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麋 霍 记   白雪歌   一 出差   夜里冷不丁地醒来,睁开眼,黑咕隆咚一片。从枕头底下摸出表,借着荧光 一看,才过四点。再也睡不着,蹑手蹑脚地坐起,啪嗒一声灯亮了,彩琳揉着眼 睛,勾起脑袋,瞅着对面墙上的挂钟:“这么早?再睡会儿。”我下了床:“你 睡你的。” “把羽绒服穿上。”“不冷,坐车呢。”“别犟了,马上过年了。” 看我往身上套茄克,她下了床,从我手里夺过茄克,扔在沙发上,打开柜子。我 赶忙过去:“你上床去,我拿我拿。”她从里面拽出羽绒服给了我,回到床上, 暖了一会儿,又把手塞进芮锐被窝:“没尿。”她把芮锐从被窝抱出来,端到床 边。我把衣服给她披上,把痰盂拿过去接好。那家伙一定是嫌搅了好梦,眼也不 睁,噘着嘴,紧握拳头,身子挺得跟棍子似的,哼哼唧唧就是不尿。彩琳一边嘴 里说着芮锐尿喽尿喽,一边用手拨拉着小牛牛,可他就是不买账。我说:“不尿 算了。”彩琳说我:“你把痰盂端好。”话未落音,哧地一声,那家伙好像赌气 似的,射得老高。幸亏我躲得快。彩琳就笑,又赶紧忍住,怕把芮锐弄醒。我端 着痰盂赶忙去接。彩琳说:“那能接住?”彩琳把芮锐塞进被窝,那家伙一转身 又睡去了。彩琳给他把被子掖好,竖起枕头靠在上面。   我拿拖布把地拖了。母亲从小房子出来,说:“我给你炖个鸡蛋,冬天吃了 肚里暖和。”我说:“我们在外面吃。你睡你的。”母亲瞅着芮锐,对彩琳说: “干脆黑了叫跟我睡。你三个挤在一块都睡不好。”我忙说:“你娃晚上认人。” 彩琳嘴一咧:“你儿子怕你晚上睡不好。”母亲说:“我白天又没事。今黑就叫 跟我睡。”彩琳说:“好了妈,你就是叫睡我也舍不得。再大大想搂都不叫搂 了。”母亲啧啧连声:“搂你娃好像是占啥便宜哩。”“就是占便宜哩。”彩琳 满脸幸福地低下头朝儿子额上轻轻亲了一下。母亲故意说:“少亲些,长大了气 开你了也少着气。”“我娃才不气我哩。就是气,我也不着气。”   母亲瞅了会儿那娘俩,说我:“出去穿暖和,快过年了,当事着。”我说: “我知道,你赶紧睡吧。”她看了看,转身进屋把门轻轻带上。   我收拾好了,过去揭开芮锐的被角。小家伙肉嘟嘟的拳头抵着下巴睡得正香。 我拿手指轻轻抚摸了下他的鼻尖和嘴唇。“别摸了,小心弄醒了。”彩琳朝孩子 跟前挤了挤,躺下,让我给她把身后的被子掖严实。   我关了灯出来。   天上看不到星星,仰起脸,没有下雪,也不刮风,就是死冷。站了一会,周 围房子和树的轮廓渐渐分辨出来了。   街上也没个行人。正走着,前面什么东西倏地跑了过去,吓人一跳。   到了公司门口,手插在兜里懒得出来,抬脚蹬了蹬大铁门。值班室门帘挑起, 跳出一片亮光。“谁嘛?”“杨师,我。”“芮经理?”“嗯。”杨师过来开了 门。   值班室热烘烘的,水壶在炉子上呲呲地响着。“你坐里头。”杨师把我让到 炉子跟前,“喝水。”我从包里取出杯子,他提起壶给我把水满上,弯腰从炉箱 里掏出个烤得金黄的馒头硬塞我手上。“趁热吃,我转一下去。”杨师拿手电巡 夜去了。我把馒头放回炉箱,那是他的早饭。碳烧乏了,我往炉子里续了块。   听大门响,起来出去。是瑞霖。我把门打开。瑞霖对象小孟从摩托上下来, 掀下头盔:“芮经理,你来得早。”我说:“也是刚到。车推进来,喝点水。” 他说:“不了不了。”他掏出烟,我说我不抽,他硬给。瑞霖就说:“芮经理不 抽烟。”这才作罢。小孟把头盔戴上,说:“那我走了。”“着啥急,进来坐会 儿。”“不了不了。你赶紧进去吧,我走了。”   “嘶——真冷!”瑞霖哈着手,跑进值班室,立在烟筒跟前吸溜着鼻子: “谁烤馍了?”她掀去大衣上的帽子,揭下口罩,脱去手套,脸对着炉眼。炉火 把她的脸映得通红,眼珠子越发黑亮了。她一边烤一边揉搓着脸颊。   瑞霖把椅子往炉子跟前拉了又拉,坐下:“把杯子给我。”我把桌上的杯子 给了她。她接过喝了口,吹了吹,又喝了口,问我:“拿张纸。”“纸?”“擦 下鼻子。”我拿过包翻了翻:“忘带了。”瑞霖站起,把杯子叫我端了,解开大 衣,从身后拉出包,取出两包纸巾,给我一包。她擦了鼻子,又把杯子要了去, 暖着手。杨师回来,瞅着瑞霖:“是霖?我还以为是惠琴家女子哩。”瑞霖说: “杨伯也学会取笑人了。人家才多大,我都多大了。”“我真以为惠芹家女子要 钥匙开门上学哩。”杨师把炉火戳旺,“你多大?还不是个碎娃。”   车喇叭响。   杨师出去开门,我和瑞霖也跟着出去。是出租车司机刘师。   我叫刘师把车开到后面办公楼前。祈经理办公室灯亮着。我和瑞霖推门进去。 “车来了?”“嗯。”他站起身:“搬东西,走。”我说:“余书记还没来。” “余书记不去了。”“咋了?”“昨后晌局里来电话说今日要来哩,我叫在公司 招呼一下。”“局里啥事?”“谁毬晓得!管他哩,咱走咱的。”   刘师和瑞霖把东西搬到后备厢。里面有一蛇皮袋子红枣,是我从老家拿的。 它核小肉厚,吃起来又甜又粘。最特别的地方,就是晒干了不起皱,从树上摘下 来圆圆的,干了还是圆圆的。陈伯头一次来就说好吃,以后每年我总要给他带上 些。彩琳也爱吃。划了新院子后,父亲载了两棵,现在都已碗口粗了。   我们准时出发了。一出门,刘师问:“还走原路?”祁经理说:“不走原路 你走哪儿?”“我听说老渡口以东修了条路,比这边平还近。”“你走过?” “没有。”“你又没走过,要是迷路了咋办?还是原路保险。”   出了县界,天才渐渐亮了起来。祈经理睡着了,打着呼噜。   瑞霖轻轻撞了下我,朝祈经理一指。祈经理的头在前面椅背上一忽儿左,一 忽儿右地滚来滚去。瑞霖悄声说:“这么颠他也能睡着。”瑞霖是头一次和我们 去山西,往年都是李会计。李会计这几天感冒了,打了几天点滴了不见好,就临 时决定让瑞霖去。   我不动声色地对瑞霖说:“到晋城了买上几斤干辣子。” “干辣子?晋城 的辣子好?”“再买上几个小塑料袋。”“小塑料袋?”我指了指芮经理的头: “抓把辣子放塑料袋里,搁祈经理头底下,回来这一路都给你碾成面了。过年刚 好用。”“哧——”瑞霖急忙把嘴一捂,头一低,肩头乱颤。刘师从后视镜里瞅 见了,关心地问:“是不是晕车?要不把窗打开?”“不是。”我依然不动声色 地说,“瑞霖正盘算着回来搞点副业。”刘师问:“啥副业?”“瑞霖不让说, 怕你知道了抢生意。”“生意?这我可干不了。我只会开车。”“关键是怕祈经 理忙不过来。”瑞霖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刘师,你别听芮经理胡说。” “都是谝闲传哩,不说不热闹。”   瑞霖掏出纸巾,把鼻子擦了擦。可一看前面祈经理不住摇摆的大脑袋,又忍 不住要笑,赶紧把脸扭向窗外,再也不敢朝前面看了。   瑞霖也开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地。   我双手交插在胸前,望着窗外晨雾笼罩着的村庄。   不知陈沁姐回没回来。本想打个电话,最后也没打。   陈沁姐和爱玲姑是同学。爱玲姑和我对门,她比我大,上的是西安外院。   我到西安的第一天,铺盖刚放下,爱玲姑就来了。   她帮我铺完床,又一一检查生活用具,看还有啥没买。“星期天你把脏衣服 拿到外院我给你洗。”我忙说:“不用不用,我会洗。”别的同学都是自己整理, 只我有人“照顾”,心里感觉特别别扭。   她也不看我脸色,从买毛软毛硬的牙刷到给皮鞋怎样打油,说个没完,好像 我在家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   外面有人喊:“爱玲。爱玲。”爱玲姑走到窗子跟前:“这就下来。”   我送爱玲姑出来,就见一个女生,一看就是城里的。戴着宽沿帽,顶个太阳 镜,正站在树荫下,一手吃着雪糕,另只手还举着个。她就是陈沁。对我俩说: “抱歉!只有一个,你俩谁吃?”爱玲姑叫给我。我往后一退:“我不吃不吃。” 爱玲姑接过,走到我跟前:“快点,都化了。”我非常坚决:“我真的不吃。” “吃你的,没事。”她往前我就往后,没法,她只好拿嘴接住,不然就滴地上了。   爱玲姑给我们相互做了介绍。   “芮照冬?”陈沁拿雪糕指着我问爱玲姑,“这就是你那个英语差劲的大弟 子?”爱玲姑一扛她:“吃你的雪糕吧。”陈沁吃完,把雪糕棍儿一扔,掏出纸 巾把嘴围圆的奶油擦净,问:“中午吃啥饭?”我就说:“爱玲姑,那我先回去 了。”爱玲姑叫住我:“你不饿?”“不饿。”“听你沁沁姐的,吃饭去。”陈 沁就说:“占便宜哪。叫你姑,叫我姐?”爱玲姑说:“那也叫你姑?”“别。 就叫姐吧。”   一到饭馆,陈沁就说我:“你咋那么不喜欢外语,一点前卫意识都没有。” 她用英语说了句,我也没听懂。见我不搭理,爱玲姑忙打圆场:“你知道你沁沁 姐为啥爱学外语?你沁沁姐跟你一样,也爱文学。灰姑娘,白雪公主,白马王子, 城堡,花园,风车,都读过,也都喜欢,就想长大了到外国去看看。再是,她将 来要做翻译家。”我也喜欢这些,可对外语的态度却截然相反。我觉得根本没有 必要人人都去学外语,翻译出来的东西不是一样地看。   她俩走时,叮嘱我下周到外语学院去。   星期天,吃过午饭我才想起。又一想她们是不是随口就那么一说。可人家大 我小,既然都说了,不去也不礼貌。   我敲了下门,听到进来才轻轻推开。陈沁一个人躺在床上正抹眼泪,我忙上 前问:“你,你怎么啦?”她拿被角擦了下脸,坐起:“没事。你怎么现在才 来?”“我爱玲姑呢?”“洗被单呢。你吃饭没有?”“吃了。”我又问,“你, 你怎么哭了?怎么了?”“没事。你坐你坐。”   刚才推门一见她哭,心里忽然一下子不那么紧张了。我其实不想来,就是不 想找难堪。头回见面,那一通的奚落。因为英语不好,我一直都怕英语老师,不 管男老师女老师,一概敬而远之。 一听说她是学英语的,心里便莫名地紧张。 对爱玲姑就没这种感觉,大概是一块儿长大的缘故。母亲常常找她给我补英语。 她是老和尚念经,不厌其烦,我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我从门后拿过笤帚簸箕,把她扔在地上的纸团扫在簸箕里。“你是不是病 了?”我看桌上有拧开的药瓶。“没事。你给我拧条毛巾,我脸还没洗呢。”我 给她拧了条热毛巾。她擦完脸和手,又让我从对面床底下取出拖鞋穿上:“你坐 这等会儿,我上趟洗手间。”她把被子往里推了推,腾出块地方,“你坐这儿。”   爱玲姑端着脸盆回来了:“冬冬,你啥时来的?”“刚来。”“你脏衣服 呢?”“我会洗。”她伸手翻我的衣领:“你妈说你长这么大连袜子都没洗过。” “我真的会洗。”“衣服千万可别拿热水烫,会烫坏的。”“知道了。她咋了? 我进来见她在哭。”我赶忙岔开话题。爱玲姑一瞅陈沁的空床:“沁沁哩?” “上洗手间了。她咋啦?”“昨天把肚子吃坏了,吐了一晚上。”“我来时看她 在哭。”“一生病就想家、就哭。”   陈沁推门进来。   “觉得咋样了?”爱玲姑问她。“没事了。”爱玲姑闭上门:“想不想吃?” 她摇了摇头,对爱玲姑说:“我看照冬蛮懂事的,你怎么说叫他爷爷惯得像个小 霸王?”我和爱玲姑都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来直去。就听她说:“我刚叫他拧了条 毛巾,他还知道先往脸盆里掺点热水。”这又不是夏天,热毛巾当然舒服些。她 张嘴还要说,爱玲姑紧张地瞅了我一眼,说她:“就你话多。”“这不都你说的 吗?”“我说那些好话你怎么不说?”陈沁反而用挑唆的口吻说:“你什么时候 说过好话了?”说着把我拉到一旁:“你爱玲姑说,你小时候村里一来电影,你 总是头一个占住放映机前的位置。你爷爷就把晚饭端了来,喂你吃完又端回去。 还有。”她接着说,“有一回你姑姑来看端午,你爷爷从地里回来,兜里揣了个 梨瓜,你就是不叫给你表弟掰。你姑姑从你手里夺,你拿着竹鞭朝你姑姑头上就 是一下。你爷爷不但不怪你,还说你能看住门户。”爱玲姑给她递眼色,她不但 不理,反问她,“芮爱玲,你说,这是不是你说的?”爱玲姑气得:“今天我才 发现你也是个长舌妇,以后啥话都甭指望再跟你说。”“你不说有人说。照冬, 来,咱也揭揭她的老底。”   爱玲姑多心了,我才不会在意呢。爱玲姑跟我不一样,她从小就懂事。德万 爷,就是她父亲,重男轻女,从来也没抱过她,却常常把我架在脖子上。我以前 跟孩子们玩,一不顺心就打人家。爷爷去世后,‘手贱’的毛病一时改不了,常 常挨人家孩子的打,德万爷就叫爱玲姑领上我玩。   爱玲姑可不像别的孩子那样领着我们去爬土堆,她最喜欢给我们当老师。她 教写字,又教唱歌。我写的第一句话“毛主席万岁”,唱的第一首歌《东方红》, 都是她教的。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大救星。   ……   看我不言语,陈沁一个劲儿戳窜。爱玲姑说:“给你说实话吧,其实小时候, 我最羡慕冬冬有爷爷奶奶惯着的那个样子,我觉得幸福极了。”陈沁两眼放光: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虽没见过爷爷奶奶,可有大伯大娘惯着。现在回想起来, 觉得那才是世界上最香最甜的果子……”   爱玲姑把药倒在瓶盖里,开水倒好:“快喝药。喝了就好了。晚上必须吃 饭。”没想到陈沁突然俯在我耳边,悄声说:“她还真像个姑。”“说啥呢?” 爱玲姑问我。“不许说!”陈沁朝我命令道。她洗漱打扮完毕,手一挥:“走, 吃饭去。”爱玲姑说:“还去外面吃呀?”“是呀。”“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 疼。呆屋里吧。”“喂,今天可是我生日。”“那也不许在外面吃。昨晚肚子疼 的还哭鼻子呢,现在又要出去。”“什么呀,我那是想家,想我妈和我大娘了。” “反正今天就在灶上吃。”“我都给你说了我过生日。”“在宿舍也能过。一会 儿给你买俩红皮鸡蛋。”“灶上哪有红皮鸡蛋?”“那儿不是有唇膏么?”陈沁 苦笑道:“你,你糊弄小孩子呢。” 爱玲姑忙完了,一看表,说我:“跟我到 灶上打饭去。”陈沁捶打着被子:“芮爱玲,我咋落到了你的手里。”   我有点纳闷:她是不是真比我大?   回到学校后,我做了张生日卡,写上:一年此日最须记,便是母亲生我时; 撕心裂肺全不顾,只待娇儿那声啼。祝陈沁姐生日快乐!给她寄了去。   星期六刚吃完早饭,陈沁姐来了,说爱玲姑来同学聚会去了。我问她收没收 到卡片,她点了下头,郑重其事地说了句谢谢。我还担心寄丢了呢。“照冬,我 领你去看大雁塔吧。”“我上星期去了。”“那就去小雁塔。”“嗯。”我没告 诉她,为了省钱,我们只是在大雁塔围墙外转了一圈。我借故到宿舍取了钱,就 一起朝校门走去。   陈沁姐毕业那天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送走爱玲姑后,她坐在路牙上半天起 不来。   第二天早上,我去送她时,她早饭也不吃,看上去没有一点气力,我就把她 送回山西她大伯家,就是我们要去的陈伯家,次日一早赶回了西安。   爱玲姑在我们县中学教英语。陈沁姐教了一年的书后,出国留了学。   第三年,我们也分配了,我分到了鸿门,人事局报道后就每周一趟地跑。一 个多月后,负责分配的那位主任说市里安排有困难,问我愿不愿意去下面的县市, 哪个县都可以。我说那就麋苑吧。我喜欢写作,想边工作边写,两不耽误。我农 村出来的,觉得农村生活墨守陈规,按部就班,缺少那些丰富的、有时代感的鲜 活材料。对城里呢,说实话,我并不了解。虽说在县城、西安呆过,可主要是在 学校跟老师同学打交道,其他人、事一概都不知道。麋苑厂子多,又都是省部级 的,还是风景区,天南地北的人都有,一定会补上这方面的缺陷。再是,麋苑离 霍阳远,这样就不会什么事都传到父母耳朵里叫跟上操心。高中时,我们组织了 个文学社,每星期都出一期刊物。有回叫学校批评了,父母却说我们写大字报跟 学校作对。   到了麋苑后,又一趟趟地跑。后来姑夫说他自家屋哥在这儿上班,我才在商 务局上了班。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下面报上来的文件加个文头报上去,再把上面 来的文件加个文头发下去。局里就十来个人,几天都熟悉了。我经常往企业跑, 可谁见了都是客客气气,说话不咸不淡。彩琳倒是又咸又淡,可满嘴都是牢骚。 彩琳以前在西北机械厂工作,我去过,那可是有着近万职工的大企业,谁知效益 一年不比一年。后来县里组建环保局,彩琳便调了回来。   几年下来,感觉对城里还是不甚了了,我决定去公司。   到煤建公司后,和陈沁姐通电话时,她告诉了我他大伯的情况并帮我联系上。 过了几天,她又问:“你咋没去呀?”那么大的事,又不是一吨两吨的,明明是 难为人家。可陈沁姐说:“啥难为不难为的,我都给说好了,啥都不用你管,你 只管去。”   我去时,根本没抱多大希望。   没过多久,第一批煤到了麋苑火车站……   祈经理手机响了,刘师把他摇醒。   祁经理掏出手机:“谁嘛?谁?大声点,听不清,我是长途。”   刘师把车靠路边停下。   “啊!是陈老板。”祈经理可着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说……你回家 了?好好好,我直接到家去。行行行。”   瑞霖给吵醒了,睡眼惺忪。祈经理扭头兴奋地说:“人回运城了,不用去晋 城了。”说毕抽出根烟,点上,说刘师,“这回你占大便宜了,少跑多少路。是 这,早上饭你把大家一请,咋样?”“今日一天三顿我请都没麻达。”刘师爽快 地说,“我也不想占这便宜。咱跑多少算多少,你看咋样?”祈经理嘿嘿笑着没 说话。刘师实心实意又说了遍:“跑多少算多少。”祈经理给了他一根烟:“行 咧行咧。叫的刨山药的工干的出红薯的活,你说你是不是占便宜了?”刘师说: “我都说了,按实的来。”“哈哈哈。说好多少就多少。你只管早上一顿饭,其 它不要你管。”“你说吃啥?”“一人一碗羊肉泡。”瑞霖说:“早上吃啥羊肉 泡嘛。”祈经理说:“叫我出纳娃说吃啥就啥。”刘师说:“没问题。”瑞霖说: “那就喝稀饭。”祈经理说:“这瓜娃,没喝过稀饭。对咧,就吃羊肉泡。”刘 师说:“一人一碗羊肉泡,稀饭管饱喝,咋样?”祈经理拍着他的肩膀,嘿嘿嘿 地笑。   在前面小镇上吃了饭,瑞霖去付账,刘师硬不让:“说好的我请。”瑞霖说: “哪能叫你请?”祈经理在一旁说:“对咧对咧,叫娃给了,说笑哩,哪能真的 吃你。”可刘师按住瑞霖的包就是不松手。祈经理就说瑞霖:“刘师要掏就叫刘 师掏了,只几块块钱。”刘师掏出钱。瑞霖还在那坚持,祈经理一个劲给她递眼 色。   重新上路了,刘师说:“其实我一听不用去晋城了,心里轻省了一大截。不 是怕远,那边路太难走了,天天只见修路,刚修好没几天又满是坑了。”“拉煤 的车当然费路了。”祈经理说,“现在甭着急了,浇地碰着了下雨。缓缓开。” 说毕,连打了几个嗝,说,“今日吃好了,吃饭带灌缝子。”刘师说:“稀饭熬 的好,熬到了。”我说:“啥么,跟祁婶熬的差远了。”刘师也说:“那确实比 不上。”祁经理笑而不语,算是默认。祁经理又打了个嗝,我问:“没事吧?” 祁经理摸了摸肚皮:“没事没事。”我说:“刘师,都怪你。以后请客是请客, 平时祁经理根本就不爱喝稀饭,你一句稀饭管饱,害得祁经理一连喝了四五碗。 你看把肚子喝得难受的。”祁经理忙替刘师开脱:“哪难受了,不难受。”见瑞 霖笑,祁经理还回过头纠正说:“哪有四五碗,就两碗。”   手机又响了,祈经理一看给关了:“局里的。”说刘师,“到电话亭跟前停 下。”   祈经理打完电话回到车上,一脸的不快。我问啥事,祈经理说:“局里郭书 记。”“咋了?”“没说,说是要等我回来。大概还是增加经费的事。丁局长先 给我说过一回,我说没钱。这伙狗日的把心都死了。现在企业都成啥了,职工连 工资都发不出,你的把财政卡拿上,还月月要经费。一点都看不着职工可怜。唉! 脖项下来就是胃,心都不知长哪儿了。”瑞霖说:“郭书记夏天拉了一吨煤,到 现在也不见吭气。”祈经理说:“净不要脸!”瑞霖又问:“是不是来检查股份 制?上次检查了半截就走了,有的表我还没填完哩。”“不是。”刘师问:“你 单位股份制是咋弄的?汽车站也叫交,没人搭理。”祈经理说:“一人缴一千块 钱,大家就都成了股东了?唉!净日空哩。”“那以后是不是真的都由大家说了 算?”“屁!猫儿叫了个咪。国有局还是占大头,他的委托商务局管理,公司领 导还是由局里任命。这不还跟以前一样?你说这是不是脱裤子放屁?有的单位叫 缴两千,领导缴五千。我不,豁豁吃豆角,一(捋)律,一人一千。你就是叫职 工缴上一万,国资局土地一项就是三四百万,还是比你多的多。”   半天没人吭声。刘师就问:“你这新来的局长是不是姓丁?”祈经理嗯了一 声。“这人咋样?”祈经理嗫嚅了半天:“不熟。”   陈伯的车就在门口。刘师把车在它后面徐徐停下。   正往外拿东西,陈伯出来了。祈经理忙迎上前去。   “放下放下,叫娃拿。”陈伯拉起祈经理的手说,“年年弄这套做啥哩!冻 的,路又不好走。”祈经理说:“咱老是空手进庙,不上香光祷告。一年到头了, 再不来看看,也太不地道了。”“哈哈哈。咱这黑脸有啥好看的。明年再不准来 了,要来就开春,天暖和了。对了,明年我过去看你。”“哪能倒骑驴么。” “说定了说定了。往屋走往屋走。”陈伯抬起头,“你那书记、会计哩?”“局 里来人了,在屋招呼哩。”我上前握住陈伯伸过来的手:“陈伯。”“照冬,以 前没媳妇熬煎得不胖,现在有媳妇了咋还这么瘦?”祈经理紧接道:“你也是过 来人,能胖不能胖你还不知道?”陈伯笑着说:“给娃当叔哩,老不正经。” “陈伯伯,过年好!”瑞霖上前点了下头说。“好好好。都好都好!”陈伯用询 问的目光望着我。我给他介绍:“出纳瑞霖。”陈伯就给儿媳安顿:“娃穿得这 么薄,叫坐炕上。”瑞霖连忙摇头:“不冷不冷。”陈伯儿媳拉着她手先进屋了。 “陈老板,给你拜年!”刘师一拱手。陈伯一还礼:“一路上你辛苦了!明年我 给你拜年。走,赶紧进屋进屋。”   屋子里温暖如春,大方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果子。陈妈笑呵呵地给大家倒茶。 我从她手里接过茶壶,把桌上的杯子一一满上。她问我父母媳妇娃都好。我说好。   陈妈让我们别客气,吃吃吃。刘师让她坐,她按着刘师胳膊不让起来。   “老板,明年还得靠你了。”祈经理捏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说。陈伯笑 着说:“你说咋弄就咋弄,我听你的。”祈经理拉起陈伯的手:“不说了不说了。 再说就见外了。”   陈妈把热水瓶的水倒在茶壶里,提着空瓶又出去了。我跟陈妈到厨房,抢先 提过水壶往热水瓶里灌,问她:“陈沁姐没回来?”“没有。看十五能不能回来, 就是回来也是转一圈就走了。以前要留学全家就没一个人愿意。我和她妈都说, 这大学都上了,学问也该够了。她不行,非要去。留完学该结婚了又不结,家里 着急。现在该要孩子了又不要,也不知她心里咋想的。”   瑞霖进来,去提水壶:“阿姨,让我来。”   “不用不用。你进屋去,外面太冷。”   “没事,不冷。”   把水壶提回屋里后,瑞霖跟着我来到陈妈的房间。   陈妈出去了。   瑞霖说:“我刚才问那位大姐了。陈沁原来不是阿姨的女儿,是侄女。陈经 理弟兄四个,就那一个女儿。陈沁是老二家的。陈沁从小一直呆在她大伯家。你 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对了,你俩既然不是同学,学校又离得那么远,那你俩是 怎么认识的?”   陈妈端着水果进来,瑞霖忙起身接住。我出去了。   吃完饭,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起身告辞。   陈伯挽着喝得有点高的祁经理,走到车门口,把门打开,扶他坐好。祁经理 想起了什么,下来,过去把后备箱打开,一看塞得满满的,还有一只杀好的全羊。 “老陈,这,这不能要!”他想拿出来,可站都站不稳,提着羊腿叫我,“照冬, 你,你过来。”陈伯把他连推带扶弄进车里,过去把后盖一盖,车门一关,一拍 刘师肩膀:“走走,路上开慢点。”陈妈跟我说,“过了年天暖和了领着媳妇和 娃来。记得呀。叫我也看看娃。”   车子一转过弯,祈经理就说:“老陈这人就是好!就是可以!唉!咱也拿不 出啥好东西,年年都是些苹果、枣的,东东西西一大堆,不值几个钱。总想说好 好好好报答人家……”刘师说:“人家有钱,也不在乎。”祈经理说:“咱老是 狗掀门帘,嘴在前。”刘师说:“我觉得现在虽说是钱的社会,可有时不一定全 都得靠钱。我觉得你和老陈都没架子,都是一路人。老陈是实诚人,你也是实诚 人。我说的都实话。咱俩打交道五六年了,我这人嘴上也不会说,可就是爱和你 在一块。还有照冬,瑞霖。”   祈经理手机又响了,还是郭书记。过了黄河大桥,祈经理才给回过去。郭书 记问他几点能回来,然后说晚上七点准时在公司开会。郭书记说他给余书记通知 了,叫中层都参加。祈经理有些纳闷,自言自语地说:“啥事么,还叫中层都参 加?”他打电话问余书记,余书记说他也不知道。   二 祁经理叫换了   回来后,祈经理叫刘师把东西先放他家里。   到了楼梯口,瑞霖说她不去了:“我又不是中层。”祈经理说:“走吧走吧, 一会儿这伙肯定还得吃饭,你得清账。”   人都在会议室坐好了,李会计也来了。一见祈经理,郭书记站起握住手: “老经理辛苦了,辛苦了。赶紧坐下。倒水,倒水。”   我俩坐下后,郭书记把他跟前的茶杯给了祁经理:“先把这杯热茶喝了再 说。”祈经理说:“没事没事。不早了,开始吧。”“酒不要紧吧?”“不要 紧。”“那咱就开会。”郭书记把烟在烟灰缸跐灭,从局办公室谢主任手里接过 一页文件,先咳咳两声:“那啥,现在开会。局里昨晚召开了一个局长办公会议, 对几个公司,包括我们煤建公司的领导班子做了下调整。现在我把文件给大家传 达一下。”他又咳咳了两声,念道,“‘麋苑县商务局关于吕柱国等同志任职的 通知。麋政商发2000(001)号文件。’别的公司咱就不念了。‘任命吕柱国同 志任麋苑县煤建有限责任公司经理;祈春来同志任麋苑县煤建有限责任公司检察 员,享受正职待遇。麋苑县商务局。二000年元月二十八日。’下面那啥,我们 把新经理请上来跟大家见个面。”谢主任闻声出去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在座的也都一脸愕然。祈经理脸色红里泛白,白里泛黄, 手,不,他全身都在颤,我能从抖动连椅上感觉到。余书记双臂交叉,不动声色, 低头看着桌上的笔记本。   谢主任和吕柱国进来了。郭书记说:“吕柱国同志大家都认识,是咱们向阳 商店经理,以前在咱们这儿也干过。这次主要是考虑到祈经理年龄大了。咳咳。 祈经理呢,在咱们商务系统兢兢业业干了几十年了,是个老同志,老党员,也是 名老先进,是我们商务系统的一面旗帜,贡献有目共睹。尤其在任咱们公司一把 手期间,把一个亏损企业搞成我们商务系统效益最好的单位,功不可没。虽然从 一线上下来了,但是,离岗不离心,离岗不离责。毕竟那啥,以后还要靠这个单 位发工资,还是单位的主人。所以,有义务,有权利把单位的工作共同搞上去。 再是,咳咳,要认真对待这次工作安排。毕竟那啥,年龄不饶人,岁月不饶人。 有句俗话不是说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就拿今天来说,天 气这么冷,还要远赴山西,劳苦奔波。那啥,也应该享享清福了。所以我希望祈 经理继续发扬老先进,老党员的高风格,高风尚,搞好传帮带,共同把公司的各 项工作搞上去。在此,我代表局里对祁经理这些年的突出贡献表示崇高的敬意和 感谢!大家鼓掌。”说毕带头鼓起了掌。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郭书记继续说 道:“下面,对新班子我提几点要求。我希望新任经理能以党的十五大精神为指 针,认真学习‘三个代表’,虚心向老经理请教,团结广大职工,再接再励,使 咱们公司各项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时间不早了,就说这么多。”吕经理带头 拍起了手,大家也跟着拍了起来。拍过手后,郭书记说:“下面请新老经理握个 手。”吕经理起来伸了半天,可祈经理坐那儿一动不动。我推了下他,还是不动。 吕经理收回了手,坐在那里。郭书记打圆场:“祈经理今天跑山西为签合同可能 多喝了点。下面请吕经理给大家讲话。”他往旁边挪了挪。吕经理从上衣口袋掏 出张纸,站直:“尊敬的局领导,职工同志们:今天我有幸被麋苑县商务局领导 任命为我们煤建公司经理,这是局党委和局领导对我的信任。今后我一定不辜负 领导的重托,认真学习党的十五大文件精神,深入贯彻‘三个代表’,严格要求 自己,以身作则,带领广大职工,把公司各项工作搞好,更上一层楼,迈上新台 阶。谢谢大家!”“好好好!大家鼓掌。”郭书记说,“言简意赅,言简意赅。 那啥,咱会就到这儿。吕经理,你该安排就安排吧。”   吕经理就问谁是会计,谁是秘书,叫把财务和行政印鉴都交他那儿。祈经理 说:“甭急!着啥急嘛,我这个经理都还没交接哩,哪轮得上他们!”郭书记说: “祁经理,你说你说。”祈经理说:“我只一件事。就是把山西货款给人家清了。 这是开始跟人家说好的。每年年底手续结清,第二年再重新续。咱一共欠人家十 三万。把这笔款还了,手续到头,再说交接。”郭书记望着吕经理。吕经理说: “货款等我看了帐后,只要属实,该给的就给人家。”祈经理说:“李会计,把 帐拿来,叫看清。”郭书记说:“这个不急,下去看下去看。”祈经理说:“不 行!我这人胆小,还不了怕人家寻我后门。”郭书记望着吕经理。吕经理小声问: “你看咋办?”郭书记问祁经理:“你说准,是不是只这一件?”“就这一件。” “那也行。李会计,你下去就照账上把款给人家汇了。”祈经理说:“现在就办! 开个汇票,用不了几分钟。不耽误你们吃饭。”   郭书记瞅瞅吕经理,又看看祁经理,说:“李会计,那你去查一下账,只要 属实就给开了。”   李会计出去了,过了会儿回来,把帐本和开好的汇票拿给郭书记。郭书记扫 了眼,推到吕经理面前。李会计给他指了帐本上的数字,又指了汇票上的数字。 吕经理就问:“把这汇了还剩多少钱?”“不到一万。”吕经理冷着脸半天不吭 声。郭书记拿胳膊肘扛了下他,他这才合上帐本还给李会计。郭书记说:“再叫 祈经理看看对不对?”   祈经理接过汇票往兜里一揣,说李会计:“明天我到银行去办,就不用你跑 了。”郭书记问他:“再有啥事没有?有事你尽管说。”“没了。”“那是这, 今天就到这儿。以后有啥事咱再说。吕经理,那我们就回去了。”吕经理拉住郭 书记胳膊,对我说:“芮经理,你先把郭书记和局里人叫你办公室招呼一下。” 郭书记走到祈经理跟前:“走呀,到你办公室喝杯水。一会儿都去吃个饭,吕经 理今日请客。”“一天都没进房子了,炉子也灭了,电壶也没灌。”祈经理站起, “今日有点喝多了。我先走了。”   祈经理一走,郭书记对吕经理说:“芮经理也刚回来,房子炉子肯定也没着。 我就坐这,你说你的。”吕经理叫会计和秘书把印鉴拿来塞进他的小皮包。又问 出纳在没在。我说来了。吕经理叫我把瑞霖叫进来,叮咛她,没有他的签字一分 钱都不能支。瑞霖说:“刚才李会计把印鉴都收了,支票没法开。”吕经理噢了 一声。   饭在麋苑宾馆吃的。丁局长早来了,披着黑呢子大衣,两手支着下巴,一动 不动地坐在那里。还有个女的,叫罗君亚,坐在他旁边。按理说,和局里新领导 头一次见面,应该先握握手认识一下,可丁局长坐那儿没有一丁点这样的意思, 我们也只好作罢。一共两桌,瑞霖和公司中层他们在外面一桌,我、吕经理、余 书记在包间陪着局里人。郭书记一坐下就对丁局长说:“老祁不来。”丁局长无 动于衷。吕经理一坐下就埋怨:“郭书记你也是,他要转账你就叫转?你脖项也 太软了!”郭书记满脸堆笑,刚要说话,就听丁局长说:“吃饭哩,说那些烂事 做啥!”   吕经理叫丁局长点菜,丁局长一动不动。吕经理就问:“还是老样子?”丁 局长也不吭声。吕经理把我们这边点了,又给外面点了两凉两热,然后叫服务员 上。   吕经理和丁局长正划拳来着,李会计推门进来:“我们吃完了,没事我几个 就先走了?”吕经理说:“等一会儿,咱开个会。”丁局长说:“都啥时候了, 有啥明天到单位说去。”吕经理忙说:“行行。”转身对李会计,“那你叫大家 都回去吧。”李会计刚要走,吕经理又把她叫住,“等下,把帐去结了。”“帐 是瑞霖结。”“那,那你叫瑞霖等一下。”   十一点了饭才吃完。丁局长、郭书记,吕经理明显喝多了,尤其是吕经理, 走路踉踉跄跄。   局里人先送走了,罗君亚没走。吕经理叫我把瑞霖叫进来,让她坐旁边的椅 子上,说:“芮经理,呃——局领导对你印象不错,说你是人才,是个干实事的 人。呃——他祈经理准个球,是他把煤建公司搞上去的?嗤——谁不知道他那两 下子,还不都是你老弟。呃——以后业务哥都交给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哥 以后走了,你甭管,我跟丁局长说,这位子留给你。瑞霖,明天买个手机给芮经 理,呃——每个月再给芮经理加一百元岗位津贴。”余书记站起来离开座位。吕 经理就对他说:“没事了你也就先走吧。”余书记抬脚就走。   我就对吕经理说:“这事应该先跟余书记商量一下。”吕经理毫不在乎: “这点事我都拿不住,还当怂一把手哩!照冬,以后跟上哥,呃——保证比他姓 祈的实惠得多,哥绝对亏待不了你,不信你就等着瞧。呃——”   吕经理掏出手机看了眼,对罗君亚说:“走,歌,歌厅吼他几嗓子去。”罗 君亚说:“你过来过去就那一个歌,耳朵都听出茧了。你也学个新的。”“今黑 我,我,我不唱。”吕经理把胳膊往我肩膀一搭,“今黑叫咱芮经理唱。”罗君 亚望着我:“芮经理能唱歌?”“你听了就知道了。局里这么多人,我就服咱芮 经理。去年七一,芮经理上去一首那个啥草原的晚上……”瑞霖忍不住咧了下嘴。 吕经理就问她:“瑞霖你笑啥?”“是《草原之夜》。”“对。就是这首。你听 过芮经理唱没有?”瑞霖点了下头。“咋样?”瑞霖笑而不语。“是不是很酷? 当时芮经理一唱完,我跟上就喊,再来一个。底下人都跟我喊再来一个。芮经理 再唱了一首那啥,反正调子拐来拐去硌硌拧拧的,高难度,绝对高难度。咱是唱 不了,舌头硬,拐不过那弯。”罗君亚就问:“啥拐来拐去硌硌拧拧?”吕经理 又问瑞霖:“那歌叫啥名字?就是那啊来鞥去的。”瑞霖说:“《乌苏里船 歌》。”“对。今黑咱搞个芮经理专场,叫你听一下。”罗君亚似信非信,问我: “芮经理,真的假的?”吕经理站起身:“说那多话做啥。‘真金子不怕火炼, 亲娃不怕试验’。上歌厅。”我一点心情也没有:“今黑算了,刚喝了酒,又跑 了一天。太乏了,下次吧。”   走时,吕经理叫瑞霖把空酒瓶子拿上,说那能卖多少多少钱。   我们叫了出租。罗君亚在吕经理家附近下了,我和瑞霖把吕经理送回家。上 楼道时我扶着吕经理。瑞琳要搭手我没让,我叫她在后面提着空酒瓶。到家后, 连人带瓶子一块交给了吕经理老婆。   下了楼梯,我问瑞霖:“吃了多钱?”“一千六。”“这么多!”“你想又 是甲鱼又是茅台的。”瑞霖奚落我,“你和祈经理老是抠抠抠,看看人家。平时 和祈经理出门,就是一碗面,外加一碗免费的面汤。”到车跟前,瑞霖没再往下 说。路上我问瑞霖,是不是祈跟吕中间有啥过节?瑞霖说肯定了,可具体她也不 清楚。到了公司门口,我说:“叫车把你送回去,我到祈经理家转转。”瑞霖说 她也去。   一进公司,就听有人在唱歌。一问值班的,说是裕旺家在唱呢。   祈经理果然还没睡。祈婶开了门,两眼通红,一见我俩,泪就唰唰往外淌, 俩手都抹不过来。祈经理从沙发上起了几起也没站起:“给娃倒茶。”他说祈婶, “再甭哭了。我又没死!”瑞霖忙说:“不渴,不渴。不倒不倒。”她把祈婶扶 进沙发,挨她坐下。祈婶说:“你听听,你听听。打他一进门,那狗日的就开始 唱。半夜唱的是你屋死了人了!”祈经理说她:“人家在他屋唱管你啥事!他有 本事到我门口唱,看我把他怂拌得死拌不死!”瑞霖劝道:“他愿唱叫他唱去。” 祈婶说:“好娃哩。你是不知道,人家当官都是跟上洋火沾光哩,我跟你叔一天 到晚担惊受怕,净是操不完的心。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得罪人。柱国以前在这 儿上班的时候,你叔是管业务的副经理。黑了那怂值班,偷的拿蜂窝煤出去换啤 酒,叫他逮住了,要罚款开大会的,最后那怂有门道调走了。我就说他,人家经 理书记都睁只眼闭只眼,就显你能!又不是你屋里的事。   “这回他调回来当经理没几天,又把裕旺的业务主任撤了,叫他媳妇跑到我 屋连哭带闹。以前管个烂业务,跟这个嚷那个嚷,一天就听他在院子里喊叫,当 经理了还是这样。现在彻底到头了,你说咱落了个啥?落了个啥?”   瑞霖说:“谁都把人维持不完,也得罪不完。祈经理来以前啥样,现在啥样, 人都能看着。撤你裕旺,是你裕旺做的不对。他做的那些事谁不知道?他还唱他 的啥哩,不嫌人笑话!”“好娃哩,人都和你一样想就好了。你说局里那些当领 导的,一个个就看不见?我就不信吕柱国是个啥货他们就不知道?把个好端端的 向阳商店叫他卖光失塌净,职工上访的上访,告状的告状,我就不信上头领导都 看不见、听不着?”祈经理喝住她:“少说两句,就你话多!泡茶去,我跟照冬 说几句话。”瑞霖说她去。   祈婶起来和瑞霖到厨房去了。祈经理说:“我刚给老陈把电话打了,以后见 款发货。你可千万不敢再去为难老陈,到时还不上钱,把老陈害了,把你手夹住 也甩不脱。吕柱国这怂你是不了解,我可清底,屁眼比嘴大,挣俩钱都不够他一 个人花,公司交到这号人手上还有啥指望!郭书记说我以后还要从单位领工资哩, 我一点都就没想。这号吃谁饭砸谁锅的东西,一点正路都不走,日鬼捣棒槌,翻 脸不认人……以后你管业务,能弄下便宜煤咱弄,但必须是先款后货,甭做掂篙 撵船的事。我给你安顿的就是这。你可千万要记住,可不敢几句好话说的上人的 当……”   瑞霖给我们把茶倒好。   坐了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了,我俩起身告辞。祈经理叮嘱:“以后没事就少 来了,有啥事打电话,那货心小,看见了对你俩不美。”祈婶说:“照冬,赶紧 调走吧。你有文凭,正二八经的大学生,呆这儿有啥前途?你等着,这公司非失 塌到这怂手里不可!”祈经理少有地附和:“你婶说的对着哩。能调出去就出去 吧。老陈也跟我说过,我本来说把这一届干完把你促上去,唉!当初你不该听章 局长的,从局里跑出来。”我说:“真的不管章局长的事。”我来公司时,赶巧 章副局长儿子对象闹事,说调不到行政事业单位不结婚。我一走,腾出个指标, 顺便也给章副局长把问题解决了。就这么个事,祈经理非说我上了章副局长的当。   起初局里叫我任煤建公司经理。我担心自己没经验,把公司搞不上去,想先 在副职上熟悉一段时间再说。年底,局里调来个新局长,把祁经理调了来。为这 事章副局长还跟人家起了争执。   从祈经理家里出来,也听不到裕旺唱了。到了楼梯口,瑞霖揉了揉眼睛,叫 我看她眼睛红不红:“我一见人哭,就不由自家。”我说天黑看不请。   我俩站在街边等出租车。瑞霖问我:“想啥呢?”我叹了口气:“没啥。” 瑞霖瞅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回到家,彩琳拉着灯。我问:“你咋没睡?”母亲小房子灯也亮了,我推门 进去。母亲掀去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咋回来这么晚。锅里还有饭哩,我给 你热热。”我说:“我吃了。你赶紧脱了睡吧。”   看着母亲脱去身上的棉衣躺下,帮着把被子盖好,我关了灯,出来把门拉上。   彩琳披衣靠在床头,悄声问我:“咋了?”我反问她:“啥咋啦?”“你脸 色明明不对劲么。”“没事。睡吧。”我把外衣和裤子脱掉,坐进被窝。“到底 咋了?”彩琳瞅着我。我故作轻描谈写地说:“祈经理叫换了。”“啥时候?” “刚才。”彩琳坐直了身子:“咋,咋一点影星都没有?换谁了?”“吕柱国。” “不,不,不是说祈经理下来就是你么?”见我不吭声,她又问,“吕柱国是你 单位的?”“以前在这呆过。”   “你,你……我真不知道该咋说你!”身上的衣服掉了,我帮她披上,她又 抖掉。我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她赌气地说:“不要你管!”“半夜了,甭把 娃吵醒。”其实我是怕母亲听见。可是彩琳“忍无可忍”:“我真的不知道你到 底是灵还是笨?这么多年了,你就是不听我的。开始不让你从局里走你偏要走。 现在谁不是挣死没活地往行政事业单位跑,咱倒好,撂了金碗端泥碗。还说啥呆 局里没意思,浪费你的光阴。这个看不起,那个看不上。今日笑话人家会计一条 板凳坐了几十年,明日笑话统计几张报表填了一辈子……”“好了,少说些。” “我真不知道你脑子到底咋想的?就说你去煤建公司,既然下去咱就当一把手。 现在市里到县里,县里到乡里,不当官谁愿意下去?你倒好,担心自己干不好, 要适应一段时间。一个烂基层公司有适应的啥么?人家一个个经理书记,初中小 学文化,说上就上,眼都不眨一下,你正儿八经科班出身,却要适应适应,叫人 听了谁不笑话?说啥基层容易干出成绩,有成绩了好提拔。现在这成绩总都有了, 咋不见谁来提拔?都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还没等你适应了,章局长内退了, 局里领导换了。一朝君王一朝臣,谁还认得你是老几?”   彩琳没完没了,我打住她:“说两句就行了。我的事我心里有数。跟祈经理 搭帮这两年,我觉得正不正副不副都一样。我不习惯应付。今日开会,明日汇报, 这个检查,那个验收,婚丧嫁娶,孩子满月,我一想都烦。”“那你当初跑下去 干啥?”“我……半夜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说是为谁?现在这社会,你就 是再有本事,不跑人家能提拔?早听我的,你早都提拔了。”“你多亏没当局长, 谁巴结你就提拔谁,到时职工非寻后门上不可。”“熬煎死你。”“彩琳,这企 业跟你那环保局不一样,要靠真本事哩。搞不上去,发不出工资,职工能答应? 我虽然不大了解吕,可觉得在气魄上我和祈经理就是不如人家。说不定人家真比 我俩本事强。再说,他要是没本事,这百十名职工的吃饭问题,我不信局里就不 考虑?”彩琳一脸的不屑:“嗤——我好像没在企业呆过?我那可是上万人,你 这区区百十号人。哼!你还真觉得自个是盘菜。”我不想再惹她:“睡吧,都啥 时候了,我真的困了,明天还上班哩。”   我有时觉得跟彩琳说话真是费劲,她虽说无理,但却有据。   彩琳长吁短叹,末了嘟囔说:“你们局里也真是,换个领导三更半夜,偷偷 摸摸的,跟做贼一样,啥手撇么。”然后关了灯,躺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正在厨房做着早饭,锅在炉子上吱吱冒着热气。洗漱 毕,到了厨房,拉了个凳子坐在炉子边。母亲说:“还早着哩,你再睡一会儿去。 昨晚睡的那么迟。”我说睡够了,不瞌睡了。母亲边调菜边问我:“咋,你祁经 理叫换了?”我想昨晚母亲啥都听见了,一进来我就看她心事重重的,便若无其 事地说:“你甭听彩琳嘴里胡说。”“不光彩琳说,这院子里好多人都说你当初 就是不该离开原单位,安安宁宁也没这么多的事。”