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假面游戏   □毕亮   终于,肖菲忍不住抱怨,我连条狗都不如。又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 做了。卧房传来点击鼠标、敲击键盘的声音,王朗无动于衷,继续操作网站管理 平台,上传残疾流浪狗照片。   肖菲哭了,细声抽泣。   王朗说,朗诵一首诗歌给你听,好么!   拿手背揩净眼窝的泪水,肖菲说,我不想再做人流,都做两次了,我想结婚、 想把孩子生下来。   楼上有硬物坠落,碰触瓷砖地板,噪音刺耳。王朗说,我爸病了,得给家里 汇钱。再等两年,行吗。想到要借款,凑手术费,王朗如临大敌,抖手翻查手机 通讯录,他才发现混到二十七岁,能开口借钱的朋友,实在没几个。   暑热一浪一浪袭来,王朗翘腿枯坐歇椅边,后背热汗冷汗浸湿班尼路纯棉T 恤。他不时拿脚尖蹭地板,想去洗手间抽一支烟,或者两支。挪了挪脚后根,他 没动。   手术室米灰色的门紧闭。   父亲在里头,躺手术台,正被医生切割癌变的胃囊。廊道静得恐怖。王朗听 闻锐利的刀锋有节奏地切割脏器,他想到一只水鸟扇翅疾飞,轻巧地掠过绿迹斑 斑幽远的湖面。   王朗总能听到细微的响动。   大概已在缝合伤口,从门缝传来窸窸窣窣的扯线声。起身,王朗小腿一阵麻 痛,他轻慢地抖腿,直至痛感消失。   窗外是成排翠绿的法国梧桐。盛夏,有蝉鸣,没有一丝风。病房墙面挂式空 调呼哧呼哧喷出冷气,似年迈老者在艰难呼吸。王朗目视病床上沉睡的父亲,疲 倦、苍老、消瘦,似条只剩半条命的老狗。他在他们志愿服务的保护流浪狗爱心 机构,见惯了一条条遭人遗弃老得掉牙、病入膏肓的瘦狗。瞥了两眼蓝得灼目的 天空,王朗闭眼,忆起幼年,暴雨天父亲来官当小学、官当中学替他送伞、气温 骤降时为他送衣,但他并不领情。父亲醒了,痴眼望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 着他。   术后第三天,父亲要求院方换了间病房。不带空调的病房室内仿若大蒸笼, 王朗感觉一下跌入火焰山,浑身上下蹿跳火苗,热,闷,透不过气。   王朗说,爸,我去找医院换间病房。   父亲说,这里蛮好。   王朗说,谁调的病房,我得找医院讨个说法。   父亲说,省着点,没空调每天少花50块,你在深圳挣钱不容易。   ……   在深圳泥岗城中村租屋,某个台风夜,王朗将“空调事件”转述给女友肖菲 听。黑暗中他看不清肖菲的表情,但他感觉到了她情绪中夹带的阴郁。王朗后悔 提这件事。   肖菲说,当时你心里怎么想?嘴里喷出的声音又冷又硬,仿佛窗外的风和雨。   王朗说,我能怎么想,你告诉我。   肖菲说,起码你可以努力一点,想办法多挣些钱。过去你总说挣那么多钱干 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看,等到真正需要花钱,你就知道它的好处。   王朗说,一码归一码,扯远了你。   肖菲说,王朗你想想吧,做那个保护流浪狗的志愿者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 吃。有空你真该为家人多考虑,实际点,少干那些没用的。   他们安静下来,呼吸声此起彼伏。王朗幽幽地说,你听,有个女孩在哭?   肖菲说,哪有,莫想转移话题。   王朗说,真是个女孩哭。   肖菲说,鬼扯,不想说就别说了,睡,睡觉。反正你什么都无所谓。   王朗说,当真没骗你。王朗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就懒得解释了。他闭 眼,竖起耳朵,风雨中女孩悲戚的哭声真真切切。他想爬起床,循声寻找声音的 主人,却被沉沉的黑夜束缚翅膀、压得动不了身。   肖菲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她把租屋内她的化妆品、洁面乳,她的衣物,全部 收拾好,装入行李箱。她坐沙发榻,等待王朗下班归来。   