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朝圣   吴泽浩   镜中的我穿着西装,打了发胶。我想没人看得出我曾是个拾荒者。   我是从一个乞丐降为拾荒者的。西郊的河滨公路那一片流浪汉聚集地是一个 天然的斗兽场,所有的乞丐和拾荒者都定居在这儿。这里有树、有河,当然也有 野兽。在这儿获取地位非常简单,跟当上狼王是一个道理,需要的只有拳头和刀 子。然后你就可以埋掉上一任狼王——吃掉也可以。   戟哥已经埋了五名挑战者。前三名是他自己埋的,后两名便是两个想巴结他 的人干的差事,后来这俩人成了戟哥的走狗。我很后悔当初放弃了机会,否则我 也不会丢掉讨饭的破碗。   在我成为乞丐的第一个月,戟哥的一名走狗把他二十岁的儿子带进了圈子。 既然是走狗戟哥肯定打算照顾,可乞丐的名额已经满了,于是他指着资格最嫩的 我,说这么着吧,你们俩来场公平对决,单挑。说完他就像吃饱饭一样拍拍肚子 扭头走了。直到今天我还佩服他这一手。   我毫无犹豫地让贤了,几乎比那小子抽出菜刀还快。人是有弹性的,我很小 就明白。所以在任何时候人都可以变成畜生。一开始我便注意到走狗带着他弟弟 站在人群的第一排,于是立刻扫干净了捅穿那小子的念头。事情明摆着,如果你 遇到三头豺,绝不会只扑上来一头。我不是怕死,因为我没有大多数人那么想活 着,但我知道玩刀子是门技术活,这些业余的东西只会捅到你的大肠和股动脉, 这样你的血就像失了塞子一样喷出来,疼得要死。   我不想痛苦,当然也不想疼。应该说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避免痛苦。也许 正是因为这个我找不到工作。工作有什么好的呢?要按时上下班,像热闹城市的 一枚齿轮,似乎日子可以打印成一份份时刻表。每一个动作都要按计划来,任务 定时完成,你努力地把自己挤到时间隔里去。手头有的似乎不是沙沙流淌的时间, 而是一个个沙丁鱼罐头,要撬开一个盖子才能捞出一条鱼。   所以乞丐也许是真正适合要求不高的我的一份工作。我可以随意决定工作时 间,并且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拿来浪费。一天总能讨够饭钱,所以也没有什么 忧虑。就是冬天有些冷,好在可以去救助中心领破棉袄。完全没有痛苦,每天都 能看着夕阳下山。   可是我弄丢了这份工作。   与乞讨的权利一起失去的还有我习惯于用屁股捂热的长板凳。这些长椅白天 供情侣小坐,晚上就是乞丐们的床。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嘿嘿地嘲笑无知的 情人,椅子被我们的鼻涕唾沫粘过多少遍都不知道了——乞丐是不在乎床的清洁 的——那些人高高在上,看不清楚这个世界。   但我现在不是乞丐了,当然不能再有床。不过毕竟是顺了戟哥的意,好歹争 取到了一棵大香樟,比起那些靠着小树苗的底层人民我还是很知足的。   通常我会起个大早,趿拉着破拖鞋溜达去三环路,到的时候是早高峰。我端 着破碗一辆车一辆车地要过去,有时候一辆车可以跟上一个钟头。他们开不了车 也开不了门,我会朝升起的玻璃窗上唾口水。如果心情好的话,结束公路上的工 作也可以去住宅区和市中心转转,在那里哭娘总是会有人嫌烦的。嫌烦就会给钱, 我也就不喊,这是规矩。   拾荒者的工作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垃圾桶的数量总是比人少,分布得比人散。 而且你缠着一个中年妇女,时间久了她总会给你一个硬币,但你缠着垃圾桶它里 面的东西还是这么点。我就每天找点还剩下几口的盒饭或者半个馒头果腹,要不 就去超市门口守着等营业员清理过期食品。有时候觉得捡垃圾比讨饭少收了白眼, 也还算不坏吧。   我抖抖手表,匆匆扫了一眼时间,提起公文包出门打车。我其实不想原原本 本地回忆那些日子,但是过去就像一块黏在一起的麦芽糖一样掰不开。记忆如同 瀑布倒下来。   某个周二她第一次来,也许是刚刚发现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但她不同于我 们以及一般的行人,她是明显地带着目的而来,一种静谧的温暖。她撩起黑色夜 幕走出来,路灯光一下打在了她身上,如同一圈月晕。她轻轻地坐在椅子上,全 身似乎都染着光,像圣母。她的塑料袋倒出几十只塑料饭盒,鸡腿和牛肉的香气 把我们捏成流涎的饿狼。但我们竟然在她的好心前扭捏起来,一时间谁也没有探 出手去抓。她等着。还是戟哥第一个羞涩地拿起盒饭,接着我们一个一个去取, 流浪汉的集聚地第一次只有一片细细的咀嚼声。我忽然就意识到我们再自由再放 荡也不过是一群乞丐,只能蹒跚着索取。我想到了废品回收站的人,他就是这样 用一对钩子似的眼睛盯着我,然后抽出一张最皱的纸币拍到我手上。   以后的每个周二圣母都来,这悄悄地成为了我们的一个盼望。有时在她之后 还会来一个男人——各式各样的——那么他们就一起离开。