“叫你不要操心你就不要操 心了,操心一辈辈了还没操心够?”母亲说:“死了眼一闭就不操心了。”   母亲把菜调好,看看没啥要做的,过来坐在炉子边上:“我这两年在这儿给 你看娃,也听哩看哩,几个老婆子也坐到一块说哩,这城里跟农村实际都一样。 我觉得城里有时候还不如农村。农村都下地劳动哩,回来都乏乏的,哪有那么多 闲时间。这城里人啥都不做,一天净坐哩,你看她,她看你,你生个这事,她生 个那事,脾气还都薄的。叫我说,官能当了当,不能当就甭当。戏里也都唱哩, 朝里有人好坐官。咱不当官也不惹人,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比啥都好。我和你大还 能做动,地里活还能干,一年收入也够我俩花了。两个兄弟都有手艺,都能顾住 自家,不拖累你。你就一个芮锐,你跟彩琳两个人工资咋都够了。心放松些。你 看看你,念书考学熬煎不得胖,这都工作了,还不胖。不管咋样说,咱还考上了, 不用东山日头背到西山,就是再不好也比在农村强。我和你大不图你弟兄三个这 哩那哩,只要都和和睦睦,顺顺当当,过年过节回来在一块热热闹闹就对咧……”   三 吕柱国   早上的职工大会上,余书记机械地宣读完局里的文件,说:“吕经理呢,老 职工都认识,以前在我们这里参加的工作。下面欢迎吕经理讲话。”   掌声过后,吕经理煞有介事地说:“我说两句。在各项工作步入正轨之前, 我希望大家坚守各自的工作岗位,听从领导的安排……徐秘书。”   忽然,曹裕旺,阎香叶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跟着拍起了双手。   吕经理双手合十,朝大家致谢,待掌声落下后对徐文说:“你下去抓紧叫祈 经理把办公室腾出来。”徐文从口袋掏出钥匙:“今早祈经理把房子钥匙给我 了。”吕经理接过,回头问我:“芮经理,你还有啥说的?”我摇了下头。“那 就散会。”   一出会议室,阎香叶手搭在曹裕旺的肩膀上,挤眉弄眼地跟在吕经理身后。 阎香叶不小心把吕经理的鞋踩掉跟了。吕经理回过头,小声给了句:“长眼出气 哩。”阎香叶朝他肩上一捶,像是故意要大家听见似地高声说:“你才长眼出气 哩。”吕经理蜷起小腿勾鞋,又不小心蹭到裕旺的裤子上。香叶把吕经理肩膀一 推:“你把人家裕旺的裤子踢脏了。”吕经理没理她。   吕经理把办公室门打开,曹裕旺和阎香叶便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后来 他们把门一关,里面便不时传出阎香叶哈哈哈哈的大笑声。   在楼道口踯躅了一会儿,我没去办公室,来到煤场。田师傅瞅瞅附近没人, 边换工作服边低声对我说:“这下裕旺和香叶得势了。”“得啥势了?”“你是 不知道,这三个以前招工时一块分来的……”   机器发动了,工人们开始打煤球。田师傅说:“芮经理,香叶没来我组开不 了机。”“你去叫她下来。”田师傅说:“你帮忙叫下。我不爱上楼。”   我敲开门,冷着脸:“今天不准备开机了?”吕经理就催他俩:“赶紧上班 去。”香叶故意朝他大声说:“知道了。”走时,她问裕旺,“二把手,你还不 走?”职工们把推煤车的戏称“二把手”,推车不是两个把手么。“一把手”是 那些拿锨的。   我回到办公室,把炉子生着,闭上门坐在办公桌前,顺手拿起案头的书翻着。 电话响了,我拿起,是陈伯打来的:“照冬。”“陈伯,你好!”“我听老祁说 你公司换经理了?”“嗯。”“你现在有啥打算?”“打算?”我一时不知怎么 跟他说。“我也快退了,原想说把你帮上去。现在又来了这个,一时半会肯定走 不了。我也看咧,你这性格不适宜在企业呆,最好还是回原单位去,行政事业单 位也保险点。用钱你就说……”   瑞霖推门进来,我挂了电话。她拿着去山西的票据,我签过字还给她,她没 接:“你叫吕经理签字去。”“咋啦?”“我不想去。”“怕啥?”“就是不想 去嘛。”   这都怎么了。   我拿过单据。   吕经理看了看,也没说啥,把字签了,叫我坐下说个事。我刚坐沙发里,门 忧忧虑虑地开了,从门缝里挤进一位四十多岁的陌生女人的脸。她先看了眼我, 把头扭过去,一瞅见吕经理,使劲一推,门咣地撞在后面的墙上。她从兜里拿出 个条子,朝吕经理桌上一拍,一伸手:“给钱!”吕经理说我:“芮经理,你先 去。一会儿我再叫你。”我出去,吕经理把门关上,可那女人又把门大开:“关 啥门哩?又不是做贼哩!”“我已经不是商店经理了,手续也都交了,你有啥事 找新经理去。”“我凭啥找人家?我把钱给了你,又没给人家!”“当初这事你 也同意的……”“我同意啥了?你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两年后还。这都五年 了,你为啥不按说的办?”“你这人咋胡搅蛮缠哩。大家同意拿房租顶,你也同 意了,会议记录你也签了字,你咋睁眼说瞎话哩?”“我那间门面最偏僻,要多 背有多背,到现在连人问都没有,你叫我咋往出租?这时间一到,一分钱收不来, 我这钱不白瞎了?”“这我管不了。这房是你自家抓的,又不是我给你分的。” “你不管谁管?你当初集资时说的明白,两年后连本带利一块清。你就按当初说 的办!”“唉,好我嫂子哩,你叫我给你咋说哩。”吕经理又把门关上,这回那 女人没再开。   一见我回来,瑞霖就问:“咋啦?嚷啥哩?”“我也不大清楚。那女人好象 是要啥钱哩。”我把单据给她,她把书给我。李会计在外面喊:“瑞霖,瑞霖。” “来咧。”瑞霖站起来一咧嘴,压低声音说,“李会计这辈子没当歌星可惜了。”   下班铃响了,那女人还没走。我过去敲门。吕经理开了,不等我开口就说: “你先走。那事以后再说。”说着把门又关上。   在家正吃饭,吕经理打来电话,说来了几个相好的,要我过去陪一下。我说 我不去了,我喝不了酒。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吕经理才来,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他走到我跟前: “看啥哩?”径直拿过我手里的书,翻了翻,往桌上一撂。我问:“没事吧?” 他说:“没事没事。不是吹,在酒桌上你哥还没遇到过对手。”“给你泡杯茶?” 他歪到沙发里,说:“是这,我打算年前先把公司里头摆顺,过了年一景跑业务。 你看哩?”“行。”“公司里头咱这样弄。一是定个内部退养,凡四十五岁以上 的就不用上班了,都退,待遇和上班人员一样。”“上班的会不会有意见?” “你不这样弄这些人不会走。等他们一走,剩下的人咋对待还不都咱说了算?” “这咋行么?瞒得了一时瞒不过长……”他打断我:“不怕,有我哩。再是,我 打算把人事调整一下。李会计走了后,丁局长想安排个人当会计,我也不好说啥。 还有个事,你一定要给哥这个面子。老屈退了后叫裕旺上城区业务部主任。这怂 都找我好几回了,他媳妇跟我媳妇也对。我给他说了,以后一定要听你的话。” 我一口拒绝:“城区不行!城区业务占大头,要安排就安排到龚山或盘桓。” “我开始也是这样给说的,这怂嫌远,不愿意去么。”“吕经理,你大概也知道 裕旺是咋下来的?”“我知道,昨晚那怂也说了你俩之间有点过节。都过去了, 过去了,不说了。”可我觉得有必要让他把事情搞清楚:“从火车站卸煤,半路 上把公司的无烟煤捣换成他小舅子的烟煤。这胆子也太大了吧!祈经理说他是吃 谁饭砸谁锅,我觉得一点都没说错。叫他当主任,职工会咋看?”吕经理说: “他说那是他小舅子打着他的旗号干的,他确实不知道。”“这事我就在当面, 一清二楚,现场还有五六个职工。”“好了好了,公家这事没必要太认真。有些 话我也没办法给你说。”“这明摆着的事还有啥说的?”吕经理朝门外瞅了瞅, 后来干脆起来过去把门关上,走到我跟前,压低声音说:“好兄弟哩,有些事真 的没办法跟你说。裕旺其实那是报复老祁哩。”“报复老祁?山西无烟煤一车多 少钱?他小舅子那煤一车多少钱?” “声小些声小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甭 提了。是这,以后城区业务和以前一样,你一手安排,他只是架个名。再说,咱 这主任,说白了还不是个下苦的。你就给了哥这个面子。”“吕经理,这不是面 子不面子的事,咱要给职工交代得下去。”“好我的芮经理哩,我都答应人家了。 你总不能叫我……要不是这,过一段时间寻个事把他换了,到时他也怪不上我。”   我说:“吕经理,我有个办法,也不用你为难。”“啥办法?你说。”“在 祈经理手里我就提过。最后也没办成。”我把椅子朝前拉了拉,“咱让职工民主 选举。公司所有中层,都由职工民主直接选举决定。公司明确各个岗位职责和任 务,由职工根据自己能力竞争。这样一来,每个职工都觉得有盼头,也能提高积 极性。你说哩?”“啥?叫职工选?这不行不行。”“咋不行?”“丁局长专门 给我安顿了个会计,刚来人生地不熟的,谁选呀?”我想了想说:“头一次咱先 不包括会计和办公室主任。企业主要是业务,这次咱就竞选三个业务部门主任, 如果搞成功了,以后再往其它部门推广。往后,除了经理书记,副经理也竞选。” 要让我说,公司所有领导都应该让职工去选。“胡说!公司领导,不管正副,都 是局里任命,哪能让职工选?”“这个咱今天不说,就说这三个主任。”“不行 不行不行,这事说啥都不行。叫职工选,谁还听领导的?”“你先听我说。” “不说了不说了。今日喝了点酒,头还有点晕。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半夜,电话陡然响起。彩琳抓起话筒:“谁嘛?”“叫下芮经理。”母亲房 间灯也亮了。“你谁呀?”“我吕经理。”“吕经理?”彩琳气咻咻地把电话给 我。我接过:“吕经理。”“芮经理,睡了?”“嗯。”“是这,就照你后晌说 的。我明早就搁大会上宣布。”“你说是职工选举?”“选就选。”“你跟余书 记说没说?”“这个你甭管。你是不是先弄个书面的东西啥的?”“选举办法, 岗位职责,任务考核,以前都做好了。”“那啥时能弄出来?”“明早我改改给 你看一下。”“你写的我放心。那就明早宣布?”“……行。”我把电话扣上, 彩琳说我:“以后能不能半夜三更甭叫打电话?把我吓得还以为两边家里出啥事 了。”   母亲把灯关了。   我睡不着。彩琳埋怨道:“转过来转过去的,叫人睡不睡呀?”   早上早早地起来,到了办公室,炉子灭了,杨师夹了块煤给我引着,又提了 壶开水,把热水瓶、杯子都倒满。我把以前拟好的选举方案从文件柜里找出来, 修改好了后,誊写了三份。   天蒙蒙亮了,一群麻雀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聚在外面的树上。我站起身,长长 地伸了个懒腰。推开窗子,冷风飕飕,又关上。站了会儿又坐下,关了灯,靠在 椅背上,望着那群麻雀。   麻雀们大概是侯齐了便一块儿飞走了。外面只剩下空空的树枝,还有冬天常 有的那种灰暗的天色。   门吱拗一声开了,瑞霖拿着火钳夹煤,说炉子昨晚灭了。   我竟然睡着了。   上班铃响了。   到了会议室,我给了吕经理余书记各一份。点完名,开始开会。   “嗯嗯。现在开会。”吕经理把手里的方案摊平,“昨天我跟芮经理商量了 一下,把咱们公司下一步的工作做了下安排。芮经理呢,连黑赶晚弄出了方案。 我也向丁局长做了汇报,局里对我们的改革是大力支持。今天在这里给大家宣布 一下。咳——主要是这么两个事。一,四十五岁以上的职工全部内退。就是凡够 四十五岁的,以后就不用来上班了,待遇和上班的一样。这是一个事。第二个是, 公司实行岗位竞争选举上岗。具体叫芮经理给大家说说。芮经理,你说。”   我说:“昨天下午,吕经理叫我先拟了一个方案,大家下去后讨论讨论。有 啥意见建议,大家提出来,然后再上职代会完善通过。”吕经理打断我:“这个 没必要上职代会了吧?”然后瞅着余书记,见余书记不语,就说,“搞那形式有 啥意思。净耽误时间。马上过年了。”余书记说:“不上了就不上。”我说: “这个应该上吧,还得做记录。”吕经理说:“你先宣布。”   我接着说:“这次竞争上岗的范围是三个业务部门主任的职位。即城区煤场、 龚山煤场和盘桓煤场。采取自愿报名,大会讲演,职工民主选举的方式。比如, 城区有五个人报名,大家从报名的这五个人中选,谁得票最多谁当选。公司领导 和大家一样参与投票,都是一票,当场唱票,当场决定。报名条件,主要是公司 下达的各项任务指标。你自己掂量,只要有信心有能力有打算完成,都可以报名。 当选后,跟公司签订合同。在用工上,你可以在公司范围内自主组合本部门人员。 分配上,工效挂钩,完成任务奖励,完不成任务,按完成的比例发工资。所以希 望大家选举时能真正把那些有能力,责任心强的同志选出来。下面我宣读一下三 个煤场的任务指标……”   宣读完后,吕经理问余书记:“你还有啥要说的?”余书记说:“没有。” “我最后再说两句。选举时局里可能联系县电视台来,所以希望大家严肃认真, 不要稀里拉哈不当回事。再是,那一天把衣服都穿齐整,上电视哩,不要邋里邋 遢照到上面影响市容。办公室要把这次选举的经过写材料报到局里。徐文,你下 去给龚山和盘桓通知一下。”他把脸扭向我:“咱后天开大会咋样?今明两天报 名准备。”“行。”吕经理朝向大家:“办公室把吕经理刚宣布的方案打印贴到 墙上,大家可以根据这个到办公室报名。报名时间截止今天下午下班前。报名后 就准备竞选材料。再是,四十五岁以上的,会完后就可以办理交接手续,年前这 段时间也就可以不来了,天冷的。”   “吕经理。”李会计沉着脸说,“内部退养是不是也该签个合同?”吕经理 愣了愣,说:“这个,这个没必要吧。”“没东西,到时说不清咋办?”“有会 议记录,下去在会议记录上签个字就行了。”“这不行。到时候会议记录丢了咋 办?我觉得还是签个正式合同好。”“咋能丢么?即便丢了,这么多人,还能说 不清了?”“你在位位上好说,将来不在了,来个新人不认,我们手里又没说话 的东西。你说咋办?”手机响了,吕经理拿出瞅了眼,没有接,说:“行行。办 公室下去根据会上说的拟个合同,叫芮经理看一下。没啥问题就签。再是把会场 好好布置一下,标语、横额该贴的贴,该挂的挂,弄洋火。有啥问题问芮经理。 散会。”他起来朝外就走,杯子都忘拿了。   我把手里的方案给了徐文。阎香叶过来把吕经理杯子拿起,说:“这怂是不 是早上没上厕所,着急得把杯子都忘了?”见没人搭理,朝前面的裕旺肩膀上一 拍,“你给你伙把杯子送去。”裕旺拿手指梳理着头发,说:“你去,我脸都还 没洗哩。”她就说我:“叫我兄弟给捎上。”我说我有事。   会议室剩下我跟徐文。徐文打了个寒颤说:“咱到办公室吧,这里太冷。”   大家都立在楼道。我朝下一看,吕经理正和一位打扮得入时的女人站在一辆 出租车前说话。吕经理从口袋掏出钱给出租车司机,司机接过后把车开走了,俩 人就并排着朝楼上走去。我仔细一看是罗君亚。裕旺就问:“这谁呀?”香叶睁 大眼睛:“瞅着熟熟的。”裕旺说:“你看人家,裙子、夹袄,半截腰还露在外 头。厉害!”香叶说:“你把眼窝挣大,看腰是不是露在外头?”裕旺把脖子伸 长,说:“明明是露在外头么。”香叶说:“你敢不敢打赌?”裕旺就问前面的 杨师:“老杨,你说那女的腰是不是露在外头?”杨师难为情,慢腾腾地说: “我没看着。”“你没看着就看嘛。”杨师说:“我看人家做啥嘛。”“你这人 真是,看下怕啥,叫你经大广哩。”“你经,我不经。”旁边人都笑了。香叶说: “明显穿的肉色秋衣,不信到跟前看走。谁输了谁请早点。”走在杨师前头的明 召一举胳膊:“裕旺哥,我当保人。”香叶骂他:“狗脸货,滚一边去!”她回 过头,“芮经理,你当保人。”明召谄笑着说:“那天我真不知道那杯子是你的, 要是知道是你的,打死都不敢把煤灰往里放。好姐哩,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 兄弟这一回。”裕旺说:“人都进房子了,咋看呀?”明召说:“你甭管,我进 去看去。”说着就拨开人群挤下楼梯。“等下,狗脸。”香叶叫住明召,“把杯 子拿上,你就说是送杯子哩。”明召接过,摇头晃脑地跑了。   明召上了楼,敲吕经理房门,没开,再敲,门开了,进去,很快便嬉皮笑脸 地出来,边走边朝香叶打着OK的手势。他下来手一挥:“裕旺哥,走,吃饭。你 请。”裕旺问:“你看清没看清?”“看清没看清都是你请。”“你说的啥话 嘛。”明召上前就去拽裕旺的胳膊。香叶说:“肯定看了。”“你可甭看走眼了。 要不你上去再摸一下,看到底是不是?”裕旺又激他,“你敢不敢?”“打个 赌。”明召伸出手。香叶说裕旺:“甭逗那二杆子了。走,吃饭吃饭。”又叫我: “芮经理,走。”我说我吃过了。香叶拉我胳膊,明召也过来推我肩膀:“芮经 理,走呀,不吃白不吃。”“真的吃过了。我和徐文还有事。”香叶给裕旺递话: “你也吭个声嘛。”裕旺说:“你没听人家有事么。”   安顿完,我让徐文去盘桓,我去龚山。回到办公室,瑞霖要我和他一块去买 手机。我说:“算了。电话一样用。给我买,不给余书记,又是矛盾。”“你没 听见吕经理都说我了。”“再问你就往我身上推。”   我从车棚推出自行车。龚山煤场也就七八里地,盘桓观远。骑到煤场,浑身 都热了。门卫老冯跟我打招呼:“芮经理来了。”张主任挑门帘出来:“到底是 小伙子。一路上坡我可骑不动。”进了屋,张主任泡了茶,看我站那里也不坐, 便拍着我的肩膀:“哎呀,甭急甭急。有啥喝毕再说。”“叫大家集合。”“啥 事么?这几天也不见你上来。晌午甭走了,杀两盘。”“今日真的不行。”“急 日鬼走了,也没人催你了。”急日鬼说的是祁经理。   张主任把杯子递到我手上,叹了口气说:“老祈肯定没想到会动他。局里也 是瞎怂货,就剩几天了也等不及,瞎好叫把年过了。”我叹了口气。张主任把烟 把扔到炉子里:“咱说句良心话,老祈的的确确是干事的人。局里这伙现任经理 书记象老祈这号确实还没有。”张主任压低声音说,“人就是太直,再就是有点 傲。他心想说把效益搞上去,就没人敢动他了。满脑子还是老黄历。唉——”吴 师进来了,见我就问:“今年给大家发啥福利呀?离年没几天了。”“那是人家 经理的事。”张主任说她,“你去叫大家到营业室集合,芮经理有事要宣布。” “啥事?”她问。张主任说:“费那多余唾沫干啥,马上就叫你晓得了。”吴师 出去后,我对他说:“这回还牵涉到你。”“牵涉到我?”“四十五岁以上要求 内退,待遇跟在职一样。”张主任满不在乎地说:“退就退,人家咋样咱咋样。 咱屋在农村,还有几亩地。不干这头干那头,反正歇不下。”   我问:“你觉得谁接你班最好?”“咱操那闲心做啥。那是那经理的事,爱 谁谁上。”“咋这样说?咋,你以后不从这领工资了?”“领,都领,不领,都 不领。又不是咱一个人的事。人家能过咱也能过。话多了人烦,多一句不如少一 句。”   集合好了,刚说了几句,门卫就喊我有电话。是吕经理打来的:“叫徐文去 就行了,你咋跑走了?”“内退牵涉张主任,我想给解释解释。”“这怂婆娘说 的好好的变卦了。”“咋啦?”“她早上不是说要签合同,我叫徐文把合同写好 了,她提出我签了还得你签。我说行。最后她还要叫局里盖章。我说公司的事局 里凭啥给你盖章?跟我胡搅蛮缠。”“手续交了没有?”“交怂哩!”“最后咋 说的?”“反正由不了她……你回来了再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你也甭跟 吵。”“唉!你看张主任好不好说话?”“好说着哩。”“内退这事你给他敲明 叫响,不愿意就停发工资……我叫瑞霖给你把手机买了。完了你赶紧回来。”   宣读完后给大家又解释了一番,说毕都十一点了。张主任非要叫吃了再走, 说他给灶上安顿了,做的我平时爱吃的炒菜面,还非要跟我下棋,说这一走再没 机会了。其他人也在一旁央激。张主任看我没心思,就说:“算啦算啦,公事要 紧。走,我送送你。”我说外面冷,你甭出来了。   一出来张主任就说:“临了了了,老哥给你说几句心里话。”我知道他要说 什么,无非又是趁年轻赶紧调个好单位,忙说:“你赶紧回去吧,快开饭了。” 说完跨上自行车。   四 罗君亚   一进公司大门,迎面过来辆小车,一个劲地摁喇叭。我都让道了,它还在叫。 车到我跟前停了下来,吕经理从车上下来,“头犁下想啥哩,按喇叭都听不着? 走,吃饭去。今日咱罗会计请客。”“我不去了,屋里饭做好了。”“走呀走呀, 把自行车放门房。”“我真不去了,你吃你的。”“走走走,还有事跟你说哩。” 他夺过自行车,靠到门房窗子底下,“谁值班哩?芮经理车子给招呼一下。”   我拉开后面车门,里面有人,就是罗君亚,笑盈盈地瞅着我。我脚底下一滑, 头嗵地磕车顶上了。上去后,我只是把头发捋了捋,硬忍着没有去揉。我下意识 朝她腰里瞥了一眼。香叶说的没错,她是穿着肉色秋衣。车门一关,就闻到她身 上的香水味了。   吕经理上来对司机说,“开车,麋苑宾馆。”   我拍了下吕经理肩膀:“到县城吃碗面就行了。”   罗君亚说:“芮经理,你不要管。都安顿好了。”   罗君亚嚼着口香糖,头上顶个茶色太阳镜。她开始吹泡泡,吹到拳头那么大 便吸了回去,末了朝我一莞尔,又嚼,又吹。   嚼了一会儿,她把嘴里的口香糖吐掉,把玻璃摇上,转过身,就像老熟人似 的问我:“芮经理,咱俩谁大?”我一时回不过神,接着就听她说:“你属啥 的?”我说了,她就说:“你比我大。”吕经理嘿嘿嘿地笑。罗君亚就问:“笑 啥?不信看身份证?”吕经理说:“身份证都是人填的。”“你啥意思?”吕经 理笑而不答。   正说着到宾馆了。   大厅里客人并不多,有几个老外,白人,具体哪国的看不出来。他们都比较 胖,尤其是那女的,有点臃肿。几个服务员手背着站立在各自的岗位上。我们一 进来,有几个就君亚姐君亚姐地打着招呼。罗君亚喜笑颜开,朝她们逐个招着手。 我和吕经理在老外旁边的沙发里坐下。司机进来了,吕经理往里挪了挪,司机坐 了。   罗君亚爬在大堂经理桌上跟一个女的说着话。   老外让服务员领着进去了。罗君亚过来,摇了下头,说“老板不在。”然后 恶狠狠地说,“那狗日的这两天拿事哩。”   我们去了餐厅。   吕经理的情绪并没受影响,他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看了眼交给罗君亚: “你看的办。上好点。”又问服务生:“御驾酒多钱?”“二百六。”司机说: “县城才二百。”服务生回答说:“这是宾馆定的,我们也没办法。不信问君亚 姐。”我说:“又没外人,不喝酒了。”罗君亚在菜单上打了一些勾,交给服务 生:“给梁师说声,菜给咱做美!”她拿起包,站起身,叫上司机到县城买酒去 了。   吕经理望着罗君亚的背影,笑得怪怪的:“牛太着哩!以前是这儿的大堂经 理。后来宾馆来了个新书记,弄不成,一拍屁股走咧。”吕经理弹了下烟灰, “选举那事就交给你了,弄得美美的。这两天我给咱准备年货。”我问:“早上 李会计咋了?”他朝椅背上一靠,说:“我叫她交手续,她说合同没签不能交。 我叫徐文上来当场写。写好了她说这不行,得叫局里盖章。我问为啥。你听她说 啥,‘你走了下一任经理来了不认咋办?’我说盖着公司章哩。他说公司章没保 证。我说局里凭啥给你盖?最后跟我胡搅蛮缠。我说:‘好!不说咧。徐文,马 上准备另一间办公室,会计室搬走。’我就不信整不下她!妈的,以前便宜占惯 了,迟到早退,想咋就咋。不就是个烂会计,摆啥老资格!”“后来哩?”“交 了。她敢不交!说是叫你再签个字。我说行,叫全公司人签都行。回去后你给补 个字。”吕经理把烟头可劲地吐出老远,又从烟盒抽出一根,刚想往嘴里塞,伸 手递给我。我不要,他硬塞,说:“一看你的社交就不行。现在这社会,啥最要 紧?就是关系。不会抽烟咋行?你不听人说,一根生,二根熟,三根成了好朋 友。”“还编的满顺口的。”“啥我编的,劳人局副局长。那怂最爱编这些了, 上回在一块吃饭嘴说得就不停,人才。”   服务生把菜端上来了,最后是道“八面威风”,其实就是一大盘蟹。这些海 鲜都是空运过来的。我不安地说:“咋能让人家这么破费?”吕经理毫不在意: “你吃你的。”   罗君亚他们回来了,两瓶酒往桌上一蹲。我心虚:“这,这么多谁喝呀?” 我想在座的人,司机不喝,罗君亚又是女的。我回头对吕经理说,“你一个喝? 我可喝不了。”吕经理哼哧一笑:“两瓶不一定得够。”罗君亚一人跟前扔了盒 烟。我把烟推过去:“我不抽烟。”罗君亚拿起塞我上衣兜里:“拿上招呼人。”   服务生把四个人跟前的酒杯一一满上。吕经理先端起,司机也跟着端起。罗 君亚把包卸下挂在椅背上,也端起。“芮经理,来来来。”吕经理催我。我只好 也端了起来:“这杯子也太大了。”“老规程,一下起。连干三杯。”他们仨一 饮而尽,举着空杯等着我。我先泯了口,还那么辣。“快点。”吕经理说,“连 个女的都不如。看看咱罗会计。”我憋着气一仰脖子。三杯总算灌下去了。吕经 理端起杯,举到我面前:“哥给我兄弟敬一杯。”“免了免了。”“哥今日在这 儿给你说句心里话,这话你记住。往后跟哥好好干,哥再亏谁,绝亏不了你。好 了,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说毕,他一仰脖子。这样敬来敬去,一瓶酒完了。 我舌头早木了,菜一点也吃不下去。下来是划拳,司机不打关,只应关。一瓶酒 这样又完了。罗君亚手搭在我肩膀上:“照冬,你是几月?”“啥几月?”司机 解释说:“问你生日几月?”“三月。”“比我命好。我腊月的,冷死了。”她 歪着身子,嘴里一个劲呕呕呕的,我真怕她吐我身上。吕经理把她扶正:“坐好, 吃啥主食?”她耷拉着脑袋,头发把脸都遮住了。没人吃主食了。吕经理叫服务 生拿过单子看了,说:“开个正式发票。”服务生说:“开哪儿?”“煤建公 司。”   服务生把发票拿来给了吕经理,他往兜一揣:“帐报了再给你钱。”“不, 不是说,罗……请,请……客吗?”我都说不清了。   我第一回喝多了。虽然头昏脑胀,可意识还清楚。车到公司门口,吕经理说 他们到局里还有事,叫我招呼住,要是撑不住,就回家睡吧。   一进公司就碰见阎香叶。她忙扶住我:“喝多了?脚底下都盘蒜哩。”我抽 出胳膊:“没事,没事。”她手一松,我没防备,就噔噔噔跑路边了,差点栽倒。 她重新扶住我:“还说没事。”我说真没事。再次从她怀里抽出胳膊,往前走了。   到办公室歪在沙发上。瑞霖推门进来,我扎挣着坐起。她拿手搧着鼻子: “你在哪喝了这么多,满房子都是酒气。”   她把窗子打开,背着我在那儿掏了半天,接着呼地一下转过身:“看,咋 样?”我肚里酒一个劲往上涌,赶忙站起:“等下。”一跑进厕所就哇哇开了, 吃的喝的全都吐了出来。   肚子都吐空了,还一个劲地往上涌。那难受劲,好像不把肠子胃吐出来就不 罢休似的。乔师上厕所,一推门,开玩笑说:“你,你咋爬这儿喝上了?”我直 起腰,拉水冲了。   回到办公室,瑞霖把茶泡好了,我说你给我接些自来水。她把茶水倒了,换 上开水,冰在脸盆里。电话响了,是退休职工老张打来的,他找吕经理。我说: “在局里。”“没有。”“我和他一块回来的。就在局里。”“我就在局里。” “你找找,一定在。”“那我看看。”一会他又打来:“没有,各个办公室我都 找遍了。”“那去哪了?要不你等下,我给你找找。过会儿你再打。”我找着吕 经理手机号码,可关机了。问瑞霖知不知道罗君亚的手机号。瑞霖摇了摇头,说: “手续一交接完就走了,也没跟办公室人说一句话。”老张电话打了过来,我说: “不行,联系不上,手机关机了,你有啥事?急不急?”老张吞吞吐吐,然后说: “那算了,改天吧。”   会计办公室有人叫瑞霖。她走时一再叮咛我把手机收好。   一杯凉开水下去,肚里好受了些,可头还有些晕。我躺在沙发里,心想这就 是醉酒?村里那些喝醉了的,有的哭,有的喊,有的闹事,有的睡觉。有个人过 年出去喝酒,一晚上没回家,第二天早上人家出来扫门前,一看粪堆上爬了个人, 呼呼睡得正香。   李白斗酒诗百篇,李广醉酒射石虎……   我转了个身,迷迷瞪瞪睡着了。等睁开眼,发现身上盖着大衣。   我去还瑞霖衣服,到会计室门口,听见瑞琳在里面小声哼着《草原之夜》的 调子。我一进去,她立马不唱了。“咋不唱了?我还以为谁在放磁带呢。”她说: “少笑话人。”我把衣服给她,她边穿边问我:“你咋也喝起酒了?”“吕经理 和那个女的硬叫。”“我最见不得男人一是抽烟,二是喝酒。我爸就爱喝,喝的 得了胆囊炎,动手术。人家胖人还有个渗头,你看你,瘦得跟冬天那狼似的,不 醉才怪呢。”她又埋怨说,“为给你买手机,叫吕经理说我磨磨蹭蹭。都怪你。”   她取了手机回来:“好不好看?”“多钱?”“一千八。”“这么贵?” “这还是便宜的呢。”瑞霖告诉了我号码,问:“记住了没?”“你给我写纸 上。”她写好给我:“你知道吕经理今晌午给我说啥了?”“说啥?”“他把我 提副股长了。”“副股长?真的假的?”“交接完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他 和党校秦校长是哥们。秦校长是小孟他表哥。还说他上党校秦校长帮了大忙。来 公司前,秦校长托他照顾我。”“原来你也是高干子弟。”“胡说啥呢。”我顿 了顿:“把你笔给我用下。”瑞琳从抽屉拿出油笔给了我。我把桌上的会计凭证 反过来,写道:欣闻瑞霖提副股,一颗明珠终出土;此功全赖秦表兄,不知与桧 有亲否?   瑞琳揉成一团要扔我,电话响了。我到办公室,是吕经理,叫瑞霖到局里交 三千元年终奖励基金。   瑞霖走时跟我说:“有空你跟李会计解释解释。听那口气好像对你有些怨气。 今天交接手续闹得也不美,你再去劝劝。毕竟在一块几年了。”   其实她不说我也会去的。等把选举忙完了,我想跟吕经理商量商量,给内退 的人举行个欢送会。   回到办公室,拨通绪娃爷小卖部电话,本想告诉家里手机号码,父亲一接电 话,我忽然说不出口了。   “照冬。”父亲在叫我。“大。”我说,“照丰房盖成了?”“……没有, 天太冻了,开过年暖和了再盖。”“楼板上了?”“还没有。你甭管,盖房这事 你又不懂。娃哩?”“在屋哩。”“都好着哩?”“嗯。”“快过年了,叫你妈 把娃甭往出引。”“圈不住了,晌午总要出去遛上一圈。你把你穿暖和,把那个 皮袄穿了,再甭舍不得。”“我知道。你今年过年回不回来?”“回来哩,咋 啦?”“没事,我见天冷,怕娃冻,那边比咱这暖和。” “没事。”我说, “听你那口气,是不是不想叫回来?”“不是。要回你就回来。”   我问他需不需要啥东西。他说不要,屋里都有。   我下楼到人秘办公室看报名情况,门锁着。隔壁业务室的人告诉说徐文去打 印部了。在业务室坐了会儿,下班铃响了。   出了大门,就听杨师在后面喊:“芮经理,自行车。”   母亲把饭做好了,彩琳还没回来,芮锐和倩倩爬在沙发上玩玩具。我拉了个 小凳子坐到炉子跟前。我对母亲说:“我给我大打电话了。”母亲问:“房盖对 咧?”“没有,连楼板都还没上。照丰原来说年前先把主体盖成,初六开始粉刷, 过了十五出去打工。咋现在连楼板还没上?”“你少操心。他天天盖房哩,你又 不懂。”母亲翕动着鼻子,问我,“你喝酒了?”“喝了一点。”母亲走近一瞧: “眼都红成啥了。出门少喝酒。咱村为喝酒出了多少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忙解释:“新来经理叫哩,没办法推辞。”   彩琳推门进来,见母亲脸色不对,就问咋了,得知是为了喝酒,就说母亲: “现在这社会,你不喝酒就没有社交,没社交就没朋友,没朋友就办不了事。” 母亲说:“他那个老经理不喝酒我见也照样干事哩。”彩琳说:“那咋叫撤了? 时代不同了,没有社交就是不行。”母亲说:“在农村,凡是爱喝酒的都没人见 得。”彩琳说:“那咋是农村,这咋是城里?”“农村跟城里一样。”“明明不 一样。”我一推彩琳,对母亲说:“好了妈,以后不喝了。吃饭,我饿了。”   彩琳冲我一蹙鼻子,我一瞪她,她转身搂住儿子:“来,乖儿子,妈亲亲。” 亲毕,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捏出个油糕朝芮锐嘴里一塞,又问倩倩:“你吃不 吃?”倩倩目不转睛盯着她手里的袋子,不说话。我说:“给娃个吧。”她这才 捏了一个塞到倩倩嘴里,又要往芮锐嘴里塞。我说,你等他咽了再给好不好。她 把袋子搁书架上,问我吃不吃?我问哪来的?她说她姐给的。说毕脱了靴子,把 拖鞋换上,到灶房端饭去了。   饭刚摆好,倩倩妈妈来接倩倩。母亲给倩倩手里塞了截红薯。倩倩妈妈说: “叫你替我把娃看了,还吃你的东西。”母亲说:“没事。两娃在一搭好管,还 不往出跑。”彩琳说:“就叫在这儿玩,我刚给喂了几个油糕,肯定不饿。”   吃完饭,母亲拾掇了到灶房洗刷去了。我说彩琳:“你洗个碗总行吧。妈一 天连看娃带做饭。”她不耐烦地从沙发上起来:“我洗我洗。就你事多。”可很 快又回来了,“你妈不让我洗。”我就说她:“油糕拿回来,先把妈让一下,这 点礼貌你都不懂?”“只那几个,是我姐给娃拿的,我一路都没舍得吃一个。妈 又不是外人,要吃自己拿,还让来让去的。”“你懂不懂人之常情?有几个长辈 伸手跟晚辈张口要吃的?别的不说,就说你爸你妈跟你要过几回?”彩琳不屑地 说:“我爸我妈啥没吃过?”我坐直身子刚要和她理论,母亲推门进来,便没再 言语。母亲陪芮锐玩。我想把后天选举的事再想一下,便没再搭理彩琳。她脱了 靴子上床坐到被窝看电视去了。   手机响了,我以为闹钟。彩琳也在那儿前后找。等我从口袋掏出来,她讶异 了半天:“你,你拿谁的?”我白了她一眼没说话。是吕经理:“芮经理,不要 紧吧?听说你爬厕所了。呵呵呵。”那边克克啷啷的象是在打麻将。“我说我喝 不了,你不信。肚子现在还难受。”“没事。你那是不常喝。是这,后天讲话材 料你给我写一下。”“……嗯。”我想起了,忙说,“老张下午找你,好像有啥 急事。”“谁是老张。”“公司退休职工。”“退休职工?”“嗯。”“没说啥 事?”“没有。”“我知道了。那个讲话材料你可不敢忘了。”   彩琳眉开眼笑,从我手里拿过手机:“你的?”“单位的。”“还说老祈好? 人家吕经理一上来就给你配个手机。”她翻来覆去地瞧,“以后我上西安哪的拿 上。”她又给儿子显摆,“锐锐,看你爸的手机。”那家伙扫了眼又忙自个的事 儿去了。“号码多少?”彩琳坐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快呀。”我告诉了她。 她拨通,跑到儿子跟前把手机扣他耳朵上,要我扶好,又忙不迭地跑回电话边: “喂,锐锐。我是妈妈,你在干嘛呢?”儿子瞅瞅手机,又瞅瞅彩琳。彩琳猛地 把电话挂上:“我咋忘了拿你手机打。来,给我。”我把手机合上:“行了行了。 不就两毛钱嘛。”“看你说的,两毛钱是我的,你是公家的。”   安排议程不是什么劳心费神的事。祈经理开大会第一项必鸣炮,而且鞭炮越 长越好。在这点上,吕和他倒很像。第二项,也是会议的中心:选举。第三是吕 经理讲话,第四是上级领导讲话。余书记主持。我把要准备的东西写了个单子, 然后写吕经理的讲话稿。写完后又写标语。忙完都九点了,出来便往李会计家走 去。   五 李会计   李会计家门口还蹲放着昔日自制的大铁炉子,不过已经锈迹斑斑了。以前家 家户户几乎都有这么个大家伙,屋里热得像李会计这样快五十岁的女人,三九天 只穿件秋衣就足够了。这炉子只烧块煤,反正公家的大煤堆就在跟前,没了就拿 簸箕端。祈经理上任后,给值夜的定了道死规矩:若是发现有人端煤,谁的班, 停谁职。打那以后这些住户才换成蜂窝煤炉子了。   给我开门的是李会计的丈夫老徐。“照冬。进来进来。老李,照冬来了。” 李会计坐在沙发上没动弹。老徐给我倒水,我说下午喝的稀饭,不渴。我跟李会 计打招呼,她依然理都不理。老徐把水端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说她:“你跟 照冬怄啥气么,又不管照冬的事。”“不是他是谁?我把余书记都问了,余书记 说他一点都不知情。那坏种在会上也说得清楚,就是跟芮大经理商量的。”我笑 而不语。“今天他嫌我不交手续,说我麻迷混。我问他,咱俩到底谁麻迷混?谁 胡来哩?内退,包括选举这么大的事,应不应该开个管委会?应不应该开个职代 会?这是起码的规程。你连这都不懂,还当啥经理?他嫌我说话难听,急了: ‘我一个经理,连这点权利都没有,我当这经理没毬事干了!我就这样,而且非 得按这办不可!有本事你到局里告去!’我就问他:‘你说四十五内退,你把文 件拿来。只要有国家正式文件,我立马走人。这会计统计都是技术行业,谁规定 四十五退?’他说不过,就胡说八道:‘我找不到内退的文件,那你去找不叫内 退的文件。只要说会计不许内退,你甭管,你继续干,全当我说话放屁哩。’我 说我也找不到,也没工夫去找。我只知道国家规定女的五十岁退休就够了。他说: ‘我不管。既然你找不到不让内退的文件,我也找不到让内退的文件,谁经理就 听谁的。’你听听,就这水平!亏他先人哩!啥东西嘛!啥草开啥花,啥蔓结啥 瓜。他大过去就是领导尻子后头舔屁眼的狗,叫咬谁就咬谁,跟咱明召一样,天 天跟着裕旺。你问他柱国,他大那俩门牙是咋掉的?没想到这怂比他老子还不顾 眉眼!你知道今天跟他勾搭的那女的是谁么?是魏局长他儿媳。以前在麋苑宾馆 干临时工,叫老魏他儿子看上了。老魏本来说给把工作安排了,后来发现作风不 好就没给办,还要叫儿子断绝来往。可那儿子是个麻迷,没脑子,光听那女的。 老魏气得没办法,给弄了个房子分出去了,眼不见为净。后来宾馆书记的儿子, 跟你一样,也是正儿八经大学生,回来实习,她又去勾引人家,叫书记给开销了。 后来就勾搭上柱国,给买了户口,安排到公司。就这货么,狗屁都不懂,能当会 计?你问她凭证咋做哩?报表咋填哩?成本咋核算哩?柱国在向阳商店当了这几 年经理,报表从没看过。看不懂!要是再没有瑞霖,单位这报表都没人报了。”   我有点糊涂,罗君亚不是丁局长介绍来的?怎么跟吕经理……吕经理五大三 粗,脸上疙疙瘩瘩,此起彼伏的。头次见面,我就想起爷爷种的那些老南瓜。罗 君亚怎么会……真是不可思议。   李会计意犹未尽:“啥货么!净败家子!局领导把眼都瞎了!几天工夫把个 好好的向阳商店日塌得一干二净,房子拆光,地皮卖完,他得饱了,难过留给职 工。以前职工还能承包个门面,做做生意,现在都成人家的了,全完了。你问那 祸害他到咱这之前,一个多月了,到商店去过没有?他敢不敢去?他咋不敢去?” 我想起来了,就问:“那天来寻事的那个女人是谁?”“赵淑芬,我俩一起参加 的工作。那天跟柱国嚷毕就跑来了。你不知道,柱国刚到商店就搞集资盖房。开 始说的美,能分多少多少红,到头来,连本都不够。他走前,有本事的人想办法 把集资款都要了,没本事的就只能等商店还。商店都成那样了,哪来钱?还到猴 年马月。淑芬就找柱国:反正我把钱交到你手里了,你就得还我。我说对着哩。 不给就寻他屋,再不就住到他屋不走。看他给不给……”我起来给李会计杯子里 把水添上。   其实我不赞成什么内退,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即便内退,也应该 视各人情况,采取自愿,而不是一刀切。那天吕经理跟我说的时候,我以为还要 上管委会讨论,就没跟他多说。   现在说这些已于事无补,说出来也只会火上浇油。   李会计正在气头上,看样子说啥也听不进去。听人说,打她参加工作就在财 务股,耳朵里进的一直都是顺风话,就是经理书记,也都让她三分。   “裕旺,香叶都不是个好东西。啥话还都不是他俩在那狗日跟前搬弄的。说 我上下班迟到早退,正哩歪哩。我就是今年替女子管了段时间娃么,早咧迟咧还 不照样把工作完成了?你看香叶那两下子,说话你就好好说你的话,一会儿把柱 国肩拍一下,一会儿朝身上靠一下。一个女的,成啥体统……”   时间不早了,我起身告辞,两口把我送到门口。我说:“以后有啥事需要帮 忙,抬个面袋,扛个煤气灌啥的就吭声……”李会计说:“我今日说的那些着气 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回到家刚关上门就有人敲。是祁经理的儿子,送从山西带回来的东西。   六 选举   一切都准备停当。大门上的彩旗灯笼都插好挂好,对联标语明天早上贴,怕 晚上起风刮掉了。吕经理下班前和罗君亚来了趟,看后连连给我打拱:“美!美! 哥谢了。我先走了,一会儿还得跟县上领导吃饭。”   瑞霖趁空告诉我说,祁经理给她送东西了。   第二天,职工们准时八点到了会议室,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民乐《龙飞凤舞》。 除局领导外,县政府来了位主管商贸的副县长,县委来的是宣传部长,再就是县 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大家坐定,余书记站起,大声宣布:“麋苑县煤建公司职 工民主选举大会,现在开始。第一项:鸣炮开会。”   话音刚落,外面就是一阵噼里啪啦。霎时,一团蓝色烟雾从大门一拥而入。 丁局长忙叫人把门关上。炮声过后,余书记再次站起:“大会进行第二项:选举。 首先,竞选城区业务部主任的各位参选人开始竞选演讲。第一位:曹裕旺。”   曹裕旺上来,站在主席台前:“尊敬的县、局和公司的各位领导,广大的职 工同志们……”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又响开了。吕经理和我连忙跑出去,一看明召 拿个烟头正站在一堆鞭炮旁傻乐。吕经理上前使劲一推他:“做啥哩!”明召一 个趔趄:“刚响了半截断了,我心想说把它响完,要不糟蹋了。”吕经理气的指 着他的眉楞,咬着牙半天说不出话。   竞选城区业务部主任一共四人。各自演讲完后,职工开始投票。投完票计票: “曹裕旺、曹裕旺、曹裕旺……”咋回事?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黑板,曹裕旺名字 后面的正字比其他三位足足多出一大截。最终曹裕旺以69票当选。   余书记站起:“请吕经理宣布选举结果。”吕经理站起:“我宣布:麋苑县 煤建公司城区业务部主任是:曹——裕——旺。”明召带头拍手喊叫起来。   最后,龚山是:阎香叶。盘桓观偏僻,业务量又少,还是原主任。   瑞霖不时地瞅着我。   吕经理开始讲话:“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职工 :在县委县政府等上级领 导的亲切关怀下,在商务局丁局长亲自指导和大力支持下,我们新的领导班子深 刻地认识到(前面这些话是吕经理加的),一个企业的强弱兴衰,最终是由这个 企业全体员工来决定的。要想成功,就必须依靠整个团队的智慧和努力,就必须 切实认真地发挥职工主人翁作用。精英管理,能人管理,好人管理,等等等等, 这些只能发挥一时的效果,却坚持不了长久。今天我们将真真正正让职工自己来 掌握企业的命运,自己来掌握自己的命运……”   丁局长:“下面我讲几句。吕柱国同志给我汇报这个事的时候,我当即明确 表态,局里大力支持!坚决支持!根据刚才选举情况来看,职工情绪非常高涨, 对公司工作非常关心。的的确确让我感受到什么才是我们党历来强调的群众路线, 主人翁精神。这也是对‘三个代表’一次切切实实的实践。好,的确好。竞选同 志的发言,对业务的规划打算,说的很好。吕柱国同志在任向阳商店经理的时候, 就敢想敢干,大刀阔斧,勇于开拓。有头脑,有气魄,把个向阳商店搞成了我们 商务系统,乃至我们全县国有企业改革的一面旗帜。他从来是不等不靠不要,更 不吃现成。正如县委王书记,孙县长一直强调的,没有桥自己搭,没有路自己闯。 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改革家的精神!