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楼顶花园   作者:花椒   一   李晨提着花园垃圾扔到垃圾箱里,然后向小店走去。   一个女人走进店里,拿拿这个放下那个,还问这个多少钱那个是什么,李晨 坐在阴影里专心地喝着酸奶,一声不吭。女人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两人目光相遇 的瞬间,女人脸红了一下,李晨一下子捕捉到了,这本来是他的专利,没想到一 个女人也会这样,他马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他问女人:你要什么?   女人想买一箱牛奶和一筐鸡蛋,付钱的时候看到那箱新送来的芒果酸奶,她 问那是什么,多少钱,还说她母亲最喜欢吃芒果了。于是,女人右手提着一箱牛 奶和一箱酸奶,左手提着一筐鸡蛋,肩上还挎着一个特别大的皮包,李晨犹豫了 一下,问她住在哪里,要不要送一下。女人眼睛一亮,说了楼号,在小卖店的后 面,要拐好几个弯,走不少路。   女人说父母在这个院子里住,她每周都来,但第一次来李晨的小店,以前不 知道这有店,她每次都从前面那条街买东西,提着走很远一段路,还说,李晨人 真好,不然这么多东西就没办法拿回家。李晨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她看不 见李晨的表情,也听不见李晨的回答,她只是一味地说着,转眼,到了楼下,李 晨把东西放在地下转身走了。女人对着他的背影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他没回头, 只是摆了摆手。   李晨坐在店门口吃一碗泡面,阳光温暖,照在身上很舒服,人们都找有太阳 的地方,对面的花园里有很多晒太阳的人,刚才的那个女人正和父母坐在长椅上 聊天。女人回过头看到了他,似乎犹豫了几秒钟,便走了过来。他的那种紧张感 又来了,他低着头吃泡面假装没有看见她。女人蹲下来,与他面对面,他不知道 如何是好,面到嘴里再到胃里变成了一种与他无关的机械运动。   女人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刚才谢谢你了,那是我爸我妈,我告诉他们刚才 你帮我,他们说你人特别好,总是帮助别人。   “人特别好,”这几个字强烈地刺激了他,他想起陈芬第一次看见他时,也 是这样说:他们说你人特别好。那些“他们”是谁,他帮过“他们”什么,提东 西还是抱小孩,那些下意识的行为几乎在他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成了 院子里人们的共识,甚至成为了一些陌生人和他搭讪的理由,那些陌生人有男有 女有老有少有真诚地有戏谑地,他都不加辩驳,一味地笑着沉默着,偶尔会摇摇 头,却不说一句话。   那个吃泡面的机械动作好像一下子断电了,甚至他的筷子还停在半空中,筷 子上的一根面条慢慢地滑落进碗里,他的手还撑着筷子,仿佛在等着什么。他眼 角的余光看到了她光洁的脸和皮肤,她比陈芬长得好,笑得也更加纯净。这种笑 是毒药,总是蛊惑着他,让他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偏离了原来的轨道,胡乱撞击, 他有种强烈的撕裂感和疼痛感。他抬起头笑了,放下筷子,女人也笑了,踮起的 脚放下去,用手扶住门框,他拉过一只凳子,她坐了下来。她看着远处,又说起 了自己的父母,还提到自己有一个七岁的女儿,正在上小学二年级,她喜欢画画, 她每个星期天都要送女儿去一个画家那里学画。她说话毫无章法,东一句西一句 地,好像急于结束什么或者开始什么,那些飞快的词语和声音不停地飞进他的耳 朵里,与那些胡乱碰撞的器官共鸣轰响。   他说话了,声音缓慢迟重,仿佛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他问她:你吃泡面 吗,我给你做一碗。女人愣了,然后笑了,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摆 摆手说:我过去了,谢谢你啊。她向她的父母走去,他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吃泡 面。他有一种感觉,那个女人还会出现,像陈芬那样,最后慢慢走进他的生活, 他有种绝望,但心底的渴望又诱惑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联想着,漫无边际。   二   那女人叫邓芸,在一家商场里卖衣服,有时卖得好有时卖得不好,有些顾客 很难缠,挑三拣四地,最后还不买。她坐在李晨的店里絮絮叨叨地,好像和李晨 是老熟人似地。李晨不大吭声,只是在她的杯子里的水快没了时会给她续水,在 她问“你说是吧?”“你说对不对时?”他会点头表示完全站在邓芸这一边。邓 芸有时会问一点李晨的情况,比如,你在这个家属院里住吗,在哪幢楼,孩子多 大了?李晨老老实实告诉她,自己还没结婚,处过一个女朋友,后来跟人跑了。 邓芸为他可惜,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就是太老实了。   他的确是太老实了,陈芬也常这样说他,说完了拿手摸他哄他让兴奋、高兴、 呵呵地傻笑,然后把手心翻上来跟他要钱,这样那样的理由,甜言蜜语地,他总 是毫不犹豫地把钱包里的钱全部拿给她。陈芬把钱装进小皮包里,换上漂亮的衣 服,擦上脂抹上粉,扭摆着腰身出去了,说是去看地方,准备开个店,她不能老 吃白饭,她要为家里做点贡献。李晨从来没怀疑过那些钱的去处,也没有问过店 的事。他不指望陈芬为家里挣钱,只要她高兴,比什么都强。   邓芸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小店,像李晨这样,从楼上到楼下,不 用每天东奔西跑,也不用每天站七八个小时的柜台,说得口干舌燥,一个月才拿 一千多块钱,女儿学画就得80块钱,还要交房租水电费物业费,真地,要不是家 里接济,她真不能想像日子怎么过下去。