满工分不说,还管三顿饭。省 下的粮食也就够我娃吃了。在屋里,今天有活了,明天没活了,想给你派了,不 想给你派了。不在,还少着气。”“你心里咋想的我能不知道?总不能回回挑柿 子捡软的捏!五芳给我一说,把我气得。你就按年龄从小到大排,一碗水端平, 谁能有意见?你是挑荠荠菜哩,想挑哪个就哪个?谁能不着气?”“以后少着气。 把大的话记住,一心一意把这三个娃管好,管大。我主要还是放心不下娃,以后 你啥事都甭往心里去,就是把这三个娃看好。”“要不是这三个娃,你看我跟他 撂下撂不下……”   母亲长吁了口气,熬煎地说:“听说在黄河沿沿垒石头块子哩。冬天那风跟 刀子一样。野河滩,连个避风的地方也没有。”父亲不以为然:“你放心,有那 么多人哩。”母亲说:“那娃咋办呀?”“叫婆照看着。”“你这一走,我再一 下地,一天三晌不就给婆搁实了,连个喘息的空都没有。婆都八十岁的人咧,小 脚站都站不稳,要是栽出个烂子,我咋给爹交代?”父亲宽慰说:“大门一关, 就叫娃在院里耍。只要不往出跑,我想没多大事。”   后晌,母亲领着我到外公家。一说,外公外婆和姥姥连声答应:“搁这儿, 就搁这儿。”   傍晚,宝粮叔和满福叔两口子来了。宝粮叔一进门就说母亲:“听说你晌午 发威了,开始在大家面前开会演讲了?” “声小些声小些!”五芳婶提醒宝粮 叔,说着干脆把房门一关。淑惠婶子说;“兔子急了都咬人哩,甭说这大活人。” 宝粮叔说她:“你满福三天都没给派活也没见你这兔子咬人。”“我是嫌跟他说 话掉价。”“啧啧。在咱这一朋里,你和队长,你两家关系可是最铁的。”“那 是以前。你问满福,我是不是早跟他说了,那号人到爹娘兄弟跟前都不好,能对 旁人好……”   早上母亲把照永和照丰送过去,下午放学后我接回来。   姥姥使劲揉着眼睛,还难受,就掐了个嫩葱叶,挤出里面的汁,叫我帮她往 眼睛里滴。   队里经常开会,有时开得很晚。天黑不敢在屋里呆,我们仨就坐在门墩上, 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母亲回来把我们一一抱回屋,把晚饭做好后,再把我叫醒。   父亲一个月回来一回。   母亲既要下地,又要做家务。一次实在太累了,坐在锤布石上动都不想动, 就说我们仨:“我真没福气,一要一个小子,一要一个小子。要是有个女子现在 也能替我做个活了……”   下午放了学,我从门槛底下钻进去,把院子扫了,出来又把门前扫了,第二 天母亲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转眼又到了冬天。我最不喜欢冬天了。巷子里,地里所有的树和草,叶子都 掉光了,天再一阴,看着都冷。晚上天早早就黑了。早上上完操,朗读都朗读完 了,天还不亮。风刮起来就是好多天,而且越刮越大。到了夜里,呜呜呜地号叫 着,嗵嗵嗵地捶打着门窗,吓得人都睡不着觉。   吃完晚饭,我爬在炕台上写作业,母亲纺着棉花,照永照丰坐在被窝玩。一 会儿就听见照丰忍不住哧了一声。我回头去看。母亲就说他俩:“叫你俩坐开, 非要坐到一搭。丰丰,你回你被窝去。再叫我听上一声你俩就出去站到院里。” 说完又说我,“这就知道你平时在学校咋念书哩。心没二用,你这样能听老师讲 课……”   作业做完了,我刚一合上书,照丰就喊叫着骑到照永身上,我又压在照丰身 上……   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在炕上打闹一阵才睡觉。   迷迷糊糊刚睡着,听见有人说话,睁开眼,果然是父亲。“大!”我一骨碌 爬起。“声小些。”母亲给我把棉衣披在身,“这会子了还没睡着?”“快睡着 了听着我大说话。”   父亲取下身上的布包,先拿出个黄棉帽子,往我头上一戴。母亲说:“有点 大。”父亲说:“这是最小号。”我从被窝出来,凑到镜子跟前。母亲一拍我光 屁股:“照啥哩照,又不是女子娃。赶紧进被窝去。”我又把帽脸解开,拉下来 贴住脸颊,又棉又暖和。母亲把帽子从我头上摘下,抚平,搁到箱子里头,说: “过年再戴。”“不,明天我就要戴。”“戴旧了过年咋戴?”“不,我就要 戴。”父亲说:“他要戴就叫戴了,这几天天冷。”母亲说:“他不懂事你也不 懂。”“好好好,听你的。”   父亲从布包里又取出一包东西,用手巾裹着。他把手巾解开,原来是两条夹 着肉片的杠子馍。父亲拿出一条,给我掰了一半,说:“还不太凉,能吃。”母 亲说:“把永永和丰丰也叫起来。”父亲说:“他俩睡着了就甭叫了。明早给娃 坐到锅里。”父亲把另一半给母亲,母亲说她晚上吃得饱饱的,吃不下。我吃完, 父亲把另一半又给我。我刚伸手要接,母亲一拍打:“黑了吃这么多还睡不睡了? 明早再吃,你弟兄三一人一个。”父亲拿手巾给我擦了手上和嘴巴上的油:“那 就明早再吃。”母亲说父亲:“还说大惯娃哩,你也开始了。”   我躺下,父亲给我把被子掖好。母亲回过头对我说:“这下可再甭埋怨你没 穿过买的东西了。看那个帽子多好,多棉。比建西的高级多了。”母亲对父亲说, “你不知道你娃现在学会摆嘴了。给我说这个娃裤子、袄、鞋是买的,那个娃书 包、文具盒是买的。前几天放学一回来就给我说,妈,丹丹她爸给丹丹买的那橡 皮,香得太,跟糖一样,我都想咬上一口。”我急忙分辩说:“我哪说咬了。” 母亲说:“你还真会挑人比,再谁不比跟丹丹比。丹丹她爸在外干事,你爸哩? 庄稼户能跟人家干事的比……”   说了会儿话,父亲叫母亲给他拿开水泡点馍,他吃了还得下滩去。母亲这才 明白过来,埋怨说:“以后再甭往回拿了,不吃饭哪有劲么。”“工地上隔三差 五就会餐,吃好的。今黑还有丸子汤哩,回来急,没顾上吃。”“黑灯瞎火,这 么远的路,还上沟。”“这几天在东王滩里做工,就十来里路。”   母亲到厨房提着电壶,端着玉米馍、盐和辣子进来。父亲泡了两个馍吃了, 母亲帮他把头脸包严实,父亲就拿起布包走了。   工地一会餐,父亲就把肉馍送回来。   到了年根跟前,父亲的工地才放了假。   母亲做了个细布外罩叫我试。三姨她小姑子在公社的合作社,弄了些便宜的 布头,三姨给了母亲一节。母亲边试边对站在旁边眼巴巴的照永照丰说:“等你 俩上了学,也给你俩做。”   一过完年,父亲又上工地去了。   收了假,又开始刮风,灰尘眯得人睁不开眼,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路 边的柳树开始变绿,长长的柳丝摆来摆去,就像是女生头上扎的辫子。我们都脱 了棉衣,换上夹袄,只有建西他爷爷例外,还穿着冬天厚厚的棉袄。腔子前头和 袖口上面的污垢黑乎乎的一层,在太阳下反着光。他天天坐在门口,手里拄个拐 棍。过来过去的人,不管大小,他都盯住人家痴痴地看。有的女生一到他家门口 吓得就跑,说是看了建西爷爷眼神害怕。他吃饭跟小孩子一样还用手抓,边吃还 边流口水。妈妈告诉我说那是一种病。不过我不觉得有啥害怕。有时路过看见他 拐杖掉地上了,我就过去帮他捡起,他就朝我啊啊啊地叫,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 出来的那种着急的样子。建西老训斥他,我也没听过他叫一声爷爷。   母亲从地里回来,问我:“建西她妈是不是把你挡住背书了?”五芳婶来了, 就问母亲:“她叫娃背的啥书?她又不是老师。”母亲说:“我路过她门口,叫 我,说她挖了些小蒜,叫我摘些回去下面。就说起他建西,老背不过书挨站。她 心想说这娃跟娃能差多少,老见她娃罚站哩,也没见你东东站过一回。老师肯定 偏心,就把东东挡住,试火试火。人家不是认得字,就叫娃拿出书,背刚学的那 个叫啥?”我说:“《为人民服务》。”“对。没想东东一口气背完了。她说把 她羡得:‘你娃那小嘴亲的,吧啦吧啦就跟倒核桃一样。我一听差点没气死。’ 我就说:‘你这当婶子的,啥意思么,是不是我娃背不过你就高兴?’说来说去, 气得把摘好的没摘好的都往我怀里一倒:‘赶紧走赶紧走!’我说,你都给我, 你不吃了?那气得就骂:‘连书都背不过,吃屎哩吃!’”五芳婶说:“气死不 亏!这世上总不能啥便宜都叫你一家子占了。你老汉把人家老子压着,总不能叫 你娃把人家娃也压着……”母亲忙岔开话:“今晌午甭走,我给咱做小蒜面。” “我屋里饭都做对咧。把你鏊叫我用一下。”“不时不节的你用鏊做啥?”“我 妈那想吃烙坨坨了,我给烙上几个。”我说:“我去拿。”母亲对我说:“在瓮 缝里靠着。”我把鏊提来,母亲接住。可五芳婶并没接。我还以为她急着要走。 母亲把鏊靠在五芳婶跟前的墙上,拿了个凳子让她坐了,问:“你妈病好了?” “好啥哩么。”“我见你说要吃烙坨坨。”“要吃才不好哩。我大老到跟前说想 吃一碗羊肉餬饽,端到跟前看了眼走了。”“你妈多亏了你姊妹几个。”“芸花 姐,你说这话我不跟你犟。要不是我姊妹几个,要是交给我哥我嫂子手里,我妈 早都叫埋土里了,墓堆上的草都半人深了。” “这是咋了?一进门我就觉着不 对劲,跟嫂子怄气了?”“好芸花姐哩,我是硬怄到肚里,把肚子怄得再难受, 都没跟人相说过一句。今日我也不怕遭孽,说我以上犯下,我哥我嫂子就不是 人!”五芳婶说着泪就扑簌簌流了下来,“我大有病两口没照看过一天,我妈躺 在那儿将近半年了,你问他俩,照看过一天还是一晚上?我嫂子半月日子不来一 回,来了一进门嘴上捂着个手巾,还没走到我妈炕跟前,就说她头晕,闻不了这 个味气,出去立到院子里。叫门前人过来过去谁不笑话!这还是小事。你知我妈 病咋得的?”“你听我说,人年纪大了,这病那病就都出来了……”五芳婶打断 母亲:“我姨姨前两天才跟我把实话说了。我妈不叫说,怕我姊妹几个知道了着 气。我妈在我哥我嫂子屋里,一年四季就跟丫鬟一样。说句实话,都还不如人家 丫鬟。做饭,洗衣服,打扫屋里,啥活都是她做。头一回我妈栽跤,头一下磕到 锅台上,半个脸乌青,额棱上那包起得跟鸡蛋一样。我哥我嫂子回来连问都不问。 隔了几天,又栽了一跤。我妈就悄悄把我哥叫到她厦里说,我满觉得头晕得,站 不稳。意思是叫领上到医院看一下。你知我哥说了个啥,没事,年纪大了都这样, 坐那儿歇上会儿就没事了。第三回一栽,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你知我哥做的啥事, 那不急着救人,先叫我大姐。我大姐来了赶紧把人弄到医院。这些事我一直都不 知道。一听把我气得黑血都犯了。俩口一回来我就跟嚷。我说我嫂子,你还讲究 有文化哩,教书哩,羞先人哩!你连个农民都不如!我说我村芸花一字不识,比 你强一百倍,一万倍。你把人家到当家人跟前看一下,把你尿泡尿照一下……” 母亲一打她胳膊:“这贼女子,胡说啥哩么!”“巷里人围了一屋里,我就说她, 做出这号事,咋还有脸搁学生跟前卖嘴!你都不怕学生说你,说的一套,做的一 套;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母亲说五芳婶:“你这脾气哪。我说我这脾气瞎, 你比我还瞎。那毕竟是你哥你嫂子,做的再不对,也轮不上你说。女凭娘家,男 凭外家。你这一闹,以后娘家还走不走了?”“我娘一老,我再进他门我都不是 人!”“胡说啥么,不敢胡说。”“芸花姐,我今天给你说个实话。我嫂子那人, 对我姊妹六个,一来来就看不起。不管拜年,还是啥事,脸吊得比驴脸还长。你 问我娃,问这一伙外甥,到了他外家,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人家娃一提到他外 家,高兴得,着急得;到了外家就跟到了自家屋里一样,翻东弄西,上蹿下跳。 我娃,一说到他外家,愁眉苦脸,就跟上刑场一样……”“好了好了,再甭着气 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为嫂子咱还为了哥。”“再甭提我哥了。要不是我哥那 囊子货,我嫂子她也不敢。人说女孝不算孝,媳妇孝才是孝。要叫媳妇孝,你儿 子先得孝,对不对?你先把你站端。我哥从小到大就没个当哥的样子。兄妹七个, 就他一个男娃,叫我大我妈惯得。好吃的都是他一个人的。你问他让过这些妹子 没有。啥活都不让做。你说他没本事吧,认得几个字,村里过事照猫画虎给那写 个这写个那。说他有本事吧,别的啥都不会。见了我嫂子能吓死。绣花枕头一包 草;兴死丈母姨,气死掌柜的,搁他身上一点都没错……”   “不说了,你赶紧给娃做饭。”五芳婶叫我取来手巾,把脸擦了,提起鏊, 对母亲说,“我给你说叫你要个女子你就是不听。媳妇指望不上。”“命里没女 你有啥办法。”“人家叫你换你不换么。那你就等着受难过吧。老了看媳妇到不 到你跟前。”母亲说:“指望不着就不指望。老了一得病就死,谁也不害,也不 受难过……”   暑假收后没几天。早上到了教室,班主任进来,胳膊上箍着黑纱,胸前还别 着一朵小白花。她眼圈红红的,用非常沉重的语调对我们说:“告诉同学们一个 万分悲痛的消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逝世了。”说着,掏出手绢擦拭着眼 睛,“从今天开始,课程停上。全班,全校举行悼念活动。”   毛主席逝世了,那谁当毛主席呀?我正在那儿琢磨,班主任点了我们几个男 生的名,叫到校总务处去领竹竿、浆糊、白纸和绳子。   数学老师来了,眼圈也红红的。她手里拿着个大大的“奠”字,墨汁还是湿 的,她不停地吹着。我们开始扎花圈。虽然还不明白悼念活动是怎么一回事,可 一听说不用上课,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但没人说一句话。   扎花圈时,老师还在不停地拭眼泪。老师教我们用白纸条把竹竿缠好,然后 把它们扎成大大小小的圈,最后再绑到一起。数学老师用白纸扎了好多花系在上 面,最后把那个奠字贴在正中间。还有两幅字,一幅上面写的是“伟大领袖毛主 席永垂不朽!”一幅写的是“二年级乙班全体同学敬挽!”   做好后,挂在前面黑板旁边的墙上。   班主任叫我们回家每人做个象她那样的黑纱带在左胳膊上,一星期内不能卸。   大队的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哀乐。   社员们也不下地劳动了,父亲也放假回来了。我赶忙跑到仓库:“妈,妈。 我大回来了。”旁边的人就打趣母亲。路上,我叫他给我做黑纱。母亲说:“黑 了就给你做。”   下午,我们站在教室前后的空地和过道上学鞠躬。老师说:“两手下垂,双 腿并拢,中指紧贴裤缝,两脚成立正姿势。弯腰时腿不能打弯,上身朝下90度。” 班主任背朝我们做示范,然后让我们照着做。她开始喊:“一鞠躬。”我们就学 着她的样子弯下腰去。小宝在我前面。他弯腰时弯得太低,一时站立不稳,头差 点撞前头女生的屁股上。我噗哧一声,立马捂住嘴巴。旁边同学也看见了,教室 里一阵吃吃声。老师听见了,但并没说什么,继续朝我们喊着:“二鞠躬……”   学校每天都要把我们集中起来向毛主席遗像鞠躬。每次我总是不由得想起小 宝,便忍不住想笑,怕被人瞧见,人家头都抬起了我还在那低着。   七天后,学校把各班的花圈集中起来,鞠完躬后一起烧了,接着就上课了。 黑板正上方除了毛主席的像外,又贴上了华主席的像。   我还以为都叫毛主席呢。   不久,戏楼里的戏台前面贴了一个又长又宽,白纸黑字的标语:坚决拥护以 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王、张、江、姚“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王张江姚 和“四人帮”上面都打了红叉。德万爷还叫我把那标语齐齐地给他念了一遍。   大队天天晚上在戏楼里开群众大会。开了几天就不开了,生活又恢复了以前 的样子,父亲又去工地上做工了。   11 六个柿子   三年级有了作文。   我们也要学写文章了!   老师给我们讲作文的六要素——时间、地点、人物、原因、经过和结尾,然 后是怎么开头,怎么结尾。要写那些有教育意义的事,好人好事。接下来读范文, 读完范文出题目让我们写。同学们改头换面,把城里搀老奶奶过马路换成扶老婆 婆过巷道,把帮老爷爷推运货的三轮车改成推拉粪的架子车……几篇下来就觉得 没意思了。   星期天给猪打草回来,正坐在地上玩捡的磕头虫,进来个陌生人,穿着黑皮 鞋,还有一个穿的很洋气的女人。俩人一看就是城里人。我以为他俩是问路的。   那男的问我:“你是不是升堂家娃?”我点了下头。“你认不认得我是谁?” 我摇了摇头。母亲喊我抱柴火,我跑到灶房。母亲正在蒸馍。还没等我说话,那 俩人也跟着到门口了。母亲愣在那里。那男的就说:“咋,认不得了?”“民耀。 你咋回来了?”“你这话问得。咋回来了?这是我屋,我想回来就回来。”母亲 忙解下围裙,取板凳叫坐了,又叫我到厦里取烟、泡茶。母亲问他俩是不是五六 年都没回来了。   我听母亲说过。民耀叔和父亲是从小长大的伙伴。民耀叔他大在郑州干事, 退休后民耀叔接了班。   听民耀叔说,过年天冷,现在天暖和了,他便带他大回来看看。   “你大身体好着吧?”   “好着好着。”   母亲问那女的:“娃没回来?”“没有,上学呢。”“你现在几个娃?” “就一个。”“太少。”“呵呵,没办法,不叫要么。”“偷偷地要个放到咱这 儿,长大了再带回去。”“谁给管呀。”民耀叔说母亲:“要么放你屋,我一月 把生活费给你寄来。”“生活费不生活费的不是事,只要你不嫌娃在咱这儿受罪 就行了。”   我把烟拿来,把茶倒好。民耀叔拍着我的脑袋:“几岁了?”“十岁。” “上几年级?”“三年级。”母亲说:“叫你叔你婶。”我一一叫过。民耀叔说: “声跟蚊子叫哩,男子汉么,声大点。”“娃长得就是亲。”那女的掏出一把糖 给我。我看着母亲。母亲说:“你婶给你你就拿着。”我掬起手接过,装在口袋 里。那女的问母亲有几个孩子。母亲说:“三个。”“男孩女孩?”“三个小子, 把人能挣死。天天熬煎咋长得大呀。”民耀叔说:“小子娃不吃十年闲饭,你就 等着以后享福吧。”“只要把我跟你升堂哥不促到墙头上就算享福了。”“哈哈 哈。”民耀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我升堂哥哩?”“滩里做工去了。”   婶子起来,走到墙跟前,指着上面的画问母亲:“这是谁画的?”母亲一指 我:“你看把墙上画得五麻六道的。”那女的说:“不错呀!真的不错!”母亲 说:“厦里墙上画的纸都贴满了。不知道收拾,就知道胡懂。”婶子让我领她进 了厦,惊喜地喊:“民耀,民耀。你来,你来。”民耀叔同母亲进来。“看,这 孩子画的真的很不错!”民耀叔说:“啥蔓蔓结啥蛋蛋。”一指母亲,“这就是 老师。咱哥那门帘,就是咱住的那屋门上挂的,就是她画的。”又指着窗子, “那窗角,看见没有?咋样?”婶子拍着手,要母亲也给她也铰几个。她还揭了 我几张画,说回去叫她女儿看,她在家就知道玩。   民耀叔对母亲说:“娃爱画画就叫画。画出息了一张也值几十块成百块哩。” 母亲不信。婶子就说:“就是。你是在农村不知道。城里常举办画展。好画都很 贵……”   他们走后,母亲就催我赶紧烧火。说馍都酚过了。民耀叔他们说的话,母亲 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母亲把馍搭到锅里,因为要赶气,就叫我起来她烧火。我到厦里取出保存的 旧年画,反过来在背面想画几张,把那几个空补上。刚把纸裁好,就听母亲喊: “鸡跑出来了。”刚把鸡圈住,她又喊:“猪草打回来了也不给猪倒上,没听见 猪一个劲哼哼?”倒完猪草,又叫我:“来,剥个蒜,和个蒜水。”做完刚走出 厨房,又喊:“出去找娃去,馍熟了,准备吃饭。”   下午,学校安排我们去沟里给村里摘柿子。四五年级同学上树上摘,我们二 三年级在地下捡。后来村里给我们送来了好几大笼漤好的柿子,每个同学六个。 我们这里是旱塬,柿子个儿不大,也就土鸡蛋大小。   我揣着柿子跑回教室一看,同学们个个鼓着腮帮子正在那里香甜地嚼着。我 坐到座位上,掏出一个两三口就报销了。剩下五个,父亲、母亲、我、俩弟弟刚 好一人一个。   我同桌是个女生,坐那儿一边看书一边吃。她每次只咬一点点,然后往桌兜 里一放,吃时再拿出来。嚼时只见脸颊微微动着,听不见一丝声响。吃了半天, 还是那么多。   我喉咙痒痒,就掏出一个。心里说,我提前把我的吃了。然后也学着她的样 子一点一点慢慢啃。可肚子里就象有个大馋虫,在里面老要老要,嚼那么一点根 本不顶用。第二个很快就消灭了。   同桌还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蚕食着,我肚里的馋虫又闹腾开了。   拿回去父母肯定不吃,以前一有好东西父母都给了我们仨。再是,这是我发 的,父母不吃多下的就该归我。这么一想,两个又心安理得地下了肚。一节自习, 我吃了四个。同桌吃完一个,再也没吃。   离放学还有两节课的时间。   接下来是美术课,虽说是我最喜爱的课程,可心思老是不住地往口袋里溜。 我不知道把那俩家伙在手里捏来捏去多少遍了。一下课,实在忍不住,拿出来咔 嚓就是一口。有第一口就有第二口。剩最后一个给照丰,他最小,可照永一定也 会吵着要。咋办?干脆都吃了吧,也免得他们俩吵架。   放学回到家,父亲刚从涝池挑水回来。父亲工地放两天假。我显摆地说: “今日学校发柿子了,一人六个。”母亲就问柿子呢,我说吃了。“都吃了?” “嗯。”   “咚”地一声,吓了我一大跳。只见父亲把桶往地上一扔,过来从我肩上把 书包一卸,说:“不念了!念这书做啥哩!钱交上去念书,最后念成独食子了, 还不如不念,也甭糟蹋这钱!”母亲把风箱一合:“这饭我也不做了,越吃越成 狼娃子了,还不如喂个鸡喂个羊。鸡起码一天还下个蛋,叫你吃了能顶啥!”   父亲到里屋又出来,出来又进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过来一戳着我的眉头, 戳得我站都站不稳:“你小小就吃独食,没想到这么大了,念了书了还这怂式子 不变!”母亲从厨房出来,站在我和父亲中间:“我问你,人家娃娃是不是跟你 一样,都吃了?”我根本没想到父母亲会生这么大的气,垂着头没敢言语。父亲 厉声说道:“你妈问你话你听着没?是不是人家娃都吃了?”我怯声说:“没。” 父亲扬起手:“我只想把你一下扇死!”母亲拦住他,问我:“那人家娃咋都知 道不吃完?人家娃是不是笨,没有你灵?就你知道好东西好吃……好娃哩,我和 你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念书,为啥?就是希望你大了,学下本事了,把俩 兄弟看着点。你看你还有点当哥的样子没有?俩弟弟比你小,平时有个啥好吃的, 哪一回没想着你?哪一回没拿回来叫你吃?埋狗狗他妈,你上学没跟上吃席,永 永先夹了个馍给你拿回来。娃心里都有他哥,你心里就没娃这个弟?六个柿子, 不是一个两个,你竟然一下子全吃了,你也能吃得下!?你爷爷在世时把你就稀 罕扎了,啥都舍不得,啥都给了你,为啥?我看咧,你也是第二个朱文进。朱文 进他妈没啥吃没啥喝,把娃供的考了状元,最后还不是六亲不认!你大说的对, 这学不上咧,以后也省得跟上你着气……”   母亲把饭做好了,把碗一一盛好端得放在石桌上,说我:“咋,还叫我端着 递到你手里?只怪我和你大命苦,没生下个好娃。”父亲端起碗又放下,说我: “好东西谁不爱吃?大人把好东西都吃了,好穿的都穿了,娃还咋长得大?还拿 啥念书?心里有兄弟,兄弟心里肯定有你。尤其你是当哥的,你先要把你的责任 尽到,他两个兄弟就不会不尊你敬你。巷里有的弟兄们之所以处得不好,主要还 是老大把头没带好,带坏了,兄弟也跟着学样……遇到事只想着自个,连兄弟都 不认,更不要说门前人了,谁还敢跟你打交道?国家集体的东西交给你,你光想 着自个,都拿自家屋里,行不行?早都叫法办了……”   母亲说的没错,他俩平时沟里、地里回来,摘个桑葚、红枣、甜瓜啥的都给 我,而我还总是凭着自己的个头占他俩的便宜……   考试完后,和我结对子“一帮一”的那位同学的妈妈路上拦住我,往我书包 硬塞了一包东西:“东东,我跟你老师说了,以后叫磊磊还跟你‘一帮一’,叫 他跟上你好好学习,好好念书……”到学校一看,原来是饼干。我原封不动地包 好,一个也没吃全拿回了家。   母亲问清楚了来历,把饼干一分为三。剩下一个,她一掰两半,把多半的给 父亲,父亲不要,母亲硬塞在他的手里,说:“尝一下吧,你想过今辈能吃到仙 草家的东西?那门坡坡高得,品麻得,整个芮塬村是人不答话……”   弟弟和父母都吃着饼干。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真的,比吃了任何东西都香、都甜的那 种感觉……   12 打架   半夜正睡觉,就听院子里哐地一声。母亲坐起,点着灯。又是一声。接连四 五声,照永照丰都惊醒了,一个个勾起脑袋看着母亲。母亲看看我,我看看母亲。 咚咚,有人敲门。母亲没有吭声。   “东东。”   原来是父亲。   我揭开被子跳下炕,去把大门打开。   父亲一进来母亲就问:“你刚做啥哩?把我吓了一跳。嗵嗵嗵地还以为院墙 倒了。”父亲拿条帚出去扫了身上的土进来:“是几个树股。”“树股?啥树 股?”“滩里伐树哩,人家光要树干。我看有的树股能做椽,心想掂上些,把门 房篷起。”父亲提了提裤腿,啧了一声。母亲就问咋了?“上坡滑了一跤。” “栽跤了?没事吧。”母亲担心的问。父亲说:“本来见迟了,不想叫你开门, 怕把娃吵醒,明天还要上学哩,就把树股从墙上豁口穿过来。拐回去刚走了两步, 觉得膝盖疼,大概磕烂了。”   母亲赶忙从炕上下来,叫父亲坐在炕沿上,轻轻脱下薄棉裤。血都把里面的 衬裤粘腿上了,脱不下来。母亲到厨房和了半碗淡盐水,把那块浸湿,小心翼翼 地把衬裤脱下。我过去一看,一个一寸长的血口子,正往外流着血水,身子不由 自主地一颤。母亲把伤口和腿上的血擦净,从席底下拽了块套子,就着煤油灯烧 成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布条包好,帮父亲把裤子穿上,这才说开了:“死重 死重的木头,背那做啥哩!娃还小太着哩,以后娃大了有力程了再盖不迟。” “刚好有这茬口。”“这三更半夜,黑灯瞎火,还要上沟,万一……划着划不着! 再甭背了!要盖以后就买点正儿八经的木料盖好点。”父亲嘴上行行行地敷衍着。   “对了,吃饭没有?”   “吃了。不吃哪有力气……”   第二天早上起来到墙跟下一看,五根又粗又长的树股,上面还有没捋净的树 叶,绿莹莹的。我想把它们搬到后院,可是很重,提不起来,就用肩扛。促到肩 膀上,前头起来了,后头在地上,后头起来了,前头又在地上。拉,怕把地跐烂。 最后,我只得用俩手托着中间,慢慢往前挪。等把最后一根搬完,十个手指头困 得都弯不过来了。   晚上,又是哐哐哐哐几声,然后就没了动静。   第三晚又是。   第四天晚上,到那个时间了,就是听不见声响。母亲辗转反侧,我也毫无睡 意。母亲说我:“你赶紧睡,明早还要上学哩。”看我还在被窝不停地动弹,母 亲就说,“今黑肯定不背了。睡吧。”   第二天早上一看,还是五根……   晌午,烧火做饭时我问母亲:“那一年我大到底咋了,叫大队把门房拆了?” 母亲很诧异:“你还记得拆门房?”“是我爷爷叫拆的。”我说,“给我大到大 队送饭我都记得。”母亲说:“不是你爷爷叫拆的,是把人逼得实在没办法。不 拆就不放你大。”“为啥要关我大?”母亲着气地说:“那一年,你德万爷他兄 弟当队长,见你大人实诚,就叫你大当保管。可是你大不识字,就不想当。他硬 要叫当,说有啥不懂的就找他。最后就当了。你大那脸薄,一回两回行,长了也 不好意思一个劲问人家。再是人家是长辈,还是队长,经常要到大队、公社开会。 后来你大要记个账啥的,不是找卫红他大社生,就是找那天来的你民耀叔。你大 朋友里头只有他俩识字。民耀哩,爱浪,经常逮不住人。社生哩,家里成分不好, 富农,屋里叫弄穷了。再是,社生那人阴得太,旁人也不好好搭理。可你爷爷不 管。到屋里来寻你大谝闲传,到饭时了就叫留下吃饭。   “除了叫他帮忙记记账,有个啥事,你大就把库房钥匙给了他。没想到年终 盘点,就短东西了。你大哩,也说不清,就叫工作组弄大队里去了。我和你爷爷 就想会不会是社生把东西拿了。可没证据,也不敢乱说。再一想,对他那么好, 他不一定能做出那事。最后工作组就要叫赔。几百元哩,哪来的钱?要是不赔, 人家就要把你大交给公社游行法办。最后你爷爷没办法,才叫把门房拆的赔了。   “这事过了都多半年了,我到社生家取咱家的萝子。到屋一看,被子褥子单 子啥的搭了一铁丝。我就问,这没过年咋扫开屋了?卫红他妈就说,是炕塌了, 就到后头做饭屋给我取箩子。我就看那铁丝上搭的东西咋有点不对劲。说是毡哩, 咋这么薄,上头咋还印有字?到跟前拿手里一看,原来是把口袋劈开缝的。白帆 布口袋当时只有队里有,私人哪有这个?事一下子明了,我就大声嚷开了。巷里 人一听都跑来了。社生气急了,过来要打我,门前人就把你爷爷叫来了。你爷爷 掂了个锨,社生吓得翻墙跑了。最后把大队的人叫了来。当时治保主任是升泰, 升泰领上人到社生家屋里一查,啥都没有,说是我看错了,那不是帆布口袋。升 泰这么一说,你大你爷爷和我心里才明了。肯定升泰也拿了不少东西。也怪我, 当时只顾撵社生,没把证据握到手里。”   我就问:“升泰不是贫协主席么,咋又成治保主任了?”   母亲说:“大队叫兼着。你先听我说完。你大有一天从库房往回走,路过升 泰家门口,升泰把他叫住,提了个煤油瓶子,叫灌瓶煤油。你大当时给愣住了。 升泰是治保主任,是村干部,没办法,你大只好先接住,就提着瓶子回来了。给 你爷爷一说,你爷爷立马说不行!那是公家的东西,又不是咱家的。今日要煤油, 明日就敢要吃的油,后日就敢要粮要钱,最后这窟窿叫谁填?你大就瞒着你爷爷 把咱家的煤油倒了一半给了升泰。再要你大就没给。这就惹下了,就叫社生日弄 你大。社生跟升泰是自家屋。   “你大出事后,说是要交到公社上大会游行。我就去找支书,把事情前前后 后一说。支书人好,就说这事是升泰办的,他不清底,叫我先回去,他问清了再 说。最后就算是没叫到公社去,叫把东西一赔算了。按升泰的意思,非要把你大 弄到公社游行不可。后来社生也没当上保管。   “你爷爷哩,本身就有点病。这一气,病犯了,也没钱治。你爷爷临老一再 给我和你大叮咛,叫娃念书,叫娃念书。咱不图啥,只为大了甭叫人哄了,甭叫 人欺负。最后给你大安顿,以后谁都甭靠,一心下你的苦。有了穿好点,没了穿 烂点。你爷爷就爱交朋友,到你大手里,见只有他一个,心说交些朋友,也能互 相帮衬。经过社生这事,你大心一下子寒了。   “你爷爷一走,你婆没几天也跟着走了。你爷爷就是将就埋到土里的。埋你 婆时,没钱埋不到土里,你姑和你姑父把他屋半大的猪杀了。你外公,姥姑,两 个姨姨,这个凑点,那个凑点,这才把你婆的事过了。你记不记得你跟我闹,人 家建西家都吃白面,你就是舍不得叫我吃。你碎点点咋知道当时有多难……”   下午上自习的时候,刚把作业做完,卫红就要我的作业。我没好气地说没做 完!他趁我不注意抢过去一看:“这不完了嘛。”我一把夺了回来:“没完就是 没完!”他也不看脸色,又夺,不小心把本子皮给撕烂了。我顺手就是一拳,他 没防备,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鼻子就流血了。他打我时我一闪,我俩就撕打 在一起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劲儿,把卫红压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班主任把我俩叫到办公室,没听几句就斥责卫红:“抄作业还抄出理来了! 回去叫你家长去。自己不好好学还欺负得人家学不成。不叫抄就打,世上哪有这 号道理?还真是吃屎的把巴屎的给箍住了。”卫红委屈地说:“是他先打我。” 老师更生气了:“他先打你?你肥粗马胖的,他敢打你?”老师这么一说,我差 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忙用手掩了嘴,头低得更低了。老师关心地问我是不是脸疼? 我忙摇摇头。老师斥责卫红:“以后再打人,你就甭在我班呆!”最后,老师叫 他写检查,给我买新本子。   吃饭时,莲娃妈端着碗进来,一见母亲就说:“芸花,你能指望着了,你东 东今日给你出气了。”母亲拿凳子让她坐了。莲娃妈接着说:“春娥不是厉害么, 这回也不见她的脾气了。”母亲不解。莲娃妈就说:“咋?你不知道?”说毕就 瞅着我。母亲紧张地问她:“东东咋了?”莲娃妈说:“一放学,我就听隔壁春 娥问卫红:‘你鼻孔咋流血了?’卫红就说东东打的。春娥就问为啥打的?卫红 就说他要看东东的作业,东东不叫看,把本子撕烂了,东东就打了他。春娥就问: ‘那你打他没有?’卫红说没有。还说老师把他批评了一顿,叫给东东赔本子。 春娥气得啪地就是一耳光。说米面都叫你白糟蹋了,枉长这身肉!连个碎杂蛋都 弄不过。连打带骂,卫红张着个嘴哇哇大哭。”   母亲忙扳过我的头,又瞅脸上,然后揭起衣裳,前后看了一遍:“真的没打 你?”“没有。”母亲恼了:“叫你上学去了,是叫你跟人打架去!”莲娃妈忙 劝母亲:“对咧,对咧。这屋里还要有个这硬性子的。要是升堂不那么软绵,他 社生也不敢做那事。人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看 这才几天……”   第二天晚上,父亲回来了,母亲就把我跟卫红的事相说了一遍。不等母亲说 完,父亲把碗一推,水溅了一炕台:“明天我给一说,不做工了。娃不能交给你, 跟上你非糟蹋了不可!”“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过去八辈子了,你 跟他说那做啥!咱不用叫娃念书了,给个刀子叫跟社生一家子拼了算了,还念那 书做啥!”“你声小点,娃睡着了。”其实父亲一回来我就醒了。一听母亲说我 打卫红,就没吭声,还暗暗得意。父亲一推碗,我赶紧把头猫在被窝没敢动弹。 父亲继续说:“那事你也清底,咱谁都不怪,只怪咱自己。只怪我不认得字,怪 我脑子笨看不清人。我拿这钱买教训哩。我在这上头栽了,总不能叫我娃再在这 上头吃亏。事情根子咱得弄清。咱就是把社生打上一顿能顶啥事?!大脾气那不 好,为啥也没找社生去闹?一句话,只怪自家。我平时又不在屋,就你跟娃。社 生要是把娃背后地打上一顿,你说咋办?”“他敢!他试火把我娃挨一指头,我 跟他狗日的拼了!”“拼了?你就会拼,你还会咋?把你拼了,三个娃还要不要? 还往大的长不长?哪头轻哪头重,你掂不来?!”“总不能叫我娃也连个门户都 看不住。”“我咋看不住门户了?”“自留地邻家年年往咱这边种,他咋不敢往 东邻家种,还不是见你软做,好欺负。花开了偷花,菜熟了偷菜。我那天在地里 就是当着人多故意骂,叫他吃了也难消化。”“你这人非要跟上你这嘴吃亏不 可。”“咋,他有本事来打我。”“打你还不是白打。”“我不是你!哼,叫他 挨一下。我就不信,世上还有没有王法。”“行行,我说不过你,你能成么。以 后我不做工去了,我把我娃一景看住,不要你管了。王法?等你娃大了,学会打 人杀人了,你就知道啥是王法。”“你的意思是我叫娃打卫红了?”“不是你还 有谁?巷里这个打架了,你回来就说,谁谁谁小,谁谁谁大都敢打;那个打架了, 你说谁谁谁低,不怕谁谁谁高。每回一说完,就给你娃教,咱谁都不害怕。这是 不是你说的?”“咋,我说错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胆正逼邪气,只要我有理, 做得对。毛主席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鸡毛蒜 皮的事都跟人打?能打过罢了,打不过哩?打人能解决事情世上人还掏钱叫娃念 书弄啥呀。都叫学打人杀人算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欺负人咱也 欺负人,行不行?那还念书上学做啥哩……”   我觉得妈妈说的对。电影里那些小八路,儿童团,不是都不怕敌人鬼子么? 卫红比我个大,有劲,那我咋就打过他了?不就是他知道抄我作业心虚,害怕, 胆才不正么?只要做的对,谁都不害怕……   见母亲不言语,父亲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有一年,槐庄有一个在外面干事 的,贪污了,叫弄回来开批判会哩。你知道大回来说了个啥?大说他讲究还念书 干事哩,一点都不懂大人的心。有几个当家人指望娃大了挣钱为自个花?没有娃 了,大人要再多的钱顶啥用!只要娃一个个平平安安,大人就是吃糠咽菜心里都 是滋润的。我一下把大的话记住咧。我长这么大,大从没伸手朝我要过一分钱。 后来跟上我那事得了病,几天就急急地走了。”   父亲低下头,又抬起,“出了那事后,大就跟我安顿,咱吃不了这滋润饭。 老话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往后,咱一景吃咱的苦,本本分分过日子比啥都强。 以后对这三个我也是这态度,我不指望跟他三个吃啥哩穿啥哩,他三个只要平平 安安的,我死了都在跟前,我就知足了。咱没文化,也不会给娃教。我想只要把 心尽到,不胡弄,娃就是瞎也都瞎不到哪儿去。”   母亲叹了口气。父亲说:“咱现在就是一心一意把娃养大,叫一个个学个正 二八经的本事。谁欺负叫他欺负去,不就点烂东西。咱没有也瞎不到哪儿去,他 得了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记着,老天看着哩。人说来得容易去得快。靠邪门歪道 能过日子,人就都不叫娃走正路学本事了。以后叫娃再不要跟卫红闹事,处得好 好的。他大是他大,娃是娃,娃又没把咱的咋。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心这么小 将来能干了啥事?啥事都干不成!”   父亲把碗端起,母亲说:“凉了,我给你倒些热的。”“没事,不凉。” “啥没事么,有事就迟了。”“不太凉,掺点煎水就行了。”   母亲提起热水瓶,给父亲碗里添了些,唉声叹气地说:“娃世到这没本事的 爹娘跟前就是可怜。我不想叫我娃欺负人,更不想叫我娃受人欺负……”   第二天一早,母亲和我一同起来。我不让她去,可她还是把我送到了学校门 口。   卫红买了新本子给我。我不要,我说我都糊好了。   打那以后,班上那些大个的同学很少再在我身上动手动脚了。   13 牛皮纸   年底,父亲回来了。河堤砌好了,工地再不去了。利用空闲时间,父亲拉来 土打胡基,说过完年把门房盖了。   过了年,天刚暖和了一些,父母亲就开工。原来的地基都在,在上面直接砌 墙就可以了。   本来商量好一边下地劳动,一边盖房,不着急。可一搭起架子,父亲就忍不 住了,不停地催母亲。星期六放学,父亲不要我帮忙,说你写你的作业。刚坐那 儿,就听父亲催促。母亲开始不言语,后来也抱怨了起来。我赶忙写完作业去帮 母亲。母亲不相信:“这么快就把作业写完了?”我说作业不多。父亲有些不快 地说:“以后写字认真上点,慌慌张张,潦潦草草,写跟没写一样。”母亲把和 好的泥铲到布袋子里,和我一块抬过去。父亲在架上看见了,嘟哝母亲:“两锨 烂泥我就不信你提不动。”“你下来试一下!”母亲没好气地说,“盖房哩么, 活这么重,你也叫上个人。社生家蓬个烂猪圈,你都从头帮到尾。”父亲说: “就有多重?一间烂房房,又不是正二八经房子。来个人你甭管饭?管个饭菜呀 酒的,值不值得?我不知道叫个人轻省?”母亲说:“自家盖也不用这么急,把 人能逼死。女的哪能跟男的比?从晌午吃了饭到现在,我歇过一下没有?浑身都 能疼死。”父亲说:“拖拖拉拉你都不嫌屋里摆一河滩看着难受。”父亲把泥吊 上去,倒在铁兜子里,把布袋扔了下来。我去捡,就听父亲说:“叫你妈弄。你 看你书去。”“我字都写完了。”母亲也说:“写完了看一会儿书。这活你干不 动。”“我能行。”我提起袋子,铺到泥堆旁边。父亲没再言语,只是拿眼睛瞪 着母亲。母亲小声说:“你大怕把你挣着了。”父亲听见了:“就你话多!”   墙砌好后,把檩条架上,椽摆好,铺瓦了才把舅舅们叫了来。   没过多久,戏楼里来了三辆大卡车,拉了好多东西。我还以为要唱大戏。放 学回来一瞧,戏楼门口的门柱上挂起了一个牌子:霍阳县抽黄指挥部。旁边的围 墙上刷着大标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随后,从县里来了好多知青。我家 上房住了一二十个,都是男的,打地铺。爷爷奶奶原来住的屋子也打扫了出来, 住了四个女的。她们叫我象电影里那样叫她们阿姨。   村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文工团隔三差五就在戏楼搭台子唱戏。   他们白天下滩干活,晚上回来就坐炕上和母亲一块做活。母亲纳鞋底,她们 织毛衣。她们爱喝母亲熬的小米汤,爱吃红薯,常常把自己的白杠子馍给我们。 她们早上总是抢着打扫院子。后来大队知青院盖好了,他们都搬走了。   戏楼成了预制板厂。四四方方的水泥板做好后,运到滩下砌水渠。   一大早父母亲就起来了。母亲叮嘱我,饭做好了,吃完去地里打些猪草。我 迷迷糊糊答应着。醒来睁开眼睛,一阵刺眼,太阳老高了。刚伸了个懒腰,就听 后院里猪“哼哧哼哧”地叫。我一咕噜爬起来,边穿衣服边把俩弟弟喊醒。衣服 都顾不上扣扣子,靸上鞋到厨房掀开锅盖,把馍和红薯拾到盘子里,米汤舀到碗 里,端到院台上,叫照永领上照丰先吃,然后提上笼拿起镰刀飞也似的跑出门外。   父母亲快回来了,不用看,一听那猪叫唤,就知道我没喂。这又不是忘了写 作业,还能赖过去。上次我睡过头,父亲又累又乏地下地回来,一下都没顾上歇, 提起笼又去了地里。当时我暗暗下决心,再也不睡懒觉,毕竟一星期就打一次猪 草,可就是改不了。   我一边心急火燎地往地里跑,一边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巷头阿婆问我咋了, 我都顾不上跟她回话。   路过戏楼,一眼瞅见墙头上那些开得正盛,象宝塔一样的桐树花。我停住脚 步。桐树花,还有榆叶,洋槐树叶,猪都爱吃。墙外面的都被勾完了,就剩里面 的了。戏楼不让孩子们进去,可这难不倒我。工人们都在前面干活,没人到后面 来。我把笼跨在身上,镰别在腰里,攀着墙角爬上墙头。   废弃的老房子上面伸满了桐树枝,房子上面还长了好多瓦松,这都是猪最爱 吃的。房顶都漏了,一个檐角也塌了。我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先拔那些瓦松, 再蒯桐树花,最后削了些榆树枝,很快就满满的一大笼。刚准备离开,一低头, 透过屋顶上那些窟窿眼,瞥见里面堆了一大堆废弃的牛皮纸水泥袋。   我大喜所望,竖起耳朵,并无动静。我悄悄从房上下来。门没锁,门窗都坏 了。推门进去,拿起一看,里外两层比较脏,但其余都干干净净的,许多还是油 光的。我挑了一捆,抽出上面的细绳子绑好。出来站到土堆上,把牛皮纸先弄上 房,然后爬上去,把牛皮纸和草笼扔到墙外。   回到家,弟弟们正在那儿吃饭。我先把猪喂了,顾不上吃饭,把捆子打开, 挑了个有油光纸的,拿剪刀剪开,把中间干净的一张张挑出来,然后折成本子大 小,裁开,码齐。   照丰照永一人拿个馍,蹴在旁边,一边吃一边看着。   我把针穿上线去缝,可怎么都穿不透。一使劲,针鼻戳肉里了,血珠子都出 来了。我把针鼻顶在砖墙上,一使劲,针却弯了,就是进不去。   有了,我找来锤头和细洋钉。先用细洋钉打好眼,再用针线缝上。   一个本子做好了,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心里别提有多美了。这下再也不用花 钱买粉连纸了。   正在那儿忙得不亦乐乎,父母回来了。一进门就问哪来那么多牛皮纸。我洋 洋得意地告诉了他们。一听说翻墙上房,他们说啥都不准我再去。   数学老师叫学习委员发课外作业。他走到我跟前:“你回去跟你大说一声, 给我买副老花镜。你是不是嫌我这眼睛花得慢?”我正在那儿不知所措,数学老 师呵呵一笑,手搭在我肩膀上,“开个玩笑。”然后对大家说,“只要你们能念 好书,学好习,将来有出息,别说把老师眼睛看花,就是看瞎,老师心里也是高 兴的。”   我们正式作业是统一的笔记本,课外作业自己准备。有的用粉连纸,有的用 旧账本,还有的用旧年画,五花八门,就我是牛皮纸。   牛皮纸很结实,我写完了字,妈妈又拿它饺鞋样,包东西。   昨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还在下。我担心那些牛皮纸。放了学到戏楼门口 往里瞅,静悄悄的不见人影。那个凶巴巴的看门老头的房门也关着,大概在屋里 睡觉呢。我猫着腰,蹑手蹑脚从他窗子底下过去,跑到里面一看,上面下面的全 湿了,只有中间一些还干着,多可惜呀。我正在那儿翻看着,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是那老头,面无表情。我紧张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跑这儿干啥?”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胆子不小哇,敢跑这里偷东 西。”我急忙分辨说:“这是你们不要的。”“谁说不要?”“扔这儿都淋湿了。 粘一块了都用不成了。”“用成用不成管你啥事!”看我不言语,他又问:“你 拿那做啥?”“做本子。”“做本子?那能做本子?写字能看得着吗?”“能。” “我不信。”“就是能。”   我从书包掏出语文和数学课外作业,连同草稿本。老头接过,一页一页翻着, 看完后还给了我。我装进书包,背在身上。我试着往外挪了两步,见老头没吱声, 这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   过了两天,放学回来,那老头站在戏楼门口喊我。我跟他到他住的房子里一 瞧,一大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而且都没用铁锨铲过,全是从上面解开绳子 的。老头拿麻绳捆好,帮我背在肩上。老头把我送出大门。我也不知道说声谢谢, 只是感激地望了眼老头。   姥姑女儿订婚,回礼搭的肉馍,妈妈包了几个叫我给那老头送去。我跑到戏 楼,老头说啥都不要。我放下就跑。   过了几天,老头又给我准备好一摞。我说够了,用不了那么多。老头说,今 年用不了,还有明年。   也不知道语文老师怎么了,非叫我们从家长要钱买什么语文练习册。一直都 是把题抄黑板上,我们再抄到本子上去做。说有练习册就不用再抄题了,在上面 可以直接做。练习册不厚,上面题也没多少。十几个同学都没买,我也没。老师 不住地催,说星期一要是再不拿钱,就不准我们上课。放学时,我想到了一个好 办法。   我借了建西的练习册,挑出带油光的颜色最浅的牛皮纸,照大小裁好,然后 把上面的内容一一腾了上去。   星期一,我兴高采烈地跑到学校,以为班主任会表扬我,没想到她连看都不 看,往地上一摔:“不行!非买不可!”   语文课,凡是没买的都站在外面。   最后我还是没买。   德孝伯来找父亲,问愿不愿意给大队放羊:“前头那俩货,一个懒,一个手 撇不好。羊瘦得不说,还隔三差五地丢。唉!不说了不说了。民娃老汉给我一说, 我说我给你推荐个人,保证没麻达。你当保管前给你队也放过羊。活没多重,牲 畜是张口的东西,天天都得吃,就是守人些。好处是一年四季全工分,也不用看 他谁的脸。民娃老汉脾气大点,可是个直杠杠,没瞎心眼。你要是愿意,我给你 说去……”   父亲答应了。   星期天,我和照丰跟上父亲去拾羊粪,晒干交到队里,五斤一分工。大队的 羊圈在沟底下的水站旁边,周围还有一些地,民娃爷爷照看着。   父亲打开羊圈门,我吓得赶紧躲到他身后。领头的虎羊头那么大,犄角比牛 的还粗还长,在耳朵后面绕了一圈出来,尖角端直地朝着前方。它昂着头,威风 凛凛走在最前面。父亲说没事,它不牴人,可我就是不敢到它跟前去。   到了外滩的草地上,羊开始放开吃草了。   虎羊可警觉了,一有风吹草动,就噌地昂起头。我离它还很远,就被它发现 了,尖角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样子好像在说,你要是胆敢再靠前一 步,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其它羊就不这样了,见你来了,只是调个头,头连抬 都不抬,一口接一口,贪婪地吃着自己的草,生怕别人抢了似的。   小羊羔可可爱多了,小舌头粉红粉红的,一张嘴叫就露了出来,一身毛绒绒 的卷毛。它还不会吃草,咩咩地紧跟在妈妈身后。它要吃奶,它妈妈急着吃草, 不让。它好不容易噙着乳头,它妈妈抬脚就走,后蹄把小羊羔绊了个四脚朝天。 它翻身而起,抖了抖身上的草屑,朝妈妈追了过去。   我和弟弟想摸摸它,一到跟前,它就咩咩叫着跑了。虎羊听到叫声,抬起头, 虎视眈眈地朝着我们。   到河渠子跟前了,父亲要给羊洗澡,叫我俩看着羊群。   有几只羊走远了,我跑过去把它们拢过来。刚一转身,虎羊就在我身后。正 惊慌失措,它却一掉头跑开了,然后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举着鞭子,大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它没动,又走了几步,它转身又走开 了。试了几次,回回一样。它真的怕人……父亲给它洗澡,拽着它的角把它拉到 了水里。   我大着胆子跑到跟前摸它的角,好硬好硬。   一来二去,我就不怕虎羊了。   第二星期去时,父亲就把羊交给我和弟弟照看,他去沙梁跟前开些荒地,种 些棉花豆子什么的。   后来,我和弟弟也能放羊了,这样父亲就可以在家做些家务。   一到滩里,我们就骑虎羊玩。晌午天热,衣服放草地上怕钻虫子,就逮小羊 把衣服绑它身上。不料其它羊一见吓得四处乱窜,草也不敢吃了,连它妈妈也惊 恐万分,不让它靠近。衣服一解,它妈妈才跑到跟前,伸出舌头舔小羊的脑袋。 其它羊也才重新低下头吃起草来。   哈哈,太好玩了。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们再也不用跑去赶了。羊一散开,就 把衣服往羊身上一绑,羊群立马聚拢了来。   第二天就挨了父亲一顿训斥。他早上放羊时,一个个肚皮都贴一块了……   14 去姥姑家   放暑假没多久,二叔来了,说是姥姑叫我去她家住上几天。我跟伙伴们正玩 得高兴,不想去。母亲不容商量地说:“去把你姥姑看一下。从小到大你姥姑把 你稀罕得。”做饭的时候,母亲烙了几个坨坨馍叫我拿上。吃完饭,母亲一再安 顿二叔到坡上不敢骑车,下了滩到了大坝上再骑。   到了滩坡口,二叔说没事,他技术好,我也不想下来走,就没下车。谁知拐 弯时,车速太快,二叔一时回不过弯,车闸又不好,停也停不下来。二叔吓懵了, 猛打车头,车轮擦着路沿差点掉沟里。车子嗵地撞在沟壁上,把我俩结结实实摔 在地上。我和二叔爬起来,过去一看,前胎爆了。   回到家天都黑了。姥姑站在门口,一见就问咋回到这时候。一听二叔下坡还 骑车,啪地一声,姥姑顺手朝二叔头上狠狠地就是一下。我吓得一哆嗦。   “走前给你咋安顿的!叫你下坡不敢骑不敢骑,你要这耳朵出气哩!”姥姑 拧二叔的耳朵,“我叫你不听话!”二叔哭了,姥姑还不饶,姥姑父在旁边也不 拦。“哭!要是把娃掉沟里,有你哭的。我叫你不长记性!”   嚷毕,姥姑揽起我的肩膀:“我娃回。”   第二天,叔叔们给生产队割草去了,姥姑领上我和莹莹——姥姑的小女儿, 比我小四岁——到地里去吃瓜。姥姑抱着她前面走着,我后面跟着。路边草花上 落了一只蝴蝶,我悄悄走到跟前,两手一合,捂在手心。莹莹就伸手要:“哥, 哥。我要蝴蝶,我要蝴蝶。”姥姑就说她:“叫啥哥,叫名字,叫东东。记住, 他把你叫姑。”我心里不服气地说:“凭啥把她叫姑?她小我大,就应叫我哥。”   姥姑把莹莹放了下来。   我捏着翅膀给她。蝴蝶腿乱蹬着,吓得她手缩在身后不敢拿。   姥姑掐了个草棒儿,把蝴蝶插在上面,叫莹莹举在手里。   下午吃完饭,其他人要下地干活,姥姑叮嘱我:“你搁家领上莹莹在院里耍, 甭敢出去。屋里没人,小心叫人把东西拿了。”   姥姑叔叔们一走,我就把莹莹叫到跟前:“过来。”她听话地站在我面前。 “叫哥!”她眨巴着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没吭声。我把她往跟前拉了拉:“看, 我高,你矮。我大,你小。你要把我叫哥,听到没有?”她似乎明白了,就叫了 声:“哥。”“再叫一声。”“哥。”“记住了没?”“记住了。”我们就开始 玩。姥姑家院子有棵枣树,顶上的都半红了。找了半天也没那么长的杆子。我找 了块瓦片,枣没打着,瓦片落邻家屋里了。一个老奶奶嚷开了:“谁呀?砸人头 上!荣儿(四叔的名字),是不是你?我今日非把你手给剁了!”我赶紧跑到厨 房,钻到案板底下躲了起来。老奶奶进来,找了会儿,就问莹莹:“谁扔的?是 不是你?”“不是。”“那是谁?”“哥。”“哥?哪个哥?”“东东哥。”我 腿肚子不住地打颤。“原来是狗狗家这碎怂!”不知怎么回事,老奶奶又出去了。   我从案低下出来,先去把大门关上,这才教训莹莹:“笨蛋,谁让你说是 我?”可毕竟是她把人哄走了,我也就没跟她再计较。   没啥好玩,我们去了叔叔的房间。桌子上有盒蜡笔,我就找了个本子画了起 来。画了一半莹莹就兴奋地喊:“向日葵。哥,哥,给我给我。”“以后听不听 话?”“听话。”我给了她。我又画了张小白兔,她又要。不知不觉把本子上的 净纸都画完了。   啪啪,有人敲门。我噌地竖起耳朵,原来是姥姑回来了,不是那老奶奶。   莹莹前后跟着我,左一句哥,右一句哥。我赶忙制止:“甭叫!甭叫!”可 她越叫越欢。姥姑听见了,把我俩叫到跟前,对莹莹说:“你咋把他叫哥?他把 你叫姑。记住没?”又问我:“是不是你给娃教的?”莹莹把画拿出来:“看, 哥给我画的画。”姥姑一瞪她:“叫啥?”莹莹一吐舌头。姥姑一走,我赶紧叮 嘱莹莹:“你妈在跟前你别叫,你妈不在跟前你再叫。记住没?”她两手拿着那 些画,只管嗯嗯嗯地答应着。   我给姥姑说:“我不想呆家里,我想出去玩。”“那你跟你叔割草去。可不 敢下水。”她又给叔叔们叮嘱了一遍。莹莹非要跟着我,姥姑好不容易把她哄了 回去。   姥姑不家像我们村,还要下沟,这里一出村就是黄河滩。   过了大坝,我一眼瞅见前面的荷花塘。我还是头一次见荷花。以前只是在课 本,年画,还有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看到过。我以为它只长在南方呢,没想到 我们这里也有。   我拔腿跑上前去。霍!这么大的叶子,绿汪汪的,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地挤在 一起,粉红的荷花围在中间。   我不由得伸出指头,轻抚着那光滑的叶面和上面滚来滚去的水珠……   叔叔们过来了。四叔问我:“想吃莲子不?”他往荷叶底下一指,“那是蓬 子。”他朝四下瞅瞅,看塘的老汉没在,便脱掉鞋子和长裤,下了水塘。   我也要脱鞋下去,二叔一把拉住我:“你不敢下去,你姥姑知道了嚷哩。”   一会儿功夫,四叔就摘了四五个莲蓬。我朝他小声喊:“花,还有花。”四 叔顺手摘了一朵。   是个花苞,足有大人拳头那么大,尖顶红红的,就像个熟透的桃子,   我们过了沙坝才停住脚步,在芦苇荫凉处的沙地上坐下。四叔捡了个最大的 先给了我,剩下的和叔叔们分了。   莲花闻起来没什么味道。大叔说:“看看就扔了,别叫人见了。”   我把它插在芦苇中间的湿土里,回来时要是没人就把它拿回去。   可叔叔们并没原路返回,背上是几十斤重的青草,咋好意思再叫他们拐回去 给我拿花呢。   把草送到饲养室铡完回来,天都黑了。吃完饭,我在大门口徘徊,就是不敢 去。第二天一大早,天微微亮,我就爬起来,一个人跑到滩里。   花还在,和刚采的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我拿回家插在瓶子里。姥姑起来 了,我抱着瓶子,让她叫叔叔送我回家。我想把花拿回去叫家里人和伙伴们看, 怕时间长了花谢了。姥姑用不容分辩的口吻说:“刚来才两天,回啥回!”“我 暑假作业还没写呢。”我找着借口。“离收假还早太着哩,有的是时间。”莹莹 也起来了,手里拿着我给她画的画。姥姑洗漱完了,就给她梳头。梳完头,姥姑 去厨房做饭。我跟到厨房,莹莹跟在我后面。   “再不准哼哼唧唧,不行就是不行!”姥姑拿起瓢,揭开瓮盖,给锅里添水。 进来个女孩子,打量了我一眼,对姥姑说:“婶,我妈说把你家的拾摞用一下。”   “用拾摞做啥?”   “我外公明天过生日。”   “你妈也是指屁吹灯,不叫你哥你姐,叫你来。这么重,你能搬得动?”   “我能行。”   “行啥么行。”   “我妈说只要一摞。”   姥姑把水添好,瓮盖和锅盖盖好,到后面的房子里拿拾摞去了。拾摞就是大 木盒子,几个摞在一起,走亲戚放花馍用的。   那女孩弯下腰问莹莹:“你拿的啥?叫姐看一下。”   “画。”莹莹给了她。   她看完最后一张:“你画的?”   莹莹一指我:“东东哥画的。”   姥姑把拾摞取出来,拿抹布把上面灰尘抹净,就叫我:“东东,你和彤彤抬 上给送去。”   我把花瓶放在窗台上,莹莹够不着的地方。   彤彤的大名叫曲彤。我俩一人一头抬起。到了她家厨房门口,曲彤问她妈妈 放哪儿。   “就放院台台上。”她妈妈从厨房出来问我,“这谁家娃?”曲彤说:“我 婶家亲戚。”她妈妈就说:“塬上的?”我点了下头。她回头四处打量着厨房: “婶这儿也没个啥好吃的叫我娃吃。”她出来拉起我,到厦里,打开壁橱,从里 面拿出一包红糖,把纸绳子解开,捏了些,放进我嘴里,然后又原样包好。我一 看,那上面还盖着一层红纸,一定是给曲彤她外公明天过生日拿的礼。   曲彤妈妈把手指在嘴里咂了下,对我和曲彤说:“你俩一块耍去。一会馍蒸 熟了搁这儿吃。”   曲彤叫我去隔壁的房间。   推开门一看,一屋子用高粱杆做的手工。有房子,宝塔,小桥,还有各种各 样的动物,小鸟,蝴蝶……可漂亮了!   曲彤说这是她哥哥做的。   “你想不想做?”她问我。   “嗯。”   桌子上有劈好的眉子和高粱芯,我们就爬在桌上照着他哥哥做好的样子做了 起来……   第二天下午刚吃过晌午饭,曲彤一脸的汗跑了进来,把我叫到外面的僻静处, 然后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剥开纸,拿起糖塞在牙缝里咬着:“太硬了,咬不动。 你来。”我接过,也没咬开。   她试了下还是不行。   她叫我伸出舌头,我照她的吩咐做了。她拿糖在我舌头上面划了一下,然后 在自己舌头上也划了一下。她一边咂一边眉开眼笑地看着我。就这样划来划去, 等糖块变小了,她一咬两半,吐到手心里,捡大块的塞进了我嘴里……   “到我家玩去?”她说。   “嗯。”   刚转身要走,过来三个跟我一般大小的男孩挡住去路,中间那个男孩前后打 量着我,骂了句:“流氓。”   我急了,又气又矂:“你说谁是流氓?”因为流氓是最难听的话了。   “你是流氓。”   曲彤上前一步:“冬冬,你少胡说!”   “光寻女子娃耍,还骗人家糖吃,不是流氓是啥?”   “你才是流氓!”我狠狠地一推他,“你少再胡说。”   冬冬登登登往后退了几步:“嗬!还敢动手!”冬冬朝我扑了过来,我们就 扭打在一起。打着打着摔倒在地,在地上滚来滚去。   过来个大人把我们拉开,那大人说我:“你这客人娃还敢打我主人娃。”姥 姑出来,问明缘由,说冬冬:“你这碎怂,人家曲彤不爱跟你耍,爱跟我东东耍, 你就故意捣蛋寻事,还打人。我看你才是流氓……”   姥姑扯起我衣服:“上面弄的这是啥么?呀,鸡屎猪粪。我说么这么臭……”   回到家里,姥姑叫我脱了,换上叔叔的衣服。   我正和莹莹玩,外面一阵嘈杂,我们跑出去。一个大哥哥,光着上身,裤子 上,腿上,脚上全是干泥块,俩手用木棍夹着个大鳖,鳖四个爪子乱蹬着,头一 伸一伸的。我们都跟上去看。到了他家,他把鳖放在洗衣服的大铁盆里。   屋里很快挤满了人。曲彤也来了,她看了眼我,我看了眼她,都没说话。   有人把筷子塞到鳖的嘴里,它一口咬住,拔都拔不出来。   进来个叼着旱烟锅的老头:“嚯!这么大个家伙!在哪儿弄的?”   “河岸上。正在那儿晒盖,我赶紧就撵。差点把我撅到泥里出不来。”那大 哥哥说。   “这么大的鳖盖至少能卖四五块。”老头拿指头弹着鳖盖说。   旁边有人就问他:“你看这鳖有多少年头?”   老头端详了一会儿说:“千年乌龟万年鳖。看不来。”   有人就说:“你掰开嘴,看看牙口不就晓得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老头不动声色地说:“反正比你年龄大。”   “有你大么?”   老头拿烟锅去敲他:“我叫你没大没小……”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插在瓶子里的荷花竟然开了。这下我非要回去,姥姑 就叫二叔送我。手抱个瓶子不好坐自行车,姥姑让我扔了,我不扔。“这娃咋这 犟?”姥姑父一旁笑着说:“跟你一样。”   一回到家就叫小宝建西他们来看荷花,可他们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稀罕。一 听说鳖盖是药材能卖钱,倒是来了劲儿:“咱也到滩里逮去……”   15 新来班主任   四年级开学时,建西留级了,路上见了我们,就象陌生人一样,头一低就过 去了。我叫了几次,答应是答应,头也不回,脚也不停。他早上也不叫我了,我 又得靠公鸡打鸣起床上学了。   到了五年级,我们班新来了个班主任,叫芮文芳,也是我们村的,刚毕业的 高中生,带我们语文。校长这样介绍新来的班主任。   也是我们村的?我怎么没见过?   她开始一个个点名,说是相互认识一下。不管点到谁,她都会一点头,微笑 着说:请坐下。   排座位时,统一按个子高低,学校老师的孩子或学习好的,不再都在前面或 中间,学习差的也不都坐后面或最边。   一回到家,我就跟父母说我们换了新班主任,还说了她的名字。可他们也不 认识。父亲说:“村子大了,年轻娃娃不认得的多着哩。”   睡前我跟母亲一再安顿,明早可不敢把我叫迟到了。   早上迟到的同学老师并没有批评,而是让我们每个队为一组比赛,看哪一组 迟到的同学最少。   大家很快就想到了办法,家里有表和闹钟的同学早上起来喊大家一声。   第二天竟然没有一个同学迟到。老师还特意表扬了巧凤。她挨家挨户拍门环 的时候,因为天黑,被门上的钉子扎破了手。   巧凤的手用白布裹着,我突然发觉,她不那么娇气,也不那么讨厌了。   平时爱调皮捣蛋的,也是经常迟到的那几个男生,也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打扫卫生搬桌子,登高擦玻璃这些活儿都是抢着干……   芮老师不管是谁,只要犯错误了都一样地批评,做好事了都一样地表扬。   随后,芮老师在教室后面给我们办了个小阅览处,说要我们养成阅读的好习 惯,这样能提高语文和写作能力。她把自己家的书柜搬了来。她叫大家拿书。家 里有的就拿家里的,没有的就托父母哥哥姐姐向朋友亲戚借。同学们都拿了书来, 好多同学跟我一样,拿的是毛选,有的拿的是《红旗》杂志一类的。   芮老师一看,有些哭笑不得:“怪我没说清楚。”她拿起一本高玉宝的《半 夜鸡叫》:“看,这是小说,我们要的就是这一类的书。文学文艺杂志都可以。 你们要给人家说清楚,咱们只是借,学期底就还……”   家里只有这套毛选,亲戚家也没有老师说的那样的书。我想起了二舅。二舅 跑了半天,给我借了本没皮的《林海雪原》,书角都卷了。我拿去给老师,老师 非常高兴:“好好,就是这样的书。还有吗?”我摇了摇头。老师在本子上记下 我的名字,还拿纸给书沾了个书皮。   我把桌上一本本沉甸甸的大部头拿在手里,《红岩》、《暴风骤雨》、《金 光大道》、《格林童话选》……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厚!怎么叫‘小说’,应 该叫‘大说’。”   芮老师乐了,说:“我建议你先把人家名字来历弄清楚了,再帮忙修改也不 迟。”   同学们也都笑了。   芮老师说,动眼的同时还得动手,要把好的句子、段落摘抄下来。除此之外, 每天还要写观察日记,日积月累,写作文就不愁没素材了。   我把书架上的书都挑遍了,心里说,这啥时间才能看完?最后挑了本比较薄 的《高玉宝》,这是关于孩子的。头一页没看几行,就翻到半夜鸡叫那一节。这 一节我们语文课本上学过,只不过没有这么长。看完了摘抄了几段,今天的任务 就算完成了,然后就照里面的插图画。同学们说格林童话有意思,有同学就问老 师作文能不能写童话。芮老师说,作文不能写童话。我们小学作文是记叙文,要 写我们经历过的真实的事情:“我们学过的课文,《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里的 刘胡兰,《草原英雄小姐妹》里的小姐妹,还有雷锋,王二小,这都是真实的人, 真实的事……我们有的同学作文也写了自己为五保户老人扫院,挑水;有的同学 写了庄稼收割完后,拣地里遗留下的,或路上车上掉下来的,然后交到生产队。 我们要写的就是这些事迹……”   老师一边讲我一边回想着看过的那些电影,心里说,要是生在打仗的年代该 多好,也能象小兵张嘎那样神气地拿着枪去打敌人……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语文成绩并没怎么提高,作文不得不继续“编”下去。   我知道这都怪我,因为我没按芮老师说的那样认真阅读、写笔记。那么多书, 我只把《格林童话选》和白话西游记从头到尾看完了。再是,我不爱写日记。上 学,吃饭,睡觉,天天都一样,总觉得没啥值得可写……   晚上,守庸伯宝良叔他们跟父亲坐套来了。一进门见父亲在那儿检查我的作 业,宝粮叔走到跟前瞧了会儿,然后指着本子上的“雏”字对我说:“你问你大 这个字念啥?”父亲说:“我不认得。”“不认得还检查啥?还认真的,指头把 唾沫蘸上,一页一页翻得仔细的。装得还蛮象回事。”父亲就问他:“那你说这 字念啥?”“我当然认得。”宝粮叔煞有介事地对父亲说,“记好。