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吮吸》   沈涛   蛋蛋小舌头一伸一缩,眼珠遛遛转,一身奶香与爽身粉味,什么到了嘴边都 馕,吮不出奶味,就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又哭,脸像拉不出屎似的, 憋的通红,奶奶就抱起他,巫婆念咒似的,呶呶不休。   蛋蛋的母亲已经很久都奶水不足了。她的乳房就像一根长老掉的丝瓜似的, 焉了。听够了蛋蛋无辜的哭声,有一次,她双手托起乳房,掐住,用力挤,乳晕 面积随之扩大,乳头坚挺、饱满,这样往蛋蛋嘴边蹭,蛋蛋衔着,哭声被一股股 的奶水掌控着,也是断断续续的,她就急了,骂自己没用,没奶你生什么孩子, 没勺子你盛什么稀饭,也哭,哭得比蛋蛋还委屈。   蛋蛋只吃人奶。   蜂房镇里的女人,只要是有奶水的,都被蛋蛋家人恳求过,借奶,临走时送 几包红糖,予以犒劳,于是,蛋蛋成了镇里有名的吸血鬼,只要是看到蛋蛋奶奶 拎着红糖,奔走于各家,人们都会不由来一句:“蛋蛋又要吸血了。”有那么一 阵子,蛋蛋母亲只剩下喝稀饭的气力了,她请来娘家孩子刚戒奶的表嫂,让她多 住几天。表嫂露出乳房,乳香四溢,蛋蛋像蚂蝗嗅到血腥味一样,吸了上去,小 嘴吧嗒吧嗒,没完没了,直到睡着。表嫂拔出乳头,看到蛋蛋脸蛋红润润的,像 西瓜瓤子。几天之后,蛋蛋母亲送给表嫂五十个鸡蛋,和几包红糖,都很高兴, 只是,表嫂临走时甩下一句话,她说:“狼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这之后, 蛋蛋就再也未吸过她的奶水,去请,她说腰疼,怕是以前做月子没做好,伤了元 气,不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蛋蛋母亲天生体弱,她的筋脉就像蓝水钢笔划得那般细弱。她走到路上的姿 态,就像一张纸漂浮在水面上。体弱间接导致她早婚晚育,一家人盼望的蛋蛋姗 姗来迟。当他们听到蛋蛋第一声哭声时,目光都集中在了下体,掀开尿布,见是 一带把子的,纷纷吁口气,平静了,就像一块沿边打转的硬币,终于落进了扑满 里。   蛋蛋父亲与母亲的相亲与鼻子有关。事实上,鼻子这一感官应位于感官之首, 因为,它直接连接着感受;而眼睛,它是一切现象之物的造就者,因此,可以把 它称之为现象感官。蛋蛋父亲与母亲的相亲,就是鼻子当了眼睛的家,按照他们 自己的话说,是“闻着对味”,而后,才是“对上了眼”。当然,这些都是他俩 打情骂俏的时候,说漏的。在那次相亲中,当媒人问及双方对彼此的印象时,双 方同时给出一个反问。他们说:“人家能看上我吗?”媒人一听,明白了。媒人 说:“回去商量商量,选个合适的日子,订婚。”就这样,成了。在订婚酒席上, 蛋蛋奶奶有话说。她说:   “我家砸锅卖铁,也要娶这个媳妇,但我家有个条件,就是必须要生个男 孩。”   “生个带把子的,长大了,你就闹心了,现在男女比例失调,找不到对象, 怎搞哦。”有人劝说。   “那不成。”蛋蛋奶奶说,“找不到对象,我家也要男孩。我家这是独苗, 要续香火。”   听到这话,蛋蛋父亲不愿意了。他向众人解释说:“咱妈——”但这句话没 有成长,就夭折了。蛋蛋奶奶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他,甩了一个难看的脸色,蛋蛋 父亲就停下不说了,低下头,小抿了口茶,缓缓气。蛋蛋爷爷有病,家族遗传病, 死了。为了治疗这个家族遗传病,家底罄尽一空。但是,蛋蛋的祖上,是很富有 的,蜂房里的老辈们,都见证过他家旺盛的那一刻。现在衰落了,因为这个家族 病。真的衰落了,没留一毫余地。在荣耀之时,蜂房里的人,都是受惠者,大树 一倒,猢狲就散了。但是蛋蛋父亲没有被遗传上这个病,也算是家底罄尽获得的 回馈吧。要男孩一方面是想重振家业,一方面是想留个好种,延续下去,因此, 蛋蛋奶奶像砖头般硬的态度是有根据的。   