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杨秋成的葬礼   王庆晓   杨秋成是杨凡本家的一个堂叔,长年在杨花镇里教书。大概是爱使小聪明之 故罢,镇里的同行、亲友提起此人每不免摇头慨叹。他出车祸的消息传进杨凡的 耳朵里是在一年秋季的一天的晚饭时刻,当时杨凡正在他所就读的北京一所研究 院的餐厅里就餐。从妈妈的电话里得知这一信息后,一股莫名的惊异从杨凡心底 涌出。——说句实在话罢,他对这个堂叔原本也没有好印象。——他向妈妈追问 车祸的细节和堂叔的现状,妈妈只是闪烁其辞道,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生死不 明。挂断电话后直至当晚深夜,杨凡内心的不安就像一块浮在水里的梧桐木,无 论如何都按它不下。“在镇里的那条公路上骑车或开车一定要加倍小心,不能稍 有疏失。”这不正是堂叔一贯所宣讲的生存哲学吗?他却偏偏酒后在那条“杀手 之路”上触犯“兵家之大忌”。杨凡一整夜没有睡踏实。   第二天一早,杨凡又接到妈妈的电话,却是要他奔丧了。——其实他的堂叔 在前天晚上被卡车碾压之后就当场毙命了,妈妈昨天之所以对他隐瞒死讯,是因 为不想让他从大老远回去。可是他的爸爸基于和睦家族的考虑,最终还是要他回 家。尘埃落定之后,惋惜占据了杨凡复杂心理的主流。无论如何,这位曾经教过 他的化学老师的音容笑貌已化作过眼云烟;那熟悉的化学字母、丰厚的薪水和强 聒不舍的说教也不得不随之作古。   收拾好行装后,杨凡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到达杨花村时,已是夜里八点多钟。 当他静悄悄地走在村边的这条柏油路上时,并没有感到恐惧。不远处就是村口超 市门外的路灯,明晃晃地照亮一圈黑暗,却不管圈外的游魂在怎样地飘荡。一辆 客车从不远处呼啸而来,杨凡敏感地迈到柏油路的最边沿。曾几何时,堂叔也提 议在人流密集的几个路段安装减速带,以防止不断发生的人命案;在那时,他大 概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也将成为这条路上的一只冤魂。回到家中,杨凡发现妈 妈和弟弟都在厨房里等着自己。爸爸白天帮助料理丧事,忙了一整天,自去睡了。 杨凡边吃鸡蛋面条,边听妈妈和弟弟详述事件的始末。   事情是这样的:   前天晚八点左右,杨秋成从镇里一个李姓朋友家里喝完酒后,骑电车沿公路 返家,时小雨。快到村口时,因酒喝多了之故,凉风微雨拂其面,使其连人带车 摔倒在人行道以里的白线上,不再动弹。然后陆续有行人从旁经过,却都惮于引 火烧身,没人上去搀扶一把。后来邻村一经过的行人良心发现,从本村张罗几名 汉子,前往营救。到时,却发现卧倒的人已被卡车碾压过,尸首不复完存,遂报 警。警察到来后,将尸首和电车收拾好后,送往县城的一个太平间,并用死者的 手机联系上了他在市里工作的大儿子杨清。杨清驱车直奔县城,并电话通知家中 的妈妈和在武汉读本科的弟弟杨志云。杨太太接到消息后,极为震惊,且半信半 疑。他央本家几个近亲直接去镇上,找到了那位李姓朋友的家。时深夜,叩其外 门,大呼之,终无应声。——照当时情形来看,李氏夫妇显然已有所风闻,却因 害怕而龟缩在家。——杨太太等几人无奈,只得返回家中等音讯。第二天上午, 杨清和杨志云一同护送杨秋成的尸首返回家中,杨太太如梦初醒,被几个妯娌搀 扶着痛哭不已。   弄清了事件的始末,杨凡又是一番慨叹。不是慨叹世态的炎凉,而是慨叹, 以堂叔之精明,竟会在这个细节上犯如此愚蠢的错误,开这么大的玩笑。他忘不 了堂叔每每在人面前吹嘘自己的中医养生理论:身心调和为长寿之纲。攻身者, 合理饮食也;攻心者,顺气怡情也。果能如此,虽岁至耄耋,犹健步如飞。冰冷 冷的事实却让这样的说教变灰而至于黑色。它仿佛在反讽一个刚过知天命之年的 人,没能逆料天命之常,转而沦为折翼天使。   第二天早饭后,杨凡由爸爸带领着,前去吊丧。杨秋成家住另一条胡同,但 也不远,刚转弯进去,就发现那门口白布飘飘,三三两两的人们在内外穿梭。