这念维。” 我扑哧笑了。宝粮叔一怔:“咋,不对?来来来,叫我看清。”他拿过本子, “对着哩,就是维护的维字。”我说:“不是。维护的维是绞丝旁,这是雏字。” “雏字?啥意思?”“就是幼小的意思?”宝粮叔瞧了一会儿:“对对对。我看 错了,看错了。”守庸伯就说他:“认不得就是认不得,还说升堂装哩,你才装 得美。”母亲说:“就那比升堂强多了。”   宝粮叔翻着我的本子,说父亲:“你这人,五分钱一张粉连纸都舍不得,叫 娃拿这烂牛皮纸写字。”母亲说:“买铅笔本子哪回要钱没给,是那自己给他弄 的。”宝粮叔眯起眼:“这写的啥么,都看不清。”我凑上前去:“哪儿?”宝 粮叔拿指头一指。那是前几天学的,我都背过了。我也不看,就给他背了起来: “我们中华民族是勤劳勇敢智慧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是以工人阶级为领导的,以 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 队。”宝粮叔一竖大拇指:“能行!好好念,给你大你妈也考个大学生!”守庸 伯说:“东东肯定没麻达!”   “没麻达啥么,念书一年比一年退步。一年级时门门都得一百,现在一门一 百都没得,都退到八九名了。”守庸伯说:“大了就知道浪了,还是得看紧点。” 母亲把茶泼好放在柜盖上,叫我把书收拾了到后院一尿准备睡觉。等我们仨脱的 钻进被窝,母亲就坐到炕头纺她的线。父亲他们唠他们的家常。永永和丰丰在被 窝闹活,母亲嚷了几嚷才安静了下来。   宝粮叔说:“现在这娃娃终于有盼头了,以前那推荐就是胡弄哩。”母亲说: “可不!我二兄弟还不是吃了这亏!升泰家儿子到高中就念不动,现在也回来 了。”“我听说这回考大学咱西邻村考上了一个。”母亲就问:“谁家么?看人 家幸运的!”“他大在城里干事哩,娃一直跟他大在城里念书。”守庸伯说: “咱农村娃念书还是比不上城里娃。人家关键是见得多,懂得多。”宝粮叔说: “这农村娃根本就没法跟城里娃比。咱也甭比穿,就说吃。咱一年四季红薯黑馍, 哪来的营养?把娃越吃越笨。”母亲说:“还营养哩,就是红薯黑馍能吃饱都是 好的。”宝粮叔说:“这咋能跟吃面吃肉吃这吃那的比?你说人家那脑子能不比 咱发达?能不比咱灵醒?两个轱辘的架子车撵人家四个轱辘的汽车,挣死都撵不 上。我当兵的时候,人家城里的就是比你农村的聪明,脑子活,胆子大,有主意。 我的天天跟在人家尻子后头。”守庸伯不住地点着头:“你说这对着哩。我常到 县里我姨家,人家娃看着好吃的就不稀罕,一个个小小就看着有本事。我只说一 件事,咱农村娃见个生人话都不敢说,头都不敢抬。人家娃一点都不怕,嘴吧啦 吧啦的比咱这些大人都说得美。”宝粮叔说:“甭说娃,就咱这些大人,见了城 里人,见了生人,有几个能说的?舌头就跟吃了生柿子一样,人家问个话都回不 利索。”父亲说:“娃世到咱庄稼户就是可怜。甭说吃穿,放学回来还要做这做 那,星期天还要下地跑滩。人家城里娃首先不受这些难过。”守庸伯说:“这没 办法。人的命,天注定。”   宝粮叔端起茶杯喝了口,说:“你俩听没听说?有的地方把地都分了,社都 分了。”守庸伯和父亲说:“听说了。”宝粮叔说:“啥东西他妈到咱这儿都实 行的慢。”守庸伯说:“以前合哩,现在分哩。到底也弄不清这分了好还是合了 好。”宝粮叔说:“你一个烂农民操那闲心弄啥呀。人家说分就分,说合就合。 你操那么多心也不顶啥。”“对着哩。这不是没事磨闲牙哩么。”父亲说:“叫 我说分了好。各做各的,各下各的苦。也没那么多闲事。”母亲说:“分了干脆! 在一搭你多干了,他少干了;他活轻了,他活重了。关键是你想干不一定能干。 今日给你派活了,明日又不给你派了。”   母亲纺了个大穗子,从锭子上拽了下来,往炕角袋子里放时看我还没睡,就 说:“你明早是不是想迟到呀?”守庸伯就问说:“是不是咱说话把娃打搅的?” 母亲说:“不是不是。你不知道我这娃,爱操闲心。大人说个话,听懂听不懂都 爱听。”守庸伯说:“赶紧睡。上学是第一。我们说闲话哩,你听了也没用。” 母亲让我把脸扭过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我的耳朵……   全公社举办小学生作文竞赛,我们班芮红梅和芮丹丹都得了奖。除了奖状外, 每人还奖励了一只钢笔和塑料皮笔记本。这可是公社奖的啊。回来后,学校还专 门召开了大会,表彰了她们。   丹丹写的是邻居婶子忙着抢收生产队的庄稼,把小孩子让她照看的事儿。老 师评语是:无论年龄大小,人人都能为建设我们社会主义大家庭做贡献。芮红梅 写的是捡了东西,想交又不想交,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做出了正确 的选择。   我考初中就“借鉴”的是芮红梅的这篇作文。不过她捡到的是钢笔,而我捡 到的是钱。   16 不想上学了   大队修涝池,把原来胶泥底打成水泥的,胶泥底老漏水,旱的时间一长,吃 水就成问题。村里号召村民下滩背沙,五斤一分工。星期天,我们班好多同学都 拿着个小口袋下滩挣工分去了。我也要去,父亲说啥都不让。回来找母亲,母亲 在织布,说:“不去就不去,听你大的吧。”“我能背动!”“不是背动背不动 的事。你大怕把你三个挣着,将来跟他一样,弯腰弓背。说不下媳妇咋办。” “咋能挣着?身体越锻炼才能越强壮。”“你大就是例子。打小就跟着你爷爷啥 活都干。冬天十来丈深的井,从里头搅水。你大说他把水搅上来,身上实在没劲 了。去提水桶,腿一软,脚一滑,差点跌井里。你以为你大生下来就是弓腰子…… 我和你大也不指望你挣那俩工分。你就好好念你的书,念出息了干个啥事,我和 你大也不用跟着你操心……”   星期天跟父亲去放羊,他回来背了大半口袋沙子,我提着羊粪笼跟在后头。 上坡时,父亲脸上的汗一路滴得就不停,湿印儿足足有五分钱硬币那么大,一个 接着一个。我伸手帮他促着口袋底,他不让,说影响走路:“你不要管,你好好 走你的。”   为了全力以赴考初中,学校把美术和音乐课都停了。因为初考不考美术和音 乐。   都是一样的课程,怎么说取消就取消呢?你语文有你的文学家,数学有数学 家,人家美术也有画家,音乐有音乐家,一样为国争光。本来一周只有区区一节 课,现在还给取了……   我不想上学了,想跟上村里的画匠育民叔学画画。他啥都会画。孔雀、金鱼, 鲤鱼,仙鹤,松树,牡丹……谁家取媳妇收拾新房,都叫他。我大舅的新房就是 他画的,可漂亮了。跟他学画的人好多,外村的都来了。   我先去跟母亲说,母亲问我不想念书想弄啥。“念书没一点意思,白糟蹋 钱。”母亲穿着梭子,织着她的布:“念书没意思,天底下人咋都叫娃念哩?” “不信你到学校上课一听就知道了。”我掏出课本,“你看。”母亲说:“我两 眼墨黑,我不看。”“反正我不想念了,这一学期念完我就不去咧。”“去不去 你跟你大说去,甭给我说。你想把他气死你就说去。”“你跟我大说么。”“我 不说。”母亲叹了口气,“唉!大人把心鼓得再高,娃不争气也没办法。”“我 咋不争气了,学画还不是一样地挣钱?”“方圆十里八村的,学画画的那么多人, 就出息了育民一个。也没见说他靠画画挣了多少钱?再说,你就是画的再好,能 比公家印的好?人过年都是买印的画哩,咋没见一个人买张纸叫人去画?你碎点 点的知道啥!”“你才不懂。将来画的好了,一张卖几十块呢。”“世上人不是 傻子,几十块钱买你一张烂纸!你问育民他一张画卖过多少钱。别说几十块,要 是两块钱有人要,你甭管,我和你大就听你的。我的大人不懂,你个碎娃就懂? 你懂个啥你懂?不念你就甭念,也把钱省了。平时在屋还能替我做点啥,我和你 大也有功夫歇会儿。行,你就甭念了。”“那我就给我老师说了,下一学期就不 念了?”母亲气得就找东西要砸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就嚷我:“去,拿镜子 把你照一下,十二了长的还没掀把高,你说你能做啥?”“长不高咋能怪我?” “不怪你怪谁?做这饭不吃做那饭不吃,硬是叫你爷爷做小把那烂嘴惯馋了。你 就再甭好好吃,永永马上就快撵上你了。到时候叫门前人说哥还没有兄弟长得高, 看你羞不羞?以后连媳妇都没人给。”“我就不要媳妇。”“我和你大就是见你 身体比不上那俩,心想说叫你好好念书,能出去就出去,实在不行,回来叫你姨 夫给村里说说,在学校教个学,或是到大队做个啥。我和你大也不指望以后跟上 你沾光,只要你把你能顾住,日子过前去就行了。天底下当父母谁不盼娃好,盼 娃都有本事,哪怕把自己挣死都愿意。你不好好念,你说你大了能做啥?现在干 啥不下苦能学得会?学画,你以为不下苦就能学好?问问村里人去,看育民下了 多大苦?放羊时在地上写哩画哩,回来在石桌上画哩写哩。你能吃了那苦?” “我能!”“能你娘个脚!还不快到学校去?马上迟到了……”   第二天下午放学前,芮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你这两天是不是跟谁闹矛盾 了?”我以为谁又告我状了:“没,没有呀?”“那你咋给你妈说你不想念书了? 你妈问我你是不是跟谁闹矛盾了,把我还给问住了。最后说是你想去学画,是不 是这样?”我点了点头。   “这些天我也觉着有点不对劲儿,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原来病在这儿害 着。”芮老师说,“想学画行,但得先念好书,学好习。语文数学,以后还有历 史地理,物理化学。中国历史,世界历史,中国文学,世界文学。这些文化课都 是基础……”   这话我早就听过。达芬奇画鸡蛋,需要语文数学么?神笔马良,开始画画不 就照着那些动物花草?古代那些画家,连学校都没有,更别说语文数学,历史化 学了。   要说需要,也就是画上面题首诗,可大多数画上面并没有诗。   芮老师见我不以为然,就郑重其事地说:“你以为仅仅画得象就行了?你以 为你那画就是真正的画?我告诉你,那不是!”她找出一张报纸,指着上面徐悲 鸿的一副水墨画,“这才是真正的画,国画。要有含义,画意,神韵,意味。村 里的画匠不过是画个门楣、炕围啥的,只要红红绿绿,热热闹闹就行了。他们不 画这个,也不会画这个。你想画画也成,现在先好好念书,以后考专门画画的学 校……”   我接过一看,画的是一匹马,立马就给吸引住了。这跟我,跟母亲,包括画 匠画的就是不一样。我虽然不懂老师说的那些什么意味神韵,可觉得那马就是有 气势,有生气。   “国画?”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我从芮老师借了报纸,一回到家就照着画,可墨不是深了就是浅了,不是黑 了就是淡了,涂来涂去成了一团黑疙瘩。去找芮老师,她说得用专门的宣纸。我 跑去合作社,只有粉连纸,没有宣纸。售货员说双口有。可双口太远。前年卖猪, 父亲也只领我去过一次。除了过年置办年货,平时父母也很少去。   满福叔他岳父去世了,叫父亲去双口帮忙置办东西。我再三叮咛,可还是拿 着粉连纸回来了。父亲说那纸贵不说,粗粗糙糙还不白,跟麻纸一样,根本写不 成字,而且只有半张。   我托芮老师找了几张印有国画的报纸,即便是彩色的,跟育民叔画的都不一 样。   芮老师说画得像那是画匠,画家是艺术家,画的画跟任何人都不能一样,要 独一无二……所以画家才凤毛麟角,而画匠成千上万。   要是随便画一张就值那么多钱,大家都去画了。就从这一点,我觉得芮老师 说的有道理。   再是,老师说的那些意味,神韵什么的,我听都没听过。   还有什么素描、写生,我都是头一次听说。   初中一定有专门教美术的老师……   一过完年,村里各个生产队都忙着分田分地。今天抓阄分牲口,明天抓阄分 农具。枣园也分了,母亲抓了个粗枣树,说是能做两副好案板。村里羊也都卖了, 父亲也不放羊了。饲养室和仓库的房子都折成钱,地儿分成四个院子。按没划院 子的男娃年龄排,我刚好排第四。父母喜出望外,四处筹钱,按期缴了上去。   大队也不叫大队了,改成了村委会,公社改成了乡镇,生产队改成了组,社 员改成了村民。   一分完,人们就开始平整土地,准备春播。母亲从地里一回到家就跟父亲说: “这下尸首全都露了。那些干部、有面子的人,这个婆娘有病下不成地,那个有 病干不了重活。现在都没病了,啥活也都能干了……”   入学改到了秋季,五年级我们多念了半年。   初考成绩出来了,一多半同学都没考上,小宝也没有。   17 初中   初中是在二十里外的双口镇上的。父亲赶着芮萍家的驴车——去年分社时, 我家分的是牛犊,刚长大,父亲这两天正排套呢——拉着我和芮萍的铺盖,把我 俩送到学校。   我分在一(五)班,芮萍在一(一)班。除了根红,班里没一个我们村原来 的同学。办完入学手续,先把芮萍送到她的宿舍,帮她把铺盖铺好,箱子摆好, 这才到我的宿舍。男女生宿舍一样,都是实心通炕,二十多个学生挤在一起。根 红早来了,和父亲一块帮我把铺盖铺好,把馍兜里的馍掏出来放在网兜里,挂在 墙上早已焊好的铁架子上。天热,放布兜里容易捂霉。   箱子啥的摆放停当,看看没别的事,父亲吆着驴车回去了。   把父亲送走后,时间还早,我和根红就去逛街。以前来一回可不容易了,现 在住这儿了。我俩一家一家商店挨个地转。   到了百货公司,我问售货员有没有宣纸,想看看宣纸到底是啥样的纸。售货 员说去新华书店。   我俩出来,找着新华书店。一进去,里面还有教画画的书。叫售货员拿出来 一看,正是我要找的画国画的。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页一页地瞧。最后一看定价, 啊!一块二。咋这么贵!比语文课本薄多了,可价格却是它的四五倍。我把书还 给人家。颜料就在那儿摆着,肯定更贵,算了,还是别问了。   “有没有宣纸?”   售货员瞅了我一眼,垫着板凳从货架的最上层抽出厚厚的一沓,往柜台上一 扔,登时尘土四起。等尘埃散去,售货员才从凳子上下来,把纸铺开。这就是画 国画的宣纸呀,这么小,真的只有粉莲纸的一半,也没有粉莲纸白,更没有粉莲 纸光。售货员把右下角摊开,问我要几张。“多少钱一张?”我忐忑地问。因为 明明不买,却害人家爬那么高。“两毛五。”粉莲纸才五分!这话差点夺口而出。 “我,我,下次买。”说完转身赶紧就走,就听身后啪啪两声重重的叠纸声。   从书店出来,再也没有心情逛街了。到了教室,里面已有好多同学。我找了 张空桌,等旁边那个男生把桌子擦完,借过抹布。正擦着桌子,班主任进来: “后面那位男生,正擦桌子的那位。”我抬起头。   “你叫什么名字?”   “照东。”   “姓照?”   “不是。芮照东。”   “麻烦你来把讲台也擦一下。”   我上去把讲台擦了。他又让我把课程表和作息时间表贴到黑板旁边的墙上。 贴课程表时我才发现,上面竟然没有美术课,也没有音乐课!   我拿着抹布心事重重地回到座位上。刚擦过的座位上已坐了一位女生,我又 擦她后面的桌子。   等同学们都到齐了,班主任开始点名,点完名讲话,开始介绍自己,他说他 姓孙……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讲完话象小学那样站队排座位,我同桌是个女生。   晚上九点半熄灯。早上五点四十起床,六点上操,然后朗读,朗读完后上三 节课吃饭。   最后一节课前,我们就把打水的缸子从宿舍拿到教室。来前爱玲姑早已给我 面授过机宜。吃饭最好两个人合作,一个人提馍,一个人打水。只有一锅开水, 去的迟了常常就没有了。馍要是取迟了,红薯就叫那些城里的学生掏的吃了。   我们到时已排了两行长队。   墙正中的告示异常显眼:严禁灌热水瓶!   一个高年级男生,一手各端着满满三大洋瓷缸开水,不溅不洒,行走自如……   听说初中的男女生是不说话的,还真是这样。开始我还以为大家不熟,一个 星期过后,依然如此。   星期六下午不上课。上午最后一节课一上完,我和根红到宿舍把书本往箱子 里一放,背起馍兜就往回走。早上吃完饭,我们把馍兜和菜瓶就收拾好了。出了 镇子,我们离开大路抄近道。穿过一片庄稼地,然后攀上沟,再顺着沟沿一直走。 沟沿上长满了酸枣刺和臭蒿,上面缠满了苦子蔓和羊奶奶草,酸枣刺里不时有土 蜂飞进飞出。   地里许多孩子在帮着父母劳动。我们加快脚步。到了我们村地界,我和根红 分开了,他家在村南,我家在村北。从苞米地和豇豆地中间得土埝上过去,父亲 母亲和俩弟弟正在地里摘着棉花。我跑到跟前:“妈,大。”母亲说:“放学 了?”“嗯。”“饭在锅里坐着,你赶紧回去吃去。”“我不饿。”父亲说: “剩这一点了,不用你。回去吃饭去。”“我真的不饿。”我把馍兜放在花包上, 拿起袱子系在腰里。   “你俩站那儿愣啥哩。咋,认不得了?见了你哥也不吭声。”母亲说照永照 丰。他俩竟羞涩地一笑,头一低,回过身,摘起了棉花。   摘完后我们一块回了家。   照永把洗脸水端来放在院台上:“哥,洗脸。”照丰忙把手巾拿来:“哥, 给你手巾。”   我笑着瞅着他俩,叫父亲:“大,洗脸。”   “你先洗你的,我把牛喂了。”   吃过晚饭,照永照丰写作业,我和父亲母亲坐那儿摘棉花。父亲说:“不要 你摘,你写你作业去。”“我没作业。”母亲不信,说小学都天天布置,初中课 多,作业应更多。我说自习时间都做完了。父亲将信将疑:“你以后把你学习当 事些,再甭敢三心二意。考不上、学不动咱也没办法,考上了、学得动咱就好好 学。你现在都到初中了,比我的懂得多得多。我以后和你妈也不说你了,关键是 我们不懂,也不知该说啥……”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去地里摘绿豆。   回来吃罢晌午饭,母亲给我把馍兜拾掇好,安顿我早点走,不敢迟到了,就 和父亲弟弟下地了。   看看时间还早,我拿起锨把牛圈里的粪出了。然后到母亲房间,从桌子底下 拉出纸箱,从里面找出一个厚本子,上面是我从报纸杂志上剪的画和图案。坐在 那儿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想了想,还是拿上。我把纸箱盖子盖上,放回原处。   到厨房解开馍兜,一看底下全是白馍,馍上都还点着红。   我把白馍拿出来,换上黑馍。我又不下地劳动。我把本子放在上面,把兜系 好。   根红来了,我把馍兜搭在肩上,锁好门,一块去了学校……   18 小山花儿开   星期三中午两节是作文课,孙老师开始讲评作文。上次孙老师给我们布置的 是自由命题作文,说是先摸摸我们的情况。孙老师开始念写的好的。第一个是许 虹:   小山花儿开   星期天下午一进家门,我就望见那盆小山花来。   小山花是我和弟弟给它起的名字。那是我俩打猪草时,从村外的小土山上挖 的,没想到第二年春天竟然又发了芽,把我和弟弟高兴得。我喜欢养花,还喜欢 喂小兔子,看课外书。   我家院子小,阳光停留的时间不长,所以花长得慢,开得迟。别人家的花圃 早已是姹紫嫣红,我家却还是满枝花蕾。尽管弟弟浇水很勤,管理很善,也起不 了多么明显的作用。   又一个漫长的星期过去了,小山花终于开了。淡绿色的细小的叶子中间,半 合半露地开着四朵粉红色的小花儿。花儿只有一分钱硬币那么大。五个椭圆的小 花瓣儿,簇拥着一簇细丝绒般的金黄的花蕊。它们怯怯的,羞羞的,紧紧依偎在 枝叶底下,就像胆怯的小女孩躲在妈妈的身后一样。我本想抚摸抚摸它,这下连 手也不敢抬了,生怕吓着了它们,把花瓣儿闭合了去。   谁知只过了一个晚上,这些娇羞的小天使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个个枝头傲立, 花瓣四绽。   虽然此时已是花事的后期,可它们一点也不气馁,不灰心,更不为艰苦的环 境所左右,所屈服,一味地生长着,开放着,把美丽带给我们,带给这个世界……   噢,花儿也有倔强的品格,我顿悟道。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们娇小的身躯。   我把鼻子凑上去,一股清香沁人心脾。   当我打开崭新的作文本时,眼前又浮现出那些小山花来。   孙老师一共读了四篇,读完后说:“鉴于大家初来乍到,今天写的差的我就 先不念了。希望你们下去后认真对待,好好学习,努力提高。下次我可不会再留 情面了。”说完就把作文本发了。   孙老师问:“谁办过黑板报请举手?”   根红回过头看我。我手挠鬓角,似举非举的。孙老师又问了一遍,根红就举 手说:“照东办过。他会画画。”   “照东?”孙老师叫我,“照东。”   我站起来。   “你会画画?”   我点了下头。   孙老师却一笑,说:“爱画画的人按理说字应该写的不错,可你那墨宝实在 是“别开生面”……”他欲言又止,“那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你跟昌祥, 他写你画。内容呢,就是许虹同学那篇作文。”   孙老师把许虹的作文本给了我。我打开一看,孙老师并没有给修改多少。我 仔细看了起来,边看边构思板报图案,刚才孙老师读时并没认真去听。   读着读着我眼前忽然一亮,这不就是以前芮老师说的神韵么?芮老师说花草、 树木、虫子,就连石头、土块,不管啥东西都有神韵。我盯着我家院子里的丝瓜、 菊花、泡桐树无数回了,啥也看不出来。   许虹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对了,许虹是谁?我悄声问我同桌。她一指。我一看,原来是占我座位的那 个女生。   下课铃响了,孙老师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一进门就说我:“你的作文咋 写的?胡编乱造,空话连篇。错句,错字,错误百出。一看就是应付差事。下回 再这样我就在班上念了……”   以前小学语文老师已经这样做过了。可这回情况不一样了。看来我得找些作 文书好好“借鉴借鉴”了,我可不想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人,尤其都是外村的同学。   可我也不想费那脑子,我以后是画画,又不是作文。   刚转身要走,我又转回身去:“孙老师,我有个问题。”“啥问题?” “就是许红写的那篇作文。”“许虹作文咋啦?你怀疑不是人家写的?”“不是 不是。我是说那个花儿,她怎么就能看出来那些,我咋就看不出来?”   孙老师上下打量着我:“作文不咋地,问题还蛮在点子上。”   孙老师说这并不全是看出来的,其实是作者的创造,创作。是作者根据对象 的特点赋予了它一种精神,一种品格。孙老师从书架上抽出本书,给我找了一些 例子,有于谦的《石灰吟》,陆游的《咏梅》等。最后让我下去多看看这方面的 书和文章。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那什么是神韵,意味?”   “把你要表达的精神、品格,通过绘画、音乐、描写、舞蹈等艺术方法表现 出来,这就是神韵,意味。我给你举个例子。”孙老师说着又翻开那些书。   我说:“孙老师,你先等我一下。”然后飞快地跑到教室,拿出剪贴本。   我指着上面徐悲鸿那幅马,叫他以这个作例子给我讲一下。   孙老师拿起本子大致翻了翻:“嗬!还蛮用功的。”   孙老师问我:“你先说说你从这幅马上看到了什么?”   “气势,力量。”   “气势,力量。不错。徐悲鸿画这幅马时,当时正值抗日战争。中国人谁不 气愤,谁不想着早日打败日本侵略者,恢复中华?正是在这样强烈意愿的驱使下, 徐悲鸿创作了幅画。把他心中的义愤填膺,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视死如归,通 过这匹马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孙老师翻开案头厚厚的词典,找出里面的马:“你看这张图,有气势吗?”   “没。”   “那你从中能看出什么?”孙老师不待我回答,“是不是什么都没有?这就 是一张看图识字……”   我似乎懂了。   回到教室,拿起许虹的作文,问题又来了。许虹写的那些娇羞,不气馁,不 灰心,这该怎么画呢?还有老师刚才举的那些例子,“要留清白在人间”,“遥 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些又怎么能画得出来呢?   先把板报完成了再说。   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玩了,男生们在打乒乓球,许虹和几个女生站在教室 门口旁边说话。她嘴巴圆嘟嘟的,眼轮半圆形,眼珠子乌黑发亮。我还从没这么 认真地打量过一个女生。许虹一扭头瞥见了我,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其他女生都 把脸转向我,我窘得疾步回到了教室。   下午吃完饭,同学们都到操场玩去了,教室里值日生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 我从孙老师办公室的水壶里倒了一缸子水,把抹布泡湿,先把黑板洗干净。那时 学校还没有自来水,喝的是存的雨水,饮用都很紧张,所以水窖都上了锁,不许 随便乱打水的。   有尘土也就没有同学围观,我就能一心一意画我的画。中心是一个女孩的侧 面图,眼睛画的倒顺利,就是嘴巴改了好多次,最后总算满意了。花儿就好画多 了。画好后,我叫昌祥。昌祥一看,朝我做了个鬼脸。帮他打好底线,我就坐在 一旁看他写字。   灰尘落下去后,许虹第一个来到教室,也不四处看,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拿起书看了起来。   昌祥写完了。我俩站那儿,看有没有需要修改补充的地方。   我说:“行啦。你说呢?”   “你说行就行。”昌祥把作文本往我手里一塞,拍打着手上的粉笔屑。   “给我做啥。去还给人家。”   “你去。”   “你最后用完,顺便一给……”   “她是你组人,你去。”昌祥龇牙咧嘴地跑开了。   出息!   我走到许虹身后,本来想说给你的作文,可不知怎么回事,舌头就是不听使 唤。   我把作文往她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快上晚自习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一个个来到后面。许虹前面的 女生进来,站在桌子旁边瞧了会儿,就指给许虹看。许虹扭头望了一眼又把头扭 了回去。那女生硬是把她拽起,俩人相互搂着胳膊一块儿走了过来。   自习铃响后,孙老师进来,抬头一瞧:“咋,都办好啦?”他到跟前看了一 会儿说:“嗯,是马,不是骡子。”同学们哧地都笑了。   第二节是地理自习,教地理的是个老头。他一边瞅,还一边念叨:文:许虹; 画:芮照东;书:洛昌祥。他踱到我跟前,拿胯扛了下我:“往里挪下!瓷得, 扛了半天都不动弹。”我往里挪了挪,他挨着我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好,画 得好。眼睛画得明的、亮的,大的、花的。好!啥时候给杨老师也画上一张,将 来死了把照相钱也省下了。”同学们呵呵笑了起来。见我没反应,他又说:“是 不是嫌老杨老了,一脸褶子,不好看?”同学们哄地大笑了起来。   地里老师放低声音,问我说:“你知道我以前的理想是什么吗?”   我抬起头,摇了下。   “猜猜看。”他鼓励我。   “是,也是画画?”   “准确地说,是画连环画。”   “连环画?”   “知道为啥最后没成?”   这回他没有要我回答,手按了按我的肩膀,说:“没能坚持。”说着就站起 身,走了。   没能坚持?我嘴里念叨了遍。   晚上回到宿舍,同学们又打趣了一番,多是演绎着地里老师的口吻:“是不 是嫌老X是男的,画起来没劲……”   星期六放学,我独自背着馍兜往回走。根红她姐给了他一辆旧自行车,但没 有后座。   许虹也在前面走着。   我没有抄小路。我和许虹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岔路口,她往北,我 往东。   19 许虹   放国庆假了。   我正在那儿写作业,母亲在旁边做着针线。菊秀姑来了。我起来给她去搬板 凳,她顺手拉过跟前劈柴的木墩子垫在屁股底下,紧挨着母亲坐下。我把水倒好 端来放在菊秀姑跟前。   母亲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没说错一点儿。成月天了也不回来看 看老娘。”“好嫂子哩,你是不晓得,把人能忙死。”菊秀姑从胳膊底下取出包 袱,解开,是两个红石榴。她塞到母亲怀里:“叫娃尝个。今年忙的没顾上塞药, 都生虫了。”母亲说:“好没事干拿啥东西?”菊秀姑又拿出几块布,叫母亲给 她画,说是小姑子添娃了,看满月。母亲问:“男娃女娃?”“客人。”“头首 娃?”“头首。”“那还能生。”“管她生不生哩,那是人家的事。我婆子妈说 拿上八件,我只想拿六件。我娃她只拿了五件。”母亲说:“你妈说的没错。一 者你为大,二者你小姑子家里条件不好。再说,女都凭娘家哩,拿的差不多些, 你好看,她也好看。”“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咱都织有布哩,铰上一节, 就是个棉袄棉裤面子。多拿几件也不是个啥,摆那儿也体面,巷里人看了你小姑 子脸上也有光。往后,你小姑子,你妈在你跟前还有啥说的。”“好姐哩,你是 想踢踏我日子哩。”“两块老布子就把你日子踢踏了?谁不知道咱菊秀利儿鬼, 稍微加个撵赶一丈布就出来咧。”“呵呵呵。我这还是不是回到娘家了?咋胳膊 肘往外拐。好我的姐哩,你是不知道我的难过。跟你实说了,我埋我公公的账现 在都还没还清。唉,埋人,结婚,盖房,看娃,啥都摆席,啥都得花钱。咱陕西 这规程就是不好。也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你河南那边,是不是也这规程?” “河南就不是中国,就不是中国人。我咋能记不得。咱这埋人放三天,你知河南 放几天?”“七天。”“七天?我的妈呀!才熬煎。”“咱这只唱一天戏,河南 唱七天。”“也不知谁定的这风俗,把人能害死!”“谁定的?你把我给问住咧。 盘古初分一辈一辈传下来,你要是嫌不好可以改嘛。”“看我姐说的,咱是啥么, 给人家改?寻得给人丢景,叫人笑话哩。人家能过咱也能过。”“这不就结了。 操那些闲心做啥哩……”   趁着母亲画的空儿,菊秀姑问我念几年级。我说初一。“在双口念哩?” “嗯。”“你认不认得我巷许虹?”我抬起头:“许虹?”   菊秀姑说:“平时不爱说话。”“她和我一个班。”“那娃咋样?亲不亲? 你看上看不上?看上了叫姑给你说去。”没想到菊秀姑会这么说,我窘得装作写 作业没听见。母亲说:“你给娃说啥去?”菊秀姑说:“你是不知道,我巷里原 原家那俩娃,灵醒的太,还长得齐整。俩娃一对儿,一到学校就爬到桌子上学习, 念书年年考第一,老师都夸哩。不信你问东东,女子跟他在一班哩。”母亲逗她 说:“东东,赶紧去给你姑和糖水。”菊秀姑哈哈笑着说:“不喝不喝。我东东 的事包他姑身上了。”母亲心不在焉:“人家门坡坡高不高?咱穷的,上去上不 去?”“不高不高,一点都不高。”菊秀姑止住笑,“许虹她爷是也是个来回人, 就许虹她大一个。老实的,以前巷里老受欺负。这两年娃大了,才慢慢好了。你 不知道那一家人,争气太。许虹到巷里见了人,不管是谁,先笑后叫。两娃都很 懂事,一点都不费事……”母亲说:“看人家幸运的。娃争气了大人少受多少难 过。”“就是。那两口子现在一景指望娃上学哩。” “庄稼户,不指望上学还 能指望啥?”母亲说。   我这才想起,许虹那件梅红格格罩衫和蓝哔叽裤子好像一直都没换过。鞋子 是家做的红黑格子条绒系带浅口鞋,好像也没换过。没错,她老是爬在桌上看书。   原来许虹跟我家一样,看她作文写的那么好,我还以为她爸爸妈妈都是老师, 或者别的什么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呢。   收完秋,地里活少了,自行车一闲,父母就让我骑着上学去。   放了学,根红到他姐家去了,说是捎什么东西。我一摁车带,气有点软,但 我一个人还行。一出镇子,我就把车子蹬得呼呼生风。   前面不是许虹么,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还没想好怎么办,车子就到跟前了。   我跳下车,也不看她:“坐上。我带你。”   “不,不,不用,我走着。”许虹脸都红到脖子根了,眼睛慌乱地瞟着四周, 连连后退。   我骑上去:“快点!”   她不坐。我本来骑车技术就不怎么老练,一慢,车子就歪歪扭扭,扭起了秧 歌。我跳下来,车往路边树上一靠,把她手里馍兜一夺,绑在车头上。我把车子 扶好让她坐。她只好说:“我,我能上去。”我重新骑上车,许虹坐了上来。自 行车头扭了几扭终于控制住了。一路上谁都不说一句话。还好,那天路上人不多, 不用避车,可我还是紧张。这不单单是因为我那欠火候的骑车技术。我一口气骑 到我们俩村的岔路口停住。一看许虹,脸上比我的汗还多。她下了车,低着头也 不看我,接过兜,一句话也不说就走。   “许,许虹。”我鼓起勇气喊出她的名字。   许虹停住脚步,回过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   我支吾了半天,舌头磕磕绊绊,最后总算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就是看花那 个问题。   “你,你怎么能从花上看出那些?”看她不明白,就解释说,“就是你写的 那些。”   我得把这个问题彻底弄清楚。虽然孙老师是跟我说了,可我看许虹的作文, 总觉得是她从花上看出来的。   许虹低头想了想却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她也支吾了起来,“要 不,你,看书吧。”   “看书?看啥书?”   “就是,就是课外书。”她声音越来越小,看样子是不想跟我再说什么了。   我怔在那里。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写的作文怎么会不知道。她肯定是不想 跟我说。一想到这里,我觉得尴尬极了。   许虹咬了咬嘴唇,转身走开了。   车子越骑越重,跳下来一看,后带瘪了。   星期天下午去学校,远远就看见许虹在前面,她不住地回头张望。看见我, 便站在那里。   原来是在等我。   我跳下车,她从兜里掏出几本书给我。我接过一看,一本《少年文艺》,一 本《儿童文学》,一本《汤姆索亚历险记》。   “这里面有怎样看花?”   “没有。”她说,“看书多了会有帮助。”   原来我误会她了。   我赶忙把后座上的馍兜解下绑在车头让她坐上。   离学校还有好一截她就下来了。   一到宿舍,馍兜里的东西都顾不上往出拿,就拿起许虹给我的书看了起来……   很快就看完了。   虽然没有告诉怎么去看花,可这些书跟我以前看的那些作文书并不一样。有 的孩子淘气调皮,有的精灵古怪,有的活泼直爽,有的多彩多姿。就跟那孙猴子、 张嘎子似的,感觉可投脾气,可吸引人了。就连那些诗歌也非常有趣:   雨   春雨害羞   夏雨急躁   秋雨唠叨   只有冬天的雨最淘气   化作小船   摇啊摇   小蜜蜂   好漂亮的一朵花儿   小姑娘急忙跑上前去   正在采蜜的小蜜蜂   蛰了她的臂膀   小姑娘哭了起来   妈妈帮她拔出刺儿   伤心地说   小蜜蜂再也不能飞   不能采蜜了   问明了缘由   小姑娘一把抹去眼泪   连忙催妈妈   快快把小蜜蜂的刺还了   原来这些也能写到作文里,并不仅仅是那些好人好事。这样的事儿那我可多 了去了……   星期五,我把许虹径直送到她村口。她又给我拿了几本杂志,叮咛我保护好, 说书是她表姐的。   是不是真正的惊喜都是出于意外。孙老师一念到我的名字,我的呼吸都紊乱 了。   孙老师开始读作文了,尽管我是最后一个,但心里却是激动万分。不料轮到 我,下课铃响了,孙老师让同学们下去找我借。我差点背过气去,心里不住地埋 怨:“这堂课没时间,还有下一堂呀。”   让同学们借,许虹打死也不会。找个借口把作文送到她手里,可前面作文那 么烂,错别字又多,她看了还不笑话死。总不能把前面都拿浆糊粘住,或者撕掉 吧。   孙老师,我“恨”死你了。   不过,这次作文能评上实在是出乎意料。我写的是那回吃柿子的事。   我忽然觉得写作文并不像当初想的那么难,反而挺容易,也挺有意思。   以前背古诗,背课文,总以为人家是大作家大文豪。其实还真是老师说的, 他们也是普通人,和我们一样。比如李白,比如孟子,象我们这么大,也逃课, 也跑出去玩……   作文发下来了,我翻到批语:故事生动活泼,妙趣横生,读来让人忍俊不禁, 望以后加强语文基础知识的学习。   晚上熄灯后,躺在那儿怎么也睡不着。同学们香甜地打着鼾声。我强迫自己 闭上眼睛,可一丝睡意也没有。   我躺在床铺上,眼前却全是许虹。以前的事就像过电影一样,许虹的作文, 板报,自行车带着许虹,她等在路边给我书,孙老师念我的作文,地里老师逗得 同学们哈哈地笑……   我心里忽然一阵地紧张不安。这,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那谈恋爱吧。不! 绝不会。我还这么小,那可是大人的事呀……   我是不是个坏孩子……   要是叫同学们知道,传到村里,巷里人一定会说父母,辛辛苦苦舍不得吃舍 不得穿,供儿子上学,儿子却不好好念书,跑到学校……   我才不当那流氓呢……   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许虹,可是身不由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头这脑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自己的为什么又由不了 自己……   记不清是第几次起来上厕所了。   满天的星星就像无数的眼睛在看着我。秋虫在角落里鸣叫,树上时不时地飘 下一片叶子来……   ——“那两口子现在一景指望娃上学哩。”   ——“庄稼户,不指望上学还能指望啥呀?”   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能有这样的念头,不能恩将仇报……   许虹怎么能天天爬那儿学习呢,也不出去玩,我可受不了……   城里的孩子多好呀。电影里,那些男生女生一块儿说说笑笑,热热闹闹;一 块儿学习,一块儿手工,一块儿骑着自行车郊游……   暂且放下课本   把作业也放到一旁   去走出教室   去奔向广场   我心里随意念叨了起来,念叨完,一琢磨,这不就是诗么?   我翻身坐起,也没个笔,把它记下来。我重新又默念了一遍,再一遍。嗯, 记住了,忘不了了。   请哼起心爱的歌   请吹曲欢快的口哨   别在意它是否残缺不全   也不计较走音跑调   去逗一逗叽叽喳喳的小鸟   去看一看刚刚探出脑袋的小草   不行,我真的需要拿笔记下来,不然真的乱了。   箱子里有本子,可笔在教室。有了,我从同学挂在墙上的衣兜里摸着钢笔。   宿舍边上有一盏路灯。   把前面的刚记完,脑子里又跳出了——   去面对太阳   闭上眼睛   痛痛快快打个喷嚏   去凑近鼓嘟嘟的花蕾   耸一耸鼻子   醉人的馨香   沁人心脾   不要害怕园丁   也不要顾虑羞怯   即使被发现   吐一下舌头   再报以春天的微笑   让柔软的柳枝   拂一下红扑扑的脸庞   悄悄走到同学的身后   去吓她一跳   对着早归的燕子   做一个友好的鬼脸   去舒舒服服   伸一个懒腰   见到老师   问一声好   给上学的孩童   一个甜甜的微笑   去河边   用石子击一串浪花   对着空旷的山谷   喊声嗨吆吆   去沐浴着晚霞   构思美丽的童话   给弟弟妹妹   唱一个没有出处的歌谣   去做游戏   去捉迷藏   去和朋友   踏青、唱歌、跳舞   抛却寒冬的沉闷   去伴着朝晖   呼吸清新的空气   去欢呼早晨的太阳   去拥抱温暖的春天   就象那花儿一样   到阳光里   开出美丽的自己   写完了刚躺下,又起来修改;回去躺下没一会儿,又起来补充……   终于满意了。   从头到尾读一遍,喜出望外。   这可是我自己写的,我的诗!   明天一早就拿给许虹看……   我躺在那里翻来覆去。倏地,一个念头像鱼儿一样跃出水面:我不想画画了, 我要写作。画画的东西那么贵,父母供我上学已经不容易了,哪还有钱买这些。 再是,许多东西也画不出来……   忽然想起地里老师说的话,我这是不是也属于那种不能坚持?   不是的!地里老师那意思是车停那儿不走了,而我只是换了条道儿……   那晚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真的不知道,只知道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小山坡, 山坡上阳光灿烂,山花盛开……   我真得好好练字了,怎么写都觉得不尽人意。   有了,下了课把蓓蓓的彩笔借一下,做成个卡片,字也不显得那么难看了。 蓓蓓是我们村平娃哥的女儿,在城关上小学。平娃哥开了个畜牧繁育站,就是给 猪牛羊配种的,离学校不远。夏天渴了,我们就去那儿喝水。平娃哥他父亲平时 给照看着。老头须发全白,走路一晃三摇,一见我们总是乐呵呵地:“喝喝,尽 饱喝,没了我再给咱烧。”我们喝完,就帮他把瓮吊满。   有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见菊霞她们几个女生站在树底下东张西望,一个 个汗流浃背的。菊霞上前吞吞吐吐地跟我说:“照东,你们村那,那谁,那里有 没有水喝?我们几个刚打完排球,班主任门锁着,没在。”还没等我说话,英芳 过来说:“我几个都不太渴,主要是许虹渴的不行。”大伙都笑了。许虹面红耳 赤,握着拳头过来要打。英芳也不躲。许虹举着拳并没打下来。   伯伯没在屋,大概在后面忙着。我一提电壶,有水。我把碗拿出来摆在门口 的台阶上,一一倒满。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影,出去一看,她们老远站在那儿。我 过去问咋不进来,水都倒好了。英芳一指门边那牌子,其她人都低了头捂着嘴笑。 许虹没笑,嘴唇绷得紧紧的,眼睛瞅着旁边一颗歪榆树。我回去把碗一个个端了 来,最后许虹才接。她端起刚要喝,就听英芳说:“许虹,你慢慢喝吧,我们先 走了。”“喂,你们。”许虹一急,碗里的水差点溅到鞋子上……   匆匆吃完饭,一抹嘴,也顾不上天在下雨就跑出学校。画完从繁育站出来, 雨还在下。到了学校门口,预备铃刚响。   大门已经拿铁链子链起来了,只留了一个缝,勉强可以过个人。门卫正挡着 一位家长不让进:“你听,上课铃响了,不能进了。等下课再说。”那人就过去 站在旁边小门的檐底下避雨。我看他背上的馍兜眼熟。   啊!那,那是许虹的。   我上前问道:“您是不是许虹的父亲?”他扭过脸,点了下头。“我和许虹 一个班的。我给你捎进去。”他有些犹豫。“我是芮塬的,和菊秀姑一个巷里。 我叫芮照东。”他这才把兜给了我。我两手接住,抱在怀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把卡片放馍兜里……   我有些按捺不住了:“你给她说啥不?”他摇了下头,感激地说:“没,没 啥。把馍给她就行了。”   他披上塑料布,转身走了。我这才看见他脚上穿着的烂旧布鞋,整个鞋子和 半截腿都湿了。   许虹父亲一走,我就抱着馍兜往教室跑。一低头,从兜口的缝隙无意中瞧见 里面的馍那么黑,比我的还黑。   我止住脚,回头再看许虹的父亲时,只看到顶在头上的白塑料布在飘来飘去。   这一切是那么地熟悉……   雨顺着额头流到了眼睛里,涩涩的难受。   “两口子现在一景指望娃上学哩……”菊秀姑的话在耳边萦绕。   到了教室,把馍兜给了许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拿出卡片,打开,抚摸着,又合上,然后塞到桌兜的最里面。   20 历史课   孙老师原来也“小气”。   我想借他以前给我举例的那本书,他却抽出另一本,上面还包着牛皮纸书皮, 书皮上一个字都没有。我打开,是《世界优秀短篇小说选》。他“恳切”地叮嘱 我说:“要保护好,看完就还我,不要借给别人。”孙老师说话的语气和眼神, 就像给我的不是书,而是奇珍异宝。   等我读完“麦琪的礼物”、“警察和赞美诗”、“项链”、“变色龙”,我 才明白孙老师为什么那么“小气”了。 我以前读书一直囫囵吞枣,蜻蜓点水, 心不在焉,一目十行。背诗记不住诗名,记住诗名又记不住作者,记住作者了又 不知道哪个朝代。这回完全不一样,看完就亟不可待地想知道作者是谁,哪里人, 成长经历,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好的小说……   放学路上见到许虹,虽然惴惴不安,我还是把书拿了出来,而且更加“恳切” 地把孙老师的那些话再三叮嘱了一番。   星期一,我完好无损地把书——书里连个折痕都没有——还给了孙老师。祁 老师又抽出一本——包着同样的牛皮纸——给了我:《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 评选获奖作品集》。这回他没再嘱咐那些话。   在课堂上被英语老师从桌子底下把书抽走的那一瞬间,我心都蹦嗓子眼了: “这是我孙老师的书!”我不管不顾,脱口而出。   “你孙老师的书?”   “嗯。”   “你是说,你孙老师让你在英语课堂看上他的书?”   “嗯。不,不,不是。”我这才清醒了些。用祈求的目光说,只要你不把书 撕了,叫我做什么都行。我在英语课上看课外书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既然是你孙老师的书,那叫他到我这儿来拿吧。”英语老师拿起书走了。   谢天谢地!总算把书保住了。   再难为情,我还是一下课就跑去孙老师的办公室。孙老师乜斜了我半天,最 后说了句:“先上课去。”   晚自习孙老师把我叫到外面:“你英语是咋学的,测验考了那么点?以后你 不打算上学了?考高中考大学,英语跟语文数学一样,都是主课……你给我听好 了,英语成绩提不上去,不许再看课外书!”   不知为什么,我对英语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为什么人人非得学英语,看翻 译的不是挺好的么?那么多单词音标,还这个态那个态的,平时又用不上,纯粹 是浪费精力和时间……   大舅把他复员时部队送的塑料笔记本给了我,一直都没舍得用。我把从书、 杂志、报刊上看到的有关写作方面的知识都记在上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源 于生活,高于生活;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鲁迅);读书 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们的文艺,第一是为工人的,这是领导革命的阶级。第 二是为农民的,他们是革命中最广大最坚决的同盟军。第三是为武装起来了的工 人农民即八路军、新四军和其他人民武装队伍的,这是革命战争的主力。第四是 为城市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的,他们也是革命的同盟者,他们是能够 长期地和我们合作的。这四种人,就是中华民族的最大部分,就是最广大的人民 大众(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 而作(白居易);文学从来不是司汤达或列夫托尔斯泰个人的事业,它永远是时 代、国家、阶级的事业(高尔基)……   除了读书记笔记,下午大活动没事就去街上。遇到逢集,中午吃完饭就跑出 去,那时人最多,下午集就散了。   布摊上,买布的婶子和卖布的姐姐斤斤计较。   “布头还要这么贵?”   “要不是布头,能给你这个价?”   “太贵了,再便宜些。”   “好我的婶子呢,你到整个街上打听打听,要是还有比我这儿便宜的,婶子, 这布你拿去,一分不要。”   “你看,这都脏了。”   “这只是蹭了点灰,一洗就掉。”   “便宜些便宜些。”   “唉,你这婶子,要不是看你和我妈一样年纪,说啥我也不卖。赔得没法说 了。”   计算器一阵摁。   “你看,四块六毛六,零头六分钱不要了。”   “收个整数。四块五。”   “不敢不敢,那你就到别处看看。”   “你这女子,你要四块六毛六,我给你四块五还不行?你也扳得太死了。”   “真的不敢卖。这样做生意都赔死了。”   婶子走开了。刚走了两步,就听姐姐喊:“算了算了,你拿去拿去。唉!赔 得没法说了。”   而买菜的奶奶,拿起白菜,不停地剥上面的叶子。卖菜的大叔不乐意了: “你再剥叫我咋卖呀?”   “这叶子都烂了,咋吃呀?”   “烂了又没坏。吃时你不还得切,总不能浑着吃?”   “行了行了,你称吧。”   大叔称过:“三毛五。”   “三毛钱。”   “我不卖了。这一斤才八分钱,一下子就叫你把多半斤叫让了。又剥了那么 多叶子。”   “给你给你。小气的。”奶奶掏来掏去,短二分,把兜翻开,“看,没有了。 不是我不给你。”   大叔不耐烦地:“拿去拿去拿去。”   奶奶装好白菜,又把地上剥下的菜叶一一捡起。大叔问她拿那做啥?“屋里 喂了个鸡。咋,这烂菜叶还要钱?”大叔嘟囔着别过头去,不再理她……   过来过去都是这些平常琐碎的事儿。   看来这镇上并不是真正的城里,跟村里倒差不多……   上课铃响了,教我们历史的冯老师刚一进来,我站起身,喊道:“起立!”   今天我值日。   同学们齐刷刷站起,声音洪亮:“老师好!”   冯老师走上讲台,说我:“你也等我走上讲台再喊。前脚刚进门,身子都还 没进来,冷不丁地一嗓子,吓人一跳。”   同学们都笑了。   冯老师望着大家:“这一个个声音整齐的,洪亮的!好了,同学们好!请坐 下!”   冯老师把课本和教案放在讲桌上,打开,说:“我教了这么多年历史课,只 要一到鸦片战争,同学们几乎无一例外听得格外认真,情绪格外高涨。老师也是 过来人,当年也和你们一样。也是怎么都想不通,四千英军怎么就把我们这么大 个国家打得一败涂地?!一看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无数的奇珍异宝,经史典集 被一抢而空,更是顿足捶胸,义愤填膺!到了宿舍,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以前我 们四大发明,冶铁,瓷器,圆周率,地球仪,勾股定律……这个比世界早几百年, 那个比世界早上千年。我们早穿绫罗绸缎了,西方人还裹着麻布。怎么到了近代, 一下子就跌到了割地赔款、任人欺辱这么不堪的境地?!怎么都无法理解,难以 接受……”   冯老师翻了下课本又合上:“今天我们就不往下进行了。鸦片战争这一单元 大部分我们已经讲完了。今天呢,把时间交给大家,我们改成讨论课,大家根据 所学的知识试分析一下,鸦片战争失败的原因。为下节课做下预热。希望大家不 要有什么顾忌,畅所欲言……下面谁先发言?”   好多同学都举起了手。   “后面,张保红。嫌手举得不高,人都站起来了。好,那你先来。”   张宝红:“主要是科技,军备落后。大刀长矛咋能打得过人家的军舰大炮?”   冯老师:“你认为主要是我们科技,军备落后。还有吗?”   孙宝红:“再就是清政府腐败无能,胆小怕死。”   冯老师:“这点你能说得具体点吗?”   孙宝红讪笑着摇了下头。他同桌王荣庆忙举手,不待老师叫他,就站起来说: “领兵的将军都是胆小怕死。皇上也一样,一听说英法联军到北京了,赶紧逃到 热河。最后给吓死了。”   冯老师:“总结得很好,补充的也到位。请坐下。但有一点,就是历史要尊 重史实,不能推理,更不能臆想。咸丰是病死的,不是吓死的。英法联军打进北 京,咸丰受到惊吓,加重了病情,这都有可能,但主要还是病,病死的。”   冯老师:“赵英娟。”   赵英娟:“我认为清政府腐朽的封建专制统治,任人唯亲。为了维护他们满 族的统治,压制欺压汉族等其他各族人民,并不是真心决心抵抗英法联军的侵略, 出卖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   冯老师:“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没有真心和决心抵抗。后来的慈禧就说过, ‘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好。还有吗?”   赵英娟:“没有了。”   冯老师让赵英娟坐了:“许虹。”   许虹:“我觉得主要原因是社会生产经济落后。当时西方已经完成了资产阶 级革命,实行了大机器生产。而我们还处于小农经济,手工业经济时代。清政府 又闭关锁国,重农抑商,阻碍了社会发展。社会经济的落后,导致了军事的落 后。”   冯老师:“许虹同学从社会经济落后,推理出军事落后。好!请坐下!”   我举起手。   冯老师:“芮照东。”   我一直有些拿不定主意,一站起不知该怎么说了   冯老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要怕说错,也不要 有顾虑。”   “如果,如果大家都不买他们的鸦片,不抽鸦片……再是,英军虽然有坚船 利炮,但还是被林则徐打败了。我们八路军、解放军,一穷二白、小米加步枪, 不是也打败了日本鬼子和蒋介石反动派,抗美援朝不也打败了美帝国主义?还有, 抢劫圆明园时没有一个人来保护,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也没有一个人来救火。英 法联军拉珍宝的架子车排了两三里路,他们哪来的那些架子车?所以,我觉得, 觉得,清政府的腐败,科技和军事落后,不一定是主要原因。”   冯老师走下讲台,饶有兴趣地问我说:“那你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别紧张, 慢慢说。”   “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实话实说。   冯老师:“你是说大家都不抽鸦片,不买鸦片,也就没有鸦片战争这回事, 是不是?人家抢劫了,放火了,也没一个人来阻止,来管,还趁机把自家的马车 高价卖给人家让运国宝。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主要是人的问题,我们中国人的问 题,至于人的什么问题,你弄不清,是不是?”   “嗯。”   冯老师:“注重细节,认真思考。不错,很好。请坐下。”   冯老师回到讲台,举起课本:“后面紧接着我们就要学到甲午战争,戊戌变 法、洋务运动。鸦片战争失败后,清政府也在总结,问题出在了哪里。最后得出 结论,承认自己落后,得向人家学习,‘师夷长技以制夷’。学人家的君主立宪, 买人家的军舰大炮、先进武器。不料甲午海战,比日本武器先进,军队又比人家 多,又在自家门口,占尽了天时地利,结果北洋水师还是全军覆没。这的确是个 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   “我们现在学习中国历史,将来还要学习世界史。西方为什么能后来居上? 清政府只看到了人家手里的枪炮,却没有看到这些枪炮背后的东西,那就是这些 枪炮是怎么来的?他们怎么就会想出,会造出这些东西?这才是关键,是根本, 是要害!所以也就忽略了人家经过文艺复兴以及随后的启蒙运动三四百年的人文 积累,才有了后来的资产阶级革命和工业革命。没有这三四百年对人心的近代化 改造,就不会有后来的任何进步和革命。但丁、薄伽丘、达芬奇、莎士比亚、哥 白尼、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等……为什么那么有名,为什么受到整个世界的 尊敬?就是因为他们改变了人的心魂,人的观念,人的意志,重新塑造了人。以 前大家都认为自己是神的奴仆,现在明白了,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人有智慧,有 思维,有想象,人才是万物,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瓦特,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徒 工,为什么去搞发明?就是因为他明白了这一点。日本明治维新为什么成功了, 首先抓基础,抓教育,全民教育。清政府缺乏这个基础工作,缺乏全民教育,幻 想空中楼阁,一步登天,能不失败么……”   下课铃响了,冯老师边收拾课本边说:“今天说的有点多了,有点远了。但 是有一点希望大家记住。我们不能只在这里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怨天尤人。最 重要的还是今后该怎么做。俄罗斯人曾自豪地说,我们有普希金和托尔斯泰,俄 罗斯民族就无愧于这个世界。历史是一面最好的镜子。对我们个人而言,古今中 外无数人物的成败得失,就是我们寻找和树立人生目标方向最好的榜样。好了, 下课。”   我都忘喊起立了。   老师一走,我忙掏出笔记本,把老师说的那些名字都记下来。还有那个“文 艺复兴”、“启蒙运动”……   21 夏收   到了初三,不但没了节假日,竟然连忙假也不放。学校把全级成绩前一百名 地同学留下来,组成两个班补课,而且不准请假。这个时候都在地里抢收麦子, 谁还有心思在这里补课。要补,也应该采取自愿,而不是这样硬性强制。   午休时,我借了同学的自行车跑回家。昨天午休就没睡着,一点瞌睡都没有。   一路上,全是埋头挥着镰刀收麦子的人们。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在 地里忙活。   父亲一脸的汗,一见我就问:“你不是补课哩,咋回来了?”母亲站起,转 过身。   “午休睡不着。”我说着拿起镰刀,挨着地畔割了起来。   “啥睡不着,你那点心思我不知道?”母亲沉着脸,“谁叫你回来么,这点 麦要你割。”顿了顿,又问,“吃饭了没有?”“吃了。”“睡不着不会看看书? 只这点麦,今日割不完明日,明日割不完后日。再几天就考试了。歇一会赶紧回 去,不要你割。”   父亲也是一脸的不高兴,说:“你妈说话你听着没?一会儿赶紧回去!”说 完就弯腰割了起来。   割了一阵子,开始装车。父亲把架子车摆正,两头的木栏别上。我和母亲弟 弟抱,父亲装。车装好后,照丰到地头把牛牵来,套钩和辕绳挂好。父亲架起辕, 我和母亲照丰在后面推。把车弄出地,停在路上。照丰把牛卸了,栓到旁边的树 上。我问父亲咋不把牛套上。母亲说牛走得太慢。   父亲说我:“行了,你赶紧回学校去,剩下这点赶黑早早都完了。”   母亲拉起绳子:“马上考试了,这节骨眼上可不敢胡洋憨。今日算了,以后 再不准回来了。”   见我不言语,母亲说:“我说话你听着没有?”   “听着了。”   父亲和母亲拉起架子车走了。   照丰把水壶拿来:“哥,给你水。”我接过喝了口还给他。   时间还早,再割会儿再走。   割着割着觉得不对劲儿,麦行咋一个劲往里拐。   我站在地畔子上两头一照,麦行明显拐过来了,越往里拐得越厉害,有一段 竟然拐过来四行。   守山就在身后不远处割着麦,我本想去跟他说道说道,一想,父母以前又不 是没跟他说道过,而且不止一回两回,最后还嚷了起来。想到这里,心里就来了 气。   再看那些麦行,明显就是故意的。   我弯下腰,欻欻歘地割了起来。正割着,就听身后咔嚓咔嚓踩踏麦茬的声音。 我没理,继续割我的。   “停住停住停住。东东,你割谁家麦哩?你看清了再割。”守山站在跟前说。   我把手里的麦子往麦堆上一撂,站起身,反问他:“咋了?”   “你把我麦割了。去,把你刚割的给我抱过来。”   有气归有气,人家毕竟是长辈。我过去站在地畔子上,两头一瞧:“对着么, 就是我地里的。你一说我还以为我割过了。”   他指着麦茬:“啥是你地里的,你往这儿看,看这麦茬。”   我笑着说:“守山伯,你都种了一辈子地了。谁地里的是不是应该以地界, 以地畔子为准,咋能看麦茬?你是不是哄我不懂?”   他拿镰顺着他那边的麦茬一直划到我跟前:“你看清看准,这茬都在一搭连 着,你说是不是我的麦?”   “你看这地畔……”   没想他却变了脸色:“看啥哩啥!我种了一辈子地了,要你给我教看啥看啥! 去,把麦抱过来!”   一看他胡搅蛮缠蛮不讲理,我也不客气:“我又没叫你种到我地里!”   “谁说种到你地里?”   我指着地畔子:“看,你看。”   “你个碎娃懂得啥!”   “这样,我不懂那就叫个懂的。这地里人你随便叫,叫看一下你到底是不是 种过了?要是你种过了,你把你地里麦都给我,要是没种过,我把我地里麦都给 你,行不行?”   “碎球个娃!我只问你抱还是不抱?”他说着拿起镰,气势汹汹走到我当面。 我本来还一直忍着,没想到他反而来硬的:“不抱!我跟你说清!以后你种过来 一回我就收一回,种过来越多我收的越多,我大还把种子省下了。”   守山举起镰把:“我还就没见过你碎球个娃!”   我一动不动:“有本事你挨下试试!”我紧握镰刀,说守山,“便宜占惯咧! 其他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照永照丰跑了过来,照丰举着镰,照永把镰扔了,端着叉,站在我两边。守 山拿镰指着我们:“咋!你仨想咋?”照永拿叉对着他:“你敢把我哥打一下试 试!”我把照永往后一推:“你离远,不要你管。”   宝粮叔和五芳婶在附近割麦,急忙跑了过来。五芳婶插在我和守山中间: “东东,咋哩么?赶紧把镰放下!”   不待我说话,守山拿手指着我:“升堂家这碎怂准本事!”   宝粮叔劝他:“好了好了。你大大个人咧,跟娃娃弄啥事么。娃娃都是一窍 窍,直杠杠,不会拐弯。初生牛犊不怕虎,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你不嫌人笑话 你。”说着把守山推到一边。   周围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瞅着我们。   守山儿子吆着架子车,一进地就冲着我喊:“咋了!都想咋?   “你自己看!一下种过来四行!”   他走到跟前,站在地畔子上一看,就说他大:“以后种不了地再甭种!”说 毕从守山手里夺过镰,扭头就走。见他大没动,就嚷他,“不走还立那儿做啥呀! 不嫌人笑话!”   守山走了,宝粮叔对着他的背影骂道:“妈的,心里吃了石头了!”五芳婶 抚着胸脯说:“哎吆,刚才把我吓得,一人手里提个镰。好娃呀,以后再不敢这 样冲动,懂下烂子可咋办呀。”宝粮叔不屑地说:“球!守山他咋不动手哩?他 灵太着哩。那号人,你越害怕他越欺负,你一硬他反而软。叔给你说,就是这样, 胆大逼邪气!你看他以后还往过种不种。”   五芳婶拍了拍我的肩膀,和宝粮叔走了。   我刚把守山种过的麦子割完,父母亲满头大汗地跑了来,把我弟兄仨挨个瞅 了遍,母亲就问照丰:“打你哥没有?”“没打。”“真的没打?”“真的没 打。”母亲眼泪花花都出来了:“桂花给我一说你跟守山一人手里举个镰,把我 魂都吓没了。哇呀,你以后能不能叫你大你妈少操点心!就那点麦,收叫他收 去!”父亲铁青着脸:“明日再不准回来!听着没有?”说着从我手里夺了镰刀, “赶紧走!”我没动。“你没听见?”“早着哩,学校门还没开,进不去。”   就是迟到我也不怕,大不了不让补课。   母亲把手巾浸湿,递给我:“把头上脸上的麦灰擦净。”擦完我把手巾还给 母亲。   父亲拿起镰弯下腰刚要割麦,又停下,回头对我说:“以后屋里事有我哩, 不要你操心,你一心念你的书。听见没?”我没吭声。“都这么大了,还掂不来 轻重?为这两把烂麦,你划得着跟他计较?今日要不是地里人多,你看守山敢不 敢打你?”“他敢!我怕他?!”“你以为他不敢!他大他哥都敢打,甭说你! 好娃哩,人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再说,你现在是学生,是文化人,讲理的人。不 是农民。搁村里打架,你看人家笑不笑话你!”“你以前跟他说了多少回了,哪 回听了,还不是往过种。”   母亲也着气地说:“那号人要是能听得进去也没这回事了。狗皮膏药,挨上 谁谁遭殃。花开了偷花,菜成了偷菜。以前分自留地,没一人愿跟他挨……”父 亲打断母亲:“你的意思是你娃今日做的对?”母亲说:“我觉着我娃对着哩, 我是收我地里的,又没收你地里。你要是硬气些他也不敢往过种。”“他哪一回 种过来了我没收?他把我看两眼半!”“哪一年人家不比你收得早,也没见你要 去。”“你净胡说!前年他收了?就是去年咱麦熟的迟些,以前他收过几回?” “前年为收那点烂麦,吵得呜儿喊叫,差点还动出手了。”“他咋不动?他挨下 试试!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收拾住他的地方。”“那你跟娃一个劲说啥?”“这 不是他该管的事。他一景念他的书,屋里有我哩。念书重要还是这点烂麦重要?” “好好好,你啥事都对,啥事都有理。我说不过你。你说你说,我收我的麦 去……”   第二天我没再回去。   打那以后,守山果然没有再往过种。   22 席红业   中考一完,我们就放了假。   经过一个多月的收碾晾晒,场里挤满了大大小小圆身尖顶的麦稷子。公粮一 交,今年的夏收就基本上结束了。   父亲先一天把交公粮的麦子再次晾晒簸扬了一遍。我也学着父亲,捏了几颗 麦粒往嘴里一扔,嚼起来嘎嘣脆响。装了满满五大口袋,架子车上装好。父亲按 了按轮胎,叫我取过充气筒,又加了些气,一切都准备停当。   