结婚都一个月了,还没有任何变化的时候,两口子到没什么,蛋蛋奶奶却急 了,她认为不正常,之后,她便对动态很敏感。她观察蛋蛋母亲的乳房与臀部的 丰满程度,和走路的姿态,以及脸色,她认为脸色最能体现夫妻生活的质量了, 于是,她假装蠓虫进了眼,让蛋蛋母亲给她吹,使劲看了个够。这些均无明显变 化。没有变化,就是没有变化。怎么会没有变化呢?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在一 个凉爽、静谧的清晨,当她看到媳妇在厕所里长久蹲立后出来时,终于按捺不住 了,她抓起开满粉红色蜀葵花的花园里的一根竹竿,窜了进去,在马桶里找寻, 察找有无怀孕的证据。这一举动正好被蛋蛋母亲撞见了,后来,她在跟其他妇女 嚼舌头时,控诉她有“特别爱好”。在对“怎么会没有变化”实在不解的情况下, 有一天,她就问蛋蛋母亲:   “你的身体最近有没有什么变化?”   “能有什么变化?”   “就是说出现不适。像干呕、乏力,等等。”   “我没有着凉。我也没有拉肚子。”蛋蛋母亲暗示说:“你到厕所里也找不 到黄金。”   蛋蛋奶奶有些窘。但她还是在继续旁征博引:“你最近是不是特别想吃酸 的?”   “我不喜欢吃酸的,从小就是。我喜欢吃甜食。”   沟通失败了。一直又持续了几个月,几个月之后是冬天。霜气很重,树木被 雾凇粉饰了。花草、屋顶和道路无一例外的一片白茫茫,太阳一照,银光闪闪的。 整个大地呈现出了另一种真相,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这一天,婆媳俩到澡堂洗 澡,在更衣间,蛋蛋奶奶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身体看,就像她长出了一条尾巴似的。 她虽体弱,但没有病,所以发育还算良好。她的乳房虽不丰满,但坚挺、有弹性, 就像一个倒扣着的肉色漏斗。她体形瘦削,皮肤光滑、白皙,细细的青筋凸现, 像一个青釉瓷瓶。就在她解乳罩搭扣时,蛋蛋奶奶看到她腋窝下的毛发很旺盛, 郁郁葱葱,像乱石岗上的杂草,随后,她像火车头般固执的认为,不孕是雄性激 素分泌过多,造成的。回到家,她买了减雄性激素的药,嘱她服下。几个月之后, 她的体质更弱了,棉花般的身体和蜡黄的脸色看上去,就像一张浸湿了的纸。现 在最重要的是,补。炖乌鸡倒吃了不少只,还是没怀上。几个月后的一个阳光明 媚的上午,蛋蛋奶奶买了几包中药,其中,有女性补肾的女贞子、熟地黄、淫羊 藿和菟丝子,还有改善生殖系统的益母草、地百合和槲寄生,等等。按医师配方, 熬成汤,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喝。结果是没有怀上。没有怀上,就是没有怀上。 接下来的方法是以西药为主,吃了各种品牌的孕子丸和排卵药。在此期间,肚子 没发生变化,家中却发生了变化,蛋蛋父亲变得懒言、不修边幅,蛋蛋奶奶动不 动就甩脸色、摔东西,忍气吞声的是蛋蛋母亲,因为,全家人都觉得是她的责任, 谬误成了真理,家就大乱了。院子里以前种着木槿、石斛兰、蜀葵和锦葵的花园, 也荒废了,厕所已经很久无人打扫了,奇臭无比,像腐尸嘴里散发出的臭味。在 这样沉闷的环境里,有时候,蛋蛋母亲胸闷得厉害,恨不能像美西螈那样,让两 片肺叶长在体外,呼吸个痛快。这样中药西药的折腾了蛋蛋母亲三年,在三年后 的一天,家人觉得实在无计可施了,终于,把目标转移到蛋蛋父亲身上。家人得 知,虫草鸭汤和红糟鸡这两样补品,可提高生男孩的机率,又补身子,又生男孩, 两全了,不容错过。这样补了一个星期,蛋蛋父亲又自觉禁了欲,准备放手最后 一博。   蛋蛋就是在这次战斗中诞生的。按照蜂房里“贱名者长生”的传统观念,于 是起名为“蛋蛋”。蛋蛋的诞生,就像在杂乱肮脏的矸石堆里撬到一块宝石,自 然备爱有加。