天擦黑,王朗拎一盒生日蛋糕现身厅前。肖菲冷眼看他,抓住行李箱箱杆, 站了片刻,像是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她说,我不想一走了之,跟你道个别,我 们拥抱一下吧,最后一次!她张开双臂,森冷的双臂。   王朗说,你什么意思肖菲?   肖菲说,什么意思你清楚,我满二十六岁了,像你这样没心没肺,天天抱台 电视看碟,读那些没用的诗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房、买车,才能有个自己的 窝结婚。我不想跟你一起耗了,再耗下去我这辈子就完了。   王朗说,谁他妈稀罕你的拥抱。   肖菲拖起行李箱,迈步走。   伸手拦肖菲,王朗拉箱杆,滚轴停了。两人含泪僵持。肖菲决绝地走,滚轴 又开始前行。   王朗说,你走,走了莫跟上次一样,再他妈的回来。   肖菲说,王朗你觉得我还会回来么,到现在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她冷漠地走 出门,砰一声,把生锈的钢质防盗门关了。在还能看清人影的夜色里,王朗将生 日蛋糕悲壮地举起,预备摔,没摔。他想起李小洛诗歌中的句子:   我还曾经在从前的春天里   捏造过花朵,捏造过河边的青草   把春天堤坝上散步的人   捏造成幸福的情侣   让他们爱得没有退路,永不回头   ……   默默摆放蛋糕,王朗用打火机点燃生日蜡烛,许下心愿——他想肖菲回心转 意,回租屋,跟他继续过不受外界惊扰的二人世界。可回来的却是另一个人,那 个夜间发出悲戚哭声的主人——杨晓琳。   王朗和杨晓琳过得知足。   每天下班,他们坐地铁一前一后回到泥岗城中村租屋,择菜炒菜,淘米做饭。 有那么几天不愿做饭,他们就去楼下的川菜馆,点一份乌江鱼火锅,吃一顿“大 餐”。平时他们没有其它娱乐消遣,朋友、同事结伴去夜店或KTV唱歌,他俩基 本就宅在一室一厅的租屋,读各自喜欢的诗集、小说,或者打开DVD看盗版影碟, 那种欧洲文艺片、台湾新电影。该休息了,他们卧躺床榻,会聊起小说和电影里 的某个细节,闻着楼下飘来的烤肉串、生蚝的油烟味入睡。   半夜,有时是王朗,有时是杨晓琳,他们当中的一个会被奇奇怪怪的声音吵 醒。醒来的人会搡醒另一个人,问他(她),是什么声音?是男女骂架孩童尖利 的哭声,是男女做爱暧昧的喘息,是楼下醉汉摔啤酒瓶玻璃碎成渣滓的声音…… 确认完那些响动,他们再次入眠,直到清晨飞驰的地铁摩擦铁轨凶猛的噪音喊醒 他们。   呆家里,他们时常玩“假面游戏”。面具是杨晓琳从淘宝网购来的,灰太狼、 红太狼,也有纯白面具,可拿彩笔涂抹想要的画面,或书写汉字。他们捂戴好面 具,立马就成了另一个人。   “灰太狼”说,去,把床头柜那本诗集《偏爱》递给我。   “红太狼”说,反了你,自己拿。   又说,等等,灰太狼你先过来,帮我揉揉肩,还有,捏捏脚。   ……   某个无聊的雨天,杨晓琳掏出两张白色面具,一个用红色彩笔写“老板”, 一个用绿色彩笔写“职员”。她戴好“老板”面具,再帮王朗戴上“职员”面具。 她说,王朗,给你一个本色演出的机会。站起身,她抬手,食指气势磅礴地指向 王朗。   “老板”说,这就是你做的方案,你再看看,这东西拿得出手,你觉得拿得 出手吗?一天到晚捧个手机玩微信,对着电脑聊QQ、逛淘宝,混,混时间、混薪 水,你觉得你对得起这个工作、对得起这份薪水吗?   “职员”说,我这就去改,去改。   “老板”说,不想当老板的员工不是好员工,做人一要有上进心二要有目标, 上进心是态度、目标是理想,两者结合人才有前进动力。这些话你好好琢磨琢磨。 去吧,回来,做事多用点脑子。   “职员”唯唯诺诺地哈腰点头。   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王朗背脊尽是冷汗,摘掉“职员”面具,他盯着“老 板”杨晓琳看,戴上面具的杨晓琳令他感到相当陌生。   台风袭来的那个夜晚潮气逼人,王朗和杨晓琳依偎在二手沙发上观看台湾导 演侯孝贤的《悲情城市》。