邓芸说话的频率极快,那些字词争先恐 后地从她嘴里跑出来,却排着队,一点也不打嗑巴,字与字之间的逻辑和条理十 分清晰,李晨想像她卖衣服的时候一定是口若悬河,哪怕再不想买衣服的人也会 把口袋里的钱掏干,带着她推荐的衣服心满意足地离去。她真地想开个店,她说 话的频率眼角的炽热,都充满了对一个小店的憧憬,李晨想要是没有陈芬,而是 先遇见了邓芸,两个人一起经营这片小店,日子过得该有多么红火。   那种红火的情景仿佛真地在他眼前晃动、凝固发出熠熠的光芒,耀化了他的 眼,他的眼刺痒通红,沁出湿湿的泪来,他抹了一下眼睛,又一下,邓芸问他怎 么了,他说眼里飞了一个小虫,痒得很。邓芸凑过来,让他别动,离他很近,仔 细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哪里,里面什么也没有呀,她说话的口气扑在他的眼睫 毛上,他更加痒了,忍不住想用手去挠。邓芸紧紧地抓住了那只手,说你别动, 别动啊。猛地一下,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被翻转了过来,他紧张害怕,紧紧地 抓住邓芸的衣服,好像怕丢了一样。邓芸说,里面没有虫,也没有眼睫毛。说着, 她的嘴凑上去,帮他吹了两下。痒痒得又软软地,十分舒服。他说:你跟我在一 起吧,我们一起经营这个小店。   有两片红晕在邓芸的脸颊上飞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我结过婚,还带着孩 子呢。他大着胆子抓住邓芸的手说:我喜欢孩子。邓芸的脸伏在他的脸上面,他 能清晰地看到她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的呼吸,她匀致的皮肤和水一样的眼神,仿 佛陈芬正在用手撩拨他用嘴巴亲吻他,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气球,慢慢地充气变 大升向空中,漫无边际地飘着。这时,他看见陈芬站在云彩上手插着腰,嘲弄地 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手指头上上下下地剁着,好像他是一块烂肉,被她的手 指头一下一下戳烂,碎成块、沫、变成了空气,从高空中像雨一样滚落了下来, 他用一只巨大的盆子接住了那些块、沫和空气,架起了火,将它们熬成汤,一点 点地喝进肚子里。它们又聚在了一起变成了原来的他,缩在他身体的某个角落里 不停地颤抖、呻吟,绞动着他的肠胃。那里剧烈地痛着,他捂住肚子弯下身子去 叫了起来:痛,痛。   邓芸给他服了两片氟派酸,他好多了,可不敢再看邓芸,也不敢想刚才说过 的话,邓芸热切地说: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知道现在遇到一 个好人有多难。他知道遇到一个好女人有多难,他曾经以为陈芬就是那个他心目 中的好女人,上帝终于将她派到了他的身边。来得那么突然又让人禁不住地狂喜, 他的整个生命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所有的流言蜚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愿意为了陈芬付出生命中的一切。可陈芬视这一切如粪土,只有金钱才会让她 两眼发光,身体变得柔软、润滑,手指显得灵活周到,声音甜得像蜜,他则被融 化进她的身体里,被她随意地拿捏着把玩着然后扔在角落里,让他渐渐地熄灭、 干瘪,等待再一次生命的充盈。亲人的劝告朋友的忠言都化作耳旁风,吹过刮过 却不留任何痕迹。他从来不在意有关陈芬的任何传言,他只关注自己的意识和感 觉,欲望压制住了所有的理智和判断力,哪怕是幻像,只要陈芬在,幻像就不会 消失。他紧紧地抓住了邓芸的手,又说了一遍:跟我一起过吧,去我家。   李晨伏在邓芸的身上,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身体和意识好像都不是他的了, 一种对欲望的无限厌倦瞬间就击倒了他,他失去了重力一般从邓芸的身上掉下来, 跌落在床下。地板的坚实和广大一下子拥裹了他,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正 在感受大地的呼吸,他渴望融进地板的缝隙里,蜇伏在那里,不再面对女人。   邓芸伸出的手指触在他的肌肤上,颤栗、惊悸、恐惧一波一波地从他的身体 涌过,邓芸感受到了,光滑的身体贴紧了他,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上,他感受 到了乳房的丰盈和柔软,他的脸慢慢地蠕动着寻找着乳头噙住了它,大口大口地 吸吮着好像里面有无限的乳汁,他像一个饿极了的孩子,由于太用力,邓芸疼得 叫了起来,她想摆脱他,推他,可是被他更加用力地咬住了,他手脚并用,那些 原始的欲望正一点点复活,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他雄壮地贴住了她,疯狂地撞 击她,那杀猪般的叫声,仿佛他正在快活而绝望地走向死亡。   楼顶花园里,邓芸坐在茶几旁边喝咖啡,李晨躬着身子捡拾花园里枯萎的花 草和枝叶,大丽花和牡丹开出大朵大朵的花,缀满了枝头,五颜六色地,像是一 种色彩的拼贴,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一株高大的花椒树突兀地站在花丛里, 纷披的枝条伏在那些艳丽的花朵上,仿佛一个国王,正带着他的王妃们出游。邓 芸格格地笑了起来,李晨从花枝间探出头来问她笑什么,她笑着说出了自己的感 觉,李晨认真地看着那些花和花椒树,摘了两片花椒叶递给邓芸,让她尝尝。一 阵麻酥酥的味道沁进了齿根和舌底,她皱了一下眉却又欢悦地笑了起来:这种感 觉太奇妙了。   李晨的头上落了几粒花瓣和树叶,邓芸咯咯地笑了起来,摸着他的脸说:你 像个花神,真好看。   