这是什么胆识?这就是改革家的胆识……”   唐副县长:“我今天呢,很意外,也很受感动。下面呢,不是讲话,只想谈 一下个人的心得,跟大家交流交流。刚才我看了选举的整个过程,也听了经理同 志的发言,很有感触。从发言中看得出,经理同志,你姓啥?”吕经理连忙回答: “吕,双口吕。”副县长:“从这位吕经理的讲话中说明他对我们这场改革是认 真思索了的。说到这儿了,我给大家说点题外话。我有个孙子,今年刚上小学。 这段时间不是宣传奥运会嘛,学校就给做了一些题目啥的叫背诵,说是要演讲比 赛。里面有个题,就是说那个奥运精神:‘更高、更快、更强’。娃老弄不清顺 序,就问我。以前我也不大看这些东西,就坐下把娃印的那个小册子从头到尾看 了一遍,觉得这个奥运精神咋能是‘更高更快更强’?精神应该是本质,是基础, 是‘根’一类的东西,‘更高更快更强’是‘果’一类的东西。后来我就想咱这 场改革开放。为啥要改革开放?一句话,就是因为体制不能满足人民群众发展的 需要,所以才要改革开放。可是话又说回来,啥是人民群众的需要?直说,啥是 人的需要?我觉得,最主要的就是俩字:机会。奥运会,公开的体育场。你说你 行,我说我行,咋办?比赛,比嘛。胜败一目了然,赢得光明,输的服气,谁都 没意见。这就是和谐,就是稳定,就是发展。中国有句老化,就是说给人鱼不如 给他捕鱼的本领。可有了捕鱼的本领不给他捕鱼的机会,不给他捕鱼的执照,还 不是白搭。今天我们这样的竞选,我之所以意外,之所以感动,之所以叫好,就 是我们给了大家最需要的:机会。这样谁能有意见?谁会有意见?   “我再给大家举个例子——大家别嫌我话多——咱在座的大多都是农村出来 的吧,我也是。大家是不是最近都能明显感觉到农村变了?首先闲事少了,人的 气儿顺了,村干部脸色好看了。不单单好看了,而且是好看多了。开始有人给我 反映说有的村上选举,候选人叫村民吃羊肉泡哩,发方便面哩,有的甚至给钱 哩。”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有人说这是不正之风。我说不怕。为啥我说不 怕?这说明,这些候选人,这些未来的村干部把村民看得起了。以前都是干部吃 群众的,现在群众能吃上干部的了,你说这是不是变化?   “有的人还说,农民素质低,不一定就能选出真正称职的。我们都知道小孩 子走路吧。你一味给他说教,给他示范,给他帮扶,不顶事,关键还得让他自己 走。也别怕摔跟头,不摔跟头他学不会,摔着摔着就能走了。大家想是不是这个 道理?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让他自己走,让他亲自实践,逐渐增长自己的能力。即 便选出那些不称职的,大不了重选。刀把子在咱手里,怕啥?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谢谢!谢谢!”   掌声顿起。   从会议室下来,吕经理在后面叫了几声都没听见。他要我一块儿和县上领导 吃饭,我说:“上回酒喝得肚子还难受哩,你和余书记去吧。”“那是这,你另 找个饭馆,想吃啥就点啥。”“你不用管我。”他拍着我的肩膀,喜不自禁: “回来再说,回来再说。”   一伙人拥着裕旺和香叶到裕旺家去了,一会儿就传来高升五魁的划拳声。徐 文进来叫我给票据签字,我签了还给他。他转身要走,我叫住:“徐文,问你个 事。”我把门关上,“这回裕旺和香叶的票数咋那么高?”徐文嗫嚅半天:“你 可不要说是我说的。”“嗯。”“昨晚裕旺和香叶请客咧,能叫的都叫了。没来 的还买了东西给送家了。男的买的烟,女的买的化妆品。”“昨晚?就为了这点 东西?裕旺是啥人他们都不知道?叫吃饭就去?”“裕旺还给人说他和吕经理都 说好了,非他莫属。”“胡说!这是叫职工选举哩,不是领导拍板定案哩,咋就 非他莫属?咋都不用脑子好好想想,听他胡说!”“其实职工心里最担心的是自 己组合不上……”   “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   是张主任。徐汶走了。“这净胡弄哩么!应该各部门选各部门的。谁不知道 香叶啥货么!我咋都没料到把他俩能选上?公司这些人都把眼瞎咧,都是些没脑 子!香叶收款款短,管货货少。她咋下来的你们不是不知道。今天当众就应宣布 无效!不信你看看,她要是上去,龚山不日塌才怪哩!我敢说,没一个人听她 的……”我给他泡了杯茶:“甭着气。唐县长不是也说了,不行还能换么。没多 大事。”“唐县长知道个啥?你叫他在农村呆呆试试。他光看表面现象。就拿我 村来说,是的,选前都叫吃哩,发东西哩,甚至还给钱哩。选上后,你有个事求 他,花得比往常还多,多得多!”   张主任满腹怨气。我劝他:“人都在变么,城区这几年我想她也应该变变 了。”“照冬,那号人要是变了,我敢说,狗都不吃屎了。不信咱打个赌。” “好了好了。今中午甭走了,我请客。”“不吃。后晌还有事哩。”   香叶以前在龚山管库,因为张主任说的那些毛病,就调到城区轧煤了。   送走了张主任,心里无所适从,高升五魁的划拳声听得人烦躁。我出了办公 室,来到煤场。老职工们围坐在厂房里喝着啤酒,磕着瓜子,说是他们新主任请 客。其他人都到裕旺家喝酒去了。   有人给我搬来凳子。   我问他们对这次选举的看法。   “你们领导说咋弄就咋能,说选咱就选。”   “选不选的其实都一样,该咋干还咋干。”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说实话,自家的事都操不完心。”   “你们就不想当主任?”我问。   “都这么大年龄了,再混混就退休了。再说,也没那本事。”   “当得好了惹人,当不好了大家有意见。左右都是得罪人。“   ……   我喊徐文,叫到楼上把我办公室门拉上就回家了。芮锐在茶几上玩着玩具, 我坐那儿看电视。彩琳下班回来:“咦,稀罕。今天咋比我回来得早?”   吃完饭我就到母亲的小房子睡去了。   没睡多久公司来电话,说是有人找。   到了公司,裕旺家还在喝酒。送走来人,在办公室坐了会儿就去祈经理家。 屋子烟抽的进都进不去。祈婶从另间屋子出来,打开窗户。开了会儿祈经理又叫 关上。他头发也不梳,乱糟糟地就像是惊牛踩过的庄稼。祁经理说把东西叫娃给 余书记,李会计都送了,说还给了瑞霖一份。   手机响了,是吕经理:“芮经理,在哪?”“在外面。”“有个事。本来说 下午开个管委会通下气,晌午喝多了也没去公司。我刚给余书记电话上也说了, 就是中层任命的事。其他的你都知道了,就不说了。主要是任命一个会计副股长。 你看瑞霖咋样?”“我,没意见。”“那我就叫徐文拟文了,明早职工大会上宣 布。”“嗯。”“就这。那你忙吧。”挂上电话,祈经理问:“叫瑞霖当会计副 股长?”我点了下头。祈婶一听数落开了:“会不会来事就在这儿分筋。你把人 家看下,把你看下。你一味把干事的人给了个扎!鞭打快牛还不给加料。”“你 行了行了,你懂个啥。”我说:“祈经理对瑞霖一直好着哩。”   “听说这次选举是你弄的?”祈经理问。“嗯。”“唉!给这几个瞎怂弄了 个好事。”“我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你还是年轻,人看不透。狗毛装 褥子,看上棉睡上扎。书本本里头的东西到了社会不一定行得通。你给我说过多 少回,我就是不同意。结果咋样?”我说:“要是经理也叫职工选,我想你不一 定就能走。毕竟这几年干的成绩在那放着,职工也得了实惠,和前任也有比较, 有比头。局里一句话,说下就下了。你说职工选举到底好还是不好?”祈经理不 以为然:“好照冬哩,你不懂,不一定。再说这事能交给职工?都交给职工局长 弄啥呀?挤破头当官做啥呀?”祈婶问:“柱国的讲话材料也是你写的?”   我没有接祁婶的话,问祁经理:“咋不一定?”祁经理说:“这回选举不就 是样子?我跟你说,这几天经的事确实把人心都伤透了。”祁婶说:“现在的人 都是各顾各,谁给你说一句公道话?我和他出去走到路上,远远见了都避哩,谁 还记得你的好?” 她接着又问,“柱国的讲话材料是你写的?我想肯定是你写 的。那怂货一肚子猪下水,哪有一丁点墨水?听说唐县长还表扬了?妈的,不要 脸,他咋不实话实说,那是人家照冬写的?”祈经理说:“照冬,这怂肯定要胡 弄哩,狗改不了吃屎,不胡弄我把我的祈字打个颠倒。你防是防不住的。我给你 说,有人见这怂天天请县上的人吃饭哩,劳人局,组织部。都花谁的钱?还不是 单位的。听说这怂党校快毕业了,想提干哩。丁局长一手给跑的。”“党校文凭 不是不承认么?”“外部不承认,内部承认哩。”手机响了,祁经理俩口不约而 同住了声。是徐文打来的:“芮经理,你在哪?文拟好了。吕经理说叫你看下。 没问题了就打印了。”“你在办公室?”“嗯。”“等一下,我这就过来。”走 时,祈经理又叮嘱我千万不敢再寻老陈。   我看了一遍:“行。”出门时,徐汶问我:“芮经理,你没事吧。”“咋 了?”“看上去萎靡不振的。”“没事。”我拿了张报纸坐在那儿。   外面有人吵架,是老高老婆。她一边刷着窗户,一边朝楼上骂:“你是人还 是猪,这样糟蹋人哩。我刚把窗子擦了就往下吐。恶心得叫人过不过年?喝不了 不会甭喝。手纸,果皮,烟盒,啥都往下撂,又是吐痰又是擤鼻,今日给我吐了 一窗户。你还有没有点德性……”楼上正是裕旺,窗子关得紧紧的。老高出来拉 老婆,老婆胳膊一甩:“当了一辈子鳖了,你还没当够?都是人生的,怕啥……”   这两家的过节,在裕旺他爸手里就结下了。有回裕旺家厕所漏水,老高就托 人到老曹家去说。可老曹不理,说房子又不是他盖的,漏你找公司。当时的公司 经理叫办公室去处理,办公室就跟老曹讲:这房是公司盖的没错,可已出售给你 了。再说这都好几年了,早过了保修期了,以后房屋的维修全是个人的。可老曹 耍赖,说隔层楼板应该是一家一半,上一半是他楼上的,下一半是楼下的。厕所 漏水,肯定是下一半,要修也应该楼下修。公司最后决定一家一半,老曹不答应。 老高气得没办法,说他全认。可他儿子武军不愿意,小伙当时上高中,一怒之下 把上水龙头关了。曹裕旺就踹开人家门,和武军打了一架。他们那栋住户,一个 多月都是自己提水吃。最后还是公司给修了。   我过去把老高老婆劝回屋:“好了好了。你这一嚷,以后他也就不乱吐乱扔 了。”老高老婆余怒未消,还一个劲地朝外骂。“好婶子哩,别再着气了,气大 伤身,划不来。人家一直都没还口,说明他也知道错了。”“还口?他还下试试。 现在不是前几年了,有本事他还么……”,我心里说,不就是你家武军大学毕业 了,在工商局上了班。   劝了两句我就出来了,楼上也听不着高升五魁了。过了会儿,一伙人灰溜溜 地出来四散了。   七 过年   每年都是月尽回家。祈经理不爱在家呆,爱呆在公司。有时,为留住我们, 家里好吃的都拿了来。我每年回家,他都要唠叨:“没事就赶紧来,呆屋里有啥 意思。公司还有事哩。”我问啥事,他总是支支吾吾:“来了你就知道了。反正 初二一过,初三就往回走。”都半夜他还不让回去:“再坐会儿,急的回去有啥 事么。”   今年比往年早了两天。前几天有个顺车,母亲先回去了。   吕经理早早把年货发了,说我:“你家远,你就先走吧。”   彩琳穿着她环保局的制服。我说过年哩,你也换上一身,可她不愿意。   开往霍阳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麋苑是中途站。我和彩琳往上挤时就听有人 喊:“车都快撑破了,还上呀。”车主就说好话:“体谅一下,大家都一样,都 急着回家过年哩。”平时中间还放个凳子,春运这几天都撤了,这样可以多站些 人。快到交警台了,车主就让站的乘客都蹲下。半路上遇到交警查车,站的那些 人还得下去走上一截。这趟车和交警的关系比较好,顾客常常省了下来走的麻烦。 如果不得不下来,车主就解释:刚换了一批新交警。   汽车一跃上蝎子梁,就到霍阳县界了。周围的景色一览无余,千沟百壑的霍 阳塬就像是一坨让猫抓过的苞谷面面团。翻过霍水沟,先到县城,再换乘班车到 双口。照丰开着三轮早等在那儿了。芮锐一下车就爬到驾驶座上,抓着把手再也 不松开。照丰说抱着能开。我见照丰大拇指上裹着白布条,问他咋了。照丰说没 小心让楼板压了,没事。照丰一点也没胖,头发土黄,乱糟糟的。不知是让风吹 的,还是几天就没顾上洗。   一进巷,远远望见几个侄儿都在照永家大门口站着。一见车都跑了过来。芮 锐高兴得摇头晃脑,弄得照丰车都开不稳,只好把车刹住,把他放下来。   几个小家伙勾肩搭背前头走了。   黑狼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径直跑到孩子们面前,伸着湿湿的鼻尖,这个嗅 嗅,那个闻闻。芮锐伸手就朝狗脑袋上摸,摸毕又拽狗耳朵。狗呲着牙,嗷地一 声,张嘴就朝芮锐的手奔去。彩琳失声尖叫了起来,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狗只 是伸出舌头舔了舔芮锐的手。父亲和两兄弟媳妇改兰和丽芳也出来了。父亲赶紧 跑过去,把狗踢开。芮锐却朝它招着手:“狗狗狗狗,来来来。”芮海给他纠正: “不叫狗狗,叫黑狼。”芮锐就叫黑狼黑狼。黑狼朝父亲瞅了一眼,拐到芮海身 后。跟了一会儿,又前头跑回家去了。我们进了屋,它窝在墙底下的干草堆上一 动都不动。   母亲和彩琳进了房间。我拍着父亲肩上的土:“你穿这冷不冷?大袄咋不穿 上?”父亲揭起罩衫衣角:“不冷不冷。你妈去年刚装的新花,一点都不冷。大 袄穿上做活不方便。”进了厦,彩琳叫我上炕:“上来上来,暖和太。”我说: “到照丰那边看看。”彩琳说:“你去,我不去。冻死了。”母亲也说:“刚回 来转啥哩转。丽芳在这边哩,丰丰车一放也就过来了。你也上来暖暖。”父亲说: “不跑咧。饭做对了,吃饭。”   照永把饭端来了,父亲把饭桌搬来放到炕上,照丰把芮锐抱到彩琳跟前,其 他孩子都在低下吃。一看那几个没上来,芮锐也不在炕上呆了。彩琳没法,只好 放他下去。黑狼悄无声息从门边溜了进来。芮锐一见,把手里的馍扔给了它。母 亲朝他举起筷子:“这碎怂,白晃晃的馍你给狗。”狗并没叼,仰起头看看这个 又望望那个。改兰嘿嘿笑着,过去拣起,撩起围裙把上面土擦净,放到桌子上。 照永说:“给狗就给狗,狗也过年哩。”改兰看看母亲,母亲没说话,就拿起扔 了过去,狗这才叼起走了。父亲惊奇地说:“你看这狗怪不怪?娃跟彩琳平时也 不回来,见了一声都不咬。隔壁你昌叔,你宝粮叔,天天来哩,来一回叫唤一回。 门前人一到门口就咬,些许人根本就进不来。”   吃完饭,彩琳还不想下炕,我给她递眼色。来前给她安顿了再安顿,一年年 不回来,回来了也扫个地,做个饭,洗个碗啥的。可她连动都不想动。父亲见了, 就问咋了?彩琳说:“你儿子嫌我不干活。”父亲就说:“这么多人哪用得着你 做。霍阳比麋苑冻,你就坐炕上。”彩琳问照永:“有麻将没有?咱打麻将。” 照永跳下炕:“我借去。”母亲说照永:“看高兴的,这下说到心里去了。”   我和照丰过去看房子。彩琳叮咛:“甭停!”我叫彩琳把钱给照丰。照丰说 有,父亲在旁边也说不要。彩琳竟要装回去。我啧了声,她说:“样子。我故意 逗你哩。”   到了照丰家一看,墙都砌好了,里间楼板上了,外面没上。照丰说他打的两 层底子,以后有力程了上头再续上一层。我说他:“娃还小,念书要紧,急的盖 啥房哩?”照丰说:“我知道。主要就是想给大和妈拾掇上一间,下了一辈子苦 了。再就是给你和我嫂子也收拾上一间,回来两头都能住。”   从照丰家出来,远远的瞧见父亲手里提了只大公鸡。我俩加快脚步。进了门, 母亲和改兰、丽芳在做饭屋忙着。一见父亲提着公鸡,母亲就问:“这谁家的?” “买的。”“买的?买这做啥?”“吃哩么,还能做啥。”“你这老家伙,我生 三个娃坐月子,饿得没啥吃,你咋不说买上一个?”“娃一年年回来一回,咱再 有啥么。”“割了那么多肉,照永还弄了那么多鱼。你就惯。” “你不是说彩 琳爱吃啥大鸡。”“大盘鸡。”母亲说,“你叫彩琳去,她会做,我不会。”父 亲说:“叫娃做啥哩。上了一年年班了,回来就是歇哩。你做。”“我这辈子跟 上你光会下苦,哪会吃?”我说父亲:“照丰正盖房哩,你花那闲钱做啥呀?” 父亲没搭理,放下鸡出去了。母亲问他又弄啥?父亲说:“奎子家压江米条哩, 给锐锐压上些。”母亲拿指头指着父亲不知说啥好。照丰帮父亲装玉米去了。照 丰说让他去,父亲说:“你姐不是要打麻将哩,你陪着打去。”说毕背上袋子走 了。母亲瞅着他的背影说:“唉!啥命就是啥命。以前侍候老的,现在又侍候小 的。”   到了屋里,照永和彩琳把牌都垒好了。我说彩琳:“大买了鸡。你过去做一 下。”彩琳就喊:“妈,妈。”母亲进来。“妈,你叫把鸡杀好放那儿,明晌午 我给咱做。”   开始打牌。父母、改兰、丽芳都不会打。打了一圈,彩琳就说我:“想啥哩 嘛,心不在焉的。一和都不开。”我从她要零钱,她把钱包往桌低下一塞,说: “咱各打各的。”   父亲提着满满一袋子江米条回来,先舀了一蒲蓝放到彩琳跟前,又叫改兰把 花生、枣、瓜子、其子豆都取出来。说:“农村再也没啥。”彩琳捏了根塞进嘴 里,说:“大,你也吃。”“你吃,你吃。”父亲问母亲:“娃哩?”“门前浪 去了。”   父亲看看没别的事,袖着手坐在一旁。坐了会儿,又问彩琳:“吃那爱渴。 你是喝茶哩还是喝糖水?”彩琳只顾打牌。我一蹬她:“大问你话哩。”彩琳忙 说:“大,咋哩?”“大问你喝不喝水?”“不喝不喝。大,你甭管。”   黑狼打头,接着是那几个孩子,鱼贯而入。彩琳一看芮锐脸冻得通红,清鼻 涕流着,就说:“上炕来,再别出去了,小心感冒了。”可芮锐就不往她跟前去。 手里拿着谁的车链子抢,朝这个叭叭,那个叭叭。父亲掏出手巾给他把鼻涕擦了, 又叫他吃江米条。芮锐吃了一口就吐了。父亲给啥都不吃。父亲安顿芮海:“把 娃领上就搁家里耍,甭出去了。”可芮锐把枪一举,狗一叫,又跑了,那几个跟 在后面。父亲喜滋滋地瞅着他们。   晚饭做好了。母亲说:“把牌收了,吃饭。”彩琳说照永:“牌就搁桌底下, 吃了接着打。”她开始点钱,又问我输了多少。我没理她,下去端饭去了。彩琳 又问他俩。照丰说赢了两块,照永说输了二十三。彩琳瞪着我:“你哥输了将近 五十!”她下来趿上鞋,嗵嗵嗵跑厕所去了。   晚上我打算去同学家转转,彩琳又要打牌。父亲就说我:“年前都忙得准备 哩,就呆屋里。”我暗地说彩琳:“打一后晌了还没打够?回来了也和大、改兰 他们说说话。”彩琳说我:“就你事多。这不都在一块哩么。”父亲说我:“回 来过年就是耍哩,有多少话说。边打也能边说。”照永在旁边催:“打牌打牌。” 父亲对彩琳说:“农村不比城里,也没地方耍去。就是打打牌。你打你的,我的 看电视。”彩琳边垒牌边说:“大,你把娃看一下。”父亲刚要出去,母亲说: “没事,都在隔壁厦里耍哩。耍得美太着哩。”   汪汪——汪汪 ——一听狗叫,改兰出去了。   就听有人学戏里喊:“升——堂——”   是根柱伯和宝粮叔,我跳下炕。“照冬回来了?”“根柱伯,宝粮叔。喝了 汤了?”我们这里把吃晚饭叫喝汤。“喝咧喝咧。”父亲端凳子让他俩坐了。 “媳妇也回来了?”彩琳欠了欠身,朝他们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我问你天 天给谁升堂哩?”母亲说宝粮叔,“你小,天天升堂升堂的。打我嫁到这门里, 就没听你叫过一句哥。”宝粮叔说:“人家都说我比那《七品芝麻官》里的县官 喊的还好听。不信再给你喊一个。升——”母亲打断他:“好听好听,好听得就 跟石灰面子上跐锨哩。”根柱伯和以往一样,脸上咪咪笑着,慢声慢气地说: “你们还记不记得?冬冬小时侯,宝粮一见就升堂升堂的,惹的娃来回撵着他打。 有一回娃撵不上,他还一个劲喊,娃气得蹴那儿就哭。满子娘见了,劝娃说: ‘你爷爷也真是,啥名字不好起,起个升堂,这个叫那个喊的。看把我娃气得。 婆回去叫你大把名字改了,咱不叫升堂了,叫洋糖。’娃把老婆一推:‘才不叫 洋糖哩!’把人没笑死。跟前那几个人就说,这碎怂灵醒着哩,知道升堂只是大 人叫,洋糖碎娃都叫哩。”彩琳笑得把我一推。母亲说:“我这三个都不叫他大 的名字,不像底下这一伙伙,叫他爷爷名字就跟吃豆子哩。”   宝粮叔对母亲说:“你这几个孙子一个眉眼,都睁眉子花眼圆脸盘。我刚路 过一看,咋多了一个?就知道是照冬家碎怂回来了。我就问说:‘照冬家娃,叫 爷爷。’那碎怂一点都不认生,说:‘你不是我爷爷,我爷爷在我屋里。’我问 说你爷爷叫啥?‘我爷爷叫升堂。’”母亲说:“那碎怂才不管你喊不喊哩。你 喊,他还能跟上你喊。”宝粮叔说:“我刚从满福家出来,身上正好装了几个洋 糖,给那,那头一摇,手一摆,不要不要。”母亲说:“你不知道,那碎怂啥都 不稀罕。”根柱伯说:“现在娃享福哩。”   我给他们点上烟,丽芳把茶泼好端了来。宝粮叔说:“不倒不倒。还有事 哩。”母亲说:“啥事么,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满福过年准备给娃结婚哩, 说是叫过去商量商量。”“你不知道你升堂哥只会下个死苦,哪会说了个话。” “可人家命好。老二盖了老三盖,老大在外边干事,儿子都孝顺,媳妇懂事,孙 子一伙伙。人都说,咱巷里福气都叫你一家子占了。”“胡说。啥福气,穷的连 个钱都没有。”“钱是人挣的,只要有人。占学家有钱,谁羡哩?两个儿子,在 外头赌博抽大烟。钱再多,没人羡。”根柱伯说:“对着哩,世上都是过人哩, 不是过钱哩。我和升堂一块长大,甭说别人,就是我都没想到升堂能把日子过到 今日。村里一有红白喜事都叫,咋没人叫占学?”父亲说:“娃碎的时候把人也 就挣扎了。”根柱伯说:“人说不苦不甜哩。不管咋说,你苦总算没白下。”父 亲说:“对着对着,没白下没白下。”   正说着,黑狼又叫了起来。满福叔在外面喊:“升堂哥,升堂哥。宝粮在没 有?”宝粮叔忙起来跑出去。就听满福叔说:“兔没撵着把狗还失遗了。”宝粮 叔出去:“照冬回来了,跟娃说几句话。”“升堂哥哩?”宝粮叔就在外面喊: “升堂哥,升堂哥。快点。”“来了——”母亲把大袄取出硬让父亲披上。   我到门口给满福叔敬了根烟。满福叔问我:“娃和媳妇都回来了?”我叫他 进屋坐坐。他说:“不了不了。今黑跟你大商量点事,过了年想给康康把婚结 了。”父亲出来了,他们就一块走了。   回来就听彩琳问母亲:“妈,你照冬小时候是不是也是个捣蛋鬼?”“反正 有点捣捣的。”母亲说,“有一回,你姥姑家娃从北京当兵回来看你爷爷。来了 拿得啥我记不全了,有两个面包我是记得清清的。黄亮黄亮,虚泡虚泡,就是看 着香。甭说吃,听都没听过。小时冬冬一直跟他爷他婆睡。门前人一见娃就问: ‘冬冬,你是谁的娃?’‘我爷的。’‘谁生的?’‘我婆。’他是长孙,你爷 也偏他,也惯他。当时永永跑出去浪去了,丰丰还在怀里不会吃。你爷爷就顺手 拿了个给了他。他接住三下五除二,几口就给交代了。后晌,你爷爷就叫我把那 个面包给你外公送去。我就到地里剜了些马齿菜蒸了些卷卷,这样提上也不难看。 黑了一到我娘家,见了我大我妈,就说他姥姑家娃拿了两个面包,我大叫给你俩 拿个尝尝。等我把手巾解开一看,妈呀,咋剩一角了?顶多就鸡蛋黄那么大。当 时我就觉得怪难看的,知道肯定是冬冬偷吃了。心里说,你要吃就吃完,剩么剩 一口。我一回来就找那碎怂。没料那就没吃,那一半还在你爷爷炕台上摆着。你 爷爷才说,冬冬是嫌他爷爷没吃上。我就说冬冬:‘那你咋不把你的给你爷爷掰 上点?’你知道娃说了个啥:‘我还以为我和我爷爷一人一个。’”彩琳一指我: “里迷。”母亲接着说:“你没见你爷爷听了兴得那样子。唉!人说外孙子,木 墩子。一点都没说错。我在我屋也是老大,一生下他,你外公外婆稀罕得……你 爷爷哩,那脾气一直就坏的太,可从添下冬冬,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整天跟在那 碎怂尻子后头,就像是国民党的勤务兵……”母亲抹了抹嘴角继续说,“冬冬懂 事是懂事,就是心思太多,我跟你大没少跟着操心。小时候他软作,老挨娃娃打。 大了又打人家娃娃。你大这一辈辈不会巴结个人,还爱说个公道话,队长派活爱 派不派的。那一年队上派人到外地做工。都是小伙子,就你大一个人是成家的。 我就跟队长嚷,你大嫌我嚷了,说去了工分有保证,一天还能省三顿饭。我说你 一走,我是该照看三个娃还是该挣工分。隔了几天,冬冬就跟队长家娃在学校打 架,嫌人家抄他作业了。我知道,就是嫌叫你大出去做工了。小学快念完了,要 学画匠,不念书了。眼看考高中了,他晌午不睡觉,偷的从双口跑回来收麦。把 我跟你大气得。说你连轻重都掂不来。我和你大拉麦走了,他提个镰要跟邻家拼。 邻家那人老欺负你大,年年种地都种过来。冬冬一见全给收了。我和你大一听说, 把人没吓死。跑到地里一看,邻家也没敢打。从那以后,再也没往过种。后来临 高考了,又跟人家娃打架,嫌人家娃骂你大了。毛主席都有人骂,甭说你大是个 烂农民。把我吓得身子都软了,总怕把他叫学校开除了,考不成试了。我和你大 至今都记着那家子人的好,一点都不计较……其实在他身上操的心最多了。小时 担心长不高,心想长大咋说媳妇呀。啥活都不让干,怕压着了。没料想一上初中 呼呼长开了。”彩琳说:“其实照冬个子不算高,也不算低。”母亲说:“长上 多高,再高你也不嫌费布?”“高了到底体面么。”“体面能顶饭吃……”   母亲身体受不得凉,早早睡去了。快十点了,丽芳和改兰也不住地揉眼睛。 我叫丽芳领着孩子回去睡。芮锐要跟芮海睡。彩琳说改兰:“你先领着睡,我打 完牌再抱过来。”   父亲十一点多回来,手里提了只野兔,说:“你满福叔见你俩回来了,给了 个野兔。”我问哪来的?“他说是他妻弟从滩里打的。”又对照永照丰说:“再 打会儿就睡吧。你姐坐了一天车了。”我说:“你也赶紧睡吧。”父亲问:“芮 锐哩?”彩琳说:“跟他二妈睡去了。大,你不要管,你歇你的。”父亲瞅了瞅, 看看没啥要做的就走了。   床铺好了,电褥子也插着了,尿盆也提来放在墙角。不用问都是改兰做的。 四点钟,我醒了一次。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才睡着。第二天,我一睁眼, 快九点了。我推彩琳:“起来吃饭。”她哼哼唧唧,一拨拉我的手:“你们吃吧。 我不吃。”“快点!”我又推她,“你不起来他的能吃?咋一点规程都不懂。” 她恼着脸:“你不知道我早上睡不够一天都难受?”“都起来了,就你睡。你也 好意思。”她揉着眼睛,不情愿地:“跑回来做啥哩么,过年连觉都睡不成。我 又没挡住不叫你的吃。真是的。”我把她硬从被窝拽起。   彩琳一吃完,碗一推又睡去了。我想说她几句,母亲一个劲给我递眼色。   吃完饭,父亲问母亲豆腐够不够,要不要再买上些牛肉。母亲小声说他: “你行啦!年年回来你就跑欢了。促红蔑黑,你也太明显了,叫屋里这俩媳妇看 了能没意见?肉、鸡、鱼,现在还弄了个兔。就是过去的老地主也不见得这么舍 得。媳妇好坏不在吃上。去去去,有功夫把你孙子看好。”   十二点彩琳才起床。   母亲说:“鸡兔都杀好了,今晌午就看你这大厨师的了。”彩琳叫我到商店 去买两袋做大盘鸡的料,对母亲说:“你和我大屋里看电视去。晌午饭不要你俩 管,我几个做。”又吩咐改兰,“刮上几个土豆,再剥些葱蒜。”   红社来了,他是我小学同学,一进屋就说我:“一年年回来了也不出个门。 我路上见你碎怂了,才知你回来了。”我把他让到屋里:“昨黑本想出去转 转……”父亲进来:“红社,你先出来下,叔问你个话。”   红社回来后,若无其事地坐那儿和我说话。我问他父亲问啥了。“给你巷一 个娃瞅媳妇哩。”他弹了弹烟头上的灰,“约个时间,哪天黑了坐坐。”“行。” 他坐了会儿就要走,说还得去趟双口,年货还没办齐。   送走红社,我到父母屋里。母亲歪在炕上,父亲坐在炕沿。我刚挨父亲坐下, 就听彩琳喊饭马上对了,叫我出去寻娃去。父亲起来说叫他去,我没让。   刚出门,五爱婶拉着架子车过来,身上粘了一身的面。她撅起架子车,问我 啥时回来的。我忙过去,问她拉的啥。她说是粉了点苞谷糁。问我家有没有,没 有就舀些回去熬糁子喝。说着就解口袋。我忙说有有有。她说:“你妈身体还好 吧?”“好着呢。我看你好像乏的。”她苦笑了下,说:“屋里活没人做么。” “拉得动么?要不我帮你拉回去?”她说:“这一点算啥么。满满一车粪都往地 里拉哩。”说了会儿话,她拉起架子车。我帮她推,她说不用不用。我说:“我 顺路到前头寻娃吃饭。”   巷头一堆的孩子。还没到跟前,就听嘭的一声,一堆人霎时就让一团白汽吞 没了。芮蓉瞅见我跑了过来:“大伯。”我一看,芮锐正坐在爆玉米花人的凳子 上,脸上手上都是灰,我叫也不起来。爆玉米花的就说:“这是你娃?硬要给我 转锅里。娃在外面大概没见过,稀罕地。呵呵呵。”“没耽误你事吧?”“没有 没有没有。娃转得美,转得美。”我问他:“吃没吃,没吃了叫娃给你端碗饭?” “吃了吃了。”他回头朝身后的屋里一指,“做的炒菜面。”“生意咋样?”他 连连摆手:“现在吃喝都多了,娃们不比以前稀罕了。”   一盆红油红油的兔肉摆在桌子中间。母亲一见芮锐就问:“这是咋了?钻谁 家灶火偷红薯吃了?”彩琳从灶房掂着勺子出来,问:“这是弄啥了?”芮蓉一 说,母亲就说:“真是兴死丈母姨,气死掌柜的。在屋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出 了门给人家干欢了。去,甭吃我的饭,叫爆玉米花的管饭去。”父亲过去拍了拍 芮锐身上的灰,见口袋鼓鼓囊囊,一看全是玉米花。彩琳过来拉着他洗去了。   几个小家伙把桌子围了个严严实实,举着筷子严阵以待。彩琳把兔块给他们 一一盛在碗里,他们夹起就朝嘴里塞,一个个烧得龇牙咧嘴。把兔块舀完,又端 上鸡块。彩琳叫我烧火下面。父亲叫她坐下吃。她说:“你吃你的。我的常在家 吃哩。”等我俩把扯面下好,鸡块又都捞完了。彩琳叫我把面舀到里头。再端出 来时,那几个小家伙一个个打着饱嗝,嘴圈红油红油的站在一旁。彩琳要给他们 捞面,都摆着手,摇着脑袋。母亲说:“争,抢。我就不信吃不够你。”我和彩 琳坐下,父亲从桌底下端出两碗兔肉,放到我俩面前:“冬天兔香,你俩尝尝。” 父亲喝完最后一口汤,抹着嘴:“嗯,就是好吃。”   母亲“啊”了一声。父亲就问咋了?母亲望着我说:“忘了献你爷爷了。叫 你爷爷也尝尝他大孙子媳妇做的大盘鸡。”父亲说:“对咧对咧。没吃过的东西 多着哩。”说我和彩琳:“你俩赶紧吃。”彩琳给他捞面,父亲说:“少点,少 点。我也吃饱了。”   大年三十后晌大扫除,扫完贴对联,放鞭炮。晚上吃完面,母亲开始发压岁 钱,然后一个娃一个公鸡馍,叫父亲领上到村外转完柏树后把鸡头咬掉。   初一早上开饭前,父亲端了四碗饺子,放在院子中间。我把芮锐、芮海、芮 琪、芮华都叫过来,跟在父亲身后,跪地下磕头。先敬天地,接着是土地庙,然 后是祖先的牌位。在照永这边磕完,父亲又到照丰那边去了。芮锐也要跟着。等 父亲回来我们才吃饭。   我小时候是爷爷领着跪,爷爷不在了,父亲又领着。上了初中,知道这是迷 信,除了爷爷奶奶的牌位,再谁也不跪了。父亲一如既往跪他的。参加了工作, 我又跟着父亲跪了。父亲跪他的神灵,我跪我的父亲。   吃完饭,母亲领着仨媳妇和孙子给自家屋拜年去了。初二到舅舅家,芮锐不 知道受了哪个的“教唆”,见了舅舅妗子就作揖,嘴里还念念有词:“恭喜发财, 红包拿来。”妗子呵呵笑着就掏钱。二姨三姨一来,妗子拉着芮锐上前,说: “去,给你二老姨婆三老姨婆‘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彩琳忙上前制止。二 姨三姨抚摸着芮锐的脸蛋,喜爱地问:“认不认得老姨婆?”彩琳就教他:“快 叫老姨婆。”芮锐仰起脸一一叫过。   初三那天一早飘起了雪,照永照丰去丈人家,芮锐也要跟着。没人打牌,也 没地方可去。彩琳就跟我抱怨:“明年再也不回来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手机响了。是瑞霖:“过年好!”“你也好!”“啥时回来?”“初六吧。” “你也真能呆。”“自己家嘛。”“有你个明信片。”“哪来的?”“陈沁寄 的。”“你放我办公室吧。对了,你咋在办公室?”“值班呀。”“那边下雪 没?”“飘呢。”   “谁打电话?”彩琳从厕所出来问。“瑞霖。”彩琳说:“叫我给我家也打 一个。”“昨天不是刚打过。”“不就个烂手机。”她把手机夺了去。   吃过晚饭,我去争荣家,问彩琳去不去?她说冷不去,也不让我去,陪着她。   八 院子   争荣到丈人家拜年还没回来,他母亲一个人在家。我叫了声婶。她迷着眼打 量了我半天:“你,是不是照冬?眼不行了,雾得,跟瞎子一样。”她把我让到 厦里,给我往手里抓果子,“你妈也回来了?”“嗯。”“媳妇和娃也回来了?” “回来了。”“好好好。”说了会儿话,她就问:“你老三房子说到头没有?” “啥?啥说到头没有?”“年前不是说土地局寻事,挡住不叫盖。”“挡住不叫 盖?为啥挡?”“都挡哩。谁家盖挡谁。”我正要细问,婶子说:“争娃回来 了。”我听了下,没有动静。婶子说:“摩托响了。”过了会儿,我才听到摩托 声,争荣一家四口挤在一辆摩托车上进了门。换巧一见我:“媳妇和娃都回来 了?”争荣说:“红社说你早都回来了,钻到屋里也不出来。”俩孩子脸蛋冻得 通红,我把她们抱下来。“咋回来到这时候?”我问。换巧说:“你问他。见酒 就没命了,喝得刚睡起来。”争荣把摩托支好,对换巧说:“去把咱厦里炉子抽 着。再洗上一盘苹果。”一会儿换巧端着一大盘红富士进来。我问:“这么大。 咋不卖?”争荣说:“我下辈子说啥也不托生人了。”婶子说:“大过年的,嘴 里胡说啥哩。”我把苹果盘子推到她跟前,她一张嘴,摆摆手:“牙不行了,咬 不动了。”争荣接着说:“真的,托生个鸟鸟比人都强,也不这么难。”争荣边 洗手边说,“前几年叫种烟哩,挣死没活盖烤烟楼哩,过几年没人收了,烟种不 成了。又说咱这儿土质好,栽苹果没麻达,又买资料又搞培训。苹果成了,南方 发大水,路冲了,又没人要了。你说这到底做啥好?我原先还想这辈子就守着这 个果园子,没料还是靠不住。那天我一个人坐在沟埝埝上,看一伙雀雀飞来飞去。 心想这人还不如雀雀,雀雀吃不愁,喝不愁,一天到头也没这么多熬煎。”   换巧说炉子着了。争荣起来:“走走走,坐我厦里,今黑不回去了,好好谝 谝。换巧,去给咱调俩凉菜。”我没让换巧去,说肚子吃得饱饱的。   到了争荣屋里,我没上炕,说还有事。“你这甩手掌柜的,回来净吃哩,还 有啥事?”争荣给我烟我挡了回去,他塞在自己嘴上:“唉!咱这一朋就我命不 好。看过来看过去只有我枉累。老大死的早,老妈病病身子,也没个人帮衬。那 天我和你老二谝,我就说,这几年你弟兄几个全凭你大了。你大在屋里照看着不 说,地里活全做了,你和照丰才能一景在外面打工挣钱。要不是你大,屋里这事 那事,在外头心哪能一景?”   争荣把苹果盘子往我跟前推:“咱俩要不喝两杯?你甭嫌我酒烂。”“改天 吧。”换巧把茶泼好了,又让我坐炕上。我说真的有事。争荣说:“你是不是哄 我哩?你能有啥事?”“我老三房子你知道咋回事?”争荣故意扭头看着换巧, 问:“照丰房子咋了?没听说有啥事。”换巧也说:“好好的么。咋了?”“别 装了。你妈刚才都给我说了。”   争荣低下头,又抬起,嘿嘿一笑:“其实我觉得这没啥。红社也给我叮咛了, 说你大叫都给咱这一朋安顿一下,房子这事甭叫给你说。说是过年哩,叫你跟媳 妇都高高兴兴的。”“到底咋回事?”“具体我也闹不清。反正盖房的都罚哩。 去年年跟前咱村一共七家,都叫罚了。人家把钱一缴都叫盖了,就你兄弟没叫 盖……”   照丰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晦暗的灯光下,拿瓦刀抠着旧砖上的水泥。我过去说: “也换个大点的灯泡,看见看不见?”他扔下瓦刀,抹掉手套,“这时候了,你 咋过来了?”“丽芳哩?”“陪我姐在那边打扑克哩。”到厦里他把炉子抽开: “你坐炕上。”“房子到底咋回事?”他扑挲着头:“没事,都说到头了。你甭 管。”“我咋听说人家把罚款缴了都让盖了,咱咋给挡住不让盖?”“是后巷寻 事哩。要叫把墙往里存哩。”“存就存点,宽点窄点还不都一样住?”“要是开 始叫存,我肯定往里存。关键是把地基都打了,墙都砌好了,梁都凝固了,没法 改动了。”他吸溜了下鼻子,“土地所这伙就是这样闹哩。盖半截了才来挡,好 要钱。”“钱都给了,土地所咋还挡?”“现在不管土地所的事。土地所叫咱把 村上安顿好,说只要村上没人再寻事,你就盖你的,他的不挡。”“罚了多少 钱?”“都到头了,协议也签了。初六就盖。”“到底罚了多钱?”“你甭问了, 都到头了。”“多少?”“……一共,两千。”“两千?”“人家说等房盖成了, 按实际超占的面积最后再算,多退少补。”“超占?咋超占了?”“是按土地证 上尺寸量的,说是超了一米。” “咱这是老院子,又不是新划的,咋能超了?” “我也弄不清,反正就是和土地证上不一样。”“那你没问大咋回事?”“大也 说不清。都二十多年了。”照丰给我宽心,“真的都说到头了,没事了。”“大 脾气急,心小,年纪也大了,甭再叫着气。存就存点,只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把 房盖了。”“我知道。所以他罚两千我就给两千。只要把房盖了,大和妈不要跟 上着气,他就是再要两千我还给。”“钱够不够?”“够咧够咧。”   初六,母亲一大早把饭做好,我和彩琳只吃了两口。照永和改兰提着包,照 丰抱着还没睡醒的芮锐。车都坐满了,父亲在给我们占着座位。她知道彩琳晕车, 还占了司机旁边那个座位。车主一见我就说:“你大昨黑跑来问车几点走。说你 媳妇晕车,叫我给留个坐。还不放心,一早又跑来了。我早上起来一开门,见他 一个人立在门口。咋,你妈不去了?”“嗯。”   母亲说过年芮锐也能送幼儿园了,天也慢慢暖和了,她不想去了,家里这么 多活,照丰还要盖房子……   车还在等人。我让父亲他们回去,天冷。看他们走了我才上了车。照永转了 圈又回来。车发动了,才趴在窗口跟彩琳说,他把票买过了。   到了县城,我们等倒换的班车。我拿出手机,先给余书记打了个电话,然后 给吕经理,他好像还没起床:“谁呀?”“我,照冬。”他打着哈欠:“芮经理。 年过的好!”“你也好!”“老毬样。有啥事?”“也没啥事。我今天过去,给 你打个电话。”“单位也不忙,想呆就多呆上两天。”“屋里也没啥事。”“要 不叫个车去接你?”“不了不了。班车很顺。”   “芮经理,你知道不知道?这一伙初三都上班了。”“咋叫初三上班?” “我没叫上,是他们自己上的。我问裕旺,咋叫人这早上班?裕旺说:‘完不成 任务你给发工资。’哈哈哈。咱这笼头看来是挽对咧。我给丁局长打电话,丁局 长也高兴的……我看公司这事算是顺辙了,以后咱俩一门心思跑外头……”彩琳 在旁边一个劲催我,说她胳膊都要断了,要我抱孩子。我让她把芮锐叫醒,她不 愿意。吕经理在那边问:“你真的不要车去接你?”彩琳听着了,急忙给我递眼 色。我说:“不用不用。”然后把手机挂了。彩琳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扭头就 走。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厕所!这鬼地方把人都能冻死。”   坐上车,彩琳头往椅背上一靠,假睡。我一捅她胳肢窝,她一拨拉我的手: “离远离远!跟上你一点光都沾不上。”“我是车越好越晕。你不是不知道。” 她头一扭,不搭理我。   到北涧村路口了,我指给彩琳:“下次领你到那里转转。”彩琳扭头瞅了一 眼说:“烂村子有啥好看的。”“那村出了个霍阳大名人。”“谁么?”“于 灌。”“于灌?是做啥的?”“是个蔫怪。”“蔫怪?啥是蔫怪?”我就给她讲 于灌的故事,想调节调节旅途的气氛。   有个新来的县长,差人去请于灌。差人到村口碰见个拾粪的老汉,盛气凌人 地问:“老汉,于灌家住哪?”老汉说:“我就是。”差人端详了半天,说: “走。县长大人叫你去一趟。”“做啥呀?”“我咋知道做啥呀?”“你不知道 做啥呀,我跑去做啥呀?我走了你给我拾粪呀?拾不下粪老婆不叫吃饭你管我饭 呀?”“哪来那么多废话。立马跟我走!”差人想起还有封信,就取出来给了他: “给,你自己看。”于灌拆开一看嘿嘿就笑:“你们这个县太爷也真是,啥不喜 欢,偏偏喜欢这里的磨扇。走,我帮他挑个去。”就引上差人到了一个猪圈跟前: “给,背走吧。”“啥?把啥背走?”“磨扇呀。县长在信里说得清清楚楚,说 他喜欢这里的磨扇,叫我挑上个好的叫你背回去。”差人信以为真,只好背上。 刚要走,于灌说:“你先等下,我给写个回信。”就把那信纸翻过来,就着差人 背上的磨扇上写了,往差人兜里一塞。差人挣死挣活背到县衙,县长一见,觉得 不对劲,听差人一说,接过信一看,上面只四句话:只因叫于灌,才叫背磨扇; 烦请送回来,等着挡猪圈。县长就说差人:“赶紧送回去呗。再把猪走丢了,咱 还得跟人家赔猪哩。”差人再也不敢张狂。二回于灌回信道:灌是路边草,不是 房上材;狗肉不上席,别再叫人来。   讲完一看,彩琳竟睡着了。   九 盘桓观   到家歇了会儿,彩琳领上芮锐回娘家去了,我去了公司。果然凉台上蜂窝煤 都堆满了,却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机器响。我问门卫,门卫说:“头一天就 都堆满了,没地方放了,再就没来。”手机响了,彩琳说饭做好了,叫我过去吃。   吃完饭,彩琳就张罗打牌。老丈人领上芮锐出去了。我说彩琳,你也不乏。 她说:“在你屋打,你咋不说这话?到我屋就乏了。”岳母说我们打得快,她跟 不上,就坐在彩琳旁边看。我一和牌彩琳就叨叨:“在你屋也不见和。”   第二天早上出了门才想起,又拐了回去,找了个袋子,把那些花生枣的拾了 些。瑞霖路过办公室门口,我把她叫住给了她。“这么多呀。”“你也有知足的 时候。”她朝我做了个鬼脸:“先放你这,我下班再拿。”她自己找了个隐蔽的 地方把它藏好,朝我一抱拳:“谢了。”刚出门,她又转回来,悄声问:“你不 打算到吕经理家去一下?”“干啥?”“过年还能干啥?当然是拜年了。”“谁 我都没拜过,连祁经理都没。” “公司人都去了,余书记也去了。”“亲戚间 才拜哩,同事拜的啥年。”“你看着办吧。”   点完名后,吕经理有点迫不及待:“给大家说个事。就是咱曹裕旺和阎香叶 两组加班的事。我当时一听,非常感动。大年初三就加班,这是咱公司,咱全系 统都没有过的。我给丁局长一汇报,丁局长也非常感动。这回大家自觉加班,没 有领导安排,自愿进行生产劳动,而且是大年初三。我事先确实不晓得,他俩也 没给我汇报,是我查岗打电话到门房才知道的。我一听还不太信,跑来一看,一 个个干得是热火朝天。我就想,大家都象这样还有啥干不好的?有啥干不前去的? 我希望各个部门,每个人,都能以这两组为榜样,把公司的事真正当成自己的事 去干,多想办法,多出主意,领导在和不在一个样……下去后徐文,你记着,散 会后马上办。给各部门一家买个大笔记本,平时的好人好事就记上,最后咱发奖 金要参考。咱不能光叫马儿跑,不叫马儿吃草。对不对?再是,把初三这两组加 班的先进事迹出期黑板报,要大力表扬……我就说这些。余书记,你还有啥?” 余书记:“我也说两句。曹裕旺阎香叶两组初三加班加点,确实如咱吕经理刚才 说的,是咱们公司和咱们系统从来没有过的。我就在咱院子里住着,也都看见了。 大家加班时的干劲比以往确实大,一天时间就把棚里棚外的凉台上都堆满了。这 说明,我们职工的主人翁精神确实调动起来了。这样下去,咱们公司的各项工作 能不得好?效益能上不去?实践已经证明了,一定能!