他们对蛋蛋的爱,都爱得矛盾了,就像那句老话说的——“含到嘴 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蛋蛋都几个月了,还没有喝过奶粉,这就溺爱过 了头,直接培养了蛋蛋只吃人奶的恶习,因为,他们觉得,“人奶有营养”。后 来,奶水严重不足时,试着给蛋蛋喝过奶粉,饿急的蛋蛋衔住奶嘴,吮得有滋有 味,只是,在消化时,出现了问题。蛋蛋先是拉粘水,粘水上泛着泡沫;接着又 吐奶,奶水里夹杂着的凝滞的粘稠物在地板上四溢开来,地板上就像铺着一层梨 花。——这可是天大的事呀!随后,在蛋蛋的哭声中,蛋蛋母亲一把抓过奶粉, 倒进了垃圾篓里。   没奶就要表奶,这时,蛋蛋母亲的身体就像一部产奶的机器,扔进去原材料, 就出来反应物了,补品在蛋蛋母亲身体里只是暂时停留,就像杯子与水的关系一 样。蛋蛋母亲吃得油光满面,听到蛋蛋带有暗示意味的哭声后,都来不及擦嘴, 吃力地抱起蛋蛋,说:“来吸血吧,儿子。”奶就是血。这样只吃人奶也不是办 法,蛋蛋不喝奶粉,家里人就买了豆奶与米粉,豆奶与米粉和得很稀,蛋蛋用舌 头试探了一下奶嘴,没吮到奶味,嘴就不闭合了,用舌头往外顶,唾沫顺着嘴角 淌,随后,小脚乱蹬,小手攥紧拳头乱挥,接着,脸一红,哇哇大哭。又失败了。 失败了,狠狠地失败了。   只能接着吸血。   表奶的补品,蛋蛋母亲吃了不少,像通草炖猪蹄,田七、海马炖鸡,虾米粥, 鲫鱼奶汤,乌鱼通草汤,还特意多吃胡萝卜和豆质品,奶也补了不少,只是供不 应求。蛋蛋食欲旺盛,有一回,蛋蛋母亲感到被吸得头晕,就强行拔下乳头,蛋 蛋哭得歇斯底里,她心里即有爱又有怒,她想,哭累了,他就睡着了。但她还是 狠不下心,憋他几天,强制他喝奶粉、豆奶和米粉。蛋蛋醒来了,又哭,她的怒 气被母爱涤荡的一干二净,把乳罩推上去,继续喂血,蛋蛋上次未得到满足,这 次更变本加厉了。蛋蛋的哭声就像按纽,按纽一旦启动,她就身不由己了,她想, 等蛋蛋到不吃奶的时候,自然会不吃的。她的体质像圆石滚斜坡,往下滑得很快, 相反,蛋蛋却像皮娃娃似的,胖墩墩的,脸上的肉看上去都不像肉了,脸也不像 脸,像脸盆;他的小胳膊小腿很粗,粗得都分节了,像莲藕。   本来就体弱,现在被折腾得更弱了,再补,奶水也是时有时无。在这种情况 下,一天里,蛋蛋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把时间填满了。夜里无奶,更着急,依着 蛋蛋在一旁哭,蛋蛋母亲就在一旁小声地呜咽,哭声盖过呜咽,穿破窗户,与外 面皎洁的月光交织在一起,久久挥之不去,就像一只叫春的母猫漫步墙头。蛋蛋 奶奶用舌头弹上腭,发出“咯咯”母鸡下蛋般的声响,逗蛋蛋,蛋蛋还是哭,她 心疼孙子,就把自己干瘪的乳房掏出,递于蛋蛋,蛋蛋一口就衔住了,猛吸,哭 声也止住了。这无奶水的乳头,让蛋蛋过了把空嘴瘾,蛋蛋奶奶被吸得发痒,整 个身体就像一块威化饼干似的,发酥,她觉得又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笑了出来, 一把推开蛋蛋,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蛋蛋的额头,说了句谚语:   “吃瞎妈头,好扯谎。”   蛋蛋奶奶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给蛋蛋借奶水的。在旺盛时,蛋蛋祖上施了很 多惠,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虽说没落了,但旧恩还是残存的。借奶还算顺利, 只是,有奶水的女人少,借着借着,就打圈子转了。直到那次表嫂拒绝借奶之后, 蜂房里的女人纷纷封住乳房,不借了,说蛋蛋像狼,有些怕人。没奶水喝了,真 的没奶水喝了。那次她挤奶喂蛋蛋,是在蛋蛋悲惨的哭声中,所做出的无可奈何 地举动,蛋蛋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吃饱了,也吃累了,就睡着了,她也无力地 合上了眼,蛋蛋是熟睡,她是昏睡。   