王朗摆茶几台面的手机响起铃声,是个陌生号码。摁 接听键,那边又传来陌生的声音。   王朗说,你谁?   那边说,我是谁,鸟人你猜?   王朗说,快他妈报名字,不说我挂了。屋外鬼鬼祟祟的风声、雨声令王朗感 到聒噪,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咒人的粗话。   那边赌气似的说,狗鳖你挂吧!   二话没说,王朗直接撂了电话。   室内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稍后王朗收到一则短讯,才晓得打电话的人是他 儿时伙伴张达。王朗把电话拨过去,信号差,过来的声音断断续续。背景音是在 划拳喝酒。他起身去阳台,透过隐形防盗窗飘来的雨雾和湿气附在王朗脸上。他 跟张达畅聊了接近半小时,返身回客厅,电影已结束。他被雨雾打湿的头发湿漉 漉地黏贴一起,显脏。   盘腿坐沙发榻,杨晓琳捧一本东野圭吾的侦探小说《白夜行》,看得认真、 仔细。王朗说,晓琳,有个朋友来了深圳,改天我们请他吃顿饭。杨晓琳“嗯” 一声,没抬头,嘴里嘀咕说,真恐怖,这人太坏了。   最终聚餐改为家宴,地点设在张达居所。   张达住后海,是豪宅。王朗对张达的发迹充满好奇,但他忍住没去探问打听。 巡视室内阔大的空间、艺术的装饰、精致的摆件,他内心那杆秤逐渐失去平衡, 似有一头饿狼在五脏六腑撕咬,痛得无比凌厉。对比他简陋的租屋,逼仄的客厅、 厨房、洗手间、阳台,张达的居所太那个什么了——奢华。   张达越是客气,王朗越是不习惯、别扭。   在某种怪异略带窒息的氛围里,他们吃饭、喝酒,海聊。张达扯起过往,那 些成长中的不堪,王朗如何帮他、替他挡箭:初二那年期末考试,王朗提早跟张 达约定,将数学试卷上的姓名相互填成对方名字,结果成全了张达;初三时,张 达偷摸女生屁股,栽赃陷害王朗,王朗不去揭发戳穿,反倒背起黑锅……张达完 全沉浸在略带感伤的回忆中。王朗说,都过去了,不提也罢。他举起一根利刺, 戳穿诗意的气泡。   归家的夜里,王朗和杨晓琳第一次没有读小说、看电影,彼此一会沉默,一 会扯着不着边际的话,只字不提内心的波动。   夜深了,他们床上似铺满刺条,两人挪动肉身辗转难眠,连夜间那些奇怪的 声响也没能勾起他们深入谈话的兴趣和欲望。   像是到了世界末日,每天夜里王朗从公司回到租屋,就堕落地坐在电脑桌前, 没日没夜斗地主。杨晓琳也不喊他,自顾自看书、看影碟,然后上床睡觉。她了 解他,倦了、累了,他自然会停下来。   那些天,他们感觉到了对方某种变化,彼此没捅破那层纸。   不愿做饭,他们又去吃乌江鱼火锅。杨晓琳盯着那锅红油看,夹一块鱼,剔 掉骨头。她说,你猜,这会不会是地沟油?   筷子径直戳入锅底,王朗翻拣豆芽、炸腐竹,却不食。他说,吃吧,死不了。   其实杨晓琳不是想谈地沟油,她想谈论的话题,不知如何开口。她希望他们 的生活能有一点变化,不是在平坦的路上原地走,而是在上坡或登山,一步一步 攀往高处。她感到耳内痒,指尖摁了两下太阳穴,仍痒。她吃了炸腐竹、白萝卜 丝,痒感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不自在。   他们面对面坐,像是饿牢逐出的食客,狠吃锅里的食物,无话。   饭毕,杨晓琳差不多是跑回家,开抽屉,取出从屈臣氏购买的棉签,预采耳 洞。王朗顺势接过棉签,他说,我来,我帮你。他俩移步客厅灯下。王朗仔细地、 小心地将棉签探入杨晓琳左耳内,他说,痛不痛?杨晓琳答,不痛。王朗说,还 痒么?杨晓琳答,没那么痒了。   冰凉的瓷砖地板映着他们拥抱暗灰色的影子。他们又换了个姿势,采右耳。 王朗说,明天我们在莲花山有个线下活动,你去么?   杨晓琳想起那些流浪狗,各种惨兮兮的流浪狗。她说,估计去不了,市民中 心有个讲座,我打算去听,本来想邀你一起去。   王朗说,什么讲座?   杨晓琳说,主题是“敲开成功之门”。我在罗湖书城报了个培训班,打算考 陈列师资格证,以后周末我都得去上课。   王朗没问杨晓琳耳朵痒不痒,粗暴地取出棉签。