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天堂岛   作者:awuuu   由于飞机取消,我要在奇格特镇上再呆一天。我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到镇广 场边的特尔洛酒馆去消磨时间。这家酒馆出售一种在当地独一无二的蓝莓酒。这 酒听名字挺温和,实际上却是烈酒,有一股淡淡的蓝莓味,喝上几杯就能让人飘 飘然。酒馆老板特尔洛已经认识了我。他很为自己的蓝莓酒自豪,声称这酒是用 山区的野生蓝莓酿造而成,一年的产量只有几桶。不过这酒售价既不贵,而且也 不限量,随叫随有。我估摸特尔洛多半是在吹牛。   酒馆墙上贴了一张大区地图。我要了第二杯酒,端着酒杯研究起地图来。地 图已经肮脏发黄,边角上净是醉鬼们用烟头烫出的缺口。我在地图上找到了我所 在的奇格特镇,找到了镇外的几座山。   在镇外的海域,我发现一个小点,上方写着“天堂岛”。这是一张小比例尺 的大地图,可就算这样,那个岛也只是个句号一样大的小点。这座岛为什么得了 这样的名字?岛上有没有居民?一座名为天堂岛的小岛上会有什么样的景色?这 些问题想想还挺让人好奇的。   外面很热,酒馆里很阴凉。我坐下来,边喝蓝莓酒边看广场上的行人。工作 已经全部完成,没有任何负担压力,身处偏远小镇,感觉真不错!如果时间足够 的话,说不定我会找条船到天堂岛上去瞧瞧,也许还能拍到几张照片。很多地方 都有美丽的名字,实际上却名不符实。比如我老家有个湖叫白云湖。听这名字让 人浮想联翩,可等我好不容易说服一个女同学跟我骑了几十公里自行车去野餐时, 才发现整座湖都被填平了,种上了庄稼,只有最中心的位置还留着一片小水洼。 多年之后,房地产热兴起,那些庄稼被夷平,建起了一排排难看的毫无特色的别 墅。别墅群中央是个小公园,那个残存的小水洼就成了公园里的景观湖。可在地 图上,白云湖的名字一直存在。   “堂?特尔洛,你去过天堂岛没有?”我问。   “我去那干吗?”堂?特尔洛反问。   “我不知道,那不是一个美丽的小岛么?”   “美丽的小岛?”堂?特尔洛瞪大眼睛,“要是我告诉你它别的名字,你就 不觉得它美丽了!”   “它还有什么名字?”   “麻风岛、死人岛!”   “有意思。”   “那座岛整个就是一座墓地,”堂?特尔洛说,“岛上全是墓碑。那座岛还 关过好多年的麻风病人。”   “为什么要把麻风病人关在墓地呢?”我问。   “为了防止他们传染别人。”   “我是说,为什么要把麻风病人关在有墓地的岛上,而不是别的岛上?这样 一来,到了亲人的祭日,人们不就不能去扫墓了吗?”   “那不是镇上的墓地,镇上的人死了全都葬在镇公墓。”   “那它是什么人的墓地?”   “我不知道,也许是古代的捕鱼人的,也许是海盗的。”   “我还以为海盗死后尸体都是沉到大海里去的。”   “建镇以前那个岛上就已经都是墓地了,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的墓地。人 人都认为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后来镇上闹麻风病,官府就把得了麻风的人抓起 来,用船送到岛上去,让他们慢慢饿死。”   “可是一个这样的岛又怎么会被叫做天堂岛呢?”我问。   “这我从来没想过。”堂?特尔洛一边用一块抹布擦拭着玻璃杯,一边思考 着,“也许是那些人希望死后能上天堂?”   “有意思。”   “你想不想去看一看?”堂?特尔洛问。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看一看。”   “那你到码头上去,找卢克,他有一条船。他每个月往岛上送一次货。他今 天早上刚刚给我送过货,这会应该还在码头上。”   “往天堂岛送货?这么说岛上是有居民的?”   “不能说居民,有个老头子在岛上。”   “只有一个老头子在岛上?他一个人在岛上干吗?看管墓地吗?”   “那些墓地早就废弃了。”堂?特尔洛对我的理解能力感到无奈。“那个老 头子住在岛上。”   “他在岛上干吗?”   “他就是住在那!他已经在岛上住了几十年,我看他是要死在那个岛上。”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岛上?他没有亲人吗?没有朋友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些问题。”堂?特尔洛说,“我想他应该是没有亲人 的,他靠别人的救济生活。卢克一个月往岛上送一次粮食。”   “那岛上有淡水吗?”   堂?特尔洛想了想,“见鬼,我怎么知道岛上有没有淡水?”   “那我倒要去看看那个老头子。”我说。   “按我说的,到码头去找卢克。你最好现在就去,那个岛往返一次得大半天 时间。”   “谢谢你。”   “要是你想知道更多的事,就问卢克的爷爷,他就呆在船上。他有一百岁了! 是这个镇子上最老的人,希望他脑子清楚,还能告诉你点有用的事。”   我走出酒馆,叫了一辆三轮出租车往码头去。驾车的是个小伙子。我向他打 听天堂岛和岛上住着的那个老头子,他一问三不知。他说他虽然从镇上出生长大, 但根本就不关心镇上的事。他一心想到首都去。   在码头,我找到了卢克的船。看起来那原本是一条渔船,被改装过,变成了 拉货的船。这船已经有年头了,有些地方很破旧,另一些地方更破旧。