男人或许是保镖,我 想。最常见的是一个平庸乏味的方脸男人,他总是站在后面不耐烦地敲击表盘, 像一条焦躁的狗。她一开始还对他温柔地笑,后来就不睬他了,好像确信自己已 经牢牢地拴住了他。狗一样的男人越发焦躁,经常早早的就到,匍匐在长椅子上。 我们在心里讥讽他,但由于他和圣母有着某种关联,我们也没有对这个可憎的男 人做出什么。   乞丐的梦不会持续很久,我知道她只是一名好心的女人,但这无法摆脱我对 她的痴迷。我也知道某种改变在我体内发生了。我等到所有流浪汉都离去了,迫 不及待地扒拉掉脏兮兮的衬衫,卸下油腻的裤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浸入河水中。 我觉得我必须洗个澡——哪怕饿一整天的肚子——我得好好地搓搓身子。以前我 也洗过澡,那时我全身浸没在河流里,只露出一个头,河水冲刷我身上的汗液, 只是这样,乞丐们便嘲笑挖苦我,放肆地大笑。但今天我必须洗个澡,身上的泥 垢压抑得我窒息。   水很凉,像一件丝绸包裹着我。我得去理个发,再去买一把指甲钳,这是顶 要紧的。我在心里决定努力去接近她,博得她的更多注意。她几乎成了我的信仰。 我突然明白了我需要一份工作,我是个年轻人,而且身强力壮,我能找得到活干。 总有地方要人。   我厌恶地套上酸臭的衣裤,坐在板凳上等夕阳。乞丐们总是傍晚的时候回来。 我好好地发了很久的呆,这大概可以当做一场告别。早来的乞讨者们完全认不出 我了,我的气质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们只瞧着我的衣服投来狐疑的目光。 至少我不再像一个乞丐,我想,他们只会认为我是一个失业者。   我得到了一份侍者的工作。餐店很小,所以我又被要求洗盘子。这样一来我 等于做了两份工,但是只有一份薪水。不过我不在乎,侍者的工作服能够让我丢 弃那件乞丐服,工资能够好好地打理我自己,打理干净。我吹着口哨为客人端上 酒菜,从厨房到达餐桌的路程足够我跳一段舞步。我不喜欢跳舞,但是我觉得为 了她我应该学会跳舞。洗盘子其实就是用海绵打出泡沫,泡沫边刮着光,像月晕。 一颗齿轮穿上转轴并且通了电,它也能欢快地吧嗒吧嗒地扭动。   以前的画面总是不断地浮现,像一部不断重播的电视剧,而且开启开关不在 你手里——它通常说出现就出现——她的面孔并不清晰,也许是路灯光不足以照 亮她的脸。但是我总能意识到那是张精致的脸。她是圣母。   这些年的周二我总是在那儿躲在树后偷偷瞧她,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是 有什么关系呢?她有一颗博大的爱心,她是高贵的。   终于,我变成了现在的我,一个正常工作者,拥有一套房,熟读古典文学并 且精通舞蹈——当然是为了她,我自身还是没有任何兴趣——我正坐在的士上忐 忑不安地准备去接近她,请求她的瞩目。也许我只是想请她去跳一场交谊舞。   她在那儿,和以前多少次都一样,不同的是我走了上去。她一双白皙的长腿 微微斜放,我的心跳加快了。她看见了我,跨上皮包,踏着高跟鞋走在前面。我 们之间似乎连着一根狗链,我不由自住地拖动脚步跟上去。她是什么意思?我的 脑子乱糟糟的,心慌,这样会不会太不敬,或者冒昧?我胡乱地想。她不时地回 头朝我妩媚地笑,这里的灯光强些,我发现他没有我想的那么美丽端庄,似乎多 了一丝妖媚。   我们走进一家宾馆,她很熟悉的样子。套房的灯光是粉红色的,像一枚挑逗 的乳头,我不自觉地热了起来。她现在距离我近得不能再近,声音娇媚的说要先 洗个澡,我不可遏止地搂住她。于是她解开衣服,露出雪白的一对乳房,一只冰 凉的手就去摸我炽热的下体。我们倒在席梦思上,如同一人。   事成之后她没有特殊的表示,只不过像是抽了一根烟而已。她耸耸眉毛,问 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的一切种种脱口而出,我要告诉她我就是得到她的爱的流浪汉中的一个, 她是我的信仰,我永远记得那些夜晚她淡雅的身形。但是她的第二句话把我噎住 了——或者说是我呆住了。   她说:“八百一晚——知道的吧?”   “什么?”我一片空白。   “一次八百。”她白了白眼,换了一种说法,颇为不耐烦,“现金。”   我笑了出来。她是个妓女,对,她是个妓女。我爬起来穿裤子,从包里掏出 一千给她,离开了宾馆。   外面起风了,有点凉。我觉得自己只是个壳子,有种恍惚的意味。真荒诞, 我默默地想,裹紧了衣服。我曾经接受她的施舍,但是现在我是她的顾客。   现在我是她的顾客。   想明白这一点就好了,我开始回忆她的肉体的味道。很细腻,湿漉漉的,像 是一根木桩杵在沼泽上,慢慢地陷进去……我还会再光顾她的,我是她的顾客。   风更冷了,干完体力活就有些想吃面。三环附近一家店的拉面挺不错,那个 老板娘足够漂亮,而且风骚。   我慢吞吞地走着。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