李晨的脸上窄下宽,尤其两个腮帮子肥大地搭拉下来,把整个脸的精气神都 缀没了,他一直为自己的这张脸而自卑胆怯,不敢接近任何女孩子女人甚至是动 物园的雌性猴子,他不敢看猴子那红红的屁股,那鲜艳的色彩和不合时宜的位置 总是给他无限的联想,长这么大,他只去过一次动物园,只看见过一次猴子的背 面,但那个画面给他印象深刻,在他浮想联翩的梦境里常常幻化成妩媚的眼神和 柔软的腰肢,撩拨着他让他蠢蠢欲动。   他粗暴地打掉了她的手,恶狠狠地说:滚出去,你这个贱女人!邓芸惊愕地 看着他,仿佛不相信刚才听见的话,他推了她一把,她打了个列且,腿碰在了那 只树根雕成的茶几上,桌上的咖啡晃动了一下倒在她的裤子上,洒了一地。李晨 又推了她一把,大声地骂她:臭女人,你不就是看上我的钱了吗?滚!这次,他 没有再松开手,一直拽着邓芸的衣服把她拉到了门口,邓芸来不及穿上鞋,就被 推出了门外,鞋和皮包随即被扔了出来,掉在地上。   三   一个多月后,邓芸的父母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晒太阳,李晨慢慢地蜇了过去, 向他们打招呼点头问好,老人们认识他知道他是小卖部的老板,还帮他们提过东 西呢,对他很有好感。父亲往里挤了挤给他让出一个空位,他坐了下来。父亲和 母亲争着夸他人好勤快,女儿邓芸老提起他呢。他们居然这么快这么主动地就提 起邓芸,似乎早已看穿了李晨的心思,对他和邓芸之间的暧昧早就了解得一清二 楚,那么,对邓芸被他扔出去的事也已经知道了吗?李晨试探着问了一下邓芸最 近在干什么,怎么好久没有见过她。父亲噢了一声,她忙着照顾孩子也没时间来 看我们,好像换了个工作,不卖衣服卖家俱去了,说那挣得多,就是忙得很,要 上全天,周末、节假日也不休息,都好长时间没来看他们了。没有等李晨再发问, 他们主动地说了邓芸上班的地方。   李晨走进了那家家俱店,是广东的实木家具,颜色厚重,透着一种古色古香 的味道。邓芸坐在一个书桌前专心地织毛衣,李晨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了咯 吱吱的声音,邓芸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马上站起来说:欢迎光临!等到人走近了, 她认出了是李晨,愣了一下,李晨转过头去,看向一个大衣柜,她的头转向另一 侧,看着桌上织了一半的毛衣。   另一个营业员走了过来,向李晨招呼道:你要买个大衣柜吗?说着,她介绍 起了那个衣柜的价格和材质,并问李晨家是新房子还是旧房子。李晨一直站在衣 柜前面,望着那厚重的暗红色,那里隐隐约约地透出他的身影来,他甚至能看清 邓芸的背影,邓芸已经走开去,到里面的套间给另外一组客人介绍家俱去了。   李晨站在那儿,一直看着柜子,对营业员的话充耳不闻,营业员介绍完了, 问了他好几遍,都得不到回音,纳闷地嘟了两句,走开了。过了一会儿看李晨还 站在那儿,就又走了过来,问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买不买家俱,不买就别站在衣 柜前面,我们还要做生意呢。就在这时,邓芸走了出来,李晨闷闷地说:多少钱? 我买了。   营业员的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问他家在哪里,要多大号地,就要这种三开 门的吗?就这种颜色吗?营业员一边说一边开起了票,李晨挡住了她,指了指邓 芸说:我要在她这儿买。邓芸听他要买家俱,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她拉不 下来脸让他在她这儿买,虽然她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但他的这句话一点也没让 她高兴起来,那个营业员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着李晨讨好地说:行,行, 在谁这儿买都一样地。   邓芸知道,如果今天她签了这张单,那个营业员会认为她在撬单,一定会在 老板面前告她的状,所以,她不会要这张单的。于是,她也说了一句:在谁这儿 买都一样的。   那个营业员热切地看着李晨,李晨却看着邓芸说:她是我老婆。   那个营业员啊了一声,嘴巴张开来怎么也合不拢,她转过头一个劲问邓芸: 真地吗,真地吗?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她开单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把发票推 到了邓芸的面前:既然是你们家买,自然由你来填单了。邓芸没有推辞,她坐下 来,问李晨要买哪一款什么颜色几开门地,李晨老老实实地说着,邓芸问送到哪 儿,李晨就送到咱们卧室。   那个营业员没有走开,就站在不远处,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脸上挂满了笑 意。邓芸站起来,开始给发货部打电话,说了送货地址。放下电话,把票递给李 晨,说:明天送货,可以吗?李晨点点头,问她晚上几点回家?邓芸看了看桌上 的闹钟,说下班以后就回去。他俩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对方,只是看着发票、 地板、桌子和那只闹钟。   李晨蹲在家俱店的门口看一群送货员在那里打牌,下班了,营业员们三三两 两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李晨仔细地盯着那些人看,想找到邓芸,但是,人太多了, 一晃眼的功夫,家俱店就关门了,两个保安正把卷闸门拉下来,说说笑笑地向远 处的车站走去。转过头来,棋局已经散了,那些送货员也四散开去,不知所踪。 李晨呆呆地蹲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公交车,始终没有看到邓芸的身影。   大衣柜送来了,送货员给李晨打电话让他到门口接一下,李晨说让邓芸接电 话,送货员不知道邓芸是谁,往公司打电话,说邓芸来不了,她只管卖货,又不 会装家俱。李晨闷闷地说了一句:那我不要了,你们拉回去吧。