第二天鸡叫头遍,母亲起来做饭,饭做好了才把我和父亲叫起。   我和父亲吃饭的功夫,母亲把要拿的干粮和水装好,拴在车帮上。吃完饭, 我和父亲拉起架子车出了门。   父亲驾着辕,我在旁边曳着绳。   走了一截,父亲说我:“甭急,匀匀地走不乏。”   出了村子,四周旷野空寂,繁星低垂。   咯吱咯吱,架子车不慌不忙,有节奏地发着响声。   到了槐庄路口,天才渐渐亮了起来。   一对和父母年纪不相上下的夫妇赶着骡车,父亲往旁边腾出道儿让他们过去。   太阳出来了,天也很快热了起来,我和父亲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我要替父亲驾会儿辕,他说路上窝子多,我按不住。我渴了,喝了几口水。 给父亲,他说他不渴。   老远就看见粮站前面排着长长的队,我们续了上去。父亲把车辕撅起,掏出 手巾擦着头上脸上的汗。我解开上衣,拿衣襟往脸上扇着风。粮站大门关着,还 不到八点上班的时间。   我拿出水瓶,递给父亲,他喝了一口,还给了我。我刚仰起脖子,有人重重 地一拍肩膀。我回头一看,是席宏业。他兴高采烈地说:“老同学,你也上粮 哩。”没等我说话,就跟身旁的人说,“我同学,芮照东。我们班的大才子。” “咳咳咳。”我让水呛了,一阵咳嗽。席宏业对我和父亲说:“走走走,往前 拉。”和他一块的人问我们:“你们是哪个村的?”父亲回答说:“芮塬。” “咋上这么多粮?你家几口人?”“五口。”父亲补充说,“公粮已经上过了, 再粜点,给娃准备学费。”“噢。”说毕,他们几个前面走了。席宏业抓着车帮, 催我:“快点,走走。”   我问他:“你跑这儿干嘛来了?”“啥意思?”“你到粮站干啥来了?”我 重新问了一遍。“我在这儿上班呀。”“上班?!”“嗯。”“上啥班?”“上 班就是上班。”“哄我哩吧?”“哄你做啥。走走走,到里头再说。”   我将信将疑。上班,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跟他亲戚上这儿来玩了。   “不用了。你忙你的。”   “在咱地盘上叫老同学排队,叫同学知道了笑话。”席红业说着就去按车辕, “叔,让我来。”可他怎么使劲,车辕就是不动,“我的天哪,这么重。不行不 行。叔,还是你来吧。”父亲微笑着说:“你是不得窍。”父亲给他示范,两手 扳着车辕顶头,然后伸起一只脚,蹬在车辕中间的横木上,身子使劲往下一坠, 车辕徐徐落下。   席红业拉起边绳,回头催我:“愣啥呢,赶紧推呀。”   “真的不用。人也不多,一会儿就轮到了。”我走到他跟前说。   “你这人咋这么多事呢。叫你拉你就拉。快点,后面推去。”他一推我的肩 膀。   “这么多的人……”   “少废话,马上上班了。”   父亲转过身,把曳绳搭在肩上,和席红业一起拉起架子车。我只好去后面推。   席红业是初二转来我们班的。他是城里人,父母都在县城工作。同他一块转 来的还有一个男生郑耀明。大概因为是城里人,大家都对他俩敬而远之。可他俩 毫不在意。尤其是席红业,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想借谁的东西就借谁的东西, 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不管男生女生,一点儿都不拘束。就连上课回答不上问题 也是如此。我们要是不会,就会难为情地低下头。可他不,老师话音刚落,便脱 口而出:“不会。”连个借口也不找。没过几天,老师就调他和许虹同桌。席红 业好象有问不完的问题,而许虹总是有问必答。好多回,不知席红业说了什么, 笑得许虹爬在桌上,头也不敢抬。   席红业出来进去肩上跨个当时流行的黄帆布包,手里经常捧着本厚厚的名著。   他俩跟老师一样在学校食堂吃饭,席红业时不时把饭端到宿舍和我们一起吃。   吃晌午饭时,我打开水回来迟了,席红业拿着我的红薯吃得正香。见了我, 一举手里的红薯:“哥们,抱歉!没经过你的同意。这个给你,换了啊。”他指 指箱盖上夹着肉菜的杠子馍说。   我说:“没事,你吃你的。”我把杠子馍推还给他。   “你一个馍咋够?”   “我包里还有。”   “凉馍咋吃?你是不是嫌我吃你红薯了?”   “哪会。”   “哪为啥不要我的馍?”   “只一个红薯,又不是啥贵重东西……”   搁家里,邻里之间拿起盘子里的红薯吃,招呼也不用打。都是同学,吃你个 红薯,你就吃人家个白馍,而且还夹着肉,也太会占便宜了。所以席红业说啥我 都不要。没料他趁我不注意,把馍往我缸子里一丢,半缸子水都扑衍出来了。   我们就这样熟悉了。   吃完饭,我拿起他放在旁边的书,是《红楼梦》。翻开,是下部。席红业很 大方的说:“你想看就拿去看。”“你不看吗?”“你别管我,你看你的。” “这是下部。”我提醒他说。“上部我同桌正看呢,她看完你看。”   “等下。”他过去打开箱子,从里拿出本《三国演义》,“要不你先看这 个。”   我接过,还是新书,心里感激连连。   箱子里有牛皮纸,我包了书皮,免得把书弄脏。   期初担心古文看不懂,还好。开头慢点,后面就越来越快了。   草船借箭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想不通。天黑雾大,黑灯瞎火,曹兵 为啥不放火箭,这样既不耽误御敌,也能看清敌情。就站那儿一个劲放放放,等 给诸葛亮放够了十万支箭才罢手?要是吴兵不喊谢谢曹丞相赐箭,是不是还要放 到天亮?   要是有一通火箭,那身裹满船柴草的诸葛亮又该怎么办?   还有借东风。周瑜生于江东长于江东,还是大都督,竟不如初来乍到、身居 内陆的诸葛亮对自个家乡的了解,有什么风没什么风还得请教外人?   刘备老说什么自己“信义著于四海”,既然答应归还人家荆州了,就不要三 番五次耍赖。到头来,接连失去关羽、张飞,自个命丧白帝。诸葛亮六出祁山, 无果而终,好不容易打下的那点江山,就这样“一夜风云散”……   诸葛亮一死,后面便没怎么看。   《红楼梦》是硬着头皮看的,怎么都看不进去。感觉就像是唱京剧。又是诗, 又是词,和尚唱完道士又接着唱;房子是怎么盖的,墙又是怎样砌的;走那个门, 过那个道;谁跟前几个丫鬟,谁后面几个婆子;穿着什么衣裳,梳着什么发型。 直到林黛玉进了贾府,见到了贾宝玉。贾宝玉见林黛玉没有玉,把自己脖子上的 一把拽下来,往地上一摔,这才眼睛一亮……   席红业很大方,也很随和,也没有看不起我们农村的同学。他还把他跟爸爸 出差到北京等地照的照片拿来叫我们看,大水法残迹跟课本上印的一模一样。   看着照片,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高中预选考试席红业和郑耀明都没预选上。我以为他们回霍阳补习了,没想 到在这儿碰上了……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我只顾埋头推,没有注意,头一下碰口袋上了。   车停在大门口。席宏业进去把大门打开,我们进去了又关上。席红业叫我们 把架子车停到磅秤跟前:“没事,就放那儿。来来,到办公室喝口水。”   到了办公室,席红业拿出钥匙,打开窗边桌斗的锁子,拿出一包茶叶。   他连办公桌都有了呀。我忍不住问:“你真的上班了?”   “对呀,咋?你不信?”他把茶叶边往茶杯里捏边说,“临时先在你们乡上 干一段时间。”   原来是临时的,不是正式的,我说么。   “那临时给不给工资?”我问。   “不给谁干哪,这么热的天。”   “多少钱?”   “一个月三十二。”   “三十二?这么多?”   “一年后转正,转正了就回县上,呆这烂地方做啥呀。”席宏业说,“愣啥 呢?水凉了。快喝,喝完我再给你倒。”   真的上班了!怎么回事呀?怎么就上班了?我端起杯子,刚喝了口就给噎住 了。咳咳咳……   “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人才,高中出来大学,大学出来干部。跟咱不一样, 这一辈子苦算是下定了。将来出息了可别见了兄弟装作不认得。”   这还叫苦?哪有一丁点的苦?   “那,耀明呢?”我问。   “人家才看不上这。后季准备当兵,将来转志愿兵,提干哩……”   铃响了。席红业说:“上班了,走。”我和父亲同席红业出来,把口袋卸下。 席红业给检验员,就是刚才问父亲话的那个人打了声招呼,忙他的去了。父亲解 开口袋,检验员捏了几粒,搁在手心拨拉了下,又扔进口袋,在票上写了个一级 就叫去过磅。过完磅,把麦子倒进入库口。过磅员开好了票,叫到对面窗口去领 钱。   父亲领了钱,把我拉到一边,抽出一张五元的:“你给人家买盒烟去。” “不用不用。我同学。”“人家娃帮了忙……”正说着,席红业过来,问父亲: “钱领了?”父亲感激地说:“领了领了。”席红业瞅瞅父亲,又瞅瞅我:“咋, 你俩还有啥事?”父亲上前说:“我叫东东给你买盒烟去。把你麻烦的。”“买 啥烟么,这不见外了。我俩谁跟谁么。走,到办公室喝水去。”“刚都喝好了, 不喝了。你上班忙的,不打搅了……”   “那行,我也不留你了。叔,以后赶会渴了累了就到粮站来……”席红业手 搭在我肩膀上,把我和父亲送到大门口。   我低着头前面拉着架子车,父亲手搭着车帮跟在旁边。那些排队的人并没有 对我们怒目而视,许多人反而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们。   一路上我怎么都想不通,不是考上大学才能干事么……   母亲一见我和父亲惊讶万分:“咋这么早就回来了?”父亲喜不自禁地说: “碰到个东东的同学在粮站,头一个叫进去。也没验,直接就过了秤。”母亲欣 喜地说:“东东同学?哪个同学?”“我认不得,也没见过。”“不是到咱屋来 的那些?”“我反正没见过。”“他在粮站弄啥哩?”父亲说:“跟收粮的那些 人在一块儿,看样子好像是亲戚。”我没心情去纠正父亲的话。母亲没完没了: “肯定来过,你不记人。”我烦乱地说:“没来过。他是城里娃。”母亲说: “干事家娃?吃商品粮的?”父亲说:“娃活道得不象是庄稼户。”母亲又问: “不验咋知道是几级?”父亲说:“搞的看了下。一级。” “一级!”母亲欣 喜地说,“咱这辈子可是头一回沾国家的光哩。你跟娃饿不?要不我把袼褙抹完 再做饭。”“不饿不饿,你抹你的。”父亲把口袋腾净,叠好,捆在一起。母亲 意犹未尽:“早知道也不用起那么早。把牛吆上,也不用那么急,那么累。”   我正洗脸,小宝来了,说长义伯叫我去下棋。母亲说:“你去你去,饭做好 了叫你。”   长义伯他们围坐在德万爷家门口的桐树底下的砖抬上。长义伯一见我就招手: “快来快来,这几个臭棋篓子就不是对手么。”   长义伯把棋重新摆好。我刚要坐,他把屁股底下的凳子递给我,自个往地上 一坐:“你坐凳子。”“你坐你坐。”“别耽误时间。叫你坐你就坐,我的地上 坐惯了。”他拿起棋子:“三局两胜。”   刚走了几步,伸过来一只手,稀里哗啦一阵拨拉。我一看,是普庆叔。他拉 起我:“叫叔跟他下,他那烂棋要叫我收拾哩。”长义伯拉住我手腕,不跟他下: “去去去,你那棋才臭。”普庆叔就说:“是这,咱带点响。谁输了给在跟前的 人一人一根烟。你敢不敢?”旁边的人立马起哄。长义伯放开我,问普庆叔: “说话算数?”“一盒烂烟还算不算数的。”“一盘决胜负?”“你说咋办就咋 办。不过先说好,后不嚷。落地生根,不准悔。”普庆叔把凳子给了我,也坐地 上,说我:“你当裁判。”   长义伯迫不及待地走了当头炮,普庆叔给他退了回去:“我先走。”“行行 行,你先你先。”普庆叔相还没放稳,啪,长义伯当头炮就戳那儿了。普庆叔说: “你着急的是跟媒人拜堂哩。”“闲话少说,快走快走。”   普庆叔不是长义伯的对手,很快就处于下风。他一会儿拿起马,一会儿又拿 起车,忧虑不定。长义伯不耐烦了:“你快点呀!你是下棋哩还是生棋哩?” “急啥么,总得叫人想想嘛。”“想也是白想,死娃抬出南门了,没救了。赶紧 掏烟。”   “东东,东东。”宝粮叔叫我,“赶紧回去,你屋来了俩女子娃。”我刚要 起身,长义伯一把拉住:“甭急,这盘棋马上就完。”他扭头说宝粮叔,“啥女 子娃,少胡打扰!”宝粮叔说:“东东他同学,给送通知来了,东东考上高中 了。”普庆叔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叫升堂哥请客去。”说着站起就走。 “普庆,你先把烟发了。赖怂货!”长义伯放开我,说:“赶紧回去回去。”   他们喊着叫父母请客。母亲忙不迭地说:“行。请请请。”父亲一个个散烟。 “升堂哥,这烟不行吧。这大的喜事,起码得带把的。”“行行行。买,买。” 父亲刚把钱掏出来,他们就从手里叼了去,相拥着出去了。   母亲叫文侠和银英坐到厦里,我把杯子端了进来。母亲从柜子里拿出红糖和 好,说:“我这就给咱做饭,晌午搁这儿吃。”   文侠家在学校跟前,看了榜就叫上银英来了。银英说:“许虹考上中专 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第三天,中考录取名单送到了村委会。我们村一共考上六个。   菊秀姑来了:“芸花姐,芸花姐。”母亲出来,叫菊秀姑坐厦里。“不了。 今黑到我村看戏走。”“看戏?好没事干唱啥戏?”“我村支书他娘死了,大埋 哩,叫的大戏。”我们这里把当地的线戏叫小戏,把人演的叫大戏。母亲说: “就有多钱么,还唱大戏哩。”“弟兄五个,一人两千。”“弟兄五个?那老婆 势事大着哩。”菊秀姑嘴一撇:“老婆都死了好几天了才发现。平时没一个人管, 老婆一个人过着。死了大埋哩。顶啥哩,村里人谁不说。”“五个儿子还没人 管?”“弟兄们谁不搭理谁,关系臭的跟狗屎一样。谁都不愿管老婆。”“死了 都愿管了?”“把老汉的墓都刨了,另做的柏木棺材。叫阴阳先生另看的穴,所 以才大埋哩。今黑走呀,后晌搁我屋把饭一吃。”“不了不了。你看这花,豆子 撂了一河滩,都还没剥。你赶紧叫你妈去。”“我妈不去,说她撑不下来。身体 刚好点……”   菊秀姑刚转身要走,看见我,又转回身子,对母亲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 你说的那个娃。”“哪个娃?”“跟东东一班上学的那女娃?我村的。”“女 娃?”“她屋也是来回人。”母亲想起了,点了点头:“那娃咋哩?”“好姐哩, 一村人都羡慕死了。人家这一下成吃商品粮的了,出来就上班挣钱领工资。”说 着一拍我肩膀,“你咋弄着哩,这么灵醒,连个女娃都考不过。”母亲说:“你 不是说要给东东保媒哩?”菊秀姑嘿嘿嘿干笑着:“人家现在咋还看得上咱农村 的,以后肯定要找城里的。以前我也在她妈跟前提叙过,那说她娃还小。人家早 就有那把握哩。”母亲说:“她甭说她娃嫁城里的,我娃以后还要娶城里的。” 菊秀姑呵呵笑着说母亲:“我姐这嘴上从来都不饶人。对了,咱村环娣家女子咋 样?长得又亲,要是愿意,我立马说去。环娣跟我是同学,你甭管,只要你愿意, 包我身上了。”菊秀姑说的是巧凤。母亲竟然满口答应。菊秀姑说她吃了饭就去 说。我急得直喊妈。母亲这才对菊秀姑哈哈一笑,说:“你这猴急鬼,不打听清 楚就想吃猪头。”菊秀姑一愣:“咋啦?”“环娣家女子比咱东东大俩月。”菊 秀姑一拍自家的额头:“你看我这脑子。我给娃另瞅另瞅,你甭管,东东的媳妇 包我身上了……”菊秀姑一走我就问母亲:“大俩月咋了?”母亲说:“宁叫男 大十,不叫女大一。”“为啥?”“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世上就行天在上地在 下。女儿一大,就把男人拿住了……”   23 高中   母亲叫爱玲姑给我补习英语,可我就是学不进去。   好几回都到许虹村子口了,又拐了回来。想写封信叫菊秀姑捎去,却不知该 说什么。最后凑了些祝贺之类的话,一见菊秀姑,又开不了口。菊秀姑那嘴,口 无遮拦的,转眼就是满城风雨……   我躺在炕上,头枕着手,望着顶棚发呆……   “升堂,升堂。”外面丑娃大在喊父亲。   父亲从厨房出来。丑娃大问:“东东哩?”   “你寻东东啥事?”   “没事没事。组长叫给你屋送份报纸。”   “坐会儿,喝口水。”   “不了不了,叫我把这报纸送完。”   “甭急,我给你拿烟。”   “手里有,手里有。”   丑娃大走了,母亲出来说:“队里订的报纸?咱还是头一回见。”   父亲说:“你啥都计较。给你你能认得?”   “不认得就不能包个瓜种子,裹个辣面子?”   “去去。我忙着哩,没功夫跟你磨闲牙。”   母亲进来,把报纸给了我:“给,《霍阳报》。”就出去了。   我百无聊赖地翻开报纸。第四版登了一则消息,县上举办暑期影评征文。我 坐起,仔细看了起来……   前几天村里刚放过电影《人生》,这些天连老奶奶都左一口高加林,右一口 刘巧珍的。大家一致认定高加林嫌贫爱富、忘恩负义,他最后的下场就是报应, 罪有应得。   我觉得高加林并不是这样的人……   就高加林刘巧珍的爱情悲剧谈人的个性   高加林刘巧珍终没有结合,是众所叹惜地一桩爱情大悲剧。然而我以为,假 使刘巧珍和高加林真的在一起了,未必就会变成一桩喜剧。且不说二人有无共同 志趣,共同语言,共同人生观、价值观等,但就刘巧珍的个性特征就为他们埋下 了悲剧的种子。   刘巧珍热情,泼辣,开放,敢说敢做。可是后来她变了,高加林刷牙她就刷 牙,高加林喜欢红色,她绝不穿绿色,她显然变成了爱情的奴隶,事事迎合高加 林的意志。一味的听话,一味的依附,完全失去了自我,想以此求得爱情的牢固 和一帆风顺,结果到头来事与愿违。   高加林思想活跃,抱负远大,独立自由,个性鲜明。他心目中的爱情是男女 平等、相互欣赏,就像并肩的两棵树,你开你的桃花,我开我的杏花。而不是一 个是树,另一个是藤,一方非得缠绕在另一方身上。   现代的爱情不是夫唱妇随,人云亦云。如果因此而忍辱负重,丧失自我,只 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所以,每个人不但要保持自己独立的个性,而且要不断 丰富,不断完善。再小的有棱角的砖头也比巨大的鹅卵石更能讨得建筑师的青睐, 就是这个道理……   写好后,我按征文后面的地址寄了去。   收假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眼睁睁地看着菊秀姑去了来,来了去。   我给许虹的信是撕了写,写了撕。   好啦,就这样吧。我打定了主意。我把信严严实实地封好。谁知收假前,菊 秀姑再也没有来……   开学那天,村里雇了辆四轮拖拉机把我们六个送去县城。   路过初中校门口,只见大门顶上插满了彩旗,两旁挂满了条幅。条幅上面写 着祝贺我校82届学生宋新辉高考考取全省文科状元;我校中考获全县第一,全市 第二;祝贺我校三(四)班同学雷艳获全县中考状元……   到了县城,街道上满是送学的家长和学生,远远望见学校大门上也是彩旗飘 扬,高音喇叭正播放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那熟悉动听的旋律:……啊,亲爱 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一进校门,正前方矗立着今年高考考入清华北大学生的大幅照片,头一个就 是我们初中校友宋新辉。   办完入学手续后去宿舍把铺盖放下,宿舍也是砖砌的实心通炕,但比我们初 中的宽敞多了。   高中初中基本都差不多,星期六上午也是上半天课,下午放学。   第二天早上刚上完数学课,班主任进来,手里拿张报纸,站在门口:“芮照 东,谁是芮照东?”   我站了起来。   “你叫芮照东?”   “嗯。”   “我昨天点名记着有这么个名字。”班主任就问我,“你参加县上暑期征文 了?”   “嗯。”   他照着报纸:“写的是‘就高加林刘巧珍的爱情悲剧谈人的个性’?”   大家的目光一齐朝向了我。   我一阵尴尬。   班主任问:“是不是这篇?”   我点了下头。   “给,星期天早上九点在县政府礼堂开颁奖会。”   我上前接过报纸。上面只是登了名字和题目,并没有内容。   星期五下午,父亲来了,骑着自行车,车后带着馍和红薯。我跑出教室: “大,你咋来了?我明天就放学了。” 父亲从兜里掏出封信:“你头一天刚走, 第二天来了这信,说是叫你星期天早上到县里开会哩。你妈说今日给你把馍一送, 就不用再跑了。”   我接过,抽出一看,是那张《霍阳报》……   来县城前我给自己订了个目标,高中争取发表一两篇小说。因为这是县城, 素材一定多。所以一有空,商店、工厂、车站、医院、县委、政府、农贸市场, 只要能去的地方都去。可是一段时间下来,和在镇上一样,并没有多大收获。   一定是我的方式方法不对,或许还有其它我不知道的原因,比如知识不足, 眼力不够。就拿通过外在观察人的内心来说,那怎样观察,观察什么,内心,心 又是什么,这些都不知道。   还有,语文老师在给我们讲解鲁迅小说《药》的时候,说文学跟美术、音乐、 舞蹈、电影等一样,都是艺术。艺术首先带给人的是美,是美的享受。我当时就 纳闷了。不是要有意义,有教育意义么?要弘扬热爱祖国,热爱党,热爱集体, 弘扬为国家民族做贡献的社会主义人生观,价值观……怎么是美,是美的享受? 老师说还有专门讲美的书,就是《美学》。而且美并不是好看的意思,而是什么 有意味的形式,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我听都没听过。   以前孙老师说借物抒情,托物言志,就是把人的感情愿望意愿等融进那些花 草树木飞鸟奔马等对象之中。而现在语文老师却说,这些对象都能进行形式上改 变,毕加索画的鸽子,梵高画的向日葵,以后我们还要学卡夫卡的《变形记》……   我听得晕头转向,如坠雾中。   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啊……   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对面是新华书店,比镇上的书店可大多了,书也多,中外名著应有尽有,而 且能随便拿着看。   我进去时,有几个小朋友坐在地上看着童话和卡通书,大人有的站在书架旁 边,有的靠墙站着,有的转过身对着窗户。   我今天没有心思看小说,几排书架都找遍了,也没有《心理学》和《美学》。 有本《文学基本原理》,里面也谈到了美。我站在书架前看了起来。   胳膊被撞了下,我下意识地合上书。原来是顾客,不是售货员。   周围那些人依然在全神贯注地捧着书。   售货员不时地在转来转去,虽然不说,但脸色并不好看。也是,要是都这样 看,那还卖给谁呀。   可书实在太贵,再说,那么多,总不能都买下来。   售货员提醒大家别把书弄脏弄折了时,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离上自习 还有一会儿时间。   来书店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心里一回比一回忐忑,感觉就像坐班车逃票一样。 售货员从跟前一过,心就嗵嗵嗵地跳。   我靠墙蹲下,把书搁在膝盖上,拿出纸笔。正在那儿抄写,有人拍我肩膀, 抬起头,是售货员:“小心别画到书上。”我忙不迭地点着头,把剩下的快快抄 完,把书合上放回原地。   我买了本鲁迅那薄薄的《朝花夕拾》。再去书店,就夹在胳膊低下,看书时, 心也不那么虚了。   《文学基本原理》讲得很清楚,不管怎么说,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还是第 一位的,形式表达是第二位的。再是人类社会经过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 会,资产阶级社会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符合辩证法的、社会历史发展的铁 的规律……   晓英和红琴提议在班里成立个文学社。   我们给文学社起了个名字——春晓。每星期开展一次活动,出一期报纸,每 月举办一次户外活动。   星期六回到家,母亲说永永不念书了:“他说他不爱念书。好说歹说,贵贱 都不去。”我说:“咋能由他么!”“不上就不上了。有人念书,也要有人种 地。”“永永哩?”“你满福叔给找了个师傅,跟上学泥水匠去了。”“都走 了?”“一说对就走了。”父亲叹了口气说:“呆屋做啥么,趁早学个手艺。我 和你妈还年轻,那点地也不够种。这旱地也指望不上。永永他犟,不听说,爱下 苦就叫下苦去。”母亲说:“娃爱下苦?娃还不是可怜你,可怜这屋里的日子。 你知娃给我说啥?他哥考上高中了,就一景供他哥。等他哥考上大学,他手艺也 学出来了,到时侯学费就不用熬煎了。”父亲站起身:“我也就是嘴上那样说 说……”   城   24 出差   夜里常常冷不丁地醒来,睁开眼,黑咕隆咚一片,窗口没有一丝的亮光。从 枕头底下摸出手表,借着荧光一看,才四点,再也睡不着。彩琳睡觉轻,我尽量 少翻身,可一动不动躺那儿真是难受。我小心翼翼地坐起,啪嗒一声灯亮了,彩 琳揉着眼睛,勾起脑袋,瞅着对面墙上的挂钟,说:“这么早!再睡会儿。”我 下了床:“不瞌睡了,你睡你的。” “把羽绒服穿上。”“不冷,坐车呢。” “别犟了,马上过年了。”看我往身上套茄克,她下了床,从我手里夺过茄克, 扔在沙发上,打开柜子。我连忙过去:“你上床去,我拿我拿。”她从里面拽出 羽绒服,给了我,回到床上,暖了一会儿,又把手塞进芮锐被窝:“没尿。”她 把芮锐从被窝抱出来,端到床边。我把衣服给她披上,把痰盂拿过去盛好。那家 伙眼也不睁,嘴噘着,拳头紧握,身子挺得跟根棍子似的,哼哼唧唧就是不尿。 彩琳一边嘴里不住念叨“芮锐尿喽,芮锐尿喽”,一边吁吁打着口哨,可那家伙 就是不买账。我说:“不尿算了。”彩琳说:“你把痰盂端好。”我拿手拨拉着 他的小牛牛催他。彩琳说我:“你小心把娃弄醒。”话未落音,哧地一声,那家 伙赌气似的,尿得老高,幸亏我躲得快。彩琳就笑,又赶紧忍住。我端着痰盂赶 忙去接,彩琳说:“那能接住?”“这小子故意的。”“自作自受,谁让把它逗 起来了。”彩琳把芮锐塞进被窝,小家伙一转身又睡去了。彩琳给他把被子掖好, 竖起枕头靠在上面。   我拿拖布把地拖了。母亲从小房子出来,悄声说:“我去给你打个鸡蛋,吃 了肚里暖和。”我说:“我们在外面吃。你睡你的。”母亲瞅着芮锐,对彩琳说: “干脆黑了叫跟我睡。你三个挤在一块都睡不好。”我忙说:“你娃晚上认人。” 彩琳说:“你儿子怕你晚上睡不好。”母亲说:“我白天又没事,今黑就叫跟我 睡。”彩琳却说:“好了妈,我还舍不得呢。”母亲啧啧连声:“搂你娃好像是 占啥便宜哩。”“当然喽。”彩琳满脸幸福地回过头瞅着芮锐说。   母亲说我:“出去穿暖和,快过年了,当事着。”“我知道,你赶紧睡吧。” 她看了看,转身进屋把门轻轻带上。   我收拾好了,过去揭开芮锐的被角。小家伙肉嘟嘟的拳头抵着下巴睡得正香。 我拿手指轻轻抚摸了下他的鼻尖和嘴巴。“别逗了,小心弄醒了。”彩琳朝孩子 跟前挤了挤,躺下,让我给她把身后的被子掖严实。   我拉了灯,出去了。   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天上看不到星星,仰起脸,没有下雪。过了会 儿,周围房子和树的轮廓才隐约显现了出来。   街上也没个行人。正走着,前面什么东西倏地跑过去了,吓人一跳。   到了公司门口,手插在兜里不想出来,抬脚蹬了蹬铁栅栏门。值班室门帘挑 起,跳出一片亮光。“谁嘛?”“杨师,我。”“芮经理?”“嗯。”杨师过来 开了门。   值班室热烘烘的,水壶在炉子上呲呲地响着。“你坐里头。”杨师把我让到 炉子跟前,“喝水。”我从包里取出杯子,他提起壶给我把水满上,弯腰从炉箱 里掏出个烤得金黄的馒头硬塞我手里。“趁热吃,我转一下去。”杨师拿手电巡 夜去了。我把馒头放回炉箱,那可是他的早餐。碳烧乏了,我往炉子里续了块。 听大门响,起来出去。是瑞霖。我把门打开。瑞霖对象小孟从摩托上下来,掀下 头盔:“芮经理,你来得早。”“也是刚到。车推进来,屋里暖和暖和。”“不 了不了。”他掏出烟,我说我不抽,他一个劲让。瑞霖说芮经理不抽烟,他这才 作罢。小孟在县消防队上班。小孟把头盔戴上,说:“那我走了。”“进来喝口 热水。”“不了不了。你赶紧进去吧,我走了。”   “真冷!”瑞霖哈着手,跑进值班室,立在烟筒跟前吸溜着鼻子:“谁烤馍 了?”她掀去羽绒服上的帽子,揭下口罩,脱去手套,脸对着炉眼。炉火把她的 脸映得通红,眼珠子越发黑亮了。她一边烤一边揉搓着脸颊。   瑞霖把椅子往炉子跟前拉了又拉,坐下:“把杯子给我。”我把桌上的杯子 给了她。她接过喝了口,吹了吹,又喝了口,问我:“拿张纸。”“纸?”“擦 下鼻子。”我拿过包翻了翻:“忘带了。”瑞霖站起,把杯子叫我端了,解开大 衣,从身后拉出包,取出两包纸巾,给我一包。她擦了鼻子,又把杯子要了去, 暖着手。杨师回来,瞅着瑞霖:“是霖?我还以为是惠琴家女子哩。”瑞霖说: “杨伯也学会取笑人了。人家才多大,我都多大。”“我真以为惠芹家女子要钥 匙开门上学哩。”杨师把炉火戳旺,“你多大?还不是个碎娃。”   车喇叭响。   杨师出去开门,我和瑞霖也跟着。是出租车司机刘师。   我叫刘师把车开到后面办公楼前。祈经理办公室灯亮着。我和瑞霖推门进去。 “车来了?”“嗯。”他站起身:“搬东西,走。”我说:“余书记还没来。” “余书记不去了。”“咋了?”“昨后晌局里来电话说今日要来哩,我叫他在屋 招呼一下。”“局里来?啥事?”“谁毬晓得,管他哩。”   刘师和瑞霖把东西搬到后备厢。有一袋子红枣,是我家乡的特产——玲玲枣, 核小肉厚,吃起来又甜又粘。它和其它枣不同的地方就是晒干了不起皱,从树上 摘下来圆鼓溜溜的,干了还是圆鼓溜溜的。陈伯头一次来就说好吃,以后每年我 总要给他带上些。彩琳也爱吃。划了新院子后,父亲载了两棵枣树,现在都已碗 口粗了。   我们准时出发了。一出门,刘师问:“还走原路?”祁经理说:“不走原路 你走哪儿?”“我听说从芮经理县上过去也有条路,比这边平。”“你走过?” “没有。”“你又没走过,要是迷路了咋办?还是走原路保险。”走了一会儿, 刘师问我:“芮经理,以前不太熟也没敢问。你咋跑这儿了?你霍阳我也去过, 比麋苑可大多了。”没等我说话,就听祁经理说:“咋来的?分来的。那几年国 家分配,分哪儿就是哪儿。”“噢。”祁经理掏出烟,又装了回去。   出了县界,天渐渐亮了起来,雾还没有散。祈经理睡着了,打着呼噜。   瑞霖轻轻碰了下我,朝祈经理一指。祈经理的头在前面椅背上一忽儿左,一 忽儿右地摇来摇去。瑞霖悄声说:“他也能睡着?”瑞霖是头一次和我们去山西, 往年都是李会计。李会计这几天感冒,打了几天点滴还不见好,就临时安排让瑞 霖去。   我不动声色地对瑞霖说:“到晋城了买上几斤干辣子。”瑞霖问我说:“干 辣子?晋城的辣子好?”“再买上几个小塑料袋。”“小塑料袋?”我指了指芮 经理的头:“抓把辣子放塑料袋里,搁芮经理头底下,回来这一路都给你碾成面 了。”“哧——”瑞霖急忙把嘴一捂,头一低,肩头乱颤。刘师从后视镜里瞅见 了,关心地问瑞霖:“你是不是晕车?要不把车窗打开?”“不是。”我依然不 动声色地说,“瑞霖正盘算着回来搞点副业。”刘师问:“啥副业?”“瑞霖不 让说,怕你知道了抢生意。”“生意?这我可干不了。我只会开车。”“关键是 怕祈经理忙不过来。”瑞霖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刘师,你别听芮经理 胡说。”   瑞霖掏出纸巾,把鼻涕擦了。可一看前面祈经理不住摇摆的大脑袋,又忍不 住要笑,赶紧把脸扭向窗外,再也不敢朝前面看。   瑞霖也开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地。我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靠在椅背上, 望着外面灰蒙蒙的景色。   有些困,可是睡不着。   刘师跟我聊天:“你霍阳那边人还是本分,我去过好几回了。”“你霍阳有 亲戚?”“没有,接送了几回娃。咱这边好多娃都在你那边念书。你那边教学质 量就是好。”“你娃也在那边念?”“我娃没有。旅游局局长家娃,叫我接送了 几回。”刘师叹了口气说,“现在娃娃念书是头等大事。芮经理,你那边到底是 老师教的好,还是娃娃学的好?”   “我想都差不多吧。那边老师就是抓得紧点。”“祁经理老夸你能写会算。 你学习有啥好方法。我那个一天也学哩,就是老看着不积极,没心劲。一天蔫头 耷脑的,就不像个初中娃,也弄不清毛病在哪哒。”“你从娃兴趣着手,喜欢学 习了就学得快,有心劲。”“兴趣?”“就是娃的爱好。多鼓励鼓励。”“我那 怂好像就没啥兴趣爱好。一天到晚窝在屋看闲书。”“你跟娃好好谈谈。”“我 娃平时跟我就没话,有啥也不跟我说。咱文化也不行,也不知跟娃说啥。是这, 你啥时有空到我屋跟我娃说说,看问题出在哪儿。行不行?你甭管,好酒好菜保 证招呼好。”“那你还是叫娃到公司来,我害怕前头吃了后头埋怨。”“芮经理 说那儿话么,就是不教也该吃还得吃……”   说了会儿话,刘师说:“还早着哩,你也眯会儿,早上起那么早。”   我的学习方法?呵呵,要是他知道了我的“学习方法”,不知还会不会这么 上心了。   晚上全校都熄灯了,我们还在晓英他爸办公室拿油印机印文学社刊物。星期 天,十几个男女同学骑上自行车全县各地跑。高二分文理科,我的数理化一直都 比史地政好,最后还是选了文科。英语一直都学不进去,高考连及格都没及格。   到西安后,学校活动多了,每次我们班都是主角。小品、快板、诗歌、笛子、 地方戏、秦腔丑角,笑声最高的不用问都知道,那是我们班的节目。第一学期, 我就被评为优秀团支书。   好景不长。   上届学哥学姐们要走了,叫我们去坐坐,这才知道留西安商业系统的五个名 额没一个是按成绩决定的。第二天早上,一副大红对联赫然出现在宿舍大门两边: 学习学习再学习无用,刻苦刻苦又刻苦白搭;横批:人强不如命强。第二天,学 生科长把我和班长叫了去,问明情况,冲我兜头就是:“狂什么狂!去,立马撕 掉!”我没撕,班长也没撕,学生科长就亲自跑了来。打那以后,学校再组织什 么活动都没我们的份。   九一年夏天我们分配,只一句话,打那儿来回那儿去。我去找学生科,还有 几个边远农场的名额空着没人去。只要不回霍阳,哪儿都行。教我们专业的齐老 师开会回来,一句话:“农场不去!”   他去找学校,后来又骑着自行车一趟趟跑省教委,最后学校答应把我改分到 我们地区——鸿门市。   第二天,我扛上行李,拿上派遣证和学生科开的条子到了鸿门行署,找到计 委主任,是个女的,姓吴,快五十岁的样子。她接过派遣证和条子看了眼,问我: “你是霍阳的?”“嗯。”“家在霍阳?”“嗯。”“农村的?”“嗯。”“咋 不回霍阳,也离家近点?”“我不想回去。”我不想跟她说那么多,她也没多问: “你先回去,两礼拜后再来。”   我赶到汽车站。鸿门离我们县城一百二十里,到了县城再坐去我们村的班车。 上高中时,搭公共汽车到沟西村村口下车,翻沟再走七八里路就到家了,这样能 近四分之一路程。其实主要为省两毛钱的车费。我们还扒过四轮、拖拉机,少走 一截是一截。   两星期后,父亲一大早骑自行车把我送到镇上。照永不在家。照丰也不在, 跟上学油漆的师傅去青海干活了。   吴主任见了我,抬了下眼皮:“下礼拜来吧,正联系呢。”   又过了一个礼拜去,人没在,办公室的人说是上午市上有个会。   下午两点半上班。没办法,只好等了。鸿门市没熟人也没亲戚。出了行署, 漫无目的地顺着人行道溜达。路过一道栅栏墙,看里面好像是个公园,假山、亭 子、走廊、草坪,走廊两边还栽有竹子,搭有藤架,藤架下面的石椅上三三两两 坐着人。我寻着入口,原来是市中医院。进去,从门诊大楼前面左拐,穿过一个 拱门,便和那些竹子藤架石椅会合了。我找了个荫凉的石椅坐下,拿出书看了起 来。约摸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到门诊楼。一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一点。   两点半准时赶到计委。等了一会儿,吴主任来了,说:“你回去吧,还没说 对。”“吴主任,我家离这儿远,来一回不容易……”“我也不容易。你这是计 划外调配,牵涉变更,得跟好几个部门协商。”“那,啥时来?”“下礼拜一。”   回到家,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唉!上学难,考学难,书念出来了分配难。” 姑姑说:“下次给人家拿上点东西。”母亲说:“拿啥呀?好的咱拿不起,拿起 的怕人家不稀罕。”姑姑说:“就买些点心啥的,叫人家知道咱有这个心就行 了。”母亲对父亲说:“要不你去问问守庸哥,他县里有亲戚,看拿啥东西好?” 我不以为然地说:“不用!你们别管,她总是要分的。”   第二天,父母还是准备了许多东西。除了点心,母亲还从舅舅家要了些红枣 豆子:“你守庸伯说拿上些豆子枣的也能行。”早上出门时,我把点心豆子偷偷 放到门后,只拿了枣。   到了行署,还好,人在,正和人说话,我便站在一旁。   进来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上前问她:“阿姨,麻烦问一下,谁是吴主 任?”那女人抬起头:“咋哩?”小伙把手里的条子给了她,她接过:“你派遣 证带没带?”“带了。”小伙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格式和我一样的纸给了她。我 凑上去一看,也是改签的。吴主任在上面签了字还给他,说:“你先坐沙发上等 一下,人出去办点事,回来就叫给你开。”然后转身对身后的女职员说:“小魏, 你给倒杯水。”话音刚落,进来个中年男人:“吴主任。”吴主任站起说:“字 签了,小魏来了就给开。”“感谢感谢!那你忙,我还有个会,就不打扰了。” 中年男人拍了下那小伙的肩膀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登时来了气。怎么能这样?这可是行署呀。   我打开袋子,胡乱摸了个枣塞在嘴里,故意把枣核吐在地上。   小魏回来了,开好介绍信,那位仁兄千恩万谢地拿上走了。   前面办事的人一走。吴主任抬头一见我,还是那句:没办对。我就问她: “刚才那个小伙跟我一样也是改派的,为啥一来就办了?!”吴主任仰起脸,眼 珠子往上翻,瞪着我。那眼神就像老慈禧瞪着胆敢以下犯上的奴才:“人家自个 找的接收单位。你要是也能找到我立马也给你开。”   什么?自己找的单位?怎么回事呀?我一时语塞:“怎,怎么是自己找的单 位?”   小魏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她点了下头。小魏把抽屉一锁匆匆忙忙 地走了。   “下礼拜再说。要不你就回你县上。”吴主任板起脸说。   看样子再呆下去也是无益,我就问她:“能不能把我分到别的县?”她头也 不抬:“行。下面县市随你挑。”我想了想:“那就到麋苑吧。”她拉开抽屉找 出我的派遣证,唰唰两笔:分麋苑。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推到我跟前: “下午小魏回来叫给你一开。”   一出行署大门,街边一个扫地的老头,我把那袋枣给了他。   信马由缰地走了好几条街了,心里依然耿耿于怀。   不知不觉又到了中医院。进去,一屁股坐在石椅上。掏出书,翻来翻去,一 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躺在石椅上,把书盖在脸上。   我翻身而起,拿出笔,在书后的空白页上写道:   证明自己   我要找一个   距父母远点的地方   证明自己   咬紧下唇扬起在校园编织的风帆   把一半命运交给上帝   另一半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如果风浪把我   摁在海底   也要用卵石和海草   堆座青山   雾障苍茫的柏油路上   把侥幸留给过去   平坦的前头   一定是荒芜   一只脚我系上希望   厄难牢牢捆绑在另一只脚上   既然选择了大地   旷野和荒漠   都是无悔的归宿   每当夜晚星火初上   那最先骤然而出的两个星点   定是母亲那殷切的双眼   至今我也读不懂   她是将我召唤   还是鼓励我前行   妈妈妈妈   背负着你的爱   儿将远行   我要找一个   离父母远点的地方   证明自己   这样就可以   把泪水   留在心底   把欢笑   寄回家乡   写完后,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   我到商店买了本稿纸,誊好。   下午到计委,拿起介绍信。临走时,把那首诗往吴主任桌前一推:“谢了! 留个纪念。”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门,竟然想,那女人会不会追出来……   鸿门人多,接触的人也多。麋苑我虽然不熟悉,也没去过,但知道它是景区, 各地的游客不少,部省级好几个厂矿都在那儿,也一样。再是,麋苑离霍阳远, 一个最南,一个最北。   当天下午从鸿门赶到麋苑劳人局报了到。干部组组长接过派遣证就问:“霍 阳的怎么分这儿来了?”我没回答。他接着又问:“这儿有亲戚?”“没。” “那咋不回自己县跑这儿来了?”“不想回去。”“半个月后来。”“半,半个 月?”“咋啦?”“这么久?”他拉开抽屉,里面厚厚一沓派遣证:“这些都还 没安排。”他把抽屉合上,看我还不走,就问我还有啥事。我说你随便找个单位 把我分下去吧。他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下下周才开分配会,会开了才能分。 懂么?”   回到家,姑夫说他有个自家屋哥在麋苑火车站当书记。第二天,我赶到麋苑 火车站,找着人。他领着我到劳人局,找到局长,当天就到商务局报了到。   在商务局办公室一坐就是四年,主要工作就是收发文件。把上面来的换个文 头发到下面各公司,把下面来的,又换个文头报送到上面。   局里十几个人,下辖大小十三个公司。我也常去企业,可企业领导和职工见 了总是客客气气,总是把你当上级,当外人、旁人。几年下来,我感觉在学校一 样,对城里依然是见皮见不到瓤儿。了解都不了解,更不要说写出小说了。   我打定主意下企业。就这样,来到了煤建公司……   祈经理手机响了,刘师把他叫醒。   祁经理掏出手机:“谁嘛?谁?大声点,听不清,我是长途。”   刘师把车靠路边停住,车窗摇了个缝。   “啊!是陈老板。”祈经理可着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说……你回老 家了?好好好,我直接到家去。行行行……”   瑞霖给吵醒了,睡眼惺忪。祈经理扭过头兴奋地说:“人回运城了,不用去 晋城了。”说毕抽出根烟,点上,说刘师,“这回你占大便宜了,少跑多少路。 是这,早上饭你把大家一请,咋样?”“今日一天三顿我请都没麻达。”刘师实 心实意地说,“是这,我也不想占这便宜,咱跑多少算多少,你看咋样?”祈经 理嘿嘿笑着没说话,给了他根烟:“行咧行咧。说多少就是多少。你说你是不是 把便宜占了?”刘师说:“我都说了,按跑的算。”“哈哈哈,好了。你只管早 上一顿饭,其它不要你管。”“你说吃啥?”“一人一碗羊肉泡。”瑞霖说: “早上吃啥羊肉泡嘛。”祈经理说:“叫我出纳娃说吃啥就啥。”刘师说:“没 问题。”瑞霖说:“那就喝稀饭。”祈经理说:“这瓜娃,没喝过稀饭。对咧, 就吃羊肉泡。”刘师说:“一人一碗羊肉泡,稀饭管饱,咋样?”祈经理拍着他 的肩膀,嘿嘿地笑着。   在前面小镇上吃了饭,瑞霖去付账,刘师硬不让:“说好的我请。”瑞霖说: “哪能叫你请。”祈经理在一旁说:“对咧对咧,叫娃给了,说笑哩,哪能真的 吃你。”可刘师按住瑞霖的包就是不松手。祈经理就说瑞霖:“刘师要掏就叫刘 师掏了,只几块块钱。”说着,一个劲给瑞霖递眼色。   重新上路了,刘师说:“其实我一听不用去晋城了,心里轻省了一大截。不 是怕远,那边路实实太难走了,天天只见修路,刚修好没几天又成窝子了。” “拉煤的车当然费路了。”祈经理说刘师,“现在甭急了,缓缓开。”说毕,连 打了几个嗝,“今日这稀饭就是熬的好,熬到了。”我说:“比祁婶熬的差远 了。”刘师也说:“那确实比不上。”祁经理笑而不语,算是默认。祁经理又打 了个嗝,我问:“没事吧?”祁经理按了按肚皮:“没事没事。”我说:“刘师, 都怪你。以后请客是请客,平时祁经理根本就不爱喝稀饭,你一句稀饭管饱,害 得祁经理一连喝了三四碗。你看把肚子喝得难受的。”祁经理忙替刘师开脱: “哪难受了,不难受。”见瑞霖笑,祁经理还回过头纠正说:“哪有三四碗,就 两碗。”   手机又响了,祈经理一看给关掉了:“局里的。”说刘师,“到电话亭跟前 停下。”   祈经理打完电话回到车上,一脸的不快。我问啥事,祈经理说:“局里郭书 记。”“咋了?”“没说,说是要等我回来。大概还是明年叫增加经费的事。丁 局长先给我说过一回,我说没钱。这伙狗日的把心都死了。现在企业都成啥了, 职工连工资都发不出,你的把财政卡拿上,还月月要经费。一点都看不着职工可 怜。唉!”瑞霖说:“郭书记夏天拉了一吨煤,到现在也不见吭气。”祈经理说: “净不要脸!”瑞霖又问:“会不会是来检查股份制?上次检查了半截就走了, 有的表我还没填完哩。”祁经理说:“不是。”刘师问:“你单位股份制是咋弄 的?汽车站也叫交,没人搭理。”祈经理说:“一人一千块,大家就都成企业股 东?哼!净日空哩。”刘师问:“那交了以后单位是不是真的都由职工说了算?” “屁!猫叫了个咪。国有局还是占大头。国有局委托商务局管理,公司领导还是 局里任命。这不还跟以前一样?你说这是不是脱裤子放屁?有的单位叫职工缴两 千,领导五千。我不,豁豁吃豆角,一(捋)律,一人一千。你就是叫职工缴上 一万,国资局土地一项就是三四百万,还是比你多的多……”   半天没人吭声。刘师又问:“你这新来的局长是不是姓丁?”祈经理嗯了一 声。“这人咋样?”祈经理嗫嚅了半天:“不熟。”我也不熟,只听文斌说起过 一回。   陈伯的车就在门口。刘师把车挨它后面徐徐停下。正往外拿东西,陈伯出来 了。祈经理忙迎上前去。“放下放下,叫娃拿。”陈伯拉着祈经理的手,“年年 弄这套做啥哩。冻得,路又不好走。”祈经理说:“不见你一面我过不安年。” “哈哈。咱这黑脸有啥好看的。明年再不准来了,要来就开春,天暖和了。对了, 明年我还是过去看你。”“哪能倒骑驴么。”“说定了说定了。往屋走往屋走。” 陈伯瞅了一匝,“你那书记、会计哩?”祁经理说:“局里来人了,在屋招呼 哩。”我上前握住陈伯伸过来的手:“陈伯。”陈伯笑眯眯地打量着我:“以前 没媳妇熬煎得不胖,现在有媳妇了咋还这么瘦?”祈经理回过头:“看你说的。 你也是过来人,这结婚才几年,能胖?”陈伯说他:“给娃当叔哩,老不正经。” “陈伯伯,过年好!”瑞霖上前笑脸盈盈。“好好好。都好都好!”陈伯用询问 的目光望着我。我给他介绍:“出纳瑞霖。”陈伯回头给儿媳安顿:“娃穿得这 么薄,赶紧叫回去坐炕上。”瑞霖连忙摇头:“不冷不冷。”陈伯儿媳拉着她手 先进屋了。“陈老板,给你拜年!”刘师一拱手,陈伯一还礼:“一路上你最辛 苦了!明年我给你拜年去。走,赶紧进屋进屋。”   屋子里温暖如春,大方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点心和果子,好多都是南方的。 芒果,荔枝,杨桃,山竹,柚子,火龙果……陈妈笑呵呵地给大家倒茶。我从她 手里接过茶壶,把桌上的杯子一一满上。她问我父母媳妇娃都好。我说都好都好。   陈妈叫我们别客气,吃吃吃。刘师要给她让坐,她按着刘师胳膊不让起来。 陈妈把热水瓶的水倒在茶壶里,提着空瓶又出去了。我跟陈妈到厨房,提起水壶 往热水瓶里灌:“陈沁姐没回来?”“没有。看十五能不能回来。唉!就是回来 也是转上一圈就走。以前要留学全家就没一个人愿意。这大学都上了,学问也该 够了。不行,非要上。留学回来了结婚又不结,结了婚该要孩子了又不要,你说 这……也不知她心里咋想的。”   我把热水瓶灌满提着出去了。   “老板,明年还得靠你了。”祈经理捏了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陈伯 说:“你说咋弄就咋弄。原鼓旧锤,你还是领导,我听你的。”祈经理哈哈笑着, 拉起陈伯的手:“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见外了。”   午饭在宾馆吃的。和往年一样,一上来酒先喝一通,最后满桌的饭菜也吃不 下多少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起身告辞。陈伯挽着喝得有点高的祁经理,走到车门口, 把门打开,扶他进去坐好。祁经理想起了什么,下来,过去把后备箱打开,一看 塞得满满的,还有一只杀好的羊。“老陈,这,这不能要!”他想拿出来,可站 都站不稳,提着羊腿叫我,“芮经理,你,你过来。”陈伯把他连推带促弄进车 里,门一关,又过去把后盖盖上,一拍刘师肩膀:“路上开慢点。”陈妈对我说: “过了年天暖和了领着媳妇和娃来。记得呀。叫我也看看娃。”   车子一转过弯,祈经理就说:“老陈这人就是好!就是可以!唉!咱也拿不 出啥好东西,年年都是些苹果枣的,东东西西一大摊,不值几个钱。总想说好好 报答报答人家……”刘师说:“人家有钱,也不在乎。”祈经理说:“咱老是狗 掀门帘,嘴在前。”刘师说:“我觉得现在虽说是钱的社会,可有时不一定全都 得靠钱。我觉得你和老陈都没架子,都是实诚人。我说的都心里话。我这人嘴上 也不会说,可就是爱和你在一块,还有芮经理……”   手机又响了,还是郭书记。过了黄河大桥,祈经理才给回过去。郭书记问他 几点能回来,说今晚在公司开会。郭书记说他给余书记通知了,叫中层都参加。 祈经理关上手机,自言自语地说:“啥事么,还叫中层都参加?”他打电话问余 书记,余书记说他也不清楚。   25 祁经理叫换了   到公司了,祈经理安顿刘师把东西先放他家里,然后我们下了车。瑞霖说她 不去了:“我又不是中层。”祈经理说:“走吧走吧,一会儿这伙肯定还得吃饭, 你还得清账。”   职工们都在会议室坐好了,李会计也来了。   一见祈经理,郭书记热情地站起身握住双手:“老经理辛苦了,辛苦了。赶 紧坐下。倒水,倒水。”   我俩坐下后,郭书记把他跟前的茶杯端给祁经理:“先把这杯热茶喝了再 说。”祈经理推了回去:“没事没事。时间不早了,开始吧。”“酒不要紧吧?” “不要紧。”“那咱就开会。”郭书记把烟在烟灰缸跐灭,从局办公室谢主任手 里接过文件,先咳咳两声:“那啥,咱们现在开会。局里昨晚召开了一个局长办 公会议,对几个公司,包括我们煤建公司的领导班子做了下调整。现在我把文件 给大家传达一下。”他又咳咳了两声,念道,“‘麋苑县商务局关于吕柱国等同 志任职的通知。麋政商发2000(001)号文件。’别的公司咱就不念了。‘任命 吕柱国同志为麋苑县煤建有限责任公司经理;祈春来同志为麋苑县煤建有限责任 公司检察员,享受正职待遇。麋苑县商务局。2000年1月21日。’下面那啥,我 们把新经理请上来跟大家见个面。”谢主任闻声出去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大家也都一脸愕然。祈经理手,不,全身都在抖,我从连 椅上能明显感受到。余书记双臂交叉,面无表情,木雕泥塑似地靠在椅子上。   谢主任和吕柱国进来,坐下。郭书记说:“吕柱国同志大家都认识,是咱们 向阳商店经理,以前在咱们这儿也干过。这次主要是考虑到祈经理年龄大了。咳 咳。祈经理呢,在咱们商务系统兢兢业业干了几十年了,是个老同志,老党员, 老先进,也是我们商务系统的一面旗帜,贡献有目共睹。尤其在任咱们公司一把 手期间,把一个亏损单位搞成我们商务系统效益最好的单位,功不可没。虽然从 一线上下来了,但是,离岗不离心,离岗不离责。毕竟那啥,以后还要靠这个单 位发工资,还是单位的主人。所以,有义务,有责任把单位的工作共同搞上去。 再是,咳咳,呵呵,要正确对待这次工作调整,毕竟那啥,年龄不饶人,岁月不 饶人。就拿今天来说,天气这么冷,还要远赴山西,劳苦奔波。说句结实话,也 应该享享清福了。所以我希望祈经理继续发扬老先进,老党员的高风格,高风尚, 搞好传帮带,共同把公司的各项工作搞上去。在此,我代表局里对祁经理这些年 的突出贡献表示崇高的敬意和感谢!大家鼓掌。”说毕带头鼓起了掌。喝了口水, 清了清嗓子,郭书记继续说道:“下面,我代表局党委,对新班子提几点要求。 我希望新任经理能以党的十五大精神为指针,认真学习贯彻‘三个代表’,虚心 向老经理请教,团结广大职工,再接再励,使咱们公司各项工作再上一个新台 阶……好,时间不早了,我就说这么多。”吕经理带头拍起了手,大家也跟着拍 了起来。拍过手后,郭书记说:“下面请新老经理握个手。”吕经理起来伸了半 天,可祈经理坐那儿一动不动。我推了下他,还是不动。吕经理收了手,坐在那 里。郭书记忙打圆场:“祈经理今天跑山西为签合同可能累了。下面请吕经理给 大家讲话。”他往旁边挪了挪。吕经理从上衣口袋掏出张纸,站起:“尊敬的局 领导,职工同志们:今天我有幸被麋苑县商务局任命为我们煤建公司经理,这是 局领导对我的信任。今后我一定不辜负领导的重托,认真学习党的十五大文件精 神,深入贯彻‘三个代表’,带领广大职工,把公司各项工作搞好,更上一层楼, 迈上新台阶。谢谢大家!”“好好好!大家鼓掌。”郭书记说,“言简意赅,言 简意赅。那啥,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吕经理,你该安排就安排吧。”   吕经理就问谁是会计,谁是秘书,叫把财务和行政印鉴交到他这儿。祈经理 说:“甭急!着啥急嘛,我这个经理还没交接哩,哪轮得上他们!”郭书记说: “祁经理,你说你说。”我从没见过祈经理脸色那么吓人,眼睛像是要冒出火: “我只一件事。就是把山西货款给人家清了。这是开始跟人家说好的。每年年底 手续结清,第二年再重新续。咱一共欠人家十三万。把这笔款还了,手续到头, 再说交接。”郭书记望着吕经理。吕经理说:“货款等我看了帐后,只要属实, 该给的就给人家。”祈经理说:“李会计,把帐拿来,叫看一下。”郭书记说: “这个不急不急,过了看也不迟。”祈经理说:“别!我这人胆小,欠人账还不 了怕人家寻我后门。”郭书记看着吕经理。吕经理小声问他:“你看咋办?”郭 书记就问祁经理:“你说准,是不是只这一件?”“就这一件。”“那也行。李 会计,你下去后就照账上把款给人家汇了。”祈经理说:“现在就办!开个汇票, 用不了几分钟。不耽误你们吃饭。”   郭书记瞅瞅吕经理,又看看祁经理,无奈地说:“李会计,那你去查一下账, 只要属实就给开了。”   李会计出去了,过了会儿,把帐本和开好的汇票拿来放到郭书记面前。郭书 记扫了眼,推给吕经理。李会计给他指了帐本上的数字,又指了汇票上的数字。 吕经理就问:“把这汇了还剩多少钱?”“不到一万。”吕经理半天不吭声。郭 书记拿胳膊肘扛了下他,他这才合上帐本还给李会计。郭书记说:“再叫祈经理 看看对不对?”   祈经理接过汇票看了,往兜里一揣,说李会计:“明天我到银行去办,就不 用你跑了。”郭书记问他:“再有啥事没有?有事你尽管说。”“没了。”郭书 记说:“那是这,今天就到这儿。以后有啥事咱再说。吕经理,那我们就回去 了。”说着站起身。吕经理拉住郭书记,对我说:“芮经理,你先把郭书记和局 里人叫你办公室招呼一下。”郭书记走到祈经理跟前:“走呀,到你办公室喝口 水。一会儿都去吃个饭,吕经理今日请客。”祁经理冷冷地说:“一天都没进房 子,炉子也灭了,电壶也没灌。”祈经理站起来,“今日有点喝多了。我先走 了。”   祈经理一走,郭书记对吕经理说:“芮经理也刚回来,房子炉子肯定也没着。 我就坐这儿,你说你的。”吕经理叫会计和秘书把印鉴拿来塞进他的小皮包。又 问出纳在没在。我说来了。吕经理叫我把瑞霖叫进来,叮咛她,没有他的签字一 分钱都不能支。瑞霖说:“刚才李会计把印鉴都收走了……”下面的话没再往下 说。吕经理一看自己手里的包,噢了一声。   饭安排在麋苑宾馆。我们到时,丁局长已经坐在里面了,披着黑呢子大衣, 头发纹丝不乱。旁边坐着个女的,叫罗君亚。我和丁局长是头一次见面,宣布任 命时只叫了经理书记。余书记回来只是说年轻,有文凭。以前的几届局长年龄都 比较大,都是从基层一步一步上去的,文化都不高。   一共两桌,瑞霖和公司中层他们在外面一桌。我、吕经理、余书记陪着局里 人在包间。郭书记对丁局长说:“老祁不来。”丁局长无动于衷。吕经理一坐下 就埋怨:“郭书记你也是,他要转账你就叫转?你头也太软了!”郭书记满脸堆 笑,刚要说话,就听丁局长说:“吃饭哩,说那些闲事做啥!有事下去说。”   吕经理叫丁局长点菜,丁局长把菜单推回他面前。吕经理问:“还是老样 子?”丁局长鞥了声。吕经理把我们这边点了,又给外面点了两凉两热,然后叫 服务员上。我还是头一回吃鳖、喝茅台。鳖一股土腥味。我平时不喝酒,茅台也 没喝出啥滋味。   吕经理和丁局长正划拳来着,李会计推门进来:“我们吃完了,没事我几个 就先走了?”吕经理说:“一会儿咱开个会。”丁局长说:“都啥时候了,有啥 明天到单位说去。”吕经理忙说:“行行。”转身对李会计,“那你叫大家都回 去吧。”李会计刚要走,吕经理又把她叫住,“等下,把帐去结了。”“帐是瑞 霖结。”“那,那你叫瑞霖等一下。”   快十一点了饭才吃完。丁局长、郭书记、吕经理明显都喝多了,尤其是吕经 理,走路踉踉跄跄。   局里人先送回去了,罗君亚没走。吕经理叫我把瑞霖叫进来,让她坐在旁边 的椅子上,对我说:“芮经理,呃——”吕经理打了个嗝,“局里对你印象不错, 说你是人才,是个干实事的人。呃——他祈经理准个球,是他把煤建公司搞上去 的?嗤——谁不知道他那两下子,还不都是你兄弟。呃——以后业务哥都交给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哥以后走了,你甭管,我跟丁局长说,这位子留给你。瑞 霖,明天买个手机给芮经理,呃——每个月再给芮经理加一百元岗位津贴。”余 书记站起来离开座位,说去下厕所。吕经理就对他说:“没事了你也就先走吧。” 余书记抬脚就走。   我对吕经理说:“这事应该先跟余书记商量一下。有电话,用不着手机。” 吕经理毫不在意:“这点事我都拿不住,还当怂一把手哩!照东,以后跟上哥, 呃——保证比他姓祈的实惠得多!哥绝对亏待不了你,不信你就等着瞧。呃——”   吕经理掏出手机看了眼,对罗君亚说:“走,歌,歌厅吼他几嗓子去。”罗 君亚说:“你过来过去就那一个歌,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你也学个新的。”“今 黑我,我,我不唱。”吕经理把胳膊往我肩膀上一搭,“今黑叫咱芮经理唱。” 罗君亚望着我:“芮经理能唱歌?”“你听了就知道了。给你说句实话,局里这 么多人,我就服咱芮经理。去年七一,芮经理上去一首那个啥草原的晚上……” 瑞霖忍不住咧了下嘴。吕经理就问她:“瑞霖你笑啥?”“是《草原之夜》。” “对。就是这首。你听过芮经理唱没有?”瑞霖点了下头。“咋样?”瑞霖笑而 不语。“是不是很棒?当时芮经理一唱完,我跟上就喊,再来一个。底下人都跟 我喊再来一个。芮经理再唱了一首那啥,反正调子拐来拐去硌硌拧拧的,高难度, 绝对高难度。咱是唱不了,舌头硬,拐不过那弯。”罗君亚好奇地问:“啥拐来 拐去硌硌拧拧?”吕经理又问瑞霖:“那歌叫啥名?就是那啊来鞥去的。”瑞霖 说:“《乌苏里船歌》。”“对。今黑咱搞个芮经理专场,叫你听一下。”罗君 亚似信非信,问我:“芮经理,真的假的?”吕经理站起身:“说那多话做啥。 ‘真金子不怕火炼,亲娃不怕试验’。上歌厅。”我哪有心情:“今黑算了,刚 喝了酒,又跑了一天。太乏了,下次吧……”   走时,吕经理叫瑞霖把空酒瓶子拿上,说那还能卖多少多少钱。   我们叫了出租。罗君亚在吕经理家附近下了,我和瑞霖把吕经理送回家。上 楼道时我扶着吕经理。瑞琳要搭手我没让,叫她在后面提着空酒瓶。到家后,连 人带瓶子一块交给了吕经理老婆。   下了楼梯,我问瑞霖:“吃了多钱?”“一千六。”瑞霖奚落我,“你和祈 经理老是抠抠掐掐,看看人家。”我平时和祈经理出差,就一碗面,外加一碗免 费的面汤。到车跟前,瑞霖没再往下说。路上我问瑞霖,是不是祈经理跟吕经理 中间有啥过节?瑞霖说肯定了,可具体她也不清楚。到了公司门口,我说:“叫 车把你送回去,我到祈经理家转转。”瑞霖说她也去。   一进公司,就听有人在唱歌。仔细一听,是裕旺家在唱呢。   祁经理果然没睡。祈婶开了门,两眼通红,一见我俩,泪唰唰往外掉,俩手 抹都抹不过来。祈经理从沙发上起了几起也没站起:“给娃倒茶。”他嚷祈婶, “再甭哭了。我又没死!”瑞霖忙说:“不渴,不渴。不倒不倒。”她把祈婶扶 进沙发,挨她坐下。就听祈婶说:“你听听,你听听。打他一进门,那狗日的就 开始唱。半夜唱的是你屋死了人了!”祈经理说她:“人家在他屋唱管你啥事! 他有本事到我门口唱,看我把他怂拌得死拌不死!”瑞霖劝道:“他愿唱叫他唱 去,只要他不嫌人说。”祈婶说:“好娃哩。你是不知道,人家当官都是跟上洋 火沾光哩,我跟你叔一天到晚担惊受怕,净是操不完的心。他脾气不好,动不动 就得罪人。柱国以前在这儿上班的时候,你叔是管业务的副经理。黑了那怂值班, 偷的拿蜂窝煤出去换啤酒喝,叫你叔逮住了,要罚款开大会的,最后那怂有门道 调走了。我就说他,人家经理书记都睁只眼闭只眼,就显你能!又不是你屋里的 事。   “这回他调回来当经理没几天,又把裕旺的业务主任撤了,叫他媳妇跑到我 屋连哭带闹。以前管个烂业务,跟这个嚷那个嚷,一天就听他在院子里喊叫,当 经理了还是这样。现在彻底到头了,你说咱落了个啥?落了个啥!”   瑞霖说:“谁都把人维持不完,也得罪不完。祈经理来以前啥样,现在啥样, 人都能看着。撤你裕旺,是你裕旺做的不对。裕旺做的那些事谁不知道,他还唱 他的啥哩,不嫌人笑话!”“好娃哩,人都和你一样想就好了。你说局里那些当 领导的,一个个就看不见?我就不信吕柱国是个啥货他们就不知道?把个好端端 的向阳商店连房子带地叫他卖光卖净,职工上访的上访,告状的告状,我就不信 上头领导都看不见、听不着?”祈经理说她:“少说两句,就你话多!泡茶去, 我跟照东说几句话。”瑞霖说她去。   祈婶起来和瑞霖到厨房去了。祈经理说:“我刚给老陈把电话打了,从今以 后见款发货,不敢再弄这赊账的事。你可千万不敢再去难为老陈,到时还不上钱, 把你手夹住甩不脱不说,把人家老陈也弄得不得安宁。吕柱国这怂你是不了解, 我可清底,吃谁饭砸谁锅,一点正路都不走,啥钱都敢花,日鬼捣棒槌,翻脸不 认人。以后你管业务,能弄下便宜煤咱弄,但记住一点,必须是先款后货,甭做 掂篙撵船的事。我给你安顿的就是这事,你可千万要记住……”   瑞霖给我们把茶倒好。   坐了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了,我跟瑞霖起身告辞。祈经理叮嘱说:“以后没 事就甭来了,有啥事打电话,那货心小,看见了对你俩不美。”祈婶说:“照东, 到县上找找你乡党,赶紧调走吧。你有文凭,正二八经的大学生,呆这儿有啥前 途?你看着,这公司非失塌到这怂手里不可!”祈经理少有地附和:“你婶说的 对着哩。能调出去就出去吧。那一年你不该听章局长的,从局里跑出来。”   章局长其实是我们局原来的章副局长。   我说:“真的不管章局长的事,是我自己要走的。”   一下楼瑞霖就问我:“章局长是咋回事?我也听人说过章局长为让他儿媳上 班,叫你下来了。”“甭听人乱传,不是那么回事。”“那为啥人都那么说?” “我来时,正好赶上章局长儿子对象闹事,要调到行政事业单位,否则不见结婚。 我一走,刚好腾出个指标,顺便也给章局长解决了问题。就是因为这事大家才那 么认为的。”“章局长不是答应叫你当经理?”瑞霖紧接着问道。   我欲言又止。   局里当时是这么定的。我担心自己没经验,万一把企业搞砸了,百十来个职 工吃饭怎么办,所以想在副职上先熟悉一段时间再说。年底,局里调来个新局长, 把祁经理调了来,章副局长为此还跟人家起了争执,俩人一直都不愉快。后来县 里组建环卫局,章副局长他妻弟负责。章副局长帮我要了个指标,我没去,叫彩 琳去了。彩琳之前在秦岭机械厂上班,她爸爸妈妈都是厂里退休职工。   瑞霖叹息地说:“章局长现在也内退了,没人替你说话了。唉,我也觉得你 当初不该下来。”   也听不到裕旺唱了。瑞霖揉了揉眼睛,叫我看她眼睛红不红:“我一见人哭, 就不由自家。”我说天黑看不请。   在门口给瑞霖挡了个出租车。   回到家,彩琳拉着灯。我说:“咋还没睡?”母亲小房子灯也亮了,我推门 进去。母亲掀去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咋回来这么晚。锅里还有饭哩,我给 你热热。”我说:“我吃了。你赶紧脱了睡吧。”   母亲脱去身上的棉衣躺下,我帮着把被子掖了掖,关了灯,出来把门拉上。   彩琳披衣靠在床头,低声问我:“咋了?”“啥咋啦?”“看你脸色不对 劲。”我下意识地捋了下脸颊:“没事。睡吧。”我把外衣和裤子脱去,坐进被 窝。“到底咋了?”彩琳瞅着我。我故作轻描谈写地说:“祈经理叫换了。” “祁经理叫换了?啥时候?”“就刚才。”彩琳坐直了身子:“咋,咋一点影星 都没有?换谁了?”“吕柱国。”“不,不是说你么?”见我不吭声,她紧接着 问道,“吕柱国是你单位的?”“以前在这呆过。”   “你,你……我真不知道该咋说你!”身上的衣服掉了,我帮她披上,她又 赌气地抖掉。“半夜了,甭把娃吵醒。”其实我是怕母亲听见。彩琳忍不住: “我真的不知道该咋样说你。这么多年了,你就是不听。开始不让你从局里走, 现在谁不是挣死没活地往行政事业单位跑?你可好,说啥呆局里没意思,浪费你 的光阴。这个看不起,那个看不上。今日笑话人家会计一条板凳坐了几十年,明 日笑话统计几张报表填了一辈子……”“好了,少说些!睡呀。”“就说去煤建 公司,既然下去咱就当一把手。现在从市里到县里,县里到乡里,不当官谁愿意 下去?