杨 凡开始酝酿自己的情绪,他生怕自己在公众注视之下,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进 入院中,发现一口大棺材在堂屋的正门前放着,其正前方竖立着堂叔那熟悉而陌 生的遗相。四处都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幼的,烧火做饭的,主持礼仪的, 堂哥杨清和堂弟杨志云则头裹白布低头跪坐在棺材的左首位置。顾不上许多了, 杨凡上前行跪拜之礼,一股莫名的悲伤从心头涌出,使他口喊叔叔垂泪不已。然 后被本家的一名妇女拉了起来。杨凡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都落在了杨太太的眼 睛里。杨太太知道,眼前的这个侄子原本和丈夫之间有些过节,当看到杨凡并不 失礼数时,又不禁流出了眼泪。   杨凡从杨太太手里接过三条白布系在头上和双腿上,和她说了几句热心肠的 话后,就开始随哭灵大军前往老祖庙进香了。因为血缘关系近,杨凡和他的弟弟 被安排在了队伍的前首,仅次于杨秋成的两个儿子,杨凡感觉挺自豪的。前面端 木盘子的统帅是个白面瘦子。除了他之外,杨凡算是队伍里的第三号人物,他的 弟弟是第四号,再后面便是三人一排的男人帮,妇女们则与男人帮岔开一段距离, 一竖儿排在队伍的末尾。戏曲一般的哭声响彻街头巷尾,吸引了许多围观的村民。 行军过程中,男人帮里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的打火机从口袋里漏掉在了地上,后 面一个短平头随着哭灵的节奏拖长了声音低声喊道:“前面的人儿……你的打火 机掉了……”蓬头垢面的男子则以同样的口吻回应道:“那个打火机没气儿 了……”   行军路程并不长,向北出了胡同口,再往街心一折便是老祖庙;可是由于行 军速度缓慢,一离一返的哭灵时间也有二十多分钟。这二十多分钟主要是被队伍 首尾的肖子贤女给占去了。当杨凡走完整个流程在东屋门口站了好一阵子后,才 知道还有最后两名哭灵的妇人徘徊于家门之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依依 呀呀的“姐夫”声和“舅舅”声从外面传来,不一会儿,便看到一个中年的长脖 子和一个青年的肉墩子一前一后蹒跚而入。前面的长脖子一身便衣,只额头上系 一条白布,风尘仆仆,形容枯槁,哭得泪落连珠子。杨凡心下狐疑,私下一问, 原来是堂叔的那位李姓朋友的媳妇。后面的肉墩子一身白孝衣,披头散发,涕泗 交流,乃是杨秋成的外甥女。这两个人在杨秋成的遗相前跪哭不起,被人劝了好 久才勉强站起来。   当天是出殡日,前来上礼的宾朋几近断绝,然而过了不久,又有一拨儿四个 人来到。杨凡一看,全是熟悉的面孔,因为他们正是曾经教过他的镇初中的老师。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们却发型、神态、衣着、走姿全没有变化。秃顶的地理 老师依旧干抽着鼻子迈着八字步,语文兼音乐老师仍然是浓发加糟糠脸,数学老 师一副刚从麦秸垛里钻出来的样子,办公室会计则是穿一身淡色西装挺着个大肚 子。他们进来和相熟的人打了招呼后,地理老师上前进了四百块钱的礼,并和老 头子司仪谈了几句话。司仪将右手比划着做介绍状,抬高嗓门献词道:“下面是 镇初中的教师代表前来吊唁,对杨老师的不幸逝世表示沉痛哀悼!一鞠躬!二鞠 躬!三鞠躬!四鞠躬!”鞠完躬后,这拨儿人便撤出了。   不知不觉临近中午,送殡的时刻已然到来。随着杨清杨志云哭声的响起,哭 灵大军齐刷刷跪下,戏曲般的声调又此起彼伏起来。只听司仪一声令下:“快把 两个孝子搀起来!”杨凡与其弟弟及其他两个后辈便双双把两名孝子架了起来, 在端木盘子的白面瘦子的领导下,正式启程。这次的行军路线是,哭庙折回后, 把棺材抬出家门,前往坟地。因为丈夫死得惨烈,杨太太决定,送棺时畜力机力 皆不用之,而恢复多年前的人力。八条汉子分侍棺材两侧,一人手持木杠的一端, 已蓄势待发。