事情卡壳了,过 了好一会儿,送货员又打来电话,这次有了邓芸的声音,说:我来了,你开一下 门。   家俱装好了,工人要走,邓芸要跟着一起走,李晨拉住了她的胳膊说不要走。 当着工人的面,邓芸有点不好意思,更有点害怕,使劲挣脱了一下,情急之中抓 住了工人的衣袖,说:小郑,别走。   小郑就抡圆了胳膊质问李晨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李晨说你少管,她是我老婆。   小郑疑惑地看着邓芸,邓芸使劲地摇头,说:不是的,你别听他的,我要跟 你走。   最后几个字激怒了李晨,他扇了邓芸一记耳光,骂了一句臭女人,当着我的 面偷汉子。小郑也生气了,他一把抓住了李晨的手,质问他:你怎么打人呢?你 凭什么打人!李晨挣了挣,怎么也挣不开,小郑手指头剁在他的脸上:我告诉你, 别在我面前耍横,大肥脸!小郑鄙夷地说了一句,甩开了手。   李晨像是一团中弹的肥肉,一下子委软下去,瘫在地上。小郑拉着邓芸:邓 姐,我们走。邓芸却甩开了他的胳膊,过去扶李晨:你怎么了,快起来。李晨像 一摊被割得七零八落的肉,无处着力,邓芸半扶半抱地把他往床上拉,并对愣在 一旁的小郑说:快,搭把手。   李晨躺在床上,瞪大双眼望着天花板,小郑叫邓芸走,邓芸让他先走,自己 再呆会。小郑看看床上的李晨,又看看邓芸,有点担心地说:那你可得小心点。 邓芸点了点头。   门哐地一声关上了,小郑走了,李晨转过头来看着邓芸,伸出手拉住了她说: 对不起,刚才不应该打你,对不起,我总是想起以前的那个女人,我害怕再次失 去你,我害怕一样的情形再次上演。   想到以前的那个女人把他们全家人的钱都骗光,连八十岁老奶奶的棺材本10 万块钱都不放过,然后跟着别的男人跑路,这种痛苦足以让一个男人失去对所有 女人的信任,邓芸能走近他,两人在一起,已经像一个奇迹。他对邓芸的担心、 紧张、害怕,邓芸能够理解也愿意理解,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怪你,我 不是那样的女人,你放心,我只要跟你好,就会跟着你一辈子。这话像是一个定 心丸,李晨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闭上了眼睛,邓芸把头伏在了自己的手 上,听着他的心跳咚咚地震动着手指,对家的渴望慢慢地充溢了整个身心。   四   李晨突然坐起来,迅速地穿上鞋子上楼去了,邓芸也醒了,在黑暗中静静地 看着李晨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她也慢慢地爬起来,向楼上走去。她听到楼上的 花园里传来李晨的哭泣声,压抑、节制,像是被牢牢地困住了。她推开花园的门, 吱吜一声,李晨惊惧地转过头来看她,她穿着白衣的睡衣,披头散发,光着脚丫 子,走路轻捷无声,在夜色中看起来像是在飘,她向他走去,越来越近,长长的 手指触到了他的脸颊。李晨一动不动好像被施了魔法,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那手指抚去了泪珠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滑动着,抚摸着他的眼睛鼻子并把脸凑过来 贴住了他的,两只手指都长长地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李晨有一种透不过气来 的窒息感。他想要挣扎、叫喊,可是,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丝丝力气,连呼吸 都仿佛停止了。   邓芸轻轻地叫了一声:李晨,你怎么了?   声音极轻极低,几近耳语,李晨正在四分八裂的意识一下子聚拢来,他的身 体抖了一下,问道:你是谁?   邓芸笑了,松开手,把脸凑到李晨的面前:你说我是谁?   那模样极熟悉亲切,曾带给他无限的遐想和期望,他几乎以朝圣般的虔诚抚 爱着这张脸享受着它带给他的所有欢娱,可此时此刻,借着月色,他分明看到了 那背后隐藏的虚假和轻蔑,他一把推倒了邓芸,站了起来,指着她说:你是个骗 子,你就是来骗我钱的,你跟别的男人早就串通好了,把我的钱一点点骗光,你 是个贱女人,贱女人!你骗我钱,你骗我钱。   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李晨始终没有信任过她,那个女人的阴影总是挥之 不去,像个鬼魂一样横亘在她和李晨之间。她想到了退却,想要一走了之,一个 人领着孩子已经过了七年,再过完后半生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比现在每天被人骂 贱女人的好。   她转过身默默地下楼,倒在了床上,她想等到天亮就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 来。过了一会儿,李晨也回来了,上床躺在她身边,很快就打起了呼噜。邓芸转 过头看到李晨真地睡着了,仰面朝天张着嘴,仿佛一直就这样睡着,根本没有醒 过。她有点疑惑,刚才的那一幕是否发生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醒来时,李晨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满面笑容地招呼她吃饭。她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昨晚的痕迹。她试探地问他:你有没有梦游过?   李晨愣了一下,笑了:你是说我有病吗?   邓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有什么,许多人都有梦游的。她讲了他们一个 同事总是晚上起来到冰箱里找吃的,不管面包、肉啊、蔬菜啊都往嘴里塞,他妈 妈说他从小就有梦游症,知道他没醒,但又不敢叫醒他,就每天晚上在冰箱里放 点他爱吃的。说着,邓芸格格地笑了起来。   李晨也笑了,脸因为肥,那些笑容都隐在了肥肉里,无法伸展开来,反而给 人一种敦厚感,邓芸想,就是这笑吸引了我,他的笑容让人多么踏实啊。   