当时局里叫你当一把手,你说啥,担心自己没干过干不好,要适应一段时 间。一个烂基层公司有适应的啥么?人家一个个经理书记,初中小学文化,说上 就上,眼都不眨一下,你正儿八经大学生,却要适应适应,叫人听了谁不笑话? 都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等你适应了,局里领导换了。一朝君王一朝臣,谁还 认得你是老几?”   彩琳嘟嘟囔囔叨叨个没完,我说:“一直没发觉你口才这么好,快赶上宋世 雄了。”“你少给我嬉皮笑脸。”“我的事我心里有数,不用你操心。睡吧,我 真的困了。”“我操心是为谁?现在这社会,你就是再有本事,不跑人家能提拔? 早听我的,你早都提拔了……”她埋怨完我又埋怨别人,“你们局里也真是,换 个领导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一样,啥手撇么……”   我转过身子,不再搭理她。   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正在厨房做着早饭,锅在炉子上吱吱冒着热气。洗漱 毕,我去了厨房,拉了个凳子坐在炉子跟前。母亲说:“还早着哩,你再睡一会 儿去。昨晚睡的那么迟。”我说睡够了,不瞌睡了。母亲边调菜边问我:“咋, 你祁经理叫换了?”我想昨晚母亲肯定都听见了,便若无其事地说:“你甭听彩 琳嘴里胡说。”“不光彩琳说,这院子里好多人都说你当初就不该离开原单位。” “叫你不要操心你就不要操心,一辈子了还没操心够?”“死了眼一闭就不操心 了。”   母亲把菜调好,也过来坐在炉子跟前:“我这几年给你看娃,也听哩看哩, 几个老婆子也坐到一块儿说哩,这城里跟农村都一样。我觉得城里有时候还不如 农村,人都皮薄的。昨天我引娃出去,水利局门口有一家开业哩,鞭炮没响完。 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娃就拾没响的在响着耍哩。从水利局过来个老汉,炮刚落到 袖子上了。老汉不行,就叫娃赔,把娃的大人都叫来了。后来老汉的女也来了。 最后叫娃掏了二百元。搁在农村,谁要那钱哩?叫人说你大人跟娃娃计较。衣服 好好的,又没烧破,就是炸黄了,回去洗洗就没事了。都老汉了,好看咋咧,难 看咋咧。你不知老汉那女嘴厉害得,说衣服三百元买的,非叫照原样买新的不可。 后来旁边人劝,赔了二百。”   我说:“她说三百就三百,叫她把发票拿来!”   母亲说:“我说的意思是,城里人多是多,热闹是热闹,人和人总觉得淡的, 比农村还淡。你看这单位上的媳妇婆娘,农村都下地劳动哩,回来都乏乏的,哪 有那么多闲时间生那些闲事。这里头人啥都不做,一天净坐哩,你看她,她看你, 你学她,她学你,你生个这事,她生个那事,脾气还都薄的。叫我说,官能当了 当,不能当就甭当。戏里也都唱哩,朝里有人好坐官。咱不当官也不惹人,平平 安安顺顺当当比啥都好。我和你大还能做动,地里活还能干,一年收入也够我俩 花。永永和丰丰都有手艺,都能顾住自家,不拖累你。你就一个芮锐,你跟彩琳 两个人工资也够了。心放松些。你看看你这身体,念书考学熬煎不得胖,这都工 作了,还不胖。不管咋样说,咱还考上了,不用东山日头背到西山,就是再不好 也比在农村强。我和你大不图你弟兄三个这哩那哩,只要都和和睦睦,顺顺当当, 过年过节回来在一块热热闹闹就对咧……”   母亲问我几点了。起身把锅端了下来,问我叫不叫彩琳起来吃。我说不叫, 她多会起来多会吃。   我吃完饭就上班去了。   26 吕柱国   早上的职工大会,余书记机械地宣读完局里的文件,说:“吕经理呢,老职 工都认识,以前在咱们煤建公司参加的工作。下面吕经理讲话。”   吕经理咳咳两声,煞有介事地说:“我说两句。闲话套话就不说了,我要强 调的是,在各项工作步入正轨之前,希望大家坚守各自的工作岗位,遵守纪律, 听从领导的指挥。徐秘书。”徐文站起。“你下去抓紧叫祈经理把办公室腾出 来。”徐文从口袋掏出钥匙:“今早祈经理把房子钥匙给我了。”吕经理接过, 回头问我:“芮经理,你还有啥要说的?”“没啥。”“那就散会。”   一出会议室,阎香叶手搭在曹裕旺的肩膀上,挤眉弄眼地跟在吕经理身后。 阎香叶不小心把吕经理的鞋跟踩掉了。吕经理回过头,小声地给了句:“长眼出 气哩。”阎香叶朝他肩上轻轻一捶,像是故意要大家听见似的大声说:“你才长 眼出气哩。”吕经理蜷起小腿勾鞋,不小心蹭到裕旺的裤子上。阎香叶把吕经理 肩膀一拍:“你把人家裕旺的裤子踢脏了,给人家赔。”吕经理没搭理她。   吕经理把办公室门打开,曹裕旺和阎香叶便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后来 他们把门一关,里面便不时传出阎香叶哈哈哈哈的大笑声。   在楼道口站了一会儿,我没去办公室,来到煤场。田师傅瞅瞅附近没人,边 换工作服边低声对我说:“这下裕旺和香叶得势了。”“得啥势了?”“你是不 知道,这三个以前招工时一搭分来的……”   机器发动了,工人们开始打煤球。田师傅说:“芮经理,香叶没来我组开不 了机。”“你去叫她下来。”田师傅说:“你帮忙叫下。我不爱上楼。”   我敲开门,说阎香叶:“机子都开了。”吕经理就催他俩:“赶紧上班去。” 阎香叶故意朝他大声说:“知道了。”走时,她问裕旺,“二把手,你还不走?” 职工们把推煤车的戏称“二把手”,推车不是两个把手么。“一把手”指拿锨的。   我回到办公室,把炉子生着,闭上门,坐在办公桌前,顺手拿起案头的书翻 着。电话响了,我拿起,是陈伯打来的:“照东。”“陈伯,你好!”“我听老 祁说你公司换经理了?”“嗯。”“你今后有啥打算?当初沁沁给我一说,我就 给你说,现在能力成绩是一方面,主要还在关系。我现在也快退了,原来想说把 你帮上去,叫老祁耽误了这几年。现在又来了这个,一时半会肯定走不了。你看 你现在弄的。我也看咧,你这性格不适宜在企业呆,最好还是回原单位。用钱你 就说。”“不用不用……”   瑞霖推门进来,拿着去山西的票据,我签过字还给她,她没接:“你叫吕经 理签字去。”“咋啦?”“我不想去。你去。”“为啥?”“就是不想去嘛。”   这都怎么了。   我拿起单据。   吕经理看了看,没言语,把字签了,说:“你先坐下,我跟你说个事。”我 刚坐沙发里,门忧忧虑虑地开了,从外边伸进一位四十多岁陌生女人的脸。她先 看了眼我,把头扭过去,一瞅见吕经理,使劲一推,门咣地撞在后面的墙上。她 从兜里拿出条子,朝吕经理面前一拍,一伸手:“给钱!”吕经理对我说:“芮 经理,你先去。一会儿我再叫你。”我出去,吕经理把门关上,可那女人又把门 大开:“关啥门么,又不是做贼哩!”“我已经不是商店经理了,手续也都交了, 你有啥事找新经理去。”“我凭啥找人家?我把钱给了你,又没给人家!”“当 初这事你也同意的……”“我同意啥了?你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两年后还。 这都三年了,为啥不按说的办?”“你这人咋胡搅蛮缠哩。大家同意拿房租顶, 你也同意了,会议记录你也签了字,你咋睁眼说瞎话哩?”“我那间门面最偏僻, 要多背有多背,到现在连人问都没有,你叫我咋往出租?这时间一到,一分钱收 不来,我这钱不白瞎了?”“这我就管不了了。这房是你自己抓的,又不是我给 你分的。” “你不管谁管?你当初集资时说的好听,两年后连本带利一块清。 你就按当初说的办!”“好我嫂子哩,你叫我给你咋说哩。”吕经理又把门关上, 这回那女人没再开。   一见我回来,瑞霖就问:“嚷啥哩?咋啦?”“我也不清楚。那女人好象是 要啥钱哩。”我把单据给她,她把书给我。我说:“你看你的。”她说:“我不 爱看这号书,费脑子。小说还差不多。”李会计在外面喊:“瑞霖,瑞霖。” “来咧。”瑞霖一咧嘴,悄声说,“李会计这辈子没当歌星可惜了。”   下班铃响了,那女人还没走。我过去敲门。吕经理开了,不等我开口就说: “你先走。那事以后再说。”说着把门又关上。   在家正吃饭,吕经理打来电话,说来了几个人,要我过去陪一下。我说我刚 吃过,不去了。我怕喝酒。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吕经理才来,一身酒气。他走到我跟前:“看啥书哩?” 他径直从我手里拿过书:“《艺术之形与意》。讲画画的?”说毕翻了翻,“咋 没图画?”末了往桌上一撂。我问他:“没事吧?”他说:“没事没事。不是吹, 在酒桌上你哥还没遇到过对手。”“给你泡杯茶?”他歪倒在沙发上,说:“是 这,我打算年前把公司里头摆顺,过了年一景跑业务。你看哩?”“行。”“公 司里头咱这样弄。一是定个内部退养,四十五岁以上的就不用上班了,都退,待 遇和上班人员一样。”“上班的会不会有意见?”“你不这样弄这些人不会走。 等他们一走,剩下的人咱咋对待还不都咱说了算。”“……”“再是,我打算把 人事调整一下。李会计走后,丁局长想安排个人当会计,我也不好说啥。”他端 起桌上的茶杯,太烫,又放下,“还有个事,你一定要给哥这个面子。老屈走了 叫裕旺上城区业务部主任。这怂都找我好几回了,他媳妇跟我媳妇以前是同学。 我给他都说了,以后一定要听你的话。”我一口拒绝:“城区不行!城区业务占 大头,要安排就安排到龚山或盘桓。”“我开始也是这样给说的,这怂嫌远,不 愿意去么。”“吕经理,你大概也知道裕旺是咋下来的……”吕经理打断我的话: “我知道知道,昨晚那怂也说了你俩之间有点过节。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过去 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他把事情说清:“从火车站卸 煤,半路上把公司的无烟煤捣换成他小舅子的烟煤。这胆子也太大了吧!”不提 则已,一提我就来了气,“祈经理说他是吃谁饭砸谁锅,我觉得一点都没说错。 叫他当主任,职工会咋看,会咋说……”吕经理拦住我:“他说那是他小舅子打 着他的旗号干的,他确实不知道。” “这事我就在当面,一清二楚,现场还有 那么多职工。” “好了好了,公家事没必要太较真。有些话我也没办法给你 说。” “这明摆着的事还有啥说的?”吕经理朝门外瞅了瞅,后来干脆起来过 去把门关上,走到我跟前,压低声音说:“好兄弟哩,有些事真的没办法跟你说。 其实裕旺那是报复老祁哩。”“报复老祁?山西煤一车多少钱?他小舅子那烂煤 一车多少钱?”“声小些声小些。你听你哥的,过去的事过去了就不说了,国家 都提倡要往前看,对不对。是这,以后城区业务和以前一样,你一手安排,他只 是架个名。再说,咱这主任,说白了还不是个下苦的。你就给了哥这个面子。” “吕经理,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要给职工交代得下去。”“好我的芮经理 哩,我都答应人家了。你总不能叫我说话不算数……要不这样,过一段时间寻个 事把他换了,到时他也怪不上我。”“吕经理,我有个办法,也不用你为难。” “啥办法?你说。”“祈经理时我就提过,祁经理不愿意。”我把椅子朝前拉了 拉,“咱让职工民主选举。公司所有中层,都由职工民主直接选举决定。公司明 确各个岗位职责任务,由职工根据自己能力竞争。全凭自己本事,输赢也无怨言。 这样一来,职工都觉得有盼头,也能提高积极性,也有利于公司管理。你说哩?” 吕经理犹豫不决:“丁局长专门给我安顿了个会计,刚来人生地不熟的,谁选 呀?”我想了想说:“头一次咱先不包括会计和办公室主任。企业主要是业务。 这次咱就先竞选三个业务部门主任,如果成功了,以后再往其它部门推广。叫我 说,就是副经理,也可以参加竞选。”“胡说!公司领导,不管正副,都是局里 任命,哪能让职工选。”“这个咱今天不说,就说这三个主任。你看咋样?” “那老祁为啥没实行?”“祁,祁经理不想折腾,我觉得还是年龄的问题。”其 实祁经理说那样就乱了套,没必要。   吕经理拿不定主意:“叫我想想再说。”   半夜,电话陡然响起。彩琳摸着话筒:“谁嘛?”“叫下芮经理。”母亲房 间灯也亮了。踩琳不悦地问:“你谁呀?”“我吕经理。”“吕经理?”彩琳把 电话递给我。我接过:“吕经理。”“芮经理,睡了?”“嗯。”“我给你说, 就照你后晌说的办,三个主任叫职工选。我明早就搁大会上就宣布。”“你跟余 书记说没说?”“这个你甭管。你是不是得弄个书面东西啥的?”“选举办法, 岗位职责,任务考核,以前都做好了。”“那啥时能弄出来?”“明早我修改后 给你看一下。”“只要弄好了就行。你弄的我放心。那就明早先宣布?”“行。” 我把电话扣上,彩琳就说我:“以后能不能半夜三更甭叫打电话?把我吓得还以 为两边家里出啥事了。”   母亲把灯关了。   我睡不着。彩琳埋怨道:“转过来转过去的,叫人睡不睡呀?”   到了办公室,炉子灭了,杨师夹了块煤给我引着,又提了壶开水,把热水瓶、 杯子都灌满。我把以前写的选举方案从文件柜里找出来,修改好了后,誊写了三 份。   天渐渐亮了,一群麻雀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聚在窗外的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 我站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拉了灯,推开窗子。冷风飕飕,又关上。一点 睡意也没有。在办公室转了转又坐下,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那群麻雀。   麻雀们侯齐了便一块儿飞走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突然,从附近一棵树上扑下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象一颗石子似的落在狗 的嘴脸眼前——它全身倒竖着羽毛,惊惶万状,发出绝望、凄惨的吱吱喳喳叫声, 两次向露出牙齿、大张着的狗嘴边跳扑前去……”   这是屠格涅夫的散文《麻雀》。   到企业后,跟职工、工人也呆了好几年了,可是至今也没有写出小说。   我是不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   门吱拗一声开了,瑞霖拿着火钳,说炉子又灭了。瑞霖从炉子里夹起煤。我 站起身:“你走你的。”我过去拿起火钳,给炉子把煤续上。   上班铃响了。   到了会议室,我给了吕经理余书记各一份。徐文点完名,开始开会。   “嗯嗯。现在开会。”吕经理把手里的方案摊平,扫了眼,“昨天我跟芮经 理商量了一下,把咱们公司下一步的工作做了下安排。芮经理呢,连黑赶晚弄出 了方案。我也向丁局长做了汇报,局里对我们公司的改革表示大力支持。我今天 在这里给大家宣布一下。咳——主要是这么两个事。一,四十五岁以上的职工, 不论男女,全部内退。就是说凡够四十五岁的,以后就不用来上班了。工资待遇 呢,和上班的一样。这是一个事。第二个是,公司实行岗位竞争上岗。具体叫芮 经理给大家说说。芮经理,你说。”   没想到吕经理会这么快,我提醒他:“还没上管委会呢。”他摆了摆手: “你讲你的。”   我顿了顿,抬起头:“昨天下午,吕经理叫我拟了一个方案,一会儿公布后, 大家先讨论讨论。需要补充和完善的,大家提出来,管委会研究后再交职代会通 过。”吕经理插话说:“这个没必要上职代会了吧?”然后瞅着余书记,见余书 记不语,侧着身子对我说:“搞那形式有啥意思,净耽误时间。”他转向余书记, “余书记,你说哩。”余书记袖着手,面无表情地说:“你看,甭上了就甭上。” “那就这样定了。芮经理,你继续。”   我抚了抚稿子,接着说:“这次竞争上岗的范围是三个业务部门主任的职位, 即城区煤场、龚山煤场和盘桓煤场。采取自愿报名,大会讲演,职工民主选举的 方式。比如,城区有五个人报名,大家就从报名的这五个人中选,谁得票最多谁 当选。公司领导和大家一样参与投票,都是一人一票,当场唱票,当场决定。报 名条件,主要是公司下达的各项任务指标。你自己掂量,只要有信心有能力完成 任务,都可以报名。当选后,跟公司签订合同。在用工上,可以在公司范围内自 主组合本部门人员。分配上,工效挂钩,完成任务奖励,完不成任务,按完成的 比例发工资。所以希望大家选举时能真正把那些有能力,责任心强的同志选出来。 下面我宣读一下三个煤场的任务指标……”   宣布完后,吕经理问余书记:“你还有啥要说的?”余书记抬了下嘴唇: “没有。”“我最后再说两句。选举时局里可能联系县电视台来,所以希望大家 严肃认真,不要稀里拉哈不当回事。再是,那一天把衣服都穿齐整,上电视哩, 不要邋里邋遢照到上面影响市容。办公室要把这次选举的经过写成材料报到局里。 徐文,你下去给龚山和盘桓通知一下。”他扭过脸向我:“咱后天开大会咋样? 今明两天报名准备。”“是不是有点太紧。”“紧啥么,不紧。”吕经理朝向大 家,“办公室把吕经理刚才宣布的方案打印贴到墙上。在办公室报名。报名时间 截止今天下午下班前。报名后就准备竞选,准备发言材料。再是,四十五岁以上 的,会完后就可以办理交接手续,年前这段时间也就可以不用来了,天冷得。那 就这样,散会。”   “吕经理,先甭急着走。”李会计站起身,青着脸,“我有个问题,内部退 养是不是也该签个合同?”吕经理一愣:“合同?签啥合同?这个,这个没必要 吧。”“没东西,到时说不清咋办?”“啥说不清?”“你现在说工资待遇不变, 过上几年又变了,到时拿啥说?”“这你不用担心,有会议记录。下去在会议记 录上签个字就行了。”“这不行!到时候会议记录丢了咋办?我觉得还是签个正 式合同好。”“咋能丢么?就是丢了,这么多人,还能说不清了?”“你在位位 上好说,将来不在了,来个新人不认,我们手里又没说话的东西……”手机响了, 吕经理拿出瞅了眼,挂掉,说:“行行行。办公室下去根据会上说的拟个合同, 叫芮经理看一下。没啥问题就签。再是把会场好好布置一下,标语、横额该贴的 贴,该挂的挂,弄洋火。有啥问题问芮经理。散会。”他说完站朝外就走,杯子 都忘拿了。   我把手里的方案给了徐文。阎香叶过来把吕经理杯子拿起,说:“这怂是不 是早上没上厕所,着急得把杯子都忘了。”见没人搭理,朝前面的裕旺肩膀上一 戳:“你给你伙把杯子送去。”裕旺拿手指梳理着头发,说:“你去,我脸都还 没洗哩。”她就说我:“叫我兄弟给捎上。”我说我有事。   会议室剩下我跟徐文。徐文打了个寒颤:“芮经理,咱到办公室吧,会议室 太冷。”   大家都站在楼道。我朝下一看,吕经理正和一位打扮得入时的女人站在一辆 出租车前说话。吕经理从口袋掏出钱给出租车司机,司机接过后把车开走了,俩 人就并排朝楼上走去。我仔细一瞧,原来是罗君亚。裕旺说:“这谁呀?”阎香 叶说:“瞅着熟熟的。”裕旺说:“你看人家,裙子、夹袄,半截腰还露在外头。 厉害!”香叶说:“你把眼窝挣大,看腰是不是露在外头?这天把肉露到外头还 不得冻死。”“人家功夫深你有啥办法。”裕旺说着伸长脖子,“明明是露在外 头么。”香叶说:“你敢不敢打赌?”裕旺就问前面的杨师:“老杨,你说那女 的腰是不是露在外头?”杨师难为情地笑着说:“我没看着。”“你没看着就看 嘛。”杨师说:“我看人家做啥嘛。”“你这人真是,看下怕啥,叫你经大广 哩。”“你经,我不经。”旁边人都笑了。香叶说:“明显穿的肉色秋衣,不信 到跟前看走。谁输了谁请早点。”走在杨师前头的明召一举胳膊:“没麻达。裕 旺哥,我当保人。”香叶骂他:“狗脸货,滚一边去!”她回过头,“芮经理, 你当保人。”明召谄笑着说:“那天我真不知道那茶杯是你的,要是知道是你的, 打死都不敢把煤灰往里撒。好姐哩,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兄弟这一回。”裕 旺说:“人都进房子了还看啥?”明召说:“你甭管,我进去看去。”说着就拨 开人群挤下楼梯。“等下,狗脸。”香叶叫住明召,“把杯子拿上,你就说是送 杯子哩。”明召接过,摇头晃脑地跑了。   明召上了楼,敲吕经理房门,没开。再敲,门开了。进去,很快便嬉皮笑脸 地出来,边走边朝香叶打着OK的手势。他下来手一挥:“裕旺哥,走,吃饭。你 请。”裕旺问:“你看清没看清?”“看清没看清都是你请。”“你说的啥话 嘛。”明召上前就去拉裕旺的胳膊。香叶说:“肯定看清了。”“你可甭看走眼 了。要不你上去再摸一下,看到底是不是?”裕旺激明召,“你敢不敢?要是敢, 晌午我请羊肉泡。”明召一伸手:“打赌。”香叶就说裕旺:“甭逗那二杆子了。 走,吃饭吃饭。”又叫我,“芮经理,走。”我说我吃过了。香叶拉我胳膊,明 召也过来推我肩膀:“芮经理,走呀,不吃白不吃。”“真的吃过了。我和徐文 还有事。”香叶给裕旺递话:“你也吭个声嘛。”裕旺说:“你没听人家有事 么。”   安顿完,我让徐文去盘桓,我去龚山。回到办公室,瑞霖要我和他一块去买 手机。我说:“不用了。电话一样用。给我买,不给余书记,又是矛盾。”“刚 才吕经理都说我了。”“再说你就往我身上推。”   我从车棚推出自行车。龚山煤场也就十多里地,盘桓观比较远。骑到煤场, 浑身都热了。门卫老冯出来:“芮经理来了。”“冯师。”张主任挑门帘出来: “到底是小伙子。一路上坡我可骑不动。”进了屋,张主任泡了茶,我接过说: “人都在么?准备开会。”看我站那里不坐,张主任拍着我的肩膀:“急啥么, 坐坐坐。有啥喝毕再说。”“叫大家集合,会上再说。”“啥事么?这几天也不 见你来。晌午甭走了,杀两盘。”“今日真的不行。”“急日鬼走了,也没人催 你了。”急日鬼说的是祁经理。   张主任硬把我按在椅子上:“到这儿就听我的,先歇会儿,谝会儿。”   他点了根烟,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这回谁能想到会动老祁么。局里也 是,就几天了等不及,瞎好叫把年过了。毕竟老同志了,起码给做个工作打个招 呼。咱说句良心话,老祈的的确确是干事的人。局里这伙现任经理书记象老祈这 号确实还没有。唉,人就是太直,再就是有点傲。他心想说把效益搞上去,就没 人敢动了。满脑子还是老黄历。唉——”吴师进来了,见我就问:“今年给大家 发啥福利呀?离年没几天了。”张主任说她:“那是人家经理的事。你去叫大家 到营业室集合,芮经理有事要宣布。”“啥事?”“费那多余唾沫干啥,马上就 叫你晓得了。”吴师出去后,我对他说:“这回还牵涉到你。”“牵涉到我?” “四十五岁以上要求内退,待遇跟在职的一样。你看你还有啥事,你就提出来。” 张主任满不在乎地说:“退就退,人家咋样咱咋样。咱屋在农村,还有几亩地。 不干这头干那头,反正歇不下。”   我问他:“你觉得谁接你班最好?”张主任想了想说:“琨琨,老实,没那 些花花心思。”张主任话锋一转,“咱操那闲心做啥。爱谁谁上。”“咋这样说? 咋,你以后不从这领工资了?”“不是。鱼爱鱼,虾爱虾,乌龟爱的是王八。各 有各的路数,旁人说了不顶事。再说,话多了人烦……”   职工集合好了,我刚说了几句,老冯喊我有电话。是吕经理打来的:“叫徐 文去就行了,你咋跑走了?”“内退牵涉张主任,我想给解释解释。”“这怂婆 娘说的好好的变卦了!”“咋啦?”“她早上不是说要签合同,我叫徐文把合同 写好了,她提出我签了还得你签。我说行。最后你知她说啥?还要叫局里盖章。 我说公司的事局里凭啥给你盖章?跟我胡搅蛮缠!”“手续交了没有?”“交怂 哩!我看那样子就是不想退。妈的,便宜占惯了。”“最后咋说的?”“反正这 事由不了她,她少在我跟前要点点,这号事我见得多了。好了,不说咧,你回来 了再说。”“急不急?”“你看张主任好不好说话?”“张主任没啥。”“内退 这事你就给他敲明叫响,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不愿意就停发工资……我叫瑞 霖给你把手机买了,完了你赶紧回来。”   宣布完后给大家又解释了一番,说毕都快十二点了。张主任非要叫吃了饭再 走,说他给灶上安顿了,做的我平时爱吃的炒菜面。还非要跟我下棋,说这一走 再没机会了。其他人也在一旁央激。张主任看我没心思,就说:“算啦算啦,公 事要紧。走,我送送你。”我说外面冷,你甭出来了,他没理会。   一出门我就叮咛他说:“给琨琨安顿安顿,也给大家做做工作。以后可是来 实的,都在心些。”张主任却说:“以后少操人家的心。这世事你就是看也该看 出门道了。你是个好娃,临了了了,老哥给你说几句心里话。”我知道他要说什 么,忙说:“吕等着哩。你赶紧回去吧,快开饭了。”   26 罗君亚   一进公司大门,迎面过来辆小车,一个劲地摁喇叭。我都让道了,它还在叫。 车到我跟前停下,车门打开,吕经理从上面下来:“头犁下想啥哩,按喇叭都听 不着?走,吃饭去。今日咱罗会计请客。”“我不去了,屋里做好了。”“走呀 走呀,把自行车放门房。”“我真不去了,你吃你的。”“走走走,还有事跟你 说哩。”他拉住车头:“谁值班哩?”门卫出来:“吕经理。”“芮经理车子给 照看一下。”“行行行,就放这儿。”门卫从他手里接过自行车,支在门口。   我拉开后面车门,里面有人,是罗君亚,喜眉悦目地望着我。我脚底一滑, 头嗵地磕车顶上了。上车后,我只是把头发捋了捋,强忍着没有去揉。我下意识 地朝她腰里瞟了一眼。香叶说的没错,是穿着肉色秋衣。车门一关,一股很浓的 香水味。   车上除了司机就我仨人。吕经理对司机说:“麋苑宾馆。”我对吕经理说: “街上吃碗面就行了。”罗君亚说:“芮经理,你不要管。都安顿好了。”   罗君亚嚼着口香糖,头上顶个茶色太阳镜。她开始吹泡泡,吹到拳头那么大 便吸了回去,末了朝我一莞尔,又嚼,又吹。   嚼了一会儿,她摇下玻璃,把嘴里的口香糖吐掉,又把玻璃摇上,问我: “芮经理,咱俩谁大?”我一时回不过神,接着就听她说,“你属啥的?”我说 了,她就说:“你比我大。”吕经理在前面嘿嘿嘿地笑。罗君亚一推他肩膀: “笑啥?不信看身份证。”吕经理说:“身份证都是人填的。”“你啥意思?” 吕经理笑而不答。   到宾馆了。   现在是旅游淡季,大厅里客人并不多。有两个老外,白人,比较胖,具体哪 里的看不出来。服务员手背着站立在各自的岗位上。我们一进来,有几个就君亚 姐君亚姐地打着招呼。罗君亚笑嘻嘻地跟他们逐个拍着手。我和吕经理在老外对 面的沙发里坐下。司机进来了,吕经理往里挪了挪,叫他坐下。   罗君亚爬在摆着大堂经理牌子的桌子上跟那女的说着话。   老外让服务员领着进去了。罗君亚过来,摇了下头,说:“老板不在。”然 后恨恨地说,“那狗日的这两天拿事哩。”吕经理说:“咱掏钱吃饭,管他在不 在。”   我们去了餐厅。   吕经理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看了眼交给罗君亚:“你看的办。上好点。” 问服务生,“御驾酒多钱?”“一百六。”司机说:“胡说!县城才一百二。” 服务生说:“这是宾馆定的价,我们也没办法。不信问君亚姐。”罗君亚说: “宾馆酒比外面都贵。”我说:“又没外人,不喝酒了。”罗君亚在菜单上打了 一些勾,交给服务生:“给梁师傅说声,菜给咱做美。”她拿起包,站起身,叫 上司机到县城买酒去了。   吕经理眼迷睛亮地望着罗君亚凹凸有致的背影:“牛太着哩!以前是这儿的 大堂经理。后来宾馆来了个新书记,弄不成,一拍屁股走咧。”   吕经理咂吧有声,啧啧连连。   吕经理弹了下烟灰:“选举那事就交给你了,弄得美美的。这两天我给咱准 备年货。”我问他:“早上李会计咋了?”他朝椅子上一靠,说:“你是不知道, 把我早上气得。我叫她交手续,她说合同没签不能交。我叫徐文上来当场写。写 好了她说这不行,得叫局里盖章。我说为啥。你听她说啥:‘你走了下一任经理 来了不认咋办?’我说盖着公司章哩。她说公司章没保证。我说公司章没保证啥 有保证?再说公司的事局里凭啥给你盖?最后跟我胡搅蛮缠。我说:‘好,不说 咧。徐文,马上准备另一间办公室,会计室搬走。’我就不信整不下她!妈的, 以前便宜占惯了,迟到早退,想咋就咋。不就是个烂会计,摆啥老资格!”“后 来哩?”“交了。她敢不交!说是叫你再签个字。我说行,叫全公司人签都行。 回去后你给补个字。”吕经理把烟头可劲地吐出老远,又从烟盒抽出一根,刚想 往嘴里塞,伸手递给我。我不要,他硬给:“一看你的社交就不行。现在这社会, 啥最要紧?就是关系。不会抽烟咋行?你不听人说,一根生,二根熟,三根成了 好朋友。”“还编的满顺口的。”吕经理长长地吐了口烟。   服务生开始上菜了,最后是道“八面威风”,就是一盘螃蟹。我说:“搞的 吃点,弄这么多吃不完浪费。”吕经理不以为意:“你吃你的。”   罗君亚他们回来了,两瓶酒往桌上一蹲,我先怯了。我想在座的人,司机不 喝,罗君亚又是女的。我对吕经理说:“你一个喝?我可喝不了。”吕经理呵呵 一笑:“有的是喝的。两瓶不一定得够。”罗君亚一人跟前扔了盒烟。我把烟推 过去:“我不抽烟。”罗君亚拿起塞我上衣兜里:“拿上招呼个人。”   罗君亚接过吕经理递过来的烟卷,叼在嘴上。司机拿打火机帮她点着。   烟从罗君亚鼻孔徐徐而出。   我感觉整个身子忽然松弛了下来。   服务生把四个人跟前的酒杯一一满上。吕经理先端起,司机也跟着端起。罗 君亚把包卸下挂在椅背上,也端起。“芮经理,来来来。”吕经理催我。我只好 也端了起来。“老规程,一下起。连干三杯。”他们仨一饮而尽,举着空杯等着 我。我先泯了口:“这杯子也太大了。又没外人,咱还是随意,随意。”“甭啰 嗦,快点。”吕经理说,“连个女的都不如。看看咱罗会计。”   我一仰脖子。   三杯总算灌了下去。   吕经理举起杯,端到我面前:“哥给我兄弟敬一杯。” “不了不了。”他 一把抓住我的手:“哥今天在这儿给你说句心里话,这话你记住。往后跟哥好好 干,哥再亏谁,绝亏不了你。好了,多余话不说,都在酒里。”说毕,他一仰脖 子。   吕经理酒杯刚放下,罗君亚又端起:“芮经理,轮我敬了。”我忙端起杯子, 对司机说:“咱仨碰一个,敬酒就免了免了。”罗君亚不愿意:“芮经理,咱俩 头一回见面,至少得碰三个。”吕经理推波助澜:“就是就是。头一次见面么。”   这样敬来敬去,一瓶酒完了。我舌头早木了,菜一点也吃不下去。接下来划 拳,司机不打关,只应关。除了喝酒,罗君亚拳还划得那么老练。   一瓶酒又完了。罗君亚脸色通红,问我:“照东,你几月?”“啥几月?” 司机说:“问你生日几月?”“噢,三月。”“比我命好。我腊……”罗君亚身 子一歪,嘴里就呕呕开了。吕经理过来把她扶正:“坐好,吃啥主食?”她耷拉 着脑袋,头发散落下来,整个脸都遮住了。   没人吃主食了。吕经理叫服务生拿过单子看了,说:“开个正式发票。”服 务生说:“开哪儿?”“煤建公司。”   服务生把发票拿来给了吕经理,他往兜一揣:“帐报了再给你钱行不行?” 服务生瞅了瞅罗君亚:“那行。”   我头昏脑胀,可意识还清楚。车到了公司门口,吕经理说:“我俩到局里有 点事,下午你给咱招呼住。要是撑不住,就回家睡吧。”   一进公司碰见阎香叶。她忙扶住我:“喝多了?”“没事。”“脚底下都盘 蒜哩还没事。”我抽出胳膊:“真的没事,没事。”她手一松,我没防备,嗵嗵 嗵跑到路边,差点栽倒。她重新扶住我:“还说没事。”我说真的没事。再次从 她怀里抽出胳膊,往前走了。   到办公室歪在沙发上。瑞霖推门进来,我扎挣着坐起。她拿手搧着鼻子: “你在哪喝了这么多酒,满房子都是酒气。没事吧?”“没事。”   她过去把窗子打开。我问她有啥事,没事了我想睡会儿。她没言语,背过身 在那儿捣鼓着什么,接着猛地一转身:“看,咋样?”站起来还不觉得,一躺下 肚里的酒一个劲往上涌,我赶忙起来:“等下。”   一进厕所就哇哇吐开了,吃的喝的全都吐了出来。   肚子都吐空了,可还一个劲地往上翻涌。那难受劲儿,好像不把肠子吐出来 就不罢休似的。   回到办公室,瑞霖把茶泡好了。我说你给我接些自来水。她把水杯冰在脸盆 里:“喝不了就不要喝,真是自作自受……”电话响了,是退休职工老张打来的, 他找吕经理。我说:“吕经理在局里。”“没有。”“我和他一块回来的。他去 了局里。”“我就在局里。”“你找找,一定在。”“那我看看。”一会儿他又 打过来:“没有,各个办公室我都找遍了。”“那哪去了?你等下,我给你找 找。”我找着吕经理手机号码,可关机了。问瑞霖知不知道罗君亚的手机号码, 瑞霖摇了摇头,说:“手续一交接完就走了,也没跟办公室人说一句话。”老张 电话打了过来,我说:“联系不上,手机关机了,你有啥事?急不急?”老张吞 吞吐吐,说:“那算了,改天吧。”   会计办公室有人叫瑞霖。她走时一再叮咛我把手机收好。   一杯凉茶下去,肚里好受了些,可头还是有些晕。   我躺在沙发里,心想这就是醉酒?以前村里那些喝醉了的,有的哭,有的喊, 有的闹事,有的睡觉。有人过年出去喝酒,一晚上没回家,第二天早上一看,爬 在人家粪堆上,呼呼睡得正香。   对了,还有李白斗酒诗百篇,李广醉酒射石虎……   我转了个身,迷迷糊糊睡着了。等睁开眼,发现身上盖着大衣。是瑞霖的。   感觉好多了。口干,起来倒了杯水,喝完后去还瑞霖衣服。到会计室门口, 听见瑞琳在里面小声哼着《草原之夜》的调子。我一进去,她不哼了。“咋不唱 了?我还以为谁在放磁带呢。”“少笑话人。”我把衣服还给她,她边穿边问我: “你咋也喝起酒了?我最见不得男人,一是抽烟,二是喝酒。我爸就爱喝,喝的 得了胆囊炎,动手术。人家胖人还有个渗头,你瘦得跟冬天那狼似的,不醉才怪 呢。”“你见过狼?”“喂。我正儿八经跟你说话呢。我真搞不懂,烟酒对身体 有啥好处,为啥还要抽,还要喝?人家不懂还情有可原,你是知识分子,明知故 犯。你是没见你刚才那个样子,衣冠不整,东倒西歪。我真没想到,你也会变成 他们那个样子……”“好啦好啦,以后不喝了。”“你保证?”“保证保证。” “说话算数?”“算数。”瑞霖转怒为喜,“手机咋样?为给你买手机,叫吕经 理说我磨磨蹭蹭。都怪你。”   她取了手机回来:“好不好看?”“多钱?”瑞霖没言语,拿笔写了手机号 码给了我:“喂,你知道吕经理今晌午给我说啥了?”“说啥?”“他把我提副 股长了。”“副股长?真的假的?”“交接完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他和党 校秦校长是哥们。秦校长是小孟他表哥。还说他上党校秦校长帮了不少忙。来公 司前,秦校长托他照顾我。”“看不出,原来你也是干部家属。”“去你的。” 我拿起瑞霖抄写的手机号码看了会儿,翻过来,拿起笔,在上面写划了起来。瑞 霖斜着脸颊:欣闻瑞霖提副股,一颗明珠终出土。此功全赖秦表兄,不知与桧有 亲否?“讨厌!”瑞霖嘴一噘,“喂,大叔,我是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不赖谁, 好不好。”   电话响了,是吕经理,叫瑞霖到局里交两千块年终奖励基金。   瑞霖走时跟我说:“有空你跟李会计解释解释。听那口气好像对你有些怨气。 今天交接手续闹得也不美,你去劝劝。”   瑞霖不说我也会去的。我想等把选举忙完了,跟吕经理商量商量,给内退的 人举行个欢送会。   回到办公室,拨通绪娃爷小卖部电话,本想告诉父亲手机号码,父亲一接电 话,我忽然说不出口了。   “东东。”父亲在叫我。“大。”我说,“照丰房子盖成了?”“……没有, 天太冻了,开过年暖和了再盖。”“楼板上了?”“还没有。你甭操心,盖房这 事你又不懂。娃哩?”“在屋哩。”“都好着哩?”“嗯。”“快过年了,叫你 妈把娃甭往出引,外面冷得。”“屋里关不住,晌午总要出来跑上一圈。你把你 穿暖和,把那个皮袄穿了,再甭舍不得。”“我知道。你今年过年回不回来?” “回来哩,咋啦?”父亲吞吞吐吐:“没事,我见天冷,怕娃冻,那边比咱这儿 暖和。” “我听你那口气,是不是不想叫回来?”“不是。要回你就回来。”   我问他需不需要啥东西。他说不要,屋里啥都有。   我下楼到人秘办公室看报名情况,门锁着。隔壁业务室的人说徐文去打印部 了。在业务室坐了会儿,下班铃响了。   出了大门,门卫在后面喊我:“芮经理,自行车。”   母亲把饭做好了,彩琳还没回来,芮锐和倩倩爬在沙发上玩玩具。我拉了个 小凳子坐在炉子跟前,对母亲说:“我大打电话了。”母亲问:“丰丰房子盖对 咧?”“没有,楼板都还没上。照丰说年前先把主体盖成,初六粉刷,过了十五 想出去打工。咋现在连楼板都还没上?”“大概是天太冻。不用你管,他天天盖 房哩,你又不懂。”母亲翕动着鼻子,问我,“你喝酒了?”“喝了一点。”母 亲走到跟前:“眼都红成啥了。出门少喝酒。咱村为喝酒出了多少事你又不是不 知道。”“我知道。”   彩琳推门进来,见母亲脸色不对,就问咋了,得知是为了我喝酒,就说母亲: “现在这社会,你不喝酒就没社交,没社交就没朋友,没朋友就办不了事。”母 亲说:“他那个老经理不喝酒我见也照样干事哩。”彩琳说:“那咋叫撤了?时 代不同了,没有社交就是不行。”母亲说:“在农村,凡是爱喝酒的都没人见 得。”彩琳说:“那咋是农村,这咋是城里?”“农村跟城里一样。”“明明不 一样。”我一推彩琳,对母亲说:“好了妈,以后不喝了。吃饭吃饭,我饿了。”   彩琳冲我一蹙鼻子,我一瞪她,她转身搂住儿子:“来,乖儿子,妈亲亲。” 亲毕,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捏出一个油糕朝芮锐嘴里一塞,又问倩倩:“你吃 不吃?”倩倩目不转睛盯着她手里的袋子不说话。我说:“给娃个吧。”她这才 捏了个塞到倩倩嘴里,又要往芮锐嘴里塞。我说:“你等他咽了再给好不好?” 她把袋子搁书架上,问我吃不吃。我问哪来的。她说她姐买的。说毕脱了靴子, 把拖鞋换上,到灶房端饭去了。   饭刚摆好,倩倩妈妈来接倩倩。母亲给倩倩手里塞了截红薯。倩倩妈妈说: “叫你替我把娃看了,还吃你的东西。”母亲说:“没事。两娃在一搭是个伴, 还不往出跑。”彩琳说:“就叫在这儿玩,我刚给倩倩喂了几个油糕,肚子不 饿。”“不打搅了,你的赶紧吃饭。”倩倩妈妈领着倩倩走了。   吃完饭,母亲拾掇了到灶房洗刷去了。我说彩琳:“你不做饭洗个碗总行吧。 妈一天连看娃带做饭。”她不耐烦地从沙发上起来:“我洗我洗。就你事多。” 可很快又回来了,“你妈不让我洗。”我就说她:“油糕拿回来,先把妈让一下, 这点礼数都不懂?”“就那几个,是我姐给娃拿的,我一路都没舍得吃一个。妈 又不是外人,要吃自己拿,还让来让去的。”“你懂不懂人之常情?有几个长辈 跟晚辈伸手张口的?别的不说,就说你爸你妈跟你要过几回?”“我爸我妈啥没 吃过?”我刚要和她好好理论理论,母亲推门进来,便没再言语。母亲陪芮锐玩。 我想把后天选举的事再捋捋,便没再搭理彩琳。她脱了靴子上床坐在被窝里看电 视。   手机响了,我还以为是闹钟。彩琳也在那儿前后找。等我从口袋掏出来,她 讶异了半天:“你,你拿谁的?”我没搭理,是吕经理打来的:“芮经理,不要 紧吧?听说你爬厕所了。呵呵呵。”那边克克啷啷的象是在打麻将。“我说我喝 不了,你不信。肚子现在还难受。”“没事。你那是不常喝。我给你说啥事哩, 后天讲话材料你给我写一下。”“……嗯。”我想起了,“老张下午找你,好像 有啥急事。”“老张?”“公司的退休职工。”“退休职工?”“嗯。”“啥 事?”“没说。”“我知道了。那个讲话材料你可不敢忘了……”   彩琳眉开眼笑,从我手里拿过手机:“你的?”“单位的。”“还说老祈好? 人家吕经理一上来就给你配个手机。”她翻来覆去瞧着,“以后我上西安哪的拿 上。”她又给儿子好显,“锐锐,看你爸的手机。”芮锐扫了眼又忙自个的事儿 去了。“号码多少?”彩琳坐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快呀。”我告诉了她。 她拨通,跑到儿子跟前把手机扣他耳朵上,要我扶好,又忙不迭地跑回电话边: “喂,锐锐。我是妈妈,你在干嘛呢?”儿子瞅瞅手机,又瞅瞅彩琳。彩琳猛地 把电话挂上:“我咋忘了拿你手机打。来,给我。”我把手机合上:“行了行了。 不就两毛钱嘛。”“看你说的,两毛钱是我的,你是公家的。”   到办公室把炉子抽开。   安排议程不是什么劳心费神的事。祈经理开大会第一项必鸣炮,而且炮仗越 长越好。在这点上,吕经理跟他一样。第二项,也是会议的中心:选举。第三是 吕经理讲话,第四是上级领导讲话。余书记主持。我把要准备的东西写了个单子, 然后写吕经理的讲话稿。写完后又裁纸写标语。   忙完出来,时间还早,就往李会计家去。   27 李会计   李会计家门口还蹲放着昔日自制的大铁炉子,已是腿残耳断,锈迹斑斑。以 前家家户户几乎都有这么个大家伙,屋里热得像李会计这样快五十岁的女人,数 九寒天只穿件秋衣就足够了。这炉子只烧块煤,反正公家的大煤堆就在那里,没 了就拿簸箕端。祈经理上任后,给值夜的定了道死规矩,若是发现有人端煤,谁 的班,停谁职。打那以后这些住户才换成了蜂窝煤炉子。   给我开门的是李会计的丈夫老徐。“照东。进来进来。老李,照东来了。” 李会计坐在沙发上没动弹。老徐给我倒水,我说下午喝的稀饭,不渴。我跟李会 计打招呼,她爱理不理。老徐把水端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说她:“你跟照东 怄啥气么,又不管照东的事。”“不是他是谁?我把余书记都问了,余书记说他 一点都不知情。那坏种在会上说得清清楚楚,就是跟芮大经理商量的。”我笑而 不语。“今天他嫌我不交手续,说我麻迷混。我问他,咱俩到底谁是麻迷混?谁 胡来哩?内退,包括选举这么大的事,应不应该开个管委会?应不应该开个职代 会?这是起码的规程。你连这都不懂,还当啥经理!他嫌我说话难听,急了: ‘我一个经理,连这点权利都没有,我当这经理没毬事干了!我就这样,而且非 得按这办不可!有本事你到局里告去!’我就问他:‘你说四十五内退,你把文 件拿来。只要有国家正式文件,我立马走人。这会计统计都是技术行业,谁规定 四十五内退?’他说不过,就胡说八道:‘我找不到内退的文件,那你去找不叫 内退的文件。只要说会计不许内退,你甭管,你继续干,全当我说话放屁哩。’ 我说我也找不到,也没工夫找。我只知道国家规定女的五十岁退休就够了。他说: ‘既然你找不到不让内退的文件,我也找不到让内退的文件,谁经理就听谁的。’ 你听听,就这水平!亏他先人哩!啥东西嘛!真是啥草开啥花,啥蔓结啥瓜。他 大过去就是领导尻子后头舔屁眼的狗,叫咬谁就咬谁,跟咱明召一样,天天跟着 裕旺。你问他柱国,他大那俩门牙是咋掉的?没想到这怂比他老子还不顾眉眼!”   李会计把身子朝我跟前顷了顷:“你知道今天跟他勾搭在一块的那女的是谁? 是老于局长他儿媳妇。早先在麋苑宾馆干临时工,叫老于他儿子看上了。老于本 来说给把工作安排了,后来发现作风不好就没给办,还要叫儿子断绝来往。可那 儿子是个麻迷,没脑子,光听那女的。老于气得没办法,给弄了个房子分出去了, 眼不见为净。后来宾馆书记的儿子,跟你一样,也是正儿八经大学生,回来实习, 她又去勾引人家,叫书记给开销了。再后来就勾搭上吕柱国,给买了户口,安排 到咱公司。女的你也见了,就那号货,光知道穿衣打扮胡吃海浪,狗屁都不懂, 能当会计?你问她凭证咋做哩?报表咋填哩?成本咋核算哩?吕柱国在向阳商店 当了这几年经理,报表从没看过。看不懂!要是再没有瑞霖,单位这报表都没人 报了。”   那晚我还以为罗君亚是和丁局长一块来的同事。看她言轻语柔,笑靥如花, 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谁知第二天就摇身一变,烟不离口,拳不离手……   到现在我都还想不通,她怎么会喝酒划拳,怎么会跟吕经理在一块儿……   李会计不依不饶:“啥货么!净败家子!局领导把眼都瞎了!几天工夫把个 好好的向阳商店日塌得一干二净,房子拆光,地皮卖净,他得饱了,难过留给职 工。以前职工还能承包个门面,做做生意,现在都成人家的了,全完了。你问那 祸害他到咱这之前,一个多月了,到商店去过没有?他敢不敢去?他咋不敢去? 啥东西么,是我都羞死了,还跑这儿吆五喝六、趾高气扬的!咱这职工一个个都 没脑子,人家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屁夹得紧紧的放都不敢放……”   我想起来了,问李会计:“那天来寻事的那个女人是谁?”“赵淑芬,我俩 一起参加的工作。那天跟吕柱国嚷毕跑了来。你听了就知道吕拄国是啥货。吕柱 国一到商店就搞集资盖房。开始说的美,能分多少多少红,到最后,连本都不够。 他走前,有本事的人想办法把集资款都要了,没本事的就只能等商店还。商店都 成那样了,哪来钱,还到猴年马月?吕拄国就想了个办法,把那些卖不出去的门 面包给了没还钱的职工,叫他的往出租,拿租金顶账。淑芬运气不好,抽了个最 偏的,根本没人租。没办法找柱国,要按以前的合同办。反正我把钱交到你手里 了,你就得还我。我说对着哩。不给就寻他屋,再不就住到他屋不走。看他给不 给……”我端起电壶给李会计杯子里把水续上。   说心里话,我不赞成什么内退。就是内退,也应该视各人情况,采取自愿, 而不是一刀切。那天吕经理跟我说的时候,我以为要上管委会,没想到他第二天 就公布了。   现在说这些已于事无补,说出来也只会徒添肝火。李会计呢,正在气头上, 说啥也听不进去。她参加工作就一直在财务上,三十多年了,耳朵进出的都是顺 毛话。以前,即便是经理书记,都让她三分。可是我不,经常跟她顶嘴。   但今天是例外。   我来就是让她撒气的。   吕经理我是不怎么了解,但这种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做派蛮合我的口味。 我不喜欢那种四平八稳、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就是有过失也可以边做边改。   李会计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裕旺,香叶都不是个好东西。啥话还都不 是他俩在那狗日跟前搬弄的。说我说话气势,目中无人,上下班迟到早退,正哩 歪哩。我就是今年替女子管了段时间娃么,早咧迟咧还不照样把工作都完成了? 你看香叶那两下子,说话你就好好说你的话,一会儿把柱国肩拍一下,一会儿朝 身上蹭一下。一个女的,成何体统……”   时间不早了,我起身告辞,两口把我送到门外。我说:“以后有啥需要帮忙 的就吭声……”   刚回到家,祁经理儿子来了,送从山西带回来的东西。   28 选举   一切准备停当。大门上的彩旗灯笼都插好挂好,对联标语明天早上再贴,怕 晚上起风刮掉。吕经理下班前和罗君亚来了趟,看后连连给我打拱:“美!美! 哥谢了谢了。我和罗会计先走了,一会儿还得跟县上领导吃饭。”   瑞霖趁空告诉我说,祁经理给她送东西了。   第二天,职工们准时八点到了会议室,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龙飞凤 舞》。除局领导外,县政府来了位主管商贸的副县长,县委来的是宣传部长,还 有县电视台和县报社的记者。   大家坐定,余书记站起,高声宣布:“麋苑县煤建公司职工民主选举大会, 现在开始。第一项:鸣炮开会。”   话音刚落,外面就是一阵噼里啪啦。霎时,一团蓝色烟雾从大门一拥而入。 丁局长忙叫人把门关上。炮声过后,余书记再次站起:“大会进行第二项:选举。 首先,竞选城区业务部主任的各位参选人开始竞选演讲。第一位:曹裕旺。”   曹裕旺上来,在主席台前站定:“尊敬的县委县政府、商务局和公司的各位 领导,广大的职工同志们……”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又响开了。吕经理和我连忙跑出去,一看明召 拿个烟头正站在一堆鞭炮旁傻乐。吕经理上前使劲一推他:“做啥哩!”明召一 个趔趄:“刚响了半截断了,我心想说把它响完,要不糟蹋了。”吕经理气得指 着他的眉楞,咬牙切齿半天说不出话。   竞选城区业务部主任一共六人。演讲完后,职工开始投票。投完票唱票计票。   “曹裕旺、曹裕旺、曹裕旺……”   “咋回事?”我扭头盯着黑板,曹裕旺名字后面的正字比其他五位足足多出 一大截。最终曹裕旺以55票当选。   余书记站起:请公司吕经理宣布选举结果。   吕经理站起:“我宣布:麋苑县煤建公司城区业务部主任是:曹——裕—— 旺。”   明召在后面带头拍手喊叫了起来。   最后,龚山是:阎香叶。盘桓观偏僻,业务量又少,还是原主任。   瑞霖不时地瞅着我。   吕经理开始讲话:“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职工 :在县委县政府等上级领 导的亲切关怀下,在商务局丁局长亲自指导和大力支持下,我们新的领导班子深 刻地认识到,一个企业的强弱兴衰,最终是由这个企业全体员工来决定的。要想 成功,就必须依靠整个团队的智慧和努力,就必须切实认真地发挥职工主人翁作 用。精英管理,能人管理,好人管理,等等等等,这些只能发挥一时的效果,却 坚持不了长久。今天我们将真真正正让职工自己来掌握企业的命运,自己来掌握 自己的命运……”   丁局长:“首先,我代表商贸局,对咱们煤建公司这次选举活动的圆满成功, 对当选的各位同志,表示热烈的祝贺!”   全体鼓掌。   “下面我讲几句。吕柱国同志给我汇报这个事的时候,我当时眼睛一亮,感 觉很稀奇,惊奇,好奇。当即明确表态,局里大力支持!坚决支持!根据刚才选 举情况来看,职工情绪非常高涨,对公司工作非常关心。的的确确让我切身感受 到什么才是我们党历来坚持的群众路线,主人翁精神。这也是对‘三个代表’一 次切切实实的实践。好!的确好!竞选同志的发言,对业务的规划打算,说的头 头是道,很好!吕柱国同志,在任向阳商店经理的时候,就敢想敢干,勇于开拓, 奋发有为。有头脑,有气魄,把个向阳商店打造成了我们商务系统,乃至我们县 国有企业改革的一面旗帜。他从来不等不靠不要,更不吃现成饭。正如县委王书 记,孙县长,唐县长一直强调的,没有桥自己搭,没有路自己闯。这是什么精神? 这就是改革者的精神!这是什么胆识?这就是弄潮者的胆识……”   唐副县长:“祝贺的话呢,刚才你们丁局长都说了,我就不多此一举了。今 天呢,我很意外,也很受感动。下面呢,不是讲话,只想谈一下个人的心得,跟 大家交流交流。刚才我看了选举的整个过程,也听了经理同志的发言,很有感触。 从发言中看得出,经理同志,你姓啥?”吕经理连忙躬身回答:“吕,双口吕。”   唐副县长:“从这位吕经理的讲话中说明他对我们这场改革是认真思考了的。 说到这儿了,我给大家说点题外话。我有个孙子,今年刚上小学。学校宣传奥运 会,就给做了一些题目啥的叫背诵,说是要演讲比赛。里面有个题,就是说那个 奥运精神:‘更高、更快、更强’。娃老弄不清顺序,就问我。我就把娃印的那 个小册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这个奥运精神咋能是‘更高更快更强’?精神 应该是本质,是基础,是‘根’一类的东西,‘更高更快更强’是‘果’一类的 东西。后来我就想咱这场改革开放。为啥要改革开放?一句话,就是因为以前的 体制不能满足人民群众发展的需要,所以才要改革开放。可是话又说回来,啥是 人民群众的需要?也就是啥是人的需要?要弄清人的需要,是不是先得弄清啥是 人?有的人会说了,这有啥说的,人不就是人么,一个身子两条腿,都一样。那 我问你,既然都是人,都是一样的人,为啥有的话多,有的话少;有的爱哭,有 的爱笑;有的爱画画,有的爱唱歌;有的爱学习,有的就不爱?认真想想,还真 是个事儿,是个问题。有人就说了,天生的。那天怎么生?我们说不清楚,道不 明白,可人家那些科学家、心理学家就能说清楚,道明白。说实话,现在叫我说,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明白的。当然,这个不是咱们今天要 说的话题。我根据自己的学习理解体会,觉得,这人,最需要的就是俩字:机会, 平等的机会。奥运会,公开的体育场。你说你行,我说我行,咋办?比赛,比嘛。 胜败一目了然,赢得光明,输的服气,谁都没意见。这就是和谐,就是稳定,就 是发展。中国有句老化,就是说给人鱼不如给他捕鱼的本领。可有了捕鱼的本领 不给他捕鱼的机会,不给他捕鱼的执照,还不是白搭。今天我们这样的竞选,我 之所以意外,之所以感动,之所以叫好,就是我们给了大家最需要的:机会,平 等的机会。这样谁能有意见?谁会有意见?   “我再给大家举个例子——大家别嫌我话多——咱在座的大多都是农村出来 的吧,我也是。大家是不是最近都能明显感觉到农村变了?首先闲事少了,人的 气儿顺了,村干部脸色好看了。不单单好看了,而且是好看多了。开始有人给我 反映说有的村上选举,候选人叫村民吃羊肉泡哩,发方便面哩,有的甚至给钱 哩。”   大家都笑了起来。   唐副县长:“有人说这是不正之风。我说不怕。为啥我说不怕?这说明,这 些候选人,这些未来的村干部把村民看得起了。以前都是干部吃群众的,现在群 众能吃上干部的了,你说这是不是变化?   “有的人还说,农民素质低,不一定就能选出真正称职的。我们都知道小孩 子走路吧。你一味给他说教,给他示范,给他帮扶,不顶事,关键还得让他自己 走。别怕摔跟头,不摔跟头他学不会,摔着摔着就能走了,能跑了。大家想想是 不是这个道理?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让他自己走,让他亲自实践,逐渐增长自己的 能力。即便选出那些不称职的,大不了重选。刀把子在咱手里,怕啥?   “好了,今天就啰啰嗦嗦这些。谢谢!谢谢!”   ……   从会议室下来,吕经理在后面喊了好几声我都没听见。他要我一块儿和县上 领导吃饭,我说:“上回酒喝得肚子现在还难受哩,你和余书记去就行了。” “那是这,你另找个饭馆,想吃啥就点啥。”“你不用管。”他拍着我的肩膀, 喜不自禁:“回来再说,回来再说。”   一伙人拥着裕旺和香叶到裕旺家去了,一会儿就传来高升五魁的划拳声。徐 文进来叫我给票据签字,我签了还给他。他转身要走,我叫住:“徐文,问你个 事。”“啥事?”我把门关上:“这回裕旺和香叶的票数咋那么高?”徐文嗫嚅 了半天:“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不会。”“昨晚裕旺和香叶请客咧,能叫 的都叫了。没来的还买了东西给送家了。男的买的烟,女的买的化妆品。还答应 选上了组合他们。”“昨晚?”“裕旺还给人说他和吕经理都说好了,非他莫 属……”   “咚咚咚咚咚咚。”   我开了门,是张主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故作轻松:“你擂鼓 呢。”徐文刚一走,那顿连珠炮:“这净胡弄哩么!应该各部门选各部门的。谁 不知道香叶啥货么!我咋都没料到能把他俩选上!公司这些人都把眼瞎咧!香叶 收款款短,管货货少。她咋下来的你们不知道?今天当众就应宣布无效!不信你 看看,她要是上去,龚山不日塌才怪哩!我敢说,没一个人听她的……”   我给他泡了杯茶:“甭着气。唐县长不是也说了,不行还能换么。没多大 事。”“净是胡弄哩么!”张主任怒气冲冲。我劝他:“人都在变么,在城区这 几年我想她也应该变变了。”“照东,那号人要是变了,我敢说,狗都不吃屎了。 不信咱打个赌。”“好了好了。中午甭走了,我请客。”“吃不下。”“真着我 气了?”“跟你着啥气。后晌还有事哩……”   香叶以前在龚山管库,因为张主任说的那些毛病,就调到城区轧煤了。   送走了张主任,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兴味索然,百无聊赖。高升、五魁听得 人心烦意燥,坐立不宁。我出来拉上门,给徐文说了声,就回了家。   芮锐在茶几上玩着玩具,我想加入,他竟不要。我一个人坐那儿看电视。彩 琳下班回来:“咦,稀罕。今天咋比我回来得早?”   吃完饭,母亲领着芮锐出去了,我拉开被子,倒头就睡。   翻来覆去,咋都睡不着。   电话响了,公司有人找。   到了公司,裕旺家还在喝酒。送走来人,我去了祁经理家。   屋子烟抽得进都进不去。祈婶过去打开窗户。开了会儿祈经理又叫关上。他 头发也不梳,乱糟糟地就像惊牛踩过的庄稼。祁经理说把东西叫娃给余书记,李 会计都送了,说还给了瑞霖一份。   没说几句话,手机又响了,是吕经理:“芮经理,在哪儿?”“在外面。” “有个事。本来说下午开个管委会通下气,晌午喝多了也没去。我吃饭时给余书 记也说了,就是中层任命的事。其他的你都知道了,就不说了。就是任命一个会 计副股长,你看瑞霖咋样?”“我没意见。”“那我就叫徐文拟文了,明早职工 大会上宣布。”“嗯。”“就这个事。那你忙吧。”挂上电话,祈经理问我: “叫瑞霖当会计副股长?”我点了下头。祈婶一听就数落开了:“会不会来事就 在这儿分筋哩。你把人家看下,把你看下!你一味把干事的人给了个扎!鞭打快 牛还不给加料。”祁经理不耐烦地:“你行了行了,你懂个啥!”我对祁婶说: “祈经理对瑞霖一直好着哩。”   “听说这回选举是你弄的?”祈经理问。“嗯。”“唉!给这几个瞎怂弄了 个好事。”“我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你还是年轻,人看不透。书本本 里头的东西到了社会上不一定行得通。你看你给我说过多少回,我就是不同意。 结果咋样?”我说:“要是经理也叫职工选,我想你不一定就能走。毕竟这几年 干的成绩在那儿放着,和前任也有比较,有比头。局里一句话,说下就下。你说 职工选举到底好还是不好?再是,就是选错了也不怕,完不成任务就下……” “好照东哩,你不懂。不一定。”祈婶问:“柱国的讲话材料也是你写的?”   我没有接祁婶的话,问祁经理:“啥不一定?”祁经理说:“啥都不一定。 这回选举不就是样子?我敢说,你这个副经理要是跟裕旺选,你不一定能赢。” “嗤——”“你不要不服气。吕拄国跟裕旺啥路数我知道,你不是那俩的对手。 你真的要多个心眼,不要轻视,要不非吃亏不可。”祁婶说:“现在这人都是各 顾各,谁给你说一句公道话?我和他出去走到路上,远远见了都避哩,谁还记得 你的好?”祁婶接着又问,“柱国的讲话材料是你写的?我想肯定是你写的。那 怂货一肚子猪下水,哪有一丁点墨水?听说唐县长还表扬了。妈的,不要脸,吕 拄国他咋不实话实说,那是人家照东写的?”祈经理说:“照东,这怂肯定要胡 弄哩,不胡弄我把我的祈字打个颠倒。你防是防不住的。我给你说,有人见这怂 天天请县上的人吃饭哩,劳人局,组织部。都花谁的钱?还不是单位的。听说这 怂党校快毕业了,想提干哩。丁局长一手给跑的。”“党校文凭不是不承认么?” “外部不承认,内部承认哩。”手机响了,祁经理俩口不约而同住了声。是徐文 打来的:“芮经理,你在哪儿?文拟好了。吕经理说叫你看一下。没问题了就打 印。”“你在办公室?”“嗯。”“等一下,我就过来。”走时,祈经理又叮嘱 我千万不敢再寻老陈。   我看了一遍:“行。”出门时,徐文问我:“芮经理,你没事吧。”“咋 了?”“看上去萎靡不振的。”“没事。”我拿了张报纸坐在那儿。   外面有人吵架,是老高老婆。她一边刷着窗户一边朝楼上骂:“狗日的是人 还是猪,这样糟蹋人哩!我刚把窗子擦干净就往下吐。恶心得叫人过不过年?你 咋不吐你屋里?挨上这号邻家他妈倒八辈子霉了。手纸,果皮,烟盒,啥都往下 撂,又是吐痰又是擤鼻。今日给我吐了一窗户,还有没有点德性……”楼上正是 裕旺,窗子关得紧紧的。老高出来拉老婆,老婆胳膊一甩:“忍了一辈子了,你 还没忍够!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都是人生的,怕啥!狗日的……”   两家的仇气是在裕旺他爸,老曹手里结下的。裕旺家厕所漏水,老高到老曹 家去说。老曹胡搅蛮缠,说房子又不是他盖的,漏你找公司。公司叫办公室去处 理。办公室就跟老曹讲道理,房子是公司盖的没错,可已出售给你了;再说这都 好多年了,早过了保修期,所以房屋的维修全是个人的。老曹又耍赖,说隔层楼 板应该是一家一半,上一半是他楼上的,下一半是楼下的。厕所漏水,肯定是下 一半,要修也应该楼下修。老曹当时主管业务,跟公司经理关系好。公司没法, 最后决定一家一半,可老曹还是不管。老高气得没办法,说他全认,可老高儿子 武军不愿意。武军当时正上高中,初生牛犊,一怒之下把上水龙头关了。上面没 水,曹裕旺下来踹开人家门,和武军打了一架。他们那栋住户,一个多月都是自 己提水吃。最后还是公司修了。   老高老婆骂裕旺也不还口。要搁前几年,裕旺早都推开窗子开交了:“就是 吐了,就是撂了,你有本事也往上吐,往上撂。谁叫你住我底下,我是你早都搬 走了。”把老高老婆气得。打武军毕业分配安排到工商局以后,裕旺就很少往下 吐,往下乱撂了。有时撂点东西,老高老婆骂也是门窗紧闭,忍气吞声。今日大 概是兴奋过度,忘乎所以了。   老高老婆刷完了,也骂够了,提上桶和扫帚回去了。楼上也听不着高升五魁 了。过了会儿,一伙人灰溜溜地出来四散了。   29 过年   每年都是月尽回家。祈经理不爱在家呆,为留住我们,家里好吃的都拿了来。 我每年回家,他都要唠叨:“没事就赶紧来,呆屋里有啥意思。公司还有事哩。” 我问啥事,他总是支支吾吾:“来了你就知道了。反正初二一过,初三就来。过 年有啥意思么。”都半夜他还不让走:“再坐会儿,谝会儿,急的回去有啥事 么。”   今年按时放假。前几天有个顺车,母亲先回去了。   吕经理早早把年货发了,说我:“你家远,过年这几天也没事,你就先回 吧。”   我和彩琳从超市买东西出来,顺着人行道往回走。一辆出租停在跟前:“芮 经理。”我上前打招呼:“刘师。”刘师从车上下来,打开后门:“坐坐坐。” “不坐了,就一截路。”“找你有事哩。”“啥事?”“你先坐上再说。”彩琳 一听说有事,就对我说:“那你把东西给我。”刘师对彩琳说:“你也一搭走。” 彩琳说:“你有事你忙你的,我就不去了。”刘师说:“也不是啥事,做一搭吃 个饭,一年年了。”彩琳一听说吃饭更不去了,怕胖。刘师只好说:“那我把你 送回去。”“不用不用,就前面几步路。”“都是顺道,快上快上。”彩琳没法, 只好坐了上去。到门口,放下彩琳,刘师掉头拐了回来。   车子一发动,刘师就说起了祁经理的事。   到了他家,跟嫂子打过招呼,坐了没多久,刘师把他儿子叫了出来,说明来 意,然后对我就是猛一通的广告。结果适得其反,他儿子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谁会对电视广告会有好感呢?   刘师把他的考试卷子一股脑地抱出来放到我面前。   分数是一般。数理化相对好一些,史地政都没及格,语文是刚及格。   我拿起语文卷子看了起来。   字写得不错。   作文、阅读还可以,字词句基础知识太差。   我刚要把卷子放到一边,看到一个红叉特别大,特别显眼,纸都差点给划破 了。   这是道古文题。第一问答对了,《硕鼠》的写作手法是借物喻人;第二问问 的是,你是怎样理解这首诗的。你知他怎么回答:“主人公因为对硕鼠的迁就、 忍让、屈从,才把小鼠养成了硕鼠,致使自己失去家园,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我为之一震,说的对呀!   我起身把小刘拉到跟前坐下:“很有头脑哇!眼光很独到,脑子很聪明。叫 我说,这个题绝不应扣分,而且应该满分。”   刘师不安地说:“芮经理,你再甭敢给戴高帽子了。老师说他答题想咋就咋, 不按人家答案走。你这样一促烘,他越不知自己属啥了。”   “娃说的对就是对。”我对小刘说,“按书上答案应该是统治阶级的残酷剥 削,对不对?”他点了点头。我接着说:“那统治阶级为啥那么残暴?按理说, 统治阶级那么少,劳动阶级这么多,大家要是都不迁就、忍让、屈从,统治阶级 能变成硕鼠?关汉卿的《窦娥冤》你知道不知道?”   小伙子点了下头。   “窦娥为啥最后没有叫惩罚害她的县官,而是让楚地大旱三年?大旱三年庄 稼没收成,受害的不是广大老百姓么?可仔细想一想,一个呱呱坠地,天真可爱, 白纸一张的孩子,长大咋就变成了贪得无厌,残忍暴虐的贪官了呢?《硕鼠》不 正是答案吗?要是大家都不迁就,屈从,会这样吗?老鼠你不打死,不除害,反 而要养起来,这不是养虎为患,自作自受是什么?   “‘形象大于思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 不是异端,更不是另类,说明你有主见,不是囫囵吞枣。通过自己的观察思索, 会有新的发现,看得更远。所以你的答案不但没错,而且我觉得更深刻。”   小刘再也不扳着脸了,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老刘却眉头紧锁,不置一 词。   “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总结鸦片战争失败的原因。同学们各抒己见:英法联 军进入圆明园,没有一个人阻挡;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也没一个人出来救火。后 来拉抢掠的国宝,马车排了两三里长的路?他们哪来那么多的马车,要马车老百 姓就给?要是老百姓都能奋起保护,那么多国宝能流失海外?所以说,鸦片战争 的失败并不仅仅是清政府的责任,而是全体中国人每一个人的责任;同样,国家 的强盛要靠每一个人,而不是靠某个人,某些人。我们历史老师就说,要搞学问, 要有出息,就要有这样的洞察力,要有这样独到的见解。但是考试时你还得按照 课本上的答案,要不太吃亏了……”   刘师忙抢过话题,对儿子说:“对!你听明白你叔的话了没有?你自己的想 法你记在心里就行了,可是考试你得按照人家的答案来,要不你学了一整,也努 力了,到头来没考上。没有你聪明的娃都考上了,你聪明反而没考上,是不是太 吃亏,还叫人笑话。看书也一样,先看人家学校发的,把这学好了有时间再看其 它课外书。不能轻重不分,本末倒置。你得先考上大学,参加工作,这才是主要 的……你叔是过来人,说的都是结实话。你好好听你叔说!”   刘师站起,感激地拍了下我的肩膀:“你俩说,我和你嫂子给咱做饭去,一 会儿咱弟兄俩好好喝两杯!”   刘师一走,我正想看看他的作文,小刘却仰起脸问我:“叔,你给我讲一下 啥是直觉?”   “直觉?”   他到房间取出本书,《现代思维学》,翻到地方,指着上面那俩字。我接过 翻了翻,还给他,说:“直觉分两种,认知直觉和艺术直觉。