肯定能!咱吕经理,还有 咱芮经理,年富力强,思路正确,措施得力。从今往后,一定能带领大家,带领 我们企业更上一个新台阶。我就讲这些。”吕经理带头鼓起了掌。然后问我: “芮经理。你说两句。”我站起来:“刚才经理书记都讲了,我就不重复了。在 这儿向各位拜个年!”吕经理也站起,又叫起余书记:“我们三个一起向大家拜 个年。”   会后,吕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芮经理,过了十五,最迟出了正月,咱是 不是去趟山西,把关系先建起来?老祈肯定不会给咱说好话,不过我不害怕,这 关系是你拉来的,人家是冲着你,不是他。你也知道,咱这资金紧张。要是先款 后货,根本倒腾不开。没煤,职工热情再高,还不是两五一十。现在电视也放了, 报纸也登了,局里领导、县上领导也知道了。到时弄不下成绩,说咱只会说大话, 来虚的,叫人笑话。你说哩?”我点了下头:“吕经理,我有个想法想跟你探讨 探讨。”“你说。”“你看,这几年煤价一直涨。今年电磁灶卖得特别红火,因 为用煤没有用电划算。去年燃气公司到咱县里勘查,打算铺设天然气管道。天然 气一通,更便宜,煤用的更少了。再是,凭关系建立的业务也难以长久。老陈退 休了,咱咋办?所以我觉得应该开展多种经营。我在职工里面也问过了,有的说 搞养殖,有的说建冷库,建商场,搞物流,建转运站。还有的说盖宾馆,盖酒店。 咱现在人也比较多,空置的地方也不少。咱们和职工研究个比较可行的方案,可 以先抽调一部分人试搞一下。”看他心不在焉,我就问,“你有事?”“没有没 有,你说你说。” “我县联社有个朋友,和我一年分来的,叫孙海军。你认不 认得?”他摇了下头。我说:“他建议在咱城区煤场建个全县的物流中心。以后, 随着城市建设,咱这块地方肯定不适宜再砸蜂窝煤了,搞物流最有前途。咱们帮 用户把货物从外地运回来,然后送到各个门店。同时可以建库房、冷库,搞仓储, 还可以搞货运。”“那老祁咋没搞?”“祁经理担心没生意,弄不好把煤场再耽 误了。”“呵呵呵。”“你笑啥?”“老祁精得跟猴一样,马上退休了,肯定不 鼓这闲劲。”他又问,“这个孙海军咋不在县联社搞?”“他领导不想费那神。 再是,也没有咱这么宽敞的地方。”“噢——”“吕经理,你觉得这事咋样?”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把门关上:“芮经理,年前这一段时间,我也能看出,你给 哥扑住干哩。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对着哩,确实是为企业着想。可是有些话,我 也不能给你说的太透。咱没必要下那苦,也不值得。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咱能 在这儿干几天?盈利了好,弄砸了,把自家手夹住甩不脱,想走不一定就能走利。 这号事我不是没经过。现在这人,出力不一定讨好。再说,国家的大厂矿都一个 个说倒闭就倒闭,何况咱这小企业。我经常在县上市里跑哩,有些事根本不是你 想的那样。你甭管,干上几年,我连你一块弄走。”   吕经理手机响了,他不胜厌恶地说:“糖公鸡。”他故意压了免提:“喂, 谁么?”“连我都听不出来了?”“信号不好,你是谁么?”“我是你郭哥。” “哎呀,郭书记。啥事?”“叫人给咱送上一吨煤。”“送哪?”“送屋里。” “行么。大煤小煤?”“大煤。”“你到业务室把票开了,我安排人给你送去。” “多钱?”“你老哥打电话了,兄弟咋好意思跟旁人一样。一吨便宜二十。” “呵呵呵,我兄弟面子真大。”“好哥哩,公司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给你说, 丁局长刚拉了一吨,原价。我舅拉了一吨,原价。公司刚颁布了新制度,今后任 何人不准送人情。就我给你便宜的这二十,我都得自己认。”“好了好了。哥烧 煤哪能叫兄弟掏钱。”   吕经理关掉手机:“毛病!”我问他:“丁局长拉煤了?”“桃树枝枝吓鬼, 要不这样说他缠着你不放。”“你不怕郭书记去问丁局长?”“我怕他问?丁局 长见他都眼黑死了,他还敢问?以后局里不管谁,要煤掏钱,一分不少。你不好 意思说,就往我身上推。”   以前祁经理心里再怎么不愿,可从没这么直接过。   罗君亚推门进来:“丁老板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祈经理跑局里寻事哩。丁 老板的意思叫咱息事宁人,再出上三千。”“啥?出啥三千?你说清。”“就是 去年年终奖。祈经理说该给他。”“凭啥给他?他早都不是这儿的经理了。” “我也弄不清。要不你给丁老板打个电话。”吕经理掏出手机:“丁局长,我柱 国。他老祈准老几要这钱!凭啥给他!……你说,我听着哩。……不管!单位一 分钱都没有!”吕经理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拿圆柱笔使劲在报纸上画,后来 没好气地说,“唉!行。你老板都发话了,我还能再说啥。”吕经理把手机往桌 上一扔,“妈的真不要脸!”对罗君亚,“叫瑞霖给送去送去。”   罗君亚一走,吕经理对我说:“山西老陈那里你赶紧联系,越早越好。我到 局里去一下。”   我回到办公室,来了几个同事说了会儿话。他们走后,我往家打了个电话, 说正盖着,没人寻事。   瑞霖回来,到我办公室,把门重重一关,抹去手套,闷闷不乐地坐在炉子跟 前。“吕经理咋能这样?”“咋了?”“去年明明是人家祈经理干的成绩,他凭 啥把奖金领了?领错了你就给人家退了。叫单位白挨三千块冤枉钱。”“不是过 了年才开总结会?”“我也是刚去局里才知道。去年年底都开了,把钱都发了。” 瑞霖摇着头,“这人也太那个了,啥钱都能看上。”   瑞霖走后,我到余书记办公室,问他局里年终奖的事。余书记把门关上,说: “就是你走的那天开的。唉!没办法说。局里这伙净是胡弄哩!往年都是年后开 总结会,谁知那一天突然叫开会。只叫经理书记参加。钱给一发,吕往兜里一揣, 下来见了我一句也不吭,到现在连个屁都不放。”我问:“今年这奖金应该祁经 理领,他咋领了?”“谁毬晓得!会上一念到咱公司,他就上去领了。”余书记 压低声音说,“向阳商店书记跟我说,打吕上去后,每年的年终奖都是他一人独 拿,从没分过。对着哩,局里文件是说了给经理奖的,可工作毕竟是大家干的。 好些公司都给大家分了。老祁年年还不是拿回来搁在大摊子大家一块儿发。咱不 是眼红那俩钱,人气先不顺。在一块搭帮,一块干工作,都要过得去,是不是?”   年终奖其实是局里私定的政策,说是奖金,其实不管干好干坏,每个经理都 有。钱局里不出,叫公司上缴,局里再给一发。   余书记给我倒了杯茶,说:“你知道这回过年置办年货花了多少钱?”“多 少?”“三万。”“三万?咋这么多?”“谁毬晓得!他给我说啥税务、工商、 技术监督局、劳人局、组织部,这里那里都得给。我心想说,税务工商是该去, 可这劳人局组织部跟咱有啥关系?再是,置办年货花这么多钱,你也跟这些人通 个气。这是单位的事,集体的事,不是你家里的事。还有件事,我觉得里头肯定 有鬼。他叫开票的往后开票开两份,一份照实开,一份按每吨少十块开。少的这 一份拿来做帐,说是为了少交税。多开这一部分钱提出来,放在罗君亚那儿。” “这咋行,税务局知道了还不罚死!” “他说没事。照去年的销售,每吨抽十 元,一年下来就是十多万。说将来用这钱给大家办福利。还说咱俩要报个啥帐也 从这里头走。他给我一说,我没言传。你就知道这怂天天都操的啥心,做的啥事? 胆大,真他妈胆大!”手机响了,是盘桓观煤场王主任打来的,说让我去一下。 我问有啥事,他说我去了再说。走时,余书记叮咛:“你别说这是我说的。”   刚骑上自行车,吕经理又打电话问我山西联系好没有,我说人家正搞春训哩, 顾不上。   到了盘桓观煤场,我先去了营业室,果然开两份票。我给吕经理打电话,他 说:“芮经理,你是不知道,县上这伙,这个叫给报点差费,那个叫报点油钱, 要不这检查那检查的,咱得罪不起。帐上少上点,鸡窝里没鸡蛋了也就不踅摸 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祈经理以前采取的办法是躲,躲不过就推,推不过就 少。我提醒开票员一定要仔细,千万别把票弄混了。   王主任一见我就满腹牢骚:“公司一共三个煤场,就我们懒,没积极性?做 啥样子哩!芮经理,你说说,大年初三,人都穿的新新的,谁跑来买煤?该买的 年前早都买了。问他们这几天卖出过一块没有?我敢说,麋苑县人(他指着自己 脑袋)这里头不短螺丝。耍啥心眼哩!吕经理还说把他感动的。他也不是没在公 司呆过,不懂得行情?”旁边的女收款员附和说:“裕旺啥人?心就跟这煤球一 样,全是窟窿眼眼。”我说王主任:“说这话你就不对了。人家咋干,是人家的 事。你如果认为十五,就是整个正月都不用上班,也行。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不论啥办法,只要最后把任务完成了,大家都拿上工资,这才是最主要的,对不 对?”王主任根本不听:“你们公司领导从来都是木匠斧子偏偏斫。吕经理上任 快一个月了,两煤场都去了,就是没到盘桓来过。人家都是亲生的,就我们是抱 养的?今早会上说那话,明明就是说给我们听哩。三个煤场,只有我们偏僻,也 只有我们艰苦,条件最差。这些他咋不说?”收款员提醒他:“声小点!”“怕 啥。我就想叫他吕经理听着。你们公司领导一碗水没端平,职工有意见哩。到时 任务完不成,你们可别怪我。”“哪个职工有意见?王主任,你别脊背痒了挠腔 子。你是不是怕任务完不成,事先找个借口?别谋这事。合同上白纸黑字,必须 严格执行。业务是我管的,月底咱算哪是哪。一个煤不卖,你就一分钱甭拿!” 收款员忙打圆场:“芮经理,你生啥气么。大家都觉得你好说话,心里有啥才都 敢跟你说,不跟你说再跟谁说呀?别着气,坐炉子跟前喝水喝水。”“领导不来 职工就有意见?就是不重视?看不起?就不工作?”王主任把水端到我面前: “我不说了,不说了。你也知道我不会说个话,心里有啥说啥。再是,不跟你说 再跟谁说呀?你是我的直接领导,业务上的事还得靠你。有啥好处你一定要先想 着我们。”收款员接着说:“这个肯定了。要没想着咱,芮经理能这么冷的天跑 来?”王主任说:“芮经理,这一搭实家伙,我这心里确实着急。你有啥好办法 没有?”“叫我来就为这事?”“就是呀。”“抱歉,没有。”王主任就问: “咋了?看你一直没心情,是不是公司出啥事了?” “私事。”看他那上心的 样子,我推开门,头也不回,“你忙吧,我出去一下。”   出了大门,穿过国道,顺着盘桓镇街道往南,就到盘桓观了。   观里静悄悄地不见人影,雪地中间扫出个一尺来宽的小路。除了主殿,其它 的殿门都关着。几处朝外伸出的烟筒里徐徐冒着青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烤红薯 的香味。   我顺着游廊朝里走去。   站在老君亭上,整个盘桓观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盘桓观是一所依山而筑颇具规模的老道观,亭台楼榭,画栋雕梁,古碑石刻, 小桥牌坊是一应俱全。以前这里是兰州军区一个驻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归还给 了地方。这也是道观之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的一个原因。   盘桓观起初也就农家院落大小,后来逐年扩建,遂成今天的规模。最近的一 次扩建,是从九五年开始的,历时三年。除新增了财神和八仙两个大殿,主殿和 四周的游廊也修葺一新。   麋苑以前叫作盘桓,而盘桓之名来自于盘桓观。麋苑县志这样记载盘桓观的 来历:老子出函谷,于此盘桓数日。忽一日,仰天喟然曰:“未以人为,曷以道 为!”并书之于石,乃去。   现在这块石头仍在,字迹依稀可辨。   盘桓观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供奉着各路神仙的大殿,后面却是个花园, 栽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牡丹、芍药、玉簪、月季、菊花、仙人掌,还有竹子、 梅树、银杏、碧桃、女贞等景观树。   主殿旁边有个狭窄的过道通往后院,生人一般找不到。   冬天把这里的景色简化得只剩下一地白雪,一树红梅。   麋苑境内最有名的两处景点,一是盘桓观,二是麋苑。   麋苑比盘桓观大多了。麋,就是麋鹿,俗话说的四不像。   据说春秋战国时期,这里麋鹿繁多,是魏国的王家猎场。到了秦始皇手里, 把山里的温泉引得来,既能狩猎,又能休闲,遂赐名麋苑,于是“兴土木,置县 制”。   不过当地民间流传说,这些其实都是秦二世的“功劳”。后人嫌他名声不好, 就挪到了他爹的身上。   破四旧时,麋苑全部推到,明清时的老墙砖扒了磊了猪圈鸡窝,砌城门的大 方石铺了路桥,好在墙基还在,山里的温泉也没断流。改革开放后,一座门前雕 有始皇巨像的新麋苑重新拔地而起。城门楼子上御书篆字“麋苑”虽没几个人认 得,可前来游玩的游客都喜欢在它下面存照留念。   里面可以骑马,可以泡温泉,还可以穿上古装狩猎。不过那些麋鹿都是人工 饲养的,狩猎也就是拿着假矛假弓在草地上追着那些四不像们跑。   每晚还上演传统的提线木偶戏,这是麋苑一绝。麋苑木偶据传来自于宫廷, 木偶形象逼真,表情丰富,眼珠嘴巴眉毛脸蛋不但会动,眼角还会流泪。   麋苑在东,盘桓观在西,一个热闹,一个清静。一个景好,一个神灵。   十 年审   从盘桓观回来,王主任问我:“这大冷的天上哪去了?”我说到观里转了转。 “年轻轻的咋爱往那冷清的地方跑?走,到外面吃个饭。”“不吃了,我回去 了。”“是不是生哥气了?你知道哥是个直杠杠,说话不会拐弯。可我真不是针 对你的。”“我知道,生啥气么。”收款员说:“芮经理,你可甭往心里去。咱 都这么多年了,因为相信你才愿意把心里话掏给你。你刚才一走,连茶都不喝, 王主任担心的,怕把你惹下了。我就说,你放心,芮经理知书达理,能没这肚量? 肯定不会。”王主任说:“我说的那些话你回去可千万不敢跟吕经理说。”收款 员一拽他的胳膊:“芮经理哪能是这号人?”王主任说:“差点忘了,你娜娜姐 等你半天了。”他出去站在门口喊。娜娜档案比我小一岁,她说招工时瞒报了, 她一见我总是姐长姐短的。   “来了么把你姐也不看一下?”娜娜一见我就开玩笑说。王主任紧接道: “现在谁稀罕看姐哩,都是看妹子哩。”收款员也说:“看你能咋?也没啥好吃 的。”王主任不怀好意,先躲的好远,然后盯着娜娜的胸脯说:“谁说没有?” 娜娜没听出话里有话,收款员就说王主任:“你这人呀。”   娜娜进了屋:“你跟局里人熟,给说一下,叫把我爸的退休给报了。”“咋 了?”“我爸档案年龄小两岁,局里挡住不给报。我的已经跟劳人局说好了,只 管叫局里报上去。”“年龄不到咋批呀?”“其实早都到了,身份证户口本上都 到了。”“那档案咋没到?”“你是不知道,他跟我妈订婚时瞒了两岁。”“那 就再等两年,急啥么。”“他那单位早几年都不发工资了,一退还起码能领个退 休费。”收款员问:“你爸交统筹没有?”“没有,他单位一分钱都没交,连工 资都不发,拿啥交呀。”收款员说:“那退休了能领几个嘛?”“二百三。我都 问咧。和他一期招工的行政事业单位,人家都领七八百了。唉!没办法说了。” “我大姐也一样。”收款员转身问我,“芮经理,我总觉得国家这样弄不合理。 都一样地干事哩,企业早早瞎咧,工资领一点,甚至领不上。退休了应该一样吧, 可还是差一大截。企业没钱交统筹,管职工啥事,职工还不是听你们上边的。今 日这样改,明日那样改,一会儿东就东,一会儿西就西。到最后却两样待承。你 说这合理不合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我也知道,这样的问题,她也没有非要我回答。我 问:“你大姐在哪儿上班?”“秦岭工程机械厂。”王主任说:“原来多大多好 的厂子,都想把娃往那儿安排。”收款员气咻咻地说:“现在这人心都瞎咧。当 初解放军后勤部要整体接收,那些头儿都挡住不让。现在厂子没效益了,都没人 管了。”这些事我知道。去年秦岭机械厂职工闹事,把国道堵了一天一夜,省上 副省长都来了。娜娜手一摆:“不说人家事了,跟咱无关。芮经理,麻烦你跟耀 军说一下,叫报了。”   我拨通局里电话。耀军管劳资,说:“那不能报,上次给报了叫劳人局打回 来了,还把我说了一顿。”我说这回人家说好了,你报你的。耀军不同意。娜娜 趴我耳边说:“你就说过去把他感谢一下。”我说:“人家实际年龄都到了,就 是招工时少填了两岁。要是年龄真的不够,我也不会给你说。”耀军说:“你不 是不知道,劳人局只认档案。”“档案重要还是事实重要?劳人局有档案,人家 还有身份证、户口本。这些都可以调查么。”“不是我不给报,上回劳人局说话 难听太。”娜娜一个劲推我。我说:“难听你就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他只 要不嫌乏,你就叫他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好了,就这点事。马上 开春了,权当学雷锋做好事哩。”“他是你谁么?”“我单位同事她爸。”“跟 你啥关系么,你这么热心的。”“你想知道?我偏不说,叫你黑了想得睡不着。 挂了。”   挂了电话,娜娜一拍我肩膀,一翘大拇指:“谢咧!”我说:“还不知行不 行你就谢。”“你搭话了就没问题。”“你真看得起我。”“姐晌午请我兄弟吃 饭。”收款员赶忙说:“甭走咧,我们跟你也沾个光。”王主任说:“你去做啥 呀,当电灯泡呀。你没看娜娜都急成啥了。”娜娜从桌底下拿了个煤球就去砸 他……   我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路上不少的摩托和三轮车,大都是走亲戚 的。车上大人小孩包得跟粽子似的,只留出两只眼睛。好多大门上的对联、门神 被风给刮掉了下来,吊在那儿摇来摆去。   几个女孩,两颊冻得通红,跳着橡皮筋。几个调皮的小男孩,躲在树后,清 鼻涕流多长,偷偷点着炮仗,朝那些女孩脚底下扔……   下午,吕经理也没来。瑞琳进来朝沙发上一靠:“哎哟烦死了,没一点意 思。”“咋了?谁烦你了。”“啥都不做,帐全交给我,抹了一上午指甲口红。 都一样是人,人家咋活得那么滋润。我写了一天,手指头疼的都展不开。”瑞霖 抓起自己的右手腕摇着,“芮经理,不晓得你当初刚分配是啥感觉。我那时老担 心,怕干不好,怕知识不够,怕胜任不了工作,怕人笑话。你看人家罗会计,啥 都不会还一天气势的,啥都不怕,啥都不担心,还把我这会的成天挥来指去的。”   我也听说下面有人议论过,说吕经理比我有气势,有派头。   听到脚步声,瑞霖连忙坐正。是袁峰明召他们,一人拿个空杯子。徐汶也来 了,拿着文件夹。明召把茶盒打开:“瑞霖,芮经理茶叶没了,你咋还不给买?” 瑞霖说:“买,给谁买?”“当然给经理买了,我们哪有这资格。”“你们没这 资格?”她指着明召手里的杯子,“你这茶锈比刷了七八遍黑漆还黑,芮经理的 杯子,拿来啥样,现在还啥样。你说这茶给谁买的?”“芮经理不喝,我的再不 帮忙,还不放坏了?”“那就明说是你想喝,别老打芮经理旗号。”袁峰说: “瑞霖那意思是咱应该承她的情。”瑞霖说:“我才不要你承我的情哩。”明召 说:“这情应该承。应该承。”瑞霖说:“咋承呀,就这上下牙一碰?”明召说: “你说咋承?”瑞霖坐那儿不言语。袁峰一拉明召胳膊:“是这,每天下班回去 给瑞霖倒腾两块蜂窝煤。”明召说:“这没麻达,我回去就把这俩兜改大。”瑞 霖笑了:“那不成偷地雷的了。”徐汶说瑞霖:“你还笑,这俩狼娃子对你没安 好心。”明召和瑞霖没反应过来,袁峰一个劲朝徐汶摆手。徐汶没理他,说: “他叫你倒霉哩。‘倒煤’‘倒霉’。”袁峰朝门口就跑。余书记推门进来,袁 峰头差点撞门上。余书记问:“做啥哩么,这么热闹?”我说:“袁峰给明召排 戏哩。”“排戏?排啥戏?”“《地雷战》。”没想到余书记接了句:“那咱瑞 霖演啥角色?”“她跟袁峰演《铁道游击队》。”“嗷?”“瑞霖刚准备朝袁峰 扔手榴弹,你进来了。”   说笑了一会儿,瑞霖、袁峰和明召走了。我问余书记有啥指示。余书记掏出 个信封放到桌上:“你路过局里把这一季度的党费缴了。”我问徐汶啥事,徐汶 说工商局通知叫年审哩。“那就审么。”“一个执照一千,咱四个,共四千。” 余书记说:“啥?一个一千?这么多?”就问徐汶,“你跟吕说没说?”“说 了。”“吕啥意见?”“吕经理说芮经理管办公室,叫他跟人家说,能便宜了便 宜,实在不行就缴了。”余书记低头烤着火。我叫徐汶把文件先放桌上。徐汶放 下走了。他一出去,余书记忿忿道:“你也甭管!要缴就缴。没钱都甭花!妈的, 他咋不去?过年把年货都给了,工商局也拿了,这点事他的就应该办!总不能光 拿东西不办事,世上哪有这号道理!”   彩琳打来电话:“你下班到妈那里吃吧,吃了把娃领回去。我们单位有人请 客,我不回去了。”   下班铃响了。余书记依然愤愤不已:“你不去,叫他去。往年也都是祈经理 一把手办这事哩。你不去也能说得过去。一天也不知道做啥哩,你看天天跑得见 人不见人?正经事上就不见本事了……”   可祈经理那法子我实在是做不来。不管工商局,还是税务局,也不管人家是 书记局长,年纪大年纪小,他都敢找上门:“孙局长,你可不敢这样心狠。企业 现在日子难过得跟啥样,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不是前几年了,挣点钱跟毬扽筋 哩,求爷爷告奶奶,还真不如人家要饭的。”“那你还干?”“跟你一样,得吃 饭么。”“老祈,你是祈本山,你应该跟赵本山演小品去,你比他会忽悠。” “你不信到公司看看。我要是有一句假话,你说啥就啥。”“我底下这些娃都说 了,他们除了你和死猪,谁都不怕。死猪哩,不怕滚水烫,你哩,搅屎棍一个。” “嘿嘿嘿。胡说啥么,还讲究当局长哩,说话这么难听。”“你发衣服哩,发苹 果哩,还发葱发蒜哩,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钱都哪来的?缴这怂不点费,你还…… 我看你才跟毬扽筋哩。”“你吃肉还不叫我喝口汤?要是不发点,谁还听你话, 跟你干哩?你以为企业经理跟你工商局长一样?”“那是你的事,人家都能缴你 为啥就不能?”“我要是也跟电信、烟草一样,甭说八百,我翻番!”“去去去! 哪儿娃多到哪耍去。”“你要是不减我就不走,晌午你还得管饭。”祈经理起来 到孙局长桌上把烟盒拿起,抽了根塞到嘴里,又用人家打火机点着:“以前净上 你的当了,一个公司叫我办了四个执照。”“这人才是。这是国家规定,知不知 道?”孙局长指着他,“你呀,净法盲一个。”“好了,我回去还有事哩。赶紧 打电话叫娃把章子给盖了。”看孙局长不说话,祁经理叫我们先出去。一会儿笑 着出来对我说:“下礼拜给孙局长和所里那个小伙一人拉吨煤。再给所里送上一 吨。你记着。”“最后说多钱?”“煤都给了还缴啥钱!”   我硬着头皮给祈经理打了个电话。“照冬,这要是你的事,你甭管,你叫去 哪就去哪……”不管说啥,他就一个字:不。就是八抬大轿抬也不行。   下了楼梯,老高老婆正在那扫地:“婶。”“芮经理,下班还没回家?” “没。高师呢?”“在屋里。武军武军,芮经理来了。”老高老婆挑起门帘,让 我进去。老高忙站起身。我问他做啥哩,他说拖把散了,绑绑。“你绑你的。” “闲事闲事。坐坐坐。”老高把散拖把放到墙角,把手洗了过来。老高老婆拾了 满满一盘果子出来。“武军呢?”我问。“还没回来。”老高瞅了下墙上的挂钟, “快了,就这会子。”“求他帮点忙。”老两口忙不迭地说:“求啥么,你说啥 就啥。”老高老婆说:“晌午甭走了,搁这吃饭。”“屋里做好了。”“平时我 也不好意思到你办公室叫你,今日既然来了就一定得吃。”正说着武军回来了: “照冬哥。”我说:“今天求你帮忙来了。”“不敢不敢,有啥指示尽管吩咐。” “媳妇和娃咋没回来?”“去她娘家了。”   老高老婆先弄了四个凉菜端了来:“瞎好你甭嫌弃。”说着把筷子递给我。 我给丈人家打了个电话,说有事不回去吃了,让他们别等了。武军取来酒,我不 让开,他还是拧开盖子:“我还没跟照冬哥喝过呢。”我说喝不了。老高说: “小伙子,冬天喝点没事。”武军连敬三杯。喝毕,我硬叫把瓶盖盖上,要不不 吃饭了,他这才作罢。   我把事一说,武军说行,笑了笑说:“祈伯还是能行,我那些同事,不管认 不认得,缠得人家不答应都不行。”老高接着说:“好人,确实是好人,也得罪 人不少。以前在公司当副经理时候,一会儿嚷这个,一会儿说那个。”老高老婆 说:“得罪的都是瞎怂!”老高说:“老祈跟我一样,小家日子过来的,心小。 那一年你记不记得,武军他妈动手术,武军正上学哩,实在没办法,我就去找老 祈。人都说老祈抠,我也没跟他借过钱。到了屋里,他就问我得多少?我说一千。 他说公家钱不能借,不能开这个口子。说他手头也没现钱,钱都干啥干啥了,哪 个亲戚哪个朋友借了。我就出来了,到门口碰上你,就借了我三百元。你当时刚 到单位,我给武军他妈一说,他妈还弄不清你是谁。第二天老祈跑到屋里,掏出 一千元,再三叮咛,这是他借人家的。其实我知道是他的。他帮了人,也不记, 也不指望你回报。好人,你俩都是好人。”老高老婆说:“那天老祈刚下台,上 头那货就喝酒哩唱歌哩,我就故意出去骂……”武军把酒瓶打开:“照冬哥,兄 弟再敬你一杯……”   十一 许虹   我晕晕乎乎回到家,打开电视,合衣躺在床上,手拿着遥控器,把台从前摁 到后,又从后摁到前,一个都没看进去。   邻家小孩在那儿背书,一会儿背“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 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 的利益工作的……”一会儿又背“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勤劳,勇敢,智慧的民族, 我们有着五千年悠久的历史……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 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   小孩背了一遍又一遍。我就想,现在的老师会不会像我们以前那样,手执教 鞭,敲打着桌子,冲着学生:背不过不准回家吃饭……   电话把我吵醒了。是彩琳,让我去抱孩子。我揉揉眼睛,一看表,快十点了: “你做啥去了?是不是又在打牌?”“哪打了。电厂请领导和我们股室吃饭,吃 完饭又叫去歌厅唱歌。一完我赶紧就跑回来。你咋把娃不抱回去?”“我,我喝 了点酒,头有点晕,一回来就睡着了。”“那咋办?你娃都睡着了,那么远,我 也抱不动。”“要不你就搁那住一晚吧。”   睡意全无了,电视呢,也看不进去。我起来把电视关掉,看看炉子,剩三四 个眼了,着不了了。我从书架上挑了几本书,取了稿纸和笔,一并放到床上,然 后上了趟厕所,回来坐到被窝里。稿纸上是写了半截的一个小说。其实以前也写 了不少,可是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有时夜里写的,睡一觉起来又揉了。这回 写的是关于企业改革的,已经写了一段时间了。单位眼下也没太多的事,我想下 点功夫把它赶出来。内容是一个改革意识强,有胆有识,德才兼备的企业家带领 企业走向成功的事。可在麋苑境内,包括几个省部级的大企业在内,除了国家专 卖的,几乎都是气息奄奄。我们公司呢,经营靠的是陈伯的私人关系。祈经理在 以前的单位搞的也不错,但主要靠出租柜台收租赁费过活,没啥主营业务……   又想到这次选举,想起曹裕旺。算了,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再说,人都是 会变的。这次初三加班,说明他也想把事儿干好。年终奖金,不分就不分,局里 文件这么规定,也不能全怪吕。吕是有些大手大脚,爱扎势,上下班几步路还车 来车往。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他把企业能搞上去……   思来想去,把写作的心情又弄没了。   坐了会儿,我下床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看到旁边的毕业留言本,一并抽出 拿回床上。   每次看同学留言就像是回到了学校。我先拿起初中那本,打开。扉页是班主 任的题字:人贵独立。同学们几乎是千篇一律,有的希望我也能写出《高山下的 花环》、《咱们的牛百岁》、《人生》、《乔厂长上任记》、《新星》;有的祝 愿我成为中国的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最后是许虹的,她没说这些,只 是给我誊了篇她写的作文。   许红和我不是一个村的,我们是到了初中才认识的,初中是在乡上上的。当 时我分在了一(五)班,除了根红,班里没一个我们村的同学。办完入学手续, 到宿舍把铺盖铺好,看看时间还早,我俩就去上街。以前来一回乡上可不容易, 这下住这儿了。商店齐门挨户的逛,反正也不买东西,就是看,好奇地看。到了 新华书店,还有教画画的书。叫售货员拿来一看,正是我要找的画国画的。小心 翼翼地打开,一页一页地看。最后一看定价,啊!四块五,咋这么贵?这比语文 课本薄多了,可价格却是它的三倍。我依依不舍地把书还给人家。颜料就在那儿 摆着,肯定更贵,算了,还是别问了。可还是忍不住:“有没有宣纸?”以前听 老师说国画要用宣纸,也没见过。售货员绷着脸也不说话,垫着板凳从最上层的 货架上抽出厚厚的一沓,往柜台上一扔,尘土腾空而起。等尘埃散去,售货员才 从凳子上下来,把纸铺开。这就是画国画的宣纸呀,这么小,只有粉莲纸的一半, 也没有粉莲纸白,更没有粉莲纸光。售货员把右下角摊开,问我要几张。“一张 多少钱?”我忐忑地问。因为明明不买,却害人家爬那么高取。“一块。”粉莲 纸才两毛!我差点夺口而出。只好又忐忑地说了句:“我,我,下次买。”说完 转身就走,就听身后啪啪两声很重的叠纸声。   从书店出来,再也没有兴致逛街了。根红到她姐家去了,我一个人回了学校。   教室里已有好多同学了,都一声不吭地坐在座位上。我找了张空桌,等旁边 那个男生把桌子擦完,借过抹布,把桌子擦净。班主任进来了,喊道:“后面那 位男生,正擦桌子的那位。”我抬起头。“麻烦你来把讲台也擦一下。”我上去 把讲台擦了,回到座位,可已经有人坐了,是位女生。我只好又接着擦后面的桌 子。   人到齐后,班主任开始点名,点完名又做了自我介绍。他姓祁,带我们语文。 然后就讲话,主要就是知识的重要性,要我们好好学习,并以此来改变自己的命 运等等。然后调整座位,我没动,占我座位的那个女生调到了前面第二排。调完 座位贴课程表、作息时间表和标语。上小学时,就听说初中的男女生之间是不说 话的,没想到真是这样。开始我以为大家因为互不熟悉,可一个星期过去了,依 然油是油,水是水。   那时还没有大礼拜,星期六前半天上课,下午放学。我和同村的小宝、根红 背着馍兜急急地往回走。到了街上,碰上村里拉柴油的大拖拉机,等了半天也没 有要回去的意思,我们便继续走我们的路。出了镇子,我们离开大路,顺着沟边 有条近道。沟沿上长满了枣刺,如果不小心,就会扎到身上。枣刺上缀满了红红 的酸枣,许多上面缠满了羊奶奶草和苦子蔓,野蜂们忙碌地在这些枣刺中飞进飞 出。   眼下正是采摘棉花的时节,地里有许多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和父母一块干活。 我们加快了脚步。到了我们村的地界后,我们分开了。穿过一片搬完棒子的包谷 地,我一眼就瞅见了棉田里的父母和两个弟弟。摘完棉花,我们一块回了家。   星期三下午是作文课,祁老师开始讲评作文。上星期老师让我们写的是自由 命题作文,讲评完了,念写的好的。第一个是许虹的:   小山花开了   星期五下午一进门,我一眼就望见那盆小山花来。   小山花是我和弟弟给它起的名字,巷里人叫它狗吆吆,我肯定这不是它的真 名,就像一个文气秀丽的女孩儿却起了个臭蛋儿狗剩子的男孩名,也太不好听了, 于是就临时起了这么个名字。   那是我跟弟弟打猪草时,从村外的小土山上挖的,没想到第二年春天竟然又 发了芽,把我和弟弟高兴得。我喜欢养花,还喜欢喂小兔子,看课外书。   我家院子小,阳光停留的时间不长,所以花长得慢,开得迟。别人家花圃早 已是姹紫嫣红,我家却还是枝头花蕾。尽管弟弟浇水很勤,管理很善,也起不了 多么明显的作用。   又一个漫长的星期过去了,小山花终于开了,淡绿色的细小的叶子中间,半 遮半掩着四朵粉红色的小花。花儿只有一分钱硬币大小。五个椭圆的小花瓣儿, 紧紧簇拥着一簇细丝绒般的金黄的花蕊。它们怯怯的,羞羞的,紧紧依偎在枝叶 底下,就像胆怯的小女孩躲在母亲的身后一样。我本想抚摸抚摸她,这下连手也 不敢抬了,生怕吓着了它们,把花瓣儿闭合了去。   谁知只过了一个晚上,这些娇羞的小天使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个个枝头傲立, 花瓣四绽。   虽然此时已是花事的后期,可它们一点也不气馁,不灰心,一点也不感到冷 落,一味地努力生长开放,神采奕奕、争奇斗艳。   噢,花儿也有倔强的品格,我顿悟道。   然而,我更钦佩她们不为艰难困苦的环境所左右,所屈服,坚定地追求和实 现自我价值和理想的精神和毅力。把美丽带给我们,带给这个世界。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们娇小的身躯。   我把鼻子凑上去,一股清香沁人心脾。   当我打开崭新的作文本时,眼前又出现了那盆小山花来。   老师一念完我就想,肯定是老师给她改过的。老师一共念了四篇,念完后就 把作文本发了。老师问:“谁办过板报请举手?”根红回过头看我。我手挠着鬓 角,似举非举的。老师又问了一遍,根红就举手说:“照冬办过。他会画画。” “照冬?”老师就叫我,“照冬。”我站了起来,“你会画画?”我点了下头。 老师却一笑,说:“爱画画的人按理说字应该写的不错,可你那字实在是……” 他走到我跟前,拍了下我的肩膀,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那你就跟昌祥 办一期看看。他写你画。内容呢,就是许虹同学那篇作文。”   昌祥一下课就跑过来:“照冬,你说咋写我就咋写。我听你的。”接着又说: “你先去把作文要来。”我说:“你写又不是我写。”他脸一腆:“你要去嘛。” “我不管。”“她是你组人,你好要。”“谁是我组人?”顺着昌祥的指头,我 这才知道那个占我座位的女生就是许虹。昌祥把我从座位上拉起:“快去快去。” 说着往我座位上一坐,“赶紧赶紧。”根红过来了,说:“丢不丢人?还是不是 男人?就那点出息?”昌祥就说:“有本事你去。”“要是我办我立马去。”根 红只是嘴上的功夫,我还不了解他。好了,不就是拿个作文么。我把根红往边一 推,走到许虹跟前,敲了下她的桌子。许虹抬起头看见我,脸唰地红了,都红到 耳根子了。可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在双目相对那一刹那,小腿肚子就不住地打 颤,舌头象是吃了生柿子:“你,你,作,作文。”,前面那个女生闻声把作文 本递过来,许虹接过往桌边一放,自始至终再也没抬一下头。   我一转身,就看见根红和昌祥在那儿咧着嘴笑。一到跟前,根红就伸手摸我 的脸:“谁给你抹胭脂了。”昌祥拿过作文,大体看了看有多少字又给了我。上 课铃响了,他俩走了。   祁老师进来,把这次要写的作文题目写在黑板上,然后坐在讲台上看杂志。   我翻开许虹的作文,老师并没有修改多少。先看了老师的批语,然后才从头 看起。   一下课,我从班主任房子倒了一缸子水,把抹布泡湿,先把后面黑板擦干净。 学校没有自来水,喝的是存的雨水,饮用都很紧张,所以水窖都上了锁,不许随 便乱打水的。   接下的英语课都没法安心上,脑子里构思着板报图案。   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玩了,男生们在打乒乓。许虹和几个女生围在教室门 口旁边说话,笑时就把嘴一捂。我还没有这么认真地打量过一个女生。她嘴巴圆 鼓嘟嘟的,眼轮半圆形的,眼珠子又黑又亮。我正在那儿看得出神,没想让她瞧 见了。她立马脸一红,头一低,身子一侧。其她的女生就都抬起头,很快就瞅见 我了,我窘得赶紧疾步回到了教室。   下午吃完饭,同学们都到操场玩去了,教室里值日生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   有尘土也就没有同学围观,我也能一心一意画我的画。昌祥也帮不上忙,我 让他先出去,等画好了再叫他。中心是一个女孩的侧面图,眼睛画的倒顺利,就 是嘴巴改了好多次,最后总算满意了,其它花儿草儿的就容易多了。画好后,我 叫昌祥进来。昌祥一看,朝我做了个莫名的鬼脸。帮他打好线,我就坐一旁看他 写字。   快上晚自习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一个个都到后面看。许虹进来 了,下意识地朝后面望了眼,头一低,刚要坐回自己的座位,她前边的女生硬推 着过来。我自始至终低头看着书,可根本看不进去一个字。眼角的余光一个不漏 的收集着黑板前每一个同学的表情。许虹转身回去路过我旁边的时候,紧紧抱着 那位女生的胳膊。   自习铃响后,班主任进来,往后一瞧:“咋,办好了?还真快。”他走过去 看了好一会儿说:“嗯,是马,不是骡子。”同学们哧地笑了。   第二节是地理自习,教地理的是个老头。他一边瞅,还一边阴阳怪气地念: 文:许虹;画:芮照冬;书:洛昌祥。他踱到我跟前,拿屁股扛了扛我:“往里 挪下。咋这么瓷,扛了半天都不动弹。”他坐下,慢吞吞地说:“好。画得好。 那眼睛画得明的、亮的,大的、花的。好。啥时给杨老师也画一张,将来死了把 照相钱也省下了。”同学们哄地笑了。见我没反应,他又说:“是不是嫌老杨老 了,一脸褶子,不好看?”同学们轰然大笑了起来。   整整两节自习,许虹爬在桌上,头连抬都没抬。而我,书揭来揭去,什么也 没进脑子。   晚上回到宿舍,同学们又打趣了一番,多是演绎着杨老师的口气:“是不是 嫌老X是男的,画起来没劲?”   好长时间都无法安睡。   那晚,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自那以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许虹就莫名其妙地紧张。上课时,眼 睛也不由自主地老往她那儿瞟。好多天了,一直是这样。我忽然意识到,这大概 就是恋爱吧。可我还小,怎么就会恋爱?那可是大人的事呀……   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个坏孩子……   要是叫同学们知道,再传到村里,巷里人一定会说父母:辛辛苦苦舍不得吃 舍不得穿,供儿子上学,儿子却不好好念书,跑到学校谈恋爱。说自己咋都可以, 连累了父母和弟弟,无论如何都不行。再说,那时一提这事,就是流氓,这太难 听了……   我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可我并不想这样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自己胸膛里的心不是自己的,是自己的为什么又由 不了自己……   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么自由自在,心里好像有个根绳子绑着,连最爱说的俏 皮话也说不出来了,而且有时说话都结巴了。即便出了学校,回到家里也一样。   星期六放学,看见许虹在前面,我不想抄近道。一时又找不出理由给两位同 伴,嘴里便吞吞吐吐。他俩问得急了,就说:“踩人家的地,叫人家说。”“庄 稼都收完了,地里一个人都没有,谁会说?”我就走我的,他俩只好跟了来。   我想知道许虹是哪个村的。前面就三个村庄,槐庄,冯家洼和我们芮原。到 槐庄村口,许虹往北一拐,便知道她是冯家洼人了。冯家洼比我们村小多了。往 北走三四里,她继续往前,而我们向东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是国庆节。国庆节放假两天。我正在写作业,菊 秀姑来了,我起来给她去搬凳子,她顺手拉过跟前的木墩子塞在屁股底下,紧挨 着母亲坐下。我给她把水倒好端来。母亲问:“来看你妈哩?”“嗯。”“我看 不要紧,没事。”“今年身体不行了,一受点风就感冒。”“年纪大了就这样。” 菊秀姑从胳膊低下取出包袱,解开,是几个石榴。她塞到母亲怀里:“叫娃尝个。 今年忙的没顾上塞药,都生虫了。”“好没事干拿啥东西。”母亲推让了一番。 菊秀姑说:“我小姑子添娃了,准备看满月。你看我给拿上几件?”“男娃女 娃?”“客人。”“头首娃?”“头首。”“那还能生。”“管她生不生哩,谁 还顾得上操那闲心。我妈说拿上八件,我只想拿六件。以前我娃她只拿了五件。” “你妈说的没错。一者你为大,二者你小姑子家里条件不好。再说,女都凭娘家 哩,拿的差不多些,你好看,她也好看。”“唉——”“叫我说,咱都织有布哩, 铰上一节,就是个棉袄棉裤面子。多拿几件也不是个啥,摆那也体面。你小姑子、 婆子妈往后在你跟前还有说的啥。”“好姐哩,你是想踢踏我的日子哩。”“两 块老布子就把你日子踢踏了?谁不知道菊秀利儿鬼,稍微加个撵赶一丈布就出来 咧。”“我姐又笑话我,我要是有你一半,就是十件我都拿。”“箱子这几年塞 的都快撑破了吧,你以为没人知道。”“呵呵呵。这都是谁说的?我这还是不是 回娘家了?咋都胳膊肘往外拐?”   趁着母亲给她画布褡褡的空儿,菊秀姑问我上几年级,我说初一。她问: “在双口念哩?”“嗯。”“你认不认得我巷里许虹?”我噌地抬起头,“许 虹?”菊秀姑说:“平时不爱说话。”“嗯。她和我一个班。”“那娃咋样?亲 不亲?你看上看不上?看上了叫姑给你说去。”咋都没想到菊秀姑会这么说,我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母亲说:“你给娃说啥去?”菊秀姑说:“你是不知道,我 巷里原原家那俩娃,灵醒的太。俩娃一对儿,一到学校就爬到桌子上学习,念书 年年考第一,老师都夸哩。不但书念的好,还长的齐整。不信你问你冬冬,女子 跟他在一班哩。”母亲逗她说:“冬冬,赶紧去给你姑和糖水去。”菊秀姑哈哈 笑着说:“不喝不喝。只要咱冬冬愿意,包我身上了。”母亲心不在焉,说: “人家门坡坡高不高?咱穷的,上去上不去?”“不高不高,一点都不高,屋里 也穷。”菊秀姑止住笑,一拍母亲的胳膊,“跟你两口一样,都是好人,都能下 苦。许虹她爷是个来回人,就许虹她大一个,以前巷里老受欺负。这两年娃大了, 才慢慢强了。你是不知道那一家人,争气的。