人家做月子只一个月,她打从蛋蛋出生,就没出过屋子,整天躺在床上。从 小她就喜欢养花,花园从那次荒废之后,她又打理了起来,种上了她最喜欢的菊 花。在房间里看不见菊花,她就把菊花裁下来,插在梳妆台上的玻璃花瓶里,菊 花的黄色花朵像一个握紧的拳头,只可惜,蛋蛋身上浓郁的奶味,掩盖住了菊花 的淡香。就在这间奶香盖住花香的房间里,有一次,蛋蛋发了三十九度的高烧, 挂过吊水后,高烧不退,啼哭不止。在那次挤奶昏睡过去之后,蛋蛋母亲心有余 悸,怕了,一方面也是不忍心摧残自己。就在这时,蛋蛋的哭声像波纹一样,愈 来愈大,最后喊得没力气了,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内容。她掏出乳房,让蛋蛋奶 奶帮忙挤。“这样会有效果的。”蛋蛋母亲说。蛋蛋奶奶揉挤出两滴,滴向蛋蛋 张开的嘴,嗅到奶味,蛋蛋的舌头这时顾不上哭了,直往外伸,于是,蛋蛋奶奶 把脸贴在蛋蛋母亲的胸口,使足了劲挤,像在吹气球。蛋蛋母亲感觉到疼的时候, 蛋蛋的哭声也止了,她就没有挣扎,忍着,两手却不听使唤,乱扒,玻璃花瓶被 打碎了,菊花一枝枝散落一地。她对站在一旁的蛋蛋父亲说:“你——按住—— 我的——手吧——”她像挤奶一样费劲地挤出这句话。蛋蛋父亲没有理她,他拿 扫帚扫去碎花瓶和残花,之后,他呵斥母亲住手。母亲看着他,挂着羊屎蛋般难 看的脸色,说:“孙子死了的话,我也去死。你不按的话,我就死给你看!”一 边是老婆、孩子,一边是母亲,他就迟疑了,在迟疑的过程中,他望着梳妆台上 的镜子,镜子反射出外面耀眼的阳光,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当他弯下腰时,反 光就顺利照到了墙上,墙上映出一束铜黄色的光芒,他按住她的手,觉得就像抓 了一团棉花,同时,他还闻到一股发馊的奶味。以这种方式挤了几次,奶水充足 了,蛋蛋也就健康了,这时候,蛋蛋家人注意到,蛋蛋拉的屎黄灿灿的,品质很 好,像南瓜粥。   蛋蛋奶奶与父亲心疼蛋蛋母亲,不忍心再让她挤血了,就找来妇女吹乳的偏 方,偏方是用一钱牛蒡子,加少许麝香,温酒小口送下。此时,蛋蛋母亲原本光 洁、白皙、瘦削得像一个青釉瓷瓶的身体,也被磨损了,就像一块被磨损的桌布。 她的乳头下垂的厉害,都快到肚脐眼了,而且又变了形,就像两个倒挂在藤蔓上 的葫芦。她的身体臃肿,像在开水里泡透了的银耳,四肢却很细,像竹节虫。肥 沃的大地就这样被糟践了!被糟践了,仅得到一丝怜悯。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在普 通的黄昏,蛋蛋母亲喝过偏方,仰靠在垫了软垫的床头上,把蛋蛋抱在胸前。她 感到飘飘然,像被风吹起的一张纸。“这一天也太累了。”她想。她闭上眼,好 像听到外面栖息在电线杆上的鹁鸪鸟的几声叫声,然后,又感到蛋蛋在挠她,于 是,她本能地把乳房递给他,响起蛋蛋重重的喘息声和吮吸的声响。她本想在蛋 蛋下巴下垫块破布的,但实在没有力气了。她听着吮吸的声响,吧嗒、吧嗒、吧 嗒,然后,会心地一笑,嘴角就扬了起来。蛋蛋突然放了个响屁。“这孩子,” 她想,“真想只狼。”然后,她的手平静的从蛋蛋身上滑下来,耸拉在灯心绒的 被单上。就在这时,蛋蛋小腿一蹬,拉了一泡稀屎,稀屎顺着她手的方向淌下来, 在手与被单接触的凹陷处停了下来,就像一朵在晚秋里砰然绽放的菊花。   蛋蛋父亲进来时,蛋蛋已睡着了。他首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蛋蛋父亲随 后看到一幅犹如虚空派画作般悲惨的画面。“这是怎么了?”一向不爱说话的蛋 蛋父亲喊道:“这个家是怎么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