我先举个例子说啥 是认知直觉和艺术直觉。比如这只茶杯,它是白色的,圆形的,多高,多重,手 感咋样,这是认知直觉;而艺术直觉所看到是它很清雅啦,温馨啦,恬静啦,这 些‘韵味’、‘格调’之类的东西……”   一样的眼睛,不一样的目光。认知直觉人皆能之,什么能吃,什么能穿,什 么能盖房,什么能取暖。但艺术直觉就不一定了。万物在实用功利者的眼光里, 便失去了美的光彩,艺术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包,彩琳拉着芮锐,在路口等着班车。   彩琳穿着她环保局的制服。我说过年哩,你也换上一身,可她不愿意。   去霍阳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麋苑是中途站。我和彩琳往上挤时就听有人喊: “车都快撑破了,还上呀。”车主就说好话:“体谅一下,大家都一样,都急着 回家过年哩。”平时中间还个放个凳子,春运这几天都撤了,这样可以多站些人。 快到交警台了,车主让站在中间的人都蹲下。半路上遇到查车,站的人还得下来 走上一截。这趟车和交警的关系比较好,顾客常常省了下来走的麻烦。如果不得 不下来,车主就说,刚换了一批新交警。   汽车一跃上蝎子梁,就到我们霍阳县了。周围的景色一览无余,千沟百壑的 霍阳塬就像一坨让猫抓过的苞谷面团。   霍水沟一过就是县城,沟底早已干涸。以前来回得翻沟,冬天沟上面的雪早 已融化,沟里还是原封未动,班车不得不停下来,给每个车轱辘套上防滑链。现 在架了桥,方便多了。   好多同学都在县城工作,许虹也在。   工作后不久,英芳来电话,说过年咱们初中的同学聚一聚,好几年都没见了, 就在许虹单位。我欣然应允。国庆收假后,单位同事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我们在 同事家见的面。   就是彩琳。   长发如波,衣着入时,一看就是城里姑娘。   如果你是一朵春花   请把我这缕阳光收下   如果你是一朵白云   请以我这块蓝天做家   如果你是一只自由的小鸟   请在我枝头绿叶间小憩   如果你是一颗禾苗   我的小溪会陪着你长大   ……   回到家里,我就用这些文字打发着睡意全无的夜晚。   你   清新得   似一叶   粉荷花瓣   如一帕   雨后蓝天   自自然   似鹄落秋水   恬恬如   小溪一弯   ……   连同以前写的一些诗歌,搜集到一块,托商贸局打字员打印成册,取名心野, 做为我的第一件礼物。   惴惴地献给你   一曲心律   因为同样面对一个永久的选择   我不想隐瞒自己   我们关系确定后,我问彩琳喜欢我什么,彩琳不假思索:“有个好工作。”   “完了?”   “完了。”   “再没别的了?”   “当时你那个同事把你夸得跟花一样。”   “难道不是么?”   “嗤!也就那么回事。”   我并不以为意,哪有自家人夸自家人的。   “给你的那些诗看了吗?咋样?”   “没有。不知放哪儿了。”   哼,嘴上不说心里话。   年前,帮她们家扫房子的时候,在彩琳的床底下找着我那本“诗集”。我掸 去上面厚厚的尘土,抚平,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结婚一年后,我才确信彩琳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过年我没回去,彩琳家里人说想叫大人见个面,我就把父母接了来。   年后一上班,英芳就把电话打到办公室:“说的好好的咋放人家鸽子……”   听了我的解释,英芳半天没吭声……   到了汽车站,我们换乘往双口的班车。   照丰开着三轮早等在那儿了。芮锐一下车就爬到驾驶座上,抓着把手不丢手。 照丰说抱着能开。我见照丰大拇指上裹着布条,问他咋了。照丰说没小心让楼板 压了,没事。照丰一点也没胖,头发土黄,乱糟糟的。不知是让风吹的,还是几 天就没洗。   一进巷,远远望见几个侄儿都在照永家大门口站着,见了车都跑了过来。芮 锐高兴得手舞足蹈,弄得照丰车都开不稳,只好把车刹住,把他放下。   几个小家伙勾肩搭背地前头走了。   黑狼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径直跑到孩子们面前,伸着湿湿的鼻尖,这个嗅 嗅,那个闻闻。芮锐伸手就朝狗脑袋上摸,摸毕又拽狗耳朵。狗呲着牙,嗷地叫 了声,张嘴就朝芮锐的手奔去。彩琳吓得失声尖叫了起来,我也吓了一跳。没想 到狗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芮锐的手。父亲和俩兄弟媳妇改兰和丽芳也来了。父亲 赶紧跑过去,把狗踢开。芮锐却朝它招着手:“狗狗狗狗,来来来。”芮海给他 纠正:“不叫狗狗,叫黑狼。”芮锐就黑狼黑狼地叫。黑狼朝父亲瞅了一眼,拐 到芮海身后。跟了一会儿,又前头跑回家去了。我们进了屋,它窝在墙底下的干 草上一动也不动。   母亲和彩琳进了厦里。我拍着父亲肩上的土:“你穿这冷不冷?把大袄咋不 穿上?”父亲揭起罩衫衣角:“不冷不冷。你妈去年刚装的新花,一点都不冷。 大袄穿上做活不方便。”进了厦,彩琳叫我上炕:“上来上来,暖和太。”我说: “到照丰那边看看。”彩琳说:“你去,我不去。冻死了。”母亲也说:“刚回 来转啥哩转。丽芳在这儿哩,丰丰车放下也就过来了。你也上来暖暖。”父亲说: “不跑咧。饭马上做对了,准备吃饭。”   照永端着盘子进来,父亲把饭桌搬来放到炕上,照丰把芮锐抱到彩琳跟前, 其他孩子都在低下吃。一看那几个没上来,芮锐也不在炕上呆了。彩琳没法,只 好放他下去。黑狼悄无声息从门边溜了进来,芮锐一见,顺手把手里的馍扔给了 它。母亲朝他举着筷子吓唬:“这碎怂,白晃晃的馍你给狗?”狗并没叼,仰起 头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改兰嘿嘿笑着,过去拾起,撩起围裙把上面土擦净,放 到桌子上。照永说:“给狗就给狗,狗也过年哩。”改兰看看母亲,拿起扔了过 去,狗这才叼起走了。父亲就说:“你看这狗怪不怪?娃跟彩琳平时也不回来, 见了一声都不咬。隔壁你昌叔,你宝粮叔,守庸伯,天天来哩,来一回叫唤一回。 门前人一到门口就咬,些许人根本就进不来。”   吃完饭,彩琳还不想下炕,我给她递眼色。来前给她安顿了再安顿,一年年 不回来,回来了也扫个地,做个饭啥的。可她连动都不想动。父亲见了,就问咋 了?彩琳说:“你儿子嫌我不干活。”父亲就说:“这么多人哪用得着你做。霍 阳比麋苑冻,你就坐炕上。”彩琳问照永:“有麻将没有?咱打麻将。”照永跳 下炕:“我借去。”母亲说照永:“看急得,这下说到心里去了。”   我和照丰过去看房子。彩琳叮咛:“甭停。”我叫彩琳把钱给照丰。照丰说 有,父亲在旁边也说不要。彩琳竟要装回去。我朝她一瞪眼,她说:“样子。我 故意逗你哩。”   到照丰家一看,墙都砌好了,里间的楼板上了,外面还没有。照丰说他打的 两层底子,以后有力程了上头再续上一层。我说他:“娃还小,念书要紧,急的 盖啥房哩?”照丰说:“我知道。我原先主要是想给大和妈拾掇上一间,下了一 辈子苦了。再就是给你和我嫂子也收拾上一间,回来两头都能住。”   从照丰家出来,看见父亲提了只大公鸡。我和照丰紧走慢赶还是没追上。进 了门,母亲和改兰、丽芳在做饭屋忙着。一见父亲提着公鸡,母亲就问:“这谁 家的?”“买的。”“买的?买这做啥?”“吃哩么,还能做啥。”“你这老家 伙,我生三个娃坐月子,饿得没啥吃,你咋不说买上一个?”“娃一年年都没回 来,咱再有啥么。”“割了那么多肉,照永还弄了那么多鱼。你就惯。” “你 不是说彩琳爱吃啥大鸡。”“大盘鸡。”母亲说,“你叫彩琳做去,她会做,我 不会。”父亲说:“叫娃做啥哩。上了一年年班了,回来就是歇哩。你做。” “我这辈子跟上你就会下苦,哪会吃?”我说父亲:“照丰正盖房哩,你花那闲 钱做啥呀。”“你甭管。”父亲放下鸡又出去了。母亲问他又弄啥?父亲说: “奎子家压江米条哩,给锐锐压上些。”母亲拿指头指着父亲不知说啥好。照丰 帮父亲装玉米去了。照丰说让他去,父亲说:“你姐不是要打麻将哩,你陪着打 去。”说毕背上袋子走了。母亲瞅着他的背影说:“唉!啥命就是啥命。以前侍 候老的,现在又侍候小的。”   到了屋里,照永和彩琳把牌都垒好了。我说彩琳:“大买了鸡。你过去做一 下。”彩琳就喊:“妈,妈。”母亲进来。“妈,你叫把鸡杀好放那儿,明晌午 我给咱做。”   我们开始打牌。父母、改兰、丽芳都不会。打了一圈,彩琳就说我:“想啥 哩嘛,心不在焉的,一和都不开。”我从她要零钱,她把钱包往桌低下一塞,说: “各打各的。”   父亲背了满满一袋子江米条回来,先舀了一蒲蓝放到彩琳跟前,又叫改兰把 花生、枣、瓜子、其子豆都取出来。彩琳捏了根塞进嘴里,说:“大,你也吃。” “你吃,你吃。”父亲问母亲:“娃哩?”“门前浪去了。”   父亲看看没别的事,袖着手坐在一旁。坐了会儿,又问彩琳:“吃那爱渴。 你是喝茶哩还是喝糖水?”彩琳只顾打牌。我一蹬她:“大问你话哩。”彩琳忙 说:“大,咋哩?”我说:“大问你喝不喝水?”“不喝不喝。大,你甭管。”   黑狼打头,后面是那几个小家伙,一拥而入。彩琳一看芮锐脸冻得通红,清 鼻涕流着,就说:“上炕来,再别出去了,小心感冒了。”可芮锐就不往她跟前 去。手里拿着谁的车链子抢,朝这个叭叭,朝那个叭叭。父亲掏出手巾给他把鼻 涕擦了,又叫他吃江米条。芮锐吃了一口就吐了。父亲给啥都不吃。父亲给芮海 安顿:“把娃领上就搁家里耍,甭出去了。”可芮锐把枪一举,把狗一叫,又跑 了,那几个紧跟在后面。父亲喜滋滋地瞅着他们。   晚饭做好了。母亲说:“把牌收了,吃饭。”彩琳说照永:“牌搁桌底下, 吃了接着打。”她开始点钱,又问我输了多少。我没理她,下去端饭去了。彩琳 又问他俩。照丰说赢了两块,照永说输了二十三。彩琳就说:“你哥输了五十 多!”她下来趿上鞋,嗵嗵嗵跑厕所去了。   晚上我打算去同学家转转,彩琳又要打牌。父亲说我:“年前都忙得准备哩, 就呆屋里。”我说彩琳:“打一后晌了还没打够?回来了也和大、改兰他们说说 话。”彩琳说我:“就你事多。这不都在一块哩么。”父亲说我:“回来过年就 是耍哩,有多少话说。边打也能边说。”照永在旁边催:“打牌打牌。”父亲对 彩琳说:“农村不比城里,也没地方耍去。就是打打牌。你打你的,我的看电 视。”彩琳边垒牌边说:“大,你把娃看一下。”父亲刚要出去,母亲说:“没 事,都在隔壁厦里耍哩。耍得美太着哩。”   汪汪——汪汪 ——一听狗叫,改兰出去了。   就听有人学戏里的喊道:“升——堂——”   是守庸伯和宝粮叔他们,我跳下炕。“东东回来了?”“守庸伯,宝粮叔。 喝了汤了?”我们这里把吃晚饭叫喝汤。“喝咧喝咧。”父亲端凳子让他俩坐了。 “媳妇也回来了?”彩琳欠了欠身,朝他们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我问你天 天给谁升堂哩?”母亲说宝粮叔,“你小,天天升堂升堂的。打我嫁到这门里, 就没听你叫过一句哥。”宝粮叔说:“人家都说我比那《七品芝麻官》里的县官 喊的还好听。不信再给你喊一个。升——”母亲说:“好听好听,好听得就跟石 灰面子上跐锨哩。”守庸伯和以往一样,脸上咪咪笑着,慢声慢气地说:“你们 还记不记得?东东小时侯,宝粮一见就升堂升堂的,惹的娃来回撵着他打。有一 回娃撵不上,他还一个劲喊,娃气得蹴那儿就哭。满子娘见了,劝娃说:‘你爷 爷也真是,啥名字不好起,起个升堂,这个叫那个喊的。看把我娃气得。婆回去 叫你大把名字改了,咱不叫升堂了,叫洋糖。咋样?’娃把老婆一推:‘才不叫 洋糖哩!’把人没笑死。跟前几个人就说,这碎怂灵醒着哩,知道升堂只是大人 叫,洋糖碎娃都叫哩。”彩琳笑得把我一推。母亲说:“我这三个都不叫他大的 名字,不像底下这一伙伙,叫他爷爷名字就跟嚼豆子哩。”   宝粮叔羡慕地说:“你这几个孙子一个眉眼,都睁眉子花眼的。我刚路过一 看,咋多了一个,就知道是东东家碎怂回来了。我问那说:‘东东家娃,叫爷 爷。’那碎怂一点都不认生,说:‘你不是我爷爷,我爷爷在我屋里。’我问说 你爷爷叫啥?‘我爷爷叫升堂。’”母亲说:“那碎怂才不管你喊不喊哩。你喊, 他还能跟上你喊。”宝粮叔说:“我刚从满福家出来,身上正好装了几个洋糖, 给那,那头一摇,手一摆,不要不要。”母亲说:“你不知道,那碎怂啥都不稀 罕。”守庸伯说:“现在这娃都享福哩。”   丽芳把茶泼好端了来,我一一倒好。宝粮叔说:“不倒不倒。还有事哩。” 母亲说:“啥事么,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满福过年准备给娃结婚哩,说是叫 过去商量商量。”“你不知道你升堂哥只会下个死苦,哪会说了个话。”“可人 家命好。老二盖了老三盖,老大在外边干事,儿子孝顺,媳妇懂事,孙子一伙伙。 人都说,咱巷里福气都叫你一家子占了。”“胡说。啥福气,穷的连个钱都没 有。”“钱是人挣的,只要有人。占学家有钱,谁羡哩?两个儿子,在外头赌博 抽大烟。钱再多,没人羡。”守庸伯说:“对着哩,世上都是过人哩,不是过钱 哩。我和升堂一块长大,甭说别人,就是我都没想到升堂能把日子过到今日。村 里一有红白喜事都叫,咋没人叫占学?”父亲说:“娃碎的时候把人也就挣扎 了。”守庸伯说:“不苦不甜哩。不管咋说,你苦总算没白下。”   正说着,黑狼又叫了起来。满福叔在外面喊:“升堂哥,升堂哥。宝粮在没 有?”宝粮叔忙起来跑出去。就听满福叔说:“兔没撵着把狗还失遗了。”宝粮 树出去:“东东回来了,跟娃说几句话。”“升堂哥哩?”宝粮叔就在外面喊: “升堂哥,升堂哥。快点。”“来了——”母亲把大袄取出让父亲披上。   我到门口给满福叔敬了根烟。满福叔问我:“娃和媳妇都回来了?”我叫他 进屋坐坐。他说:“不了不了。今黑跟你大商量点事,过了年想给康康把婚结 了。”父亲出来了,他们就一块儿走了。   回来就听彩琳问母亲:“妈,你照东小时候是不是也是个捣蛋鬼?”“反正 有点捣捣的。”母亲说,“有一回,你姥姑家娃从北京当兵回来看你爷爷。来拿 得啥我记不全了,有两个面包我是记得清清的。黄亮黄亮,虚泡虚泡的,就是看 着香。小时东东一直跟他爷他婆睡,门前人一见娃就问:‘东东,你是谁的娃?’ ‘我爷的。’‘谁生的?’‘我婆生的。’他是长孙,你爷也偏他,也惯他。当 时永永跑出去浪去了,丰丰还在怀里不会吃。你爷爷就顺手拿了个给了他。他三 下五除二,几口就交代了。后晌,你爷爷就叫我把剩下那个面包给你外公送去。 我就到地里剜了些马齿菜蒸了些卷卷,这样提上也不难看。黑了一到我娘家,见 了我爹我妈,我就说他姥姑家娃拿了两个面包,我大叫给你俩拿个尝尝。等我把 手巾解开一看,妈呀,咋剩一角了?顶多就鸡蛋黄那么大。把我弄得怪难看的。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东东偷吃了。心里说,你要吃就吃完,剩么剩一口。我一回来 就找碎怂。没料那就没吃,还在你爷爷炕台上摆着。你爷爷才说,东东是嫌他没 吃上。我就说东东:‘那你咋不把你的给你爷爷掰上半落?’你知道娃说了个啥: ‘我还以为我和我爷爷一人一个。’”彩琳说我:“里迷。”母亲接着说:“你 没见你爷爷听了兴得那样子。唉!人说外孙子,木墩子,一点都没说错。我在我 屋也是老大,一生下他,你外公外婆稀罕得……你爷爷哩,那脾气一直就坏的太, 可从添了东东,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整天跟在那碎怂尻子后头,就像是国民党的 勤务兵……”母亲抹了抹嘴角继续说,“东东懂事是懂事,可也叫你大和我没少 跟着操心。小时候他软作,老挨娃娃打。大了又打人家娃娃,小学上学上得好好 的,要学画匠,不念书了。那一年收麦为地畔子,提个镰要跟邻家闹,把你大和 我没吓死。回来你大把我骂得,我没敢回一句。特别是高考那一年,马上就高考 了,他跟人家娃打架,还是县城干事家的娃。把人家娃眉棱打得乌青。高中校做 饭的是咱村里的,回来一说,把我和你大没吓死。赶紧就去。那一家人就是好, 我至今都记着,也没叫看病,没叫学校处分。你知他打人家为了啥,嫌骂你大了。 毛主席都有人骂,你大是了烂农民,骂上几句怕啥。唉!其实在他身上操的心最 多了。小时担心长不高,重活不叫做,长大咋说媳妇呀?没想上了个初中,呼呼 呼。一下长了这么高。”彩琳说:“其实照东个子不算高,也不算低。”母亲说: “长上多高,再高你也不嫌费布?”“高了到底体面么。”“体面能顶饭吃……”   母亲身体受不得凉,早早睡去了。快十点了,丽芳和改兰也不住地揉眼睛。 我叫丽芳领着娃回去。芮锐要跟芮海睡。彩琳说改兰:“你先领着睡,我打完牌 再抱过来。”   父亲十一点多回来,手里提了只野兔,说:“你满福叔见你俩回来了,给了 个野兔。”“哪来的?”“你满福叔说是他妻弟从滩里打的。”父亲对照永照丰 说:“再打会儿就睡吧。你姐坐了一天车了。”我说:“你也赶紧睡吧。”父亲 问:“芮锐哩?”彩琳说:“跟改兰睡去了。大,你不要管,你歇你的。”父亲 四处瞅了瞅,看看没啥要做的就走了。   床铺好了,电褥子也插着了,尿盆也提来放在墙角。不用问都是改兰做的。 四点钟,我醒了一次。在床上辗转了一个多小时才睡着。第二天,我一睁眼,快 九点了。我推彩琳:“起来吃饭。”她哼哼唧唧,一拨拉我的手:“你的吃吧。 我不吃。”“快点!”我又推她,“你不起来咋吃?”“你不知道我早上睡不够 一天都难受。”“都起来了,就你睡。”她揉着眼睛,不情愿地:“跑回来做啥 哩么,过年连觉都睡不成。”我把她硬从被窝促起,衣服套上。   彩琳吃完又睡去了。我想说,母亲一个劲给我递眼色。   吃完饭,父亲问母亲豆腐够不够,要不要再买上些牛肉。母亲小声说他: “你行啦!年年回来你就跑欢了。促红蔑黑,你也太明显了,叫屋里这俩媳妇看 了能没意见?肉、鸡、鱼,现在还弄了个兔。就是过去的地主老财也不见得会这 么舍得。媳妇好坏不在吃上。去去去,有功夫把你孙子看好。”   十二点彩琳才起来。   母亲说:“鸡兔都杀好了,今晌午就看你这大厨的了。”彩琳挽起袖子,叫 我到商店去买两袋做大盘鸡的料,对母亲说:“你和我大厦里看电视去。晌午饭 不要你俩管,我几个做。”又吩咐改兰,“刮上几个土豆,再剥些葱蒜。”   红社来了,我小学同学,一进屋就说我:“一年年回来了也不出个门。我路 上见你碎怂了,才知你回来了。”我把他让到屋里:“昨黑本想出去转转……” 父亲进来:“红社,你先出来下,叔问你个话。”   红社回来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聊着天。我问他父亲问啥了。“给你巷一个娃 瞅媳妇哩。”他弹了弹烟头上的灰,“约个时间,哪天黑了坐坐。”“行。”他 坐了会儿就要走,说还得去趟双口,年货还没办齐。   送走红社,我到父母厦里。母亲歪在炕上,父亲坐在炕沿。我刚挨父亲坐下, 就听彩琳喊饭马上对了,叫我出去寻娃去。父亲说叫他去,我没让。   刚出门,五爱婶拉着架子车,一身一头的面。她撅起车辕,问我啥时回来的。 我忙过去,问她拉的啥。她说是粉了点苞谷糁。问我家里有没有,没有就舀些回 去熬糁子喝。说着就要解口袋。我忙说有有有。她说:“媳妇跟娃都回来了?” “回来了。我看你好像乏的。”她苦笑了下,说:“屋里活没人做么。”“拉得 动么?我帮你拉回去吧。”她说:“这一点算啥么。满满一车粪都往地里送哩。” 说了会儿话,她拉起架子车。我帮她推,她说不用不用。我说:“我顺路到前头 寻娃吃饭。”   巷头一堆的孩子。还没到跟前,就听嘭的一声,一堆人霎时让一团白雾吞没 了。芮蓉瞅见我,跑了过来:“大伯。”我一看,芮锐正坐在爆玉米花人的凳子 上,脸上手上都是灰,我叫也不起来。爆玉米花的就说:“这是你娃?硬要给我 转锅里。娃在外面大概没见过,稀罕得。呵呵呵。”“没耽误你的事吧?”“没 有没有没有。娃转得美,转得美。”我问他:“吃没吃,没吃了叫娃给你端碗 饭?”“吃了吃了。”他回头朝身后屋里一指,“做的炒菜面。”“生意咋样?” 他摇摇头:“现在吃喝都多了,娃们不比以前稀罕了。”   母亲一见芮锐就问:“这是咋了?钻谁家灶火偷红薯吃了?”   一盆红油红油的兔肉摆在桌子中间,彩琳从灶房掂着勺子出来,问:“这是 做啥了?”芮蓉一说,母亲就说:“真是兴死丈母姨,气死掌柜的。在屋里油瓶 子倒了都不扶,出了门给人家干欢了。去,甭吃我的饭,叫爆玉米花的管饭去。” 父亲过去拍了拍芮锐身上的灰,见口袋鼓鼓囊囊,一看全是玉米花。丽芳端来脸 盆给洗了手。   几个小家伙把桌子围了个严严实实,举着筷子严阵以待。彩琳把兔块给他们 一一盛在碗里,他们夹起就朝嘴里塞,一个个烧得龇牙咧嘴。把兔块舀完,又端 上鸡块。彩琳叫我烧火下面。父亲叫她坐下吃。她说:“你吃你的。我的常在家 吃哩。”等我俩把扯面下好,鸡块又都捞完了。彩琳叫我把面舀到里头。再端出 来时,那几个小家伙一个个打着饱嗝,嘴圈红油红油的,站在一旁。彩琳要给他 们捞面,都摆着手,摇着脑袋。母亲说:“争,抢。我就不信吃不够你。”我和 彩琳一坐下,父亲从桌底下端出两碗兔肉,放到我俩面前:“冬天兔香,你俩尝 尝。”父亲喝完最后一口汤,抹着嘴:“我也饱了。嗯,就是好吃。”   母亲嗨了一声。父亲急忙问咋了。母亲望着我说:“忘了献你爷爷了。叫你 爷爷也尝尝他大孙子媳妇做的大盘鸡。”父亲说:“对咧对咧。没吃过的东西多 着哩。”说我和彩琳,“你俩赶紧吃。”彩琳给他捞面,父亲说:“少点,少点。 我也吃饱了。”   大年三十后晌大扫除,贴对联,放鞭炮。晚上吃宽面,意思是吃钱。吃完饭, 母亲开始发压岁钱,然后一个娃一个公鸡馍,叫父亲领上到村头转完柏树后把鸡 头咬掉。   初一早上吃饭前,父亲端了四碗饺子,放在院子中间。我把芮锐、芮海、芮 琪、芮华都叫过来,跟在父亲身后,跪地下磕头。先敬天地,接着是土地庙,然 后是祖先。在照永这边磕完,父亲又端着到照丰那边,芮锐跟着去了。等父亲回 来了我们才吃饭。   吃完饭,母亲领着仨媳妇和孙子给自家屋拜年去了。   初二去舅舅家,芮锐不知道受了哪个的“教唆”,见了舅舅妗子就作揖,嘴 里念念有词:“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妗子呵呵笑着就掏钱。二姨三姨一来, 妗子拉着芮锐到跟前:“来,给你二老姨婆三老姨婆‘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彩琳忙上前制止。二姨三姨抚摸着芮锐的脸蛋问:“认不认得老姨婆?”彩琳就 教他:“快叫老姨婆。”芮锐仰起脸一一叫过。   手机响了。是瑞霖:“过年好!”“你也年好!”“啥时回来?”“初六 吧。”“你也真能呆。”“自己家又不是别处。”“有你个明信片。”“哪来 的?”“落款写着陈沁。”“你放我办公室吧。”“陈沁是谁呀?”“……你不 认识。你咋在办公室?”“值班呀……”   “刚谁打的电话?”彩琳从厕所出来问。“瑞霖。”彩琳说:“手机给我, 叫我给我家打个电话。”“昨天不是刚打过?”“不就个烂手机。”她一把夺了 过去。   吃过晚饭,我去争荣家,问彩琳去不去,她说冷不去。   30 院子   争荣到丈人家拜年还没回来,他母亲一个人在家。我叫了声婶。她眯着眼打 量了我老半天:“你,是不是东东?眼不行了,雾得,跟瞎子一样。”她把我让 到厦里,给我往手里抓果子,“你妈也回来了?”“嗯。”“媳妇和娃也回来 了?”“回来了。”“好好好。”说了会儿话,她就问:“你老三房子说到头没 有?”“啥?啥说到头没有?”“年前不是说土地局寻事,挡住不叫盖。”“挡 住不叫盖?为啥挡?”“都挡哩。谁家盖挡谁。”我正要细问,婶子说:“争娃 回来了。”我竖起耳朵,没有动静。婶子说:“摩托响了。”过了会儿,我才听 到摩托声,争荣一家四口挤在一辆摩托车上进了门。换巧一见我:“好呀呀,咋 是你?”争荣说:“红社说你早都回来了,钻到屋里也不出来。”俩孩子脸蛋冻 得通红,我把她们抱下来:“拜个年回来到这时候。”换巧说:“你问他。见酒 就没命了,喝得刚睡起来。”争荣把摩托车支好,对换巧说:“去把咱厦里炉子 抽着。再洗上一盘苹果。”一会儿换巧端着一大盘红富士进来。我问:“这么大。 咋不卖?”争荣说:“我下辈子说啥也不托生人了。”婶子就说他:“大过年的, 嘴里胡说啥哩。”我把苹果盘子推到婶子跟前,她一张嘴,摆摆手:“牙不行了, 咬不动了。”争荣接着说:“真的,托生个鸟鸟比人都强,也不这么难。”争荣 边洗手边说,“前几年叫种烟哩,挣死没活盖烤烟楼哩,过几年没人收了。烟种 不成了,又说咱这土质好,栽苹果没麻达。又买资料又搞培训。苹果长成了,南 方发大水,路冲了,又没人要了。你说这到底做啥好。我原先还想着这辈子就守 着这个果园子,没料想还是靠不住。那天我一个人坐在沟埝埝上,看一群雀雀飞 来飞去。心想这人确实还不如雀雀,雀雀吃不愁,喝不愁,也不用娶媳妇盖房, 一天没这么多熬煎事。”我说:“那就种别的。”“种啥都不行。不管种麦种花 种豆子,到头来一算账,种子化肥带浇地,两头一抵,两五一十。还不算这一年 年下的苦。这地真的没法种了。”   换巧说炉子着了。争荣起来:“走走走,坐我厦里,今黑不回去了,好好谝 谝。换巧,去给咱调俩凉菜。”我没让换巧去,说肚子吃得饱饱的。   到了争荣厦里,我没上炕,说还有事。“你这甩手掌柜的,回来净吃哩,还 有啥事?”争荣给我烟我挡了回去,他塞在自己嘴上,“唉!咱这一朋就我命不 好,看过来看过去只有我枉累。老大死的早,老妈病病身子,也没个人帮衬。那 天我和你老二谝,我就说,这几年你弟兄几个全凭你大你妈了。你大在屋里照看 着不说,地里活全做了,你和照丰才能一景在外面打工挣钱。要不是你大,屋里 这事那事,在外头心哪能一景。过了年我也想出去,你那边有啥活没有,叫我跟 你干去?”“行么,拉上架子车送蜂窝煤。”换巧过来说:“你甭听你伙劲胡说。 他走了屋里这一滩滩谁干哩?”争荣说:“你么。”换巧说:“苹果剪枝哩,疏 花哩,套袋哩,打药哩,我弄不了。”争荣说:“要不咱俩都出去打工,地撂了, 人家地不都在那撂着。在外头咋都比种地强。”争荣回过脸,“就是过年村里人 还能多点,平时哪有人么。一过十五都走了,就剩些老人碎娃。都出去打工了。” 换巧说争荣:“咱俩都走了你妈咋弄呀?”争荣把烟蒂在烟缸里跐灭:“不说咧 不说咧。烦了一年年了,过年这几天瞎好叫心净上几天。”争荣把苹果盘子往我 跟前推,“咱俩要不喝两杯?你甭嫌我酒烂。”“改天吧。”换巧把茶泼好了, 又让我炕上坐。我说真的有事。争荣说:“你是不是哄我哩?你能有啥事?” “我老三房子你知道咋回事?”争荣一愣,扭头看着换巧,问:“照丰房子咋了? 没听说有啥事。”换巧说:“好好的么。咋了?”“别装了。你妈刚才都给我说 了。”   争荣头一低,噗嗤笑了,又抬起:“叫我说这也没啥。红社给我叮咛了,说 你大叫都给咱这一朋都安顿一下,房子这事甭叫给你说。说是过年哩,叫你跟媳 妇都高高兴兴的。”“到底咋回事?”“具体我也闹不清。反正盖房的都罚哩。 去年年跟前咱村一共七家子,都叫罚了。人家把钱一缴都叫盖了,就你照丰没叫 盖……”   照丰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拿瓦刀抠着旧砖上的水泥。我走到跟前他都没察觉。 “也换个大点的灯泡,看见看不见?”听见我说话,他这才回过头:“这会子了, 你咋过来了?”照丰扔下瓦刀,脱掉手套。我问他:“丽芳哩?”“在我二哥那 边陪我姐打扑克哩。”到了厦里,他把炉子抽开:“你坐炕上。”“房子到底咋 回事?”他瞅着我的脸,抬起手扑挲了下头:“没事,都说到头了。你甭管。” “我咋听说人家把罚款缴了都让盖了,咱咋给挡住不让盖?”“是后巷寻事哩。 要叫把墙往里存哩。”“存就存点,宽点窄点还不都一样住?”“要是开始叫存, 我肯定往里存。关键是都把地基都打了,墙都砌好了,梁都凝固了,他才来挡。 根本没法改动了。要改只能拆了另做。”他吸溜了下鼻子,“土地所这伙就是这 样胡弄哩。盖半截挡好要钱。”“钱都给了?”“给了。”“那土地所咋还挡?” “现在不管土地所的事,村里寻事哩。土地所叫咱把村上安顿好,说只要村上没 人再寻事,你就盖你的,他的不挡。”“罚了多少钱?”“你不用管,都说到头 了,协议也签了。初六就盖。”“到底罚了多钱?”“你甭问了,真的都到头 了。”“多少?”“……一共,两千。”“两千?”“人家说等房盖成了,按实 际超占的面积最后再算,多退少补。”“超占?咋超占了?”“是按土地证上尺 寸量的,说是超了一米。” “咱这是老院子,又不是新划的,咋能超了?” “我也弄不清,反正就是和土地证上不一样。”“那你没问大是咋回事?”“大 也说不清。都二十多年了。”照丰宽慰我说,“都已经说到头了,没事了。”我 说:“大心小,年纪也大了,甭再叫着气。存就存点,只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把 房盖了。”“我知道。所以他罚两千我就给两千。只要把房盖了,大和妈不跟上 着气,他就是再要两千我还给。”“钱够不够?”“够咧够咧……”   初六,母亲一大早把饭做好了,我和彩琳只吃了两口。照永和改兰提着包, 照丰抱着还没睡醒的芮锐。车都坐满了,父亲在给我们占着座位。她知道彩琳晕 车,还占了司机旁边的。车主一见我就说:“你大昨黑跑来问车几点走。说你媳 妇晕车,叫我给留个坐。还不放心,一早又跑来了。我早上起来一开门,见他一 个人立在门口。咋,你妈不去了?”“不去了。”   母亲说过年芮锐也能送幼儿园了,天也慢慢暖和了,她不想去了,家里这么 多活,照丰还要盖房子……   车还在等人。我让父亲他们回去,天冷。看他们走了我才上了车。照永转了 圈又回来。车发动了,才趴在窗口跟彩琳说,他把票买过了。   到了县城,我们等倒换的班车。我拿出手机,先给余书记打了个电话,然后 给吕经理,他好像还没起床:“谁呀?”“我,照冬。”他打着哈欠:“芮经理。 年过的好!”“你也好!”“我老毬样。有啥事?”“没啥事。我今天过去,给 你打个电话。”“单位也不忙,想呆就多呆上两天。”“屋里也没啥事。”“要 不叫个车去接你?”“不了不了。班车很顺。”“到了给我打电话,哥给你接 风。”“不麻烦了。那我挂了。”“一路顺风!等下等下,差点把大事忘了。芮 经理,你知道不知道,这一伙初三就上班了。”“咋叫初三上班?”“我没叫上, 是他们自己上的。我问裕旺,咋叫人这早上班。裕旺说:‘完不成任务你给发工 资呀。’哈哈哈。咱这笼头看来是挽对咧。我给丁局长打电话,丁局长也高兴 得……我看公司这事算是顺辙了,以后咱俩一门心思跑外头……”彩琳在旁边一 个劲催我,说她胳膊都要断了,要我抱孩子。我让她把芮锐叫醒,她不愿意。吕 经理在那边问:“你真的不要车去接?”彩琳听着了,忙给我递眼色。我说: “不用不用。”然后把手机挂了。彩琳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扭头就走。我问她 去哪,她赌气地说:“厕所。”   坐上车,彩琳头往椅背上一靠,装睡。我一捅她胳肢窝,她一拨拉我的手: “离远离远。跟你啥光都沾不上。”“我坐小车晕,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嘴里 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你说啥呢?”“没说啥!”   到沟西村口了,我指给彩琳:“啥时有空领你到那村子转转。”彩琳扭头一 看说:“烂村子有啥好看的。”“那村出了个我们霍阳的大名人。”“谁么?” “于灌。”“于灌?于灌是谁么?做啥的?”“是个蔫怪。”“蔫怪?啥是蔫 怪?”我兴致勃勃地说:“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了就知道了。”   有个新来的县长刚上任,听说于灌是当地的名人,便差人去请。差人到村口 碰见个拾粪的老汉,盛气凌人地问:“老汉,于灌家住哪?”老汉瞅了瞅他,说: “我就是。”差人一看:“你就是?”“我就是。”“走。县长大人叫你去一 趟。”“做啥呀?”“我咋知道做啥呀?”“你不知道做啥呀,我跑去做啥呀? 我走了你给我拾粪呀?拾不下粪老婆不叫吃饭你管我饭呀?”“哪来那么多废话。 立马跟我走!”差人想起还有封信,就取出来给了他:“给,你自己看。”于灌 拆开一看嘿嘿就笑:“你们这个县长也真是,啥不喜欢,偏偏喜欢这里的磨扇。 走,我帮他挑个去。”就引上差人到了一个猪圈跟前:“给,背走吧。”“啥? 把啥背走?”“磨扇呀。县长在信里说得清清楚楚,说他喜欢这里的磨扇,叫我 挑上个好的叫你背回去。”差人信以为真,只好背上。刚要走,于灌说:“你先 等下,我给写个回信。”就把那信纸翻过来,就着差人背上的磨扇写了。写完往 差人兜里一塞。差人挣死挣活背到县衙,县长一见,觉得不对劲,听差人一说, 接过信一看,上面只四句话:只因叫于灌,才叫背磨扇;赶黑送回来,等着挡猪 圈。县长就说差人:“赶紧送回去呗。再把猪走丢了,咱还得给人家赔猪。”差 人再也不敢张狂。二回于灌回信道:灌是路边草,不是房上材;狗肉不上席,别 再叫人来。   讲完一看,彩琳竟然睡着了。   于灌的这些故事,在霍阳几乎是家喻户晓。他谁都敢捉弄:先生,父兄,官 员,商人。上初中时,政治老师最爱讲这些。政治老师是个老头,上课就是照本 宣科。课上完后,常常还有大半的时间,他就给我们讲些逸闻趣事。他讲完这个 故事后,我还跑到他的办公室,叫他重新把那两首诗说了遍,记在了本子上。   民间的于灌是个捣蛋鬼,县志里的于灌可是一个忧国忧民,刚正不阿的大才 子。他生于清末,卒于民国。县志上收录了不少他的作品,其中有篇《朝华山》, 这样写的:   遍观天下诸峰,一石为岳者,惟华山!   山不旁倾,峰不他斜。即便西有长安帝都叠锦堆绣,东有泰山恩宠如日中天; 即便南雨淫淫,即便北风酷寒。   一石直上直下,只身独立。高就高,矮就矮,无须大山扶,无须小山垫。石 就石,土就土,不用草遮,不用树掩。   尊卑不仰龙凤,贵贱不仗神仙。   华山,道不并行,路不双过。身疲力竭,亲朋难施援手;践危履险,他人无 从扶搀。上,凭自,下,靠己。故匮勇乏志者,莫登华山。   置身莲峰,恍若天外。极目远眺,黄河如丝似缕,城镇村庄,高楼阔宇,竟 都不见了模样。足搅云河,指弹月亮。星若叶尖秋露,盈眶珠泪,颤颤晃晃,摇 摇欲坠。   日出之前,天地浑然。俄尔壳破东方,渗出一滴橘光,如墨浸宣纸,油渍衣 裳。转眼间,凤开杏屏,扇摇桃红。太阳如似醒未醒之学童,赖着被子,欲起还 躺。   霞挥彩绸,云捧银装。雪绒鹤羽,环腰而裳。妆扮得华山亭亭玉立,愈发颀 长。款款若天宫之娇娥,翩翩如芭蕾之舞娘。千山共舞,万木鼓掌。游人仿佛置 身于瑶池宴上,天鹅湖旁。   待到日跃山头,云消雾散,气清风爽,宇碧穹蓝。再看华山,气宇轩昂似开 天之盘古,铁骨铮铮如掀山之巨灵。   如醉如痴,物我皆忘……   下山路上,垂首无语。回望莲峰,无限感伤。   昔孔子、商鞅、屈原、韩非、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岳飞、谭嗣同, 秋瑾,孙中山……哪一个不是高山巍峨,风景壮丽!然孔子往六国而不纳,商鞅 车裂,屈原沉河,韩非毒鸩,司马凌辱,陶潜无着;李白狱难,杜甫困厄,岳飞 喋血,谭被刀割,秋瑾赴义,孙文流落……   岳飞之后,宋,武无良将,文无诤臣,先向辽贡,后向元降;明犹不醒,拱 手满清;国难频发,八国联军,雪上加霜,倭寇入侵……   亿万之众,任人鱼肉,万里家邦,任人宰割。   千年华夏,血泪斑斑。人无胸怀,难以凝聚;国无胸襟,何来盛强!   往事已矣,从头起,看今人。   扭头窗外,渐行渐远。却看群峰,顶天立地,皆是华山!   31 陈沁   到家后,彩琳领上芮锐回娘家去了,我去了公司。凉台上蜂窝煤堆得跟长城 一样。不是说初三就上班了,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机器响。我问门卫,门 卫说:“头一天就堆满了,没地方放了,再就没来。”门卫呵呵一笑,说,“这 多亏没雨,下雨了看往哪儿放哩。”   我去了办公室。打开办公室门,桌子中间端端正正摆放着陈沁姐寄来的明信 片。   精致的贺卡上,用汉英双语写满了问候和祝福。   我打开抽屉,准备放进去,却把那一摞都拿了出来,坐在那里翻看了起来……   我忽然发觉,陈沁跟瑞霖蛮像的。   陈沁姐是陈伯的侄女,和爱玲姑是西安外语学院的同学。我们头一次见面的 时候,一句话还没说,就拿我那差强人意的英语当面奚落我。弄得我和爱玲姑尴 尬极了。   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母亲高兴之余又熬煎开了。往后这衣服脏了,被褥 脏了谁洗哇。初中高中近,星期天还能拿回来,西安那么远,咋拿回来呀。爱玲 姑就说不用操心,有她呢。我说不用不用,我会我会。   刚到西安的第一天,爱玲姑就来了。又是帮我铺床铺,又是摆放生活用具。 “星期天你把脏衣服拿到外院来,我给你洗。”“不了,我会洗。”其他同学都 是自己忙活,只我有人代劳,感觉特别别扭。爱玲姑也不看脸色,从牙刷的毛软 毛硬到皮鞋怎样打油,说个没完没了,好像我在家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 子哥。   楼下有人喊:“爱玲。爱玲。”   我赶忙说:“爱玲姑,有人叫你。”   爱玲姑走到窗子跟前:“这就下来。”   爱玲姑忙完,我送她出来。就见一个女生,站在树荫下,头上顶个太阳镜, 一手吃着雪糕,另只手还举着个。她就是陈沁。见了我俩就说:“抱歉!只有一 个,你俩谁吃?”爱玲姑叫给我。我往后一退:“我不吃不吃。”爱玲姑接过, 走到我跟前:“快点,都化了。”我异常坚决:“我真的不吃!”“吃你的,没 事。”她往前我就往后,没法,她只好拿嘴接住,不然就化完了。   爱玲姑给我们相互做介绍。刚介绍完我,她从嘴里抽出雪糕棍指着我:“芮 照东?”问爱玲姑,“这就是你那个英语差劲的大弟子?”爱玲姑一扛她:“吃 你的雪糕吧。”陈沁无事人一般,把雪糕棍扔进垃圾桶,掏出餐巾纸把嘴围圆的 奶油擦净,问:“中午吃啥饭?”我就说:“爱玲姑,那你们走吧,我回去了。” 爱玲姑叫住我:“你不饿呀?”“不饿。”“啥不饿。走,一块吃饭去。”“我 真不饿。”“行了啊。现在都城里人了,大学生了,别让你陈沁姐笑话拉不出 厢。”陈沁反应也快:“占便宜哪。叫你姑,叫我姐?”爱玲姑就说:“那也叫 你姑。”“别。不老都叫老了。就叫姐吧。”   我还哪有心情吃饭,爱玲姑拉住我的胳膊不放。陈沁就说:“怎么,生气啦? 错了还不许人说,你是蔡桓公呀。你爱玲姑还夸你才子呢,怎么比我还扭捏……”   一到饭馆,陈沁就说我:“你咋那么不喜欢外语,一点前卫意识都没有。” 见我不搭理,爱玲姑忙转移话题:“你知道你陈沁姐为啥爱学外语?你陈沁姐跟 你一样,也爱读课外书,尤其是外国童话。灰姑娘,白雪公主,白马王子,城堡, 花园,风车,啥都喜欢,以后还要到外国去看呢,还要做翻译家呢。”我也喜欢 这些,可我觉得根本没必要人人都去学,翻译的书一样地看。   她俩走时,叫我下周到外院去。爱玲姑再三叮嘱:“一定要来呀。”   星期天,吃过午饭我才想起这事。我实在不愿去见那个陈沁。寻思她俩是不 是就那么随口一说。可人家大我小,要是不去,那个陈沁会不会挖苦爱玲姑,你 们那里的人连礼尚往来的礼貌都不懂……   我敲了下门,又敲了下,听到进来才轻轻推开。没想到陈沁一个人躺在床上 正流眼泪呢。我连忙过去问她:“你,你怎么啦?”她拿被角擦了下脸,坐起: “没事。你怎么才来?”“你,你真的不要紧吧?”她摇了摇头:“没事。” “我,我爱玲姑呢?”“洗被单呢。你吃饭没有?”“吃了。你,你怎么哭了?” “没事。你坐你坐。”   我从门后拿起笤帚簸箕,把她扔在地上的那些纸团扫在簸箕里。“你是不是 病了?”我看桌上有拧开的药瓶。她说:“不打紧。你给我拧条毛巾,我脸还没 洗呢。”我给她拧了条毛巾。她擦完脸和手,又让我从对面床底下取出拖鞋靸上。 “你坐这儿等会,我上趟洗手间。”她把被子往里推了推,腾出块地方,“你坐 这儿。”   爱玲姑端着脸盆回来了:“东东,你啥时来的?”“刚来。”她瞅着桌子床 铺:“你脏衣服呢?”“我自己会洗。”“你妈说你长这么大连袜子都没洗过。” “我真的会洗。”“衣服千万可别拿热水烫,会烫坏的。”“嗯。”“沁沁哩?” “上洗手间了。她咋啦?”“昨天把肚子吃坏了,吐了一晚上。”“我刚才看她 在哭。”“一生病就想家,想她妈,想她大娘,就哭。”   陈沁回来了。   “觉得咋样了?”爱玲姑问她。“没事了。”爱玲姑闭上门:“想不想吃?” 她摇了摇头。爱玲姑把药倒在瓶盖里,开水倒好:“快喝。喝了就好了。晚上必 须吃饭。”没想到陈沁突然附在我耳朵边,小声说了句:“她还真像个姑。” “说啥呢?”爱玲姑问我。“不许说!”陈沁朝我命令道。“切——”爱玲姑白 了她一眼,忙自个的去了。陈沁得意洋洋,梳洗完毕,手一挥:“走,吃饭去。” 爱玲姑说:“还去外面吃呀?”“是呀。”“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呆屋里 吧。”“喂,今天可是我的生日。”“那也不许在外面吃。昨晚肚子疼的还哭鼻 子,现在又要出去。”“什么呀,那是我想家,想我老妈和大娘了。”“反正今 天就在灶上吃。”“我都给你说了今天我过生日。”“在宿舍也能过。一会儿给 你买俩红皮鸡蛋。”“灶上哪有红皮鸡蛋?”“那儿不是有唇膏?”陈沁苦笑不 得:“你,你糊弄小孩子呢。”“你以为你是大孩子。”“芮爱玲。”“干嘛?” “今天有客人,给我个面子好不好?”“他不是客人,是熟人。”“我不管。照 东,她不去咱去。”爱玲姑不慌不忙:“你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爱玲 姑忙完了,一看表,说我:“走,跟我到灶上打饭去。”陈沁扑到床铺上,捶打 着被子:“芮爱玲,我这个小红帽咋落到了你这个狼外婆的手里了。”“知道那 就认命吧。”   我突然纳闷,她是不是真的比我大呀?   我心里再也不怵她了。   回学校的路上,我买了张生日卡,写上:一年此日最需记,便是母亲生我时; 撕心裂肺全不顾,只待娇儿那声啼。祝陈沁姐生日快乐!给她寄了去。   星期六,陈沁一见我就说:“‘一年此日最需记’那个‘需’字,是不是应 换成‘须’字。需是需要的意思,而须是必须。须比需的感情色彩更浓,也更贴 切……”   我抬手挠着鬓角。   本想显摆显摆,让她“见识见识”,谁知道搽上粉却招来了蜂。   而陈沁姐却丝毫没有我那些心思,继续全神贯注地跟我探讨:“On an evening in the latter part of May a middle-aged man was walking homeward from Shaston to the village of Marlott, in the adjoining Vale of Blakemore or Blackmoor。你发没发觉语法与汉语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尴尬地请她先翻译一下。   “这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里的第一句。五月下旬的一个傍晚,一个中年 男人,正从沙斯顿朝布莱克莫尔谷附近的马洛特村庄走去。”   《德伯家的苔丝》小说电影我都看过。   陈沁姐提醒我说:“你看句子里的词序是不是跟我们现代汉语不一样,倒是 跟我们的古汉语很相似。‘泥融飞燕子,沙暖卧鸳鸯。’按现在的主谓宾的语序 排列,燕子飞融泥,鸳鸯窝暖沙。语法是合乎了,读起来美感却一点都没有了。 燕子和鸳鸯也没原句里的欢快可爱,成了疲燕懒鸳鸯了。”她说着就咯咯咯笑了 起来。   文无定法,看来语亦无定法,一味拘泥于主谓宾定状补,还真成“疲燕懒鸳 鸯”了。   一技之长总是令人肃然起敬。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陈沁姐面前造次了。   星期天,吃过早饭,我坐在教室里。有人拍我肩膀,我抬起头,陈沁姐笑微 微地站在旁边。   “陈沁姐。”我站起身。   “你宿舍的同学说你在教室。”   我四下张望:“我爱玲姑呢?”   “刚出门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我就一个人来了。”她拿起我桌上的书, “《红与黑》。”   我挪到旁边,让她坐下。   她看了会儿说:“我那里有本赵琪翻译的,语言可漂亮,可舒服了。下午拿 给你。”陈沁姐合上书,“植物园菊花开了,走,一块看去。”   我说:“兴庆公园也有,去兴庆公园吧,里边还有水。”   “那也行。去兴庆公园。”   出了教室,我接过背包背在身上。   “你们班美眉多不多,你没谈一个?”陈沁姐见我不语,就说,“这有啥不 好意思的,还对我保密哪。”   “没有。”   “你是不是谈有了?要不一个人会不慌不忙坐在教室里看书?是高中的同学 还是初中的同学?”   “真的没有。”   “我才不信。”   到公交站牌了,我们站在底下等车。   不知道跟许虹的那算不算。在我心里,我觉得那就是一场恋爱。到了高中, 天天等着许虹会来信……   我们在兴庆公园北门下了车,进去后沿着湖边的石子路往花圃去。路过一座 湖边亭,有俩人正对着亭柱上的对联评头论足。陈沁姐颇为不平地说:“人家悠 然闲适的一幅好对联,叫他俩拿这平仄对仗一修剪,成了拔光了毛的鸡了。”   我抬头看那副对联:舟楫闲挂鱼旁边,柳丝空垂鸟跟前。会头再看这湖光景 色,湖心的小船上,情侣依偎,船桨空垂,任由飘荡,鱼儿周围游来游去。岸上 柳丝低垂,游人在石椅上小憩,孩子们吃着东西,鸟儿在跟前走来走去……   我们继续往前。   有一家影视制作公司在取外景,好多人在围着观看。   演员头顶一朵硕大的牡丹,腴肩丰乳,长裙曳地。一看就是演杨贵妃的。   我们也凑了前去。看了会儿,陈沁姐就叫我走。   “你觉得杨玉环咋样?”   我回过头望了一眼说:“个子再高点就好了。”   “不是演员,我说的是杨玉环本人。”   要是她没把她那几个姐姐叫到京城当什么国夫人,没有叫她哥哥当宰相,我 觉得杨贵妃也没什么,无所谓好,无所谓坏。后来安史之乱,主要还是唐玄宗的 责任。   陈沁姐却说:“我现在真怀疑她当初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自个投怀送抱。 跟了公爹,非但没有足不出户,羞于见人,反而把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趾高气 扬,招摇过市。亲亲六六都接到京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也不知是谁竟把她列入四大美人。西施为复国,昭君为睦邻,貂蝉为除害, 杨玉环为了什么?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电影电视剧地没完没了。难怪那么多的二奶三奶, 干女儿干妹妹,大学生网上堂而皇之地求包养。   “什么‘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下第一爱情,我看误人儿 女,她倒是天下第一……”   虽说爱情无界限,可我从来都没觉得他俩那是。   陈沁姐毕业那天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送走爱玲姑后,她坐在路边半天起不 来。   第二天,我请了假把她送回山西她大伯家。陈伯没在,陈妈在家。停了一晚, 第二天赶回学校。   我到煤建公司后,和陈沁姐通电话时,她告诉了我他大伯的情况并帮我联系 上。过了几天,她来电话问:“你咋没去呀?”这么大的事,我不想难为她大伯。 又不是一吨两吨。可陈沁姐说:“啥难为不难为的,我都给说好了,啥都不用你 管,你只管去。”   我们去时,心里并没抱多大希望。   不几天,第一批优质无烟煤到了麋苑火车站……   手机响了,彩琳说饭做好了,叫我过去吃。   吃完饭,彩琳张罗着打麻将。老丈人领上芮锐出去了。我说彩琳,你也不乏。 她说:“在你屋你咋不说这话?到我屋就乏了。”岳母说你们打得快,她跟不上, 就坐在彩琳旁边看。我一和牌彩琳就叨叨:“在你屋也不见你和……”   32 盘桓观   第二天早上出了门才想起,又拐了回去,找了个袋子,把那些花生枣的拾了 些。瑞霖路过办公室门口,我把她叫住给了她。“这么多呀。”“你也有知足的 时候。”她朝我做了个鬼脸:“先放你这,我下班再拿。”她自己找了个隐蔽的 地方把它藏好,朝我一抱拳:“谢了。”说毕一吐舌头。刚出门,又转回来,问 我:“你不打算到吕经理家去一下?”“干啥?”“过年还能干啥?当然是拜年 了。”“我连祁经理都没拜过。” “公司人都去了,连余书记都去了。”   点完名后,吕经理有些迫不及待:“给大家说个事。就是咱曹裕旺和阎香叶 那两组加班的事。我当时一听,非常感动。大年初三就加班,这是咱公司,咱全 系统,全县都没有过的。我给丁局长一汇报,丁局长也非常感动。这回大家自觉 加班,没有领导安排,自愿进行生产劳动,而且是大年初三。我事先确实不晓得, 他俩也没给我汇报,是我查岗打电话到门房才知道的。我一听还不太信,跑来一 看,一个个干得是热火朝天。我就想,大家都象这样还有啥干不好的?有啥干不 前去的?我希望各个部门,每个人,都能以这两组为榜样,把公司的事真正当成 自己的事去干,多想办法,多出主意,领导在和不在一个样……下去后徐文,你 记着,散会后马上办。给各部门一家买个大笔记本,平时的好人好事都记上,年 终发奖金要参考。咱不能光叫马儿跑,不叫马儿吃草。对不对?再是,把初三这 两组加班的先进事迹出期黑板报,要大力表扬……我就说这些。余书记,你还有 啥?”   余书记慢条斯理地说:“我也说两句。曹裕旺、阎香叶两组,初三加班加点, 确实如咱吕经理刚才所说的,是咱们公司,咱们系统,从来没有过的。我就在咱 院子住着,也都看见了。大家加班时的干劲,比以往确实大。一天时间,就把棚 里棚外的凉台都堆满了。这说明啥?这说明,我们职工的主人翁精神,确实调动 起来了。这样下去,咱们公司的各项工作能不得好?效益能上不去?实践已经证 明了,一定能!肯定能!咱吕经理,还有咱芮经理,年富力强,思路正确,措施 得力。从今往后,一定能带领我们企业,更上一个新台阶。我,就讲这些。”吕 经理带头鼓起了掌,问我:“芮经理。你说两句。”我摇了摇头:“我没啥说 的。”吕经理站起来,又叫起我和余书记,说:“我们仨在这儿一起向大家拜个 年。祝大家新年愉快、万事如意!”   会后,吕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芮经理,过了十五,最迟出了正月,咱是 不是去趟山西,把关系先建起来?老祈肯定不会给咱说好话,不过我不害怕,这 关系是你拉的,人家是冲着你,不是他。你也知道,咱这资金紧张。要是先款后 货,根本倒腾不开。没煤,职工热情再高,还不是两五一十。现在电视也放了, 报纸也登了,局里领导、县上领导也知道了。到时弄不下成绩,说咱只会说大话, 来虚的,叫人笑话。你说哩?”我点了点头,说:“吕经理,我有个想法想跟你 探讨探讨。”“你说。”“你看,这几年煤价一直涨。今年电磁灶卖得特别红火, 因为用煤没有用电划算了。去年燃气公司到咱县里勘查,打算铺设天然气管道。 天然气一通,更便宜,煤用的更少了。再是,凭关系建立的业务也难以长久。老 陈退休了,咱咋办?所以我觉得应该开展多种经营。我在职工里面也问过了,有 的说搞养殖,有的说建冷库,建商场,搞物流,建转运站。还有的说盖宾馆,盖 酒店。咱现在人也比较多,空置的地方也不少。咱们和职工研究个比较可行的方 案,可以先抽调一部分人试搞一下。”看他心不在焉,我就问,“你有事?” “没有没有,你说你说。” “我县联社有个朋友,和我一年分来的,叫孙红涛。 你认不认得?”他摇了下头。我说:“他建议在咱城区煤场建个全县的物流中心。 以后,随着城市建设,咱这块地方肯定不适宜再砸蜂窝煤,搞物流最有前途。咱 们帮用户把货物从外地运回来,然后送到各个门店。同时可以建库房、冷库,搞 仓储,还可以搞货运。”“那老祁咋没搞?”“祁经理担心没生意,弄不好把煤 场再耽误了。”“呵呵呵。”“你笑啥?”“老祁精得跟猴一样,马上退休了, 肯定不鼓这闲劲。”他又问,“这个孙红涛咋不在县联社搞?”“他领导不想费 那神。再是,也没有咱这么宽敞的地方。”“噢——”“吕经理,你觉得这事咋 样?”他摆了摆手,叫我把门关上:“芮经理,年前这一段时间,我也能看出, 你给哥扑住干哩。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对着哩,确实是为企业着想。可是有些话, 我也不能给你说的太透。咱没必要下那苦,也不值得。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咱 能在这儿干几天?盈利了好,弄砸了,把自家手夹住甩不脱,想走不一定就能走 利。这号事我不是没经过。现在这人,出力不一定讨好。再说,国家的大厂矿都 说倒闭就倒闭,何况咱这小企业。我经常在县上市里省里跑哩,有些事根本不是 你想的那样。你甭管,干上几年,我连你一块弄出去。”   吕经理手机响了,他不胜厌恶地说:“糖公鸡。”他压了免提:“喂,谁 么?”“连我都听不出来了?”“信号不好,你是谁么?”“我是你郭哥。” “哎呀,郭书记。啥事?”“叫人给咱送上一吨煤。”“送哪?”“送屋里。” “行么。大煤小煤?”“大煤。”“你到业务室把票开了,我安排人给你送去。” “多钱?”“你老哥打电话了,兄弟咋好意思跟旁人一样。一吨便宜二十。” “呵呵呵,我兄弟面子真大!”“好哥哩,公司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给你说, 丁局长刚拉了一吨,原价。我舅拉了一吨,原价。公司刚颁布了制度,今后任何 人不准送人情。就我给你便宜这二十,我都得自己认。”“好了好了。哥烧煤哪 能叫兄弟掏钱。”   吕经理关掉手机:“毛病!”我问他:“丁局长拉煤了?”“桃树枝枝吓鬼, 要不这样他缠着你不放。”我笑着说:“你就不怕郭书记去问丁局长?”“我怕 他问?丁局长见他眼都黑死了,他还敢问?以后局里不管谁,要煤掏钱,一分都 不少。你不好意思说,就往我身上推。”“好。”   祁经理以前心里再怎么不愿意,可从没说过这么硬气的话。   罗君亚推门进来,对吕经理说:“丁局长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祈经理跑去 寻事哩。吕经理说:“寻啥事?”我一怔,祁经理寻事?就听罗君亚说: “丁 局长的意思叫咱息事宁人,再出上两千。”“啥?再出两千?我凭啥再出两千!” “祈经理说去年的年终奖应该给他。”“凭啥给他!他早都不是经理了。”“我 也弄不清。要不你给丁局长打个电话。”吕经理掏出手机:“丁局长,我柱国。 他老祈准老几要这钱!凭啥给他……你说,我听着哩。……不管!单位一分钱都 没有!”吕经理一会儿咬牙,一会儿拿起桌上的圆柱笔使劲在报纸上画,后来气 呼呼地说,“唉!行。你老板都发话了,我还能再说啥。”吕经理把手机往桌上 一扔,“妈的真不要脸!”说罗君亚,“叫瑞霖给送去送去。”   罗君亚一走,吕经理腾地站起,对我说:“山西老陈那里你赶紧联系,越早 越好。我到局里去一下。”   我回到办公室,来了几个同事说了会儿话。他们走后,我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说房正盖着,没人寻事。   瑞霖回来,到我办公室,把门重重一关,抹去手套,闷闷不乐地坐在炉子跟 前:“吕经理咋能这样?”“咋了?”“去年明明是人家祈经理干的成绩,他凭 啥把奖金领了?领错了你就给人家退了。叫单位白挨两千块冤枉钱。”“不是过 了年才开总结会?”“我也是刚去局里才知道。去年年底都开了,把钱都发了。” 瑞霖叹了口气,说,“这人也太那个了,啥钱都能看上。”   瑞霖走后,我到余书记办公室,问他局里年终奖的事。余书记叫我把门关上, 这才着气地说:“就是你走的那天开的会。唉!没办法说没办法说。局里这伙净 是胡弄哩!往年都是年后开总结会,谁知那天突然叫开会。只叫经理书记参加。 钱给一发,吕往兜里一揣,下来见了我一句也不吭,到现在连个屁都不放。”我 问他:“去年的年终奖应该祁经理领,他咋领了?”“谁毬晓得!会上一念到咱 公司,他就上去领了。向阳商店书记跟我说,打吕上去后,每年的年终奖都是他 一人独拿,从没分过。对着哩,会上是说了给经理奖的,可工作毕竟是大家干的。 好些公司都给大家分了。老祁年年还不是他九百,我六百,你五百。有的公司经 理全拿了,可人家从别的地方给其他领导和职工支些。咱不是眼红那俩钱,气先 不顺。在一块搭帮,一块工作,都要过得去,是不是?”我问他:“向阳商店的 谁领了?”“向阳商店都成那怂式子了,还奖啥奖,今年屁来的奖。”   年终奖是局里私定的政策,说是奖金,其实不管干好干坏,每个经理都有。 钱局里不出,各公司上缴,局里给一发。   余书记给我倒了杯水,问我说:“你知道这回过年花了多少钱?”“多少?” “两万。”“两万?咋这么多?”“谁毬晓得!他给我说啥税务、工商、技术监 督局、劳人局、组织部,这里那里都给了。我心想说,税务工商是该去,可这劳 人局组织部跟咱有啥关系?再是,置办年货花这么多钱,你也跟这些人通个气。 这是单位的事,集体的事,不是你私人屋里的事。还有件事,我觉得里头肯定有 鬼。他叫开票的往后开两份票,一份照实开,一份按每吨少十块钱开。少的这一 份拿来做帐,说是为了少交税。多开这一部分钱提出来,放在罗君亚那里,说是 将来用这钱给大家办福利。还说咱俩要报个啥的也从这里头走。他给我一说,我 没言传。你就知道这怂天天都操的啥心?做的啥事?胆大,真他妈胆大!”手机 响了,是盘桓观煤场王主任打来的,说让我去一下。我问有啥事,他说我去了再 说。走时,余书记叮咛:“你别说这是我说的。”   刚骑跨上自行车,吕经理打电话问我山西联系好没有?我没好气地说人家正 搞春训哩。   到了盘桓观煤场,我先去了营业室,一看,果然开两份票。照去年的销售, 每吨抽十元,就是十多万。   王主任一见我就满腹牢骚:“公司一共三个煤场,就我们懒,没积极性?做 啥样子哩!芮经理,你说说,大年初三,人都穿的新新的,谁跑来买煤?不怕粘 上一身?该买的年前早都买了。你问问曹裕旺阎香叶,他俩这几天卖出过一块没 有?我敢说,麋苑县人(他指着自己脑袋)这里头不短螺丝。耍啥心眼哩!吕经 理还说把他感动得。他也不是没在公司呆过,不懂得行情?”旁边的女收款员附 和说:“裕旺是啥人?芮经理,你总该清底么。心就跟这煤球一样,全都是窟窿 眼眼。唉!到哪儿都是老实人吃亏。”我说王主任:“说这话你就不对了。人家 咋干,是人家的事。你如果认为十五,就是整个正月都不用上班,也行。八仙过 海,各显其能。不论啥办法,只要最后把任务完成了,大家都拿上工资,这才是 最主要的,对不对?”王主任根本听不进去:“你们公司领导从来都是木匠斧子 偏偏斫。吕经理上任快一个月了,两煤场都去了,就是不到盘桓来。人家都是亲 生的,就我们是抱养的?今早会上说那话,明明就是说给我们听哩。三个煤场, 只有我们偏僻,也只有我们艰苦,条件最差。这些他咋不说?”收款员提醒他: “声小点!”“怕啥!我就是叫他吕经理听哩。你们公司领导一碗水没端平,职 工有意见哩。到时任务完不成,你们可别怪我。”我问他:“哪个职工有意见? 王主任,你别脊背痒了挠腔子。你是不是怕任务完不成,事先找个借口?别谋这 事。合同上白纸黑字,必须严格执行。业务是我管的,月底咱算哪是哪。一个煤 不卖,你就一分钱甭拿!”收款员忙打圆场:“芮经理,你着啥气么。大家都觉 得你好说话,通大理,心里有啥才都敢跟你说,不跟你说再跟谁说呀?别着气, 坐炉子跟前喝水喝水。” 我问王主任:“领导不来职工就有意见?就是不重视? 看不起?就不工作?”王主任把水端到我面前:“我不说了,不说了。你也知道 我不会说个话,心里有啥说啥。再是,不跟你说再跟谁说呀?你是我的直接领导, 业务上的事还得靠你。有啥好处你一定要先想着我的。”收款员紧接着说:“这 个肯定了。要没想着咱,芮经理能这么冷的天跑来?”王主任说:“芮经理,这 一搭实家伙,我这心里确实着急。你有啥好办法没有?”“叫我来就为这事?” “就是呀。”“抱歉,没有。”王主任就问:“咋了?看你一进门就没心情,是 不是公司出啥事了?”“公司没事。” “那是咋了?”“不咋。”看他上心的 那样子,我起身推开门,头也不回,“你忙你的,我出去转一下。”   出了大门,来到街上。   街上只有几个玩耍的孩子,许多店铺是大门紧闭。   整个小镇依旧沉浸在冬天的寂寥和节日的松弛里。   顺着街道往南,尽头就是盘桓观。   观里静悄悄地不见人影,雪地中间扫出个一尺来宽的小路。除了主殿,其它 的殿门都关闭着。几处朝外伸出的铁皮烟筒徐徐冒着青烟,空气里一股烤红薯的 香味。   盘桓观是一所老道观,依山而建,颇具规模。里面亭台楼榭、石桥牌坊、碑 刻古树,应有尽有。这里以前是兰州军区一个团部驻地,改革开放后才归还给了 地方,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   麋苑县志这样记载盘桓观的来历:老子出函谷至此,牛乏而卧,盘桓数日乃 去……   九五年扩建了一次,新增了财神和八仙两个大殿,主殿和四周的游廊也修葺 一新。   麋苑境内最有名的两处景点,一是麋苑,二就是盘桓观。   麋苑有天下第一苑之称,规模是盘桓观的十多倍,县名也由此而来。麋,就 是麋鹿,俗话说的四不像。春秋战国时期,这里麋鹿繁多,是郑国的王家猎场。 到了秦始皇手里,把山里的温泉引了来,既能狩猎,又能休闲,遂赐名麋苑,并 “兴土木,置县制”。   而当地民间流传说,这本是秦二世的功劳,后人嫌他名声不好,就挪到了他 爹的身上。   麋苑在文革时期损毁严重,城墙老砖扒了磊成猪圈鸡窝,地基石板起了种上 了庄稼。现在看到的都是八十年代以后重建的。   里面可以骑马,可以泡温泉,还可以穿上古装狩猎。不过那些麋鹿都是人工 饲养的,狩猎也就是拿着假弓假矛在草地上追着那些四不像们跑。大人们不以为 然,可孩子们却乐此不疲。   麋苑在东,盘桓观在西,一个热闹,一个清静。一个景致佳,一个香火盛。   对了,一个得买票,一个不用。   盘桓观分前后两部分,即前大殿后花园。后园栽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树木。 牡丹,芍药,玉簪,月季,菊花,竹子,梅树,银杏,碧桃,松杉,女贞……   主殿旁边有个狭窄的过道通往后院,生人一般找不到。   比起前院,后院愈发冷清。冬天把这里的景致简化得只剩下一地白雪,一树 红梅……   站立了会儿,我原路返回。   一进门王主任就关心地问:“这大冷的天上哪去了?”“到观里转了转。” “年轻轻的咋爱往那冷清的地方跑?走,到外面吃个饭。”“不了,我回去了。” “是不是生哥气了?你知道哥是个直杠杠,说话不会拐弯。可我真不是针对你 的。”“我知道,生啥气么。”收款员在一旁说:“芮经理,你可甭往心里去。 咱都这么多年了,因为相信你才愿意把心里话掏给你。你刚才一走,连茶都不喝, 王主任担心的,怕把你惹下了。我就说,你放心,芮经理知书达理,能没这肚量。 肯定不会。”王主任说:“我说的那些话你回去可不敢跟吕经理说。”收款员一 拽他的胳膊:“芮经理哪能是这号人。”王主任说:“差点忘了,你娜娜姐等你 半天了。”他转身站在门口喊:“娜娜,娜娜。”娜娜档案比我小一岁,她说是 招工时瞒报了,见了面总是姐长姐短的。   “来了么把你姐也不看一下。”娜娜一见我就开玩笑说。王主任紧接道: “现在谁稀罕看姐哩,都是看妹子哩。”收款员也说:“看你能咋?也没啥好吃 的。”王主任不怀好意,先躲得好远,然后盯着娜娜的胸脯说:“谁说没有?” 娜娜没发觉,收款员就说王主任:“你这人啊。”   娜娜进了屋:“给咱帮个忙。你跟局里人熟,给说一下,叫把我爸的退休给 报了。”我说:“咋了?”“我爸档案年龄小两岁,局里挡住不给报。我的已经 跟劳人局说好了,只管叫局里报上去。”“年龄不到咋批呀?”“其实早都到了, 身份证户口上都到了。”“那档案咋没到?”“你是不知道。我爸跟我妈当初订 婚时瞒了两岁。”“那就再等两年,急啥么。”“他那单位早多年都不发工资了, 一退还起码能领个退休费。”收款员问:“你爸交统筹没有?”“没有。他单位 一分钱都没交,连工资都不发,拿啥交呀。”收款员说:“那退休了能领几个 嘛。”“二百三。我都问咧。和他一期招工的行政事业单位,人家都领七八百了。 唉!没办法说了。”“我大姐退休也一样。”收款员问我,“芮经理,我总觉得 国家这样弄不合理。都一样地工作哩,企业早早瞎咧,工资领一点,甚至领不上。 退休了应该一样吧,可还是差一大截。企业没钱交统筹,管职工啥事,职工还不 是听你们上边的。今日这样改,明日那样改,说东就东,说西就西,把企业弄瞎 咧,管职工啥事。到最后却两样待承。你说这合理不合理?”   我没法回答。我也知道,这样的问题,她也没有非要我回答。   我拨通局里电话。耀军管劳资,说:“那报不成。上次给报了叫劳人局打回 来了,还把我说了一顿。”我说这回人家都跟劳人局说清了,你报你的。耀军不 愿意。娜娜趴我耳边说:“你就说过去把他感谢一下。”我说:“人家实际年龄 都到了,就是招工时少填了两岁。要是年龄真的不够,我也不会给你说。”耀军 说:“你不是不知道,劳人局只认档案。”“档案重要还是事实重要?劳人局有 档案,人家还有身份证、户口本。这些都可以调查么。” “不是我不给报,上 回劳人局说话难听太。”娜娜一个劲推我。我说:“难听又不是难吃。左耳朵进, 右耳朵出。他只要不嫌乏,你就叫他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这点 事。马上开春了,权当学雷锋做好事哩。”“他是你谁么?”“我单位同事她 爸。”“跟你啥关系么,你这么热心。”“你想知道,我偏不说,叫你一晚想得 睡不着。挂了。”   挂了电话,娜娜一拍我肩膀,一翘大拇指:“谢咧!”我说:“还不知行不 行你就谢。”“你搭话了就没问题。”“你比我还看得起我。”“姐晌午请我兄 弟吃饭。”收款员说:“甭走咧,我们跟上也沾个光。”