许虹到巷里见了人,不管是谁,先 笑后叫,再没多余的话。两娃都很懂事,一点都不费事,小小的就知道孝顺。两 口子现在一景指望娃上学哩。”“庄稼户,不指望上学还能指望啥?”母亲说。   收假后我才注意到,许虹那件梅红格格罩衫和蓝哔叽裤子好像一直都没换过, 鞋子是家做的红黑格子条绒系带浅口鞋,好像也没换过。没错,她老是爬在桌上 看书。   我刚上学时也喜欢语文,自从三年级有了作文就渐渐不喜欢了,因为作文很 难写。我也照要求读了许多范文,可帮助并不大,还不照样捏造。而画画就容易 多了。你看母亲都能画得那么像,那么好,我也一定能。而且我已经暗下决心, 长大要当个大画家,要让父母和弟弟过上好生活……   可我在办板报时发现,我再怎么画那杨梅花,就是画不出许虹作文里写的那 个样子,那些东西。   其实听班主任在课堂上读许虹的作文时,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株普普 通通的花竟能写成那样?比真花还美。她是怎么看出那些的?小学时,这样的课 文也学过,可都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又因为那都是书上的。如今许虹就在 眼前,而且,许虹和我一样也是农村孩子,不是城里人,她父母也没什么文化, 可她跟城里那些学生,跟书上写的一样的好。   收完秋,地里活少了,自行车一闲,母亲就让我骑上上学。   放学时,数学老师有点事,留了我一会儿,我是数学课代表。回来时,一摁 车子带,气有点软,但驮我一个人还行。一出校门,我就跨上车。出了镇子,拐 过弯,啊!前面那不是许虹么,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还没想好怎么办,车子就到 跟前了。   我跳下车,也不看她:“坐上!我带你。”“不,不,不用,我走着。”她 一定也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状况,慌乱地眼睛瞟着四周,连连朝后退。我骑上去: “快点!”她不上来。我本来骑车技术就不老练,一慢,车子就歪歪扭扭起来。 我跳下来,车往路边树上一靠,把她手里馍兜一夺,绑在车头上。我把车子扶好 让她坐。她只好说:“我,我能上去。”我重新骑上去,许虹就坐了上来,自行 车头扭了几扭终于控制住了,我呼呼骑得飞快。一路上谁都不说一句话。还好, 那天路上人不多,不用避车,可我还是紧张,这不单单是因为我那欠火候的骑车 技术。我一口气骑到我们俩村的岔路口停住。一看许虹,脸上比我的汗还多。她 嘴紧绷着,脸滚烫滚烫的,离老远都能感觉到。她也不看我,怯怯地接过兜,一 句话也没说就朝前走去。   “许虹。”我鼓起勇气喊出她的名字。许虹停住脚步,回过头。   我支吾了半天,最后总算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就是怎样观察花树。许虹低 头想了一会儿却说:“我,我也说不清。”她也支吾了起来,“要不,你,看书 吧。”“啥书?”“就是,就是课外书。”她声越来越小,看样子不想跟我再说 什么了。   我怔在那里。她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写的作文怎么会不清楚呢?她肯定是不 想跟我说。一想到这里,觉得难堪极了。   许虹咬了咬嘴唇,便抬脚走了。   车子越骑越重,我跳下来一看,后带瘪了。   星期天下午去学校,远远就看见许虹在前面,她不住地回头张望。看见我, 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我跳下车,她从兜里掏出几本书给我。我接过一看,一本 是《少年文艺》,一本是《儿童文学》,还有一本是《格林童话选》。   “这里面有怎样观察花树?”我问。   “没有。”她说,“老师说多看书能帮助写好作文。”   原来我误会她了。我赶忙把后座上了馍兜解下绑在车头让她坐上,不过离学 校还有好一截路她就下来了。   我就把那三本书很快就看完了。   星期五,我把许虹送到她村口,拿着另外几本书回到了家里。   有一回,她借给我一本优秀小说选,好多电影就是根据里面的小说改编的。   是不是真正的惊喜都是出于意外。祁老师一念到我的名字,我的呼吸几乎都 停止了。   老师开始读作文了,尽管我是最后一个,但心里却是激动万分。不料轮到我, 下课铃响了,祁老师让同学们下去找我好好看看,我差点背过气去,心里不住埋 怨老师:这堂课没时间,还有下一堂。   作文本发下来了,我赌气地翻到批语:故事生动活泼,妙趣横生,读来让人 忍俊不禁。望以后加强语文基础知识的学习。唉,要是许红看到了这些该多好。   让同学们借着看,许虹就是打死也不会。我愤愤地想,即便找个借口把作文 本送到许虹手里,可前面作文写得那么烂,错别字又多,她看了还不笑话死。总 不能把前面都拿浆糊粘住,或者撕掉吧。   接下来祁老师提问,我就是不举手,我会也说不会,而且上课故意低着头, 让他老点我名。   祁老师,我恨死你了!   这次作文能评上实在出乎意料。那篇作文我写的是一件实事,上小学三年级 时,我们帮村里卸柿子。村里漤好后每个同学发了六个,我竟然全吃了。回来告 诉父母后,那一顿狠骂。父母说我狼娃子,还不如俩兄弟。“他们都知道有啥好 吃的拿回来给你这个哥,你却吃独食,这样子还指望你以后对俩弟弟好?   那是爷爷去世后我受的第一次惩罚。爷爷以前一有好东西就全塞我嘴里。我 让他吃,可他从来都不,便以为大人都不爱吃零食,也渐渐养成吃独食的习惯。 六个柿子,我先把自己的那个吃了,接着又把多的那个吃了。一见旁的同学吃, 馋嘴忍不住了,先后把父母那俩个心安理得地填进了嘴:反正他们大人都不吃, 还不是要给我。吃二弟的那个时,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有一回他没听我的话; 最后怕弟弟们回家争夺吵架,又把最后一个解决了。回家挨了父母训斥后不久, 我帮扶的那个差生的母亲,回家的路上往我书包硬塞了一叠饼干,我一个都没吃 全拿回了家。父母还是不吃,给我们三兄弟分了,因为是我挣的,多的那块母亲 给了我。我硬塞到母亲嘴里,给父亲时,他借故出去了,可我从他脸上看得出他 心里很高兴。   那次是我吃的最香甜最可口的一次。   我把自己的作文看过来看过去,觉得写作文并不像当初想的那么难,反而挺 容易,也挺有意思。   日子继续在甜蜜、慌乱、犹豫、冲动,隐秘、期盼和胡思乱想,然而却是无 比的充实中匆匆度过。   许虹和她那一成不变的衣着一样,每天照样趴在桌上读她的书。   我画画的兴趣越来越淡了。许多东西画不出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画画的东 西太贵了。家里供我上学已经不容易了,哪还有钱买这些呀。   晚上熄灯铃后,躺那儿构思明天的作文,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竟然出现了 一些诗句。我怎么也躺不住,生怕跑了似的,连忙爬起来,就着外面的路灯,一 一把它们写在本子上才放心。   我亢奋得一夜都没睡,不管好坏,那可是我自己写的。而且还是诗。许虹写 过诗么,大概没有吧。   也没有表,不知道几点了,同学们香甜地打着鼾声。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可一点睡意都没有,心里象是有一个打击乐队在狂欢。   明天还要上课呀。   那晚,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已经是第五次起来上厕所了。   满天的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蛐蛐在四周欢快地歌唱,桐树上不时地抖落下 一片片叶子。   回到宿舍,把根红的脚丫子从我的铺上挪回去,给他把被子盖好,重新躺下。   早上,我第一个起来,胡乱抹了把脸就跑到教室,拿出纸笔。   暂且放下课本   把作业也搁向一旁   去走出教室   去奔向广场   请哼起心爱的歌   请吹曲欢快的口哨   别在意它是否残缺不全   也不计较走音跑调   去逗一逗叽叽喳喳的小鸟   去看一看刚刚探出头的小草   去面对太阳   闭上眼睛   痛痛快快打个喷嚏   去凑近鼓嘟嘟的花蕾   耸一耸鼻子   醉人的馨香   沁人心脾   不要害怕园丁   也不要顾虑羞怯   即使被发现   吐一下舌头   再报以春天的微笑   让柔软的柳枝   拂一下红扑扑的脸庞   悄悄走到同学的身后   去吓她一跳   对着早归的燕子   做一个友好的鬼脸   去舒舒服服   伸一个懒腰   见到老师   问一声好   给上学的孩童   一个甜甜的微笑   去河边   用石子击一串浪花   对着空旷的原野   喊声嗨吆吆   去沐浴着晚霞   构思美丽的童话   给弟弟妹妹   唱一个没有出处的歌谣   去做游戏   去捉迷藏   去和朋友   踏青、唱歌、跳舞   抛却寒冬的沉闷   去伴着朝晖   呼吸清新的空气   去欢呼早晨的太阳   去拥抱温暖的春天   就象那花儿一样   到阳光里   开出美丽的自己   我忽然有个主意,想把它给许虹看。我不是数学课代表么,发作业本的时候 夹在她的作业里面。不行,如果她同桌不小心看到了怎么办?还是下午大活动, 她一个人在的时候给保险,就这样。我迫不及待了,撕了好几张作业纸,誊了再 誊。应该再画上花边,制作成贺年卡那样。可作业本纸太薄,问了好几个同学, 终于问到有塑料皮笔记本的一位女生,硬着头皮让她从中扯下一张给我。   上完操一回来我就忙活,也顾不上吃早点,晨读的时候就把书立起来挡在前 面。   用铅笔刀小心翼翼把扯边裁齐,对折好。先画背景:春天,开满鲜花的原野 上,一个女孩张开双臂,奔跑着,呼喊着,欢笑着。然后再把诗歌誊上去。末了 又加了句:希望你开心快乐每一天!   匆匆扒拉完早饭,一抹嘴,也顾不上天在下雨就跑出学校。到根红姐家,跟 她上小学的孩子借了蜡笔,一个人坐在那里给图画上色。   做好出来,雨还在下。跑到学校门口,预备铃刚响。   大门已经拿铁链子链起来了,只留了一个缝,勉强可以过个人。门卫正挡着 一位家长不让进:“你听,上课铃响了,不能进了。等下课再说。”那人就过去 站到旁边小门窄窄的檐底下避雨。我发觉他背上的馍兜好眼熟。啊!那,那是许 虹的!我上前急切地问:“你是不是许虹父亲?”他扭过脸望着我,点了下头。 “我和许虹一个班的。我给你捎进去。”他有些犹豫。“我是芮塬的,和菊秀姑 一个巷里。我叫芮照冬。”他这才把兜给了我。我两手接住,抱在怀里,就想: 如果把卡片放馍兜里面……   我有些按捺不住了:“你给她说啥不?”他摇了下头,感激而有些局促地说: “没,没啥。把,把馍给她就行了。”   他披上塑料布,转身走了。我这才看见他脚上穿着的烂旧布鞋,整个鞋子和 半截腿都湿了。   许虹父亲一走,我就抱着馍兜往教室跑。一低头,从兜口的缝里无意中瞧见 里面的馍那么黑,比我的还黑。“许虹就吃这个!”顿时,心像是被针扎了似的 疼。我止住脚步,回头再看许虹的父亲时,只看到顶在头上的白塑料布。   这一切是那么地熟悉:饭桌旁,父母吃着红薯,把馍塞在我们兄弟手里;连 绵的秋雨,巷道里泥泞不堪,父亲换上最旧最烂的鞋子,踩着泥水,背着我上下 学……   雨顺着额头流到了眼睛里,涩涩的难受。   “……两口子现在一景指望娃上学哩。”菊秀姑的话在耳边萦绕。   我跑到宿舍,把我的馍跟许虹换过,这才回到教室,喊了声报告。听到进来 我推门进去,径直过去把馍兜给了许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祁老师看看我没有 说话。   我拿出卡片,打开,抚摸着,又合上,然后塞进桌兜的最里面。   中考,许虹考上了中专。菊秀姑一来就说:“好姐哩,一村人都羡慕死了。 人家这一下就成吃商品粮的了,四年后出来就上班领工资了。”又说我,“你咋 弄着哩,这么灵醒,连个女娃都考不过?”母亲就问她:“你不是说要给你冬冬 保媒哩?”菊秀姑嘿嘿嘿干笑着:“人家现在咋还看得上咱农村娃,以后肯定要 找城里的……”   打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十二 土地所   第二天早晨睡得很沉。彩琳从外面买了包子和豆腐脑回来:“睡觉连衣服也 不脱?”她把豆腐脑倒在碗里,取来筷子搁在碗上,“快起来吃,一会儿凉了。” 她提起炉子上的水壶:“我的爷呀,炉子咋又灭了?你在屋连个炉子都看不住。” 她把热水瓶的水倒了一半在脸盆里,又掺了壶里的凉水开始洗脸。我刷了牙吃完 饭了她还没洗完,正抹了洗面奶在那揉搓拍打。“你快点呀,我要迟到了。” “你迟不迟的又没人管你。”“说的啥话么。职工嘴上不说心里能不说?”“谁 说你做啥呀。我领导来早来迟有哪个职工说过半句?不想干了。”   她洗毕,我换了水,把头发弄湿,梳平,洗了脸,拉上门。   早上是党员会,吕经理还没来,趁空儿给家里打个电话。“谁呀?”“绪娃 爷,我冬冬。”“冬冬呀。啥事?”“叫下我大。”“你大?你是不是还不知 道?”“咋了?”“昨后晌来了一伙人,把你大弄到村委会收拾了一顿。”“啥? 收拾?为啥?咋啦?”“还不是为你老三的房子。事弄大了,都说盖不成了,叫 拆哩。”“你把我大或是照丰叫一下。”“你大在炕上躺着哩。”“躺着哩?咋 了?”“眼看不着了。”   我扔下电话。   吕经理正上楼梯。我说我回老家一趟,家里有事。他拦住我:“啥事么?” “……私事。”“啥私事么?我看你脸色不对。”“没啥,盖房一点事。”“咋 了,弟兄们没说到头?”“不是。”“行行,看你急得,那你就先走。有啥事打 电话。”   我在门口等车的时候给彩琳打了电话。彩琳问我装钱没有,我一摸口袋,跑 回去找着瑞霖。瑞霖边取钱边问我:“得多少?”“多少都行。”瑞霖取出五百 问够不够?我接过揣进兜里扭头就走。瑞霖拉住我的胳膊:“咋了?出啥事了?” “家里有点事。”“和嫂子吵架了?”“老家的事。”“咋了?”“……”“到 底啥事?”“我不太清楚,回来再说。”   照永正在院子里劈树根:“你咋回来了?”我没理他,径直到屋里。父亲正 躺在炕上,眼上敷着手巾。“大。”父亲把手巾拿开,坐起:“你,你咋回来 了?”“眼咋了?”我上到炕上。父亲说:“没事没事。”我看了再看,又翻开 他的眼皮子:“不是说看不见了?”“谁说的?”“土地局把你咋了?”“没 咋。”他拿手巾擦了擦眼角说,“当时可能心里一急,眼一下雾了。我吓得以为 也成气蒙眼了。你炳炳叔来开了点眼药,点上睡了一晚又没事了。”“房盖不盖 都是小事,你要是把眼气得看不着……”“我晓得我晓得。”母亲和改兰进来: “永永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我绪娃爷说……”父亲打断我,对母亲说: “你娃还没吃饭,你给擀点面。”“我不饿。”   母亲着气地说:“你大这人除非躺到炕上不得动弹,也就不显他那两下本事 了。”父亲说:“你这人!我是显我本事哩?”照永进来,我就说他:“到村委 会你不去,叫大去做啥呀?”照永委屈地说:“大那人你还不知道?我见过年哩 也就没给你说。我跟丰丰开始就跟他说,叫他不要管不要管,他就是不听。把我 俩骂得。这回要不是他,根本到不了这个地步。人家要多少,他就给多少。这下 好,人家一看好欺负,这个要一千,那个又要一千。要他就给。”母亲说照永: “你明明知道你大没见过世面,胆小。你该拿主意你就拿。”“你问我大叫我到 跟前去不叫?听说在金才家签协议哩,我就跑过去,看咋说的,心里说甭叫人家 把他哄了。我大一见我把我就往外推,说是都说好了,叫我别管。”我对父亲说: “照永照丰都成人了,以后他俩的事叫他自个处理,你把你孙子照看好就行了。” 父亲说:“不是,你不知道。这院子是我一手办的,前后我清底,他俩摸不着, 说不清。”照永插话说:“你知道大为啥不叫我在跟前?头一个一千是丰丰给的, 后一个一千是他偷偷拿的自家钱。”母亲就问父亲:“你咋也学会偷偷摸摸的了? 要贴你也贴到明处,叫丽芳也知道他大给她把钱贴了。”父亲说:“丽芳给谁过 日子哩?还不是给你娃。我见娃盖个房这么不顺,心情都不好,想叫少着点气。 我只想顺顺利利叫娃先把房盖了。”母亲说:“那咋不盖哩?你不是能行么?” 照永说:“这伙怂就不能对他软。”父亲说:“你硬的咋?你能硬过公家?”照 永说:“我给你说,看给了谁哩。城里我给盖房的那家子,叫停就是不停,最后 把房还不是盖了。”父亲说:“那是人家有人。”“有啥人?”“有啥人人家能 给你说?”“我给盖房子天天在一搭能不知道?”   父亲眼睛没啥大碍,我的心放下了大半,就问照永:“现在到底是咋回事?” 父亲说:“不用你管。你给人家好好上你的班,房盖不盖的都是小事,你把你的 班上好。”我说他:“以后不要你管了。你有个三长两短,盖房有啥用?”母亲 说父亲:“行了行了,以后把你的经叠了。济不了事也甭害事。”   父亲说母亲:“你娃还没吃哩,你给做饭去。”改兰说她去做。我就问父亲: “绪娃爷说来了一伙伙,都谁嘛?”父亲说:“说是县土地局派出所的。也都穿 的公安衣服。一进屋就问谁是照丰,说是要带到村委会问话。我就问到村委会做 啥?那说是调查他乱占院子的事。我一听话不对。就说,有啥事问我,院子是我 手里划的,娃不知道。”照永说:“你是没见,大当时叫吓住了,浑身颤得。” 父亲说:“我就是害怕,就是吓得,所以才不叫丰丰去。说的不对了,叫打了还 不是白打了。我是个老汉,他想动手还得掂量掂量。”照永说:“叫他打下试 试!”父亲说:“行咧行咧,你经过啥么?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打了还不是白打。 就是打死了还不是那么回事。你把公家能咋!”母亲说:“你大进了一回专案组, 叫收拾怕了。”父亲说:“这话我不犟,我真是怕了。”扭头对照永说,“那一 年你把电工打了,多亏你走了。要不把你弄派出所看挨不挨打?”母亲说父亲: “还不都怪你!你要是有本事,他也没人敢欺负。”““你行咧行咧。要不是你 也懂不下那烂子。”“又开始了。”照永说,“好咧好咧,你俩再甭翻陈帐了。” “这话我不受!”母亲说,“咱今日把话说清,看你大到底是个啥人,我跟上他 遭了多少罪?”我劝母亲:“对咧妈,你再甭说了,不是你的事。”母亲说: “你把妈话先听完,妈不是翻啥陈帐哩。你大这脾气要是还不改,以后还不知道 要懂啥烂子哩。我跟上着气不说,还要叫你的也跟上着气。”我说:“我都知道 知道。”父亲也来劲了:“说!叫你妈说!看我到底给这屋都懂啥烂子了?”母 亲说:“刚才你不是说娃跟电工打架么。四根明晃晃电线从院子当中穿过,离房 那么近,一到刮风下雨,火星子冒得滋滋的,谁看了不害怕?不担心?冬冬都给 你说多少回了,找村里把线挪到墙外头。房着火了能另盖,万一线断了掉人身上 就是人命。你也去了多少回了,可人家搭理你没有?院里栽个树,刚长成了,电 工就拿镰削,削得就跟贼抢了一样。那一年冬冬和永永栽了个杏树,刚挂上果, 叫他三锤两棒子祸害得落了一地。娃回来我是不是压劝娃了?就说那一天,我做 活回来,气都还没喘匀,他怂进屋了,又开始了,把我种的两行葱踩得断了一地, 我硬忍着都没说啥。刚出了个香椿苗子,端的直的。我就去跟他说,把这个苗子 留下,冬天我就移走。树梢离电线还有三四尺哩,不碍事。没料那怂货连理都不 理,一镰下去把头割了,剩个光杆杆。把我气得就跟他嚷。妙得永永从县里回来 了,冬冬也放了学。俩娃见骂了我,就不行,最后就打开了。刚打起来外头就有 人跑进来脱开了,能打个啥?村里就叫派出所哩公安局哩,吓唬谁哩?”父亲指 着母亲:“看看看!听听听!这就是你妈的能耐!那一晚上应该叫你妈到村委会 去。我给你说,要不是川子,你冬冬非叫正文弄到派出所不可!你知道你打的是 谁?是村里的电工!咱这不是和私人打架,你弄清!电工再咋,人家是公事,是 为村上,是为大家电的。你就是说到天上都占不住一点理!还打人家。”母亲把 父亲的手一拨拉:“行咧行咧。我永永说的对着哩,事看谁办哩,法看谁犯哩。 他削篓子巷学娃家树,还是在墙外头削,屋里都没敢进,叫学娃朝腰里撇了一砖。 我见他也宁宁的。也不说寻村里叫派出所。学娃连病都不给他看,他还不干疼 着。”“你那意思是叫我娃也去拿砖撇人?”“我说咧?你哪个耳朵听我说这话 了?”“你那意思还不是这?”“我意思是咱不惹事,既然事出了也不怕事。该 一是一,该二是二。村里凭啥装我八百粮?把电工打了,走,我给你看病,花多 花少我全认!你正文连病检查都没叫检查就叫人装了我八百粮!粮一装,第二天 那怂连说带笑坐在门套子打麻将哩。我娃双口上学都是一半红薯一半黑馍,叫他 一下子装了八百。”父亲噌地坐起:“你就这点见识!叫把娃往派出所一弄,娃 这学还上不上?还能上不能?即便是冬冬不上学了,那咱还给娃瞅不瞅媳妇?人 家一打听,蹲过号子,还有没有人跟?我心疼那八百粮?只要我娃平平安安,他 就是把我这房子拆了都是闲烂蛋事!”“我说叫我去,事是我弄下的,你为啥不 叫去?”“明明人都看见了,是你俩娃打的架。你去说啥?又跟人家吵?”母亲 一时闪不上来。父亲说:“你记住,亏把人吃不死,便宜把人能占死。人为啥都 叫娃要走正路,邪门歪道总是长不了。有天哩,有国家哩。我只记住本本分分下 我的苦,谁也把我不敢咋!”母亲嘟哝说:“那你房咋不盖?”“出水再看两腿 泥。我心里有数,我不偷人不抢人,怕他谁!正文手里把推土机都叫来了,他咋 没敢往前开?后来又把土地所叫来。土地所进屋里一看,问我有没有院基证。我 取出来人家一看,扭尻子就走。说他正文,这院子手续合法,哪有麻达?”我问 母亲:“还有这事?”母亲说:“那一年你在学校里不知道,你大不叫给你说。 推土机都叫来了,你大往推土机前头一睡,最后也就没推成。”“那回是为咋?” 母亲说:“正文他自家屋秃子想开个商店,看上这块地方了,说把咱边头路划个 院子,可地方有点窄,就想叫咱让出一溜。没脑子的正文竟给承应了。好娃哩, 你是不晓得,你大这一辈子,头软,谁都想捏哩。”父亲说:“他正文咋不划哩? 我没本事,也没梁力,打不过人,我也没见人说我看不住门户。”我问父亲: “上一次土地局来人都说咱院子没事,现在又咋说有事了?”父亲说:“上回都 是老人手,啥都了解。现在这伙年轻娃,有的事根本就不知道。所以我到村委会 就是把前后经过给他的讲清。你叫永永丰丰去,啥都不知道,跟人家说啥呀?我 说你的可以到村里打听,当初划院子的村干部都还在哩,可以调查么。再是我升 堂是个啥人你的可以问,可以打听,看我在村里沾过谁一分钱的便宜,还是做过 一件越外的事?”照永说:“说这话顶啥用哩,谁听你哩。”   改兰把饭端进来了。母亲说:“对咧,甭说了,吃饭。”   照丰两口来了,一见我就说:“这一点事,你跑回来做啥哩么。”拉了个凳 子坐在旁边。改兰要给盛饭,他俩说吃过了。我问照丰:“土地派出所咋都来 了?”照丰说:“初六早上,土地所老侯叫停我就没停。我说我把罚款都交了, 协议都签了,你的叫我今日盖的。那怂问说,我叫你跟村上说好,你咋不说?我 说我去说了,村上说不管。后晌土地局那一伙就来了。把大叫到村委会后,立逼 住要叫把西边那一间房上的楼板揭了。”照丰没好气地说,“要是早知道这样, 那两千块也不交了,撂下不盖了。土地局这伙怂说话跟放屁一样。”母亲说他: “这世上啥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当初都叫你甭盖,娃还小着哩,又不等着 娶媳妇,你就是不听。”我问他:“土地局现在是啥意思?”“还是说只要咱跟 村里说好,再没人寻事,就叫咱盖。”“村里谁寻事哩?”“就是后巷那一伙, 说是嫌边上路窄。”“一伙?”“都是浪闲的。头一回去土地所,黑了栓娃回来 就跑来说,叫我甭上心,说他们去就是图一回十块钱和三顿饭。去了也没一个人 说话。”“十块钱?谁发哩?”“他组组长金娃领着。”我不解:“组里出的 钱?”母亲说:“看金娃能给他出这钱?他组一年的收入都不够他一个人花。” 丽芳说:“不是组里出的。是后边弄事的出的。我和丰丰也打听问了,就是没人 知道是谁。”母亲着气地说:“十组净出这号不顾眉眼的人。你问金娃以前他组 谁把他当人?跟六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天天当先人一样挂到嘴上,见人开口就 是他六一长他六一短。当了个烂组长你看他扎的那势,明明大字不识一个,出来 进去腔子前头钢笔别上,胳膊底下报纸夹上,装得跟大干部一样。”我问照丰: “这整条路都一样,咋就只嫌咱边头窄?”“老侯是这样说的。”“咱又不是跟 十组一组,路边也不是他组的地。就是嫌路窄,也应组跟组商量解决,咋能这样 弄?”父亲说:“你是不晓得,嫌路窄只是旗号。咱边头那路比他巷都宽。就是 么,你要扩路扩你组地去,这是我组的地,你凭啥扩?我给你说,病没在这儿害, 肯定还是正文在后头日鬼哩。”我不解:“正文?管正文啥事?”父亲说:“还 不是你妈不忍事。”母亲说:“咋又怪我头上咧?”父亲说:“哪一回正文从咱 门前过,你不是立眉子竖眼?”“这还是轻的。我要是他就不从我门前过!” “你天天这样,那怂能不给你记?”“记就记,我怕他!”父亲说:“那一年, 正文把咱这事刚闹毕,没几天就叫下了。那怂不是好张狂,就弄了个旧摩托。刚 开始骑得也不老练,有一回就栽到咱墙外头了。你妈在扫门前,你根柱伯刚好打 地里回来,你知你妈说了个啥?我在屋里听得清清的。你妈就说:‘根柱哥,你 看我倒霉的住到这路边边,过个驴在这墙上蹭蹭,过个猪在这墙上蹭蹭,过个狗 也在这墙上蹭蹭。这墙不等人家推,蹭都叫蹭倒了。’”丽芳和改兰哧地笑了, 照永和照丰也把头扭到一边。父亲说:“他都下了不当了。再说,墙不是也没推 么。他天天还得从咱门前过,叫他心里觉去。”母亲不屑:“那号货能觉来个 屁!”父亲说:“现在人家就借住这事在背后日弄你,你还没办法。”我问父亲: “这你听谁说的?”“巷里好多人都说。事也在那儿明摆着。说秃子还想往这搬 哩。叫人闹事都是秃子出的钱,正文在背后指挥。上回雇四轮拉了一车人到土地 所,一人十块,还不都是秃子的钱?他组里哪有钱。”“后巷寻事哩,那土地所 咋一个劲叫跟村里说?管村里啥事?”“只有村里,只有六一把这伙能降住,谁 再能降住?所以只有寻村上,咱总不能直接寻人家后巷去。”父亲叹了口气说, “咱这事不好办处还有一点,就是打了个岔。当初咱出这事的时候,六一出去躲 基金会帐去了,起高主事哩。起高给土地所已经说好了,说是先拿一千元,等房 盖对后再算,多退少补。最后还叫金才拟了个协议,钱一缴就盖。第三天还是第 四天,六一就回来了。六一跟起高一直不铆。起高是村长,六一是支书,起高也 有点软作。”母亲插话说:“不是软作,人家那是灵醒。”父亲接着说:“六一 哩,惹得人多,名声也没有起高好。两个暗地里都想把对方弄下去。我寻六一, 六一老说,这是起高经手的,他没办法再插手。起高哩,咱明明知道正文根本就 不听他的,咱还咋寻?”我问父亲:“照你的意思,咱下来该咋办?”“还寻他 土地所,反正我把罚款交了,要寻村上你们寻去。再不行,我寻他正文去,看他 到底要咋?”母亲说:“还说我迷,叫娃看看到底谁迷?正文问你一句:‘你是 哪一只眼见我到土地所告你了?’我看你咋说?”“不是他再能是谁?”我止住 他俩:“大,你听我说,村上咱谁都不寻,也寻不着。不论谁告不告咱都甭跟计 较。超占没超占一查不就清楚了?按理咱盖咱的,你土地所款也罚了,协议也签 了,同意叫我盖了。谁寻不寻事是你土地所的事,与咱没有关系。是这,明天我 去土地所,看到底是咋回事?”父亲说:“你别去。你一景上你的班。”“单位 这两天没事,有事会打电话。”母亲说:“娃回来了就叫问问。冬冬起码能拾清。 你光说人家叫寻村上寻村上。也就是,管村上啥事。把事早早到头永永和丰丰也 能早点出去。”父亲沉思良久,说:“是这,你明天跟永永去。问下也好,可千 万别跟人家起高低。这事你不用管,你大心里有底哩。我只记住这是村上给我划 的,不是我抢的占的,他们就是来再多的人,说到哪儿我也不怕。”   宝粮叔来了,问父亲:“你没事吧?”父亲说:“有啥事?”“真的没事?” “你不都看见了,没事。”“好哥哩,我都不知咋说你哩。你说你都三个小伙了 还怕他谁做啥哩!叫伙碎怂娃推推搡搡的。”照永急了:“真的打你咧?”父亲 说:“谁推推搡搡了?他敢!”宝粮叔说:“村委会看门老汉一见我就说,你伙 叫土地局那伙咋了咋了,他从窗里还看见你睡在地上。”母亲气的说:“娃碎的 时候受人欺负,大了咋还这样?你是不是叫吓出病了?”父亲说:“你这人才是, 没动手就是没动手,咱总不能瞎说。”母亲说:“动没动,打没打,只有你自个 知道。反正痛你也不痛我。”宝粮叔问:“没动手你咋睡在地上?”父亲说: “当时是把我气得,硬说我是强占的,最后要逼住叫我签字。我就想,我都给你 把事说清了,不信你也可以去调查,咋能这样逼住胡来!一气,就觉得眼胀疼, 身子一软,就从椅子上溜下来了。把他的也吓住了,赶紧就叫人。就是这。”照 永说:“大,你有啥说啥,你怕啥么?”父亲说他:“你这娃,我说了这一会你 就没听?明明人家没动手么。”照永嘟哝说:“就是动了你也不会说。”父亲急 了:“我就那胆小!打了还说没打。”宝粮叔拍了拍照永的肩膀:“永永,你大 这人就是芒种前头的麦子,变也变不了个啥样子了。现在这人,你对他客气不管 用,收拾上一回立个娃样子看他以后谁还敢不敢!”“宝粮,你甭急甭急。”父 亲往前挪了挪,“我问你,咱收拾谁呀?收拾土地局?”“谁日弄咱咱收拾谁。” “谁日弄咱咧?咱看见了还是听见了?”“这还不简单。明天叫丰丰在屋里盖, 永永守到土地所门口,见谁先搧怂几耳光再说。妈的!我在我院里头盖,又没盖 到墙外头,你凭啥说我超占咧?”母亲说:“你再少给娃胡教!那一年六一为跟 你争当兵,说你偷村里的树哩,也没见你上去搧一个耳光。”宝粮叔双目圆睁, 说:“我要是有个哥或者弟,我大我妈老百年有人送,你看我给他撂下撂不下!” 父亲连连摆手:“对咧对咧。自古到今打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甭怕他谁说 谁告,只要你甭做那瞎瞎事,谁把你都不敢咋。武松连老虎都敢打,最后把他打 的受了法。打,反而把有理事做成没理事。”宝粮叔两手一摊:“那就停住甭 盖。”父亲说:“我还要盖。我凭啥停住不盖?我在我屋盖,又没盖到他谁屋里 去。”宝粮叔说:“你爱做那掂篙撵船的事谁也把你没办法。”“我做啥掂篙撵 船的事了?”母亲把茶杯往宝粮叔跟前推了推:“你升堂哥那脑子早都锈实了, 你说的再多也是白费唾沫。”   宝粮叔一口气喝完,说:“咱啥都不说,就说你院里那电线。你说你跑了多 少回了?顶一点事不顶?这都几年了,你说?是我我只寻他一回,不挪能行。晚 上寻一截铁丝往上一撂,没电都没电,黑都黑着,你看他挪不挪?早八年都到头 了。”父亲说:“为了你一家的事,惹一村人骂。现在家家都有电视,烧上一河 滩……”“管毬他哩!你替人家想咋没人替你想。你要是房叫烧了,看有一个人 帮你没有?盖个房都还寻事哩,你还管他电视烧不烧的!”父亲摇着头:“犯法 的事咱不做。”“三更半夜他谁知道?”“公家那么多能人,把你这点事再不得 知道?”宝粮叔哼哼一笑:“县上农机公司门口那老两口叫杀了咋到现在都没破 案?你这点碎毬事谁管哩。”   父亲拿手巾擦了擦眼角:“说一千道一万,走正道总没瞎处。咱也听也看也 经哩,一辈一辈传下这话总是有道理。咱就是例子。咱升子大的字不识一斗,叫 当保管,结果弄下一摊摊事,叫老大跟上着气得病。”宝粮叔嘿嘿一笑:“一朝 叫蛇咬,十年怕草绳。”父亲说:“根本就没人家那本事,你说咱当啥保管哩。 所以人家专案组整我我不怨怅。打那以后,我一景受我的难过,只怪咱没本事。 谁说想叫我巴结你,送给你几个,我也不做那事,这几个娃我也不让。跟人家靠 人家做啥呀,咱是没长胳膊还是没长手?北京那副市长,叫王啥森,跟上人家胡 弄最后还把命没叫要了?”宝粮叔对着我:“啧啧啧,看你大这两下咋样?”父 亲说:“丰丰那一年当兵,娃都体检上了,大队挡了。有人就叫我给塞上两个。 我说我不。给你个烟,给你瓶酒,吃一顿饭,这行,人之常情。塞钱,不干,我 也没有。”   守庸伯,根柱伯,满福叔来了。宝粮叔就说:“快快快,坐坐坐。大学教授 正讲课哩。”   说了会儿宽心话后,根柱伯问满福叔:“你不是寻结婚证哩,看丰丰的在没 在?”满福叔说:“唉——我脑子都乱了。”就问照丰,“把你结婚证给叔借一 下。”母亲说:“借结婚证?有借东借西的还没遇到过借结婚证的。”满福叔自 嘲地说:“这真是老话说的:‘活到老,经不了’。女方提出要领结婚证,咱想 这不越外。把两娃领到乡上,人家不给办。说女方够年龄了,男方不够。咋说都 不办。”母亲打趣说:“那就迟上些结。”宝粮叔一笑说:“总不能叫媳妇把娃 生她娘家。”母亲惊讶地问:“咋,都有了?”满福叔摇着头:“我也不怕你笑 话了。”宝粮叔说:“这早都见怪不怪了,谁笑话?”满福叔说:“按我想法, 迟上三四年,四五年再结最好,多过几年清净日子。”宝粮叔说:“你甭得好卖 乖。这下叫你少掏多少银子。”满福叔说:“少掏啥么,一点都没少掏。”宝粮 叔说:“迟结上两年,这事事节节的礼性你甭给?看是不是少掏了?”“好宝粮 哩。我不稀罕省这俩钱。”   照丰把结婚证拿来了,满福叔看了眼装进口袋,对父亲说:“升堂哥,咱弟 兄俩一个命,心小要强性子急。你哩,三个娃都听话。我两个,一儿一女,都说 命好。咱娇娇呢,你也清底,当初我和她妈不愿意不愿意,她总说能行。你说初 中就不好好学习谈恋爱哩,胡成精哩,哪有功夫学本事?果不然,现在三天两头 闹事哩,嫌那怂不会挣钱。我给你说,她每次回来,我两口从没给过一回好脸。 康康呢,好吃懒做,把我能熬煎死。本来说的好好的给掏个钱出去学个电焊,修 车啥的,回来给弄个门面,边种庄稼边做生意。没料给你弄下这事。你说这一成 家哪还有心思学么?将来日子过不前去,咱女子都嫌贫爱富,人家女子就不 嫌?”……   他们走后,父亲说他到丰丰那边把牛看一下。母亲叮咛我说:“你明天去了 可千万甭跟人家闹事!我在你大跟前说那些话,还不是怕他心里想不开。我是心 疼他下了一辈辈苦了。虽说脾气不好,也没啥本事,可是心好。你舅没成家前, 你外公一家子的鞋、衣服都是我做,你大从来都没嫌过。人家送个东西,你爷爷 都是一分两半,叫给你外公送去。所以妈这辈子知足。房子这事,能说到头说, 说不到头就撂下,你回去上你的班。多会说到头咱多会盖。我知道你弟兄三个担 心你大心里想不开。没事,你大比以前心宽多了,有啥事我跟他开导开导。妈虽 然跟你大一辈子着气下苦,可也真的服你大。吃亏就吃亏,不吃亏你弟兄三个媳 妇取得也不会这么顺利,我和你大一点都没做难。现在孙子一伙伙,走到巷里谁 不羡!这就对了。你大老说,他做梦都没想到他能过到今日。你爷爷要是在世, 更是高兴得不知跟啥一样。妈知足,你老二把房盖了,老三又盖。世上好事总不 能叫你一家都占了?东西是为人用的,只要你弟兄三个好好的,就是拆了,咱另 挣,另盖。你也知道,以前咱老屋有啥哩,还不都过来了……”   我对照永和照丰说:“明天我去,能说到头最好,如果真是咱不占理,就拆。 甭为这点事都叫跟上着气。”末了我叫照丰把院基证和土地所开的停工通知都拿 来。   手机响了,是瑞霖,问我咋样,我说没事。“走时看你脸色不对。真的没 事?”我说:“真没事。挂了。”“咋?你还忙?”“不,不忙。”“不忙你急 着挂电话?”“你说。”“说话方便不?”“没事。”“唉!”“咋了?出啥事 了?”“年前老姜修机子从君亚那里先拿的钱,第二天老汉把帐报了就还了。今 日发工资,没料想君亚拿出那张欠条叫老姜还她。我当时在跟前,我就说,君亚 姐,我记得老姜还钱时,你说你不知道把欠条放哪儿了,你说你找着了一撕,叫 老姜不要管了。君亚一听马上翻了脸,说我胡说,说她也当过会计,连这规矩都 不懂?”“后来哩?”“你没见那厉害的。最后我也没再言传。”“我是问老姜 最后把钱给没给?”“咋能不给?不给就不叫走,立逼着叫老姜掏。你不知道君 亚那嘴利的,真跟刀子一样,把老姜说的一句都还不上。最后钱掏了还落了一堆 不是。” “……” “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我明明就在当面,看得清清的。 老姜是可怜人,一看老汉拿着剩下的十来块钱,一身的煤灰,腰弯着走了,我真 想把我的工资给了,心里也不这么难受。”瑞霖吸溜着鼻子,说,“你说君亚, 穿的人模人样的,咋稀罕老汉那俩钱?老姜是不是那讹人的人?她也忍心!”我 总觉得罗君亚不过是个女人家,使点小性子,偷点懒,占个小便宜,那都不算啥, 可嫌贫爱富,欺负人,那就是本质问题了。我宽慰瑞霖说:“好了,我知道了。 我回来再想办法给老姜补上。你不要管,也甭着气,你把实话说了,老姜不会怪 你。”   刚挂了电话,彩琳打了过来:“跟谁么?说了这大半天。我一打占线,一打 占线……”   晚上躺那儿辗转反侧。   爷爷就是为房子的事气病的,绝不能再让父亲气出个好歹。爷爷的事照永照 丰太小记不得,可我记得一清二楚。父亲当了一年保管,短了好多东西。父亲叫 关到专案组,我和母亲晚上去送饭。就那个时候爷爷有了病。后来爷爷拆了门房 叫人家拉走,才把父亲放了回来。临过年了,母亲到全全家送画好的门帘,见院 里铁丝上搭满了用帆布口袋缝的炕毡,就问哪来的。因为帆布口袋只有队上有。 母亲赶忙去叫父亲,回来铁丝上已空无一物。全全是父亲最好的朋友。父亲的保 管帐都是他帮记的,父亲有事就把库房钥匙交给他。爷爷气上加气,从此一病不 起……   十三 相卢忠   第二天走前照永告诉说:“土地所换了个新所长,叫相卢忠,昨天也来了, 但没太说话。老侯说,他是个大学生,好像比你高两级。”   照永借了个摩托,头盔让我带了,他用围巾包了头。   土路很颠簸,坐在摩托车上屁股就像是在打夯,冷风千方百计找着缝隙往衣 服里钻。   双口乡土地所租住的是当街的一间民房。门关着,对面就是我吃住了三年的 双口初中。   快九点了门才开了,我和照永进去。土地所就他们仨,都在。屋子里很凌乱, 烟蒂、报纸、瓜子皮、稿纸、印蓝纸、方便面袋、酒瓶,茶垢厚厚的茶杯、堆得 跟小山一样的烟灰缸、以脚臭为主的浑浊的空气。   老侯坐在桌前正对着票据拨拉着算盘珠子,见我们进来扭头扫了一眼,说: “坐。”相所长正在脸盆上刷牙。照永跟相所长、老侯打过招呼,一指我:“这 是我哥。”相互点头致意后,我把沙发上面的报纸拿起放到茶几上,坐了下来。 老侯五十来岁年纪,穿一套旧警服,肘弯磨得乌黑。一问,他儿子是警察。他问 我在哪儿工作,在单位做啥,之后说照永:“你这娃呀,我给你一再安顿,要和 村里说好,你就是不听。叫你停,你还不停,非要盖。这回萝卜弄大了,局里插 手了。”照永问:“局里啥意思?”“一个字:拆!”“两千块钱罚款你的都拿 了,协议也签了,同意叫初六盖,到现在又叫拆?”相所长把嘴边的牙膏沫子擦 掉,说:“两千?你先说你已经住了几年?按条例上细细算下来,光你超占的占 用费,还不说罚款,两千?看你五个两千够不够?”老侯说:“咱相所长从局里 法制股下来的,土地这方面的法律门门清。以前咱工作比较粗糙,放的也比较宽, 心想能过去就过去。今年局里开了会,打今日起一定要依法行政,严格办案。我 和相所长也说了,你这毕竟是遗留的案子,罚款啥的先甭说,现在就照局里的意 思,拆房。超占的部分腾出来。”照永说:“人家咋都能盖?”老侯说:“人家 没人告,没人寻事,你这告得就不停。民不告,官不究么。”“你的都看了,咱 那是老院子……”“这些车轱辘话咱就再不说了,说来说去解决不了问题。”   我叫照永坐下,等相所长忙完,这才说:“相所长,今天我来的意思就是想 把事情弄清楚,说到头。如果真是超占了,啥都不说,拆。”相所长说:“我也 不想缠缠蔓蔓。行,你说。”我拿出他们开的《责令停止土地违法行为通知书》, 展开,推到他面前:“你先看看这个。”他看了看:“这有啥看的?”“这不是 你手里开的,我只是叫你看看这开的对不对?有没有啥问题?”他不假思索: “这有啥问题?”我拿起给他念了一遍:“芮照丰:你户现基建宅基用地,经查 与宅基使用证面积不符,超出规定使用面积46平方米,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土地管理法》第62条和《陕西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办法》的规 定,责令立即停止违法基建行为,拆除违法建筑。霍阳县土地管理局,二000年 元月十七日。”我一念完,他就问:“这有啥问题?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 又拿出宅基证:“这46平方米是不是根据这个算出来的?”“是的。”“那意思 是说这个证没问题了?”他从我手里拿过宅基证,翻了翻:“这当然没问题。” 他指着上面的朱红印章,“看到没有?县政府的大印。上面多少就是多少。我可 以给你这么说,假如这上面开的多了,你实际占的少,你净往外撵,谁他都不敢 拦。”我说:“这不对吧。如果夹在两邻家中间,往哪儿撵?”“我的意思就是 说这东西的重要性,严肃性。”   “相所长。”我把宅基证拿过来说,“昨天回来我把情况也问了,有些问题 也没搞清楚。今天来的目的,主要就是把事情弄清楚。”“白纸黑字,秃子头上 虱明摆着,这还有啥说的。”相所长点着烟,“你说你说。”他把大衣裹了裹。 我说:“这院子是八二年划的,那地方原来是队上的饲养室,包产到户时划给了 我们四家。”“这些我们都问过了,不说了。你就说你有啥不清楚的。”“不是。 因为我当时就在场,有些情况怕你们没弄清,有出入。”“那你说你说。”“当 时是村上干部和组上干部一起来划的。全斌当时是村里副支书兼我组组长,院子 就是他具体负责划线的。从东往西,我家最后把边。前三家划完后,全斌对我大 说:‘剩的都是你的,你把边,宽就宽点。’西墙底下是拴牲畜的,是个大深坑, 我和我大光拉土垫就垫了将近一个暑假……”相所长显得有些不耐烦,眼睛四处 张望。老侯说:“这些我们都调查过了。当时你们四家是买了队里的饲养室,也 知道你当时在场。这都不用你说。这些和案子也无关。一会儿我们还要出去办案, 你拣紧要的说。”我接着说:“我要说的是,这个院子是村上划的,并不是我家 私自占的。从来源上是合法的。”相所长说:“谁说你是私占了?只是说你超占。 话要听清!”“你们既然都调查了这院子是村上划的,村上划哪就是哪,咋能说 是超占?你们到实地也看了,四周老墙一直没打动过,还是饲养室的原墙。我弟 盖房的墙基都在院内,也没往外撵……”   相所长打断我:“咱长话短说。我只问你,你宅基证上是多少?你打开看看, 宽是多少?看。看。” “十点六米。”“你实际占的是多少?”“十一点六 米。”“这不结了?人家给你批的是十点六米,你却占了十一点六。你说这不是 超占是啥?”我问他:“谁说给我批的就是十点六米?”“这证上不是明明写 着?”“你意思是说这证上的数字准确无误?”“那当然。我都给你说了,这证 上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听照丰说,量的时候,宽不但超占了,长也超占了一 点四米。那为啥只说宽不说长?”相所长一愣,扭头看着老侯。老侯说我:“你 这人,咋,你还嫌罚的少?行,你既然不承情咱就连长一块算。”