等哭灵大军返回行叩拜之礼将欲起身时,沉郁而响亮的哀乐声骤然 响起,——原来是四名吹手手持唢呐、笙、梆子等乐器在人群中演奏了起来。渐 渐地,他们迈着八字步使劲地吹着、敲着跟在送殡队伍的末尾走出家门。“一二 三!起!”在司仪的指挥下,一千多斤的棺材被八条汉子扛了起来。由于力量分 配不平衡,强劲的吆喝声不断响起,尤其是过家门时:“等会儿!我这儿受不了 了!”“左去点儿!左去点儿!”“右拐点儿!右拐点儿!”……   白花花的送殡大军护送着棺材盒子和两只花圈向北出了村口后,一路向东, 穿过两边长着杂草和槐木的小径,到达此行的目的地。那是绿油油的麦田间一口 又深又大的矩形坑,其东面一侧是高高的土堆,上面伫立着七八个手依铁锹的汉 子。按杨花镇习俗,送殡队伍中的女性是不得靠近坟地的,只能在地头的小路上 远远地观望。等扛棺的汉子先进入田间后,杨凡等人便架着两名孝子步其后尘拖 拖拉拉来到坑边。扛棺的汉子放下沉重的担子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已经 累得满头大汗了。杨凡等人也终于放下了两个孝子,解放了自己的臂膀,一路搀 下来把他们的胳膊都坠酸了。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象征着入殓仪式的开始。那是一个年轻人正手持一 根长长的竹竿,挑着一挂坠进坟坑里的鞭炮大鸣大放。据说这样可以驱散坟坑周 围可能存在的邪气。鸣放完毕后,司仪宣读入殓词:“杨老先生请听着:您的肖 子贤女已为您披麻戴孝焚香祷告!请您不必害怕,安心长眠!”在土堆上待命的 七八条汉子,开始七手八脚地扛起棺材往坟坑里放,由于力量失衡而引发的吆喝 声又作响起来。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杨凡好想看个仔细,却只能以礼随那些后 辈们叩首哭棺。把一口一千多斤的棺材用人力放进一口一丈多深的坑里,并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除了扛棺的汉子们要出死力外,站在周围的四五名业余指挥员也 费了不少唇舌,一面司仪还要高声诵读他的入殓词:“杨老先生请听着:您的肖 子贤女已为您披麻戴孝焚香祷告!请您不必害怕,安心长眠!杨老先生请听着: 您的肖子贤女已为您披麻戴孝焚香祷告!……”   棺材即将着底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响,好像是一支木杠断了,棺材的 头部“扑通”一声率先掉了下去。两三条汉子因身体失衡而坠落进坑里,其他汉 子也就惊得四处逃散。然而一条汉子正好滚落进棺材底下,还未来得及逃跑,整 个棺材已经就位,他便被重重地压在了下面。一股浑浊而沉重的吼叫声从坑底传 出,惊动了周围的人群。包括杨凡在内的哭棺者们纷纷站起来上前探头窥视,有 人以为是棺材显灵了,禁不住诧异地问:“怎么回事啊?”只听一时间愣住了的 司仪转而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混蛋跑什么!快点抬一下,把下面的人拉出来!” 逃散的汉子们被这声音镇住了,赶紧下到坟坑去,掀的掀、抬的抬,总算把人救 出来了。还算幸运,那汉子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并无大碍,土头土脑地歇坐在麦 田间直骂“晦气”。   依照习俗,棺材进坑后,两名孝子要各抓一把黄土撒进坑里。然而由于发生 了这个意外事件,司仪临时决定每人抓两把。撒完黄土后,汉子们在司仪的指挥 下拿铁锹动工埋人。后辈们本应在两名孝子的带领下叩首哭棺,但是为了让他们 多看亲人一眼,司仪允许他们跪着昂首目睹这最后的时刻,而不必埋头。一拨儿 汉子掘土填了好一阵子,累得额头和光着的膀子上结满了汗珠,还是没有把凹地 填平,——毕竟那坑不是个小坑。换了一拨儿汉子,才算堆起了一个大大的坟头。 烧完纸,将两只花圈在坟头面南位置安放之后,这次的葬礼也就接近了尾声。