他说,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向 前跑,我以为你跟肖菲不一样,是个例外,你这样我迟早会掉队。   杨晓琳说,你可以选择跟我一起跑,我不会让你落单。认识你离开他之前, 知道吗,他失业了,经常喝醉酒,抡起拳头打我,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绝望。幸 亏你出现,还记得我痛哭时的样子吗?!对我来说,你是一道闪亮的光芒!   王朗说,他现在哪里?   杨晓琳说,精神病院,他患了精神分裂症。过去他以为可以坐上公司那个位 置,付出很多,连灵魂都出卖了,结果还是让竞争对手夺走位置。那天回来他告 诉我,他升职当上总监,拎了十几罐青岛啤酒,要跟我一起庆祝。实际上他在撒 谎,闷着头,他一罐一罐海饮,喝到最后他大哭,说咽不下这口气,辞职走人了。 然后又说他升职了、辞职了,语无伦次。为了安慰他,我们经常玩“假面游戏”, 他做“总监”,我当“职员”。   不答腔,王朗眯眼,投篮似的瞄准,将棉签投入套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内。 他在考虑一些事,突然他说,真是悲哀,或许我们还有其他可能,过另一种生活。 走向电视柜翻碟套,他拉开钢质拉链,想找一张碟,是科恩兄弟导演的《醉乡民 谣》。   沉默着王朗把碟片递给杨晓琳。他说,我们来看电影,好么,我喜欢那个时 代、那些民谣歌手,岁月和命运对他们并不友善,但他们努力保持真诚,对内心、 对艺术的真诚。算了,还是算了,你不一定喜欢!   杨晓琳说,现在我真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王朗若有所思地看着杨晓琳。他说,也许是我错了,你是对的。   大清早,王朗和杨晓琳收拾行李,准备去海边度假。   是张达邀请的他们。张达说,那边都安排好了,房间也订好了,去吧,我们 好好聚一聚!王朗和杨晓琳本意不愿去,又不好推辞,只好勉强依了。   抵达度假地,王朗才知道,来的人还有三对他们不认识的夫妻。当中的男人 是张达读EMBA班的同学。他们坐在阔大的阳台,抽烟,嚼老湘潭槟榔,喝罐装百 威啤酒。偶尔,他们的目光瞟向翻涌蓝色浪花的海平面。他们聊的话题聚焦在楼 市、股票、有色金属投资。他们四人的妻子,自然地拢成一堆,聊美容、保健和 养身。   王朗和杨晓琳望着他们,像是望着与他们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俩从冷冽的海 风中,嗅到了海水刺鼻的腥味。王朗伸出手,捏了一把杨晓琳手心。杨晓琳也玩 起小动作,勾起指头,指尖在王朗手背划了两下。他俩借此掩饰尴尬,继续心不 在焉地充当沉默的听众。   烟灰缸内杵满烟头、槟榔渣,藤条桌上摆了六只喝空的铝壳易拉罐。   王朗回想起跟那些人初次见面,张达介绍他时,他们清楚了他的身份,面皮 客气的背后暗藏敷衍和傲慢。他们都是经营电子厂的老板,身价不菲。扭头,王 朗目光注视海平面,远处海鸥贴浪飞翔,聒噪地啼鸣。他内心被一股新鲜的贪欲 填满,稍后又似破灭的肥皂泡,身体旋即被掏空,只剩一副躯壳和骨架。   随后,他们一行人去海滩散步,在浅滩摆各种姿势拍照留影。夕阳坠落至海 平面,风景美得残酷,他们驱车沿海岸线寻找海鲜酒楼。王朗和杨晓琳一路小心 翼翼地参与互动。餐桌上,他们推杯换盏,酒兴浓烈,酒喝到位了、喝高了,他 们的饭局随之结束。   王朗和杨晓琳回到酒店房间,终于能摘掉伪装的面孔,长舒一口气。他们闭 眼,舒服地卧躺床榻,胳膊和腿随意地压住白色床单。   张达的电话来了。盯着手机蓝色屏幕上的号码,王朗竟有些紧张、不安,犹 豫两秒,他摁下接听键……打了两个酒嗝,王朗说,我去海滩遛一圈。杨晓琳说, 你喝多了,算了吧!王朗扫视搁沙发上的深紫色抱枕、双肩背包行李袋,沉默着 出门。   远远望见海滩上四个黑影,是张达他们四个男人。王朗猜他们在等他,也可 能不是。他加快脚步,一路小跑,拢近他们,跟他们一起融入深不可测的黑夜里。   