他随即语气一 转,“我,相所长跟你一样,也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咱农民挣个钱不容易, 能过去就都叫过去。你今天还这样说话?既然如此,啥都不说了,按规定来,算 多少是多少!” “你急啥么,我话还没说完。”我说,“我想这举报的不会光 举报宽不举报长吧?我四家宅基证上长都一样,那是不是都超占,都要罚款,都 要拆?”老侯急了:“那三家没人举报。”“现在举报行不行?”相所长拦住老 侯:“你说的这个事我还不清楚。我下去弄清了再说。是这,你先把你要说的话 说完。”我说:“我认为,这证肯定填错了。一是,划院子时不可能还留上一点, 旁边一没住户,二没我组上的庄稼地,是公用的大路,无缘无故留出一溜不合道 理。再是,八二年划院子,八六年办的证。证上填的四至和实际完全一样。这说 明,这个证是根据院子来的,是在承认院子合法的基础上填发的。至于数字有出 入,我想十有八九是具体经办人疏忽造成的。所以说我院子超占不符合事实。” 老侯说:“即便填错了,这么多年你咋不更改?说明你还是承认了这个数据。” “老侯,你也在农村呆过,别说知法,有的人连字都不识。我父亲就是。我给你 说句实话,这证给了他,他压在箱子底下,平时连取都不取,看都不看。再者, 更改不更改的并不能改变院子合法的事实。”相所长问我:“你说完没有?” “完了。”“那就听我给你解释。你说的第一条,人家为啥要留出那一溜?我给 你说,人家想留多少,是人家的事,于你无关。第二,我执法,就是以宅基证为 准,上面多少就是多少。而且我也告诉你,你说的只是你说的,我也实地调查了, 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们也不会出手。”他站起来,说老侯:“东西收拾好, 咱准备走。”我问他:“这么说,你只是拿这个宅基证认定我超占了?”“就是。 这就够了。”“那长和实际不符咋解释?”“怎样认定违法是我们自己的事。” “那你到底是怎样认定的?”“停建通知上写的清清楚楚,我不想再多说。”他 把脸转向照永,“刚才老侯说了,我不想再重复。最好你们自己拆,少损失上一 点。要是叫我们拆,到时拆个啥样子,那就说不来了。而且你们还得认费用。” “相所长,你的意思是不是再没啥说的了?”“对。啥都不要说了,说啥都不管 用!我们就认土地证。”“土地证错了也不管?”“对,错了也要按错的来。” 一听这话,我一下子来了气:“你自己觉得你这话站得住站不住脚?” “我给 你说,到哪里都是这话。你不听了我也没办法。”“你意思是再没必要说了?” “我就给你说到底,就这个土地证,其它话说啥都是白说。”我站起挡住他的去 路:“我现在想弄清的是,你究竟是真懂还是装懂?”相所长一怔,随即也变了 脸:“懂不懂你管不着!”他从墙上拿下大盖帽,戴在头上,侧着身子从旁边过 去了。   他们三个挤在一辆摩托车上扬长而去。   照永说:“我就知道跟这伙说不出个眉眼。”我说:“上县城, 去土地 局。”照永问:“到土地局弄啥?土地局前天来跟这伙怂一个口气。” 我说: “ 我感觉一定是这土地证填错了。现在咱要弄清的是,证错了责任在谁。我担 心的是有没有这么个规定,填证的时候,住户要签字,如果说住户签了字,就证 明你承认了,责任就在你自己,那也就麻烦了。就跟拿欠条打官司,法院不管你 欠没欠钱,只认欠条。可这伙刚才并不是这么说的。或许还有其它规定,要不就 是不愿跟咱明说。再是,如果证错了,责任也不在咱,那该怎么处理,这些都得 弄清。”照永把摩托停在熟人门口,和我坐上班车去县城。车上人少,一到路口 就停下等人。照永就催:“走呀走呀,有急事里。过年哪有人么?”   路上,照永说他认识一个姓宋的律师,以前帮他打过讨工钱的官司,人还可 以,要不先把他问问再去土地局。我说行。   车到站了,一开车门,一股寒风肆无忌惮地一拥而入。街上的横幅被刮得呼 呼作响,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蹿起一人多高,两旁的树枝上缠挂得满身都是。街道 上行人稀疏,班车鸣着喇叭磨磨蹭蹭的叫着人。   律师事务所挺大,桌子也摆了不少,可只有一张桌子后面有人。他姓申,客 气地让我们坐了。照永问:“宋律师呢?”“不干了。”“啥时不干的?”“都 快一年了。”“咋不干了?”“人各有志嘛。咋?想打官司?”照永说:“我想 先问问。”“啥事?”照永简单地说了说。申律师伸出手:“东西拿来我看看。” 我给了他,他边看边摇头:“唉!这一伙。”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六十四开绿 皮书,翻到地方指给我:“你看第五十六条。”上面写的是:“土地所有权或使 用权证明文件上的四至界线与实地一致,但实地面积与批准面积不一致的,按实 地四至界线计算土地面积,确定土地的所有权或使用权。”他又把宅基证推到我 跟前,“你看后面这个四至图,上面和你实际一样不一样?”“一样啊。”   照丰掏出烟抽出一支给他,申律师把他夹着烟的手抬了抬:“有有。”“快 完了,续上。”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人家了。区区几行字,真如那古典小说里写的:拨云 见日,茅塞顿开。   申律师说:“打得赢打不赢,我不说,你们自己看。打官司必备的两个条件, 一是事实根据,二是法律依据……”   我急不可待地拿起那本子翻到前面。这是一九九五年国家土地局颁布的《确 定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若干规定》里的第六章里面的条款。我从头到尾快快看 了一遍。再看书的封面,竟然是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印制的《土地管理常用法律法 规汇编》。我问申律师能不能把这个让我复印一下。申律师说行。我叫照永拿出 去复印。我知道,我已经是胜券在握,再也坐不住,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在地上 走来走去。申律师问我:“你要上厕所,在后面。”我笑了下,摇了摇头,重新 坐下。   申律师说:“你这情况别说在咱县上,就是全地区全省都是普遍的。这是开 始办的第一批证,当时办证连个专业人员都没有,都是雇当地人填的,你想能准 吗?粗太着哩……”对了,还有件事。我就问他:“办证肯定要住户签字确认 呀……”他连连摆手:“我知你说的意思。无关紧要。关键是事实,事实才是第 一。”我又疑惑了:“按理说土地所这些人应该懂得这些,为啥还敢这么做?我 村年前一连罚了七家,还不算以往。”申律师说:“你把那一伙高看了。他们懂 不懂不是个啥,关键老百姓不懂呀。”说到这里他打住,“我说这意思你该明白 了吧?我问你,收你那两千块钱是不是打的白条?”“老侯说正式票据用完了。” “用完了?哼!你回去把你村那几家都问一下,包括以前的,看是不是都是白条? 土地所是不是给他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你意思是这罚款不对?”“国家明 文规定,早都不让罚了。这是明知故犯,浑水摸鱼。”我有点不大相信,不会这 么明目张胆吧?!   照永回来了,我接过一看,印的很清晰。申律师说,“我村也有这情况,几 百块块钱,没人愿意计较。罚两千我还是头一次见。要是状纸一递到法院,这钱 立马给你退了,你信不信?”照永说:“好不容易吃进去了能再吐出来?”   钱先不说,我问申律师:“如果打官司,保证能赢?”他把书放进桌兜,话 里有话地说:“这么给你说吧。如果法院能秉公而断,我敢保证百分百赢。” “你有啥话,有啥担心的就直说。”“从事情上看咱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关键就 是到法庭上看法官咋判?”“就这?再没别的?”“就这。”“那这样,我一会 去跟土地局说,如果说到头就算了,说不到头,要打官司,还得劳驾你。”“行 行行。”   十四 霍阳土地局   街上风越来越大,我把复印件拿出来想再看看根本就展不开。赶到土地局已 经十一点半了。我俩正要上楼,从接待室出来了个女的,拦住我们问找谁?我说: “找你们领导。”“局长不在。”“副局长在不在?”她说:“进来进来,有啥 事进来说。”   给她说了半天,看她支支吾吾,懂都不懂。我就问:“你们主管业务的领导 是哪位,我找他去。”她忙说:“我把你说的都记下了。你把电话留下,领导回 来马上给你答复。”“我在外地工作,急着回去。没法等。”“领导都不在。” 我不信,上到二楼,局长、书记、副局长办公室门敲了个遍,都没人。   中午在街上吃了碗面,在照永一个朋友家呆到一点半,出来路过政府门口广 场,电视大屏幕上正播放着赵本山一个早期的小品,还有点时间,就和照永站那 里看了会儿。两点准时赶到土地局,二楼还是空无一人。   等了会儿书记来了。跟他到办公室后,他就问啥事。我刚说了两句,他就止 住我:“行政上的事武局长管,等他来了你跟他说。”“接待室说武局长忙高速 路征地的事,不在。”“要不你到隔壁找郭副局长,他管业务。”“没人,门一 个个都关得死死的。”他拿起电话,拨通:“小王,你看杨股长……”刚说到这 里,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他把电话一扣:“武局长回来了,你赶紧去。”   武局长一进办公室就拉开抽屉找东西,头也不抬:“啥事?”一听双口的, 他抬起头:“你是不是芮塬的?是不是那个叫照丰的?”“那是我三弟。”“你 甭说了。你那事我知道。”他坐下,“听说你这家人很难缠,村里好说歹说就是 不听。”“武局长,如果难缠,我也不会跑来找你了。”“有啥你就说,简短一 点,我还有事哩。县上高速路忙着征地哩。”“武局长,我的院子根本就没超占。 双口土地所连事实都没弄清就叫停工罚款,前天还派了一伙人把我父亲弄到村委 会,连唬带骗。眼睛一度失明……”“等下等下。前天去人的事我给你说一下。 你知道为啥叫人去咧?土地所,村委会制止了多少回,你们根本不理。我给你说, 你村里不但往土地所、土地局反映,还反映到县里,反映到人大,说是把你这事 不处理到头村里就不选举。县上催,人大催,我这才叫人去的。”他从案头的报 纸底下找出一个便笺,“你看。这是你村里给人大的反映信。”我接过一看,上 写:“县人大领导:兹有我村村民代表前来反映芮照丰院子乱占一事。芮照丰乱 占院子,村委会,乡土地所多次叫拆除,但拒不执行。因为他的乱超乱占,使村 里无法扩展道路,严重影响了村民正常的生活生产。全体村民,尤其是十组村民, 强烈要求予以解决,否则不参加选举。请接洽。霍阳县双口乡芮塬村村民委员会 (签章),二000年一月二十九日。”照永从我手里拿过便笺。   我把土地证和复印的东西拿出来:“武局长,你看这是不是超占?”他不看, 说我:“咱说一句私下里话。有理没理咋了?这啥事么,对不对?平时跟村里、 跟左邻右舍把关系搞得好好的,谁寻你事做啥哩么。”他站起,“我还忙着哩。 我也不跟你多说,回去好好把村里、邻里关系处理好,鱼安水安比啥都强。” “武局长,这根本不是超占。你听我给你说。”见我缠的紧,他说:“这样吧, 我给你找个人,有啥话你跟他说。我确实忙得没时间。现在地区人还在现场等着 哩。”他打了个电话,然后让我上三楼法制股找杨股长。   “我说咋一个劲不得到头,原来是六一在背后日鬼!”武局长一走,照永举 着那张便笺恨恨地说,“人家都说村上跟土地所是一伙的,要是没有村上支持, 他土地所敢到村里罚款才怪哩。”武局长已经下楼了,便笺没法还给人家了。   杨股长是个矮胖子,五十来岁的年纪。他让我们坐下等会,就跑出去了。照 永说:“前天这怂也去咧,就他敲磕得最紧。我看跟他说上半会不顶事。”杨股 长座位后面的柜顶上堆了三大摞绿皮书,我抽出一本,和申律师让我看的一模一 样。我翻到那个第五十六条对了一下,一字不差。杨股长回来了:“不好意思, 肚子不美。”我问能不能把这本书给我学学。他扫了眼:“拿上拿上。”他坐好, 带上眼镜:“啥事?”照永说:“咋,认不得了?”“嗷,是你。”“这位是?” “我哥。”稍事寒暄,我把来意说了,就翻到五十六条叫他看。杨股长说他有有 有,拉开抽屉拿出他的书,问我是第几页,然后低下头看了起来。看完了说: “这事跟你院子没有关系,不沾边么。”“没有关系?”“你的院子是啥时划 的?”“八二年。”“这个文件啥时颁布的?”“九五年。”“你说有关系没 有?”我说:“正因为出了这些问题,国家才出台了解决的办法,咋说能没关 系?”“这不是主要的。你听我说,你说的这个四至,我给你解释一下。四至只 是示意图,没多大意义,主要还得看这个数字,看尺寸,以尺寸为主。明白没 有?”他扶了扶眼镜,“你刚才说你边头是大路,你要是把多占的退出来,把墙 往里撵,那墙外面的是不是还是大路?所以这个四至根本说明不了问题。”“你 说这不对。假如旁边不是大路,而是住户。照你这意思,就该把这多余的给这一 住户?”“这咋能给?”“那该咋办?”“就留那儿。”“两家中间留个一步宽 的过道?”“这有啥稀奇的?这号事多的是。”“那你四至上明明写的是住户, 现在却成了过道?那证不是就与实际不符了?”“错了就改么,证上就不会错了? 谁都有个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办证的也是人么。”“你意思说这证也会填错?” “那当然。”“那你承认我这证也有可能填错了?”他一错愕,随即摇晃着脑袋: “你这不是不是。我都调查了,你这证没问题。”“那这长是咋回事?咋跟实际 也不附?”“啥长?”我指给他看。杨股长看了半天:“你啥意思?”“我是说 照你这样说法,长也属于超占,也该退出。”“那你愿退就退。”“关键是我是 前头超占了,还是后头超占了?该退哪头?你土地局是不是得出个东西?”杨股 长沉了脸:“小伙子,看你的事咋办哩,别在这上头耍心眼。没意思。”“杨股 长,这不是有意思没意思的事。我虽然不太懂法,但自信还是听得懂事的。从双 口土地所到你这里,说了这么多,一没尊重事实,二没依法办事,两头都站不住 脚,咋让人心服口服?”“谁说站不住脚?”杨股长拿起院基证:“这就是事实, 就是证据。”“事实证明这上面明明是错的。”“我给你说,我办了多少案子了, 比你这复杂多少倍的,大多少倍的都办过……”   说来说去,跟相所长一样,他就死咬住院基证不放。最后他说:“行咧行咧。 你既然这态度,我再说你都不听,那你就寻局长去。”   我和照永下了楼。到二楼见一个副局长门开着,就敲门进去。不料他更干脆: 杨股长说啥就啥!   从土地局出来,心里有些拿不定,杨股长怎么会那么坚决呢?想了想,拿出 手机,拨了029114,照给的号码拨通省土地局法制科,接电话的是位男的,姓李。 我佯称是霍阳县土地局的,办案时遇到了“我”这种情况,问是不是超占?他非 常明确地答道:“这不属于超占……”   这下彻底踏实了,同时也更气愤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了。   我和照永去了县委办、政府办、人大、政协、纠风办,他们不是不懂,就是 无能为力。最后我们回到了申律师的事务所。   申律师交代了要准备的证据,然后告诉了他的电话。   一到家,照永怒不可遏:“原来是狗日的六一在背后捣的鬼!”父亲一脸的 疑惑:“咱又没得罪过他六一?”一听我说这不是超占,他似信非信:“土地局 都是国家人,咋也胡弄哩?”母亲也拐不过弯:“真的假的?你是不是弄错了?”   照永掏出便笺:“我寻他六一去,问他想咋?”父亲喝住他:“消停住!凭 啥寻六一?你知道那是六一写的?”“这字明摆着,不是他是谁?”我说:“就 是写了,也不寻。谁都可以告,关键是断的,断的是土地局,土地局错断才是主 要的。”父亲紧接道:“就是么。告叫他告去,白的他一告就成黑的了?你叫他 告,我还不搭理。这世上总有说理的地方。记住,不管有理没理,落个打人名声 就瞎了。”母亲也说:“你大说对着哩,咱谁都不寻,咱就跟他讲理。”照永嘟 囔说:“哼!这伙怂要是讲理就不会做这些事了。”   父亲说证是孝智伯和满福叔办的,村上给他时就没叫签字。   一听说打官司,父亲低下了头,说:“打啥官司哩么。”照永说:“谁都不 想打官司。前天人也来了,你也见了。你今日是没到土地局,局长书记根本就不 跟你讲理。不打官司你就甭盖。”父亲说:“人常说:宁叫气死,甭打官司。官 司好打人都打去咧。再是,你这是跟土地局,跟国家闹事哩,你想你能闹得过?” 我说:“这咋能是跟国家闹事哩?”“那土地局不是国家单位?”“是国家单位 没错。但每个单位也跟老百姓一样,都是国家一份子,也应该遵守国家法律,不 是想咋就咋。你是国家单位,但你代表不了国家。你是局长,你说啥就是国家说 啥,那能行么?咱村委会也是国家单位,总不能六一说的话就是国家说的话?” 父亲虽没言语,可依然心事重重。我说:“你去法院看看,现在为啥设了个行政 庭,就是叫跟这些行政部门打官司哩。老百姓现在也懂法,你胡来咱就上法庭。 现在一个劲宣传法制社会法制社会,以后辩理的地方就是法院,找书记县长都不 顶事。”“好娃哩,大就是怕你吃亏。人家一伙,你一个。我看了,房能盖了盖, 不能盖了撂下,大住不住没啥。以前你问你妈,漏漏房子都住过,现在比过去好 的多了。只要你弟兄们一个个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跟人家闹啥呀闹。”“没 事。你放心。”……   我要去全斌家,父亲没让,说:“天黑了,明日白天再去。”母亲说:“刚 喝完汤,人都在家好找。明天白天有事出去了,你到哪找?”父亲说:“全斌哥 天天都在屋,又不到地里做活。”母亲问:“你是不是担心他不给你娃证明?” “这有啥?一就一,二就二,咱又不要人家弄虚作假。”母亲说:“我看危险。 全斌明明知道村里跟咱闹事哩,他会替咱说话?一辈子了,他得罪过谁?”父亲 说:“村里人说啥咱不管,咱反正要承人家的情,丰丰这院子还不是多亏了人 家。”母亲说:“仓仓叔(前村支书)催了他多少回?我寻了他多少回?”“你 这人,不论咋说,总是人家一手划的。”母亲不言语了。父亲对我说:“我想是 这。明日把他叫到咱屋,还有伍民,锁娃,都是当事人,坐一块都一说。要是叫 他一个人出证,毕竟要打官司,农村人都心小,怕惹事。人一多,有个伴,也就 不害怕了。你看哩?”我说行。母亲说:“你还不是担心他不给你证。”“你看 你这人。人家说正事里,你咋那么多话。”父亲说,“弄上几个果子碟子,酒就 算了,都年龄大了,全斌哥也不爱喝酒。”母亲说:“还弄?你叫土地所吃了几 伙了?丽芳说,丰丰给人家做活,人家送了两瓶酒,娃本想给她大过生日提上, 都叫你翻腾出来叫喝了。顶事了么?”父亲说:“这回都是自家人。”   我叫照永到那几家把他们罚款的条子要来。照永问:“要那干啥?律师没说 要那条子。”“你去。钱能要回来就一块儿要了。”照永起来走了。父亲再三给 他安顿:“你可不准找六一去!”   母亲问:“那你叫不叫孝智哥跟满福?”“叫么,一块叫。”母亲说:“满 福跟全斌不来套,咋叫呀?”我就问:“他俩咋了?”父亲只说了句:“你满福 叔太犟。”然后对母亲说:“那就分开叫。”母亲说:“孝智哥在滩里给娃看鱼 池哩。”父亲说:“是这,叫改兰现在就去叫满福。咱先把情况拾清了到时也好 说。”   照永回来了,说没人愿意给,说罚款时都叫六一搭的话,不想再惹事。父亲 说我:“甭多事了。咱八字都还没一撇,再少拖累人家。”   满福叔来了,听我一说,就说:“是这样。办证当时是乡上民祥老汉负责的。 老汉把各组抽的人叫到村委会,搞了个培训,咋样量咋样填。咱组是我和孝智。 老汉一说毕,大家就嘀咕,说平白无故地办啥院基证么,办不办还不都是自家院 子,那院子还会飞了,跑了?那时刚分社没多久,村里乡上今日收这钱,明日要 那钱,大家以为肯定还是为收钱哩。所以量的时候能少就少,少了不是少掏钱么? 你院子量时就量到拐角,肯定短么。”满福叔拿手比划了比划。母亲叹了口气: “咱为人家好,人家却寻咱事。”满福叔说:“我反正越来越觉得这世上看不懂 了。”他把脸扭向我,“你大那一年盖牛圈时,你宝粮叔就叫把俩拐角墙掀了, 做直,方方正正也好看。你大说,咱院子这么宽也不在乎那点地方,人都走了这 么多年了,你冷不丁一弄直,车也不好拐了。我当时也觉得你大说的对。那天土 地所来一闹事,你宝粮叔就埋怨我,说要是照他的话做直,也没这回事。你大没 做直,还不是为村里人走路方便,结果是好心没好报。娃盖房哩,给娃胡寻麻达。 唉!我要是不多那句嘴,说不定你大听了宝粮的话,把墙掀了,也就没这回事 了。”我说:“不是不是。我大那脾气我知道。”母亲也说:“这事咋能怪你? 你升堂哥一根筋你不是不知道?再是,谁都没长前后眼。谁都不怪,你甭多心 了。”满福叔说:“从你屋出了这事,再一想我以前经的,觉得这好人就是当不 得。院子明明是划的,他说你是强占的。为了他走路方便,他颠倒回来找你麻达。 当初咱要是不当这好人,也不会着这么多气。真要是超占了,你扒就扒,心先不 这么难受。明明没超占,还要扒,你说着气不着气?我这人,跟我升堂哥一样, 也爱着气。所以我看咧,以后闲事少管,把自家的事顾住就对咧。”   第二天,吃了早饭,母亲把果盘摆好,父亲就请他们去了。伍民伯、锁娃伯 先来了。过了好长时间父亲回来,说全斌伯不来。伍民伯问:“咋了?”“那说: ‘没啥写的,明摆着的事写啥。他土地所眼总没瞎,看不见?’”伍民伯站起来: “这怂人,我叫去。”锁娃伯也站了起来,说我和父亲:“那怂毛病我知道,不 想惹事。走,咱都走,到他屋说去。”   全斌伯拉长着脸,见了我抬了下眼皮:“啥时回来?”我说前天。他接着说: “告啥状么。院子就在那明摆着,有啥说的。”伍民伯说:“你这人,现在不是 说不通么。娃叫咱证明就给证明,当时咋回事咱就说咋回事。又不是跟村里人打 官司,你怕得罪?”全斌伯烦躁地说:“不是怕不怕。前几天土地所来,说我给 多划了。我就说,院子就是我划的,跟住户没关系,就是这点事,要法办随你 便!”父亲说:“你甭多心,不管到啥时候我绝不会着你气的。咋能着你气嘛。 可毕竟过去一二十年了,当时咋回事,人家弄不清。娃是想把这事弄清跟人家说 明白,把事早早到头算了。”我宽慰他说:“全斌伯,我绝没有寻你事的意思。 就是村里有人到土地所,到土地局,到县里反映,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寻人家, 更不会埋怨。事反映给你土地所,土地所调查处理,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可你土 地所断的公正我接受,不公我肯定不接受。再是,我在村里生,村里长,没给村 里啥贡献,反而回来跟村里人闹事?我大我妈还在这村里,两兄弟还在这村里, 我要是那样做,以后咋还好意思回来?所以你甭顾虑。”伍民伯说:“好了,叫 娃再甭为难了,娃还要上班,你就给写了。”全斌伯说:“我这眼也不行了,看 不清。”伍民伯对我说:“是这,事前后你也清底。你写,我几个给你签字。”   下午,照永把周围的巷道量了尺寸,把院子的形状画了草图,还找了几家宅 基证,正如满福叔说的,上面的尺寸都比实际少。   十五 丁局长   正忙活着,吕经理打来电话:“屋里忙毕没?”听那口气着急的。“快了。 咋咧?”“我现在叫车过去接你。”“现在?我明天还得到县城办点事,一完就 过去。”“啧——”“啥事你说。”“要不你回来再说?”“你现在说吧。” “工商局把煤场封了。”“煤场封了?把哪个煤场封了?”“城区煤场。”“咋 了?”“出了点事。”“出啥事了?”“裕旺往煤里掺煤灰叫逮住咧。”“掺煤 灰?掺啥煤灰?”“电厂煤灰。”“掺那干啥?”“……你回来再详细说。” “那你叫车来。我把事给我兄弟安顿一下。”“那我这就叫车过去。”   我想打电话问问瑞霖怎么回事,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把东西交给照永,叮嘱他:“你给律师说清,如果能协议就协议,越快越 好,早早叫把房盖了是第一。”   一听说单位要来人,母亲着急地问父亲:“做啥饭呀?这回面没磨好,有点 黑。要不叫我到门前借几个馍?”父亲说:“没出正月借啥借。叫永永到他姑家 先拿上些。”我说:“别叫跑咧,这馍能行。单位有急事哩,车一来就走。”父 亲说:“你别管。不耽误你的事。过年哩,人家远远的来。”说毕就出去了。一 会儿买来了牛肉,火腿,猪耳朵,便蛋,还有香油啥的。我说刚过年,人都不稀 罕吃荤,弄几个素菜就行了。   母亲叫改兰把丽芳叫来,摘葱剁肉包饺子。照永从他伙计那里提了条黄河鲤。   饭很快就准备好了。八个凉菜,在案头用碗扣着;热菜都装了盘,来了就炒。 果子盘,烟、酒,茶杯都在桌上一一摆好。   父亲这儿瞅瞅,那儿瞧瞧,看看一切就绪,回到屋里倒了杯水坐那儿等。我 想再跟他说说,刚开个口,他就说:“我晓得,我能想开。人家车来了你坐上走 你的。”“大,你真的不要往心里去。年龄大了,心脑血管都慢慢老化了,万一 气出个啥,叫门前人说为盖个房把老大咋了咋了。人都知道你为我弟兄三个下了 一辈辈苦,到时候落个啥麻达,叫人咋看我三个哩?我也不说你活上一百,至少 活个八十往上,叫人说这老两口苦没白下,我三个这心也好受点。”父亲说: “我知道。以前主要是咱穷,没有,把东西看得重,老熬煎你三个咋大哩。现在 孙子都一伙伙了,我还有啥想不开的?”   司机打来电话,说到县城了,问下来该咋走。我说:“朝东南方。你找人问 一下往双口乡去的路。只那一条柏油路。”“多远?”“四十里。”“到了双口 乡再咋走?”“往东北……”父亲说:“你叫在乡上等着。叫照丰接去。双口到 咱这一截岔路多。”   袁峰、明召,连老杨都来了。司机老高我不认识,开了辆桑塔纳。老杨说老 高是他伙计,叫他来做个伴,门口碰着袁峰明召那一伙,一听都要来。瑞霖也要 来哩,坐不下了。我正要问袁锋情况,吕经理打来电话,问车到没到,说找了人 正说着,估计问题不大。叫我们回来时路上不要着急。   改兰把洗脸水端了来,父亲母亲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老杨跑到做饭屋:“哎哟,弄这么多!”母亲说:“不好,甭嫌弃。”“嫌 啥气么,好太着哩!”老高进来说:“太多了太多了,别麻烦了,来前都吃过 了。”父亲说:“都做对了,多少吃上点。远远地来一回也不容易。”老高说: “真的简单些。时间不早了,黑了路不好走。”父亲把他俩让到屋里饭桌跟前坐 下,拆开烟盒。袁峰忙接过:“叔,我来我来。你坐你坐。”照永把茶倒好,擦 着火柴给他们点烟。袁峰掏出打火机说他有,老高也掏出打火机,给老杨和自个 点着。照永走到明召跟前,明召坐那儿就着永永手里的火把烟吸着。老高环视着 屋子。父亲说:“这边穷,比不上那边富华。来,吃果子。”老杨客气地说: “一样一样。”老高说:“这边我还是头一回来,县城倒是常去。”父亲问他来 干啥。他说:“接送娃哩。我们那边好多人把娃都送到这边念书,这里学校教的 就是好。”“穷,不好好念书没办法。”“你说的有道理。”老杨嚼着红薯泡问 母亲:“这啥东西?这么劲。”母亲说:“红薯泡。”“拿红薯做的?”“红薯。 不值钱。”“这咋做的?”母亲说:“好做。把红薯切成条或片都成,蒸个七八 成熟,晒干,再拿沙或白土一炒就对咧。农业社穷,娃娃过年好吃个嘴,没钱买, 就崩个玉米花,晒个红薯泡,炒个其子疙瘩。哄娃哩。”老高袁峰也都说好吃。   照丰把菜端来摆上,照永把酒杯一一满上。老高把面前酒杯端的放到老杨面 前,老杨说:“喝上一两杯,别多喝,天冷不要紧。”老高说:“不不不,一杯 都不喝。”“以前不是都喝哩嘛。”老高吃了口菜,说:“上回接市开发区领导 到麋苑,席上喝了一杯,只喝了一杯,开发区那领导吃完饭贵贱不上车。”明召 说:“就那怕死?”“不是,看你咋想哩。打那儿我把酒彻底戒了。我给你说, 到现在我都没埋怨过人家。其实想一想,人家是为咱好……”老杨说:“对着, 甭喝就甭喝。看这几年事故多的。来,咱的把杯子端起。”父亲端着酒杯说: “以后冬冬有啥不对的你们就说。冬冬性子不好,离家也远。杨师,你年纪大, 以后就……”老杨说:“你放心。芮经理一点都不用你担心。我给你说个揭底话, 我到公司二十多年了,甭说职工,连经理书记在内,还真没一个能比过他的。” 他一竖大拇指,“说话做事的确是这个。”袁峰说:“老杨确实说的是实 话。”……   吃完饭,父亲叫照永照丰从窖里捞了两蛇皮袋红薯。母亲又装了些果子叫带 到路上吃。他们三个都不要,明召伸手接过:“不拿我拿,到路上你几个少吃。”   他们三个胖,挤在后面。我让老杨坐前面,老杨死活不下来,袁峰也不。明 召抬起屁股:“一个劲让啥哩让,没人坐我坐。”袁峰摁住他不让去,老杨也不 给让路,明召只好坐下,说:“芮经理,赶紧坐上走呀。”   车子出了村好一截,才想起忘了安顿照永,明天去时拿上照丰的私章,还要 办委托手续。正想着,车子一颠簸,就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涌。   看我不言语,老杨一拍我肩膀:“想啥哩,也不说话。甭熬煎了,公司的事,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袁峰也说:“就是。前头还有经理书记哩。”明召哼哼 一笑,说:“裕旺今年三十六,门槛。刚一当上主任,就说他是红门槛。这才几 天,挨这一家伙。当时工商局把封条一帖,罚单一开。裕旺一看:两万。眼瞪得 比牛眼还大。给工商局说:‘私人还不是这样弄哩。’人家就问他:‘哪个私人 这样弄哩?你说。’”老杨哈哈一笑:“他担子就这样弄哩。裕旺还不是从那儿 取的经。”明召说:“那他敢说?”老高说:“现在弄事,上头没人还是不行, 麋苑宾馆就是例子。以前姓任的开的时候,死皮烂娃今日寻事里明日寻事哩,弄 不下去了。姓黄的一接手,开业把派出所都请的来,再没一个人闹事。现在里头 按摩、洗脚、小姐,啥没有?”袁峰说:“现在公家事比私人事难弄。”老杨说: “私人敢胡弄。”老高说:“公家都一样。”   快到县城了,肚子越来越难受。我把窗玻璃往下摇了个缝,回头问后面的老 杨冷不冷?老高问我是不是晕车。他把车停到路边,从备用箱取出晕车药给我: “喝两个就没事了。你也不早说,这药提前半小时喝最好。”我说:“我以为不 要紧。”袁峰说:“车越严实越晕。”老杨笑着说:“下回把咱拉煤车开上,保 证不晕。”   到县城了,我问他们要不要尝一下我们这里的小吃。老高说:“不吃了,饱 得哪还能装下。”明召问:“啥小吃?”一听说是面食,他说:“下次吧。”老 杨说他:“你把果子也拿出来叫大家尝尝,你真的想独吞?”明召说:“吃得饱 饱的吃啥哩吃。把老高车里弄得脏的。”袁峰说:“老高不嫌。脏了我给打扫, 不要你管。”说毕两人就夺了起来。老杨帮袁峰,把明召一把抱住。   明召弄不过他俩,抱着袋子说:“我给你取,我给你取。拿没人拿,吃时都 欢了。啥人嘛。”   到公司门口,老杨问我把红薯咋弄。我说:“你放到门房,都给拿点尝尝。” 老杨对老高说:“你回去给吕经理拿上些。”   我给吕经理打电话,吕经理说他在麋苑宾馆,叫我和司机一块过去。   还是上一次那个包间,坐了满满一屋子人。君亚,丁局长,工商局那几位。 正中一位陌生人,吕经理说是丁局长的同学。吕经理叫服务员搬了个凳子,君亚 站起来说:“芮经理,你坐这儿。”她捂着嘴:“烟把我都呛死了。”丁局长那 个同学指着她说:“咋跑了?还没喝完哩。”吕经理说:“上厕所去了,一会儿 就来了。”我悄声问吕经理咋样了,吕经理低声说:“到头了。一会儿再跟你细 说。”然后大声说:“来,叫我芮经理给大家每人敬上一杯。”工商局稽查队薛 队长不愿意:“先罚三杯再说。”我说:“我那点酒量,你不是不知道。”他红 涨着脸:“你不喝想叫我的喝?三杯必须喝。”吕经理说我:“薛队长今日给咱 开恩了。喝就喝。”他按住薛队长挥来舞去的胳膊说,“咱可说好,只喝三杯, 下来给大家敬。”工商局副局长说:“敬就免了。这是趁火打劫。要敬,见人先 干三杯。”丁局长说:“算了,不敬咧,叫芮经理走一关。”我说我不会划拳。 丁局长说:“谁不都是学哩。老虎杠子。开始。”服务员把六个酒杯倒满。我望 着吕经理。他说:“老虎杠子就老虎杠子,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了我替你。”   一圈下来,我头重脚轻,浑身燥热,舌头就像是吃了生柿子不听使唤。就听 丁局长说:“酒量可以呀,老不喝不喝的。”他那个同学问:“你那个会计哩, 咋还不见人?”吕经理起来:“我叫去。”   喝毕都快十二点了。吕经理叫老高把工商局人送回去。君亚开好了两个房间, 丁局长和他同学一间,他俩坐了会儿就让罗君亚领着洗桑拿去了。罗君亚一回来 吕经理就问:“安排好了?”“好了。”吕经理坏笑着:“哪个也安排好了?” “好了。”“几个?”罗君亚反问说:“你说几个?”吕经理伸出俩指头。罗君 亚不耐烦:“你还想要几个?”“我就是问下么。”“是不是也给你安排个?” 吕经理朝她一吐大舌头,转过头说我:“你喝酒也太实在了,这样喝不倒才怪哩。 你看人家,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叫倒茶,你知那是弄啥?”“弄啥?”“日鬼 哩。”“咋日鬼?”“咋日鬼?往茶里唾,到厕所吐。我看你真的是没上过大场 面。”他把羽绒服一脱,“今黑不睡了,老高一会儿来了咱几个挖坑。”我说我 不行,路上晕车,刚又喝了这么多酒,头晕很。吕经理说:“没事,喝点茶,一 会儿就没事了。”“我不会挖。”“简单很,只要打过扑克就会。”罗君亚说: “叫芮经理回去吧,久别胜新婚。”吕经理说:“啥久别嘛。给彩琳打个电话, 就说单位加班,回不去。”罗君亚说:“黑了还加啥班?寻的叫彩琳多心哩。” 吕经理拿起手机:“你不打我打。”我一看表,说:“算咧。我回来也没给她 说。”吕经理说:“那刚美。明早就说从老家回来的。”罗君亚出去买扑克去了。   我就问掺煤灰的事。吕经理把嘴里的茶梗往地毯上一吐,说:“今早上,工 商局那伙一进门二话不说就贴封条。我一下子头大了,咋回事嘛?这要是传出去 多丢人呀。年前改革哩,上报纸哩,这才几天就出了这事。我当时确实乱了。找 了几个人贵贱答不上话,赶紧就给你打电话,叫你回来商量该咋办呀。车刚一走, 丁局长给我回电话,说他西安同学出差路过看他,说他跟地区工商局谁谁认识。 一说,三千块钱了事,咔哩嘛嚓给到了头。”吕经理意犹未尽,“开始不但要罚 款,还要把掺好的煤拉走。最后啥都不说了。你算一下,一车二十吨,两车四十 吨,光这下来就七八千。总之最后咱也没损失啥。芮经理,这回我确实是长见识 了,丁局长这个同学说的一点都没错,只要不吃死人喝死人,煤里掺点烂煤灰算 啥事嘛。咱这小地方,眼界还是窄。”我说:“这不对,招牌砸了还咋做生意?”   “芮经理,我给你说,你这脑子跟我当初一样,吃不开。我也是农村来的, 初中早早就不念书了,跟我舅学开车。我爱开车,我的目标就是有钱了买个大轿 子跑客运。后来我舅车坏了,要大修,我没事干,刚好商务局以前那朱局长跟我 舅关系好,说他局里司机病了,叫我临时帮几天忙。没料想那司机出了院开不成 车了,朱局长就跟我舅说叫我干脆在局里开车算了,虽说是临时工,工资咋也比 在农村务农强。我当时还不太愿意,总不能一辈子干临时工。我舅就跟我说,叫 我先干着。我就这样留到了局里。过了一两年,县里开始卖户口,一个五千。朱 局长就跟我舅商量,说给我买个户口,他想办法把我安排到下面公司。我就这样 在咱公司招了工,做梦都没想到咱也能吃上商品粮。后来又到百货公司当主任, 副食公司当副经理,向阳商店当经理。”吕经理端起茶杯一仰而尽,“芮经理, 你哥我把这世上总结了,要想弄成事,主要要有人,有本事没人,那不行;怕这 怕那,胆子小也不行。你记住你哥今日给你说的话。”   我给他把水满上,问他:“裕旺为啥要掺煤灰?事先你知不知道?”吕经理 说:“我不瞒你,这事裕旺给我说过。其实他和我一样,担心完不成任务。这炮 都响了,席都摆了,戏都唱咧,最后媳妇没娶到屋,这不叫人笑话死。主要还是 咱煤价比人家高。裕旺就说他有办法。我问啥办法,他说也学人家私人往里掺煤 灰。香叶她姐夫不是在电厂么。我当时没答应,因为我有些吃不准,你又没在。 最后裕旺说叫我装作不知道,出了事有他哩。谁知头一晚上刚掺好,第二天早上 工商局就来了。裕旺说他跟武军有仇,说这事肯定是武军干的。我想多半是老祈 日的鬼。”我说:“不会不会不会,这俩人我清底。”“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吕经理说,“你想,香叶也掺了,咋没人举报?芮经理,这事没毕。我下去要是 查出他谁在背后日的鬼,我跟他不得完。我外甥侄儿都是社会上瞎怂,早早不念 书了,我只一句话,看把他碎怂腿打断打不断!”我说:“哪有叔给侄儿惹事的。 咱还是先把自己管好。工商局这里到头了,但掺煤灰这事必须处理,必须按合同 办……”   刚说到这儿,罗君亚和老高进来。吕经理袖子往上一抹:“来来来,通宵。 今日高兴,确实高兴!”罗君亚从袋子里掏出饮料,一人一瓶,说解酒。我一口 气喝了多半瓶,心里果然舒服了许多。我从罗君亚借了一百元……   没想最后让我赢了。   四点多,吕经理坐那儿不住地打盹。老高说:“算了吧。”吕经理说:“不 准走。你三个打,你三个打。我眯上一会儿。”说毕往床上一倒,打起了呼噜。 我把桌上的钱一股脑儿往罗君亚面前一推:“给,帐清咧。”罗君亚边点钱边说: “明早我请你吃早点。”老高起来要走,我说我也走。罗君亚还在那儿点着钱: “那你俩慢走。”   我轻轻开了门,想悄悄到小房里睡。彩琳突然打开灯,一见我,捂着心口半 天说不出话:“你,你吓死我了。正睡哩就听门一咳噔……”   第二天吕经理没有来,罗君亚也没来。   我给申律师打电话,他说照永来过了,说那些证据没问题。   第三天早上,吕经理叫大家到会议室集合,先把事情的经过轻描淡写地说了 个大概,然后说:“下去后把话都互相带到,我警告有些人,不要吃里扒外。要 是叫我查出了,我非得叫他认清我这马王爷是几只眼!”吕经理直了直身子, “这件事情呢,的确给我们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但任务必须完成。我们不能说话 不算数。报纸也登了,电视也上了,县上领导也来了,最后成绩却是两五一十。 这不行。为了确保任务的完成,我决定,行政人员,包括办公室、会计股、警卫, 还有我和余书记,每人推销十吨,每吨呢,提成十元,全当奖金。这十吨任务也 要和工资挂钩。芮经理和罗会计因为下来要去山西联系业务,不在这次任务之列。 就这,散会。”大家起身刚准备走,就听余书记说:“等下等下。”他问吕经理, “这十吨任务是长期的还是就这一个月?”“先这一个月。”余书记这才站了起 来。吕经理故意问:“还有啥要问的没有?”余书记说:“没了。”   “等一下,我有几句话。”吕经理不解地看着我。我说:“大家先坐下,只 几句话。”吕经理一坐下,大家也都跟着坐了下来。   “我只说一件事。就是这次掺煤灰的事。”我故意把掺煤灰这三字敲明叫响, “我只说一点,从今往后绝对不准再这样胡干!蜂窝煤里除了煤和土,啥东西都 不能往里掺!谁出问题谁负全责。已经掺好的,全部匀撒到大煤堆里。咱价钱比 私人高,要是质量再不保证,谁还来?咱还干啥干!”   我一到办公室,人秘办公室、会计股,连门房值班的都跑了来。七嘴八舌就 说开了。这个说要作帐、要做凭证,忙得哪有空?那个说合同工合同到期了,要 一个一个重新填写。“销售有销售的事,办公室有办公室的事。我们月底活多得 黑了不睡觉加班,他们咋不来帮忙?”“芮经理是这,叫我们跟销售上一换,叫 他们来作帐,我们去卖煤。你甭管,就是完不成任务,一分钱不发,也绝不连累 旁人。”“‘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我一回去,院里人就问:‘人都说你 煤炭公司掺煤灰,煤都烧不成了。’你说这还叫人咋推销呀?”“芮经理,你跟 吕经理说,我没法推销……”   我说:“下去先推销,没干咋知道行不行?再是,给人家说清,多宣传,煤 要是有一点麻达,假一赔十。质量绝对保证!”   他们走后,瑞霖进来嘴一噘:“芮经理,我咋办呀?小孟和当地人不熟,给 谁推销呀?”我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彩琳拿起一看,嘴又一噘:“你老婆你给 说嘛。”“你比我好说。”我把电话推给她,她拨通:“彩琳姐,我瑞霖。” “瑞霖,啥事?”“想请你帮忙哩。”“啥事?你说。”“我单位一人分十吨销 售任务,完不成不发工资。”“十吨蜂窝煤?”“嗯。”“行,没麻达。”“谢 谢姐了。”“照冬也十吨?”“他没有。人家是领导。”“那行。”瑞霖把电话 一放,喜笑颜开:“啷哩个当,啷哩个当——”她刚出去又拐了回来,“谁再在 你跟前说啥你少听!你叫他寻经理去。有的人在你跟前说的一套,背后说的又一 套。好事也没人寻你,惹人的事都找你。”   瑞霖刚走没多久,彩琳把电话打了过来,问我:“我咋听人说你单位煤烧不 成了……”   我想了想,得去跟吕经理说说。我推门进去,他正打着电话,见我进来,指 了指沙发,示意我坐下。足足十分钟了还没打完。我从茶几上拉了张报纸。把 《陕西日报》副刊上那篇《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前后》看完,他手机还贴在耳朵 上。等他拿下手机,又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问我:“啥事?”“你要出去?” “丁局长办点事。”这话说的,也不知道是丁局长叫他办点事,还是他找丁局长 办点事。我本来想说裕旺的事,看他这样,只好先打住。“你赶紧和老陈联系, 联系好了咱就走,不敢再耽误了。煤场就那点煤了。”吕经理拉上门失急慌张地 走了。   我下了楼,到煤场一看,他们正照我说的在那儿撒煤呢。一个女职工埋怨我: “芮经理,你是整我们这些下苦的哩。这一大堆两天都撒不完。”“你累了歇会 儿,我替你撒会儿。”我伸手要锨,她没给:“哪能让你干么。”她环顾四周, 悄声对我说,“你划得着得罪人?裕旺啥人你不是不晓得?说实话,比你在吕经 理跟前吃开多了。”我问她:“裕旺哩?”“一安顿完就回家了。人家比你会当 官。”   老姜也在那儿撒。我过去从他手里要过锨,问他报账的事。老姜说:“过去 了,不说了不说了。只怪咱。把霖霖娃夹到中间难为的。”“是这,安排你几天 加班,给你撵出来。”“不了不了,没事没事,不难为你了。”   徐汶喊我,老姜把锨拿过。徐汶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我:“来了个文。” “啥文么,你高兴的。”徐汶笑而不答:“你看了就知道了。”原来是企业调资 的文件。吕经理余书记已经阅过了。“还真是个好事。照文抓紧办!别忘了职工 会上传达。”   余书记门关得紧紧的,没推开,我敲了下,余书记把门开了,我一进去他又 关上,二话不说立那儿指着吕经理办公室方向骂开了:“你看这怂做事踏犁沟不? 妈的我给你推销,我给你销个辣子!等着,哪怕你一个都不卖,关我屁事!你是 经理,我是书记,你管业务,我管党务,你有啥资格给我派任务?没这本事就甭 当这经理!裤裆里塞拖把,准毬哩!”“好了好了好了,甭着气了。我给你销 了。”