王主任嬉皮笑脸地说: “你去做啥呀,当电灯泡呀。你没看娜娜都急成啥了。”娜娜从桌子底下拿了个 煤球就去砸他……   我骑着自行车往回走。   路上满是走亲戚的摩托和三轮,载着大包小包,车上大人跟小孩包得跟粽子 似的,只留出两只眼睛。   许多人家大门上的对联、门神被风刮开了,吊在那儿摇来摆去。   女孩子们两颊冻得通红,在那儿跳着橡皮筋。几个调皮的小男孩,躲在树后, 清鼻涕流多长,偷偷点着小炮仗,往那些女孩脚底下扔……   33 年捡   下午,吕经理没来。   瑞琳进来朝沙发上一靠:“哎哟烦死了,没一点意思。啥都不做,帐全交给 我,抹了一晌午指甲口红。都一样是人,人家咋活得那么滋润。我写了一天,手 指头木得都展不开。”瑞霖抓起自己的右手腕使劲摇晃着,“芮经理,不晓得你 当初刚分配是啥感觉。我那时老担心,怕干不好,怕知识不够,能力不行,胜任 不了工作,怕人笑话,怕这怕那。你看人家罗君亚,啥都不会还一天气势的。人 家啥都不怕,啥都不担心。不会的反而把我这个会的成天挥来指去的。有人还说, 罗君亚看上去有气质。”   我不禁哑然失笑。   “你笑啥?”   “我听有职工说,吕经理比我有气势,有派头。”   “啥气势、气质,那是俗气、粗俗!现在人真会拍马屁。”   听到脚步声,瑞霖坐直身子。是袁峰明召他们,一人拿个空杯子。徐文也来 了,拿着文件夹。明召径直把我的茶叶盒打开:“瑞霖,芮经理没茶叶了,你咋 还不给买?”瑞霖说:“买,给谁买?”“当然给经理买了,我们哪有这资格。” “你们没资格?”瑞霖指着明召手里的杯子,“你这茶锈比刷了七八遍黑漆还黑, 芮经理的杯子,拿来啥样,现在还啥样。你说这茶给谁买的?”“芮经理不喝, 我的再不帮忙,还不放过期了?”“那就明说是你想喝,别老打芮经理旗号。” 袁峰说:“瑞霖那意思是咱应该承她的情。”瑞霖说:“我才不要你承我的情 哩。”明召说:“这情应该承。应该承。”瑞霖说:“咋承呀,就这上下牙一 碰?”明召说:“那你说咋承?”瑞霖坐那儿不言语。袁峰一拉明召胳膊:“是 这,每天下班回去给瑞霖倒腾两块蜂窝煤。”明召说:“这没麻达,我回去就把 袄上这俩兜改大。”瑞霖笑了:“那不成偷地雷的了?”徐文说瑞霖:“你还笑, 这俩狼娃子对你没安好心。”瑞霖和明召没反应过来,袁峰一个劲朝徐文摆手。 徐文没理他,继续说:“他叫你倒霉哩。‘倒煤’、‘倒霉’。”袁峰朝门口就 跑。余书记推门进来,袁峰头差点撞门上。余书记问:“做啥哩么,这么热闹?” 我说:“袁峰给明召排戏哩。”“排戏?排啥戏?”“《地雷战》。”没想到余 书记接了句:“那咱瑞霖演啥角色?”“她跟袁峰演《铁道游击队》。”“噢?” “瑞霖刚准备朝袁峰扔手榴弹,你进来了。”   说笑了一会儿,瑞霖、袁峰和明召走了。我问余书记有啥指示,余书记掏出 个信封放到桌上:“你路过局里把这一季度的党费缴了。”我问徐文啥事,徐文 说工商局通知叫年审哩。“那就审么。”“一个执照一千,咱四个,共四千。” 余书记说:“啥?一个一千?这么多?”就问徐文,“你跟吕说没说?”“说 了。”“吕啥意见?”“吕经理说芮经理管办公室,叫他跟人家说,能便宜了便 宜,实在不行就缴了。”余书记不再言语,低着头烤着火。我叫徐文把文件先放 桌上。徐文放下走了,余书记就气吼吼地说:“你也甭管!要缴就缴。没钱都甭 花!妈的,他咋不去?过年把年货都给了,工商局也拿了,这点事他的就应该办! 总不能光拿东西不办事,世上哪有这号道理!”   彩琳打来电话:“你下班到妈那里吃吧。我们单位有人请客,我不回去了。”   下班铃响了,余书记依然忿忿难平:“你不去,叫他去。往年也都是祈经理 一把手办这事哩,你不去也能说得过去。一天到晚也不知道日啥鬼哩。你看天天 跑得见着见不着人影?那心还能在单位上操?成天嘴上一套一套的,到实事上就 不见本事了……”   祈经理那法子我可使不来。不管工商局、税务局,也不管人家是书记局长, 年纪大年纪小,他是见面熟:“孙局长,你可不敢这样心狠。企业现在日子难过 得跟啥样,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不是前几年了,挣点钱跟毬扽筋哩,求爷爷告奶 奶,还真不如人家要饭的。”“那你还干?”“跟你一样,得吃饭么。”“老祈, 你是祈本山,你应该跟赵本山演小品去,你比他还会忽悠。”“你不信到公司看 看。我要是有一句假话,你说啥就啥。”“我底下这些娃都说了,他们除了你和 死猪,谁都不怕。死猪哩,皮厚,不怕滚水烫,你哩,搅屎棍一个。”“嘿嘿嘿。 胡说啥么,还讲究当局长哩,说话这么难听。”“你发衣服,发苹果,发葱发蒜, 发这发那就有钱?这钱都哪来的?缴这怂不点费,你还……我看你才跟毬扽筋 哩。”“你吃肉还不叫我喝口汤?要是不发点,谁还听你话,跟你干哩?你以为 企业经理跟你工商局长一样?不淋不晒,旱涝保收。”“人家都能缴你为啥就不 能?”“我要是也跟电信、烟草、石油这些企业一样,甭说八百,我翻番!” “去去去!哪儿娃多到哪耍去。”“你要是不减我就不走,晌午你还得管饭。” 祈经理走到孙局长桌上把烟盒拿起,抽了根塞到嘴里,又拿人家打火机点着: “以前净上你的当了,一个公司叫我办了四个执照。”“这人才是。这是国家定 的,又不是我定的。是法,知不知道?”孙局长指着他,“你呀,净法盲一个。” “好了,我回去还有事哩。赶紧打电话叫娃把章子给盖了。”看孙局长不说话, 祁经理叫我们先出去。一会儿笑着出来对我说:“下礼拜给孙局长和所里那个小 伙一人拉吨煤。再给所里送上一吨。你记着。”“最后说多钱?”“煤都给了还 缴啥钱!”   我试着给祈经理打电话。“照东,这要是你私人的事,你甭管,你叫去哪就 去哪……”不管说啥,他就俩字,不行。就是八抬大轿抬也不行。   下了楼,老高老婆正坐在门口摘菜:“婶。”“芮经理,下班还没回家?” “没。高师呢?”“在屋里。武军武军,芮经理来了。”老高老婆挑起门帘,把 我让进屋。老高忙站起身。我问他做啥哩,他说拖把散了,绑绑。“你绑你的。” “闲事闲事。坐坐坐。”老高把散拖把放到墙角,把手洗了过来。老高老婆拾了 满满一盘果子放到我跟前,一坐下就说:“那一年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武军大 学都没发上了。”“婶子,过去的事咱能不能再不提了。我来一会你说一回,说 得我都不好意思进你屋这门了。”老高就说:“芮经理,说实话,真是的。你婶 看病花钱借了一滩滩。紧跟着武军通知书一下来,把我熬煎得。没办法,我跟老 祁商量,看能不能叫娃在公司上班。老祁才给我出主意叫报个困难补助。我这人 两眼墨黑,也认不得个人。报到局里多亏碰上个你,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给我出 主意想办法寻人说话,过来过去连根烟都没抽过。回来跟你婶一说……”   我打断老高:“主要是你符合条件。咱啥都不说了,我婶都跟我说过了。今 日有件急事,武军哩?”“还没回来。”老高瞅了下墙上的挂钟,“快了,就这 会子。”“求他帮点忙。”老两口忙不迭地说:“求啥么,他碎碎个娃,你说啥 就啥。”老高老婆说:“晌午甭走了,搁这吃饭。”“不了不了,屋里做好了。” “平时我也不好意思到你办公室叫你,今日既然来了就甭走了。”正说着武军回 来了:“芮经理。”我说:“今天求你帮忙来了。”“不敢不敢,有啥指示尽管 吩咐。”“媳妇跟娃咋没回来?”“晌午在她娘家吃饭。”   老高老婆先弄了四个凉菜端了来:“瞎好你甭嫌弃。”说着把筷子递给我。 我接过放下,拿出手机,给老丈人说有事不回去吃了。武军取来酒,我不让开, 他还是拧开盖子:“我还没跟你喝过酒呢。”我说喝不了。老高说:“小伙子, 冬天喝点没事。”武军连敬三杯。喝毕,我硬叫把瓶盖盖上,要不不吃饭了,他 这才作罢。   我把事一说,武军说行,末了一笑,说了句:“祈伯还是能行。呵呵……”   老高叹了口气,说:“好人,确实是好人,也得罪的人不少。”老高老婆说: “得罪的都是瞎怂!那天老祈刚下台,上头那货就喝酒哩唱歌哩,我就故意出去 骂。”   老高说:“老祈跟我一样,小家日子过来的,心小。那一年武军他妈动手术, 武军正上学哩,实在没办法,我就去找老祈。人都说老祈抠,我也没跟他借过钱。 到了屋里,他就问我得多少?我说一千。他说公家钱不能借,不能开这个口子。 说他手头也没现钱,钱都干啥干啥了,哪个亲戚哪个朋友借了。我就回来了。第 二天一大早老祈跑到屋里,掏出一千元,再三叮咛,这是他借人家的。其实我知 道是他的,就是担心你不及时还。老祁帮了人,从来都不记,也不指望你回报。 你俩一样,都是好人。武军都毕业好几年了,也没把你感谢一下……”   我忙拦住他:“高师,刚都说了,过去的事再不准提了。”   武军把酒瓶打开:“芮经理,兄弟再敬你一杯……”   我回到家,打开电视,合衣躺在床上,手拿着遥控器,把台从前摁到后,又 从后摁到前,一个都没看进去……   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你过来抱娃呀。”我揉揉眼睛,一看表,都 十一点多了:“你做啥去了?是不是又打牌了?”“哪打了。电厂请领导和我们 股室吃饭,吃完饭又去歌厅唱歌。一完我赶紧就跑回来。你咋把娃不抱回去?” “我,我喝了点酒,头有点晕,一回来就睡着了。”“那咋办?你娃都睡着了, 那么远,我也抱不动。”“要不你就搁那住一晚吧。”   睡意全无了,电视呢,也看不进去。我起来把电视关掉,看看炉子,剩三四 个眼了,着不了了。我从书架上挑了几本书,取了稿纸和笔,一并放到床上,然 后上了趟厕所,回来坐到被窝里。   我想写一篇关于企业改革的小说,一个改革意识强,有胆有识,德才兼备的 企业家带领企业走向成功的故事。   以前虽然也写过,可总是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有时前一晚上写的,睡一觉 起来又揉了,心里缺乏底气。在麋苑,包括几个省部级企业在内,除了国家专卖, 几乎全都奄奄一息。彩淋以前在的秦岭工程机械厂,部级企业,近万人呢,不也 停产就停产,下岗就下岗。我们公司和其它县市同行比起来还比较好点,可经营 靠的是陈伯的私人关系。祈经理在以前的单位搞的也不错,但主要靠出租柜台收 租赁费过活,没啥主营业务,尤其是没有主动的,特别的企业改革经营措施。   这回不一样了,有措施,也有效果,职工积极性不是都调动起来了么。   吕经理呢,处事果断,敢于担当。虽然人多微词,但我不是人云亦云的人。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年终奖金,本来局里文件就是那么规定的,只要真能把企 业搞上去……就是有些大手大脚,好大喜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还有丁局长,知性有为,跟因循守旧、心地狭隘的前几任大相径庭。   曹裕旺。算了,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再说,人都是会变的。这次初三加班, 虽说有些哗众取宠,可也说明他想把事情干好……   还有祁经理,李会计,陈伯,陈沁姐,瑞霖,张主任,阎香叶……   大家群策群力,开拓创业,多种经营,各尽其能……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写出来,一定是部有血有肉、栩栩如生、激励感 人,时代强音的上乘佳作!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才是我所要的。   我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亢奋。   我不酒自醉了……   第二天早晨睡得很沉。彩琳从外面买了包子和豆腐脑回来:“睡觉连衣服也 不脱。”她把豆腐脑倒在碗里,取来筷子搁在碗上,“快起来吃,一会儿凉了。” 她提起炉子上的水壶:“我的爷呀,炉子咋又灭了?你在屋连个炉子都看不住。” 她把热水瓶的水倒了一半在脸盆里,又掺了壶里的凉水开始洗脸。我刷了牙吃完 饭了她还没洗完,不知又抹了什么在那儿不停地揉搓拍打。我催他:“你快点呀, 我要迟到了。”“你迟不迟的又没人管你。”“说的啥话么。职工嘴上不说心里 能不说?”“谁说你呀。我领导来早来迟有哪个职工说过半句?不想干了。”   她洗毕,我换了水,把头发弄湿,梳平,洗了脸,拉上门。   34 往事   早上是党员会,吕经理还没来,我趁空给家里打个电话。“谁呀?”“绪娃 爷,我东东。”“东东呀。啥事?”“叫下我大。”“你大?你是不是还不知 道?”“咋了?”“昨后晌来了一伙人,把你大弄到村委会收拾了一顿。”“啥? 收拾?为啥?咋啦?”“还不是为你老三的房子。事弄大了,都说盖不成了,叫 拆哩。”“你把我大或是照丰叫一下。”“你大在炕上躺着哩。”“躺着哩?咋 了?”“眼看不着了。”   我扔下电话。吕经理正上楼梯。我说我回趟老家。他拦住我:“咋了么?出 啥事了?”“……私事。”“啥私事么?”“没啥,盖房一点事。”“咋了,弟 兄们没说到头?”“不是。”“等下,我给你叫个车,到屋了有啥事打电话。” “不用不用。”   我在门口打车的时候给彩琳打了电话。彩琳问我装钱没有。我一摸口袋,跑 回去找着瑞霖。瑞霖边取钱边问我:“得多少?”“多少都行。”瑞霖取出五百 问够不够?我接过揣进兜里扭头就走。瑞霖拉住我的胳膊:“咋回事么?出啥事 了?”“家里有点事。”“和嫂子吵架了?”“老家的事。”“啥事么?” “……”“你说呀!”“我也不太清楚,回来再说。”“路上小心些!”   照永正在院子里劈树根:“你咋回来了?”我没理他,径直到厦里。父亲正 躺在炕上,眼上捂着手巾。“大。”我失声喊道。父亲把手巾拿开,坐起:“你, 你咋回来了?”“眼咋了?”我上到炕上。父亲说:“没事没事。”我看来看去, 就去翻他的眼皮,父亲挡住。我说:“不是说看不见了?”“谁说看不见了?” “土地局把你咋了?”“咋了?没咋。”父亲拿手巾擦着眼角说。我急的:“到 底咋了?”“这娃真是,咋了我还能不给你说。”“那你眼上咋捂着手巾?” “当时可能心里一急,眼一下雾了。把我吓得,以为成气蒙眼了。你炳炳叔来开 了点眼药,点上睡了一晚。今早起来我觉得没事了。”“房盖不盖都是小事,你 要是把眼气得看不着……”“我晓得我晓得。”母亲和改兰进来:“永永说你回 来了我还不信。”父亲对母亲说:“你娃还没吃饭,你给擀点面。”“妈,你甭 擀,我不饿。”我就问母亲,“到底咋会事么?”   母亲着气地说:“你大这人除非躺到炕上不得动弹,也就不显他那两下本事 了。”父亲说:“你这人!我是显我本事哩?”“你跑村委会做啥,没有永永丰 丰?”“他俩能说清?”照永进来,我就说他:“到村委会你不去,叫大去做 啥?”照永委屈地说:“大那人你还不知道?我见过年哩也就没给你说。我跟丰 丰开始就跟他说,叫他不要管不要管,他就是不听。把我俩骂得。这回要不是他, 根本到不了这个地步。人家要多少,他就给多少。这下好,人家一看好欺负,这 个要一千,那个要一千。要他就给。”母亲就说照永:“你明明知道你大没见过 世面,胆小,那你做啥哩?”“你问我大叫我到跟前去不叫?听说在金才家签协 议哩,我跑过去,看咋说的,心里说甭叫人家把他哄了。我大一见我把我就往外 推,说是都说好了,叫我别管。”我对父亲说:“照永照丰都成人了,以后他俩 的事叫他俩自个处理。”父亲说:“不是,你不知道。这院子是我一手办的,前 后我清底,他俩摸不着,说不清。”照永插话说:“你知道大为啥不叫我在跟前? 头一个一千是丰丰给的,后一个一千是他偷偷拿的自家钱。”母亲就问父亲: “你咋也学会偷偷摸摸的了?要贴你也贴到明处,叫丽芳也知道他大给她把钱贴 了。”父亲说:“都这个时候了还你的我的,斤斤计较?丽芳给谁过日子哩?还 不是给你娃。我见娃盖个房这么不顺,心情不好,想叫少着点气。我只想顺顺利 利叫娃先把房盖了,娃也好出去打工。”母亲说:“那咋不盖哩?你不是能行 么?”照永说:“土地局这伙怂就不能对他软。”父亲说:“行了行了!你硬的 能咋?你能硬过公家?”照永说:“我给你说,看给了谁哩。城里我给盖房的那 家子,叫停就是不停,最后把房还不是盖起了。”父亲说:“那是人家有人。” “有啥人?”“有啥人人家能给你说?”“我给盖房子,天天在一搭能不知道?”   父亲眼睛没啥大碍,我心放下了大半,就问照永:“现在是咋说着哩?”父 亲说我:“不用你管。你给人家好好上你的班,房盖不盖的都是小事,你把你的 班上好。”我说他:“以后不要你管了。你有个三长两短,盖房有啥用?”母亲 说父亲:“行了行了,以后把你的经叠了。济不了事也甭害事。”   父亲说母亲:“你娃还没吃哩,你给做饭去。”改兰说她去做。我就问父亲: “绪娃爷说来了一伙伙,都谁嘛?”父亲说:“说是县土地局派出所的。也都穿 的公安衣服。一进屋就问谁是照丰,说是要带到村委会问话。我就问到村委会做 啥?那说是调查他乱占院子的事。我一听话不对,咋成了乱占院子?我就说,有 啥事问我,院子是我手里划的,娃不知道。”照永说:“你是没见,大当时叫吓 住了,浑身颤得,话都说不清。”父亲说:“我就是害怕,就是吓得,所以才不 叫丰丰去。说的不对了,叫打了还不是白打了。我是个老汉,他想动手还得掂量 掂量。”照永说:“叫他挨下试试!”父亲说:“行咧行咧,你经过啥么?”母 亲说:“你大进了一回专案组,叫收拾怕了。”父亲说:“这话我不犟,我真是 怕了。”父亲扭头对照永说:“那一年你把人家电工打了,多亏你走了。要不把 你弄派出所看挨不挨打?”母亲说父亲:“还不都怪你!你要是有本事,他也没 人敢欺负。”““你行咧行咧。要不是你也懂不下那烂子……”“又开始了。” 照永说,“好咧好咧,再甭翻陈帐了。”“这话我不受!”母亲说,“咱今日把 话说清,看你大到底是个啥人,我跟上他受了多少难过。”我劝母亲:“对咧妈, 你再甭说了,我知道,不是你的事。”母亲说:“你把妈话先听完,妈不是翻啥 陈帐哩。你大这脾气要是还不改,以后还不知道要懂啥烂子哩。我跟上着气不说, 还要叫你的也跟上着气。”我说:“我知道知道。”父亲也来劲了:“说!叫你 妈说!看我到底给这屋都懂啥烂子了?”母亲说:“刚才你不是说娃跟电工打架 么。四根明晃晃电线从院当中穿过,离房那近,一到刮风下雨,火星子四射,谁 看了不害怕?不担心?东东都给你说多少回了,叫你找村里把线挪到墙外头。房 着火了能另盖,万一线断了掉人身上就是人命。你也去了多少回了,可人家搭理 你没有?院里栽个树,刚长成了,电工就拿镰削,削得就跟贼抢了一样。那一年 东东和永永栽了个杏树,刚挂上果,叫他三锤两棒子祸害得落了一地。娃回来我 是不是压劝娃了?就说那一天,我做活回来,气都还没喘匀,他怂进屋了,又开 始了,把我种的两行葱踩得断了一地,我硬忍着都没说啥。刚出了个香椿苗子, 端的直的。我就跟他说,把这个苗子留下,冬天我就移走;树梢离电线还有三四 尺哩,不碍事。没料那怂货连理都不理,一镰下去把头割了,剩个光杆杆。把我 气得就跟他嚷。妙得永永从县里回来了,东东也放了学。俩娃见骂了我,就不行, 最后就打开了。刚打起来外头就有人跑进来脱开了,能打个啥?村里就叫派出所 哩公安局哩,吓唬谁哩?”父亲指着母亲:“看看看!听听听!这就是你妈的能 耐!那一晚上应该叫你妈到村委会去。我给你说,要不是川子,你东东非叫正文 弄到派出所不可!你知道你打的是谁?是村里的电工!咱这不是和私人打架,你 弄清!电工再咋,人家是公事,是为村上,是为大家电的。你就是说到天上都站 不住一点理!还打人家?”母亲把父亲的手一拨拉:“行咧行咧。我永永说的对 着哩,事看谁办哩,法看谁犯哩。他削篓子巷学娃家树,还是在墙外头,屋里都 没敢进,叫学娃朝腰里撇了一砖。我见他也宁宁的。也不说寻村里叫派出所?学 娃连病都不给他看,他还不干疼着?”“你那意思是叫我娃也去拿砖撇人?” “我说咧?你哪个耳朵听我说这话咧?”“你那意思还不是这?”“我意思是咱 不惹事,既然事出了也不怕事。该一是一,该二是二。村里凭啥装我八百粮?把 电工打了,走,我给你看病,花多花少我全认!你正文连病检查都没叫检查就叫 人装了我八百粮!粮一装,第二天那怂连说带笑坐在门套子打麻将。我娃双口上 学都是一半红薯一半黑馍,叫他一下子装了八百。”父亲噌地坐起:“你就这点 见识!叫把娃往派出所一弄,娃这学还上不上?还能上不能?即便是东东不上学 了,那以后咱还给娃瞅不瞅媳妇?人家一打听,蹲过号子,还有没有人跟?我心 疼那八百粮?只要我娃平平安安,他就是把我这房子拆了都是闲烂蛋事!”“我 说叫我去,事是我惹下的,你为啥不叫去?”“明明人都看见了,是你俩娃打的 架。你去说啥?又跟人家吵?”母亲一时闪不上来。父亲说:“你记住,俗话说, 亏把人吃不死,便宜把人能占死。人为啥都叫娃要走正路,邪门歪道总是长不了。 有天哩。我只记住本本分分下我的苦,谁也把我不敢咋!”母亲嘟哝说:“那你 房咋不盖?”“出水再看两腿泥。我心里有数,我不偷人不抢人,怕他谁!正文 以前把推土机都叫来了,他咋没敢往前开?后来又把土地所叫来。土地所进屋里 一看,问我有没有院基证。我取出来人家一看,扭尻子就走。说他正文,这院子 手续合法,哪有麻达!”我问母亲:“还有这事?”母亲说:“那一年你在学校 里不知道,你大不叫给你说。正文把推土机都叫来了,你大往推土机前头一睡, 最后也就没推成。”“那回是为了啥?”母亲说:“正文他自家屋秃子想开个商 店,看上这块地方了。说把咱边头路划个院子,可地方有点窄,就想叫咱让出一 溜。没脑子的正文竟给承应了。好娃哩,你是不晓得,你大这一辈子,头软,谁 都想捏哩。”父亲说:“他正文咋不划哩?我没本事,也没梁力,打不过人,我 也没见人说我看不住门户。”我问父亲:“上一次土地局来人都说咱院子没事, 现在又咋说有事了?”父亲说:“上回都是老人手,啥都了解。现在这伙年轻娃, 有的事根本就不知道。我到村委会就是把前后经过给他的讲清。你叫永永丰丰去, 啥都不知道,跟人家说啥呀?我说你的可以到村里打听,当初划院子的村干部都 还在哩,可以调查么。再是我升堂是个啥人你的可以问,可以打听,看我在村里 是沾过谁一分钱的便宜,还是做过一件越外的事?”照永说:“说这话顶啥用哩, 现在谁听你的哩。”   改兰把饭端进来了。母亲说:“对咧,甭说了,吃饭。”   照丰和丽芳来了,一见我就说:“这一点事,不用你管。这么远的来回跑。” 说着拉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改兰要给盛饭,他俩说吃过了。我问照丰:“土地派 出所咋都来了?”照丰说:“初六早上,土地所老侯叫停我就没停。我说我把罚 款都交了,协议都签了,你的叫我今日盖的。那怂问说,我叫你跟村上说好,你 咋不说?我说我去说了,村上说不管。后晌土地局那一伙就来了。把大叫到村委 会后,立逼住要叫把西边那一间房上的楼板揭了。”照丰没好气地说,“要是早 知道这样,那两千块也不交了,撂下不盖了。土地局这伙怂说话跟放屁一样。” 母亲说他:“这世上啥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当初都叫你甭盖,娃还小着哩, 又不等着娶媳妇,你就是不听。”我问照丰:“土地局现在是啥意思?”“还是 说只要咱跟村里说好,再没人寻事,就叫咱盖。”“村里谁寻事哩?”“就是后 巷那一伙,说是嫌路窄。”“一伙?”“都是浪闲的。头一回组织了十来个人去 土地所,黑了栓娃回来就跑来说,叫我甭着气,说他们去就是图一回十块钱和一 顿饭。去了也没一个人说话。”“十块钱?谁发哩?”“他组组长金娃领着。” 我不解:“组里出的钱?”母亲说:“看金娃能给他出这钱?他组一年的收入都 不够他一个人花。”丽芳说:“不是组里出的。是后边弄事的出的。我和丰丰也 打听问了,没人知道是谁。”母亲着气地说:“后巷净出这号不顾眉眼的人。你 问金娃以前他组谁把他当人?跟六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天天把人家当先人一 样挂到嘴上,开口就是他六一长他六一短的。当了个烂组长你看他扎的那势,明 明大字不识一个,出来进去腔子前头钢笔别上,胳膊底下报纸夹上,装得跟大干 部一样。”我问照丰:“咱又不是跟后巷一组,路边也不是他组的地。就是嫌路 窄,也应组跟组商量解决,他找私人弄啥哩?”父亲说:“你是不晓得,嫌路窄 只是旗号。咱边头那路比他巷都宽。就是么,你要扩路扩你组地去,这是我组的 地,你凭啥扩?我给你说,病没在这儿害,肯定还是正文在后头日鬼哩。”我不 解:“正文?管正文啥事?”父亲说:“还不是你妈不忍事。”母亲说:“咋又 怪我头上咧?”父亲说:“哪一回正文从咱门前过,你不是立眉子竖眼?”“这 还是轻的。我要是他就不从我门前过!”“你天天这样,那怂能不给你记?” “记就记,我怕他!”父亲说:“那一年,正文把咱这事刚闹毕,没几天就叫下 了。那怂不是好张狂,就弄了个旧摩托。刚开始骑得也不老练,有一回就栽到咱 墙外头了。你妈扫门前看着了,你守庸伯刚好打地里回来,你知你妈说了个啥? 我在屋里听得清清的。你妈就说:‘守庸哥,你看我倒霉的住到这路边边,过个 驴在这墙上蹭蹭,过个猪在这墙上蹭蹭,过个狗也在这墙上蹭蹭。这墙不等人家 推,蹭都叫蹭倒了。’”丽芳和改兰哧地笑了,照永和照丰也把头扭到一边。父 亲说:“他都叫撤了不当了。再说,墙不是也没推么。他天天还得从咱门前过, 叫他心里觉去。”母亲不屑:“那号货能觉来个屁!”父亲说:“现在人家就借 住这事在背后日弄你,你还没办法。”我问父亲:“这你听谁说的?”“巷里好 多人都说。事也在那儿明摆着。说秃子还想往这搬哩。叫人闹事都是秃子出的钱, 正文金娃在背后指挥。上回雇四轮拉了一车人到土地所,一人十块,还不都是秃 子的钱?他组里哪有钱。”“后巷寻事哩,那土地所咋一个劲叫咱跟村里说?管 村里啥事?”“只有村里,只有六一把这伙能降住,谁再能降住?所以只有寻村 上,咱总不能直接寻人家后巷去。”父亲叹了口气,“咱这事不好办处还有一点, 就是中间打了个岔。当初咱出这事的时候,六一出去躲基金会帐去了,起高主事 哩。起高给土地所已经说好了,说是拿一千元,等房盖对后再算,多退少补。最 后还叫才才拟了个协议,钱一缴就盖。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六一就回来了。六一 跟起高一直不铆。起高是村长,六一是支书,起高也有点软作。”母亲插话说: “不是软作,人家那是灵醒。”父亲接着说:“六一哩,惹得人多,名声没有起 高好。两个暗地里都想把对方弄下去。我寻六一,六一老说,这是起高经手的, 他没办法再插手。起高哩,咱明明知道正文金娃根本就不听他的,咱还咋寻?” 我问父亲:“照你的意思,咱下来该咋办?”“还寻他土地所,反正我把罚款交 了,协议也签了。要寻村上你们寻去。再不行,我寻他正文去,看他到底要咋?” 母亲说:“还说我迷,叫娃看看到底谁迷?正文问你一句:‘你是哪一只眼见我 到土地所告你了?’我看你咋说?”“不是他再能是谁?”我止住他俩:“大, 你听我说,村上咱谁都不寻,也寻不着。不论谁告不告咱都甭跟计较。超占没超 占一查不就清楚了?按理咱盖咱的,你土地所款也罚了,协议也签了,同意叫我 盖了。谁寻不寻事是你土地所的事,你跟人家做工作去,与咱没有关系。是这, 明天我去土地所,看到底是咋回事?”父亲说:“你别去。你一景上你的班。屋 里的事你甭粘手。”“单位这两天没事,有事会打电话。”母亲说:“娃回来了 就叫问问。东东起码能拾清。你光说人家叫寻村上寻村上。也就是,管村上啥事。 把事早早到头永永和丰丰也能早点出去。”父亲沉思了会儿,说:“是这,你明 天跟永永去。问下也好,可千万别跟人家起高低。这事你不用管,你大心里有底 哩。我只记住这是村上给我划的,不是我抢的占的,他们就是来再多的人,说到 哪儿我也不怕。”   宝粮叔来了,问父亲:“你没事吧?”父亲说:“有啥事?”“真的没事?” “你不都看见了,没事。”“好哥哩,我都不知咋说你哩。你说你都三个小伙子 了还怕他谁做啥哩!叫伙碎怂娃推推搡搡的。”照永急了,问父亲:“真的打你 了?”父亲说:“谁推推搡搡了?他敢!”宝粮叔说:“村委会看门老汉一见我 就说,你伙计叫土地局那伙咋了咋了,他从窗里还看见你睡在地上。”母亲着气 的说:“娃碎的时候受人欺负,大了咋还这样?你是不是叫吓出病了?”父亲说: “你这人才是,没动手就是没动手,咱总不能瞎说。”母亲说:“动没动,打没 打,只有你自个知道。反正痛你也不痛我。”宝粮叔问:“没动手你咋睡在地 上?”父亲说:“当时是把我气得,硬说我是强占的,最后要逼住叫我签字。我 就想,我都给你把事说清了,不信你也可以去调查,咋能这样逼住胡来哩!一气, 就觉得眼胀疼,身子一软,就从凳子上溜下来了。把他的也吓住了,赶紧就叫人。 就是这。”照永说:“大,你有啥说啥,你怕啥么?”父亲说他:“你这娃,我 说了这一会你就没听?明明人家没动手么。”照永嘟哝说:“就是动了你也不会 说。”父亲急了:“我就那笨!打了还说没打。”宝粮叔拍了拍照永的肩膀: “永永,你大这人就是芒种前头的麦子,变也变不了个啥样子了。现在这人,你 对他客气不管用,收拾上一回立个娃样子看他以后谁还敢不敢!”“宝粮,你甭 急甭急。”父亲往前挪了挪,“我问你,咱收拾谁呀?收拾土地局?”“谁日弄 咱咱收拾谁。”“谁日弄咱咧?咱看见了还是听见了?”“这还不简单。明天叫 丰丰在屋里盖,永永守到土地所门口,见谁去先搧怂几耳光再说。妈的!我在我 院里头盖,又没盖到你屋里,你凭啥说我超占咧?关你锤子事。”母亲说:“你 再少给娃胡教!那一年六一为跟你争当兵,说你偷村里的树哩,也没见你上去搧 一个耳光。”宝粮叔双目圆睁,说:“我要是有个哥,有个弟,我大我妈老百年 有人送终,你看我给他撂下撂不下!”父亲连连摆手:“对咧对咧。自古到今打 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甭怕他谁说谁告,只要你甭做那瞎瞎事,谁把你都不 敢咋。武松连老虎都敢打,最后把他打的受了法。打,反而把有理事做成没理 事。”宝粮叔两手一摊:“那就停住甭盖。”父亲说:“我还要盖哩。我凭啥不 盖?我在我屋里盖,又没胡乱盖。”宝粮叔说:“你爱做那掂篙撵船的事谁也把 你没办法。”母亲把茶杯往宝粮叔跟前推了推:“你升堂哥那脑子早都锈实了, 你说的再多也是白费唾沫。”   宝粮叔端起茶杯,说父亲:“咱啥都不说,就说你院里那电线。你说你跑了 多少回了?顶一点事不顶?这都几年了,你说?给了我,我只寻他一回。不挪能 行,晚上寻截铁丝往上一撂,没电都没电,黑都黑着,你看他挪不挪?早八年都 到头了。”父亲说:“为了你一家的事,惹一村人骂。现在家家都有电视,烧上 一河滩……”“管毬他哩!你替人家想咋没人替你想。你要是房子叫烧了,看有 一个人帮你没有?盖个房都还寻事哩,你还管他电视烧不烧的!”父亲摇着头: “犯法的事咱不做。”“三更半夜他谁知道?”“公家那么多能人,把你这点事 再不得知道?”宝粮叔哼哼一笑:“县上农机公司门口那老两口叫杀了咋到现在 都没破案?你这点碎毬事谁管哩。”   父亲拿手巾擦了擦眼角:“说一千道一万,走正道总没瞎处。咱也听也看也 经哩,一辈一辈传下这话总是有道理。咱就是例子。我升子大的字不识一斗,叫 当保管,结果懂了一摊摊事,叫老大跟上着气得病。”宝粮叔嘿嘿一笑:“一朝 叫蛇咬,十年怕草绳。”父亲说:“根本就没人家那本事,你说咱当啥保管哩。 所以人家专案组整我我不怨怅。打那以后,我认准了,一景受我的难过,只怪咱 没本事。可是,谁说想叫我巴结你,送给你几个,我也不做那事,这几个娃我也 不让。跟人家靠人家做啥呀,咱是没长胳膊还是没长手?北京那副市长,叫王啥 森,跟上人家胡弄最后还把命没叫要了?”宝粮叔对着我:“啧啧啧,看你大这 两下咋样?”父亲说:“丰丰那一年当兵,娃都体检上了,大队挡了。有人就叫 我给塞上两个。我说我不。给你个烟,给你瓶酒,吃一顿饭,这行,人之常情。 塞钱,不干,我也没有。”   守庸伯,满福叔来了。宝粮叔就说:“快快快,坐坐坐。大学教授正讲课 哩。”   说了会儿宽心话后,守庸伯问满福叔:“你不是寻结婚证哩,看丰丰的在没 在?”满福叔说:“唉——我脑子都乱了。”就问照丰,“把你结婚证给叔借一 下。”母亲说:“借结婚证?有借犁借耙的,还没遇到过借结婚证的。”满福叔 自谑道:“这真是老话说的:‘活到老,经不了’。女方提出要领结婚证,咱想 这不越外。把两娃领到乡上,人家不给办。说女方够年龄了,男方不够。咋说都 不办。”母亲说:“那就迟上些结。”宝粮叔戏谑说:“总不能叫媳妇把娃生她 娘家。”母亲惊讶地问:“咋,都有了?”满福叔摇着头:“我也不怕你笑话 了。”宝粮叔说:“这早都见怪不怪了,谁笑话?”满福叔说:“按我想法,迟 上三四年、四五年再结最好,多过几年清净日子。”宝粮叔说:“你甭得好了卖 乖。这下叫你少掏多少银子。”满福叔说:“少掏啥么,一点都没少掏。”宝粮 叔说:“迟结上两年,这事事节节的礼性你甭给?看是不是少掏了?”“好宝粮 哩,我不稀罕省这俩钱。”   照丰把结婚证拿来了,满福叔装进口袋,对父亲说:“升堂哥,咱弟兄俩一 个命,心小要强性子急。你哩,三个娃都听话。我两个,一儿一女,人都说命好。 咱娇娇呢,你也清底,当初我和她妈不愿意不愿意,她总说能行。你说初中就不 好好学习谈恋爱哩,胡成精哩,哪有功夫学本事?果不然,现在三天两头闹事哩, 嫌那怂不会挣钱。我给你说,她每次回来,我两口从没给过一回好脸。康康呢, 好吃懒做,把我能熬煎死。本来说的好好的给掏个钱出去学个电焊,修车啥的, 回来给弄个门面。我一再跟他说,种庄稼靠不住靠不住,我和你妈给你把门户照 看着,地里胡球种一种,虽说挣不了啥钱,起码吃粮不要熬煎。你一景在外头学 手艺,出来了生意做好。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没料给你弄下这事。你说这一成家 哪还有心思学么?将来日子过不前去,咱女子都嫌贫爱富,人家女子就不 嫌?”……   他们走后,父亲说他到丰丰那边把牛看一下。   母亲劝我说:“你明天去了可千万甭跟人家闹事!你大为啥不想叫你知道, 就是怕你脾气不好。我在你大跟前说那些话,还不是怕他心里想不开。我是心疼 他下了一辈辈苦。虽说脾气不好,也没啥本事,可是心好,实诚,不管是对亲戚 还是对门前人,有一说一,是啥就啥。你舅没成家前,你外公一家子的鞋、衣服 都是我做,你大从来都没嫌过。人家送个东西,都是一分两半,叫给你外公送去。 所以妈这辈子知足。房子这事,能说到头说,说不到头就撂下,你回去上你的班。 多会说到头咱多会盖。我知道你弟兄三个担心你大心里想不开。没事,你大比以 前心宽多了,有啥事我给他开导开导,划算划算,也就过去了。妈虽然跟你大一 辈子着气下苦,可也真的服你大。吃亏就吃亏,不吃亏你弟兄三个媳妇取得也不 会这么顺利,我和你大一点都没做难。现在孙子一伙伙,走到巷里谁不羡!这就 对了。你大老说,他做梦都没想到他能过到今日。你爷爷要是在世,才能高兴得 不知跟啥一样。妈知足,你老二把房盖了,老三又盖。世上好事总不能叫你一家 都占完?东西是为人用的,只要你弟兄三个好好的,就是拆了,咱另挣,另盖。 你也知道,以前咱老屋有啥哩,还不都过来了……”   我跟照永和照丰商量:“明天我去,能说到头最好,如果真是咱不占理,就 拆。甭为这点事都叫跟上着气。”末了我叫照丰把院基证和土地所开的停工通知 拿来。   手机响了,是瑞霖,问我咋样,我说没事。“走时看你脸色不对。真的没 事?”我说:“真的没事。挂了。”“咋?你还忙?”“不,不忙。”“不忙你 急着挂电话?”“你说。”“说话方便不?”“方便。”“唉!”“咋了?叹啥 气哩?出啥事了?”“年前老姜修机子从罗君亚那里先拿的钱,第二天老汉把帐 报了就还了。今日发工资,没料想罗君亚拿出那张欠条叫老姜还她。我当时在跟 前,我就说,君亚姐,我记得老姜还钱时,你说你不知道把欠条放哪儿了,你说 你找着了一撕,叫老姜不要管了。罗君亚一听马上翻了脸,说我胡说,说她当会 计,会连这规矩都不懂?”“后来哩?”“你没见那厉害得。最后我也没再言 传。”“我是问老姜最后把钱给没给?”“咋能不给?不给就不叫走,立逼着叫 老姜掏。你不知道罗君亚那嘴利的,真跟刀子一样,把老姜说的一句都还不上。 钱掏了还落了一身不是。” “这才几天,她就不记得了?” “就是么。我看她 明明就是故意的。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我明明就在当面,看得清清的。老姜 是可怜人,一看老汉拿着剩下的十来块钱,一身的煤灰,弯腰驼背的,我真想把 我的工资给了他,心里也不这么难受。”瑞霖吸溜着鼻子,说,“你说罗君亚, 穿的人模人样的,咋稀罕老汉那俩钱?老姜是不是那讹人的人?她也忍心!”   我觉得这女人,使点小性子,偷点懒,占个小便宜,都不算啥,可嫌贫爱富, 欺负人,那就是本质问题,让人厌恶了。   我宽慰瑞霖:“我知道了。回去了再说。你不要管,也甭着气。你把实话说 了,老姜不会怪你……”   刚挂了电话,彩琳打了过来:“跟谁么?说了这大半天。我一打占线,一打 占线……”   35 相卢忠   第二天走前照永告诉我说:“土地所换了个新所长,叫相卢忠,昨天也来了, 但没太说话。老侯说,他是大学生,好像比你高两级。”“所长换了?”“嗯。” “大学生?”“嗯。”“以前那个所长是做啥的?”“那怂是接他大班的,啥都 不懂,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胡诌哩。”   照永借了个摩托,头盔让我戴了,自个拿围巾包了头。   土路很颠簸,屁股坐摩托上面就像是在打夯。冷风嗖嗖,千方百计找着缝隙 往衣服里钻。   双口乡土地所租住着当街的一间两层民房。门关着,门上贴有上下班时间。 九点上班,还有半个钟头,我们站在那儿等。   这里我再熟悉不过了,对面就是平娃哥以前的家畜繁殖站,现在已经搬到别 处去了。不远处就是初中校,新建的教学楼一目了然……   门吱扭一声开了,我和照永进去。土地所就仨人,都在。宿办合一。   屋子里面很凌乱,烟蒂、报纸、瓜子皮、稿纸、印蓝纸,方便面袋、酒瓶, 还有茶垢厚厚的茶杯,堆得跟小山一样的烟灰缸,以脚臭为主的污浊的空气。我 想起我们在西安上学时的男生宿舍,不过没这三位丰富。   老侯坐在桌前正对着票据拨拉着算盘珠子,见我们进来扭头看了一眼,说: “坐。”相所长正披着大衣在脸盆上刷牙,小王拿起扫帚簸箕正准备打扫,看我 们进来,又放回原处。照永跟相所长、老侯、小王打过招呼,一指我:“这是我 哥。”相互点头致意后,我把沙发上面的报纸拿起放到茶几上,坐了下来。老侯 五十来岁年纪,穿一套袖口带黄杠的旧武警服,肘弯磨得乌黑。一问,他儿子以 前当过武警。他问我在哪儿工作,在单位做啥,接着就数落照永:“你这娃呀, 我给你一再安顿,要和村里说好说好,你就是不听。叫你停,你还不停,非要盖。 这回萝卜弄大了,局里插手了。”照永问:“局里啥意思?”“一个字:拆!” “两千块钱罚款你的都拿了,协议也签了,同意叫初六盖,到现在又叫拆?”相 所长把嘴边的牙膏沫子擦掉,说:“两千?你咋不说你占了多少年了?按条例上 细细算下来,光你超占的占用费,还不说罚款,甭说两千?看你五个两千够不 够?”老侯说:“咱相所长从局里法制股下来的,土地这方面的法律门门清。以 前咱们工作比较粗糙,放的也比较宽,心想能过去就过去。今年局里开了会,打 今日起一定要依法行政,严格办案。我和相所长也说了,你这毕竟是以前遗留的 案子,罚款啥的先甭说,现在就照局里的意思,拆房。把超占的部分腾出来。” 照永说:“人家咋都能盖?”老侯说:“人家没人告,没人寻事。你这告得就不 停。民不告,官不究么。”“你的也到现场看了,那是不是真的超占?”“这些 车轱辘话咱就再不要说了,说来说去解决不了问题。”   我让照永坐下,等相所长忙完,这才说:“相所长,今天我来的意思就是想 把事情弄清楚,说到头。如果真是超占了,啥都不说,拆。”相所长说:“我也 不想缠缠蔓蔓。行,你说。”我拿出他们开的《责令停止土地违法行为通知书》, 展开,推到他面前:“你先看看这个。”他扫了一眼:“这有啥看的?”“这不 是你手里开的,我只是想叫你看看这开的对不对?有没有啥问题?”他不假思索: “这有啥问题?没问题。”我拿起给他念了一遍:“芮照丰:你户现基建宅基用 地,经查与宅基使用证面积不符,超出规定使用面积46平方米,违反了《中华人 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62条和《陕西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办 法》的规定,责令立即停止违法基建行为,拆除违法建筑。霍阳县土地管理局, 1999年元月十七日。”我一念完,他就问:“这有啥问题?明明白白,清清楚 楚。”我又拿出宅基证:“这46平方米是不是根据这个证上的数字算出来的?” “当然。”“那意思就是说这个证没问题?”他从我手里拿过宅基证,翻看了遍: “这当然没问题。”他翻开土地证,“看到没有?县政府的大印。上面多少就是 多少。我可以给你这么说,假如这上面开的多了,你实际占的少,你净往外撵, 谁他都不敢拦。”“这不对吧。如果夹在两邻居中间,往哪儿撵?”“我的意思 就是说这东西的重要性,严肃性。”   “相所长。”我把宅基证拿过来说,“昨天回来我把情况也问了,有些问题 也没弄清楚。今天来的目的,主要就是把事情弄清楚。”“白纸黑字,秃子头上 虱子明摆着,这还有啥说的。”相所长点着烟,“你说你说。”他把大衣裹了裹。 我说:“我先给你把这院子的来历说一下。这院子是八二年划的,那地方原来是 队上的饲养室,划给了我们四家……”“这些我们调查过了,都知道,不说了。 你就说你有啥不清楚的。”“不是。因为我当时就在场,有些情况你们大概没弄 清,有出入。”“那你说你说。”“当时是村上干部和组上干部一起来划的。全 斌当时是村里副支书兼我组组长,院子就是他具体负责划的。从东往西,我家最 后把边。前三家划完后,全斌对我大说:‘剩下的都是你的,因为你把边,宽就 宽点。’西墙底下是拴牲畜的地方,是个大深坑,我和我大光拉土垫就垫了将近 一个暑假……”相所长有些不耐烦,眼睛四处张望。老侯说:“这些我们都调查 过了。当时你四家是买了队里的饲养室,也知道你当时在场。这都不用你说。这 些和案子也无关。一会儿我们还要出去办案,你拣紧要的说。”我接着说:“我 要说的是,这个院子是村上划的,也办了院基证,并不是我家私自占的。从来源 上是合法的。”相所长说:“谁说你是私占了?只是说你超占。话要听清!” “你们既然都调查了这院子是村上划的,村上划哪就是哪,咋能说是超占?你们 到实地也看了,四周老墙到现在一直没打动过,还是饲养室的原墙。我弟盖房的 墙基都在院内,也没往外撵……”   相所长打断我:“咱长话短说。我只问你,你宅基证上长宽是多少?你打开 看看,宽是多少?看!看!” “十点六米。”“你实际占的是多少?”“十一 点六米。”“这不结了?人家给你批的是十点六米,你却占了十一点六。你说这 不是超占是啥?”我问他:“谁说给我划的就是十点六米?”“这证上不是明明 写着?”“你意思是说这证上的数字准确无误?”“那当然!我都给你说了,这 证上是多少就是多少!”“好!可我听照丰说,量的时候,宽不但超占了,长也 超占了一点四米。那为啥只说宽不说长?”“啥,啥长?”相所长一愣。我重新 说了遍。相所长扭头望着老侯。老侯说我:“你这人,咋,你还嫌罚的少?行, 你既然不承情咱就连长一块算。”他随即语气一转,“我,相所长跟你一样,也 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咱农民挣个钱不容易,能过去就都叫过去。你今天还这 样说话!既然如此,啥都不说了,按规定来,算多少是多少!” “你急啥么, 我话还没说完。”我说,“我想这举报的不会光举报宽不举报长吧?我四家宅基 证上长都一样,那是不是都超占,都要罚款,都要拆?”老侯急了:“那三家没 人举报。”“现在举报行不行?”相所长拦住老侯,对我说:“你说的这个事我 还不清楚。我下去弄清了再说。是这,你先把你要说的话说完。”我说:“我认 为,这证肯定填错了。一是,划院子时不可能还留上一点,旁边一没住户,二没 我组上的庄稼地,是公用的大路,无缘无故留出一溜不合道理。再是,八二年划 的院子,八六年才统一办的这个证。证上数字虽然有出入,但填写的四至和实际 完全一样。这说明,这个证是根据院子来的,是在承认院子合法的基础上填发的。 至于数字有出入,我想十有八九是具体经办的人填错了。所以说我院子超占不符 合事实。”老侯说:“即便填错了,这么多年你咋不更改?说明你还是承认了这 个数据。”我说:“老侯,你也在农村呆过,别说知法,有的人连字都不识。我 父亲就是。我给你说句实话,这证给了他,他压在箱子底下,平时连取都不取, 看都不看。再者,更改不更改的并不能改变院子合法的事实。”相所长问我: “你说完没有?”“完了。”“那就听我给你解释。你说的第一条,人家为啥要 留出那一溜?我给你说,人家想留多少,是人家的事,于你无关。第二,我执法, 就是以宅基证为准,上面多少就是多少。而且我也告诉你,你说的只是你说的, 我也实地调查了,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们也不会出手。这号问题也不是你一 家子,我们处理了好多了,都是这么处理的。我给你表个态,没啥好说的,非拆 不可!”他站起来,说老侯:“东西收拾好,咱准备走。”我问他:“这么说, 你只是拿这个宅基证认定我超占了?”“就是。这就够了。”“那长和实际不符 咋解释?”“怎样认定违法是我们自己的事。”“那你到底是怎样认定的?” “停建通知上也写的清清楚楚,我不想再多说。”他把脸转向照永,“刚才老侯 说了,我不想再重复。最好你们自己拆,少损失上一点。要是叫我们拆,到时拆 个啥样子,那就说不来了。而且你们还得认费用。”“相所长,你的意思是不是 再没啥说的了?”“对。啥都不要说了,说啥都不管用!我们就认土地证。” “土地证错了也不管?!”“对,错了也要按错的来。”一听这话,我再也按捺 不住:“你自己觉得你这话站得住站不住脚?” “我给你说,到哪里都是这话。 你不听了我也没办法。我就给你说到底,只认这个土地证,其它话说啥都是白 说。”我站起挡住他的去路:“我现在想弄清的是,你究竟是真懂还是装懂?!” “……这,不用你管。”“你这里说不清,有地方能说清。到时候你可别说我不 给你留面子。”“随你。”他从墙上拿下大盖帽,戴在头上,侧着身子从旁边过 去了。   从土地所出来,他们门一锁,三个人挤在一辆摩托车上扬长而去。照永说: “我就知道跟这伙说不出个眉眼。”我说:“上县城, 去土地局。”照永问: “到土地局弄啥?土地局前天来跟这伙怂一个口气。” 我说:“ 我感觉一定是 这土地证填错了。现在咱要弄清的是,证错了责任在谁?我担心的是有没有这么 个规定,填证的时候,住户要签字,如果说住户签了字,就证明你承认了,责任 就在你自己,那也就麻烦了。就跟拿欠条打官司,法院不管你欠没欠钱,只认欠 条。可这伙刚才并不是这么说的。或许还有其它规定,要不就是不愿跟咱明说。 再是,如果证错了,责任也不在咱,那该怎么处理,这些都得弄清。”照永把摩 托停在熟人家里,和我一块坐上班车去县城。车上人少,一到路口就停下等人。 照永就催:“走呀走呀,有急事里。过年哪有人么!”   路上,照永说他认识一个姓宋的律师,以前帮他打过讨工钱的官司,人还可 以,要不先把他问问再去土地局。我说行。   车到站了,一开车门,一股冷风。我把外套拉链拉到顶上,遮住脖子。街道 上的横幅被刮得呼呼作响,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蹿起一人多高,两旁的树枝上缠挂 得到处都是。行人稀疏,班车鸣着喇叭磨磨蹭蹭,就象是挨家挨户讨要的乞丐。   律师事务所挺大,桌子摆了不少,可只有一张桌子后面有人。他姓申,客气 地让我们坐了。照永问:“宋律师呢?”“不干了。”“不干了?啥时不干的?” “都快一年了。”“咋不干了?”“人各有志嘛。咋?想打官司?”照永说: “我想先问问。”“啥事?”照永简单地说了说。申律师伸出手:“东西拿来我 看看。”我拿出给了他,他边看边摇头:“唉!这一伙。”他拉开抽屉,取出本 六十四开的绿皮书,翻到地方指给我:“你看第五十六条。”我接过,上面写的 是:“土地所有权或使用权证明文件上的四至界线与实地一致,但实地面积与批 准面积不一致的,按实地四至界线计算土地面积,确定土地的所有权或使用权。” 他又把宅基证推到我跟前,“你看后面这个四至图,上面和你实际一样不一样?” 我喜出望外:“一样啊!”   照丰掏出烟从里抽出一支给他:“给给。”申律师把他夹着烟的手抬了抬: “有有。”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人家。区区几行字,真如那古典小说上说的:拨云见 日,茅塞顿开。   申律师说:“打得赢打不赢,我不说,你们自己看。打官司必备的两个条件, 一是事实根据,二是法律依据……”   我急不可待地拿起那本子翻看了起来。这是一九九五年国家土地局颁布的 《确定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若干规定》里的第六章里面的条款。我从头到尾看 了一遍。再看书的封面,竟然是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印制的《土地管理常用法律法 规汇编》。我问申律师能不能把这个让我复印一下。申律师说行。我急忙叫照永 拿出去复印。   我知道我已经是胜券在握了。我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申律师问我: “你要上厕所,在后面。”我笑了下,摇了摇头,重新坐下。   申律师说:“你这情况别说在咱县上,就是全地区全省都是普遍的。这是开 始办的第一批证,当时办证连个专业人员都没有,都是雇当地人填的,你想能准 吗?粗太着哩……”对了,还有件事。我就问他:“办证肯定要住户签字承 认……”不等我说完,他连连摆着手:“我知你说的啥意思。无关紧要。关键是 事实,事实才是第一。”我又疑惑了:“按理说土地所这些人应该懂得这些,为 啥还这么做?我村年前一连罚了七家,还不算以前。”申律师说:“你把这一伙 高看了。他们懂不懂不是个啥,关键老百姓不懂呀。”说到这里他打住,“我说 这意思你该明白了吧?我问你,收你那两千块钱是不是打的白条?”“老侯说正 式票据用完了。”“用完了?哼!你回去把你村那几家都问一下,包括以前的, 看是不是都是白条?土地所是不是给他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你意思是这罚 款不对?”“国家明文规定,早都不让罚了。这是明知故犯,浑水摸鱼。我给你 实说吧,局里给底下所里都有罚没任务哩。老百姓懂个啥,罚了就罚了。”我有 点不大相信,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吧?!   照永回来了,我接过一看,印的很清晰。申律师说,“我村也有这情况,几 百块块钱,没人愿意计较。罚两千我还是头一次见。要是状纸一递到法院,这钱 立马给你退了,你信不信?”照永说:“好不容易吃进去能再吐出来?”   钱先不说,我问申律师:“如果打官司,保证能赢?”他把书放进桌兜,话 里有话地说:“这么给你说吧。如果法院能秉公而断,我敢保证百分百赢。” “你有啥话,有啥担心的就直说。”“从事情上看咱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关键就 是到法庭上看法官咋判?”“就这?再没别的?”“就这。”“那这样,我一会 去跟土地局说,如果说到头就算了,说不到头,要打官司,还得劳驾你。”“行 行行。”   36 霍阳土地局   街上风越来越大,我把复印件拿出来想再看看根本就展不来。赶到土地局已 经十一点半了。我俩正要上楼,从接待室出来个女的,拦住我们问找谁。我说: “找你们领导。” “局长不在。”“副局长在不在?”她说:“进来进来,有 啥事进来说。”   给她说了半天,看她支支吾吾,懂都不懂。我就问:“你们主管业务的领导 是哪位,我找他去。”她忙说:“我把你说的都记下了。你把电话留下,领导回 来马上给你答复。”“我在外地工作,急着回去。没法等。”“领导都不在。” 我不信,上到二楼,局长、书记、副局长办公室门敲了个遍,都没人。   中午在街上吃了碗面,在照永一个朋友家呆到一点半,出来路过政府广场, 电视大屏幕上正播放着赵本山的小品。还有点时间,就和照永站那里看了会儿。 两点准时赶到土地局,二楼还是空无一人。   等了会儿书记来了。跟他到办公室,他问啥事。我刚说了两句,他就止住我: “行政上的事归武局长管,等他来了你跟他说。”“接待室说武局长忙高速路征 地的事,不在。”“要不你到隔壁找郭副局长,他管业务。”“没人,门一个个 都关着。”他拿起电话,拨通:“小王,你看杨股长……”刚说到这里,听到外 面有脚步声,他把电话一扣:“武局长回来了,你赶紧去。”   武局长一进办公室就拉开抽屉找东西,头也不抬:“啥事?”一听双口的, 他抬起头扫了眼,继续找东西:“你是不是芮塬的?是不是那个叫照丰的?” “那是我三弟。”“你甭说了。你那事我知道。”他坐下,“听说你这家子很难 缠,村里好说歹说就是不听。”“武局长,如果难缠,我也不会跑来找你了。” “有啥你快说,简短一点,我还有事哩。县上高速路忙着征地哩。”“武局长, 我的院子根本就没超占。双口土地所连事实都没弄清就叫停工罚款,前天还派了 一伙人把我父亲弄到村委会,连唬带骗。眼睛一度失明……”“等下等下。前天 去人的事我给你说一下。你知道为啥叫人去咧?土地所,村委会制止了多少回, 你们根本不听。我给你说,你村里不但往土地所、土地局反映,还反映到县里, 反映到人大,说是把你这事不处理到头村里就不选举。县上催,人大催,我这才 叫人去的。”他从案头的报纸底下找出一个便笺,“你看。这是你村里给人大的 反映信。”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县人大领导:兹有我村村民代表前来反映 芮照丰院子乱占一事。芮照丰乱占院子,村委会,乡土地所多次叫拆除,但拒不 执行。因为他的乱超乱占,使村里无法扩展道路,严重影响了村民正常的生活生 产。全体村民,尤其是深受影响的两组村民,强烈要求予以解决,否则不参加选 举。请接洽。霍阳县双口乡芮塬村村民委员会(签章),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八 日。”照永从我手里拿过便笺。   我把土地证和复印的东西拿出来:“武局长,你看这是不是超占?”他不看, 说我:“我这会儿忙得鬼吹火,没工夫。咱说一句私下里话。有理没理咋了?这 啥事么,对不对?平时跟村里、跟左邻右舍把关系搞得好好的,谁寻你事做啥哩 么。”他找着东西,锁上抽屉,“我还忙着哩。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回去好好把 村里邻里关系处理好,鱼安水安比啥都强。”“武局长,这根本不是超占。你听 我给你说。”见我缠的紧,他说:“这样吧,我给你找个人,有啥话你跟他说。 我确实忙得没时间。现在地区的人还在现场等着哩。”他打了个电话,然后让我 上三楼法制股找杨股长。   “我说咋一个劲不得到头,原来是六一在背后日鬼!”武局长一走,照永就 举着那张便笺气呼呼地说,“人家都说村上跟土地所是一伙的,要是没有村上支 持,他土地所敢到村里罚款才怪哩。我还不信,没想还真是这狗日的在背后捣鬼 哩,回去咱再说。”“你行了,不要见风就是雨。”武局长已经下楼了,便笺也 没法还人家了。   杨股长是个矮胖子,五十来岁的年纪。他让我们先坐下等会,说着就跑出去 了。照永说:“前天这怂也去咧,就他敲磕得最紧。我看跟他说上半会不顶事。” 杨股长座位后面的柜顶上堆了三大摞绿皮书,我抽出一本,和申律师让我看的一 模一样。我找着那个五十六条,对了一下,一字不差。杨股长回来了:“不好意 思,肚子不美。”我问能不能把这本书给我学学。他扫了眼:“拿上拿上。”他 坐好,带上眼镜:“啥事?”照永说:“咋,认不得了?”“嗷,是你。”“这 位是?”“我哥。”寒暄了几句,我把来意说了,就拿出那五十六条叫他看。杨 股长说他有有有,拉开抽屉拿出他的书,问我是第几页,然后低下头看了起来。 看完了说:“这事跟你院子没有关系呀,不沾边呀。”“没有关系?”“你的院 子是啥时划的?”“八二年。”“这个文件啥时颁布的?”“九五年。”“对了 嘛,时间差得八亩十远,你说有关系没有?”“啊?”我惊讶地说,“正因为出 了这些问题,国家才出台了解决的办法,咋说能没关系?”“这不是主要的。你 听我说,你说的这个四至,我给你解释一下。四至只是示意图,没多大意义,主 要还是看这个数字,看尺寸,以尺寸为主。明白没有?”他扶了扶眼镜,“你刚 才说你边头是大路,你要是把多占的退出来,把墙往里撵,那墙外头是不是还是 大路?所以这个四至根本说明不了问题。”“你说这个不对。假如旁边不是大路, 而是住户。照你这意思,就该把这多余的给这一住户?”“这咋能给?”“那该 咋办?”“就留那儿。”“两家中间留个一步来宽的过道?我村还没出过这事。” “这有啥稀奇的?这号事多的是。”“那你四至上明明写的是住户,现在却成了 过道?那证不是就与实际不符了?”“错了就改么,证上就不会错了?谁都有个 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办证的也是人么。”“你意思说这证也会填错?”“那当 然。”“那你承认我这证也有可能填错了?”他一错愕,随即摇晃着脑袋:“你 这不属于不属于。我们都调查了,你这证没问题。”“那这长是咋回事?咋跟实 际也不附?”“啥长?”我指给他看。杨股长看了半天:“你啥意思?”“我是 说照你这样断法,长也属于超占,也该退出。”“那你愿退就退。”“那你说我 是前头超占了,还是后头超占了?该退哪头?你土地局是不是得出个东西?”杨 股长沉下脸:“小伙子,看你的事咋办哩,别在这上头耍心眼。没意思。”“杨 股长,这不是有意思没意思的事。我虽然不太懂法,但自信还是听得懂看得懂的。 从双口土地所到你这里,说了这么多,一没尊重事实,二没依法办事,两头都站 不住脚,咋让人心服口服?”“谁说站不住脚?”杨股长拿起院基证:“这就是 事实,就是证据。”“事实证明这上面明明是填错了。”“我给你说,我办了多 少案子了,比你这复杂多少倍的,大多少倍的都办过……”   说来说去,跟相所长一样,他就死咬住院基证不放。最后他说:“行咧行咧。 你既然这态度,我再说你都不听,那你就寻局长去。”   我和照永下了楼。到二楼见一个副局长门开着,就敲门进去。不料他更干脆: “杨股长说啥就啥!”   从土地局出来,我心里反而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还有什么规定我们不知 道,不然杨股长怎么会那么坚决?想了想,我拿出手机,拨通029114,照给的号 码拨通省土地局法制科,接电话的是位男的,姓李。我佯称是霍阳县土地局的, 办案时遇到了“我”这种情况,问是不是属于超占?他非常明确地答道:“这不 属于超占……”   这下踏实了,也更气愤了。   我和照永去找县委、政府,找人大、政协、纠风办,他们不是不懂,就是无 能为力。最后我们回到了申律师的事务所。   申律师交代了要准备的证据,然后告诉了他的电话。   一到家,照永怒不可遏:“原来是狗日的六一在背后捣鬼哩!”父亲一脸的 疑惑:“咱又没得罪过六一?”一听说这不是超占,父亲似信非信:“土地局都 是国家人,咋也胡弄哩?”母亲也拐不过弯:“真的假的?你俩是不是弄错了?”   照永掏出便笺:“我寻他六一去,问他想咋!”父亲喝住他:“消停住!凭 啥寻六一?你知道那是六一写的?”“这字明摆着,不是他是谁?”我说:“就 是写了,也不能寻。谁都可以告,关键是断的人。断的是土地局,土地局错断才 是主要的。”父亲紧接道:“就是么。告叫他告去,白的他就能告成黑的?你叫 他告,我还不搭理。这世上总有说理的地方。你一打人,就没理了。”母亲也说: “你大说的对着哩,咱谁都不寻,咱就跟他讲理。”照永嘟囔说:“哼!这伙怂 要是讲理就不会做这些作孽的事了!”   父亲说院基证是孝智伯和满福叔办的,村上给他时也没叫签字。   一听说打官司,父亲低下了头:“打啥官司哩么。”照永说:“谁都不想打 官司。前天人也来了,你也见了。你今日是没到土地局,局长书记根本就不跟你 讲理。不打官司你就甭盖。”父亲说:“人常说:宁叫气死,甭打官司。官司好 打人都打咧。再是,你这是跟土地局,跟国家闹事哩,你想你能闹得过?”我说: “这咋能是跟国家闹事哩?”“那土地局不是国家单位?”“是国家单位没错。 但每个单位也跟老百姓一样,是国家一份子,也应该遵守国家法律,不是想咋就 咋。你是国家单位,但你代表不了国家。你是局长,你说啥就是国家说啥,那能 行么?咱村委会也是国家单位,总不能六一说的话就是国家说的话?”父亲虽没 言语,可表情依然是不情不愿的。我跟他说:“你去法院看看,现在为啥设了个 行政庭,就是叫跟这些行政部门辨理哩。老百姓现在也懂法,你胡来咱就上法庭。 现在一个劲宣传法制社会法制社会,以后辩理的地方就是法院,找书记县长都不 顶事。”“好娃哩,大是怕你吃亏。法院里人跟咱又不沾亲带故,人家凭啥向你? 人家一伙,你只有你一个。我看了,房能盖了盖,不能盖了撂下,大住不住没啥。 以前你问你妈,漏漏房子都住过,现在比过去好的多了。只要你弟兄们平平安安 的,比啥都强。跟人家闹啥呀闹。”“没事。我刚都给你说了,现在不是你那个 时代了,你不用担心。”我要去全斌家,父亲没让,说:“天黑了,明日白天再 去。”母亲说:“刚喝完汤,人都在屋好找。明天白天有事出去了,你到哪找 去?”父亲说:“全斌哥天天都在屋,又不到地里做活。”母亲就问说:“你是 不是担心他不给娃证明?”“这有啥?一就一,二就二,咱又不要人家弄虚作 假。”   能看出来,父亲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并没底。   母亲说:“我看危险。全斌明明知道村里跟咱闹事哩,他会替咱说话?一辈 子了,他得罪过谁?”父亲说:“村里人说啥咱不管,咱反正要承人家的情。丰 丰这院子还不是多亏了人家。”母亲说:“仓仓叔催了他多少回,我寻了他多少 回,推三推四才给划了。”“你这人,谁没个难为。不管咋说,总是人家给你划 的。”母亲不言语了。父亲对我说:“我想是这。明日把他叫到咱屋,还有伍民, 锁娃,这都是当事人,坐一搭都一说。要是叫他一个人出证,毕竟要打官司,农 村人都心小,都怕惹事。人一多,有伴,也就不怕了。你看哩?”我说行。伍民 伯当时是队里会计,锁娃伯是保管,划院子都在跟前。   母亲说父亲:“你还不是担心他不给你证明。”“你看你这人。人家说正事 里,你咋那么多话。”父亲说,“弄上几个果子碟子,酒就算了,都年龄大了, 全斌哥也不爱喝酒。”母亲说:“还弄?你叫土地所吃了几伙了?丽芳说,丰丰 给人家做活,人家送了两瓶酒,娃本想给她大过生日提上,都叫你翻腾出来叫喝 了。顶事了么?”父亲说:“这回都是自家人。”   我叫照永到那几家把他们罚款的条子都要来。照永问:“要那干啥?律师没 说要那条子。”“你去。钱能要回来就一块儿都给要了。”照永起来走了。父亲 再三给他安顿:“你可不准找六一去!”   母亲想起了,问父亲:“对了,叫不叫孝智哥跟满福?”“叫么,一搭叫。” 母亲说:“满福跟全斌不来套,咋叫呀?”我就问:“他俩咋了?”父亲只说了 句:“你满福叔太犟。”然后对母亲说,“那就分开叫。”母亲说:“孝智哥在 滩里给娃看鱼池哩。”父亲说:“是这,叫改兰现在就去叫满福。咱先把情况拾 清了到时也好说。”   照永回来了,说没人愿意给,说罚款时都叫六一搭的话,不想再惹事。父亲 说我:“甭多事了。咱八字都还没一撇,再少拖累人家。”   满福叔来了,听我一说,就说:“是这么回事。当时办证是乡上民祥老汉负 责的。老汉把各组抽的人叫到村委会,搞了个培训,咋样量咋样填。咱组是我和 孝智。老汉一说毕,大家就嘀咕,说平白无故办啥院基证么,办不办还不都是自 家院子,那院子还会飞了,跑了?那时刚包产到户没多久,村里乡上今日收这钱, 明日要那钱,大家以为肯定还是为收钱哩。所以量的时候能少就少,少了不是少 掏钱么。你院子西墙是个两头斜,以前为好过路的。量时就量到斜角,肯定短 么。”满福叔边说边拿手比划。   母亲叹了口气:“咱为人家好,人家却寻咱事。”满福叔说:“我反正是越 来越觉得这世上看不懂了。”他把脸朝向我,“你大那一年盖牛圈时,你宝粮叔 就说叫把两头斜角掀了,做直,方方正正也好看。你大说,咱院子这么宽也不在 乎那点地方,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冷不丁一弄直,车也不好拐了。我当时也 觉得你大说的对。那天土地所来一闹事,你宝粮叔就埋怨我,说要是照他的话做 直,也没这回事了。你大没做直,还不是为村里人走路方便,结果是好心没好报。 娃盖房哩,给娃胡寻麻达。唉!我要是不多那句嘴,说不定你大听了宝粮的话, 把墙掀了,也就没这回事了。”我说:“不是不是。我大那脾气我知道。”母亲 也说:“这事咋能怪你。你升堂哥一根筋你不是不知道。再是,谁都没长前后眼, 谁都不怪,你甭多心了。”满福叔说:“从你屋出了这事,再一想我以前经的, 觉得这好人就是当不得。院子明明是划的,他说你是强占的。为了他走路方便, 他颠倒回来找你麻达。当初咱要是不当这好人,也不会着这么多气。真要是超占 了,你扒就扒,心先不这么难受。明明没超占,还要扒,你说着气不着气?我这 人,跟我升堂哥一样,心小爱着气。所以我看咧,以后闲事少管,把自家的事顾 住就对咧。”   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把果盘摆好,父亲就请他们去了。伍民伯、锁娃伯先 来了。过了好长时间父亲才回来,说全斌不来。伍民伯问:“咋了?”“那说 ‘没啥写的,明摆着的事写啥。他土地所眼总没瞎,看不见!’”伍民伯站起: “这怂人,我叫去。”锁娃伯也站了起来,说我和父亲:“那怂毛病我知道。走, 咱都走,到他屋说去。”   全斌伯拉长着脸,见了我抬了下眼皮:“啥时回来的?”我说前天。他就说: “告啥状么!院子就在那明摆着,有啥说的。”