你把你的东西搬过来吧,就放在这个柜子里。李晨指着新买的大衣柜说。卧 室里有打好的衣柜,买来的衣柜突兀地摆在窗边,像是一块赘疣,与整个房间的 布局特别不搭。   邓芸问道:你家布置得这么漂亮,是谁弄的,请的专业设计师吗?   李晨摇摇头:我爸他们弄的,我也不太懂,可能是吧。   李晨对房间的装饰风格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反而,房间的大而空阔给了他无 限的厌倦和疲惫,如果可能,他经常想如果只有一间房,只搭一张床,从开门进 门直接上床,生活该有多么简单。   邓芸问:你一个人住,房子都这么大,你爸你哥他们的房子一定更大吧?   李晨奇怪地看了一眼邓芸,目光一下子变得凶狠,邓芸的心一颤,不知为什 么,从昨天到今天,这种不安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她甚至有些害怕。以后的很多 天里,邓芸和李晨缠绵至深的时候,这种不安就会在心底一闪一闪地,好像是一 个警示灯在告诫邓芸。但邓芸想,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哪个人没有点毛病 没点脾气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就会适应的,她愿意为此多付出一点时间 和耐心。   邓芸把女儿婷婷领进了李晨家,女儿怯怯地看着李晨,李晨也看着婷婷,目 光游弋不定,婷婷往邓芸的身后缩了缩,好像害怕李晨。邓芸把她拉出来向她介 绍李晨让她叫叔叔,她小声地叫着,李晨的脸上浮起了憨憨的笑,他对小孩子也 很无措,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他怨邓芸,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都没准 备礼物。邓芸也很羞涩,她从来都很大方热情,女儿好像是她的一个短处;她没 法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与李晨聊天、做事,她的目光和心思总是在女儿的这 边,女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刻牵动着她的心,李晨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有些心 不在焉。   洗澡时,女儿趴在邓芸的耳边说:妈妈,我不喜欢这个叔叔,我们走吧,到 我们以前的家去。邓芸说叔叔是个好人,你处时间长了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 的人。女儿坚决地说:不是,他不是,他是大坏蛋!女儿说坏蛋两个字的时候恶 狠狠地,还说:我不住这儿,我要回去,我要去外爷家。女儿那么坚决,让邓芸 对李晨十分歉意,她说小孩子没办法。李晨笑了笑表示理解。   邓芸的父亲说:你这样住在李晨家里算怎么回事,你一个女人家家的,传出 去让人笑话,还是找个时间,两家大人见个面,把事定下来吧。   邓芸把父亲的话告诉了李晨,她有些难为情,好像在逼婚似的,可是,这也 是她心底的愿望,不管这样那样的不快,总的来说,对李晨她还是比较满意的, 第一眼看上去他的外形有些怪异,但他人好,乐于助人,在这个院子里是有口皆 碑的,父母都说,男人的相貌不是最重要的,对你好不好才是真的。还有一点, 他家的经济条件好,有那么大的房子,这对邓芸来说有一种无穷的吸引力,她东 奔西跑惯了,一直奢望有这么一套房子,能够安心地住下来,不用担心第二天租 金会涨,更不用担心房东告诉她要收回房子。   李晨沉默了几秒钟,虽然很短,但在邓芸感觉已经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这 件事情本来应该由李晨先提出来,邓芸提出来的话,李晨应该表现得欢呼雀跃才 对。李晨说:我配不上你。   这是明目张胆的拒绝,邓芸不明白了:那你让我和女儿住到你家来?   李晨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在一起?邓芸有些不甘心,她还真没想过和一个男人同居, 她以为这只是结婚的前奏,可以更深入地互相了解一下。   李晨很认真地说:就这样在一起,我觉得挺好的,这样你可以随时离开,你 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责任,我决不怪你。   邓芸笑了:难道你不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我们像一家人那样生活,我给你 再生个孩子。   孩子,像是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李晨有些黑黄的脸,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看 着邓芸,流出了眼泪,那光渐渐地隐没了,像是从白天到了黑夜。邓芸热切地说: 你没有结过婚,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李晨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说:我不配有孩子。说完,他去了楼上 的花园。   五   邓芸在一个下午走进花园,园子里寂静无声,树枝和花叶都一动不动,它们 仿佛在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邓芸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对它 们仪式的践踏。邓芸觉得周围有无数的眼睛在瞪着她,要赶她走,但她不怕,这 里是李晨的领地,这些树枝花叶都是他的,她是他的分子,他是她的男人,她有 权分享他的秘密和欢乐。