“从上任到现在,你看他天天在公司不在?来了屁股把凳子没暖热又走, 心根本就不在单位,公司咋能搞好?搞不好就往这些人身上推。就跟这销售一样, 煤卖不出去,就往底下人身上压,这叫当领导哩?亏先人哩!”   等他气消点了,我问他知不知道掺煤灰的事。“我知道个毬!谁有事能跟我 说?!”“裕旺必须处理。现在外面都传说公司掺煤灰煤烧不成了。”“处理裕 旺?柱国不点头裕旺他敢!”“吕经理说了,裕旺跟他提过,他没答应。裕旺就 说他负责,不管吕经理的事。”“他嘴上不说心里话!你想想,为啥要半夜三更 人不知鬼不觉偷偷地掺?为啥你不在时掺?我给你说,将来填进去多少煤灰,就 抽多少煤款。抽出的这笔款能到公司账上?能给大家办福利?哄瓷怂哩!这俩货 就跟电视上那王婆和西门庆,一个心眼多,一个胆子大,到一搭啥事都能做出 来!”   手机响了,我没好意思在他面前接,瞧了一眼,自言自语了一句信号不好, 就出来了。电话是照永打来的,说是法院和土地局来把那两千块钱退了。我问调 解没?照永说法院说现在不说这事,等他们调查完了再说。   我心想,只要能退钱,就说明没啥问题了。   十六 山西之行   电话刚放下又响起,是陈伯打来的。“陈伯,回来了?”“昨天刚到家。” “听您单位人说您出国考察了?”“考啥察,就是出去游玩。”“去哪了?” “云南过去哪啥?”“新马泰?”“对对,还去了趟越南。”“越南?”“想看 看到底是咋样个国家,还跟咱打仗。”“咋样?”“咋说哩,一般般。就是一门 热。”“你打电话有啥事。”“我们经理想去看看您。”“有啥看的,不就那点 事么,你看着办。”“跟我说了好几回了。我一直没给您打电话,担心他真像祈 经理说的,到时把钱给您还不了。这一段时间,我也觉得不至于。要不来了你再 看看?”“没啥没啥。想来就叫来。”“您啥时有空?”“最近都在家。”“那 我来前给您打电话。”“行。老祈咋样?”“一家超市聘走了。”“这样好,这 样好……”   吕经理身上是有些毛病,但我总觉得没有祈经理说得那么不堪。要是那样, 局里也不会把系统最大的公司交给他,这百十号人可是要靠企业吃饭的。这点, 局领导心里能不明白?再说这是单位的事,又不是吕个人的私事。还有职工,有 局里……   我给吕经理一说,他高兴万分,说他问一下丁局长看局里有没有啥事,没事 明天就走。   娜娜进来,从挎包掏出一包东西:“兄弟,谢了啊!”“谢啥?”“我爸那 事到头了。”“这啥东西,这么大一包?不会是钱吧?那我真的发了。”“你想 得美。我妈做的一些吃食。”“那我就不客气了。回去替我谢谢伯母。”瑞霖推 门进来:“嗬!行贿受贿,人赃俱获。”娜娜搂住她的肩膀,对我说:“赶紧找 个麻袋,杀人灭口。”“不会吧,就为了这点吃的?我死的也太不值了。”她俩 哈哈笑了起来。娜娜刮了下瑞霖的鼻子:“馋嘴的丫头,啥都瞒不住你。”“什 么呀,你一下车我就看见了。还以为来看我呢,等了半天不见人。哼!”“下次 下次。我不敢停了,外面车等着哩。你俩慢慢吃,我走了。”瑞霖问:“你主任 还给你派专车了?”“是人家拉煤的顺车。”娜娜走到门口,回头朝我俩脑袋一 歪,手一摆,“拜拜。”拉上门走了。   瑞霖坐那儿一口一个,眼珠子盯着桌角一动不动。我说:“咋了?爱吃都拿 去。”她却说:“我不想在会计上干了。”“不想干了?”“收款开票做啥都行, 就是值班当警卫都比干这强。”“这官一升脾气也升了。”“啥烂官,我一点都 不稀罕!”“出啥事了?”“就是上回老姜报账,我说了实话,到现在都不理我。 成天眉眼摆着,脸脸不兮的。还故意给我上话。说现在兼职会计多的是,一晚上 就把帐做的好好的。我心里说,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做哩,原来是请人家,说这话 也不嫌脸红。当会计股长连帐都不会做,凭证不会填,算盘不会打,说出去也不 怕人笑话!光拿钱不干活,就这还好意思说!”“别着气了,我下去给说说。” 瑞霖不要:“你少说。叫她还以为我给她低头哩。啥人么,没本事装本事!以前 连办公室都不来,来了尻子连板凳都不挨就走了。跟我闹事后,有事没事往那儿 一坐。那天故意掏出包口香糖,这个给个,那个散个。哼!谁没吃过咋的。你给 吕经理说下,给我重新安排个工作。你不说我去说。”   我以为她撒撒气就过去了。下午快下班了,吕经理叫我。我一进办公室他就 问:“瑞霖咋了?说她不想在会计上干了。”我把老姜报账的事说了。吕经理立 马就给罗君亚打手机:“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你先走。我明早过去接你。”   第二天一早车就来了,老高问我吃没吃晕车药?吕经理一听,从车上下来, 让我坐前面。罗君亚就说吕经理:“你就坐你前头,叫芮经理坐后头。”“你这 人,芮经理明明晕车哩么。”   即便喝了晕车药,这肚子里还是有些“犯嘀咕”。   这位子是不是招瞌睡,我竟也困了。中途迷迷糊糊睁开眼,问老高到哪了? 老高说到黄河大桥了。我回过头一瞧,罗君亚蜷缩着,身上盖着吕经理的外套, 枕在吕经理腿上睡得正香。吕经理歪着脑袋打着盹儿。   我把头扭向窗外。   这边的黄河跟我们那边一样的浑浊。河滩比我们那儿窄多了。   我们那边的河滩分里滩外滩,里滩是盐碱地,外滩是沙土地。改革开放后, 里滩外滩县上全收走搞开发,里滩推成了鱼池,外滩承包出去种了庄稼。   说心里话,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黄河滩,到处都是咸蓬、荆条和芦苇。芦苇牲 畜爱吃,咸蓬牲畜不吃,冬天干了能当柴火,填到灶火,呼呼呼可旺了,连风箱 都不用拉。每到寒假,我们就下滩背咸蓬,不几天,家家门口都堆起个大稷子。 荆条可以编笼编筐,比杨树条柳树条结实多了,挎上也轻便。外滩的沙土地种西 瓜棉花豆子花生都行,可以自由开垦。虽说是沙地,但离黄河近,根本不用熬煎 没墒,唯一担心的就是涨水。河水一来,地上便被冲得精光。   父亲年年都要开地,种些棉花豇豆绿豆啥的。有年收,有年就被水冲了,可 收的总比冲的多。   最惬意的还是暑假,三五一群跑到滩里,羊粪笼一撂,衣服一抹,一个个下 饺子似的跳进河渠子里,扑腾够了就去灌黄鼠。黄鼠会站直身子作揖。那家伙打 的洞可深了,拿铁锨根本挖不出来,挖着挖着洞就找不着了,拿水灌最有效。最 后黄鼠一身的泥爬了出来,胆大的上去一脚踩住它的头——怕它咬人,那牙可尖 利了——把绳子拴在它后腿上,提起来扔水里涮净又拉回来,然后一人一根荆条 抽它,直到呜呼哀哉了事。今天我们会觉得这样的行为太残忍,但那时在我们眼 里,它跟麻雀老鼠一样,都是吃庄稼的害虫。   西瓜、花生这些农作物都是生产队里种,而且专门有老汉看护。熟了我们就 偷吃。偷西瓜时,几个孩子前后走成一排,挎着羊粪笼,故意挨着地边走。前边 的人用脚先把瓜勾出来,后边的把把儿踩断,再后边的便你一脚我一脚往旁边踢。 一离开瓜地,搁笼里提上就跑。到沙坝背后拿拳头砸开,生熟都吃个精光。梨瓜 一般种在庵子跟前,我们讨水喝时,总是大口大口吸溜着鼻子,闻它的香气。   周围的芦苇丛里有小野兔和刚孵出的小鸟。有时还能看到天鹅,离你老远便 徐徐落下,不等你到跟前,它就拍打着翅膀飞走了。秋天,没有了瓜果,我们就 刨白亮亮的甜甜的马蔺根嚼。   再大些了,我和弟弟星期天就替父亲放羊,父亲就能在家里做些家务。到了 农闲,队里的活少,那些和队长关系好的人才有活干。后来父亲就给大队放羊去 了。这活虽说苦点,可工分靠得住。   头一天我们就丢了十一只。父亲连黑赶晚往去找,最后找着了。那人是邻村 放羊的,和父亲年纪差不多,说他等到天黑都没人来领,就吆着回去了。   放羊太枯燥,也没有同学和伙伴,蚂蚱蛐蛐啥的早都玩够了,我和弟弟就骑 虎羊玩。那家伙虽说有一对唬人的大犄角,可根本不用怕它。天热了,脱了衣服, 放草上怕钻虫子,我们就逮小羊羔,把衣服绑在它身上。不料其它羊一见吓得四 处乱跑,连它妈妈也不敢让它靠近。把衣服一解,羊才敢重新吃草,羊妈妈这才 敢跑到跟前,伸出舌头舔小羊的脑袋。   等羊群散得太开了,我们就用这招把它们聚拢来。   父亲第二天放羊回来,就问我昨天咋放的羊,早上出圈时肚皮都贴一块了。   过了大桥,就是山西了。前面修路,一个多小时了车子才挪了几里路。吕经 理跟我商量:“要不咱拐回去。叫老高把咱送到灵宝坐火车。这么走走到啥时 候。”我说:“走灵宝就弯得远了,赶黑都到不了。”“着啥急么。”老高说: “那边路我不熟。”“鼻子底下有嘴哩。”不等我说话,他说老高:“拐回拐 回。”   到灵宝后叫老高回去了,坐火车到洛阳。在洛阳住了一晚,第二天坐汽车往 晋城。路上吕经理问我:“晋城哪个超市最好?”我说我不清楚:“只去过晋祠, 其他地方也没去过。”我以为他要给老陈买东西,就说:“老陈那人好说话,也 不讲究,也没啥嗜好,买点水果就行了。”罗君亚说:“现在谁还送东西,早都 老人头了,最次也是超市卡。”吕经理说:“头一次跟人家见面,弄的差不多些。 我的意思是给办两千块钱超市卡,一千,二百,一百的分开,反正一共两千,都 给老陈。给不给手下人随他,咱反正全给他。你看咋样?”“两千?没必要没必 要,两三百都够了。”看他俩不信,我打包票说:“真的,我头一次跟祈经理来, 就提了两瓶西凤酒,再买了些香蕉苹果。”他俩相视一笑。罗君亚说我:“芮经 理,你真可爱,跟个娃一样。”吕经理拍拍我的肩膀:“行了,就这样定了。” 罗君亚转身问我:“听说你跟老陈是通过他女子认识的。他女子和你是同学,到 了后打个电话,一块吃个饭,认识认识。”“人不在晋城。”“那在哪儿?”不 知怎么回事,我不想跟罗君亚说,便对吕经理说:“真的不用办卡。要不买条烟 买瓶酒。”吕经理说:“远远地出门了弄那么小气,咋拿得出手。你甭管了。”   到晋城办好了卡我们就去找陈伯。到公司门口,吕经理先掏出烟和打火机拿 在手里。进门碰着丹大姐:“是小芮呀,身材保持得真好,还是这么苗条。”丹 大姐是浙江人。“你又拿我取笑了。”我给她介绍,“这是我们吕经理,罗会 计。”一一握过手,丹大姐礼貌地往后退了步,把我们让到前头:“走走走,陈 总在办公室呢。说你们昨天过来呢。”吕经理忙解释说:“永济那边修路,又拐 回灵宝,从那边过来。”丹大姐领着我们推开陈伯办公室的门。陈伯从办公桌后 面起来,过来先和吕经理握了手,然后和罗君亚握了。吕经理掏出烟,给陈伯敬 了根,陈伯接住,又给他回敬了根。吕经理拿打火机给陈伯点着。我给他们相互 做了介绍。丹大姐问吕经理和罗君亚喝茶还是咖啡,罗君亚局促地说喝咖啡。吕 经理有些“卡带”:“一,一样。”丹大姐冲好三杯咖啡,我过去端了。我去拿 陈伯的杯子,他拿手挡住:“你快坐快坐,歇会儿,坐了这么长时间车了。”丹 大姐问我:“老祈退了?那人可是个热闹人。现在干啥哩?”我说:“在一家超 市给人帮忙。”“那是个好干家。”陈伯问吕经理:“吕经理今年多年纪?”吕 经理谦逊地说:“快四十了。”“还年轻太着哩。”   说了会儿话,陈伯让丹大姐去叫司机,准备吃饭。丹大姐说面包车出去了。 陈伯说:“那就叫小车跑上两回。”吕经理说:“我三个打出租。”陈伯对丹大 姐说:“你跟吕经理和会计先走,一会儿过来接我和冬冬。”丹大姐说:“你陪 吕经理他们,你们都是领导。我跟小芮等一会儿。”他们一走,丹大姐说:“走, 到我办公室坐会儿。过年回家拿了几包茶叶,你跟老祁回去尝尝。这几年老吃你 们的东西。”“你太客气了。又不是啥贵重东西。”“哪里。枣、核桃、柿饼, 带回家都喜欢得不得了。”   饭桌上基本还是以前那些。大概是人生地不熟的缘故,吕经理全没了在家时 的那种“洒脱”,规规矩矩的就像个小学生,吃个菜还要人一让再让。罗君亚也 是缩手缩脚,一点都不像是出差,倒像是乡下头一次拜见公公婆婆的小媳妇。   我倒是吃得心满意足,小嗝不断。丹大姐老说她最羡慕我吃饭了,吃得那么 香、那么甜。吕经理就说:“在家哪吃得上这么好的。”他说的倒是实话。再说, 今天确实饿了。   吃完饭,从洗手间出来,罗君亚说我:“今日多亏没听你的。三百元咋拿得 出手,就是两千都觉得没面子。”   回到办公室,丹大姐冲好咖啡出去了。罗君亚从包里掏出装卡的信封给吕经 理。吕经理不接,一个劲使眼色叫她去。罗君亚站起走到陈伯办公桌跟前,把信 封往桌上一摆,笑了下,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陈伯拿起,一股脑倒出:“这 啥么?”吕经理欠了欠身子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啥,给你在超市办了几个卡。 你也甭嫌弃。”陈伯说:“弄这做啥么。”说毕把那一摞卡装回信封扔给吕经理, 吕经理接住又给他放回桌上。推让了一番,陈伯便撂在案头上。   丹大姐进来,提了兜水果。陈伯还坐在那儿微笑着抽着烟,桌上装卡的信封 连看都不看。丹大姐把水果洗了,放到盘子里,端过来放在我们前面的茶几上: “你们慢慢吃,我回办公室还有点事,不好意思,失陪了。”我站起,吕经理和 罗君亚也连忙站起。丹大姐朝我们挥挥手:“你们坐坐。”就出去了。   吕经理说:“陈总,公司以后的工作还要你支持……”没想到陈伯什么话都 没问就说:“没啥没啥。和以前一样,你看咋样?”吕经理喜出望外,连忙双手 合十,朝陈伯:“感谢感谢感谢!”可他又得寸进尺:“陈总,我有个打算,你 看行不行?我想你们公司能不能在我那里设个中转站啥的。你甭管,你的提成咱 单独另算……”陈伯摇手制止住他:“快退了,没那心力了。现在就是当一天和 尚撞一天钟。”吕经理:“呵呵呵。”   罗君亚问:“陈总,你和我芮经理咋认得的?我发现你看他老是笑眯眯的。 关系一看就不一般。”陈伯瞅着我,身子朝前一倾,弹掉烟灰,只说了句:“认 得早咧。”罗君亚接着问:“你几个娃?是不是都女子,没儿子?”吕经理一推 她胳膊。罗君亚说:“我见陈总对芮经理稀罕的。”陈伯笑而不答,望着我,依 旧微笑着。   吕经理提出晚上请陈伯吃饭。陈伯说哪有客人请主人的,说一会儿安排人陪 我们到晋祠去看看。一听说晋祠是个祠堂,吕经理和罗君亚说不去了不去了。   没啥事了,我们决定告辞。到了街上,吕经理问我:“芮经理,现在弄啥 呀?”“回么。晚上赶到洛阳坐火车,明天一早就到家了。”罗君亚说:“急着 回去弄啥呀?屋里还有谁等咋地?”吕经理说:“当然彩琳了。”罗君亚说: “不一定吧。咱单位是不是也有人等?”吕经理把她袖子一拽。罗君亚说:“你 干嘛。我跟芮经理开玩笑哩。”她装傻充愣,过来就拉我胳膊:“咋?芮经理, 你真的生气了?”我没搭理她。   班车到达济源时,吕经理指着街道旁边的广告牌说:“咱到小浪底玩去。” 不等我回答,又说,“事情办得这么顺,高兴。就耍上两天。你想去哪?要么这 样,咱们分开。你想去哪转就去哪转。大后天一块回去。咋样?”“这儿有啥转 的,回吧,公司还有事哩。”吕经理说:“有啥事么?”“马上季度底了,任务 该催促还得催促。还有推销的情况也不知道咋样了……”他打断我:“我以为啥 事哩。忙了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出来歇歇。不想转你就在洛阳找个旅馆住下, 到时我给你打电话,咱一块回去。回去后啥都甭说,就说跟老陈谈合同。”   他叫罗君亚给了我一千块钱,俩人就下了车。   到洛阳天已经黑了。找了个旅馆刚住下,手机响了。   “喂,吕经理。”   “哥,是我。”原来是照永,“今日法院来人了,说是土地局不同意调解。 法院让咱撤诉,说咱打不赢。”“咋回事么?”“人家就这么说的。”“你咋给 说的?”“我说土地局不同意调解就开庭。”“对,不撤诉。”“法院来还说他 的到地区法院都咨询了,很难赢。”“你跟申律师说了没有?”“说了。”“他 啥意思?”“他说这是土地局让法院来吓唬的。”“吓唬?”“申律师说土地局 肯定不会轻易认输,认输了以后不但罚不成钱,连以前罚的都得退。牵涉那么多 人,弄不好就是事。”“那就不撤,开庭。有啥事你跟律师多商量。”“嗯。”   十七 曹裕旺   在早上的职工大会上,吕经理把这次出差的“艰辛”和“成绩”说得煞有介 事,我低头看着笔记本一直没敢抬。   从会议室下来,我到销售上看完成的情况,没想到竟都完成了大半,连余书 记名字底下也都赫然写着一个正字。   第一季度,任务超额完成。吕经理马上召开管委会,商讨表彰奖励事宜。会 上我提出,对私自掺杂煤灰造成三千元损失,按照合同规定应由城区煤场全额承 担,会议一下子冷了场。吕经理埋头看着手里的财务报表,余书记靠在沙发上眼 睛望着天花板,罗君亚没事人似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徐汶看着会议记录。吕 经理最后打破沉寂:“都说说都说说。余书记。”余书记先唉了一声,伸手把面 前茶几上的报纸摆正:“看这事咋说哩。对着哩,事故是城区煤场造成的,按照 合同,他们也应该负这个责任。但是,人家事先也给公司打过招呼。”我说: “吕经理并没有同意。”“你听我把话说完。”吕经理也说:“你先听余书记 说。”余书记:“再是,底下部门同志犯错误了,公司有没有责任?起码得负个 领导责任,这是甩不脱跑不掉的。我和吕经理呢,要负领导责任。芮经理,你主 管业务,起码有个监管责任,是不是?”“行,我负这个责任。”余书记说: “你叫我把话先说完。最主要的就是,裕旺这么做的动机和目的咱要弄清。裕旺 也是想完成任务,想把煤卖出去,大伙把工资拿上。可人家私人的煤比咱价钱就 是低。想把价钱降下来,也只得这样做。说实话,市场上的煤要是都货真价实, 绝不会这么便宜。要叫我说嘛,吕经理不是也算过这个帐了,对公司来说,经济 上也没啥损失。至于芮经理担心的给公司名誉名声造成损害了,我看也没有多大 影响。这个月销售完成的这么好,说明群众对咱们还是信任的。再者,咱们刚开 头一次总结会,就批评哩处罚哩,外头听了也不太好,也不利于咱新形象的树立。 本来大家把这个事都忘了,你这么一闹,又想起来了,这名声是不是又出去了? 人说家丑不可外扬。城区煤场哩,这次任务完成的又最好,大家都出了力,你再 一罚,影响积极性。所以,通盘考虑,也为以后着想,我的意思是算了。口头批 评,引以为戒。大家说哩?”罗君亚随声附和:“算了算了。”吕经理也是连连 点头,又问徐汶,徐汶说:“算了就算了。”吕经理用期求的目光瞅着我:“我 的意思也是这,头一回,算了。毕竟是为咱公司。只怪运气不好,要是工商局不 查,也就没这回事了。”我说:“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盘桓要是出了这事,也 说是头一回,咱咋办?再是职工要问起,说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为啥不执行?” 吕经理笑着说:“职工你不要管,有我哩。只要你同意了,啥都好说。你一开, 水都开了。”罗君亚说:“三千块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咱一月工资才那么一点, 都罚了,这个月吃啥呀。”余书记说:“就是。你叫裕旺都认了,这一年还生活 不生活了。”我说:“照你们这么说,开车的把人撞了,就不要陪了?”余书记 说:“这是两码事。”吕经理说:“算了算了,下去叫裕旺把你感谢一下。”罗 君亚接过话:“对。叫摆一桌,这事包我身上。”我说:“这事不能就这样不了 了之。不免他职已经是对他网开一面了,再不闻不问,我觉得没法给职工交代。 你二位领导真的要这么办,以后我觉得我真没法在职工面前说话了。”“我说我 犟,你比我还犟。”吕经理说,“是这,罚五百咋样?职工分摊四百,裕旺一 百?”余书记说:“职工分摊三百算了。”吕经理说:“行。那裕旺认二百。芮 经理,你看?”罗君亚说:“一家一半,都二百五。”话一出口,她先咯咯咯笑 了起来。   我说:“把大部分都免了,还叫职工摊啥?”吕经理望着余书记,余书记手 一挥:“就照芮经理的,裕旺一个人认二百算了,职工就不罚了。”“罗会计, 徐主任,你俩啥意见?”“没意见,没意见。”吕经理说:“那是这,开总结会 时这处罚就不在大会上说了,因为有县上和局里领导。下去我和裕旺单独说说?” 余书记点了点头。吕经理又问我,我没说话。然后商量开总结会事宜。吕经理特 别叮嘱徐汶赶快把总结报告写好报上去。   下午一上班,就听裕旺在院子里叫骂:“妈的,你准老几!叫唤怂哩。要免 我哩,罚我哩,免你妈!”我径直上前:“你骂谁哩?”“就骂你哩!”说着拿 拳照我脸上打了过来。我躲都没躲,端直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两股鼻血“唰”地 就流了出来。裕旺仗着人高马大,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头夹在胳肢窝,拿拐 子在我背上猛击。我伸手採住他的领口,把他掀到墙上,另只手脸上又是一拳, 然后一把把他掀翻在地,骑在身上。裕旺扭着身子想起来,我照脸又是一拳,他 再也不动弹了。徐汶袁峰过来把我拉起。裕旺站起来,又扑,被人拦住了。就指 着我:“你,你等着!”“我等着!我以前还真把你高看了,就那俩下子!”余 书记来了,叫人先把裕旺送去了医院。过来问我要不要紧。我说:“没事。”他 叫人把我劝到办公室。瑞霖倒好水,我把手上脸上沾的血洗了。瑞霖惊魂未定, 按着胸口:“哎呀,你把人没吓死!我腿软得立都立不住。我咋都想不到,你还 会打架?你知道我当时担心啥?你哪来劲么?没料到……”“初中就从滩里背草 哩,一捆四五十斤,你以为我娇生惯养的。”我喝了口水,“那货真是徒有其表, 身上软塌塌的一点劲都没有。”余书记一进来就说我:“你说你咋能跟人打架? 咱是领导,他是职工,你还是党员,干部。平时都看你稳稳重重的,咋弄出这 事?”“你是不知道,那怂骂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还学会骂街了,真出息!” “你叫我咋说你哩。当领导的能不挨上几句骂?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职工嘛, 不骂你领导再骂谁呀?这些道理你应该比我懂呀。”“领导就不要尊严了?任他 骂任他打?他裕旺在我跟前休想!”   吕经理和罗君亚急急慌慌跑了来。吕经理问我:“咋里嘛?啥大不了的还打 开架了?当时一听我根本都不信,芮经理能打架?文文善善,瘦个咧咧的。”我 说:“所以裕旺才敢这么耀武扬威。”余书记说:“为早上开会的事。”“早上 开会?咋了?”“裕旺大概知道了。”“他咋知道?我本来说后晌来了把他叫我 办公室说哩。”罗君亚赶紧摆着两只手:“我可没说。”“瑞霖,把徐汶叫上 来。”我不让叫,说不是徐汶,可罗君亚还是把徐汶叫了上来。徐汶:“开完会 我到办公室把会议记录整理完就下班了。吃了饭来就见他俩打开了。”余书记说: “这都是教训。以后开会一定要注意保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乱说。要是 给裕旺解释清楚,我想也不会出这事。”   晚上,来了个陌生的小伙子到家里,说他来说事的。彩琳又惊又气,急忙给 吕经理打电话。吕经理跑来把他弄走了,并当着我的面给裕旺打电话:“你要是 再这样胡闹,你就别干了!”彩琳气冲冲地说:“吕经理,你跟他裕旺把话带到, 他能找下人,我也能。到时他可别后悔!”   吃了晚饭,孩子睡着了,我和彩琳坐在床上看电视。祈经理打电话叫我去他 家一趟。彩琳一看都九点了,不想叫去。我揭开被子,穿上鞋:“没事!裕旺不 是有胆的人。”   到屋坐下,祈婶把茶杯往我跟前一放,俩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其 实你叔早都想叫你了。好娃哩,以后放灵醒些,闲事少管。干下成绩都是人家的, 挨打受气都是你的。我把世上这人都看咧,你再为他,你干的再美不顶事,也落 不下好。以前你叔在位位上,这个老远叫哩,那个老远喊哩。现在,你就是走到 跟前,人家故意把脸一扭,装作没看见。”祈经理长吁短叹,说:“照冬,我说 你总是不听。你太实诚,把人也分不清。我临走时为啥要惹柱国给老陈把帐结清, 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还不是怕把你手夹住了抽不利,到时候跟柱国闹翻吃亏。柱 国叫你到山西去你就去,面子话该说还说,老陈给不给煤与你无关,他柱国大不 了怨我在老陈跟前日他的鬼,但怨不到你头上。唉!放着轻生日子不过,谁把你 有啥办法。你给他出了这么大的力,他是咋待承你的?裕旺给公司捅了那么大的 娄子,不思悔改,还打领导,就冲这两点,立马免职!可裕旺一根毫毛都没动。 我给你说,会上说的话不是他吕柱国告诉裕旺的才怪呢!你跟他穿不到一个鞋里, 人家才是一个奶上吊的。”我说:“不是吕柱国。”“看看看,头都栽破了,还 不知道谁在脚底下使的绊子。”祈婶说:“听你叔的,你叔都是为你好。”“我 知道。”祈经理说:“你知道啥么你知道。在我手里他裕旺咋不敢张牙舞爪?还 不是背后没人给他撑腰。你以为就为会上那几句话,为那烂二百元裕旺就会跟你 动手?我跟你说,裕旺早都跟你把仇记下咧。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到公司,说咱进 的煤价太高。你就说你有个同学她谁在晋城煤炭公司。最后把事儿说成咧,裕旺 采购员也当不成了。后来再把主任一免,你想,是谁能不着气?你要是软作,看 这回打是不是白挨。嗨,也该他碎怂倒霉,看走了眼,把刺猬当成了兔了。”祈 婶也兴得说:“我晌午刚吃毕饭,就听院里呼儿喊叫的。就问你叔是不是出啥事 了?你叔不叫出去。后晌出去转时碰着武军她娘,才知道你跟裕旺打架了。一听 把我吓得,就以为是你挨打了。武军娘把我拉到一边,才说你把裕旺收拾了。说 老高和武军当时都在屋,一看你没事,就没出去拉,说叫狗日的也美美挨上一顿, 看他以后还再张狂不张狂!”祈经理说:“不管有理没理,打架反正不是好事。 以后少跟人弄这事。”祈婶说:“兔子急了都咬人哩。你不出手他还以为你好欺 负。”祈婶说我:“你有老陈那关系咋不自家开个煤场?钱挣了还不着这闲气。” 祁经理也叫我回去好好想想。   彩琳没睡觉,问祈经理叫我干啥。我说:“他想叫我开个煤场。”“你答应 了?”“咱哪来本钱呀?再是,我也没这心思。”彩琳看我心情不好,没再说话。   过了几天,外县来了几个煤炭公司的经理,说是取经来了。   四月中旬,吕经理转干了。   十八 法院判决书   四月十四日开庭。   快下班时,申律师打来电话,说:“输了。”   “怎么会输了?”   他给我解释说,法院跟土地局都熟,肯定有人情。辩论的时候,土地局根本 辩不过,好多问题根本就回答不上来。他最后说,照永要上诉。   照永说的话更是让我大吃一惊:“哥,事这才彻底明了。是全斌和二运干的。 全斌还跑到县土地局,给人家出材料说当初给咱划的就是十点六米。二运还天天 跑土地局催。”“你咋知道?”“开庭时土地局举证都拿出来了。哥,你甭管, 我一会儿就到他屋寻他二运去。”“照永,不准去!这事再不要你管。等我回来 再说。你叫申律师接电话。”申律师:“你说。”“别叫照永胡寻事,你劝劝, 叫他回去。”“我都给说了一晌午了。我一听也生气。虽说全斌做的两个证言最 后都没采纳,可要是没他这证言,土地局也硬不起来。他把两家都逗起来了。”   回到霍阳,申律师拿出判决书给了我,在上面指来指去。我说你先让我看完 再说。他把我让到沙发上,给我把水倒好,说你先慢慢看,然后过去接待另一个 事主去了。   陕西省霍阳县人民法院   行政判决书   (2000)霍行初字第33号   原告芮照丰,男,生于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五日,汉族,初中文化,住霍阳县 双口乡芮塬村九组,农民。   委托代理人:申长安,陕西霍阳城关律师事务所律师。   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   法定代表人:武文复,该局局长。   委托代理人:杨行山,县土地局干部。   原告芮照丰不服霍阳县土地管理局二000年元月十七日霍土字(2000)第08 号责令停止土地违法行为一案,原告于二000年二月十五日向本院提起诉讼,本 院于同日受理,并依法组成合议庭,于二000年四月十四日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 原告芮照丰及委托代理人申长安,被告法定代表人武文复及委托代理人杨行山均 到庭参加了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二000年元月十七日,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以原告芮照丰在建房超占宅基 地四十六平方米与该所宅基地面积不符为由,作出了(2000)霍土字第08号责令 停止违法行为,要求原告芮照丰停止基建,拆除非法建筑物。   原告芮照丰在起诉状中称:一九八二年原告依法在本村申请宅基,八六年县 政府颁发了宅基使用证,确定了宅基的四至范围。二000年元月九日原告开始基 建,土地管理部门元月十五日以超占为由阻挡,后罚款2000元允许基建。在房屋 基本建成时,被告方于二000年元月十七日下通知要求停止施工。原告认为被告 方要求原告停工没有任何法律依据,请求人民法院依法撤销被告(2000)08号处 罚决定,并要求被告县土地管理局赔偿因停工给原告造成的经济损失,并承担本 案的讼诉费用。   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于二000年三月二日向本院提交了答辩状。辩称:我 局给原告下发的合土字(2000)第08号处罚决定,原告违法占地事实清楚,证据 确凿,被告依据《陕西省国土资源违法案件查处办法》第七条、第十一条规定的 程序依法查处,程序合法,适用法律正确,应当予以维持。   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提交答辩状的同时,向本院提举了以下证据材料: (1)芮照丰的保证。(2)芮照丰宅基地使用证。(3)现场勘察记录。(4)陕 西省国有土地违法行为查处流程。(5)《土地管理法》。(6)陕西省国土资源 厅土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庭审质证时,原告芮照丰对被告合阳县土地管理 局提举的证据(1)——(6)提出异议,认为证据(1)是原告为了盖房只好按 被告要求所写的;不是双双的真实意图。证据(2)中,尺寸明显属于填写错误, 但四至填写正确,应按照四至和国家土地局关于《确定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若 干规定》中的第五十六条执行。证据(3)记载时间是二000年二月十五日,而 (2000)合土字第08号停建通知是二000年一月十七日发的,说明被告县土地管 理局在发该通知时并无依据。证据(4)是被告的操作规程,并不是法律依据, 对证据(5)本人无异议。《土地管理法》第八十三条是程序性规定,而被告在 作出(2000)合土字第08号停建处罚时并未适用该法第八十三条。对证据(6) 本身无异议,但该证据不是被告作出该处罚的依据。   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对原告芮照丰的质疑予以辩驳,认为证据(1)芮照 丰保证书是芮金才所写,而芮照丰本人当时在场,因芮照丰现在所使用的宅基地 原以芮照冬名义所申请并批准,因此中间人芮金才是代芮照丰所写,指印是芮照 丰按的,表明原告芮照丰知道此事,并承认自己超占的违法事实。证据(2)明 显规定了原告的使用面积,不属于填写错误。而且多年来原告并未对此提出过异 议;证据(3)现场勘察笔录,原告承认多占,发停建通知以后才能进行调查处 理;证据(4)陕西省国有土地违法行为查处流程、证据(6)陕西省国土资源厅 土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是我局查处土地违法案件的程序依据,我局必须严格 遵守。   经庭审质证,合议庭认为,被告提供的证据(1)芮照丰保证书是中间人代 笔,但原告芮照丰当时在现场,并承认指印是自己按的,能够代表芮照丰的主观 意愿,合议庭予以采信。证据(2)芮照丰该所宅基使用证因原、被告无异议, 合议庭予以采信。证据(4)陕西省国有土地违法行为查处流程是被告查处土地 违法案件的法定程序,被告县土地管理局以此为据查处土地违法案件属依法行政, 原告质辩理由不能成立,合议庭予以采信。证据(5)《土地管理法》第六十二 条、八十三条因原告无异议,合议庭予以采信。证据(6)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土 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是被告县土地管理局查处土地违法案件的程序性依据, 合议庭予以采信。   根据合议庭采信的证据,可以确认以下案件事实:二000年元月九日,原告 芮照丰在本人使用的宅基地上建房,因超占使用宅基地,土地管理部门予以阻挡。 二000年元月十七日,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双口土管所对芮照丰违法占地一事进行 处理,该村村民芮才才代芮照丰写了一份保证书,内容是:一、在院基后面西北 角围墙做成半园型以保证车辆顺利通行。二、院基前按照原宅基证长度向内缩 1.2m,达到与宅基地长度一致。三、交保证金贰仟元,以保证自己的承诺。随后 芮照丰向双口土管所交保证金贰仟元(贰仟元保证金已退还原告芮照丰)。但芮照 丰在建房中违反了自己的承诺,超出土地证尺寸范围进行基建。二000年元月十 七日,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向原告芮照丰发出了霍土字(2000)第08号责令停止土 地违法行为处罚书,原告不服,遂于二000年二月十五日向本院提起诉讼。   本院认为,土地管理部门在处理土地违法案件时,根据《陕西省国有土地违 法行为查处流程》,《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土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第七条之 规定,在调查处理芮照丰违法占地一案时,为了不使违法行为继续发展,以减少 处理后对原告造成的损失,依法给原告芮照丰发出了责令停止违法行为的通知书, 符合法律规定,但被告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在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发出后,于 二000年二月十五日进行现场勘察,违反了行政处罚先取证后裁决的法律规定, 但原告芮照丰违法超占事实清楚,自己也已承认,故对原告芮照丰请求撤销霍土 字(2000)第08号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的诉讼请求不予支持,芮照丰提出请 求县土地管理局赔偿因停工造成的损失因无相关证据支持,依法予以驳回。为了 保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支持监督行政机关依法行政,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执 行《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五十六条、第五十四条、 《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土地违法案件查处暂行办法》第七条规定,判决如下:   驳回原告芮照丰要求撤销霍土字(2000)08号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及要 求赔偿经济损失的诉讼请求。   案件受理费五十元,诉讼费四百元,共四百五十元,由原告芮照丰负担。   如不服本判决书,可以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并按 对方当事人人数提出副本,上诉于陕西省鸿门市中级人民法院。   审判长:赵民吉   审判员:马远祥   审判员:史芜蕊   (霍阳县人民法院签章)   二000年四月二十日   书记员:张 斌   即便拿在手里,实实在在,明明晃晃,白纸黑字,大红印章,我都无论如何 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会是真的?   这就是法院的判决?法院的判决书?   我站起身就往法院走去。   到行政庭找到赵民吉,把判决书朝他桌上一摊:“我是照丰他哥。”赵民吉 忙起身要给我倒水,我拦住他。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那你有啥事说。”   我径直翻开判决书:“这两千元是保证金?还是什么拆房保证金?我超占了, 你叫我拆房,而且要交两千元的拆房保证金?既然是拆房保证金,如果不交,就 不准拆了?可我既然都答应拆了,还再给你两千元保证金保证我拆?你觉得这合 逻辑不合?世上有没有这样荒唐的事?你法院不问不调查也就罢了,也不自个想 想,还堂而皇之白纸黑字大书特书于这判决书上?你是欺负老百姓不懂法,还是 欺负他们不识字?”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民吉却问我:“还有没有?”   我指着下面:“你敢保证这宅基证上的尺寸就百分之百正确?既然不会错, 律师举证的那几个宅基证上的尺寸咋解释?还有,院子长宽都超占了,为啥只认 定宽,而不说长?”   “还有吗?”   “其它先不说,你只给我解释下,你是凭什么认定我宽超占了,长没有超 占?”   他拿起判决书翻来看去。   半天都不说话。   我催促说:“你如果不想开口,把判决的法律依据拿出来也可以。判决上也 没有认定的依据。”   他依然在看。   “你能不能快点?有这么为难吗?”   “呃呃。”他终于开口了,“你这个案子呢,具体由史审判员负责经办的, 细节我也说不清。要不明天早上你来叫她详细给你解释解释。”   “什么?你说不清?说不清就往手下身上推?”   赵民吉一再解释,旁边的人也随声附和。   “她人呢?”   “到中院去了。下午不回来。”   “你是庭长,你都说不清,她就能说清?”   “现在都是审判员负责制,我只是管全面。”   “‘全面’还说不清?”   “都给你说了,她具体经办的。”   我没时间跟他较真这个。   “你去实地看过没有?”我问。   “去咧。”   “拍良心说,那到底是不是超占?”   “按照法规……”他又不说了。   “什么法规?”   “这样吧,还是叫史审判员回来了跟你详细解释吧。”   因为担心父亲,我没敢在县城多呆。   父亲不在家,我问去哪了,母亲却说:“这下事明了,村里人谁都没想到会 是全斌?照永回来一说,你大就寻他去了,挡到巷里把怂就骂。照丰和丽芳一出 来,全斌吓得当场尿了一裤裆,撵到咱屋给你大和我忙回话,腿颤得跟筛糠哩。 开始法院把钱一退,村里人也都知道咋回事了,把六一没骂死!后巷天学家,还 有南头几家盖房,土地所来都不敢来了。”   改兰去找父亲,宝粮叔也一块来了。宝粮叔一见我就说:“你大一听说你回 来了,立马往回就跑。我问咋了,说怕你寻全斌。我说你大,心还是没伤透。要 是我早都叫照丰寻去了,上去先搧怂几个耳光再说!”父亲说:“小伙子手底下 没轻重。都七十多的人了,划不着。再是,我也不打他,也不叫娃动手。现在人 都知道了,我看他以后还咋有脸在这巷里过!”宝粮叔说:“那号人要是能顾脸 也不会做那没屁眼的事了。照冬,你寻他去。你就问他你啥时把尺子往过拉了?” 父亲不让:“不去。屋里这事不要你出面。我去寻他全斌。我就是骂他,搧他两 耳光,巷里没人说啥。”我说:“我不会寻他的。寻他也不顶事。”父亲说: “照永照丰我都不叫去。有我哩。”   而我担心的是,把全斌气着过去后,父亲会咋样……   “老话说的一点都没错,人没尾巴,比啥都难认。”宝粮叔呷了口茶说, “我想起那一年你大刚把院子划了,就跑来跟我和你满福叔说:‘真的怪了,全 斌跟咱也没来往,咋平白无故给多划了一米?’因为我清底他全斌,从来就不跟 你这些没本事人打交道,根本就看不起这些人。满福就说:‘你以为那都是给你 的?’因为你边头挨着他二运的院子,是他儿子的。你大说他也想到了,打院墙 前就去给全斌说,想往西挪上一米。全斌说不要不要。满福说:‘肯定不要,一 是怕人说,二是还想再升正的哩,当然不敢要。’你大不信,还说会不会是见照 冬念书好,考上高中了。我就说:‘只是个高中生,又不是乡长县长。你以为全 斌跟咱一样没见过世面?’按理你两家这界墙应该他全斌打,你大为感谢人家挣 死没活拉土拉水把墙打了,人家有个啥事就跑过去帮忙。没料在这儿等着谢承他 哩。”父亲说:“就是这回盖房前,我还给他提叙。他还是不要,说二运在县里, 以后用不上这院子。”宝粮叔说:“你也就是心实。人家嘴上说不要,你就以为 不要。你主动让出来看要不要?”父亲叹了口气说:“唉!人都说全斌灵,我看 也就那两下子。要弄事你就明说,甭把娃搅和进来。这事要是搁到创红弟兄们身 上,他不得安宁不说,娃也跟上过不安宁。唉!”母亲说:“光脚的操心穿鞋的。 替这个想,替那个想,也没一个人替你想。”宝粮叔感慨地说:“江山易改,本 性难移。”   我到金才家。金才一听就破口大骂:“你把他猴下山(指老侯)叫来,他只 要胡说一句,看我敢拿鞋底搧他脸不敢!那两千块是拆房保证金?真他妈睁眼说 瞎话!”我问他那保证书上写着把前头墙退一米二是咋回事。金才说:“这是老 候出的主意。说前头再退都是咱的,也退不到他谁跟前去。等于是糊弄那些告的 人……”他给我出了个证明,我找到当时在场的都让签了字。   母亲把汤烧好了。照丰和丽芳来了,一坐下丽芳就说:“我刚和丰丰又寻全 斌去了。我俩也不打他,不骂他,只问他为啥要日弄我的?是我大我妈做出过对 不起你的事,还是我跟丰丰招惹你了?门前人都说我该去寻,咱不得好过他也别 好过。丰丰就说:‘全斌伯,事儿现在都清了,就你父子俩。你叫我不得好过, 你也甭想好过!你给你二运把话带到,我愿意给你父子俩抵命哩。我就是死了我 大我妈还有我俩哥哩。’”照永说:“就是的。房不盖成他院子就甭给腾。还叫 他伯哩,他脸也不嫌烧!”母亲问,“全斌咋说的?”丽芳说:“只一个劲回话 哩。”母亲说:“老咧老咧,却给娃娃家回话。”丽芳说:“我还是头一回跟人 闹事哩。那一年我妈跟人家嚷仗,我在跟前吓得一句都说不出口,舌头都木了。 我妈老说我一点本事都没有。这回实在是把人气得。”母亲说:“谁不想学善良, 都是逼出来的。”父亲说照丰和丽芳:“气出下就对咧。”照永说:“房子一日 盖不成,这事一日不得毕。”丽芳说:“丰丰也是这样跟他说的。”