伍民伯说:“你这人,现在不是 说不通么。娃叫咱证明就给证明,当时咋回事咱就说咋回事。又不是跟村里人打 官司,你怕啥么?”全斌伯烦躁地说:“不是怕不怕的事。前几天土地所来找我, 说我给多划了。我就说,院子就是我划的,跟住户没关系,就是这点事,要法办 随你便!”父亲忙说:“你甭多心,不管到啥时候我绝不会着你气的。咋能着你 气嘛?可毕竟过去一二十年了,当时咋回事,人家弄不清。娃是想把这事弄清楚 跟人家说明白,把事早早到头算了。”我宽慰他说:“全斌伯,我绝没有寻你事 的意思。就是村里有人到土地所,到土地局,到县里反映,我就是知道,也绝不 会寻人家,更不会埋怨。事反映给你土地所,土地所调查处理,这都是天经地义。 可你土地所断的公正我接受,不公我肯定不接受。再是,我在村里生,村里长, 没给村里啥贡献,反而回来跟村里人闹事,我大我妈还在这村里,两兄弟还在这 村里,要是那样做,以后还回不回来。所以你甭担心,我不会跟村上闹事的。” 伍民伯说:“好了,叫娃再甭为难了,娃还要上班,你就给写了。”全斌伯说: “我这眼也不行了,花的,写不了字。”伍民伯对我说:“是这,事情前后你也 清底。你写,我几个给你签字。”   下午,照永把周围的巷道量了尺寸,把院子的形状画了草图,还找了他几个 朋友家的宅基证,正如满福叔说的,上面的尺寸都比实际填的少。   37 煤灰   正忙活着,吕经理打来电话:“屋里忙毕没?”听那口气急急的。“咋咧?” “我现在叫车过去接你。”“现在?我明天还得到县城办点事,一完就回去。” “啧——”“啥事么?你说。”“要不等你回来了再说。”“你现在就说吧。” “工商局把煤场封了。”“啥?煤场封了?把哪个煤场封了?”我站起,出了屋, 站在院子里。“城区煤场。”“咋了?为啥?”“出了点事。”“出啥事了?” “裕旺往煤里掺煤灰叫人告了。”“掺煤灰?掺啥煤灰?”“电厂煤灰。”“掺 那干啥?”“……你回来再详细说。”“你叫车来。我把事给我兄弟安顿一下。” “那我这就叫车过去。”   狗改不了吃屎!   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想打电话问问余书记怎么回事,想想还是算了。   我把东西交给照永,叮嘱他:“你给律师说清,如果能协议就协议,不开庭 就不开庭,越快越好,早早把事到头,把房盖了就行了。”   一听说单位要来人,母亲着急地问父亲:“做啥饭呀?这回面没磨好,有点 黑。要不叫我到门前借几个馍?”父亲说:“没出正月借啥借。叫永永到他姑家 先拿上些。”我说:“别叫跑咧,这馍能行。单位有急事哩,车一来就走。”父 亲说:“你别管。不耽误你的事。过年哩,人家远远的来。”说毕就出去了。一 会儿买来了牛肉,火腿,猪耳朵,便蛋,还有香油啥的。我说刚过年,人都不稀 罕吃荤,弄几个素菜就行了。   母亲叫改兰把丽芳叫来,摘葱剁肉包饺子。照永从他伙计那里提了条大鲤鱼。   饭很快就准备好了。八个凉菜,在案头用碗扣着;热菜都装了盘,来了就炒。 果子盘,烟、酒,茶杯都在桌上一一摆好。   父亲这儿瞅瞅,那儿瞧瞧,看看一切就绪,回到厦里倒了杯水坐那儿等。我 想再跟他说说,刚开个口,他就说:“我晓得,我能想开。人家车来了你坐上走 你的。”“大,你真的不要往心里去。年龄大了,心脑血管都慢慢老化了,万一 气出个啥,叫门前人说为盖个房把老大咋了咋了。人都知道你为我弟兄三个下了 一辈辈苦,到时候落个啥麻达,叫人咋看我三个哩?我也不说叫你吃啥呀穿啥呀, 你跟我妈起码活个大年纪,叫人说这老两口苦算没白下,我三个这心里也好受 点。”父亲说:“我知道。以前主要是咱穷,没有,把东西看得重,老熬煎你三 个咋大哩。现在孙子都一伙伙了,我还有啥想不开的……”   司机打来电话,说到县城了,问下来该咋走。我说:“朝东南方。你找人问 一下往双口乡去的路。只那一条柏油路。”“多远?”“四十来里。”“到了双 口乡再咋走?”“往东北……”父亲说:“你叫在乡上等着。叫照丰接去。双口 到咱这一截岔路多。”   袁峰、明召、老杨都来了。司机老高我不认识,开了辆桑塔纳。老杨说老高 是他伙计,叫他来做个伴,门口碰着袁峰明召那一伙,一听都要来。瑞霖也要来 哩,坐不下了。我正要问袁锋情况,吕经理打来电话,问车到没到,说找了人正 说着。叫我们回来时路上不要急。   改兰把洗脸水端了来,父亲母亲和他们打过招呼。   老杨跑到做饭屋:“哎哟,做这么多,吃不了吃不了!”母亲说:“不好, 甭嫌弃。”“嫌啥气么,好太着哩!”老高进来说:“太多了太多了,别麻烦了, 来前都吃过了。”父亲说:“都做对了,多少吃上点。远远地来一回也不容易。” 老高说:“真的简单些。时间不早了,黑了路不好走。”父亲把他俩让到屋里饭 桌跟前坐下,拆开烟盒。袁峰忙接过:“叔,我来我来。你坐你坐。”照永把茶 倒好,擦着火柴给他们点烟。袁峰掏出打火机说他有,老高也掏出打火机,给老 杨和自个点着。照永走到明召跟前,明召坐那儿就着永永手里的火把烟吸着。老 高环视着屋子。父亲说:“这边穷,比不上你们那边富华。来,吃果子。”老杨 客气地说:“一样一样。”老高说:“这边我还是头一回来,县城倒是常去。这 边学校教的好。” “穷,不好好念书没办法。”“甭说农村,现在城里都一样, 不念书就是没前途。”老杨嚼着红薯泡问母亲:“这啥东西?这么劲。”母亲说: “红薯泡。”“拿红薯做的?”“红薯。不值钱。”“这咋做的?”母亲说: “好做。把红薯切成条或片都成,蒸个七八成熟,晒干,再拿沙或白土一炒就对 咧。农业社那时穷,娃娃过年好吃个嘴,没钱买,就崩个玉米花,晒个红薯泡, 炒个其子疙瘩。哄娃哩。”老高袁峰都说好吃。   照丰把菜端来摆上,照永把酒杯一一满上。老高把面前酒杯端的放到老杨跟 前,老杨说:“喝上一两杯,别多喝,天冷不要紧。”老高说:“不不不,一杯 都不喝。”“以前不是都喝哩嘛。”老高吃了口菜:“你是不知道。上回接市开 发区领导,一开席喝了一杯,只喝了一杯,那领导吃完饭贵贱不上车。”明召说: “就那怕死?”“不是,看你咋想哩。打那儿我把酒彻底戒了。我给你说,到现 在我都没埋怨过人家。其实想一想,人家是为咱好。”老杨说:“对着,甭喝就 甭喝。看这几年车祸多的。来,咱的把杯子端起。”父亲端着酒杯说:“东东有 啥不到的地方你们就说,就指教。东东性子不好,离家也远。杨师,你年纪大, 以后就……”老杨说:“你放心放心。芮经理一点都不用你担心。我给你说个揭 底话,我到公司二十多年了,甭说职工,连经理书记在内,还真没有一个能比过 芮经理的。会写会画,能文能武。”他一竖大拇指,“说话做事的确是这个。” 袁峰说:“老杨确实说的是实话。”……   吃完饭,父亲叫照永照丰从窖里捞了两蛇皮袋红薯。母亲又装了好些枣子花 生啥的叫带到路上吃。他们几个都不拿,明召伸手接过:“不拿我拿,到路上你 几个少吃。”   他们三个胖,挤在后面。我让老杨坐前面,老杨死活不下来,袁峰也不。明 召抬起屁股:“一个劲让啥哩让,没人坐我坐。”袁峰摁住他不让去,老杨也不 给让路,明召只好坐下,说:“芮经理,赶紧坐上走呀。”   车子出了村好一截,才想起忘了安顿照永,明天去时拿上照丰的私章,还要 办委托手续。正想着,车子一颠簸,就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涌。   看我不言语,老杨一拍我肩膀:“想啥哩,也不说话。甭熬煎了,公司的事,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袁峰也说:“就是。前头还有经理书记哩。”明召哼哼 一笑,说:“裕旺今年三十六,门槛。刚一当上主任,还吹说他是红门槛。这才 几天,挨这一家伙。当时工商局把封条一帖,罚单一开。裕旺一看:妈呀,两万。 眼瞪得比牛眼还大。给工商局人说:‘私人也不是这样弄哩。’人家就问他: ‘谁这样弄哩?你说。’”老杨哈哈一笑:“他挑子就这样弄哩。裕旺还不是从 那儿取的经。”明召说:“那他敢说?”老高说:“现在弄事,上头没人还是不 行,麋苑宾馆就是例子。以前姓任的开的时候,死狗烂娃今日寻事哩,明日寻事 哩,弄不下去了。姓黄的一接手,开业把派出所都请的来,再没一个人敢去闹事。 现在里头按摩、洗脚、小姐,啥没有?”袁峰说:“现在公家事比私人难弄。” 老杨说:“私人敢胡弄。”老高说:“公家都一样。”   快到县城了,肚子越来越难受。我把窗玻璃往下摇了个缝,回头问后面的老 杨冷不冷。老高问我是不是晕车。他把车停到路边,从备用箱拿出晕车药给我: “喝两个就没事了。你也不早说,这药提前半小时喝最好。”我说:“我以为不 要紧。”袁峰说:“车越严实越晕。”老杨笑着说:“下回把咱拉煤车开上,四 面畅风,保证不晕。”   到霍阳县城了,我问他们要不要尝一下我们这里的小吃。老高说:“不吃了, 饱得哪还能装下。”明召问:“啥小吃?”我说是羊肉餬饽。一听说是面食,他 说:“下次吧。”老杨说他:“你把果子也没说打开叫大家尝尝,你真的想独 吞?”明召说:“吃得饱饱的吃啥哩吃。把老高车里弄得脏的。”袁峰说:“老 高不嫌。脏了我给打扫,不要你管。”说毕两人就夺了起来。老杨帮袁峰,把明 召一把抱住。   明召弄不过他俩,抱着袋子说:“我给你取,我给你取。拿没人拿,吃时都 欢了。啥人嘛。”   到公司门口,老杨问我把红薯咋弄。我说:“你放到门房,都叫大家尝尝。” 老杨对老高说:“你回去给吕经理拿上些。”   我给吕经理打电话,吕经理说他在麋苑宾馆,叫我和司机一块过去。   还是上次那个雅间,坐了满满一屋子人。丁局长,罗君亚,工商局的。正中 间坐着一位陌生人,吕经理说是丁局长的同学。吕经理叫服务员再搬个凳子,罗 君亚站起来说:“芮经理,你坐这儿。”她捂着嘴:“烟把我都呛死了。”丁局 长那个同学指着她说:“咋跑了?还没喝完哩。”吕经理说:“上厕所去了,一 会儿就来了。”我悄声问吕经理咋样了,吕经理低声说:“到头了。一会儿再跟 你细说。”然后大声说:“来,叫我芮经理给大家每人敬上一杯。”工商局稽查 队薛队长不愿意:“先罚三杯再说。”我说:“我那点酒量,你不是不知道。” 他红涨着脸:“你喝不了就想叫我的喝?三杯必须喝。”吕经理说我:“薛队长 今日给咱开恩了。喝就喝。”他按住薛队长挥来舞去的胳膊说,“咱可说好,只 喝三杯,下来给大家敬。”工商局副局长说:“敬就免了。这是趁火打劫。要敬, 见人干三杯。”丁局长说:“算了,不敬咧,叫芮经理走一关。”我说我不会划 拳。丁局长说:“谁不都是学哩。那就老虎杠子。开始。”服务员把六个酒杯倒 满。我瞅着吕经理。他说:“老虎杠子就老虎杠子,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了我 替你。”   一圈下来,我头重脚轻,浑身燥热,舌头就像是吃了生柿子不听使唤。就听 丁局长说:“酒量可以呀,老不喝不喝的。”他那个同学问:“你那个会计哩, 咋还不见人?”吕经理站起来:“我叫去。”   喝毕都快十二点了。吕经理叫老高把工商局人送回去。罗君亚开好了两个房 间,丁局长和他同学一间,他俩坐了会儿就让罗君亚领着洗桑拿去了。罗君亚一 回来吕经理就问:“安排好了?”“好了。”吕经理坏笑着:“哪个安排了没 有?”“安排了。”“几个?”罗君亚反问他:“你说几个?”吕经理伸出俩指 头。罗君亚白了他一眼:“那你还想要几个。”“我就是问下么。”“是不是也 给你安排个?”吕经理朝她一吐大舌头,转过头说我:“你喝酒也太实在了,这 样喝不高才怪哩。你看人家,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叫倒茶,你知那是弄啥哩?” “弄啥?”“日鬼哩。”“咋日鬼?”“咋日鬼?往茶里唾,到厕所吐。你一看 就没上过大场子。”他把羽绒服一脱,“今黑不睡了,老高一会儿来了咱几个挖 坑。”我说我不行,路上晕车,刚又喝了这么多酒,头晕很。吕经理说:“没事, 喝点茶,一会儿就没事了。”“我不会挖。”“简单很,只要打过扑克就会。” 罗君亚说:“叫芮经理回去吧,久别胜新婚。”吕经理说:“啥久别嘛。给彩琳 打个电话,就说单位加班,回不去。”罗君亚说:“黑了还加啥班?寻的叫彩琳 多心哩。”吕经理拿起手机:“你不打我打。”我一看表,说:“算咧。我回来 也没给她说。”吕经理说:“那刚美。明早就说从老家回来的。”罗君亚出去买 扑克去了。   我问掺煤灰的事。吕经理把嘴里的茶梗往地毯上一吐,说:“今早上,工商 局一伙一进门二话不说就贴封条。我当时懵了,咋回事呀?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 呀。年前改革哩,上报纸哩,这才几天就出了这事。我当时确实乱了。找了几个 人贵贱答不上话,赶紧就给你打电话,叫你回来商量该咋办呀。车刚一走,丁局 长给我回电话,说他西安同学出差路过看他,说他跟地区工商局谁谁认识。最后 一说,三千块钱了事,咔哩嘛嚓到了头。”吕经理余悸未消,“开始不但要罚款, 还叫把掺好的煤拉走。最后啥都不说了。你算一下,一车二十吨,两车四十吨, 光这下来就七八千。总之最后咱也没损失啥。芮经理,这回我确实是长见识了, 丁局长这个同学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说的一点都没错,只要不吃死人喝死人, 煤里掺点烂煤灰算啥事么。咱这小地方,眼界还是窄。”我说:“这话有点不负 责任吧,招牌砸了还咋做生意?”   “芮经理,我给你说,你这脑子跟我当初一样,吃不开。我也是农村来的, 初中早早就不念书了,跟我舅学开车。我爱开车,我的目标就是有钱了买个大轿 子跑客运。后来我舅车坏了,要大修,我没事干,刚好商务局以前那个朱局长跟 我舅关系好,说他局里司机病了,叫我临时帮几天忙。没料想那司机出了院开不 成车了,朱局长就跟我舅说叫我干脆在局里开车算了,虽说是临时工,工资咋也 比在农村务农强。我当时还不太愿意,总不能一辈子干临时工。我舅就跟我说, 叫我先干着,钱攒的差不多了,买个二手车跑跑。我就留到了局里。过了一两年, 县里开始卖城镇户口,一个五千元。朱局长就跟我舅商量,说给我买个户口,他 想办法把我安排到下面公司。就这样在咱公司招了工,做梦都没想到咱也能吃上 商品粮。后来又到百货公司当主任,向阳商店当副经理,经理。”吕经理端起茶 杯一仰而尽,“芮经理,你哥我把这世上总结了,要想弄成事,还得要有人,有 本事没人,那不行;怕这怕那,胆子小也不行。你记住你哥今日给你说的话。”   我给他把水满上,问他:“裕旺为啥要掺煤灰?事先你知不知道?”吕经理 说:“我不瞒你,这事裕旺给我说过。其实他和我一样,担心完不成任务。这炮 都响了,席都摆了,戏都唱了,最后媳妇没娶到屋,这不叫人笑话死。主要还是 咱煤价比人家高。裕旺就说他有办法。我问啥办法,他说也学私人往里掺煤灰。 香叶她姐夫不是在电厂么,好弄。我当时没答应,因为我有些吃不准,你又没在, 没个人商量。最后裕旺说叫我装作不知道,出了事有他哩。谁知头一晚上刚掺好, 第二天早上工商局就来了。裕旺说这事肯定是武军干的。我想多半是老祈日的 鬼。”我说:“不会不会不会,这俩人我清底。”“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吕经 理说,“你想,香叶也掺了,咋没人举报?芮经理,这事没毕。我下去要是查出 他谁在背后日的鬼,我跟他不得完。我外甥侄儿都是社会上瞎怂,早早不念书了, 我只一句话,看把他碎怂腿打断打不断!”我说:“哪有叔给侄儿惹事的。咱还 是先把自己管好。工商局这里到头了,但掺煤灰这事必须处理,必须按合同 办……”   刚说到这儿,罗君亚和老高进来。吕经理袖子往上一抹:“来来来,通宵。 今日高兴,确实高兴!”罗君亚从袋子里掏出饮料,一人一瓶,说解酒。我一口 气喝了多半瓶,心里果然舒服了许多。我从罗君亚借了一百元……   没想最后让我赢了。   四点多,吕经理坐那儿不住地打盹。老高说:“算了吧。”吕经理迷迷糊糊 地说:“不准走!你三个打,你三个打。我眯上一会儿。”说毕往床上一倒,打 起了呼噜。我把桌上的钱一股脑儿往罗君亚面前一推:“给,都是你的。”罗君 亚边点钱边说:“明早我请你吃早点。”老高起来要走,我说我也走。罗君亚还 在那儿点着钱:“那你俩慢走。”   我轻轻开了门,想悄悄到小房里睡。彩琳打开灯,一见我,捂着心口半天说 不出话:“你,你吓死我了。正做梦哩听门一咔噔……”   第二天早上,吕经理没有来,罗君亚也没来。   我给申律师打电话,他说照永来过了,说那些证据没问题,该办的手续他会 办,不要我管。   下午,吕经理一来就叫大家到会议室集合,先把事情的经过轻描淡写地说了 个大概,然后气汹汹地说:“下去后把话都互相带到,我警告有些人,不要吃里 扒外。要是叫我查出了,我非得叫他认清我这马王爷是几只眼!”吕经理直了直 身子,“这件事情呢,的确给我们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但任务必须保质保量完成。 我们不能说话不算数。报纸也登了,电视也上了,县上领导也来了,最后成绩却 是两五一十。这不行!为了确保任务的完成,我决定,行政人员,包括办公室、 会计股、警卫,还有我和余书记,每人推销十吨。每吨呢,提成十元,全当奖金。 这十吨任务也要和工资挂钩。芮经理和罗会计因为下来要去山西联系业务,不在 这次任务之列。就这,散会。”大家起身刚准备走,就听余书记说:“等下等 下。”他问吕经理,“这十吨任务是长期的还是就这一个月?”“先这一个月。” 余书记这才站了起来。吕经理故意问:“还有啥要问的没有?”余书记说:“没 了。”   “等一下,我有几句话。”吕经理不解地看着我。我说:“大家先坐下,只 几句话。”吕经理一坐下,大家也都跟着坐了下来。   “我只说一件事。就是这次掺煤灰的事。”我故意把掺煤灰这三字敲明叫响, “我只说一点,从今往后绝对不准再这样胡干!蜂窝煤里除了煤和土,啥东西都 不能往里掺!谁出问题谁负全责。已经掺好的,全部匀撒到大煤堆里。咱价钱比 私人高,要是质量再不保证,谁还来!人家凭啥还要咱的煤!咱还干啥干!”   我一到办公室,人秘办公室、会计股,连门房值班的都跑了来。七嘴八舌就 说开了。这个说要作帐,要做凭证,忙得哪有空;那个说合同工合同到期了,要 一个一个重新填报。“销售有销售的事,办公室有办公室的事。我们月底活多得 黑了不睡觉加班,他们咋不来帮忙?”“芮经理是这,叫我们跟销售上一换,叫 他们来作帐,我们去卖煤。你甭管,就是完不成任务,一分钱不发,也绝不连累 旁人。”“‘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我一回去,院里人就问:‘人都说你 煤炭公司掺煤灰,煤都烧不成了。’你说这还叫人咋推销呀?”“芮经理,你跟 吕经理说,晚上值一夜班,白天还得睡觉,我没法推销……”   我说:“下去先干着,没干咋知道行不行?再是,给人家说清,多宣传,煤 要是有一点麻达,假一赔十。质量绝对保证!”   他们走后,瑞霖进来噘着嘴:“芮经理,我咋办呀?我和小孟都是外地人, 跟当地人都不熟,给谁推销呀?”我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彩琳拿起一看,嘴又 一噘:“你老婆你给说嘛。”“你比我好说。”我把电话推到她跟前,她拨通: “彩琳姐,我瑞霖。”“瑞霖,啥事?”“想请你帮忙哩。”“啥事?你说。” “我单位一人分十吨销售任务,完不成不发工资。”“十吨蜂窝煤?”“嗯。” “行,没麻达。”“谢谢姐了。”“照东也十吨?”“他没有。人家是领导。” “那行。”瑞霖把电话一放,喜笑颜开:“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她刚出去 又拐了回来:“芮经理,谁再在你跟前说啥你少听!你叫他寻经理去。有的人在 你跟前说的是一套,背后说的又是一套。好事也没人寻你,惹人的事都找你。”   瑞霖刚走没多久,彩琳把电话打了过来,问我:“我咋听人说你单位煤烧不 成了……”   我想了想,得去跟吕经理好好说说。我推门进去,他正打着电话,见我进来, 指了指沙发,示意我坐下。足足十分钟了还没打完。我从茶几上拉了张报纸,把 《陕西日报》副刊上那篇《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前后》看完,他手机还贴在耳朵 上。等他拿下手机,又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问我:“啥事?”“你要出去?” “丁局长办点事。”这话说的,也不知道是丁局长叫他办点事,还是他找丁局长 办点事。我本来想说这回掺煤灰的事,看他那样,只好先打住。“你赶紧和老陈 联系,联系好了咱就走,不敢再耽误了。煤场就那点煤了。”吕经理拉上门失急 慌张地走了。   我下了楼,到煤场一看,职工们正照我说的在那撒煤呢。一个女职工就埋怨 我:“芮经理,你是整我们这些下苦的哩。这一大堆两天都撒不完。”“你累了 歇会儿,我替你撒会儿。”我伸手要锨,她没给:“哪能让你干么。”她环顾四 周,悄声对我说,“你划得着得罪人?裕旺啥人你不是不晓得?比你在吕经理跟 前吃开多了。”我问她:“裕旺哩?”“一安顿完就回家了。人家比你会当 官……”   老姜也在那儿撒,我问他报账的事。老姜说:“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只 怪咱。把霖霖娃夹到中间难为的。”“是这,我给你安排几天加班,给你撵出 来。”“不了不了,没事没事,不难为你了。”   我到搅拌机跟前,把搅拌组几个职工叫到跟前,叮嘱他们煤土比例绝对不能 乱改乱变。   徐文喊我,我过去:“来了个文。”“啥文么,你高兴的。”徐文笑而不答: “你看了就知道了。”原来是企业调资的文件。吕经理余书记已经阅过了。“还 真是个好事。照文抓紧办!别忘了职工会上传达。对了,你完了去一趟麋苑煤场, 告诉阎香叶少再动歪心思……算了,还是我去。”   余书记门关得紧紧的,没推开,我敲了下,余书记把门开了,我一进去他又 关上,二话不说立那儿指着吕经理办公室方向骂开了:“你看这怂做事踏犁沟不! 妈的!我给你推销,我给你销个辣子!等着,哪怕你一个都不卖,关我屁事!你 是经理,我是书记,你管业务,我管党务,你有啥资格给我派任务?没这本事就 甭当这经理!裤裆里塞拖把,准毬哩!”“好了好了好了,甭着气了。我给你销 了。”“从上任到现在,你看他天天在公司不在?来了屁股把凳子没暖热又走, 心根本就不在单位,公司咋能搞好?搞不好就往这些人身上推。就跟这销售一样, 煤卖不出去,就往底下人身上压,这叫当领导哩?亏你先人哩……”   等他气消点了,我问他知不知道掺煤灰的事。“我知道个毬!谁有事能跟我 说!”“裕旺必须处理。现在外面都传说公司掺煤灰煤烧不成了。”“处理裕旺? 柱国不点头裕旺他敢!”“吕经理说了,裕旺跟他提过,他没答应,裕旺就说他 负责,不管吕经理的事。”“吕嘴上不说心里话!你心太实,看不出这里头的道 道。你想想,为啥要半夜三更人不知鬼不觉偷偷地掺?我把门卫都问了,车黑了 来说是拉的煤,上面的装卸工都是叫的外面人,没有咱一个职工。我给你说,将 来填进去多少煤灰,就抽多少煤款。抽出的这笔款能到公司账上?能给大家办福 利?哄瓷怂哩!这俩货就跟电视上那王婆和西门庆,一个心眼多,一个胆子大, 到一搭啥事都能做出来!”   手机响了,我没好意思在他面前接,瞧了一眼,自言自语了一句信号不好, 就出来了。   电话是照永打来的:“早上把状子一递,后晌就把那两千块钱给退了。”我 问他调解没?照永说法院说现在不说这事,等他们调查完了再说。   我松了口气,只要能退钱,说明没啥问题了。   我给徐文打了声招呼,在门口坐班车赶到麋苑煤场。阎香叶没在,问办公室, 一个个支支吾吾。问得紧了,才说没见人,不知道去哪儿了。在煤场转了圈回来, 阎香叶才来。一见我,眉开眼笑:“我兄弟咋来了?走,到办公室。姐给你泡杯 好茶。”说着伸手就拉我胳膊,我没让:“你咋现在才来?”“啥么,一大早起 来就推销煤去了,跑了一早上。”她把办公室门打开,“坐房子里头,坐房子里 头。”一进办公室,我直截了当:“刚起来就是刚起来,给谁推销了?”“你这 人,明明推销去了,不信……”“眼睡得都还没睁圆,嘴出的气把人都能熏倒。 你自己拿镜子照一下。”“呵呵呵,好我兄弟哩,只一回起迟了还叫你碰着了。 不信你问职工,看我迟到过一回没有。你不知道,这几天把人能忙死。”“忙得 掺煤灰哩,下一回准备掺啥呀?”“好我的兄弟,我的芮经理,我就知道你是为 这事来的。天地良心,这都是裕旺出的主意。我说不行不行,芮经理知道了肯定 是事。裕旺说你没在,不会知道,就是知道也没事。我反正是没答应,说等你回 来了再说。”“煤灰不是你联系的?”“不是。是裕旺直接到电厂找的我哥。不 信你可以去问。谁要是哄你谁是这。”阎香叶手往另只手手背上一趴,“那晚上 拉灰我都不知道。门卫老汉给我打电话,我跑到煤场一看,倒了一大堆。吓得连 黑赶晚叫人处理完。要不第二天早上叫人看见了,传出去可咋办呀……”“江山 易改,本性难移。”“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事出来后,吕经理给我一打电话,我 当着裕旺面就骂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记吃不记打。”“好了好了。阎主任,你 也是老职工了。应该明白这样做是饮鸩止渴,自绝后路。咱以后把精力都用到正 经地方,多想想好办法,少些邪心思,行不行?”“保证没问题!我以后一定听 我兄弟的!不过……”“不过啥?” “咱这煤比私人就是贵……”“私人煤一 块煤烧不开一壶水,三块煤蒸不熟一锅馍。私人煤便宜,这几年为啥买的人少了; 咱贵,为啥人越来越多?咱一块顶他两三块。人都能算来这账。所以质量绝对不 敢马虎,不敢出一点问题……”   38 山西之行   陈伯打来电话。我说:“陈伯,回来了?”“昨天刚到家。”“听你单位人 说你出国考察了?”“考啥察,就是出去转了转。”“去哪了?”“云南过去哪 啥?”“新马泰?”“对对,还去了趟越南。”“越南?”“我想看看到底咋样 个国家,还跟咱打仗哩。”“咋样?”“咋说哩,一般。就是一门热。”“陈妈 都好吧。”“好着。你打电话有啥事?”“我经理想去看看你。” “看啥哩么。 老祈不是说那人不行?”“催我好几回了。”“你看那人咋样?”“我,我说不 来。”我迟疑地说,“想过去叫你看看。”“他来还是想叫发煤哩。你觉得行就 发。”“我也拿不定,才想让你参谋参谋。你见识广,看人准。”陈伯笑着说: “啥么。要来就叫来。”“你啥时有空?”“最近都在家。”“那我来前给你打 电话。”“行。老祈咋样?”“叫一家超市聘走了。”“出去好,出去好,散散 心。窝在家里也不是个事……”   事儿联系好了,心里反而纠结了起来。万一真象祈经理说的还不上,总不能 叫陈伯也跑来跑去要账吧。   这回吕经理还真有些让人拿不定,吃不准了。掺煤灰这么大的事,他说我没 在跟前,没人商量?手机那么方便,就不能打一个么?这明显是在说谎……   老祁虽说束手束脚,因循守旧,可一目了然。   祈经理逢年过节,隔三岔五,总是给大家发些葱呀,苹果呀什么的;奖金呢, 也就一二十、三四十块的不多。开会一决定,他总是第一个跑下来,一个办公室 一个办公室“显摆”。大家便总是“嫌少”,他嘿嘿一笑,给大伙许愿:只要挣 了钱没麻达,你的说买啥就买啥。他到公司的第二年,每人做了一套工作服,料 子虽然一般,可左前胸“麋苑县煤建公司”七个红字却特别醒目。发的当天他高 调宣布:以后上班必须穿,不穿的,发现一次扣五块。可吕经理不这样。我跟他 说今年该做工作服了,他竟然很惊讶:“工作服?做啥工作服?”我本想说在祈 经理手里每两年做一回,话到嘴边改了口:“公司规定每两年给大家做一套。” 他竟一口回绝:“做啥么!哪来钱么!好多单位连工资都发不了,还做啥工作 服。”祈经理有事没事就在煤场里转,和职工交谈,开玩笑,吕从不……   公司眼下的情况明摆着,再不进煤,就要影响生产销售。经营搞不上去,又 怎么保障职工收入。业务又是我主管。现在竞选也照我说的搞了,职工也干起来 了,最后却在我这里卡了壳,大家会怎么看我。职工们对我那么好,说什么就什 么。还有局里会怎么看我,你工作不是很有能力么……   吕经理不至于象祁经理、李会计、余书记说的那样衰吧?真是那样,局里会 把系统最大的公司交给他?这百十号人可是要靠企业吃饭。这点,局领导心里能 不明白?   我给陈伯打电话,有点自己的小九九:把人领你面前,给不给煤,你看着办, 将来真出了事……唉!可人毕竟是我带去的,而且我也清楚,陈伯十有八九是不 会拒绝的……   咳!我怎么也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开了。这可不是我的风格,畏首畏尾还怎 么做事。   我拿起电话。   吕经理一听高兴万分,说他问一下丁局长看局里有没有事,没事明天就走。   娜娜进来,从挎包掏出一包东西:“兄弟,谢了啊!”“谢啥?”“我爸的 退休到头了。”“那好哇。这啥东西?这么大一包。不会是钱吧?”“你想得美。 我妈做的一些吃食。” “那就不客气了。回去替我谢谢伯母。”瑞霖推门进来: “嗬!行贿受贿,人赃俱获。”娜娜搂住她的双肩,对我说:“快找麻袋,杀人 灭口。”瑞霖“恓惶”地说:“不会吧,就为了这点吃的?我死的也太不值了 吧。”她俩哈哈笑了起来。娜娜刮了下瑞霖的鼻子:“馋嘴的丫头,啥都瞒不住 你。”“什么呀,你一下车我就看见了。还以为来看我的,等了半天也不见人。 哼!”“下次下次。我不敢停了,外面车等着哩。你俩慢慢吃,我走了。”瑞霖 说:“你主任还给你派了专车?”“啥么,是人家拉煤的顺车。”娜娜走到门口, 回头朝我俩脑袋一歪,手一摆,“拜拜。”拉上门走了。   瑞霖坐那儿一口一个,眼珠子却盯着桌角一动不动。我说:“咋了?爱吃都 拿去。”她却说:“我不想在会计上干了。”“不想干了?”“叫我收款开票做 啥都行,就是值班当警卫都比干这强。”“这官一升脾气也升了。”“啥烂官, 我一点都不稀罕!”“出啥事了?”“就是上回老姜报账,我说了实话,到现在 都不理我。成天眉眼摆着,脸脸不兮的。还故意给我上话。说现在兼职会计多的 是,一晚上就把帐做的好好的。我心里说,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做哩,原来是请人 家,说这话也不嫌脸红。当会计股长连帐都不会做,凭证不会填,算盘不会打, 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光拿钱不干活,就这还好意思说!”“别着气了,我下去 给说说。”瑞霖不要:“你少说。叫她还以为我给她低头哩。啥人么,没本事装 本事!以前连办公室都不来,来了尻子连板凳都不挨就走了。跟我闹事后,有事 没事就往那儿一坐。那天故意掏出包口香糖,这个给个,那个散个。哼!谁没吃 过咋的。你给吕经理说下,给我重新安排个工作。你不说我说。”   我以为她撒撒气就过去了,没想到下午快下班了,吕经理叫我。我一进办公 室他就问:“瑞霖咋了?说她不想在会计上干了。”我把老姜报账的事说了。吕 经理立马就给罗君亚打手机:“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站起来:“那我先走 了。”“你先走。我明早过去接你。”   第二天一大早车就来了,老高问我吃没吃晕车药。吕经理一听,从车上下来, 让我坐前面。罗君亚不让:“你就坐你前头,叫芮经理坐后头。”“你这人,芮 经理明明晕车哩么。”   即便喝了晕车药,坐在前头,这肚子里还是有些嘀嘀咕咕   这位子是不是招瞌睡,我竟也困了。中途迷迷糊糊睁开眼,问老高到哪了? 老高说快到黄河大桥了。我回过头一瞧,罗君亚蜷缩着,身上盖着吕经理的外套, 枕在吕经理腿上睡得正香。吕经理歪着脑袋打着盹儿。   肚子里没事了,也不瞌睡了。   想起年前去山西,祈经理那摇来晃去的脑袋,瑞霖捂着嘴巴抑制不住地笑……   黄河对岸就是蜿蜒起伏、纤毫毕现的中条山脉。   九一年国庆假,我和文斌骑自行车往芮城游玩。我也想看看小时候经常坐在 村头远眺的中条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过黄河大铁桥,一路都是慢上坡。到了风陵渡顺着公路往东北方向,没骑 多久就被一个大上坡挡住去路。下来,推着车子,上去一看,一个大下坡。翻身 上车,蹬都不用蹬,立马风驰电掣。我们脚下踩的不是自行车,而是哪吒的风火 轮。   我们以为翻过坡就是一马平川,一抬头,又是一道高坡。   就这样,上去下来,下来上去,没完没了。四周都是山,也没个人家,行车 都很少,感觉就像是被这些山囚禁了似的。   等到了芮城县城,已是鸟雀啼归,灯火初上。在一家小饭馆吃完饭,附近找 了家旅社,爬那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就觉得浑身难受,尤其是腿和屁股。   上午去永乐宫看完壁画,我们和自行车一同搭着班车回到风陵渡。   以后再也没去过,我们每次来山西都走的是永济这边。   前面修路,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了才挪了十几里路。吕经理跟我商量: “要不咱拐回去?叫老高把咱送到灵宝坐火车。这么走啥时候能到。”我说: “走灵宝就弯得远了,撵黑都到不了。”“着啥急么,走啥时候就啥时候。”老 高说:“那边路我不熟。”“鼻子底下有嘴哩。”吕经理说老高,“拐回拐回。”   到灵宝后叫老高回去了,我们坐火车到了洛阳。在洛阳住了一晚,第二天坐 汽车往晋城。路上吕经理问我:“晋城哪个超市最好?”这我不大清楚:“只去 过晋祠,其他地方没去过。”我以为他要给老陈买东西,就说:“老陈那人好说 话,也不讲究,买点水果就行了。”罗君亚说:“现在谁还送东西,早都老人头 了,最次也是超市卡。”吕经理说:“头一次跟人家见面,弄的差不多些。我的 意思是给办两千块钱超市卡,一千,二百,一百的分开,反正一共两千,都给老 陈。给不给手底下人随他,咱反正全给他。你看咋样?”“两千?没必要没必要, 二百都够了。”看他俩不相信,我打包票说:“真的!我头一次跟祈经理来,就 提了两瓶西凤酒,再买了些香蕉苹果。”他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笑了起来。 罗君亚就说我:“芮经理,你真可爱,跟个娃一样。”吕经理拍拍我的肩膀: “行了,就这样定了。”罗君亚转身问我:“一个山西,一个陕西,你咋和老陈 认得的?”吕经理说:“就是,我早想问了。这么远,你咋认得的?”“通过同 学认得的。”我不想跟他俩说那么多,就打岔,“真的不用办卡。实在要买,就 买条烟买瓶酒。”吕经理说:“好多人以为你俩是啥亲戚,有的还说是乡党。” 我说:“反正不用办卡。这事你听我的。”   可他俩毫不理会。   到晋城办好了卡后我们就去找陈伯。快到公司门口了,吕经理先掏出烟和打 火机拿在手里。进门碰着丹大姐:“是小芮呀,身材保持得还是这么好,这么苗 条。”丹大姐是浙江人,姓夏,他们单位人都叫她丹大姐,我也跟着这么叫。 “丹大姐,你又拿我取笑了。”我给她介绍,“这是我们吕经理,罗会计。”一 一握过手,丹大姐礼貌地往后退了步,把我们让到前头:“走走走,陈总在办公 室呢。说你们昨天过来,等了一天。”吕经理说:“永济那边修路,又拐回灵宝, 从那边过来的。”丹大姐领着我们推开陈伯办公室的门。陈伯从办公桌后面起来, 过来先和吕经理握了手,然后跟罗君亚和我握了。吕经理掏出烟,给陈伯敬了根, 陈伯接住,又给他回敬了根。吕经理拿打火机给陈伯点着。我给他们相互做了介 绍。丹大姐问吕经理和罗君亚喝茶还是咖啡。罗君亚有些局促地说喝咖啡。吕经 理也有些“卡带”:“一,一样。”丹大姐冲好三杯咖啡,我过去给吕经理和罗 君亚端了。我去拿陈伯的杯子,他拿手挡住:“你快坐快坐,歇会儿,坐了这么 长时间车了。”丹大姐问我:“老祈退了?那人可是个热闹人。现在干啥哩?” 我说:“在一家超市给人帮忙。”“那可是个好干家。”陈伯问吕经理:“吕经 理今年贵庚?”吕经理欠着身子说:“快四十了。”“那还年轻太着哩。”   说了会儿话,陈伯让丹大姐去叫司机,准备吃饭。丹大姐说面包车出去了。 陈伯说:“那就叫小车跑上两回。”吕经理说:“你不用管我的,我三个打出 租。”陈伯对丹大姐说:“你跟吕经理和这位会计头里走,一会儿过来接我和冬 冬。”丹大姐说:“你陪吕经理他们,你们都是领导。我跟小芮等一会儿去。” 他们一走,丹大姐说:“走,到我办公室坐坐。过年从家里拿了两包茶叶,你跟 老祁回去尝尝。这几年老吃你们的东西。”“你太客气了。又不是啥贵重东西。” “哪里。枣、核桃、柿饼,带回家都好喜欢,都爱吃。”   我接过茶叶:“谢谢丹大姐!”“以后有机会到上海去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一定。”“呵呵——”   餐桌和以前一样丰盛。大概是人生地不熟,吕经理规规矩矩的就像个小学生, 吃个菜还叫人一让再让。罗君亚也是缩手缩脚,拘谨得就像是乡下头一次见公婆 的小媳妇。   我倒是吃得心满意足,小嗝不断。丹大姐老说她最羡慕我吃饭了,吃得那么 香、那么甜。吕经理终于找到了开口说话的由头:“在家哪吃得上这么好的。” 罗君亚就拿起筷子,夹了块芳香排骨放到我的碟子里。   主要是我今天饿了。   吃完饭,从洗手间出来,罗君亚说我:“今日多亏没听你的。人家这么大的 排场,咱二百元咋拿得出手,就是两千都觉得没面子。”   回到办公室,丹大姐冲好咖啡出去了。罗君亚从包里掏出装卡的信封给吕经 理。吕经理不接,一个劲使眼色叫她去。罗君亚起身走到陈伯办公桌跟前,把信 封往桌上一摆,不自然地笑了下,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陈伯拿起,一股脑地 倒出:“这啥么?”吕经理欠了欠身子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啥,给你在超市办 了几个卡。你也甭嫌弃。”陈伯说:“弄这做啥么。”说毕把那一摞卡装回信封 扔给吕经理,吕经理接住又给他放回桌上。   丹大姐进来,提了兜苹果。陈伯还坐在那儿微笑着抽着烟,桌上装卡的信封 连看都不看。丹大姐把苹果洗了,放到盘子里,端过来放在我们前面的茶几上: “你们慢慢吃,我办公室还有点事,不好意思,失陪了。”我站起,吕经理和罗 君亚也连忙站起。丹大姐朝我们挥挥手:“你们坐坐。”就出去了。   吕经理说:“陈总,公司以后的工作还要你大力支持……”陈伯二话不说: “和以前一样,你看咋样?”吕经理喜出望外,连忙双手合十,朝陈伯:“感谢 感谢感谢!”可他又得寸进尺:“陈总,我有个建议,你看行不行?我想你们公 司能不能在我那里设个中转站啥的。你甭管,你的提成咱单独另算……”陈伯摇 手制止住他:“到退的时候了,没那心力了。现在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吕经理:“呵呵呵。”   罗君亚问陈伯说:“陈总,你和我芮经理咋认得的?我发现你看他老是高兴 得。关系一看就不一般。”陈伯瞅着我,身子朝前一倾,弹掉烟灰,只说了句: “认得早咧。”罗君亚接着问:“你几个娃?是不是都女子,没儿子?”吕经理 一推她胳膊。罗君亚说:“我见陈总对芮经理稀罕得。”陈伯笑而不答,望着我, 依旧微笑着。   吕经理提出晚上请陈伯吃饭。陈伯说哪有客人请主人的,说一会儿安排人陪 我们到晋祠去转转。一听说晋祠是个祠堂,吕经理和罗君亚说不去了不去了。   没啥事了,我们决定告辞。我问陈妈来没来,陈伯说来了。我说我想去家里 看看。陈伯说你想去就去呗。   吕经理出来说一块儿去,就叫罗君亚去买东西:“权当咱请人家吃饭了。”   走到半路,我说我把地方记不清了,吕经理就问:“哪咋办?”“我去打个 电话。”我到电话亭:“陈伯,我照东。”“嗯。”“你看吕经理那人咋样?” “唉!一般。”“我担心煤款将来出啥问题。祈经理、余书记、刘会计都说这人 不咋地。”“没事。不就几万万块钱的事。”“你再想一下,要不少发些?” “这事不用你操心,你把你的事在心些……”   陈妈一个人在家。   陈妈给我们洗水果去了。罗君亚指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问我:“来来来,芮 经理,这不是你么?”吕经理过去一看:“就是。”罗君亚问我:“老实交代, 那个漂亮的美眉是谁?”我说:“陈总侄女。”   陈妈端着水果进来,罗君亚指着相片问她:“这是你侄女?”陈妈乐呵呵地 说:“你说沁沁呀。那是我女。”吕经理和罗君亚一同扭头朝向我。我装作没看 见,从盘子里拿起个苹果吃了起来。陈沁的事我不想跟他俩说,对其他人也没说 过。陈妈这才说:“是侄女。老弟兄四个,就那一个女。老二家的,我的是老大。 从小一直赖在我家,跟亲的没啥两样。”“这相是啥时照的?”“西安上学时照 的。”“上的啥学校?”“外语学院。”罗君亚又问我:“芮经理,你上的啥学 校?”我只顾吃苹果。吕经理就说:“芮经理是商校。”罗君亚紧追不放:“那 你俩咋认识的?”我反问她:“你跟吕经理是咋认识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跟他俩比。吕经理就说罗君亚:“你话就多。”罗君亚不怀好意地朝我一挤 眼。   从陈妈家出来,吕经理问我:“芮经理,现在弄啥呀?”“回。天黑前赶到 洛阳坐火车,明天一早就到家了。”罗君亚说:“急着回去弄啥呀?屋里还有谁 等咋地?”吕经理说:“当然彩琳了。”罗君亚说:“不一定吧。咱单位是不是 也有人等?”吕经理扯她袖子。罗君亚说:“你干嘛。我跟芮经理开玩笑哩。” 她过来手搭在我肩上:“咋?芮经理,你真的生气了?”我肩膀一甩:“这样的 玩笑以后还是少开!”。   班车到达济源时,吕经理指着路边的广告牌说:“我还没去过小浪底,咱到 小浪底玩去。”不等我回答,又说,“事情办得这么顺,高兴,就耍上两天。芮 经理,你想去哪?要么这样,咱们分开。你想去哪转就去哪转。大后天一块回去。 咋样?”“屋里那么多事,想转以后有的是机会。马上季度底了,任务还得催, 还有推销的情况也不知道咋样了……”可吕经理主意已定:“劳逸结合劳逸结合。 忙了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出来歇歇。你想转了转,不想转就在洛阳找个旅馆住 下,想吃啥就吃啥。到时我给你打电话咱一块回去。回去后啥可别说,就说跟老 陈谈合同。”   他叫罗君亚给了我一千块钱,俩人就下了车。   当初怎么会觉得罗君亚跟陈沁姐象,就因为俩人头上都有个太阳镜吗?陈沁 姐当时天热,为了遮阳,罗君亚是大冬天,只是为了装饰,显摆。   陈沁姐曾传授过我“以帽取人”的法子:“你知道着装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就是随意,不是随便。关键是要有这个意。比如恬静啦,淡雅啦,庄重啦,威武 啦,活泼啦,高贵啦……这就是意,这是衣服的生命。有了这个意,就把衣服穿 活了。可惜许多人没有这个意,没了这个意,就是随便,随波逐流。赶时髦,赶 流行,赶名牌,什么都是被人家赶着。看人家穿着好看,自己也赶紧去买。没了 自己的意,就没了生命,没了内在的自我,成了纸花,成了行尸走肉。衣服都没 生命了,死了,穿在身上还怎么能好看……”   到洛阳天刚黑,我在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   我给余书记打了个电话,余书记说单位没啥事。我刚想问推销的事,他紧接 着问道:“你在哪儿?”“在旅馆。”“旅馆?吕没跟你在一块?”“在,在一 块。在,正洗澡哩。”“那女的哩?”“在她房子里。” “事办得咋样了?行 不行么?”“嗯。还跟以前一样。”“说对了?”“嗯。”“那你的明天回来?” “啊?嗯……吕,吕经理明天还想看看别的公司,看有没有更便宜的煤。”“他 能看个毬,还不是借着想浪哩……”   这个电话打得。   第二天醒了好久还躺在床上不想起床。就靠在床上看电视,知道脖子酸麻, 这才挑开被子。洗漱完毕,从旅馆出来。旁边有个小巷子,摆有好多小吃摊。来 了碗当地的胡辣汤,一个烧饼,一碟小菜。吃饱喝足,开始在街道闲逛。我懂河 南话,也会说些。   一间不大的书店,里面几乎全是小学到高中的教考书。小孩由妈妈领着挑习 题册。从书店出来,路过报刊亭买了本新出的《小说选刊》。广场自乐班在唱戏, 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娘,拿着话筒,摆着身段唱《屠夫状元》里凤英的那段唱。豫 剧《屠夫状元》没有眉户《屠夫状元》好听,但《打金枝》比秦腔的好,尤其那 张卫华、黄爱菊、刘忠河唱的,母亲最爱听了。   不远处有个小伙子在拉曲胡。按弦子的手一会儿展开,一会儿闭合;一会儿 叮在弦子上,整个手哗哗颤得就像是吸食花蜜的蜂鸟的翅膀,一会儿上窜小跳, 又象是只活泼调皮片刻不宁的小猴子……   一个中年人,拿水毛笔在地上写着字:   野阔黄河远,土沃牡丹香。   枝上花愈香,泥里根愈苦。   白云山上雪犹在,白云山下已然春,蝶抱桃花深深吻,风拥柳丝细细亲。   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天无限而山高,地无限而水长,国无限而人才……   我上前尊敬地问道:“先生,这是您作的?”   他停下笔打量着我,并不回答。末了却把手里的笔往我跟前一伸。   我连连摆着手:“不不,我不会用这个写。”   可他非给不可。盛情难却,我只好接住。   他双臂抱胸站在一旁,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笔头,恭候着我一展身手。   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我有些紧张。   好吧,也写句诗吧。   拿好笔,站稳脚,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情急之下闪出《过零丁洋》里的一句。 提起笔,刚写了“辛苦遭逢”四个字,那人就张口从头到尾背了一遍,说:“我 不喜欢文天祥。”我惊讶地说:“为啥?”   “还有李白、杜甫、白居易,唐宋八大家,江南四才子,我都不喜欢。一个 个只有满腔激愤,治世却无良方。孔孟老庄,张载朱熹,自描自画,一厢情愿。” 他突然间增大了嗓门,把我吓了一跳:“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什么文景、 贞观之治,开元、康乾盛世;与桀纣幽炀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皇帝废了 换,换了废,过来过去两千年,竟然找不到出路。凭什么说自己勤劳勇敢智 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个跟他年纪相仿的阿姨,从我手里拿过笔,一指自个的 脑袋,低声说:“不好意思,这儿受了点刺激。你忙你的吧,别搭理他。”我忙 问:“他是做什么的?”“老师,教书的。”   大婶把笔塞到中年人手里:“人家走了,你赶紧写你的字。写完了回家吃 饭。”   那人听话地写了起来。   想想那人说的也有道理,没有开元盛世,也不会有安史之乱。   手机响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顺手打开盖子,放在耳朵上:“吕经理。” “哥,是我。”原来是照永,“今早上法院来人了,说是土地局不同意调解。法 院让咱撤诉,说咱打不赢。”“咋回事么?”“人家就这么说的。”“是不是撤 诉了就叫盖?”“不是。撤诉了还不叫盖。”“还不叫盖?那钱不是都退了?” “钱是钱的事,跟盖房是两码事。”“咋是两码事?”“法院就是这么说的。” “不叫盖那撤啥诉?你咋给说的?”“我说土地局不同意调解就开庭。”“对, 不撤诉。”“法院来还说他的到地区法院都咨询了,很难赢。”“你跟申律师说 了没有?”“说了。”“他啥意思?”“他说这是土地局托法院来吓唬的。” “吓唬?”“申律师说土地局肯定不会轻易认输,认输了以后不但罚不成钱,连 以前罚的都得退。牵涉那么多人,弄不好就是事。”“那就不撤,开庭。有啥事 你跟律师多商量。”“嗯。”   第三天早上,吕经理的电话终于来了……   39 曹裕旺   在早上的职工大会上,吕经理把我们这次出差的艰辛以及成果的丰硕栩栩如 生地演讲了一番。我低头瞅着笔记本,罗君亚却是正襟危坐,俨然一副刚从枪林 弹雨凯旋而归的战士。   开完会,到销售上一看,竟都完成了大半,连余书记名字底下也赫然一个横 端竖直的正字。   第一季度任务超额完成。吕经理马上召开管委会,商讨表彰奖励事宜。大家 一个个喜气洋洋,方案很快拟定好了。末了我提议,因私自掺杂煤灰造成三千元 损失,按照合同,应由城区煤场全额承担。会议一下冷了场。吕经理没吭声,拿 手指点着桌上的报纸。余书记靠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罗君亚没事人似地看 看这个,瞅瞅那个。徐文低头看着会议记录。吕经理最后打破沉寂:“都说说都 说说。余书记。”余书记先唉了一声,伸手把面前茶几上的报纸摆正:“看这事 咋说哩。对着哩,事故是城区煤场造成的,按照合同,他们也应该负这个责任。 但是,人家事先也给公司打过招呼。”我打断他:“可吕经理并没有同意。” “你听我把话说完。”吕经理也说:“你先听余书记说。”余书记:“再是,底 下部门同志犯错误了,公司有没有责任?起码得负个领导责任吧,这是甩不脱跑 不掉的吧。我和吕经理呢,要负领导责任。芮经理,你是主管业务的,起码有个 监管责任,是不是?”“行,我负这个责任。”余书记说:“你甭急,叫我把话 先说完。最主要的就是,裕旺这么做的动机咱要先弄清。裕旺也是想完成任务, 想把煤卖出去,叫大伙把工资拿上。可人家的煤比咱价钱低。想把价钱降下来, 也只得这样做。说实话,市场上的煤要是都货真价实,绝不会这么便宜。要叫我 说嘛,吕经理不是也算过这个帐了,对公司来说,经济上也没啥损失。至于芮经 理担心的给公司名誉名声造成损害了,我看也没有多大影响,这个月销售完成的 这么好,说明群众对咱们还是信任的。再者,我们刚开头一次总结会,就批评哩 处罚哩,外头听了也不太好,也不利于咱新形象的树立。本来大家把这个事都忘 了,你这么一说,又想起来了,这名声是不是又出去了?人说家丑不可外扬。城 区煤场哩,这次任务完成的又最好,大家都出了力,你再一罚,影响积极性。所 以,通盘考虑,也为以后着想,我的意思是算了。要不就口头批评,引以为戒。 大家说哩?”罗君亚立马随声附和:“算了算了。”吕经理也是连连点头,又问 徐文,徐文说:“算了就算了。”吕经理用期求的目光瞅着我:“我的意思也是 这,头一回,算了。毕竟是为咱公司。只怪运气不好,要是工商局不查,也就没 这回事了。”我说:“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盘桓要是出了这事,也说是头 一回,咱咋办?再是职工要问起,说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为啥不执行?咱怎么 说?”吕经理哈哈一笑:“职工你不要管,有我哩。只要你同意了,啥都好说。 你一开,水都开了。”罗君亚说:“三千块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咱一个月工资 才多少钱,都罚了,这个月吃啥呀。”余书记说:“就是。你叫裕旺都认了,这 一年还生活不生活了。”我说:“照你们这么说,开车的把人撞了,就不要陪 了?”余书记说:“这是两码事。”吕经理说:“算了算了,下去叫裕旺把你感 谢一下。”罗君亚一拍胸脯:“行。叫摆一桌,这事包我身上。”我说:“这事 坚决不能这么不了了之。不免他职已经是对他网开一面了,再不闻不问,没法给 对职工交代。你二位领导真要这么办,以后我觉得我真的没法在职工面前说话 了。”“唉。我说我犟,你比我还犟。”吕经理想了想,说,“是这,罚五百咋 样?职工分摊四百,裕旺一百?”余书记说:“职工分摊三百算了。”吕经理说: “行。那裕旺认二百。芮经理,你看?”罗君亚说:“一家一半,都二百五。” 话一出口,自个先咯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同意:“把大部分都免了,还叫职工摊啥哩?”吕经理望着余书记,余 书记手一挥:“就照芮经理的,裕旺一个人认二百算了,职工就不罚了。罗会计, 徐主任,你俩啥意见?”“没意见,没意见。”吕经理说:“那是这,开总结会 时这处罚就不在大会上说了,因为有县上和局里领导。下去我和裕旺单独谈。” 余书记点了点头。吕经理又问我,我没言语。然后商量开总结会事宜。吕经理特 别叮嘱徐文赶快把总结报告写好报到局里。   下午上班来,就听裕旺在院子里叫骂:“妈的,你准老几!叫唤怂哩。要免 我哩,罚我哩,免你妈!……”我径直上前:“你骂谁哩?”“就骂你哩!”说 着拿拳照我脸上打了过来。我躲都没躲,端直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两股鼻血“唰” 地就流了出来。裕旺仗着人高马大,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头夹在胳肢窝,拿 拐子在我背上猛击。我伸手採住他的领口,把他顶到墙上,另只手朝脸上又是一 拳。裕旺松开胳膊,我顺势一把把他掀翻在地,骑在身上,卡着脖子。裕旺扭着 身子想起来,我照脸又是一拳。徐文袁峰过来把我拉起。裕旺这才从地上站了起 来,又扑,被人拦住。就指着我:“你,你等着!”“我就等着!我以前还真把 你高看了,就那俩下子!”余书记来了,叫人先把裕旺送去了医院。过来问我要 不要紧。我说:“没事。”他叫人把我劝到办公室。瑞霖脸盆倒好水,我把手上 脸上沾的血渍洗了。瑞霖惊魂未定,按着胸口:“哎呀,你把人没吓死!我腿软 得立都立不住。我咋都想不到,你还会打架!你知道我当时担心啥?怕你挨打, 你哪来劲么?没料到……”“初中就从滩里背草哩,一捆四五十斤,你以为我是 娇生惯养的。”我喝了口水,“那货真是徒有其表,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余书 记一进来就说我:“你说你咋能跟人打架?咱是领导,他是职工,你还是党员, 干部。平时都看你稳稳重重的,咋弄出这事?”“你是不知道,那怂货骂的话要 多难听有多难听!还是男人,学会骂街了,真出息!”“你叫我咋说你哩。当领 导的能不挨上几句骂?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职工嘛,不骂你领导再骂谁呀?这 些道理你应该比我懂呀。”“领导就不要尊严了?任他骂任他打?余书记,他在 我跟前休想!”   吕经理和罗君亚急急慌慌跑了来。吕经理问我:“咋里么?啥大不了的还打 开架了?当时一听我根本都不信,芮经理能打架?文文善善,瘦个咧咧的。”我 说:“所以裕旺才敢这么耀武扬威。” “为啥事么?”余书记说:“为早上开 会的事。”“早上开会?咋了?”“裕旺大概知道了,就在院子里骂。”“他咋 知道?我本来说后晌来了把他叫我办公室说哩。”罗君亚赶紧摆着两手:“我可 没说。”吕经理:“瑞霖,你去把徐文叫上来。”我不让叫,谁都不要问,也不 是徐文。可罗君亚还是把徐文叫了上来。徐文一脸无辜:“开完会我到办公室把 会议记录整理完就下班了。吃了饭来就见他俩打开了。”吕经理问:“你给你办 公室人说没说?”“没有。这么多年了,每回开会我哪次说出去过?”吕经理说: “这还怪了!这个没说,那个没说。瓮里还把鳖跑了。”余书记说:“这都是教 训。以后开会一定要注意保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乱说。要是给裕旺解 释清楚,我想也不会出这事。”余书记说到医院去看看。吕经理说他刚从医院回 来,已经安排住院了。余书记说:“病好了再说。”   晚上,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跑到家里,说他是来说事的。一开口就问我打算多 少钱了事。彩琳又惊又气,急忙给吕经理打电话。吕经理跑来把他弄走了,并当 着我的面给裕旺打电话:“你要是再这样胡闹,你就别干了!”彩琳气冲冲地说: “吕经理,你跟他裕旺把话带到,他能找下人,我也能。到时候他可别后悔!”   裕旺出院后,吕经理和余书记商量,叫我认了三分之一医药费。   吃过晚饭,芮锐睡着了,我和彩琳坐在床上看电视。祈经理打电话叫我去他 家一趟。彩琳一看都九点了,不想叫去。我揭开被子,穿上鞋:“没事!裕旺不 是有胆的人。”   到屋坐下,祈婶把茶杯往我跟前一放,俩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其实 你叔早都想叫你了。好娃哩,以后放灵醒些,闲事少管。干下成绩都是人家的, 挨打受气都是你的。我把这世上人看咧,你再为他,你干的再美不顶事,也落不 下好。以前你叔在位位上,这个老远叫哩,那个老远喊哩。现在,你就是走到跟 前,人家故意把脸一扭,装作没看见。”祈经理说:“照东,我说你总是不听。 你太实诚,把人也分不清。我临走时为啥要惹柱国给老陈把帐结清,我就不信你 不知道?还不是怕把你手夹住了抽不利,到时候跟柱国闹翻吃亏。柱国叫你到山 西去你就去,面子话该说还说,老陈给不给煤与你无关,他柱国大不了怨我在老 陈跟前日他的鬼,但怨不到你头上。唉!放着轻生日子你不过,谁把你有啥办法。 你给他出了这么大的力,他是咋待承你的?裕旺给公司捅了那么大的娄子,不思 悔改,还打领导,就冲这两点,立马免职!可裕旺一根毫毛都没动。为啥?因为 裕旺给塞哩,你不塞,肯定向裕旺。我敢说,管委会上说的话不是他吕柱国告诉 裕旺的才怪哩!你跟他穿不到一个鞋里,人家才是一个娘奶上吊的。”我说: “不是吕柱国。”“看看看,头都栽破了,还不知道谁在脚底下使的绊子。”祈 婶说:“听你叔的,你叔都是为你好。”“我知道。”祈经理说:“你知道啥么 你知道。在我手里他裕旺咋不敢张牙舞爪?还不是背后没人给他撑腰。你以为就 为会上那几句话,为那烂二百元裕旺就会跟你动手?我跟你说,裕旺早都跟你把 仇记下咧。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到公司,说咱进的煤价太高。你就说你有个同学她 谁在晋城煤炭公司。最后把事儿说成咧,裕旺采购员也当不成了。后来再把主任 一免,你想,是谁能不着气?你要是软作,看这回打是不是白挨?裕旺以为你是 外地的,跟前没人,好欺负。嗨,也该他狗日的倒霉,看走了眼,把刺猬当成兔 了。”祈婶也高兴地说:“我晌午刚吃毕饭,就听院里呼儿喊叫的。就问你叔是 不是出啥事了?你叔不叫我管闲事,也就没出去。后晌出去转时碰着武军她娘, 才知道你跟裕旺打架了。一听把我吓得,以为是你挨了打。武军娘把我拉到一边, 才说你把裕旺收拾了。说老高和武军当时都在屋,一看你没事,就没出去拉,说 叫狗日的也美美挨上一顿,看他以后还再张狂不张狂!”祈经理说:“不管有理 没理,打架反正不是好事。以后少跟人弄这事。”祈婶说:“人说兔子急了都咬 人哩。你不出手他还以为你好欺负。”祈婶说我,“你有老陈那关系咋不自家开 个煤场?钱挣了还不着这闲气。”祁经理也叫我回去好好想想。   彩琳没睡觉,问祈经理叫我干啥。我说:“他想叫我开个煤场。”“你答应 了?”“咱哪来资本?再是,我也没这心思。”彩琳说:“工资够花就行了,我 也不图你有多少钱。男人一有钱就变坏……”   过了几天,外县来了几个煤炭公司的经理,说是取经来了。   四月中旬,吕经理转干了。   40 法院判决书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一,是开庭的日子。一大早我就神不守舍,坐卧不宁的。 快下班时,申律师打来电话,说,输了。他跟我说,法院跟土地局这伙都熟,辩 论的时候,土地局根本辩不过,好多问题根本就回答不上来……他最后说,照永 已上诉了。   照永的话更让我大吃一惊:“哥,事这才彻底明了。是全斌和二运干的。全 斌还跑到县土地局,给人家出材料说当初给咱划的就是十点六米。二运还天天跑 土地局催。”“你咋知道?”“开庭时土地局举证都拿出来了,全斌亲笔写的。 哥,你甭管,我一会儿就到他屋寻他二运去。”我一听急了:“照永,不准去! 你听我说,这事再不要你管。等我回来再说。你叫申律师接电话。”申律师: “你说。”“你千万别叫照永胡寻事!你好好劝劝,叫他回去安安宁宁。”“我 都给说了一晌午了。我一听也生气。虽说全斌跟他儿子做的两个证言最后都没采 纳,可要是没他这证言,土地局也硬不起来。他把两家都逗起来了。”我几乎求 照永:“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你先谁都甭寻,我回来看是咋回事再说……”   我回到霍阳,申律师拿出判决书:“你看你看。我真服了,这号东西都能拿 出手。”他给我指这里指那里。我说你先让我看完再说。他把我让到沙发上,给 我把水倒好,然后接待另一个事主去了。   陕西省霍阳县人民法院   行政判决书   (2000)霍行初字第33号   原告芮照丰,男,生于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五日,汉族,初中文化,住霍阳县 双口乡芮塬村九组,农民。   委托代理人:申长安,陕西维民律师事务所律师。   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   法定代表人:武文复,该局局长。   委托代理人:杨行山,县土地局干部。   原告芮照丰不服霍阳县土地管理局二000年元月二十日霍土字(2000)第08 号责令停止土地违法行为一案,原告于二000年二月十九日向本院提起诉讼,本 院于同日受理,并依法组成合议庭,于二000年四月二十一日公开开庭审理了本 案。原告芮照丰及委托代理人申长安,被告法定代表人武文复及委托代理人杨行 山均到庭参加了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二000年元月二十日,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以原告芮照丰在建房中超占宅 基地四十六平方米与该所宅基地面积不符为由,作出了(2000)霍土字第08号责 令停止违法行为,要求原告芮照丰停止基建,拆除非法建筑物。   原告芮照丰在起诉状中称:一九八二年原告依法在本村申请宅基,八六年县 政府颁发了宅基使用证,确定了宅基的四至范围。二000年元月七日原告开始基 建,土地管理部门以超占为由阻挡,后罚款2000元允许基建,在房屋基本建成时, 被告方于二000年元月二十日下通知要求停止施工。原告认为被告方要求原告停 工没有任何法律依据,请求人民法院依法撤销被告(2000)08号处罚决定,并要 求被告县土地管理局赔偿因停工给原告造成的经济损失,并承担本案的讼诉费用。   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于二000年三月二日向本院提交了答辩状。辩称:我 局给原告下发的合土字(2000)第08号处罚决定,原告违法占地事实清楚,证据 确凿,被告依据《陕西省国土资源违法案件查处办法》第七条、第十一条规定的 程序依法查处,程序合法,适用法律正确,应当予以维持。   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提交答辩状的同时,向本院提举了以下证据材料: (1)芮照丰的保证。(2)芮照丰宅基地使用证。(3)现场勘察记录。(4)陕 西省国有土地违法行为查处流程。(5)《土地管理法》。(6)陕西省国土资源 厅土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庭审质证时,原告芮照丰对被告合阳县土地管理 局提举的证据(1)——(6)提出异议,认为证据(1)是原告为了盖房只好按 被告要求所写的;不是双双的真实意图。证据(2)中,尺寸明显属于填写错误, 但四至填写正确,应按照四至和国家土地局关于《确定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若 干规定》中的第五十六条执行。证据(3)记载时间是二000年二月十五日,而 (2000)合土字第08号停建通知是二000年一月二十日发的,说明被告县土地管 理局在发该通知时并无依据,证据(4)是被告的操作规程,并不是法律依据, 对证据(5)本人无异议,《土地管理法》第八十三条是程序性规定,而被告在 作出(2000)合土字第08号停建处罚时并未适用该法第八十三条,对证据(6) 本身无异议,但该证据不是被告作出该处罚的依据。   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对原告芮照丰的质疑予以辩驳,认为证据(1)芮照 丰保证书是芮才才所写,而芮照丰本人当时在场,因芮照丰现在所使用的宅基地 原以芮照冬名义所申请并批准,因此中间人芮才才是代芮照丰所写,指印是芮照 丰按的,表明原告芮照丰知道此事,并承认自己超占的违法事实。证据(2)明 显规定了原告的使用面积,不属于填写错误。而且多年来原告并未对此提出过异 议;证据(3)现场勘察笔录,原告承认多占,发停建通知以后才能进行调查处 理;证据(4)陕西省国有土地违法行为查处流程、证据(6)陕西省国土资源厅 土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是我局查处土地违法案件的程序依据,我局必须严格 遵守。   经庭审质证,合议庭认为,被告提供的证据(1)芮照丰保证书是中间人代 笔,但原告芮照丰当时在现场,并承认指印是自己按的,能够代表芮照丰的主观 意愿,合议庭予以采信。证据(2)芮照丰该所宅基使用证因原、被告无异议, 合议庭予以采信。