她摇动那些花枝,纷繁的花叶无声地落了下来,有的打 在她的脚面上一动不动,好像一种沉默的对抗,她弯下腰去拾起那朵花,娇艳而 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她放在鼻子跟前深深地嗅了一下,哎,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 从某个深处探了出来。   她吓了一跳,往四周看看,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敦煌壁画,飞天神女们正在自 由地弹琴、飞舞,显得那么温暖祥和,根雕茶几上摆放着洁净高雅的茶具和咖啡 具。她煮了一壸咖啡,咖啡滚动的声音打破了园子里的寂静,所有的犹疑和不安 都被驱散了。   她拿起条箒和簸箕开始扫地上的落叶和花朵,那些还青绿的叶子还娇嫩的花 朵被拢在一起,她在花椒树下挖了一个坑把它们埋了进去,来年,这棵花椒树会 长得更加繁盛,结的花椒更多。   她坐在茶几旁织着毛衣喝着咖啡,阳光暖暖地从天顶上流泄下来照在身上, 她有种幸福的感觉,如果以后真地嫁给李晨,就不用去家俱店上班了,每天呆在 家里做做饭,打扫打扫一下家务,坐在这里像这样织毛衣、喝咖啡、晒太阳,日 子该有多么安逸。   李晨看到邓芸的一刹那间惊住了:你怎么来了?   天快黑了,李晨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和身形,只是一个晃动的鬼魅般的 暗影,如果李晨没说话,邓芸肯定以为自己在做梦呢,那个黑影只是梦中的一个 鬼影,或者一个贼。她没有想到,喝了一杯咖啡她居然睡着了,一个下午居然就 这样过去了,她的内心充满了歉意和愧疚。她急忙站了起来:我今天休了半天假, 过来收拾了一下花园,没想到睡着了,真对不起呀,我没做饭,你饿不饿,我现 在去做。   她说着急忙往外走,李晨伸手拦住了她,质问她:谁让你收拾花园的?这是 我家!   邓芸愣住了,喃喃地说了一句:当然,这是你家。这话没有一点逻辑上的错 误,现实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只是像根刺一样扎得邓芸浑身疼,哪儿哪儿都不舒 服。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像是一个寄宿者,总有一种被驱赶的担心和恐惧,现 在,它又来了,以如此坚决而冰冷的语气。   她不想呆在花园了也不想看见这个男人了,即使在夕阳下,她也能看到他那 个异于常人的肥大的脸颊,她以前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刺眼,此时此刻,她才发觉, 自己喜欢上的是一个怪胎,不但长得怪,性格更怪。她不要再和怪胎住下去了, 她要回家,她要接女儿,晚上搂着女儿一起睡,那才是她真正的生活。才一天没 见女儿,她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见到女儿。   但李晨的手已经牢牢地拑住了她,她无法挣脱,李晨甚至拖着她往前走了几 步,到了那棵花椒树前,花椒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麻酥酥的直沁进人的心里皮肤 里,她的嘴里甚至沁出了口水,她满满地咽了一口,说了一句:这花椒长得真好 呀!   她下午刚刚埋了一些落叶和落花在花椒树下,那里的土被翻动过的痕迹一目 了然,李晨转眼看到了立在墙边的铁锹和上面的新土,他再一次质问她:你在干 什么?你在挖什么?   即使在昏暗中,她也能分辩出李晨目光狰狞,他像换了个人一样,曾经的腼 腆、温厚、憨笑甚至冷淡都不存在了,仿佛从不曾属于他一样,他一把推倒了邓 芸,将她扔在了那棵花椒树下。邓芸倒在刚刚培过的新土上,她的身体将那儿压 了一个坑,似乎被浅浅地埋住了,她甚至有一种担心,身体下的土会一直陷下去, 直到把她埋进去为止。   李晨拿过铁锹开始挖土了,沿着邓芸的身体一点点挖下去,每挖一下,邓芸 都能感觉到身体的陷落,她的手扶着地,几次想要爬起来,李晨都用铁锹背把她 拍了回去,李晨真地要把她埋了,埋在这棵花椒树下,让她跟刚才埋进去的花朵 一起给花椒树施肥。   邓芸开始喊叫咒骂,她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楼下的邻居是谁, 她从来没有见过,或者见了也不认识。她后悔了,不该认识李晨,不应该来他家 里,不应该贪慕他的这套复式楼,他在第一次向她发火的时候,她就应该离开他, 在他动手打她一记耳光时,她不应该心生怜悯,留下来照顾他,在他不同意和她 结婚时,她不应该还心存幻想,小郑说得对,他有病,不仅长得怪异,心理更不 健康,不仅是萎缩还残忍,他居然因为她独自上了花园就要杀死她。她要死了, 她的女儿幸好没有来这里,女儿说得对,李晨是个大坏蛋不值得信任,她瞎了眼, 居然不如一个小孩子看得透。   她终于抓住了花椒树的树干,那上面有刺,但现在她顾不得疼了,这树干让 她有了支撑,她暗暗地用力,在铁锹再一次拍下来的时候她翻了个身,一下子就 躲开了,她拽了一下树枝,虽然很轻,但只需要这一点点力,她就站了起来, 那些花椒树枝被她挤在身后,扎得她很疼,甚至脸上也沾满了花椒刺。但现在, 李晨拍不着她了,树枝挡住了那把铁锹,他们俩面对面但隔着一棵花椒树。李晨 愣住了,握着手里的铁锹抡了几下都落了空,他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手里的铁锹, 再看一眼花椒树后面的邓芸。   邓芸在求他:李晨,别这样好不好,你冷静点,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说好吗? 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单独上这里了,我保证,我说到做到。她想我是不会 再来了,别说这个花园,这个房子,眼前的这个人,我再也不想见到了。但眼下 最重要的是要让李晨平静下来,他的心智、思想都完全失控了,陷进了疯狂、恼 怒的情绪,他无法控制自己。