照永说: “反正这帐就记他头上。”   我只喝了一碗米汤。照丰和丽芳回去了,我陪父母看了会儿电视,就回屋睡 觉了。   父亲推门进来,坐到炕沿上。父亲郑重其事地说:“你听大说。人说‘活到 老,经不了。’社会跟这家里一样,不得全欢,都要有个说事。毛主席手里胡弄 的人少,可日子过得穷;邓小平手里富华,可是胡弄的人多。你说他胡弄吧,他 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胡弄。就拿咱这房子来说,一会儿停哩,一会儿罚款哩,一会 儿叫盖哩,一会儿又挡哩。过来过去没个准。你说他不是胡弄是啥?要是搁过去, 今日叫你拆,等不到明天。可土地所来一伙再一伙,只说哩嚷哩,也不敢搭实的。 证明他还是怕么。所以说,人还是要走正道,要讲道理。大现在把世事也看开了, 可你说着气不着气,肯定着气。娃娃辛辛苦苦跑那么远挣个钱,盖点房,这个寻 事哩那个寻事哩,还不都想沾上点。我想不通的是,我娃在村里本本分分没偷过 谁没抢过谁,盖点房咋这不顺?我主要是心疼你弟兄们。现在事都清了明了,没 料到会是全斌。我当时一听又着气又想不通,跑过去把全斌狠狠骂了一顿。   “人常说,人没尾巴,比啥都难认。你大这脑子笨,确实是笨,认不清人。 当保管出事后,你爷爷就说我,以后一景把这弟兄三个拉扯大,和媳妇一门心思 下自己的苦,谁都不靠,谁都不指望。打那以后,我只一心下我的死苦,你谁好 也罢坏也罢,我都不靠,见人都一样。大就是再不行,长这么大还没给他谁回过 话,也没叫人当着面说过一句不是。   “大赞成你这一点,咱不跟村里人闹事。谁再把咱咋,咱不寻人家事。这回 就是官司打输了,可村里都知道是咋回事了,都知道他六一全斌土地所在里头胡 弄哩,土地所再罚钱也不给了。咱虽然受点吃亏,可也给村里办了点事。明日回 去一心上你的班,屋里事再不要你操心。我知道你担心我。大以前是心小,经了 这么多事了,也慢慢看开了。房撂下不盖就不盖了。他六一总把这支书当不了一 辈子。你记住,你只要本本分分过你的日子,谁都把你不敢咋!老天看着哩…… 再甭想那么多了,早早睡吧。”   父亲怎会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并不是房撂下不盖那么简单。有了这纸判决, 这道上方宝剑,土地局还不更为所欲为,到时拆房推墙该咋办?那时父亲怎么受 得了……   一审都是这样,二审又能有多大的希望……   这些话我不能跟父亲说,不能再让他跟上担心了。   或许如申律师所说的,霍阳法院碍于情面,地区中院就没了这层关系,或许 就能秉公而断……   我得好好想想。   母亲轻轻推开门,压低声音说:“半夜了咋还不睡?还说你大心小,你还不 如你大。啥事么,赶紧睡你的觉。”   母亲一走,我关了灯。   吃早饭时,丽芳过来说:“全斌两口一大早门一锁跑霍阳去了。大概是见我 哥回来了。”“你哥才不搭理他哩。”母亲不屑地说,“哼!肯定昨黑一晚都没 睡着。白日不做亏心事,黑了不怕鬼叫门。没说错一点点。”   我打电话给申律师,让他把上诉状写好。我让他特别标明,追究双口土地所 相卢忠的个人责任,因此造成的损失应该由相卢中和赵民吉全额承担。申律师说 这不合法律规定,我说合不合的你不要管,你就这样写。正因为相卢中赵民吉熟 谙这种不合法律规定,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申律师并没有照我说的写。   到霍阳后,我先去了趟法院。史芜蕊没在,说是给孩子去开家长会。赵民吉 下乡去了,一听我的电话,说他正忙就挂了。申律师有史芜蕊的手机号,我刚说 了几句她就勃然大怒:“他净胡说!我只是跑腿的,把收集的资料交给他,判决 权在他手里,我有啥资格下判决书……”   到了鸿门中级人民法院,办完上诉手续,到打印部打印了份材料,给《鸿门 日报》先送了一份,然后给市委信访办和市政府办公室各送了一份。   班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鸿门市区。   四月二十五日,《鸿门日报》刊登了一篇题为《霍阳法院怎能这样判》的群 众来信。   十九 调资   早上,安排完五一放假就散了会。   瑞霖鬼头鬼脑地推开门,看看没人,呲牙咧嘴的朝我做了个鬼脸。   “咋了?捡着钱了?”我边擦桌子边说。   “你说对了,就是捡着钱了。”她握起拳头,咬牙切齿,“今天真是高兴死 我了!”她嗵地往沙发上一坐,两脚交替地踩着地,旋即又站立起来,跳着蹦着。   不会真的捡着钱了。   疯劲过去后,她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举在手里。我张大嘴巴:“还真是捡到 钱了?”“比捡到钱还要高兴一百倍!”“哦?”“哼哼!姓罗的,终于让我报 仇了,报仇了!”她绘声绘色地说,“昨日早上,我掏钥匙开门,一推,门开着 哩,我吓了一跳,以为昨晚忘关门了。抬头一看,罗君亚一个人爬在桌上正对着 账本扑腾扑腾摁着计算器。你没见那脸色,跟急疯了似的。等她打完了,我把票 据拿出来给她。她说后晌再说。我说昨下午税务局人都来了,今早要是再不交就 要罚滞纳金。她接过票据一打,钱给我一清,抱上账本和单据就失急慌张地走咧。 我把抽屉锁上,正准备去税务局,一看,桌上遗了一张单据,是吕经理请劳人局 吃饭的,二百八十块。当时也没人,我赶紧往抽屉一放。你是不晓得,这两腿颤 得咋都站不直,心突突直跳。一听吕经理叫我,把我没吓死。我到吕经理办公室, 才知道罗君亚现金帐对不上,说是差了将近两万。我这才知道罗君亚有多笨了。 你是没见,那帐记得能粘死。她吓得给吕经理说,她再也不管帐了,叫我管上。 我一回来就把二百八十块往出一取。”瑞霖把钱往我手里一放,“给,你给老姜 去。”“你给去。这是你的功劳。”“不行,你得去。你去了你也就是同伙了。” “我是主谋,行了吧。”我出去站在楼梯叫人把老姜叫来。   老姜来了,我把钱给了他:“这是瑞霖帮你追回来的。差了二十。”老姜不 信:“我咋能要娃的钱?”瑞霖说:“姜师,这不是我的钱。真的是你的。”老 姜说啥都不接。我就说:“赶紧装上吧,甭叫人看见了。”“这钱真的不能拿。” 瑞霖把钱往他口袋一塞,把他掀到门外:“啥话都别说了,赶紧上你的班去。”   她又问我:“看你没精打采的,屋里的事还没到头?”我说:“一审输了, 已经上诉了。”   徐文拿着公文袋推门进来,看了眼瑞霖,把袋子往我跟前一放:“这是增资 表,劳人局批了。”我抽出来翻了翻,又塞了回去:“那就通知会计上照着造 吧。”徐文不说话。我把袋子往前推了推:“给。”徐文还是不吭不哈。瑞霖就 问他:“你是不是有啥话怕我听到?那我走了。”徐文并没拦她。瑞霖反问他: “是不是吕经理挡着不叫发?”徐文问:“你咋知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 知道?”“余书记给你说的?”“你少问。”我问徐文:“吕经理不叫发?”徐 文说:“吕经理说没钱。”“没钱?咋能没钱?帐在那放着,咋能没钱?”“我 昨早上把东西取回来就叫他看了。吕经理说先放那儿,以后再说。我就问,这个 月是不是通知财务按新工资造。吕经理说哪来钱么,还按老工资造。我后来就去 找余书记。余书记也气得,说等你回来了再说。”“我找吕经理去。”徐文说: “吕经理出去了。”我拿起电话,瑞琳说:“这事咋能电话里说。明天就放假了, 你还是收假来了再说,也不迟这一时半会。”   徐文一走,瑞霖这才说:“我都忘给你说了,昨天我看那些单据,光处理工 商局掺煤灰那事,就花了九千将近一万。你们上次去山西也花了一万。”“胡说! 咋能那么多!”“咋胡说了?票据我都齐齐打了一遍。这里吃饭那里吃饭,这票 那票,就这么厚一沓。吕经理一月的费用顶祈经理一年哩。”瑞霖叮咛我说, “我给你说的你可别说出去。吕经理安顿我以后谁都别说。听那话的意思也包括 你。”   瑞霖问我五一准备去哪里玩。我说就在家。“要不咱们到仙女峪玩吧,把嫂 子叫上,孩子领上。里面水可美了。”我心不在焉地说:“到时再说吧。”“小 孟休假了我给你打电话。”   我过去敲门,吕经理果然没在。外面来了个收破烂的,余书记在办公室收拾 着旧报纸杂志。我就问咋不让发新工资。余书记说:“拿毬发哩!挣点钱都不够 他花,拿啥发!”“上次工商局就花了九千?不是说只三千?”“哼!劳人局组 织部转干花的那些钱从哪出?听说下个月提干就办对了。”“提干?往哪提?” “商务局副局长。”“副,副局长?真的假的?”“你看这怂哪一天在公司呆过? 天天跑哩。”余书记没好气地说,“提了也好。提了就走了,也不祸害了。”   “照冬,照冬。”变娥嫂子在楼下喊,见我就说,“看你门关着,我还以为 你走咧。”她上来,到办公室叫我把门关上。我把门掩上,她过去关死,还拉了 拉,然后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说啥哩,五月三号,大后天,咱伟娃订婚哩。” “喜事么。大后天?咋不搁到五一?”“这是叫人专门看下的日子。现在有个啥 事哩?咱公司得出个领导,就跟家长一样。你占才哥前天晚上寻吕经理去了,吕 经理说他得陪县里领导出去考察,来不了,说是叫你代替。”“叫我?我可弄不 了这事,我也没弄过。”“也没啥,就是陪女方家长吃个饭。”“嫂子,我真的 不行。我也不懂你们这里的规程,跟人家说啥呀?不行不行。” “你听嫂子说, 订婚又不是结婚,不用多说啥。主要是叫人家一看,单位领导都亲自来了,说明 对咱娃重视。”“嫂子,你饶了我。我给你找个人,余书记。年龄也大,跟人家 也能说上话。”“胡说啥哩!”她竟恼了,“这号事都有讲究哩。都找命旺的。” “命旺的?啥是命旺?”“起码得生男娃。余书记两个女子,吕经理两个小子, 吕经理就比他命旺。”“呵呵呵。都啥年代了,还迷信。”“你甭笑,不信你回 去问问你大你妈,都讲究这哩……”看来我是推脱不掉了,于是就建议,“我和 余书记都去,儿女双全,这不更好?”“不要!就你一个。那一年你占才哥入个 党他反里正里的,我一见他不吃都够了……”   变娥嫂子走后,我给文斌打电话问吕经理提干的事。文斌说有。还说:“提 了后可能还兼煤炭公司经理。”“定了?”“定也没定,丁局长这样说过。你问 这做啥?”“我刚听别人说的。”“你别再死呆板了,以后有空也多往局里跑跑, 跟领导坐坐……”   心里烦闷,在办公室坐不住,出去走走。可不管到哪儿,职工问的第一句话 就是啥时发新工资。   武军媳妇在那儿训斥孩子。孩子泪流满面,老高轻轻拍打着孩子身上的土。 我过去问咋了?武军媳妇气得说:“你看脸上。”我俯身一瞧,小家伙的脸蛋上 有几道指甲抠的红印。我抚摸着他的小脑袋:“跟同学打架了?” 武军回来了, 从车上下来,摘下墨镜,过来问咋回事?“这怂娃能笨死!”他媳妇气得说, “我到学校接他一看脸上抠得稀烂,问他他还不说。我就拉上寻老师。才知几个 娃娃打跟他好的那个娃,他上去帮忙。人家一伙反过来打开他了,那个娃却躲得 老远。以后你再管闲事试一下!”武军就问儿子:“叫你念书去了,是叫你跟娃 娃打架去了?”武军娘也说孙子:“你帮人家娃娃哩,人家娃娃咋不帮你?以后 再少管闲事!又不是你哥你弟。今日你妈说的话都记住了没?”老高忙替孙子回 答:“记住了,记住了。”武军娘说老高:“送娃去把那几个娃寻一下。你不寻 以后还欺负哩。”老高刚说了句都是娃娃家,武军媳妇一拉儿子:“我去寻去!”   二十 工资不涨了   彩琳和孩子睡到九点才起床。我拉开窗帘,打开窗子。   我拨拉着芮锐的眼睫毛。他痒了,揉了几下,张圆嘴巴打了个哈欠,这才睁 开眼睛。彩琳把他抱在身上。   难得的好天气,我和彩琳决定领上芮锐去地里看油菜花。   一进村子,桐树花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巷子里有狗。出了村,彩琳才撒开 芮锐的手。   彩琳指着那些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问芮锐:“看,美不美?”她把芮锐拉倒跟 前:“来,闻闻,香不香?”   站在地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脱掉衣裳,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不敢!”彩琳大叫一声,跑了过去,“好我的傻儿子,那是蜜蜂,屁股上 有刺,蜇人可疼了。”她拉过儿子,指着那些蝴蝶,“看,可以抓那个,那是蝴 蝶,没刺。”   彩琳给她儿子教导着自然知识。她想抓只实物讲解,可那些蝴蝶像是故意捉 弄她似的,总是等她到了跟前才展翅飞走,洋洋得意地在她的头顶上盘旋几圈, 又挑衅似地在不远处落下。   蜜蜂大概仗着自己有武器,即便近在咫尺,也旁若无人地吸食着花蜜。这样 一来,彩琳就可以把她的学生拉到近前,指着屁股后面那根翕动不已的尖尖的利 刺,告诉他说那屁股里面都是多么多么厉害的毒液,一叮上会起多大多大的包, 多么多么地疼。为了检验自己的教学效果,她拽着孩子的手朝那屁股上凑去,孩 子果然缩手不前了。   我的母亲可没这么多的闲工夫。我第一次抓蜜蜂是在巷头涝池旁的小水沟边。 那些大孩子逮住蜜蜂后,刺一拔,屁股一拽,挤里面的蜜吃。我也学着他们先拿 树枝把它们打晕,然后再抓,可刚抓起就被蜇了,刺都留手上了。我不知道蜜蜂 是拿屁股蛰人的,还以为用嘴呢。嘴跟前那么多腿挠来挠去,屁股光溜溜的啥都 没有。疼了一会儿就过去了。我又抓,挤出肚子里那绿豆大小的糖包,放到嘴里 咬破,蜜的味道果然和糖不一样。   彩琳用打碗碗花做成花环,戴在她和芮锐头上。   迎面走来了一家三口,一个小女孩,和锐锐一般大小,拿着一个氢气球,正 跑着,一看见我们,掉头就走,过去紧紧倚着母亲。锐锐仰起脸瞅着空中飘动的 气球。那女孩紧张了,手把绳子攥得更紧了。锐锐拉起彩琳的手,可眼睛一刻也 没离开过人家手里的东西。彩琳蹲下身子,逗那女孩说:“把你的空气球叫我们 锐锐玩下好吗?”那母亲停住脚步,说女儿:“囡囡,叫小朋友玩下。”彩琳把 头上的花环拿下来,进一步引诱:“‘囡囡’!这名字真漂亮,人更漂亮,带上 花环越发漂亮了。咱们换一下好吗?”小女孩不为所动,身子朝后倾着,可气力 地拽着母亲,辫稍都快挨地上了。她母亲只好朝我们招招手,走了。   一走远,小女孩就撒开母亲的手,在前面又蹦又跳的。   来电话了,找彩琳,我把手机给了她。彩琳接过,把芮锐的手递给我:“再 别叫乱跑了,身上懂得脏的,看人家娃身上干净的。”我拉起芮锐的手:“爸爸 给你讲个笑话。”就问他,“斑马还记不记得?去年在动物园,宇宇他爸爸妈妈 领着你和宇宇看的?”芮锐说:“和长颈鹿挨着的那个。”“对对。那熊猫呢?” 芮锐把手指弯成圈,往眼睛上一扣。“对对对。”我继续说:“有一只斑马和一 只熊猫,以前从来都没见过面。有一天,它俩头一次碰到了一起。熊猫就上前惊 讶地问斑马说:‘这是让谁打了?缠了一身的绷带?”斑马一听,不高兴地指着 熊猫眼睛说:‘什么眼神,眼镜摘了,看清楚了再说。”芮锐并没有笑,依然仰 着头等我往下讲。我只好把娱乐改为科普:“它俩说对了吗?”芮锐摇了摇头。 “为什么?”“它俩都看错了。”“对。它俩为什么会看错了呢?”芮锐回答不 上来。“好好想想。”   彩琳过来,把手机还给我。看她心事重重,我问啥事。彩琳说:“妈说二姨 想叫娃后季当兵哩,想叫咱给寻上两万。”“年龄都不到,当啥兵哩?”“只差 一两岁,户口也好改。”“书不念了?娃书念得好好的,咋想起叫当兵?这不是 耽误娃么?”“他姑父去年转业到电厂,说是叫娃从那里走,出来就安排到电厂, 多好的机会呀。现在都传以后当兵出来不安置了。我芮锐要是大点,有这机会, 我都叫芮锐去了。”“你再少打娃的主意。”“你想想,当兵出来两年就安排了, 高中大学上下来还得六七年,出来还不一定能安排到这么好的单位。两个花钱也 差不多,你说哪头划算?”“有那么多钱,就是上个技校,都比这样糟蹋了强。 宁把钱留到娃脑子里,也不要留在口袋里。”“行了行了。你把你自家的事管好 就行了。唉——就是可怜了姨和姨夫,下岗摆摊刚挣了点钱,一下子又没了。” “怪谁么?”“你这人说话我咋越来越不爱听!谁活到世上不是为了娃……”   瑞霖打电话说三号小孟休假,一块去仙女峪玩。我说了变娥嫂子的事,她挂 了电话。   收假那天早上,罗君亚一袭旗袍,惹得众人目光都往她身上瞟。点完名,吕 经理问余书记和我有没有要说的,我俩摇了摇头,他便宣布上班。   我俩并排下了楼。他问我五一去哪儿了,我说在家。问他,他躲躲闪闪说去 了趟青岛。到了二楼,我说有点事想跟他说说。他说:“去你房子,我房子没打 扫。”   他往沙发上一靠:“啥事?”我把门掩上:“涨工资的事,徐文说叫你看 了。”他一指房门:“你把门关上。”我过去把门关上。他坐起身子说:“那天 你没在,我跟老余说了。咱单位这情况你也知道,我上手出了这么多事。过年慰 问,工商局寻麻达,山西联系关系,花了不少钱。要是真按新工资发,业务就转 不开了,连局里经费都没办法交了。我都了解过了,咱系统都没执行。我也问局 里了,局里说各单位量力而行,没钱总不能抢银行去。”“吕经理……”“你先 听我把话说完。咱单位这么多人,有几个真正出力的?还有那些内退的,你说给 涨不涨?我最后想了,凡真正踏实下苦的,比如你,还有几个中层,瑞霖,我绝 不能叫吃亏。以后每月你几个弄上些票据啥的一报,保证叫你们拿的比涨的工资 还多。你管业务,经常出差,多填些。”他说着站起来要走。“吕经理,你先 坐。”“还有啥事?”“这回职工都知道要涨工资。放假前一天,你没在,我不 管到哪个部门谁见了第一句都是:‘劳人局都批了,咱啥时发呀?’你说你变相 给中层一补,总有不透风的墙,叫职工知道了就是不得了的事。我也把大帐算了 下,一个月也就不到一万,工资还是够发的。至于管理费用紧张,咱再另想办法, 不行我再去趟山西,叫多给些煤……”他一连说了七八个不字:“这几个月你看 看,哪一个月钱够花?有钱我还能不发?谁有粉不想往脸上搽?”“吕经理,要 是叫职工知道不涨工资了,又是事。”“这你不用管,我看他谁敢闹?谁闹立马 给我滚蛋!本来人就多得没办法开销。”他一把拉开门,朝楼下喊,“徐文,徐 文,你上来。”一见徐文,扑头盖脸:“你觉得你还能干不?在底下胡说啥哩? 不想干你言传,立马卷铺盖走人……”我没料到吕经理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就叫 徐文先回办公室去。徐文梗着脖子不走,我把他掀了出去。“这管徐文啥事?办 公室天天填表,这个过来那个过去的。再说,涨工资这么大的事,谁不知道?” 他打断我:“芮经理,老哥今天给你交个底,我确实没钱涨。你是不当家不知道 当家难。今日这里要钱,明日那里要钱,这个叫你给报上点,那个叫你给解决点。 都是爷,谁敢不给?谁再问你,你就给好好解释解释,不想解释就叫找我。谁能 干了就干,不干拉倒。都不干了我雇民工,下岗职工多的是。”“吕经理,气话 归气话,大帐在那儿明摆着,谁都能算来。”“我给你明说了,你也可能听说了。 我在这儿大概也干不了几天了。我一走,这事就是你的,到时你就知道这日子是 啥滋味,好过不好过。”我明知故问:“你要走?上哪儿?咋,要高升了?” “啥高升么。”“你走前工资一涨,职工不都念你的好?”“你这人,咋听不清 话?好了,我一会儿还要到局里去。我不想叫你为难,谁有事你就叫直接找我。”   吕经理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正坐那儿生闷气,余书记推门进来:“那怂弄啥去了?”“谁么?”“吕。 我刚从窗子看见和那女的一搭坐出租走了。”“说是去局里。”“是不是不行?” “我咋也想不通,有文件都不执行?”“执行?执行了他拿啥花?他转干跑官还 不都是用的公家钱?”余书记骂骂咧咧,说,“我总算识清了,这怂是老鼠托生 的,到哪儿都是掏窟窿打洞,改不了了。咱的为啥放着本分不拿,天天报账看你 的脸?”“不行咱在会上说说。再不行就开职代会。”“球事不顶!那怂才不认 哩。再是谁召集哩?你还是我?我敢说,咱俩要是白天召集,等不到黑了调令就 来了。”“免就免!局里只要不怕公司关门,不怕这百十号职工没饭吃,随他 便!”余书记脱掉鞋子,搬着脚趾说:“我看是这,叫职工寻他去。职工也知道 单位是一把手说了算。咱再说不顶用。”   有个陌生人来找余书记要煤,余书记领着去煤场了。我到会计上叫瑞霖把这 几个月的财务报表拿来。瑞霖抱着报表进来,问我咋了。我没好气地说:“看挣 的钱到底够不够涨工资?”瑞霖依旧抱着报表说:“涨不涨也没人怨你。”“该 发的你就给大家发。这是大家的公司,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关键是他不听你 的,你说还不是白说。”“我现在才发觉这人光嘴上说的好听。半年了给大家发 了个啥?一双手套还是一双袜子?唉,我心想说把工资一涨,没钱他也就不胡花 了。”“芮经理,你知道你给我最大的感觉是啥?你知不知道?”“啥?”“我 发现你一点都不实际,老是照自己脑子里想的去做,自以为是,把人都想得应该 咋样咋样,而且还听不进不同意见,叫人家都要按你的去做。我说的对不对?” “我咋能叫人家按我的去做?我觉得应该按理。涨工资是不是文件规定?是不是 应该执行?”“再是,你还是个死犟犟,爱钻牛角尖,谁都说不下。”“瑞霖, 你是不是嫌没去仙女峪,故意说这话哩?”“我才没那么小气!反正听不听在你。 你得罪他就是得罪局里,得罪丁局长。你本事大,要闹你就闹。”说完,放下报 表,转身走了。   涨工资的事最终不了了之,也没有职工去找吕经理。   没几天,吕经理的副局长批下来了。局里把任命书宣读完后,又宣布,继续 兼任公司经理。   二十一 职工都签字了   六月十四日,鸿门中院通知我去取判决书。我纳闷,没开庭,怎么就判了?   中院行政审判庭庭长办公室在六楼。审判长是个女的。我就问怎么不开庭, 她说:“不需用开庭的就不开庭。”我从她手里拿过判决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输了?!   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往一块儿抽,往一块缠,往一块绞……   “这,这怎么能输了?”我气急促得都说不出话了。   “上面写的很清楚,你好好看看。”   几乎把霍阳法院的判决誊抄了一遍。   我边撕边质问她:“你是眼黑了还是心黑了?!”   “你怎么骂人呢?”   “你就作孽吧!”   我把撕碎的判决朝她甩了过去,白花花的纸屑在她头顶四散开来。   从中院出来,我六神无主,感觉神经都错乱了。土地局肯定会去扒房。一伙 人,手执铁锹,推土机举着蟹钳样的大铲子……父亲躺在链轨前头……这回那伙 人不会再客气了……父亲气愤不过,一时想不开……   脑子真要炸了……   前些年,顺坤伯老两口,为了儿子的事想不开,一起喝了农药。葬礼那天, 巷子中间并排摆着两口白晃晃的棺材……   我给相卢忠打电话:“你记住我的话:我父母要是有个好歹,我发誓,我今 辈跟你没完……”   赵民吉和史芜蕊,我一一去了“通知”。   我给照永照丰安顿,要是土地局去了,叫大和妈不要到跟前……   我不住地空握着拳头……   我也只有空握拳头的份了   下午,照丰打电话说土地局只是在新砌的墙头上扒了个豁口,揭了两块楼板 就走了,其他地方都没动,院墙也没动。“大哩?”“大没事。没叫到跟前去。 那天都没到跟前。我说放开,看他能弄个啥样子。”“大没说啥?”“大也以为 要把墙全掀了。那伙一走,大叫我拿砖头把豁口又补上了。”“你把大叫下,我 给说两句话。”“没事,真的没事。”“照丰,回去好好跟丽芳说说,已经是这 样了,也甭着气,也甭在大跟前说啥气话,先忍一忍。我再另想办法。”“我知 道。你也再甭操心了。没事,房全拆了都没事。”   晚上,不料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你,你还没睡?”“大,还没睡。” “娃哩?”“在那耍哩。”“彩琳哩?”“看电视哩。”“叫大给你说,房这事 你再不要管了。咳咳咳……我还以为把整个西墙都掀了,没有,咱院子还是浑全 的。不管弄到县上,弄到地区,最后咱院子还是咱院子,证明还是他的心虚。你 听大说,以后好好上你的班,也甭跟人闹事,脾气放穰上一点。我和你妈还以为 你脾气改了。你看你瘦得。咳咳咳……上学时说是学习哩考试哩,担心考上考不 上的,现在都工作了还这样。人常说身体是本钱,身体不行啥都不行。你妈老说 你心事太多,太要强,这不好。以后屋里不要你操心,我以后也不着气了。丰丰 和丽芳也说了,房子撂下就先撂下。你以后和彩琳搁得好好的,把娃当事些。咳 咳咳……”   放下电话,我到小房子里,门一关,任由泪水流淌。   我还是申了诉。   石沉大海。   局里来人检查上半年的工作。一如既往,职工代表对公司领导进行民主测评, 然后从中层推荐副职,从副职推荐正职。这样的表每年都要填两次,不过从来都 没有公布过。   完了吃饭,吃完饭娱乐,打麻将的打麻将,挖坑的挖坑。我和余书记旁边坐 了会儿出来了。“余书记,后晌公司里你给咱招呼着。”“行,你忙你的。”吕 经理打升副局长后,对余书记客气了不少。余书记也很少出言不逊了。   张主任火急火燎地跑了来,说女婿转业,来转女儿关系,丁局长没在,谢主 任不给盖章:“麻烦你给说下,礼拜一就得走哩。今日礼拜五,等丁局长礼拜一 回来我怕跟不上,劳人局还有手续哩。”我俩到局里见了谢主任。谢主任说: “这得叫局长搭话。”“局长没在,总不能就不办公了。要不叫郭书记说说?” “人事变动局长说了算。”“这是往出调又不是往进调。”“不管出进都一样。” “主要是时间紧太,火车票都订了。”“要不你给局长打电话。”“我打了,手 机关着。”“给你吕局长打,俩在一块。”“吕经理手机也关着。”“那你就等 回来了再说。”“你就给盖了。”“芮经理,你甭难为我了,我没这个权。” “回来我跟丁局长说,保证不为难你。”“真的不行。”“又不是啥大事。盖吧, 晌午请你。”“你真的甭难为我了。”   文斌一进来就大声嚷嚷:“芮经理来了。稀罕稀罕。有啥好事儿,叫咱也跟 上沾个光。”“找咱谢主任盖个章。”“章能随便盖?晌午吃完饭再说。谢主任, 这章可不能轻易盖。”谢主任说:“不信你问文斌,看丁局长是咋说的?”文斌 拿起桌上的商调函看了眼,说:“这得丁局长搭话。”“关键人不在,电话也打 不通。”“你急啥么,星期天就回来了。走,到我办公室谝会儿,晌午一块坐坐。 你一走就把娘家人都忘了。”   从办公室出来,我打电话,还是关机。我对张主任说:“要不你先回去,我 把章盖了给你打电话。”张主任把我拉到一边:“要不给买点东西?”“不用不 用,你不要管,我给你看的盖了。”“那你抓紧点。我先过去给人家说说。”   张主任走了,我就问文斌:“丁局长弄啥去了,连手机都关了?”文斌反问 我:“弄啥去了你能不知道?还在我跟前装蒜。”“我在你跟前啥时装过了?” “以后叫咱也把你那高级车用一下么。”“行么,你只要不嫌黑不嫌脏。”“你 这人一到正经处就胡乱打岔。”“院里那些车你随便用。”“我用那些没事干咧。 我说的是桑塔纳。”“啥桑塔纳?”“吕经理和丁局长出去给你单位接桑塔纳去 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接啥桑塔纳?”“你这怂,吕经理不是去接车了?” “你说吕经理去接车了?他给我说和局里出去考察。”“我早都知道吕经理要给 你单位接车,我就不信你不知道?”“真的假的?”“这人真是。我哄你做啥。 上次到西安都看了一回了。”手机响了,是吕经理打来的,问我啥事?“你在哪 儿?”“外地。咋哩么?”“丁局长在不在?张主任家女子往水厂调,想叫盖章。 女婿找的人,急等着哩。谢主任要叫丁局长搭话,你给说一下。”“你等一 下。”。   一会儿就听谢主任喊我。我过去,他把章子盖了。谢主任说:“晌午说好的, 你请客。”“你这人,张主任刚才在,你顺顺把章子一盖,我也能跟上沾个光。 现在人走了,谁请?”“不管。”他把商调函往抽屉一锁,“不请就甭拿。” “请请请。没麻达。”“就今晌午。”“行行。我这就给张主任打电话,联系不 上我请。咋样?”“吃了饭东西再给你。”“你咋连我都不信了。”“不行,吃 了再说。”   我给张主任家打电话,一听说办对了,张主任爱人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我 说:“你先甭说了,我还有急事,你叫一下张主任。”“人没在屋,我这就叫娃 给你寻去。”   张主任和他儿子来了,胳膊底下夹了条烟。我把谢主任叫出来,张主任把烟 塞给他:“谢谢了谢谢了!叫我先把东西送过去。你搁这等着,咱晌午一块吃个 饭。”谢主任说:“你先办你的事。娃的事要紧,甭把娃事耽搁了。”   我把张主任送到门口,叫他不要再来了。张主任说都答应人家了。我把他推 出大门:“你听我的,叫你甭来就甭来。走吧走吧。”“你是不是有啥事?看你 急的。”“以后再说,我先走了。”   赶回单位,瑞霖一个人在会计室。   “你看帐上还有多少钱?”“咋了?”“吕柱国要买车,你知不知道?” “买车?啥车?”“小车,桑塔纳。”“我不知道。”“他给我说是去考察,我 还以为局里组织的,没料想是去接车。”“怪不得吕经理走前叫我不准动帐上一 分钱,说是有急用哩。”“烂企业还要啥车哩,连工资都发不够,扎啥闲球势 哩!”“芮经理,你到底咋了?以前都不说粗话,现在一句一句的。”“你先看 看帐上有多少钱?”“不到十三万。”“再看一下欠山西多少款?”瑞霖搬出帐 本。我叮咛说:“弄准确。”瑞霖拿盘子打了三遍:“十六万三。”“我想把煤 款全给付了。”“账上现金不够呀。”“差多少?”瑞霖算盘珠子一拨拉:“三 万八。”我掏出手机:“老王,我照冬。”“芮经理,你好!啥时有空坐一下, 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有点事,帮个忙。”“啥事?你说。”“给你拉些煤, 我等着用钱哩。”“能不能缓一下,我当下有点转不开。”“有点急事。”“你 私人事还是公家事?”“私人事吧。”“那行。啥时候?”“就现在。”“啥事 么?这么急。”“以后给你再说。”“那我一会儿过来。”“我就叫给你装车 了?”“装啥车?”“煤么。”“不急不急。钱我给你拿来,你先用你的。” “你把地方腾好,货款两清。”   我安排完车后回到会计室。   瑞霖担心地问:“吕经理问时咋说?”“你往我身上推。”“我是问你给咋 说呀?”“我给老陈打个电话,叫他就说他单位清欠哩。”“我是担心你跟吕经 理弄僵了。”“我不怕!我总算看清了,他就没打算还这钱。一个车十几万先不 见了,怪不得没钱发工资。他现在怕啥,财政卡拿手里了,企业瞎了与他何干! 大不了屁股土一拍走人。没钱我看他拿啥挥霍!”“吕经理回来你给好好说说, 可甭弄得太僵。最好你跟丁局长也说说,甭叫对你有啥误会。”“有啥误会?我 就不信他局里忍心看着企业倒闭?反正场子里就剩那几堆煤了,看他拿啥买车。 要是发不出工资,局里一定会来人调查,到时我就一五一十地说。”。瑞霖忧心 忡忡:“反正你拿稳。其实还了也好,也不夹你手了。”   钱一汇过,我给吕柱国去了电话:“老陈那边清欠哩,催得很急……”   吕柱国一回来,就叫罗君亚把我和瑞霖叫到办公室,气得在原地转了半天: “芮经理,你汇款是不是事先该给我说一下?丁局长当时就在当面,说汇出这么 一大笔款经理连知都不知道,就问我这经理是咋当的!咱在一块搭帮要相互促烘, 拆台是不是就弄不成了?”“吕经理,这不是拆台。”“那你至少先给我打个招 呼,对不对?我起码还是这个单位的经理。钱出去了,起码也该知道一下去向。” 瑞霖打圆场说:“吕经理,你是不知道。当时老陈确实催得很急。芮经理也想打 电话来着,说是你开会哩,怕打搅了。再是也怕老陈担心,说要个钱咱跐跐慢慢, 怕有啥想法。吕经理,其实从你到公司,我觉得你和芮经理配合得确实好。芮经 理老说你对他信任、重用,也铆上劲给你干。你安顿的事不管大小都扑着往前赶 哩。这也不是个啥事,公司毕竟还要靠你俩哩。”吕柱国不理她,说我:“在块 搭帮不敢这样。你文化比我高,各司其职各司其职你应该知道懂得。万一出个啥 事都是我的责任。”瑞霖说:“芮经理干事你就放心,一点都不会给你撂麻达。” “过去的事不说咧。下去赶紧叫老陈发煤,煤场都空咧。马上月底了,还要发工 资哩。”   一回到办公室瑞霖就说我:“哄人都不会。你照下镜子看看你那脸色,一点 都不自然。说活粗声粗气,明显就是带气哩么。你以为吕经理看不出来?”“我 就是叫他看哩。相互促烘?买车这么大的事他咋不开会,不商量?这叫搭帮?” “唉!我总感觉这事不妙。”“怕啥!大不了局里把我撤了,只要忍心这百十号 人没饭吃。”   吕柱国给老陈打了几次电话,老陈过来过去就一句:“上头原则不让再这样 搞,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吕柱国问我:“要不你去一趟。”“我去跟电话上 说没啥两样。”   第二天,吕柱国喝了酒推门进来,重重地往沙发上一躺,吸了一大口烟,吐 出,然后指着自个的腔子:“芮经理,你哥我是没你的文化高,可你也甭把我当 二杆子!你拍拍良心说,我对你咋样?没想到你给我耍心眼哩。”“吕经理,既 然说到这了,咱就把话说开。你说咱要着要不着小车?屋里离单位就两步路,养 一个车一年最少还不得一二十万?公司有多少业务,还不都跑了闲了。远的不说, 光局里那些领导就支应不完。再是工资都发不全,你叫职工咋看咱,咋说咱?说 实话,我确实是为你着想……”他连连摆着手,一脸的轻蔑:“我不是吃屎娃。”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他忽地站起,指着煤场,恶狠狠地说:“要叫我信你立 马叫老陈发煤!”见我不语,他重新往沙发里一倒,“我知道你不。所以甭再糊 弄我咧。我也知道,我没你肚里弯弯多。”“吕经理,我要是肚里有弯弯,开始 就不会和你去山西。再是,我也不想跟你隐瞒,这样下去,我确实担心以后把煤 款还上还不上。”吕柱国来了劲:“照冬,你甭说这话!企业之间这三角债也不 是就咱一家。药厂欠咱煤款几十万,这都七八年了,咋不还?咱欠的是国家单位, 不是他老陈私人的钱。就是不还,老陈自己也损失不了一分洋。我啥都晓得,你 甭再狡辩!我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把你认错了。还有瑞霖。我给秦校长把电话也 打了,他休怪我不给他面子。”吕经理站起来,“芮经理,不要以为离了你这红 辣子就不调菜了。我这人是谁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谁给我一拳,我还他一脚。 你记住,是你先不地道的!”他说着拿脚把门拨开,接着又踢开,出去也没去办 公室,直接下楼走了。   徐文进来,不安的说:“你给吕经理把事情说情,都是为了单位。要不就给 回个话。吕经理给我说以后办公室和业务都不要你管了。”“随他便!叫我给他 回话,我长这么大还没给谁回过话哩。给他回话,他也值!”瑞霖进来,熬煎地 瞅着我。徐文叹了口气走了,瑞霖这才说:“你是不知道,连续几晚上我都没做 好梦。唉!你也不是人家能立起能蹴下的人。”“你看今日是不是把实话说了? 他就没想还这钱。”罗君亚在外面喊瑞霖。瑞霖一努嘴:“我进来她明明看见咧, 还故意喊。你这门她都不进了。”   工资推迟了半个多月才发,是吕柱国从基金会贷的款。随后,煤也到了,裕 旺联系的,省内小煤矿的烟煤。星期五早上,谢主任找我,说是抽我去县志办, 时间大概一年,叫我把工作交接一下。   星期一早上的职工大会上,吕柱国宣布了这个消息,同时说:“业务以后由 裕旺负责。”   早上,我去局里报道。文斌把我叫到办公室:“唉!咋说你哩,咋这么冲动? 上回有个事情,我都没跟你说,就是调工资那次。柱国来跟丁局长说你寻他的事 哩,说余书记都不言传,没料想你会寻事。说你说话还难听太。”“还学会打小 报告了。”“你甭看柱国长得五大三粗的,心小太着哩。爱给人记仇。对了,还 说他升局长后,公司人都叫他局长局长的,就你老是经理经理的。说你看不起他。 这回他说你是故意日弄他哩,把钱都汇走了。”“他没说我为啥把钱汇走?” “你问的这都是闲话。你知不知道,丁局长也着气你太,说是你拿不住自个。” “还说啥了?”“就说了这。柱国说他催你要煤,你总是推三阻四。”“文斌, 你也知道,没钱给大家发工资,却有钱买车!咋好意思开进开出,真的不怕职工 骂?”“我的意思是你做事方式太偏激。你这不是把人得罪下了。本来叫王老汉 去县志办,最后丁局长说叫你去。你知道这意思不?”“啥意思?”“怕你再坏 吕的事,所以干脆把你弄走。”“唉!我当初以为公司经营不善,局里会来调查, 谁知道连来都不来,任由那怂胡作非为。”“你一天就不看,吕柱国和丁局长天 天都在一搭,柱国做啥事,哪一回不是丁局长给出谋划策?包括这回提干升副局 长,全是丁在后头给运作。局里谁不知道,我就不信你不晓得?”“听说是听说, 就是不愿意相信。”“你看你最后弄得。柱国见人就说你把钱汇走了,把公司弄 垮了。还有你跟裕旺打架的事。经理书记都说算了,你却缠住不放。人都说你故 意寻人家裕旺的事哩。”“谁说的?咋是故意寻他的事哩?”“裕旺掺煤灰也是 为了企业,也是想把经营搞上去,完成任务,大家拿上工资。目的首先是对的。” “你是不是听吕说的?你是不了解情况。”“我给你说,你单位好多人都这样说。 唉!你当初咋好没事干跑出去……”   谢主任同我到了县志办。县志办主任给我交代了任务,负责商业部分的编写。   第四天,瑞霖打电话说,她不干出纳了,另调来个出纳,现在叫她干统计哩。 她还告诉说,公司接了辆桑塔纳。   月底,我去领工资。一进公司大门,变娥嫂子迎面走了过来。我刚要和她打 招呼,她却脸一扭,过去和旁边拉煤的工人说着什么。我走到跟前都没说毕。以 前她可是瞧都不瞧那些人的。   好多人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便极不自然地挤出点笑,装作有事的样子, 匆匆走掉。   瑞霖坐在那里看着一本杂志,看我来了,起来倒了杯水。罗君亚瞥了眼,头 也不抬。新来的出纳叫孙美娟,坐在她的对面。我不认识孙美娟,瑞霖做了介绍。 她毫无表情地拉开抽屉,取出工资表让我签字。我一看把岗位津贴取了,就问咋 回事。她斜着身子,那样子就像我有传染病:“吕经理说你走了,不在岗位了, 就叫取了。”我抓起工资表就去找吕柱国:“你凭啥把我岗位津贴取了?”“这 是管委会上大家提出的。”“当时局里咋说的?一切待遇不变。来,你给丁局长 打电话,要是取了,县志办我不去了。”“那是你跟局里的事情。我打不着。”   我赶到局里,找到谢主任。谢主任嗫嗫嚅嚅了半天,末了让我去找丁局长。 丁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正拿着一杆小铁笔在手机屏上划拉着,见我进来,抬了 下眼皮。我把事儿一说,他这才放下手里的手机,十指相扣搁在桌上的报纸上: “岗位津贴?岗位津贴?”他念叨了两遍,这才抬起头,“我觉得吕经理说的也 有道理。岗位津贴,岗位津贴。在岗位上就有津贴,不在岗位上是不是就不该拿 这个津贴?”“我当初到局里,谢主任敲明叫响说待遇跟在公司一样都不变。” “没变呀。其他都没变呀。”“那岗位津贴咋取了?”“刚才不是给你都说了, 岗位工资在岗位上有,关键是你现在不在岗位。再说,这也没几个钱,叫职工知 道了咋说咱呀?”“丁局长,这不是几个钱不钱的事。我来是局里把我抽调的, 副经理又没撤,我照样还在岗位上。要不我还回公司。”他说,“局里当时考虑 抽调你,主要还是为你着想。你私自转账,弄得公司没钱发工资,职工意见很大。 对了,我叫你看个东西。”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材料,“你看看。这是职工联 名给局里反映你的材料。我给你说,还要往检察院反贪局、纪委送哩,我给拦下 了。”我接过一看,是一封举报我私自进煤吃回扣拿好处的举报材料。绝大部分 职工都签了名。   整整一页,密密麻麻,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忽然眼前一黑,脑子一空,只觉脚底下的地板被谁抽走了似的,整个人都掉 了下去……   丁局长说:“你想你还咋在公司呆?鉴于此,我才找了个借口把你调了出来。 你要回公司,还咋回去呀?要不这样,你去找其它公司经理,只要哪个经理愿意 要你,你就去哪个公司。你看行不行?”“丁局长,既然这事反映到局里来了, 局里必须给我把这个事情调查清。看到底谁胡花钱了,胡贪钱了。否则我就向县 上反映,县里不行就地区,地区不行就省里。”   丁局长起身要那份材料,我没给。他就说:“你告啥告?职工只是反映,局 里并没有认定,也没下结论,更没对你造成啥伤害。你告啥?”“没认定?没认 定把我调了出来?这不是你刚才说的?”“你这小伙咋回事?听不来好赖话?刚 才我把话还没说完。局里之所以抽调你,主要是你能写,有这个能力。写县志是 随便哪个人都能干的?”“丁局长,不管你说啥,这事非查清不可。”郭书记和 几个副局长胳膊底下夹着本子,手里端着杯子进来了。丁局长就说:“是这,你 先回去。津贴的事我给吕经理打电话,叫给你发了。县志你给咱抓紧写,离了你 局里真的还再没人。”说着,趁机从我手里夺过材料,“这事就到这里,以后有 啥事你直接找我。”   裕旺进的煤质次价高。他故伎重演,又往里掺煤灰,最后也没有顾客了。因 为发不出工资,许多职工回家了,吕经理把龚山和盘桓两个煤场租赁给个人经营。 龚山租给了君亚的亲戚,盘桓给了裕旺,公司每年收租赁费。城区煤场开发房地 产。厂房掀了,凉台推了,机器拆了,院子变成了建筑工地,到处都堆放着砖块、 楼板、水泥和工具,来来往往都是些戴着头盔的陌生的黝黑的面孔。   袁峰在裕旺那里干了几天也不干了,跑来找我说:“公司处理城区煤场那些 机器哩。咱叫上几个人,把它买了。你给咱牵头,咱另开个煤场。”“你想开你 开吧。我帮你把山西的关系联系上。我真的没心思干。”他说:“你知道我弄不 了。你给咱坐镇,我给你打下手。”“啥不都是学哩。”“进哩销哩算账哩,还 有这执照那执照,这里检查,那里收费。我不是这梨上的铧,你肯定没麻达。” 我摇了摇头:“我真没这心思……”   袁峰走了后再也没来,后来听说他出去打工了。   城区煤场那些机器一股脑儿全处理给了吕柱国的妻弟了。   年终考核,根据民主测评,裕旺提了副经理。文斌说,副经理推荐经理,我 是零票。   瑞霖也不干了,在县城开了间服装店。   陈伯退休了。   照丰的半截房还在那撂着。   吕柱国盖了三栋住宅楼后,终于不兼职了,借的贷款连本带息一分钱都没还。 盖楼挣的钱只给大家买了一年的养老保险。   县志搞完后,又搞渭河流域经济普查,完后我回到了公司。在此之前,丁局 长调到民政局当局长去了。   公司绝大部分人也不上班了,就留了会计、文书和经理、书记、副经理。裕 旺打牌输了,借了高利贷四五十万,还不起,跑了。徐汶也不干了,阎香叶接了 他的手。罗君亚调到城关二小当老师去了。接吕柱国手的姓吴,年龄比我小,以 前没在商贸系统呆过。   再是,我至今也没写出小说……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