证据(4)陕西省国有土地违法行为查处流程是被告查处土地 违法案件的法定程序,被告县土地管理局以此为据查处土地违法案件属依法行政, 原告质辩理由不能成立,合议庭予以采信。证据(5)《土地管理法》第六十二 条、八十三条因原告无异议,合议庭予以采信。证据(6)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土 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是被告县土地管理局查处土地违法案件的程序性依据, 合议庭予以采信。   根据合议庭采信的证据,可以确认以下案件事实:二000年元月七日,原告 芮照丰在本人使用的宅基地上建房,因超占使用宅基地,土地管理部门予以阻挡。 二000年元月二十日,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双口土管所对芮照丰违法占地一事进行 处理,该村村民芮才才代芮照丰写了一份保证书,内容是:一、在院基后面西北 角围墙做成半园型以保证车辆顺利通行。二、院基前按照原宅基证长度向内缩 1.2m,达到与宅基地长度一致。三、交保证金贰仟元,以保证自己的承诺。随后 芮照丰向双口土管所交保证金贰仟元(贰仟元保证金已退还原告芮照丰)。但芮照 丰在建房中违反了自己的承诺,超出土地证尺寸范围进行基建。二000年元月二 十日,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向原告芮照丰发出了霍土字(2000)第08号责令停止土 地违法行为处罚书,原告不服,遂于二000年二月十九日向本院提起诉讼。   本院认为,土地管理部门在处理土地违法案件时,根据《陕西省国有土地违 法行为查处流程》,《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土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第七条之 规定,在调查处理芮照丰违法占地一案时,为了不使违法行为继续发展,以减少 处理后对原告造成的损失,依法给原告芮照丰发出了责令停止违法行为的通知书, 符合法律规定,但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在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发出后,于 二000年二月十五日进行现场勘察,违反了行政处罚先取证后裁决的法律规定, 但原告芮照丰违法超占事实清楚,自己也已承认,故对原告芮照丰请求撤销霍土 字(2000)第08号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的诉讼请求不予支持,芮照丰提出请 求县土地管理局赔偿因停工造成的损失因无相关证据支持,依法予以驳回。为了 保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支持监督行政机关依法行政,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执 行《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五十六条、第五十四条、 《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土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第七条规定,判决如下:   驳回原告芮照丰要求撤销霍土字(2000)08号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及要 求赔偿经济损失的诉讼请求。   案件受理费五十元,诉讼费四百元,共四百五十元,由原告芮照丰负担。   如不服本判决书,可以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并按 对方当事人人数提出副本,上诉于陕西省鸿门市中级人民法院。   审判长:赵民吉   审判员:马远祥   审判员:史芜蕊   (霍阳县人民法院签章)   二000年四月二十一日   书记员:张 斌   我顾不上跟申律师说话,跑到法院行政庭找着庭长赵民吉,判决书朝他面前 一推,只说了句我是照丰他哥,便舌僵嘴翘,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俩眼火烧火 燎,死死盯着赵民吉尖秃脑瓜上苫着的那几根稀毛。   赵民吉身子后仰:“有啥话你说,你说。这里是法院,你可别胡来!”   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我闭起眼,把堵在心口的怒气强压下去,舌根这才有些松动。   “心里没鬼你怕啥!都这把年纪了,还嫌把这世上没恶心够!是不是?”   声音怎么都大不起来,可足以让这屋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围了过来。   赵民吉并不在意,拿起判决书:“这里头有啥问题你说么?”   “那两千元是保证金?还是什么拆房保证金?我超占了,你叫我拆房,而且 要交两千元的拆房保证金?既然是拆房保证金,如果不交,是不是就不准拆了? 我既然都答应拆了,还再给你两千元保证金保证我拆?我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 不调查也就罢了,也不拿自个脑子想想?还堂而皇之白纸黑字大书特书到这判决 书上!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啥是丢人?啥是恬不知耻?你是猪脑子,以为天底下 人都是猪脑子!”   “你这小伙子,好好说你就好好说,你骂啥哩么?”   “人事不办还想叫我给你说好话?”   “你正在气头上,我也不跟你计较。你先坐先坐。叫我先看一下。”赵民吉 说着戴上老花镜,翻开判决书,拿指头一行行指着,从头看了起来。   半天头一页还没看完。   我担心父亲,没工夫跟他磨蹭:“你啥意思,耍我呢?你写的你不知道?” 赵民吉解释说:“你不了解。我是庭长,负责全面,具体案子我一般不经手,都 是低下人负责。”“你去实地看过没有?”“去咧。”“你拍良心说,那到底是 不是超占?”“按照法规……”“我只问你是不是超占?”“……”“再是,你 敢保证这宅基证上的尺寸就百分之百正确?既然不会错,律师举证的那几个宅基 证上的尺寸咋解释?我给你说,不光那几个,全村宅基证都是这样填的。是不是 全村院子都得拆了重盖?” “……”“你说么?你咋不说了?” 赵民吉吞吞吐 吐,张口结舌:“这样吧,这个案子具体由史审判员负责经办,细节我也说不清。 要不明天早上你来叫她详细给你解释解释。”“你从头审到尾,你说你说不清? 那你咋审的?凭啥认定我超占?”“我都跟你说了,我只负责全面,但不是具体 经办人。”“她人呢?”“到中院去了。下午不回来。”“你庭长都说不清,她 就能说清?”“现在都是审判员负责制,我只管全面。”“连自个都管不了还管 全面?”“不信你问问他们。”赵庭长依旧不瘟不火地说。我真怀疑这老家伙是 不是因为这过人的“涵养”才当上庭长的。我拿起判决书:“赵庭长,不积德也 别害人,会遭报应的……”   41 芮全斌   回到家,父亲不在,母亲气得说:“这下事明了,村里人谁都没想到会是全 斌。照永回来一说,你大就寻他去了,挡到巷里把怂就骂。照丰和丽芳一出来, 全斌吓得当场尿了一裤裆,顺着裤腿流了一大滩。撵到咱屋给你大和我回话,腿 颤得跟筛糠哩。法院把钱一退,村里人也都知道咋回事,把六一没骂死!兔子都 不吃窝边草,你还是书记,文化人,心这么短,合起外人欺负村里人。后巷天学 家,还有南头几家盖房,土地所来都不敢来了。”   改兰去找父亲,宝粮叔也一块来了。宝粮叔一见我就说:“你大一听说你回 来了,立马往回就跑。我问咋了,说怕你寻全斌。我说你大,心还是没伤透。要 是我早都叫照丰寻去了,上去先搧怂几个耳光再说!”父亲说:“小伙子手底下 没轻重。都七十多的人了,划不着。再是,我也不打他,也不叫我娃打他。现在 人都知道了,我看他以后还咋有脸在这巷里过!”宝粮叔说:“那号人要是能顾 脸也不会做那没屁眼的事了。照东,你寻他去。你就问他你啥时把尺子往过拉 了?”父亲不让,说我:“不去。屋里这事不要你出面。我去寻他全斌。我就是 骂他,搧他两掴,巷里没人说啥。”我说:“我不会寻他。寻他也不顶事。”父 亲说:“照永照丰我都不叫去了。有我哩。”   宝粮叔说:“那一年你大刚把院子划了,跑来跟我和你满福叔说:‘真的怪 了,全斌跟咱也没来往,咋平白无故给多划了一米?’因为我清底他全斌,从来 就不跟你这些没本事人打交道,不给你日瞎事就算好的,还会为你。满福就说: ‘你以为那都是给你的?’因为你东边挨着他二运的院子。你大说他也想到了, 打院墙前就去给全斌说,想往西挪上一米。全斌说不要不要,我二运在县城上班, 屋里要那宽院子也没用。满福说:‘肯定不要,一是怕人说,二是还想再升正的 哩,当然不敢要。’你大不信,还说会不会是见照东念书好,考上高中了。我就 说:‘只是个高中生,又不是乡长县长。你以为全斌跟咱一样没见过世面?’按 理你两家这界墙应该他全斌打,你大为感谢人家挣死没活拉土拉水把墙打了,人 家有个啥事就跑去帮忙。没料想今日在这儿等着谢承他哩。”父亲说:“就是这 回盖房前,我还给他提叙。他还是说不要,说二运在县里,以后用不上这院子。” 宝粮叔说:“你也就是心实。人家嘴上说不要,你就以为不要。你主动让出来看 要不要?”父亲叹了口气。宝粮叔说:“切!人都说全斌灵全斌灵,我看也就那 两下子。要弄事你就明说,甭把娃搅和进来。这事要是搁到创红弟兄身上,他不 得安宁不说,娃也跟上过不安宁。你这是给娃当当家人哩?你惹事不说,还给娃 娃惹事。也多亏遇上这家人不爱惹事,要不你叫他试下。”母亲说:“叫人想都 想不到!还是你手里的事,睁睁地说瞎话。你还是干部哩,做这背后地戳刀子的 事,心咋这么狠!”宝粮叔说:“啥叫杀人不吐骨头。这也多亏有东东,要搁咱 身上,两眼墨黑,一辈子都叫蒙在鼓里。真的象人家说的,把咱自个卖了还帮着 给人家数钱哩……”   我到才才家。才才一听就破口大骂:“你把他猴下山(指老侯)叫来,他只 要胡说一句,看我敢拿鞋底搧他脸不敢!那两千块是拆房保证金?真他妈睁眼说 瞎话!”他给我出了证明,我找到当时在场的都让签了字。   母亲把汤烧好了,照丰和丽芳来了,一坐下丽芳就说:“我刚和丰丰又寻全 斌去了。我俩也不打他,不骂他,只问他为啥要害我的?我就问他,是我大我妈 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还是我跟丰丰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门前人都说我该去寻,咱 不得好过他也别想好过。丰丰说他:‘全斌伯,事儿现在都清了,就你父子俩。 你叫我不得好过,你也甭想好过!你给你二运把话带到,我愿意给你父子俩抵命 哩。我不怕,我死了我大我妈还有我俩哥哩。’”照永说:“就是的。房不盖成 他院子就甭给腾。还叫他伯哩,他脸也不嫌烧!”母亲问:“全斌咋说的?”丽 芳说:“只一个劲回话。”母亲说:“那人能立起能蹴下。唉!老咧老咧,却给 娃娃家回话。我就是再没钱,再穷,也不会弄这号事。”丽芳说:“我还是头一 回跟人闹事。那一年我妈跟人家嚷仗,我在跟前吓得一句都说不出口,舌头都木 了。我妈老说我一点本事都没有。这回实在是把人气得,好不容易盖回房,他给 你胡寻麻达。我一想真想上去搧两掴。”母亲说:“谁不想学善良,都是逼出来 的。不打人还是好。”父亲劝照丰和丽芳:“气出下就对咧。你说你骂能行,打 就不占理了,毕竟那么大年纪。”照永说:“房子一日盖不成,这事一日不得 毕。”丽芳说:“丰丰也是这样跟他说的。”照永说:“反正这帐全记他头上。”   我只喝了一碗米汤。照丰和丽芳回去了,我陪父母看了会儿电视,就回了屋。   父亲推门进来。我叫他上炕来,他说不冷。父亲坐在炕沿上,郑重其事地对 我说:“你听大说。人说‘活到老,经不了。’社会跟这家里一样,不得全欢, 都要有个说事。毛主席手里胡弄的人少,可日子过得穷;邓小平手里富华,可胡 弄的人多。你说他胡弄吧,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胡弄。就拿咱这房子来说,一会 儿停哩,一会儿罚款哩,一会儿叫盖哩,一会儿又挡哩。过来过去也没个准。你 说他不是胡弄是啥?要是搁过去,今日叫你拆,等不到明天。土地所来一伙再一 伙,只说哩嚷哩,也不敢搭实的。证明他还是心虚么。所以说,人还是要走正道, 要讲道理。大现在把世事也看开了,你说着气不着气,肯定也着气。娃娃辛辛苦 苦跑那么远挣个钱,盖点房,这个寻事哩那个寻事哩,还不都想沾上点。我想不 通的是,我娃在村里本本分分没偷过谁没抢过谁,盖点房咋就这么不顺?我主要 是心疼你弟兄们。现在事都清了明了,没料到会是全斌。我当时一听又着气又想 不通,跑过去把全斌狠狠骂了一顿。   “人说:‘人没尾巴,比啥都难认’。你大这脑子笨,确实是笨,认不清人。 当保管出事后,你爷爷就说我,以后一景把这弟兄三个拉扯大,和媳妇一门心思 下自己的苦,谁都不靠,谁都不指望。打那以后,我只一心下我的死苦,你谁好 也罢谁坏也罢,我都不靠,见人都一样。大就是再不行,就跟你妈说的,长这么 大还没给他谁回过话,也没叫人当着面说过一句不是。   “大赞成你这一点,咱不跟村里人闹事。谁再把咱咋,咱不寻村里人的事。 这回就是官司打输了,可村里都知道是咋回事了,都知道他六一全斌土地所在里 头胡弄哩,土地所再罚钱也不给了。咱虽然受点吃亏,可也给村里办了点事。明 日回去一心上你的班,屋里事再不要你操心。我知道你担心我。大以前是心小, 经了这么多事了,也慢慢看开了。房撂下不盖就不盖了。他六一总把这支书当不 了一辈子。他这样胡弄肯定落不下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记住,你只要本 本分分过你的日子,谁都把你不敢咋!……再甭想那么多了,早早睡吧。”   父亲说完,起身出去了。   我竖起枕头,靠在上面。   父亲咋会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并不是房撂下不盖这么简单。有了这张判决, 这个上方宝剑,土地局就敢为所欲为,到时真的拆房推墙,父亲可咋受得了……   虽说上诉了,可我心里没一点底。一审都这样,二审又能有多大希望……   这些话不能跟父亲说。   也许,霍阳法院碍于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情,而地区中院就没有这层顾虑, 就能秉公而断……   母亲轻轻推开门:“半夜了咋还不睡?还说你大心小,你还不如你大。啥事 么,赶紧睡你的觉。”   母亲一走,我关了灯。   吃早饭时,丽芳过来说:“全斌两口一大早门一锁跑霍阳去了。大概是见我 哥回来了。”母亲不屑地说:“你哥才不搭理他哩。哼!肯定昨黑一晚都没睡着。 何必哩!白日不做亏心事,黑了不怕鬼叫门。老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打电话给申律师,让他把上诉状写好。我让他特别标明,追究双口土地所 相卢忠的个人责任,因此造成的损失应该由相卢忠和赵民吉个人全额承担。申律 师说这不合法律规定,我说合不合的你不要管,你就这样写。   自个的错为啥要国家买单!   申律师并没有照我说的写。   我从霍阳直接赶到鸿门中级人民法院。办完上诉手续后,到打印部打印了份 材料,给《鸿门日报》先送了一份,然后给市委信访办和市政府办公室各送了一 份。   回来的路上,我给史芜蕊打了个电话。她一听勃然大怒:“他净胡说!我只 是跑腿的,把收集的资料交给他,判决权在他手里,我有啥资格下判决书……”   “你俩就助纣为虐、狼狈为奸吧……”我挂上电话。   五月三日,《鸿门日报》刊登了一篇题为《霍阳法院怎能这样判》的群众来 信。   之后,音讯全无。   42 调资   早上,安排完五一放假的事就散了会。   瑞霖鬼头鬼脑地推开门,看看没人,呲牙咧嘴的朝我做了个鬼脸。   “咋?捡着钱了?”我边擦桌子边说。   “你真神了,就是捡着钱了。”她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抖动着身子:“今 天真是高兴死我了!”她嗵地往沙发上一坐,两脚交替踩着地,旋即又站立起来, 跳着蹦着,就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   这丫头今日咋的了,这些天可一直都是嘴噘脸吊的。   疯劲过去后,她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举在手里。我说:“还真是捡到钱了?” “比捡到钱还要高兴一百倍!”“哦?”“哼哼!姓罗的,终于让我报仇了,报 仇了!”她绘声绘色地说,“昨日早上,我掏钥匙开门,一推,门开着,我吓了 一跳,以为昨晚忘关门了。抬头一看,罗君亚一个人爬在桌上对着账本扑腾扑腾 摁着计算器。你没见那脸色,跟急疯了似的。我以为单位又出啥事了。等她忙完 了,我把票据拿出来给她。她看都不看,说后晌再说。我就说,昨下午税务局人 都来了,今早要是再不交就要罚滞纳金。她接过票据一打,钱给我一清,抱上账 本和单据就失急慌张地走咧。我把抽屉锁上,正准备去税务局,一看,桌上遗了 一张单据,是吕经理请劳人局吃饭的,二百八十块。当时也没人,我赶紧往抽屉 一放。你是不晓得,把我吓得这两腿抖得咋都站不起来,心突突直跳。一听吕经 理喊瑞霖瑞霖,我差点没吓死。我到吕经理办公室,才知道罗君亚现金帐对不上, 说是差了将近两万。我这才知道罗君亚有多笨了。你是没见,那帐记得能粘死。 她担惊受怕地给吕经理说,她再也不管帐了,叫我管上。我一回来就把二百八十 块往出一取。”瑞霖把钱往我面前一放,“给,你给老姜送去。”“你去。这是 你的功劳。”“不行!你得去。你去了你也就是同伙了。”“我是主谋,行了 吧。”我出去站在楼梯叫人把老姜叫来。   老姜来了,我把钱给了他:“这是瑞霖帮你追回来的。差了二十。”老姜不 要:“我咋能要娃的钱?”瑞霖说:“姜师,这不是我的钱。真的是你的。”老 姜说啥都不接。我说老姜:“赶紧装上吧,甭叫人看见了。”“这钱我真的不能 要。”老姜要给我。我说:“这真不是我的钱。”瑞霖把钱往他口袋一塞,把他 掀出门外:“啥话都别说了,也别给任何人说!赶紧上你的班去。”   老姜一走,瑞霖问我:“看你神不守舍的,老家是不是出啥事了?最近你老 往家跑。”我说:“没啥事。”“老是没啥事没啥事,脸上都写满了,到底啥事 么?一点都不慨然。”“院子的事。打官司哩。”“和谁打官司?邻家?”“土 地局。”“赢了输了?”“一审输了,已经上诉了。”   我把事情简单地给她说了说。瑞霖说:“这人怎么能这样?”   徐文拿着公文袋推门进来,看了眼瑞霖,把袋子往我跟前一放:“这是增资 表,劳人局批了。”我抽出来翻了翻,塞了回去:“那就通知会计上照着造吧。” 徐文拉着脸不言语。我把袋子往前推了推:“给。”徐文还是不吭不哈。瑞霖就 问他:“你是不是有啥话怕我听到?那我走了。”徐文并没拦。瑞霖反问他: “是不是吕经理挡着不叫发?”徐文问:“你咋知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 知道?”“余书记给你说的?”“你少问。”我问徐文:“吕经理不叫发?”徐 文说:“吕经理说没钱。”“没钱?咋能没钱?帐在那放着,咋能没钱?”“我 昨早上把东西取回来就叫他看了。吕经理说先放那儿,以后再说。我就问,这个 月是不是通知财务按新工资造?吕经理说哪来钱么,还按老工资造。我后来就去 找余书记。余书记也气得,说等你回来了再说。”“我找吕经理去。”徐文说: “吕经理出去了。”我拿起电话,瑞琳说:“这事咋能电话里说。明天就放假了, 你还是收假来了再说,也不迟这一时半会。”   徐文一走,瑞霖这才说:“我都忘给你说了,昨天我看那些单据,光处理工 商局掺煤灰那事,就花了九千将近一万。你们上次去山西也花了一万。”“胡说! 哪有那么多?”“咋胡说了?票据我都齐齐打了一遍。这里吃饭那里吃饭,这票 那票,就这么厚一沓。吕经理一月的费用顶祈经理一年哩。”瑞霖叮咛我说, “我给你说的你可别说出去。吕经理安顿我以后谁都别说。听那话的意思也包括 你。”   瑞霖问我五一准备去哪里玩?我说就在家。“要不咱们到仙女峪玩吧,把嫂 子叫上,芮锐领上。里面水可美了。”我心不在焉地说:“到时再说吧。”“小 孟休假了我给你打电话。”   我过去敲门,吕经理果然没在。外面来了个收破烂的,余书记在办公室收拾 着旧报纸杂志。我就问咋不让发新工资?余书记说:“拿毬发哩!挣点钱都不够 他花,拿啥发!”“上次工商局就花了九千?不是说只三千?”“哼!劳人局组 织部转干花的那些钱从哪出?听说下个月提干就办对了。”“提干?往哪提?” “商务局副局长。”“副,副局长?真的假的?”“你看这怂哪一天在公司呆过? 天天跑哩。”余书记没好气地说,“提了也好。提了就走了,也不祸害了。”   “芮经理,芮经理。”变娥嫂子在楼下喊我,我从余书记办公室出来。变娥 嫂子在楼下说:“看你门关着,我还以为你走咧。”她上来,到办公室叫我把门 关上。我把门掩上,她过去关死,还拉了拉,然后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说啥 哩,五月二号,后天,咱狗娃订婚哩。”“喜事么。恭喜恭喜。后天?咋不放到 五一?”“这是叫人家阴阳先生专门看下的日子。现在有个啥事哩,咱公司得去 个领导,就跟家长一样。你占才哥前天晚上寻吕经理去了,吕经理说他得陪县里 领导出去考察,来不了,说是叫你代替。”“叫我?我可弄不了这事,我也没弄 过。”“也没啥,就是陪女方家长吃个饭。”“嫂子,我真的不行。我也不懂你 们当地的规程,跟人家说啥呀。不行不行。” “你听嫂子说,订婚又不是结婚, 不用多说啥。主要是叫人家一看,单位领导都亲自来了,说明对咱娃重视。” “嫂子,你饶了我。我给你找个人,余书记。年龄也大,跟人家也能说上话。” “胡说啥哩!”她竟恼了。“咋了?”“这号事人家都有讲究哩。都找命旺的。” “命旺的?啥是命旺?”“起码得生男娃。余书记两个女子,吕经理两个小子, 吕经理就比他命旺。”“呵呵呵。都啥年代了,还迷信。”“你甭笑,不信你回 去问问你大你妈,都讲究这哩。”“要不这样,我和余书记都去,儿女双全,这 不更好?”“不要!就你一个。那一年你占才哥入个党他反里正里的,我一见他 不吃都够了……”   变娥嫂子走后,我给文斌打电话问吕经理提干的事。文斌说是。还说:“提 了后可能还兼煤建公司经理,因为局里暂时没法安排。”“定了?”“丁局长这 样说的。你问这做啥?”“我刚听别人说的。”“你别再死呆板了,以后有空也 多往局里跑跑,跟领导坐坐……”   在办公室坐不住,出来。不管到哪儿,职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啥时发新工资。   几个小孩在墙跟下玩。女孩团了个小土堆,采来苦蕖菜的小黄花插在上面, 男孩用塑料袋接了水浇在上面。看我来了,他们一个个用防备的眼神瞅着。有个 小女孩还站到我和花的中间。我吓唬她:“让我瞧瞧,要不就扣你妈妈的工资。” 男孩就说:“他是经理。”那女孩嘟着嘴不情愿地往旁边挪了挪。我拔了个香茅 穗子插在花朵的旁边。那女孩指着那穗子说:“那不是花,是草。”“草咋啦?” “草不是花。”“为啥只栽花不栽草?”“花好看。”“那叔叔问你,你知不知 道啥花最好看?”另一个女孩抢着说:“牡丹。”这个女孩纠正说:“不是!郁 金香最好看。”“你还知道郁金香?你见过吗?”“见过。”“在哪见过?” “在西安植物园。”“西安植物园你也去过?啥时去的?”“去年五一。”“谁 领你去的?”“我小姨。”“你小姨在西安?”“嗯。”“在西安干啥?”“在 西安上班。”“你今年再去不去?”“不知道。”“回去给你爸妈说,明天就去, 去时把叔叔也领上。叔叔没去过植物园,也想看看啥是郁金香。”那女孩不说话 了。“现在回去就给你爸妈说去,叔叔也要去西安。”女孩一动不动。“怎么 啦?”“去植物园要买门票。”“那你的门票谁买的?”“我小姨。”“我的也 让她买。”小女孩低下头不说话。我继续吓唬她:“要是不买,以后就不给你妈 妈发工资了。”小女孩双眉紧蹙,嘴绷一线,小脑袋瓜越发低垂了。我还想逗她 几句,吧嗒吧嗒,泪珠儿竟夺眶而出。我连忙回话:“好了好了,叔叔逗你玩呢。 叔叔不去了,也不要你小姨买票了,不扣你妈妈工资了……”   43 五一   彩琳和孩子睡到九点才起床。我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外面难得的好天气, 没有一丝儿风,太阳晶亮晶亮的,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我拨拉着芮锐的眼睫毛,他痒了,揉了几揉才睁开眼睛,张圆了嘴巴打了个 哈欠。彩琳把他抱在身上。   吃了饭,我说天气这么好,领上娃出去转转吧。彩琳说,去麋苑,麋苑有热 闹。彩琳要坐公交,我说走去吧。“走去都完了。”“热闹有啥看的。咱从地里 的小路走,油菜花开了,叫娃也看看。”   一进村子,桐树花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我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巷里的狗,站在自己门口的台阶上冲着我们叫。我提醒彩琳别跑,也不要看, 只管走你的。彩琳紧紧拉着芮锐的手,出了村才撒开。   油菜花香一样浓郁扑鼻。   彩琳指着那些漫无边际的鲜亮花儿问芮锐:“看,美不美?”   芮锐伸手就捋了一把,瞧了眼,扔掉,手上沾的花瓣花粉往衣服上一抹。彩 琳一打他的手心:“刚穿的新衣服又弄脏了,跟你爸一样不讲卫生。”不过这并 没有影响她的心情,一拉儿子:“来,闻闻,香不香?”   金色的花的海洋!   我闭上眼睛,伸直双臂……   桃李刚开罢   又是   满地黄花   村里村外处处香   游人脚步缓   蜜蜂采花忙   织女虽能织天锦   村姑却能绣香霞   难怪仙子   总想往凡家   “不敢!”彩琳忽然大叫一声。我睁开眼。彩琳跑过去一把把芮锐拉到怀里: “好我的傻儿子,那是蜜蜂,屁股上有刺哩,蜇人可疼了。”她指着那些蝴蝶, “看,那个可以抓,那是蝴蝶,没刺。”彩琳想抓只标本给孩子具体讲解一下自 然知识,可那些鳞翅目像是故意捉弄她似的,等她到了跟前才飞起,然后洋洋得 意地在她头顶上盘旋,尔后又挑衅似地在不远处落下。   蜜蜂仗着自己的武器,即便近在咫尺,也旁若无人地吸食着花蜜。这样一来, 彩琳就可以把她的学生拉到近前,指着屁股后面那根翕动不已的尖尖的利刺,告 诉他那屁股里面有多么多么厉害的毒液,一蛰会起多大多大的包,多么多么地疼。 为了检验自己的教学成果,她拽着芮锐的手朝那屁股上凑去,小家伙果然缩手不 前了。   母亲可没工夫教我这些。我第一次抓蜜蜂是在巷头涝池旁的小水坑边。那些 大孩子逮住蜜蜂后,屁股一拽,挤肚子里面的蜜吃。我也照样学样,先拿树枝把 它们打晕,然后再抓起。可刚挨上去就被蜇了,刺都留手上了。我不知道蜜蜂是 拿屁股蛰人的,还以为用嘴呢。再是,嘴跟前那么多腿挠来挠去,屁股光溜溜的 啥都没有。疼了一会儿就过去了。又抓了一只,先把屁股后面刺拔掉,这才挤出 肚子里那绿豆大小的糖包,放到嘴里,一咬,蜜的味道就是和糖不一样。   我兴致勃勃地问芮锐想不想吃蜂蜜。彩琳听说过我的“手艺”,一推我: “我娃才不吃哩,脏死了。”   地垄上有树打碗碗花,我做成花环,戴在彩琳头上,彩琳又戴在芮锐头上。   一个老头,看样子是退休工人,拿着个小收音机,边走边跟着收音机唱:一、 一、一不是吹牛,二、二不是喧,我家三辈坐过大官。我爷见过皇上的面,我婆 跟娘娘吃过饭。我爸穿过黄马褂,我妈穿过绫罗缎。出门不走坐软轿,回来锤背 有丫环。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上镶的是五彩蓝。过年过节礼送满,绅五绅六 都来舔。自从把我爸钻了土,地方的绅士趔得远。换了人,换了脸,反过来给我 打算盘……   对面过来了母女俩,小女孩和芮锐一般大小,拿着个氢气球。正跑着,一见 我们,急忙掉头跑了回去,过去紧紧拉着母亲的手。芮锐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瞅 着空中飘动的气球。女孩紧张了,手把绳子攥得更紧了。母女俩一到跟前,彩琳 便蹲下身子,逗那女孩说:“把你的空气球叫我们芮锐玩下好吗?”那母亲停住 脚步,劝女儿:“囡囡,叫小朋友玩下。”彩琳把芮锐头上的花环拿下来进一步 “引诱”:“‘囡囡’!这名字真漂亮,人更漂亮,带上这个越发漂亮了。咱们 换一下好吗?”小女孩不为所动,身子朝后倾着,可气力地拽着母亲要走,辫稍 都快挨地上了……   一走远,小女孩就撒开母亲的手,在前面又蹦又跳了起来。   手机响了。我把手机给了彩琳:“找你的。”彩琳接过手机,把芮锐的手递 给我:“再别叫乱跑了,身上懂得脏的,看人家娃身上干净的。”我拉起芮锐的 手:“来,爸爸给你讲个笑话。”我问他,“斑马还记不记得?去年在动物园, 宇宇他爸爸妈妈领着你和宇宇看的?”芮锐说:“和长颈鹿挨着的那个。”“对 对。那熊猫呢?”芮锐把手指弯成圈,往眼睛上一扣。“对对对。”我继续道, “斑马和熊猫呢,以前从来都没见过面。有一天,它俩头一次碰到了一起。熊猫 就惊讶地问斑马:‘你这是让谁打了?怎么缠了一身的绷带?”斑马一听不高兴 了,指着熊猫的眼睛说:‘什么眼神!把眼镜摘了,看清楚了再说。”芮锐并没 有笑,依然仰着头等我往下讲。我只好把娱乐改为科普:“熊猫和斑马说的对 吗?”芮锐摇了摇头。“为什么?”“它俩都看错了。”“对。那它俩为什么会 看错了呢?”   彩琳过来,把手机还给我。看她心事重重,我问咋了。彩琳说:“妈说二姨 想叫娃后季当兵,说怕钱不够,想叫咱给准备上两万。”“年龄都不到,当啥兵 哩。” “只差一两岁,户口也好改。”“书不念了?”“那还念啥?”“娃书 念得好好的,咋想起叫当兵?这不是耽误娃么?”“他姑父前年转业到了电厂, 说是叫娃从那里走,出来就安排到电厂,多好的机会呀。现在都传以后当兵出来 不安置了,我芮锐要是大点,我都叫芮锐去了。你想想,当两年兵出来就安排了, 高中大学上下来得六七年,出来还不一定能安排到这么好的单位。两个花钱也差 不多,你说哪头划算?”“有那么多钱,就是上个技校,都比这样糟蹋了强。起 码还学个本事。”“行了行了。我越来越不爱听你说话,你把你自家的事管好就 行了。唉——就是可怜了我姨我姨夫。两口下岗摆摊刚挣了点钱,一下子又没 了……”   第二天一早瑞霖就把电话打了过来,我说了变娥嫂子的事,瑞霖一声不吭地 挂了电话。   收假那天,罗君亚穿了身旗袍,胸脯屁股裹得紧紧的,惹得全公司的目光往 都往她身上瞟。   点完名,吕经理问余书记和我有没有要说的,我俩摇了摇头,他便宣布上班。 我和吕经理一同出了会议室。他问我五一去了哪儿,我说没去哪儿,在家。问他, 他支支吾吾说去了趟青岛。上了二楼,见我还跟着,就问我有事?我点了下头。 “啥事?”“到办公室再说。”他转过身:“去你房子,我房子没打扫。”   他往沙发上一靠:“啥事?”“涨工资的事,徐文说劳人局批了。”他一指 房门:“你把门关上。”我过去把门关上。他直了直身子,“那天你没在,我跟 老余说了。咱单位这情况你也知道,我上手出了这么多事。过年慰问,工商局寻 麻达,山西联系关系,花了不少钱。要是真按新工资发,业务就转不开了,连局 里经费都没办法交了。我都了解过了,咱系统都没执行。我也问局里了,局里说 各单位量力而行,没钱总不能抢银行去。”“吕经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咱单位这么多人,有几个真正出力的?还有那些内退的,你说给涨不涨?我最后 想了,凡真正踏实下苦的,比如你,还有君亚、裕旺,瑞霖这几个中层,我绝不 会叫吃亏。以后每月你几个弄上些票据啥的一报,保证叫你们拿的比涨的工资还 多。你管业务,经常出差,多填些。”他说着站起来要走。“吕经理,你先坐。” “还有啥事?”“这回职工都知道要涨工资。放假前一天,你没在,我不管走到 哪谁见了都问。你说你变相给中层一补,总有不透风的墙,叫职工知道了就是不 得了的事。我也把大帐算了下,一个月还不到一万,工资还是够发的。至于管理 费用,平常花销,不该花的就不花。实在不行我再去趟山西,叫多给些煤……” 吕经理摆着手,一连说了七八个不字:“这几个月你看看,哪一个月够花?有钱 我还能不发?谁有粉不想往脸上搽?”“吕经理,要是叫职工知道不涨工资了, 又是事。”“这你不用管,我看他谁敢闹!谁闹立马给我滚蛋!本来人就多得没 办法开销。”他一把拉开门,朝楼下喊,“徐文,徐文,你上来!”一见徐文, 吕经理毫不客气地说:“你觉得你还能干不能干?在底下胡说啥哩?不想干你言 传,立马卷铺盖走人!”我没料到吕经理会发这么大脾气,就叫徐汶回办公室去。 徐文捩着脖子不走,我把他掀了出去。“这管徐文啥事?办公室天天填表,这个 过来那个过去的。再说,涨工资这么大的事,谁不知道?”他打断我:“芮经理, 老哥今天给你交个底,我确实没钱涨。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今日这里要钱, 明日那里要钱,这个叫给报上点,那个叫给解决点。都是爷,谁敢不给?谁再问 你,你就给好好解释解释,不想解释就叫找我。谁能干了就干,不干拉倒。都不 干了我雇民工,下岗职工多的是。”“吕经理,气话归气话,大帐在那儿明摆着, 谁都能算来……”“我给你明说了,你也可能听说了。我在这儿大概也干不了几 天了。我一走,这事就是你的,到时候你就知道这日子好过不好过?”我明知故 问:“你要走?上哪儿?是不是要高升了?”“啥高升么。”“你走前工资一涨, 职工不都念你的好?”“你这人,咋听不清话?好了,我一会儿还要到局里去, 我不想叫你为难,谁有事你就叫直接找我。”   吕经理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书记推门进来,顺手门一关,脱了鞋,盘腿坐到沙发里:“那怂弄啥去 了?”“谁么?”“吕。我刚从窗子看见和那女的一搭坐出租走了。”“说是去 局里。”“新工资是不是不发?”“我咋也想不通,有文件都不执行。”“执行? 执行了他拿啥花?他转干跑官还不都是用的公家钱?我给你说,这怂是老鼠托生 的,到哪儿都是掏沟打洞。咱的为啥放着本分不拿,天天报账看你的脸!”“不 行咱在会上说说。再不行就开职代会。”“不顶事。再是谁召集哩?你还是我? 我敢说,咱俩要是白天召集,等不到黑了调令就来了。”“免就免!局里只要不 怕公司关门,不怕这百十号职工没饭吃,随他便!”余书记搬着脚趾说:“我看 是这,叫职工寻他去。职工也知道单位是一把手说了算。咱再说不顶用。”   来了个人找余书记要煤,余书记领着去煤场了。我到会计上叫瑞霖把这几个 月的财务报表拿来。瑞霖抱着报表进来,问我咋了。我没好气地说:“看挣的钱 到底够不够涨工资?”瑞霖依旧抱着报表,说:“涨不涨也没人怨你。”“该发 的你就给大家发。这是大家的公司,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公司!”“关键是他不听 你的,你说还不是白说。”“我现在才发现这人是嘴上一套,做的一套。半年了 给大家发了个啥?一双手套还是一双袜子?你看过来过去出租车坐上。唉,我心 想说把工资一涨,没钱了他也就不胡花了。”“芮经理,你知道你给我最大的感 觉是啥?你知不知道?”“啥么?”“我发现你一点都不实际,老是照自己脑子 里想的去做,自以为是,把人都想得应该咋样咋样,而且还听不进不同意见,叫 人家都要按你想的去做。我说的对不对?”“我咋叫人按我想的去做?我就那么 专制?我觉得应该讲道理。涨工资是不是文件规定?是不是应该执行?”“再是, 你还是个死犟犟,爱钻牛角尖,认死理,谁都说不下。”“瑞霖,你是不是嫌没 去仙女峪,故意说这话哩?”“我才没那么小气!反正听不听在你。你得罪吕经 理就是得罪局里,得罪丁局长。你本事大,要闹你就闹去!”说完,放下报表, 一转身走了。   涨工资的事最终不了了之,也没有职工去找吕经理。   不几天,吕经理的副局长批下来了。局里把批复宣读完后,同时宣布,继续 兼任煤建公司经理。   44 职工都签字了   六月十四日,鸿门中院通知我去取判决书。   没开庭,怎么就判决了?   中院行政审判庭庭长办公室在六楼,审判长是个女的。我问她怎么不开庭。 她说:“不需要开庭的就不开庭。”我从她手里拿过判决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咋,咋输了!”   “上面写的很清楚,你自己看看。”   我扫了遍,把霍阳判决书只是改头换面。我问她:“你是眼黑还是心黑?!”   “你看都没看……”   我把判决书撕得粉碎,扔得遍地都是。   我浑身稀软,脑子空空,我一点气力说一句话。   从扎挣着从中院出来。土地局肯定会去扒房。一伙人手执铁锹、铁镐,推土 机蟹钳一样高高举在半空的铁铲……父亲躺在链轨前面……那伙人不不为所动…… 墙倒房塌……父亲气愤不过……   脑子真要炸了……   我拿出手机,给相卢忠,赵民吉,史芜蕊一一去了电话:“要是敢动一下房, 我父母要是有个好歹,我发誓,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我给照永照丰安顿,要是土地局去了,叫大和妈不要到跟前……   我下意识地,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过了两礼拜,照丰打来电话,说土地局来了,只是在新砌的墙头扒了个锅大 个豁口就走了,其它地方都没动,院墙也没动。“大哩?”“大没事。我没叫到 跟前。那天都没叫到跟前,我说,放开,看他能弄个啥样子。我给他二运把话也 说了,你就叫这样闹,一砖一瓦全都记到你和你大的账上。”“大没说啥?” “大也以为要把墙全掀了。那伙一走,大叫我拿砖头把豁口又堵上了。”“你把 大叫下,我给说两句话。”“没事,真的没事。”“照丰,回去好好跟丽芳说说, 已经是这样了,也甭着气,也甭在大在妈跟前说啥气话,先忍一忍。我再另想办 法。”“我知道。你也再甭操心了。没事,房全拆了都没事。”   晚上,没想到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你,你还没睡?”“大,还没有。” “娃哩?”“在那耍哩。”“彩琳哩?”“看电视哩。”“大给你说,房这事你 再不要管了。咳咳咳……我还以为把整个西墙都掀了,没有,咱院子还是浑全的。 不管弄到县上,弄到地区,最后咱院子还是咱院子,证明还是他的心虚。你听大 说,以后好好上你的班,也甭跟人闹事,脾气放穰上一点。我和你妈还以为你脾 气改了。你看你瘦得。咳咳咳……上学时说是学习哩考试哩,担心考上考不上的, 现在都工作了还这样。人常说身体是本钱,身体不行啥都不行。你妈老说你心事 太多,太要强,这不好。以后屋里不要你操心,我以后也不着气了。丰丰和丽芳 也说了,房子撂下就先撂下。你以后和彩琳搁得好好的,娃当事些。咳咳咳……”   放下电话,我到了小房子里,门一关,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直淌……   到省高院申诉,一听说要让中院报,我把状纸垃圾箱里一扔,扭头就走。   局里来人检查上半年的工作。最后的议程一如既往,职工代表对公司领导进 行民主测评,然后从中层推荐副职,从副职推荐正职。这样的表每年都要填两次, 但从不公开。   完了后就是吃饭,吃完饭娱乐,打麻将的打麻将,挖坑的挖坑。我跟余书记 不好这个,旁边坐了会儿就起身要走。“余书记,后晌公司里你给咱招呼着。” “行,你忙你的。”吕经理打升副局长后,对余书记客气了不少。余书记也很少 再在我面前怨声载道,偶尔上来几句,也不象以前那么壮怀激烈。   张主任女儿往水厂调,是未婚夫家给办的。丁局长没在,办公室不给盖章。 张主任火急火燎地跑了来。我俩到局里见着谢主任。谢主任说:“我都给他说了, 局长没在,这要叫局长签字哩。”我说:“局长不在总不能就不办公了,要不叫 杨局长给你搭个话?”杨局长是分管办公室的副局长。“不行。人事变动局长说 了算。”“这是出哩又不是进哩。是给企业减负又不是增支,局长肯定会同意 的。”“你这人真是,这管增减的啥事。你甭说了,局长不在,说啥都不行。” 好说歹说,谢主任就是不答应。“局长不在,那你说咋办?”“要不你给局长打 电话。”“我打了,手机关机。”“给你吕局长打,俩在一块儿。”“吕经理手 机也关着。”“那你就等回来了再说。”“主要是人家那边说好了,急等着要哩。 现在办个事你也知道,好不容易人在,你这一耽搁,人一走,再啥时候能见 着……”“芮经理,我知道你能说能缠。你甭难为我了,我真的没这个权。” “回来我跟丁局长说,保证不难为你。”“真的不行。”“又不是啥大事。盖吧, 晌午请你。”谢主任哭蹙着脸说:“你真的甭难为我了。”“我找张书记去。” “唉!你这人,我给你咋说哩嘛,不行就是不行。除了丁局长,谁说都不顶事。”   文斌一进来就大声吵吵:“芮经理来了。稀罕稀罕。寻谢主任有啥好事哩, 叫咱也跟上沾个光。”“寻咱谢主任盖个章。”“章能随便盖?晌午吃完饭再说。 谢主任,这章可不能轻易盖。”谢主任说:“不信你问文斌,看丁局长是咋说 的?”文斌拿起桌上的商调函看了眼,说:“这得丁局长签字。”我说:“关键 人不在,电话也打不通。”“你急啥么,星期天就回来了。走,到我办公室谝会 儿,晌午一块坐坐。你一走就把娘家人都忘了。”我把商调函拿起揣在兜里。   从人秘办公室出来,我打电话,还是关机。我对张主任说:“要不你先回去, 我把章盖了给你打电话。”张主任把我拉到一边:“干脆给买点东西。”“不用 不用,你不要管,我给你看的盖了。”“那你抓紧点。我先过去给人家说说,就 说拿章子的没在。”   张主任走了,我问文斌:“丁局长弄啥去了,连手机都关了?”文斌反问我: “弄啥去了你能不知道?还在我跟前装蒜。”“我在你跟前有啥装的。”“以后 有事叫咱也把你那高级车用一下么。”“行么,你只要不嫌黑不嫌脏。”“你这 人一到正经事就胡乱打岔。”“院里那些车你随便用。”“我用那没事干咧。我 说的是桑塔纳。”“桑塔纳?啥桑塔纳?”“吕经理和丁局长出去给你单位接桑 塔纳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接啥桑塔纳?”“你这怂,吕经理跟丁局长不 是去西安接车去了?”“你说吕经理去西安接车了?他给我说和局里出去考察。” “我早都知道吕经理要给你单位接车,我就不信你不知道?”“真的假的?” “这人真是。我哄你做啥。上一次到西安都看了一回了。”   手机响了,是吕经理打来的,问我啥事?“你在哪儿?”“外地。咋哩么?” “丁局长在不在?张主任家女子往水厂调,想叫盖章。谢主任要叫丁局长搭话, 你给说一下。”“你等一下。”   一会儿就听谢主任喊我。我过去,把章子盖了。谢主任说:“晌午说好的, 你请客。”“你这人,张主任刚才在,你顺顺把章子一盖,我也能跟你沾个光。 现在人走了,谁请?”“不管。”他把商调函往抽屉一锁,“不请就甭拿。” “请请请。没麻达。”“就今晌午。”“行行。我这就给张主任打电话。联系不 上了我请。咋样?你把东西先给我。”“东西吃了饭再给你。”“你咋连我都不 信了?”“不行,吃了再说。”   我给张主任家打电话,一听说办对了,张主任爱人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我 说:“你先甭说了,我还有急事,你叫一下张主任。”“人没在屋,我这就叫娃 给你寻去。”   张主任和他儿子来时,胳膊底下夹了条烟。我把谢主任叫出来,张主任把烟 塞给他:“谢谢了谢谢了!叫我先把东西送过去。你搁这等着,咱一会儿一块吃 个饭。”谢主任说:“不吃了不吃了,你忙你的。娃的事要紧,甭把娃事耽搁 了。”   我同张主任一块出来,我叫他不要再来了。张主任难为情地。我把他一推: “你听我的,叫你甭来就甭来。走吧走吧。”“你是不是有啥事?看你急的。” “以后再说,我先走了。”   我赶回单位,瑞霖一个人在会计办公室。   “你看帐上还有多少钱?”“咋了?”“吕柱国要买车,你知不知道?” “买车?啥车?”“小汽车,桑塔纳。”“我不知道。”“他给我说是去考察, 我还以为局里组织的,没料想是去买车。”“怪不得吕经理走前叫我不准动帐上 一分钱,说是有急用哩。”“烂企业还要啥车哩,连工资都发不够,扎啥闲球势 哩!”“芮经理,你到底咋了?以前都不说粗话,现在一句接一句的。”“你先 看看帐上有多少钱?”“不到十三万。”“再看一下欠山西多少煤款?”瑞霖搬 出帐本。我叮咛说:“弄准确。”瑞霖拿盘子打了三遍:“十六万三。”“我想 把煤款全部给山西付了。”“账上现金不够呀?”“差多少?”瑞霖算盘珠子一 拨拉:“三万八。”我掏出手机:“乔师,我照东。”“芮经理,你好。啥时有 空坐一下,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有点事,给咱帮个忙。”“啥事?你说。” “给你拉些煤,我等着用钱哩。”“能不能缓一下,我当下有点转不开。”“有 点急事。”“你私人事还是公家事?”“私人的吧。”“那行。啥时候?”“就 现在。”“啥事么?这么急。”“以后给你解释。”“那我一会儿过来。”“我 这就叫给你装车了?”“装啥车?”“煤。”“不急不急。钱我给你拿来,你先 用你的。”“你把地方腾好,货款两清。”“那,那行。”   连同老崔老韩,三万八够了。   瑞霖担心:“吕经理问时咋说?”“你往我身上推。”“我是问你给咋说 呀?”“我给老陈打个电话,叫他就说他单位清欠哩。”“我是担心你跟吕经理 弄僵了。”“我不怕!我总算看清了,这怂就没打算还这钱。一个车十几万,怪 不得没钱发工资。他现在怕啥,财政卡拿手里了,企业瞎了与他何干,大不了屁 股土一拍走人。没钱我看他拿啥挥霍!”“吕经理回来你给好好说说,可甭弄得 太僵。最好你跟丁局长也说说,甭叫对你有啥误会。”“有啥误会?我就不信他 局里忍心看着这企业倒闭?反正场子里就剩那几堆煤了,看他拿啥买车。要是发 不出工资,局里一定会来人调查,问时我就一五一十地说。”。“反正你拿准。” “你甭管,有我哩。”   钱一汇过,我给吕经理去了电话:“老陈那边清欠哩,催得很急……”   吕经理一回来,就叫罗君亚把我和瑞霖叫到办公室,气得在地上转来转去: “芮经理,你汇钱是不是事先该给我说一下?丁局长当时就在当面,说汇出这么 一大笔款经理竟然连知都不知道,就问我这经理是咋当的?!咱在一块搭帮要相 互促烘,拆台是不是就弄不成了!”“吕经理,这不是拆台。”“那你至少先给 我打个招呼,对不对?我起码还是这个单位的经理。钱出去了,起码也该知道一 下去向。”瑞霖忙打圆场说:“吕经理,你是不知道。当时老陈确实催得很急。 芮经理也想打电话来着,说是你开会哩,怕打搅你。再是也怕老陈担心,说要个 钱咱跐跐慢慢,害怕有啥想法。吕经理,其实从你到公司,我觉得你和芮经理配 合得确实好。芮经理老说你对他信任、重用,也铆上劲给你干哩。你安顿的事不 管大小都扑着往前赶哩。这也不是个啥事,公司毕竟还要靠你俩哩……”吕经理 不理她,继续冲着我:“在块搭帮也不能这样。你文化比我高,各司其职各司其 职你应该知道懂得。万一出个啥事都是我的责任。”瑞霖说:“芮经理干事你就 放心,一点都不会给你撂麻达。”吕经理脸色铁青:“不说咧。下去赶紧叫老陈 发煤,煤场都空咧。马上月底了,还要发工资哩。”   一回到办公室瑞霖就说我:“哄人都不会。你照下镜子看看你那脸色,一点 都不自然;说活粗声粗气,明显就是带气哩么。你以为吕经理看不出来?”“我 就是叫他看哩!相互促烘?买车这么大的事他咋不商量?这叫搭帮?”瑞霖忧心 忡忡:“唉!我心里慌慌的,我总又一种不好的感觉。”“怕啥!大不了局里把 我撤了,只要忍心这百十号人没饭吃!”“我真的不知该咋说你……”   吕经理给老陈打了几次电话,老陈就一句:“上头原则不让再这样搞,等过 了这段时间再说吧。”吕经理催我:“你马上去一趟。”“我去跟电话上说没啥 两样……”   第二天,吕柱国酒喝多了,红脖子涨脸推门进来,重重地往沙发上一躺,吸 了一大口烟,吐出,然后指着自个的腔子:“芮经理,我是没你的文化多,没你 心里点点稠。可你也甭把我当二杆子!你拍拍你的良心说,我到公司对你咋样? 没想到你给我耍心眼哩!”“吕经理,既然说到这了,咱就把话说开。你说咱要 着要不着小车?屋里离单位就两步路,养一个车一年最少还不得三四万?公司有 多少业务,还不都跑了闲了?远的不说,光局里那些领导就支应不完。咱工资都 发不够,你叫职工咋看咱哩,咋说咱哩?”他连连摆着手,一脸的轻蔑:“我不 是吃屎娃。”“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他忽地站起,瞪着眼珠子,指着煤场: “要叫我信你立马叫老陈发煤!”见我不语,他重新往沙发里一倒,“我知道你 不。所以甭再糊弄我咧。我也知道,我没你肚里弯弯多。”“吕经理,我要是肚 里有弯弯,开始就不会和你去山西。再是,我也不想跟你隐瞒,这样下去,我确 实担心以后煤款还不上。”吕柱国腾地站起:“照东,你甭说这话!老陈给煤是 不是全冲着你还是两可。要没那两千块,我不信你会有那么大的面子!这世上是 钱的世事,其他毬都不顶!”“吕经理,我敢说……”他一挥胳膊,听都不听: “你少给我讲大道理。我啥不知道?说句难听话,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企业 之间这三角债也不是就咱一家。药厂欠咱煤款成十万,这都七八年了,咋不还? 咱欠的是国家单位,不是他老陈私人的钱。就是不还,老陈自己也损失不了一分 洋。我啥都晓得,你甭再强辩!我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把你认错了。还有瑞霖。 我给秦校长把电话也打了,他休怪我不给他面子!芮经理,不要以为离了你这红 辣子就不调菜了。我这人是谁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谁给我一拳,我还他一脚。 你记住,是你先不地道的!”吕经理说着拿脚把门拨开,接着又踢开,出去也没 去办公室,直接下楼走了。   徐文进来,不安的说:“你给吕经理把事情说情,都是为了单位。要不就给 回个话。吕经理给我说以后办公室和业务都不要你管了。”“不管就不管,随他 便!叫我给他回话,哼!我长这么大还没给谁回过话。我又没错,凭啥给他回话! 他也不值!”瑞霖进来,担心地瞅着我。徐文叹了口气走了,瑞霖这才说:“你 是不知道,连续几晚上我都没做好梦。唉!你也不是人家能立起能蹴下的人。” “你看今日是不是把实话说了?他就没想还这钱!”罗君亚在外面喊瑞霖。瑞霖 一撇嘴:“我进来她明明看见咧,还故意喊。你这门她都不进了。”   工资推迟了半个多月才发,是吕经理从农村信用社贷的款。局里并没有来人。 随后,煤也到了,是裕旺联系的。星期五早上,谢主任找我,说是抽我去县志办 帮忙,时间大概一年,叫我把工作交接一下。   星期一早上的职工大会上,吕经理宣布了这个消息,同时说:“业务以后由 裕旺负责。”   早上,我去局里报道。文斌把我叫到办公室:“唉!咋说你哩。你这人灵灵 的,写诗哩写小说哩,没想到这么冲动。上回有个事情,我都没给你说,就是调 工资那次。吕经理来跟丁局长说你寻他的事哩,说余书记都不言传,没料想你会 寻事。说你说话还难听太。”“这怂还学会打小报告了。”“你甭看吕经理长得 五大三粗的,心小太着哩。爱给人记仇。对了,还说他升局长后,公司人都喊他 局长局长的,就你老是经理经理的。说你看不起他。这回他说你是故意日弄他哩, 把钱都汇走了。”“他没说我为啥把钱汇走?”“你问的这都是闲话。你知不知 道,丁局长也着气你太,说是你自个拿不住自个。”“还说啥了?”“就说了这。 吕经理说他催你要煤,你总是推三阻四。”“文斌,你也知道,没钱给大家发工 资,却有钱买车?咋好意思开进开出的?”“我的意思是你做事的方式太偏激, 你这不是把人得罪下了。本来叫王老汉去县志办哩,最后丁局长说叫你去。你知 道这意思不?”“啥意思?”“怕你再坏吕的事,所以干脆把你弄走。”“唉— —我当初以为公司出了问题,局里会调查处理,谁知道连来都不来,任由那怂胡 作非为。”“你一天就不看,吕经理和丁局长天天都在一搭,吕经理做啥事,哪 一回不是丁局长给出谋划策?包括这回提干升副局长,全是丁在后头给运作。局 里谁不知道,我就不信你不晓得?”“听说是听说,就是不愿意相信。文斌,你 是不知道,我把这人高看了。”“你看你最后弄得。吕经理见人就说你把钱偷的 汇走了,把公司弄垮了。知不知道?在这事上,好多人都说你不对,说你副经理 把经理就没往眼里放。还有跟裕旺打架的事,有经理书记哩,人家都说算了,你 却缠住不放。以为你能行。人都说你故意寻人家裕旺的事哩。”“谁说的?咋是 故意寻他的事哩?他做的事明摆在那里。”“裕旺掺煤灰也是为了企业,也是想 把经营搞上去,完成任务,大家拿上工资。目的首先是对的。”“你是不是听吕 说的?你是不了解情况。”“我给你说,你单位到局里来的人,许多人都这样说。 唉!你当初咋好没事干的跑出去……”   谢主任领我到了县志办。县志办主任给我交代了任务,主要负责商业部分的 编写。   过了三四天,瑞霖打电话说,她不干出纳了,另调来个出纳,现在叫她干统 计哩。她还告诉我说,公司接了辆桑塔纳。   “接了桑塔纳?”我吃惊地问,“哪来的钱?”   “我也不清楚。”   月底,我去领工资。一进公司大门,碰见变娥嫂子,刚要和她打招呼,她却 脸一扭,过去和旁边拉煤的工人说着什么。我走到跟前都没说毕。以前她可是瞧 都不瞧那些人的。   好多人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便极不自然地挤出点笑,点下头,装作有事 的样子,匆匆走掉。   瑞霖坐在那里看着一本杂志,见我来了,起来倒了杯水,扫了眼罗君亚,朝 我一吐舌头。   罗君亚坐在那里,头也不抬,新来的出纳孙美娟坐在她对面。孙美娟面无表 情地拉开抽屉,取出工资表让我签字。我一看把岗位津贴取了,就问她咋没有岗 位津贴?她斜着身子,离得老远,好像我身上有传染病:“吕经理说你走了,不 在岗位了,就叫取了。”我拿起工资表就去找吕柱国:“你凭啥把我的岗位津贴 取了?”“这是管委会上大家提出的。”“当时局里咋说的?一切待遇不变。来, 你给丁局长打电话,要是取了,县志办我不去了。”“那是你跟局里的事情。要 不你到局里问清,叫给我打个电话。”   我赶到局里,找到谢主任。谢主任嗫嗫嚅嚅,有口难言,末了让我去找丁局 长。丁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正拿着一杆小铁笔在手机屏上划来划去,见我进来, 抬了下眼皮。我把事情一说,他这才放下小铁笔,十指相扣搁在办公桌上的报纸 上,嘴里念叨着:“岗位津贴、岗位津贴。”他念叨毕抬起头,“我觉得吕经理 说的也有道理。岗位津贴,岗位津贴。在岗位上就有津贴,不在岗位上是不是就 不该拿这个津贴?”“我当初到局里,谢主任敲明叫响说待遇跟在公司一样不 变。”“没变呀。其他都没变呀。”“那岗位津贴咋取了?”“刚才不是给你都 说了,岗位工资在岗位上有,关键是你现在不在岗位了。再说,这也没几个钱, 叫职工知道了咋说咱呀?”“丁局长,这不是几个钱不钱的事。我来是局里把我 临时抽调的,副经理又没撤,我照样还在岗位上。要不我还回公司。”丁局长不 以为然,慢条斯理地说:“那我今天就跟你把实话说了。局里当时考虑抽调你, 主要还是为你着想。你私自转账,弄得公司没钱发不出工资,职工意见很大。对 了,我叫你看个东西。”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材料,“这是职工联名给局里反 映你的材料。我给你说,还要往检察院反贪局、纪委送哩,我给拦下了。”我接 过一看,是一封举报我私自进煤吃回扣拿好处的材料,绝大部分职工都签了名。 后面整整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熟悉的名字。   我只觉头重脚轻,身轻如纸,下意识伸手扶住桌沿。   丁局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你说,你还在公司咋呆?鉴于此,我才找了个 借口你把你调了出来。你要回公司,还咋回去呀?”   我拿起再次看了看签名,不是代写的,也不是伪造的,都是熟悉的笔迹,跟 打条子,领工资,上下班签到一样的笔迹。   见我半天不语,丁局长拿起桌上的烟叼在嘴上,打火机点着:“要不这样, 你去找找其他各公司经理,看哪个经理愿意要你,你就去哪个公司。你看行不 行?”   我感觉自己象中风了似的,心里有火却火不起来:“丁局长,不该难为你, 你不该压着,应该报上去。这样吧,我今日就把这材料给反贪局,纪委送去,叫 人家查,查出来该咋办就咋办。县里查不清就地区,地区不行就省里。”我转过 身,两腿却沉得挪都挪不动。丁局长慌忙挡住我,伸手去夺材料:“你这小伙, 你告啥告?职工只是反映,局里并没有认定,也没下结论,更没对你造成啥伤害。 你告啥?”“没认定?没认定你把我调了出来?这不是你刚才说的?”“你这小 伙咋这么冲动?咋听不来个好赖话?刚才我把话还没说完,你急啥急?局里之所 以抽调你,主要是你能写,有这个能力。县志是随便人都能写的?”“丁局长, 不管你说啥,这事非查清不可。我觉得材料上的数目太少,我还胡报乱报了多少 账,公费旅游了多少回,假账做了多少笔,都得一笔笔查清……”郭书记和几个 副局长胳膊底下夹着本子,手里端着茶杯进来了。丁局长忙对我说:“是这,你 先回去。津贴的事我给吕经理打电话,叫给你发了。县志你给咱抓紧写,离了你 局里真的还再没人。”说着,趁机从我手里夺过材料,“这事就到这里,以后有 啥事你直接找我。”   我回到公司,吕柱国心犹不甘。他把孙美娟喊来,罗君亚也跟了来。孙美娟 说:“工资都造过了,要不下个月吧?”吕柱国说:“你专门另造一张附在后头, 我给你把字一签。”就听罗君亚嘟哝说:“把公司都害成啥了,要是我一辈子都 没脸进这门,还好意思要这钱!”   孙美娟嘴巴一咧。   我说:“我还能进出这个门。有的人别说进这个门,出都不一定能出了这个 门!”   吕柱国面如猪肺,把字一签,表往孙美娟手里一摔,一摆手:“走走走!都 走!”   回到家,我给余书记打手机,我把手机交接给了他。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 接,第三次拨时已关机了。   到局里档案室拿资料出来碰见阎香叶。她瞅瞅四下无人,把我拉到一边: “芮经理,好我的兄弟哩,你大概也都知道了。我今日给你把实话说了,整你材 料的事与我一点都没关系,都是罗君亚和吕拄国,跟裕旺日的鬼,想把你日弄下 去。我给你说,那个罗君亚最不是东西,材料就是她叫的人一手整的。叫我签字 我不签,我说这都是日空哩。那说你不签了就甭上班。不信你问余书记,问瑞霖。 余书记也签了。瑞霖没签,那就没叫瑞霖知道。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当时 我还给吕经理说,这样不行,芮经理根本不是这号人。”她压低声音,“你知不 知道?检察院还下来调查你了,最后没调查个啥就走了。前天纪委也来了,查出 吕好多违规支出的单据,最后罚了公司一万。吕说是你举报的。叫我说,要告就 往地区告,省上告,我给你说,保证一告一个准。县里都是熟人,谁惹那人呀……   “唉!我看了,这怂绝对不得长远,有些事情我也没办法给你洗说。现在煤 也卖不动,裕旺进的煤火不旺不说,把人能呛死。山西无烟煤根本进不来,要不 就是价高的受不了。你说这能长久?你信不信,公司这事最后还非得你来……”   把第一部分初稿写出来送到编志办回来,袁峰正在门口等着。   进了屋,稍事寒暄,袁峰就说:“芮经理,吕拄国昨日个早上开了个大会, 把麋苑煤场承包给香叶,盘桓包给裕旺,一人带些人。城区煤场不轧煤咧,开发 房地产。底下门面,上头住房。”   “开发房地产?都盖了房,以后想搞个别的经营哪来的地方……”   “你管他哩。吕那人除了盖房卖房还会做啥?我今日来的意思是,我跟琨琨 几个人商量了,咱把城区的厂房跟机器买下。城西粮站现在也不行了,咱一人拿 些钱,在里头包上一块地方。你给咱承头。我几个把账都算咧,再瞎都比在公司 强得多。”   脑子很乱,实在是没有心情。我让袁峰去找祁经理,祁经理如果不想干,你 们就自己选个头,我去山西帮你们把关系联系上。   袁峰当晚来电话说,吕已答应把机器卖给别人了。   放下电话,还没离身,又响了起来。我拿起,是瑞霖:“芮经理,我瑞霖。” “我知道。”“听袁峰说你们打算开个煤场,也算我一个。我什么都能干,铲煤 轧煤都行……”   我把情况告诉了她。   “你真的不想干呀?”   “嗯。”   “芮经理,你不会是想着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呀。我觉得根本没必要。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呵呵呵。”我能听出瑞霖在捂着嘴笑。   “瑞霖。”   “嗯。”   “抱歉……”   她打断我:“那是我自个愿意的,不关你的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真庆 幸把人家钱还了,要不真成恩将仇报了。”   “……”   “芮经理。”   “嗯。”   “我跟小孟商量好了,不打算在公司干了。你要是不开煤厂,我就得另想办 法了。芮经理,你不开煤场开个别的也行呀。你知道我,跟那些人一天都待不下 去。”   “霖霖。”瑞霖母亲在喊瑞霖。   “哎。”   “吃饭了。”   “噢。我去吃饭了。你决定了给我打电话。”   放下电话,一个人在那里坐了会儿,起来,拿出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 人字,贴在桌子正前的墙上,然后从书架上把那些有关心理、思维、精神的书一 一取了下来。人是什么?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要找出头儿,脑子里的这团乱麻 我想会梳理清楚的……   月底去单位领工资,城区煤场已是面目全非。厂房凉台拆得一干二净,过来 过去都是带着头盔的建筑工人。推土机举起满满一铲子渣土,倒进沙土车的车厢 里。   瑞霖没在。   我领了工资下来,见武军媳妇在训斥孩子。孩子上学前班,哭得跟个泪人儿 似的,老高给拍打着身上的土。我抚摸了下小家伙的脸蛋,问咋了。武军媳妇怒 气冲冲地说:“怂娃能笨死!你看脸上叫抠得。那个娃打架,他上去帮忙。人家 一伙伙反过来打他,那个娃反躲得老远不管他。”武军媳妇说着拿指头朝小家伙 眉棱上一戳,“以后你再管闲事试火一下!”武军站在一旁:“打得不亏!叫你 念书去了,是叫你跟娃娃打架去了?”武军娘说孙子:“你帮人家娃娃哩,人家 娃娃咋不帮你?以后再少管闲事!又不是你哥你弟。今日你妈说的话都记住了没 有?”孩子只顾哭,也不说话。老高忙替孙子回答:“记住了,记住了。”武军 娘说老高:“吃完饭送娃去把那几个娃寻一下,好好收拾上一顿,要不以后天天 欺负哩。”老高刚说了句都是娃娃家,武军媳妇一把拉起儿子:“吃了饭我送娃, 我去寻去……”   后来的事,就不细说了。   1)、瑞霖辞职了,在县城开了间服装店。家远的职工到县城来,常去她那 里歇脚喝水。第二年五一她和小孟完了婚。   2)、裕旺和香叶承包不到仨月就承包不下去了,最后承包给了外面的人。   3)、单位收入锐减,工资减半。后来基建集资,不集资的人下岗,包括内 退人员。大部分职工因此下了岗。盖了三座楼房,卖房收入给大家买了一年的养 老保险便一文不名了。公司费用和现有五个管理人员就靠门面房和盘桓、麋苑两 个煤场的租金开支和发1999年时的基本工资,岗位津贴,防暑降温什么的全部取 消。   4)、2012年12月,丁局长任县移民局局长时,挪用移民安置款装修办公楼 被免职。   5)、2013年6月,吕拄国任县交通局局长时,盘桓观附近的文仙峪桥坍塌, 从中查出贪污,判处有期徒刑6年。他被纪委带走的第一时间,就有人把这个消 息告诉了我。   6)、国家治理农村三乱,双口镇土地所撤销,跟莘池、马葭三个乡镇合为 一处。相卢忠调去了外地,老侯退休,小王临时工被辞退。   7)、裕旺赌博借高利贷一百多万无法归还,跑出去躲债至今不知去向。   8)、陈伯2002年初退休,同年,祁经理病退。   9)、罗君亚跟吕拄国一起离开了公司,这回没去一个单位。罗君亚去了城 关小学,不久离了婚,跟一个房地产老板去了西安,随后生下一个男婴。   10)、徐文去南方打工,阎香叶接了他的文书。   11)、袁峰跟爱人去北京卖豆腐脑,前年在县城买了套单元房。   12)、陈沁姐给我寄了两本书,一本是她翻译的作品《五点钟》,扉页上写 了句:我想对你说的是,其实我最想做的不是英译汉,而是汉译英。另一本是她 的散文随笔《反来复去》。   13)、照丰的房子2010年在原址建成。   14)、县志写完后,省商贸局又让做渭河流域经济普查,继续写材料。三年 后回到了公司。   15)、彩琳越来越唠叨了:要写你就写些稀奇的,有趣的,谈情说爱的,现 在人爱看的。过来过去都是些爷爷孙孙、婆婆妈妈、家长里短、说东道西,我都 不爱看,更不要说旁人了……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