邓芸不知道他回复平常的点在哪里,温和、敦厚时 的李晨是怎么样的,他为什么会那样,现在为什么又会这样,这两者之间的触发 点在哪里,平息点又是什么,她拼命地想不停地说,她希望那些胡言乱语能够无 意中碰到那个点的撞针,让这一切都扭转过来。   咱们去吃饭吧,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烙饼,你不是最爱吃烫面饼吗,我现在 就去做,我今天给你放芝麻,你不是最爱吃芝麻吗?   李晨喃喃地说了一句:我要抹蜂蜜。   对,抹蜂蜜。他终于像平常那样说话了,邓芸的心微微地颤栗,她终于触到 那个点了,她试探地说:那咱们现在下楼,去做饼,你来炒菜。   李晨嗯了一声:我要做番茄牛肉。对,这是他最爱吃的菜,他喜欢烤牛排, 配西红杮沾糖,味道很特别。他手里还拿着铁锹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邓芸站 在花椒树后面,不敢走过来,怕他再次发疯,她只好继续说话:那你先去冰箱里 取牛肉,我去洗手。   她举起双手比划了一下,李晨好奇地看着她,脸上浮上一抹狡黠的笑意,她 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笑,她打了个冷颤,某种不祥的感觉从脊梁骨后面一点点爬上 来钻进了后脖根里。她的手还牢牢地抓着花椒树干,她此时希望这枝叶能够长得 更大一些,把她整个遮蔽起来,谁也看不见她。   李晨说:我要跟着你,不然你就跑了,你要去见那个男人怎么办?   哪个男人?邓芸有些迷惑了,李晨为什么发火,他到底在想什么?你在说什 么?我怎么听不懂。   李晨脸上还浮着那抹狡黠的笑,他把铁锹扔在了地上,向花椒树走近一步, 离邓芸更近了,能闻到他嘴里发出的一股方便面味,脸色在树枝的掩映下显得更 加斑驳迷离,像一团一团被分割开来的暗影,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离,透着某种 捉摸不定的游离感,让邓芸感到虚浮、害怕。   李晨的声音透过树枝传过来:我看见你们俩搂在一起了,他亲你摸你,你咯 咯地笑个不停,像个老母鸡。你们俩从咖啡厅里出来,你跟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 你说你要跟着他去过好日子了,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你还回 来干什么?你是不是又想我的钱了,那个男人是不是没钱了,是不是让你回来找 我要钱。你来跟我要啊,我有钱,我有的是钱。   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大把钱撒向空中,那些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他俩 仰起头来看着那些钞票,有几张落在树叶上,邓芸触手可及,但她没有动,李晨 还没有从失疯症中清醒过来,他还是个病人,她不能轻举妄动。李晨却将树枝上 的钞票拈起了一张,拿在手里,在邓芸面前晃动着:看到了吗,我有很多钱,我 一点都不在乎。说着他把那张钱撕碎了,又抛向了空中,那些碎屑像雪一样再次 落下来。他拈起另外一张撕碎扔向空中,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枝叶上的钱都 被他捡光了,他蹲下身子,捡地上的,仔细地撕碎抛向空中出神地看着它们落下 来,再去捡另外一张,他完全沉浸在这种钞票的游戏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忘 记了邓芸的存在。   邓芸悄悄地从花椒树后面走出来,绕过案几,看李晨正蹲在墙角那儿仔细地 搜寻地上的每一张钱,邓芸拉开门冲下了花园,拿起鞋和包飞快地窜出了李晨家。   六   天色越来越暗,满地的碎屑像是花瓣,李晨踩上去却听不到花叫声,那些纸 页只是发出老鼠般吱吱的叫声,鞋底因此有些打滑,好几次,李晨差点滑倒,他 转头四顾,偌大的花园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件,那个根雕做成的茶几、那张敦 煌壁画是花园里最醒目的两样东西,在李晨看来,它们一直是那么怪异,有一种 说不出的美和沉静,却又有某种对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它们和这套复式楼 一样,一直高高在上,俯视着他这个大肥脸,他这个没有女人喜欢的男人,所有 走近他的女人,都是为了这套房子,走上花园,她们欣赏的也是这块巨大的根雕 和一张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的壁画,还有那些精致的杯盏碗碟,它们看上去总是比 他更加实惠。   他想变成一棵树,花椒树,他想像那树叶有一种麻麻的味道,瞬间就迷惑了 他,他产生一种幻觉,陈芬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大方热情的笑着,伸出手要跟 他握手,他迟疑惊慌局促不安地伸出手去,触到陈芬手的瞬间,他的手抖动了一 下,仿佛烫着了,他来不及看伤面就被紧紧地握在了那只小小的女人的手里,那 女人甚至用小手指轻轻地在他手心里勾了一下,他更加慌乱了,抬起头看她,她 却快活地笑了,笑声像一缕轻风,一下子就吹开了他心灵上的那层白翳,他也笑 了,嘴咧开来,又赶紧闭上又咧开来,不知如何是好。   他滑倒了,那些小小的碎屑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前推动着他,他甚至滚 了两下,离花椒树很近。他看到了那个坑,一把匕首从花椒树根的一侧露出来, 他用手探了一下那刀,土质很松软,那刀一下子就被撬了出来。他掸掉了上面的 土,用袖子仔细地擦拭干净,它一下子就露出了特有的锋芒,在窗外路灯的映照 下寒光闪闪。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把好刀,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吹毛立断。 