海风吼叫着,夜黑沉沉的,海滩游走的男女陆续折返酒店。黢黑的海滩独剩 王朗他们五个男人。有人提议说,下海吧,裸泳怎样?张达说,主意不错!他们 扯掉身上的短衫、短裤,一丝不挂面向激流涌动黑色的海水,随时准备奔赴怒海。   他们喝得实在太多了。   王朗挨个看眼前四个裸身的胖男人,一堆油腻腻的肉。他怕水,没脱衣。他 感到晕乎乎的,脑壳痛得快裂开口子。他一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多酒,白酒。   张达说,王朗,你不脱?   他们的目光一齐望向垂着肩膀的王朗。同声说,脱!   王朗说,你们下海,我不会游泳。   他们说,妈的,那你也得脱。当中一个男人拢来拉扯王朗衣襟,其他人也围 过来,架起死命挣扎的王朗,剥洋葱似的剥干净王朗那身皮。王朗比困兽更绝望, 他想骂娘,又忍住了,只能心里骂。   然后他们呼啦啦跳下海,在冰冷的海水里声嘶力竭地嗥叫。王朗光着身子, 瘫坐沙滩,近处传来海鸥凄厉的叫声。海水中那些欢跳的黑影在王朗眼中是一群 野蛮的肉食动物。他甚至闪出恶毒的念头,巨浪赶紧袭过来,将他们一个一个卷 走,带去深海给鲨鱼当食物。   木然地穿衣,王朗不聚焦的瞳孔望了两眼那些“肉食动物”,转身返回酒店。 他抱着冰凉的白色马桶,吐,狂吐,只差把灵魂吐出来。从回房到淋浴上床,杨 晓琳一直躺着,王朗清楚杨晓琳没睡着,只是假装睡了。   王朗没跟杨晓琳提海滩发生的事。   半夜,他们分别听到对方肚子叫唤的声音。那顿海鲜大餐,有龙虾、刺参、 东星斑、帝王蟹等,他们没怎么动筷子,似病兽恹恹地吐舌头,却没一点饕餮盛 宴的食欲。   阳台传来海浪激越的撞击声。王朗睁圆眼睛说,晓琳,你想吃什么?   杨晓琳说,吃你。   没搭话,王朗爬起床,取来一瓶怡宝矿泉水,递给杨晓琳。杨晓琳用手掌握 住瓶柱,不喝,把矿泉水放在床头柜。有好多话,王朗想讲给杨晓琳听,但他没 讲,也不知从何说起。伪装一天,他太累了,连骨头、血管内流淌的血液都倦了。 他感觉到沉默不语的杨晓琳同样有满肚子话想讲,但也没说。   王朗摸黑从行李袋取出三张面具,分别书写着“土豪”、“白富美”、“屌 丝”。这是他制作的面具。王朗把“白富美”递给杨晓琳,又给自己捂上“土豪” 面具。   黑暗中“白富美”说,来吧,我要你!   他们头戴面具亲热,好半天,“土豪”没一点反应,病怏怏的,障碍了。王 朗沮丧地摘掉面具,换了张“屌丝”,三秒钟,似食用过伟哥,欲望古怪地涌涨。   “屌丝”说,杨晓琳,我全都明白了,那个没升职当成总监的人是你吧,告 诉我你怎么没当成总监?   “白富美”默语不言,面具底下淌出凉滑的眼泪水。   他们在海边度过的夜晚、玩的假面游戏,似一场梦。翌日醒来,他俩恍恍惚 惚。   临近中午,王朗和杨晓琳收拾完行李退房,去张达房间。他们听到房内有人 骂了一声“他妈的傻逼”,那些人一阵哄笑。王朗摁门铃,房门紧闭。门铃持续 响,没人过来开门。他又摁了第二次、第三次,还是没人来开门。他掏出手机, 预备拨打张达电话,犹豫片刻最后放弃了。   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   王朗和杨晓琳斜倾后颈站立门前,似一对遭人嫌弃的弃儿,备感屈辱。杨晓 琳面色苍白,盯着咖啡色木门上的金属锁孔,陷入沉思。王朗安静的面孔变得愤 怒,似莽林里游走饿慌了的野兽。他说,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杨晓琳盯着王朗看,呼吸急促。她说,肯定是错了,咱没钱,也没资源!   王朗瞳孔燃烧起火舌,面孔由愤怒变为狰狞。他在想他为什么不会游泳,孩 童时期溺水经历令他感到害怕,水草的纠缠、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他抖了下背 后的双肩背包,那三张面具还在。他挺直腰杆,站门边,等待。似乎也只能等待。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