司 仪站在花圈前面对着坟头一本正经地敬了个礼后,时间已经接近午后两点钟,人 群开始收拾东西撤退。   人群陆陆续续回到杨家,迟到了许久的午宴早已准备就绪。而其实能够入席 的只是外戚、抬棺的和埋棺的,本家族人则是没有资格的。连杨凡和其弟弟也不 得不拖着辘辘饥肠回自己家觅食去。由于杨太太家地方已经不够用,所以七八张 酒桌被安排到了隔壁鳏夫杨老五的院落里。等四五十口人在屋里屋外密密麻麻坐 齐之后,便有两名服务生端着木盘子开始传菜。不到一刻工夫,就把下酒菜上齐 了,鸡鸭鱼虾样样有。男女老少们委实饿了,在觥筹交错之间尽情地享用着各种 美食。没多少功夫,肉骨头和虾皮等物被扔得满地都是,引得附近的阿猫阿狗们 一路嗅过来大啃特啃。   原来在杨秋成遗相前哭得特别伤心的长脖子和肉墩子,被安排在了堂屋的同 一张酒桌上。长脖子喜欢一边喝雪碧,一边吃菜。这时,只见她一边啃着一个鸡 腿,一边讲话:“当时谁知道能发生这种事啊!要是早知道,说啥也不能让他回 去!”肉墩子听了这话有些气不忿,她好想把眼前这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骂一顿, 可是又不好发作。她喝下半杯啤酒,一道红晕泛上脸庞。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 婆子打破了酒桌上短暂的沉默,只见她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吞吞吐吐地说:“碰 见这样的情况……应该把别人送到家……不然出个什么事……岂不是会欠别人一 辈子的情……”长脖子装作没听到老婆子的话,顺下眼皮使劲地啃鸡腿上的肉屑。   下棺时被压在棺材底下的那汉子,是在院落东边的一个酒桌上坐着。这次的 破天荒的经历给他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使他并没有心情去享用桌上的美味。 一杯白酒下肚后,他的脸蛋变得黑里透红。此时,他正在和同桌的汉子们谈论着 该如何驱散身上的邪气。有人告诉他,晚上去找村东头的赵大仙就行,那人的巫 术已开始小有名气。下饭菜已经开始传上,这汉子吃了几口后,就把黑色的上衣 搭在肩膀上蹒跚着出去了。之后,院落里不断有宾客退席,没过多久,就只剩下 几个老头子在酒桌旁喝加了醋的素菜汤。不一会儿,他们也离开了。夕阳的余晖 的照耀中,只剩下一片残羹冷炙和酒肉的臭气……   夜里,杨凡随妈妈去杨太太家串门,一为安慰,二为明日的辞行。去了之后, 发现邻居五奶奶已经在那里。进了堂屋,对门香桌上杨秋成的遗相赫然在目,更 使白兮兮的灯光映射下的室内显得寒气逼人。互相问了好后,大家各在床沿和凳 子上坐了下来。经过几天的折腾,杨太太的面容憔悴了许多,杨清和杨志云也显 得在强打精神。不管杨秋成生前怎样,他毕竟做过杨凡的老师,加之做堂哥、堂 弟的平日里与杨凡的感情也不坏,见此情此景,杨凡原是戏谑的心灵要说没有受 到触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和堂哥、堂弟聊了一些工作和学业上的事情,不再 提这回的丧事。可是杨太太还是解不开着心结,哀叹自己命苦。   杨凡的妈妈劝慰道:“事情都过去了,还是向前看吧。还好两个孩子都已经 长大成人,若是像村东头赵二郎那样,在孩子尚年幼时就离去,你不是更命苦 么?”   “这话说得是,说得是。”五奶奶摘下老花镜,揉着眼睛,附和说道。   “秋成这个照片照得挺好,啥时候照的呢?”五奶奶忽而指着香桌上的遗相 问。   “那是三个月前照的。那时候他还总撺掇我也照一张呢,说是到老的时候 用。”杨太太说。   “我明白了。那是神鬼在唆使着他,也许他早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五奶奶若有所悟地说。   “我也感觉挺蹊跷,或许是如此吧。”杨太太又叹了口气,补充说道。   王庆晓   于2014年5月25日作毕,参加评奖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