他刚拥有它的时候曾欣喜无比,不断地拿各种东西放在刀口下试,坚硬的柔软的, 个个都身首异处。他曾经想拿它来做什么,做什么都有点可惜,他甚至想这刀子 太锋利了,很容易伤人,他得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他把它放进了根雕茶几的抽 屉里,很理想的一个地方,来客人时还可以用来切水果。但一次也没有切过。   只是那次陈芬走了一个多月又突然回来时,他内心暗喜,以为陈芬后悔了, 他想装一下,质问她不是跟着那男人走了吗,干吗又回来,是不是被那男人甩了? 他以为陈芬会向他服软,或请求他原谅,向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出去跟别的男人鬼 混了。但是,他想错了,陈芬只是回来拿件东西,是一只黄金手镯,46克,花了 他将近2万块钱。她没有理会他的虚张声势,就冲着卧室的那个梳妆匣去了,拿 着手镯出来时还对他晃了晃,说:就当你是补偿我的,知道吗,跟着你这样窝囊 的男人,我损失大了去了,拿什么都补不回来,现在,我那男朋友还笑我呢,居 然跟你在一起,你的脸那么肥那么大,简直不像人脸。   陈芬还在往下说着,李晨的头嗡嗡地响了起来,好像有无数的苍蝇在他的头 顶盘旋,他用手往外扑了一下,但没有用,那种嗡嗡声更大了。他看到陈芬的嘴 一张一合,他听不到她说什么,只是看到她要往外走,他忽然扑了上去,一下子 就把陈芬扑倒了,他掐住了陈芬的脖子,叫嚣道:掐死你,掐死你。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清醒过来时,陈芬已经不动了,他探了探她的鼻息,的 确死了。他一点也不惊慌,甚至无限地踏实和满足,似乎这就是他要的一切,陈 芬再也不会离开他了,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去鬼混了,更不会再骂他畸形了。他 抱着她来到花园里,取出匕首,用手试了试它的刀口,皮肤立即开了一条口子, 血渗出来,他舔了一口,满意地笑了。他开始肢解陈芬的尸体,这是一个巨大的 工程,需要力气、耐心,还要沉稳淡定。而这些,李晨全都具备,他似乎早就知 道这件事该怎么做,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他甚至有种前所 未有的成就感,好像他长这么大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先是骨肉分 离,然后是骨节断开,颅骨、肱骨、膑骨、股骨被一一砍断砸碎,然后将每一根 骨头每一块肉和脂肪仔细地剁成碎末,把它们分装进一个个袋子里放进冰箱里。   从那天起,他喜欢上了清理花园,在花草垃圾里掺入一小袋陈芬的骨肉,每 天提下楼扔进垃圾桶里,看垃圾车将它们运走。他开车跟着垃圾车来到城外,一 次又一次看到垃圾被填埋,回炉,变成电能输向千家万户。   李晨将匕首放进衣服里面,下楼,开车去城外的垃圾场。离城几百公里远的 地方已经变得非常荒僻,一望无际的盐碱地上寸草不生,却有一个巨大的填埋场 和一幢二十层楼高的垃圾处理厂,那里灯火通明,各种机器在寂静的荒野上发出 轰隆隆的叫声。他把车停在远处,把钥匙扔在车上,慢慢地向填埋场走去。臭气 越来越浓,几乎让人窒息,他却张大鼻孔使劲地嗅息着,捕捉其中陈芬的气息, 三年零两个月十一天了,她的身体早已化成了粉末,渗透在垃圾的缝隙里,随着 垃圾车在城市里游荡,被最终填埋在这里,在阳光、空气、雨水的作用下,变成 碳水化合物,在下一条生物链上逡巡。   但她经常光顾李晨的梦境,在每一个清晨或夜晚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笑着闹着,漫不经心地抚摸他的身体,他颤栗、激动又恐惧和绝望。看着她慢慢 地在他身边倒下来,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她侧着头对他笑着,长发从左肩头披 下来,好像有风,发梢会被撩拨得扬起来,在他的身体上慢慢地拂动着,痒痒地。 他用手抓,但什么也没抓到,那地方还是痒痒地,他挠了又挠,皮肤都被擦破了, 还是止不住痒。他翻个身,陈芬从另一个方向向他侧过来,挠他,他仰面朝天, 陈芬就会浮在空中,离他的身体只有几厘米,但并不倾下来,两只手也不触到他 的,只是那么悬着,嘴咧开来,似笑非笑地。他翻身坐起来,陈芬又在他的对面, 好像没有下身,只有上半身,与他面对面,离得那么近,他的脸都不敢往前伸, 深怕触到她的。他下床,往楼顶花园走去。   根雕茶几的抽屉里放着一摞又一摞的黄纸,他拿出一小卷,用打火机点燃, 看轻烟袅袅娜娜地一直上升上升,他打开窗户,那些烟就窜了出去,他站在窗户 边嗅吸烟气,拼命捕捉陈芬的气息,他真地闻到了陈芬头发上那特有的洗发香波 的味道,还有衣服上薰衣草的味道,它们一如陈芬生前那样,诱惑着他,让他无 法自制。他好几次真切地看到陈芬回来了,她坐在根雕茶几旁边,两只脚搭在桌 子上,一边看手机一边嗑葵花籽,嘴里时而哼哼着流行歌曲。 他走过去,抚摸 她的头发和脖子,她仰起头向他笑一下又低下头去,他低下身子吻她,她迎合着, 他抱住她向她求欢,她敞开身子成一个大字。他掐住了她的脖子,使劲地摇她。 她轻得像一张纸片,毫无着力点,每一次摇动都变得虚无,与她毫无关系,她还 坐在那里,还看着手机屏笑,把葵花籽从嘴里吐出来,溅在他脸上,他用手去摸, 却什么也没有。他用手去拉她,把她放在自己的身上,心脏上插着那把匕首,她 的身体悬在匕首柄上,一点点挤压着匕首,那匕首慢慢插进他的身体里,血不断 地涌出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感和快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往 下踢蹬,双手也无意识地四处乱抓,那些垃圾倾刻间涌了下来,顿时,他被淹没 了,他看到陈芬化成了无数分身,她们像天使那样,伸出手拉他,他飘了起来, 跟在陈芬的后面慢慢地向远处飞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