我向卢克 船长说明了来意。   “你要去那岛上干吗?”卢克船长问我。   “也许拍几张照片。”   “你是摄影家?”   “不是,我是个记者。”   卢克船长看看我身上背的相机。“跑一趟你愿意出多少钱?”他问。   “三百美元。”我说。   “三百美元?”卢克船长说,“用不了那么多。”   “那你帮我买些吃的东西带到岛上去。”   “船上有吃的。你要在岛上过夜?”   “不是我吃,是带给岛上的人。”   “带给岛上的人?”卢克船长看着我。   “我听说岛上住了个老头子。”   “你从哪听说的?”   “从特尔洛的酒馆里,就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你干吗要给那老头子带吃的?”   “我不知道。”我说,“吃的东西你看着买,剩余的就做船费。”我从皮夹 里抽出三百美元递给卢克船长。他这人挺老实,我掏钱时他掉过头去不看。   “那就这么办吧。”卢克接过钱,“我现在就叫人到码头上去买吃的,半个 小时后启航。富恩台斯!”   船舱里出来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小男孩。卢克船长跟年轻人说要他去买一袋土 豆和一箱罐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那个小男孩对我好奇,他的眼睛很大,长得 跟卢克船长很像。   “你是船长的儿子吗?”我问他。   “他是我儿子。”卢克船长说。“富恩台斯——再去买一箱啤酒来,买好的, 全都记在帐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船长的儿子。   “他是个哑子。”卢克船长对我说。   “哦,对不起。”我说。   “这没什么。”卢克船长说,“他不能说话,但他不聋,你跟他说话他都能 听懂。你就叫他小卢克好了。”   小卢克冲他爸爸打了几个手势,指指我的相机。虽然我不懂手语,但我也知 道他打的不是正规的手语,只是简单的手势。   “他说什么?”我问。   “他说他想看看你的相机。”卢克船长说。   “你想看我的相机?”我对小卢克说,“走,我来教你怎么用。”   “小心点,别让他弄坏了。”卢克船长说。   我坐在甲板上的一个麻袋包上,给小路克看我相机里的照片。他对照片不怎 么感兴趣,我看他是想拍照。于是我把相机调到全自动模式,让他通过取景框看 看,然后我按下快门,拍出一张照片给他看。小路克高兴的伸出手。我就把相机 交给他,把背带套在他脖子上。我手把手教他应该怎么正确的持握相机。他举起 相机,按了一下快门。可他的手明显抖了,拍出的照片模糊不清。我用手指使劲 按按他的手背,然后摆摆手,告诉他不要这样用力。我再往他手背上又轻又慢的 点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做完这些,我才想起小卢克并不聋,他能听见我说话。 这挺奇怪,当你跟一个不能说话的人交流时,你就会不自觉的使用手势而不是语 言。   不过小卢克倒是能完全领会我的意思。他举起相机拍了第二张照片。这张照 片拍清楚了。小卢克很高兴,用手指指我,意思是要给我拍照。我转身向着太阳, 让小卢克后退一步。他按下快门。我一看,竟然拍得很好,取景和构图都很合理。   卢克船长正在整理缆绳。我指指他,对小卢克笑笑。小卢克跑过去,给他爸 爸拍照。卢克船长放下缆绳,抱起小卢克。他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把相机还给 我。   “别让他弄坏了。”他说。   “没关系。”我说。   “你去找老爷爷。”卢克船长对小卢克说。小卢克很听话,他爸爸把他放下 来,他就跑到下面的船舱里去了。   我回看小卢克拍的照片。他身材矮,视角底,在他拍出的照片里,他爸爸卢 克船长显得非常高大。有一张照片是逆光的,船长只是个黑影,光线从他肩头照 过来。这张照片很有意思。要是我拿着这张照片给别人看,告诉他们这是出自摄 影家之手,我看别人也会相信的。一般情况是摄影爱好者们拍上几十张上百张, 才能从中选出一两张这样的。   卢克船长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帮我点上了火。   “你儿子天生会拍照。”我说,“你要不要看看他拍的照片?”   “我不懂这个。”卢克船长说,“这张拍黑掉了。”   “我反而觉得这张拍得最好。”   “你是美国人?”卢克船长问。   “不是,我只是在美国工作。”   “你人不错,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愿意给他玩。”   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因为我刚才是有点担心。   “他不会手语吗?”我问。   “不会。我们这里没有教聋哑孩子的学校。”卢克般长说,“省城倒是有一 家。我打算明年送他到省城去,让他跟他姑姑住在一起。”   我抽了口烟。卢克船长看看我,笑了笑。   “他妈妈跟个美国人走了。”他说。   “遗憾。”   “这没什么。我们正式离婚了。”   我看看卢克船长。他的脸饱经风霜。虽然他身材魁梧,肌肉结实,但皮肤已 经显得老了。   船上的帮工富恩台斯回来了。他把两个小麻袋系在一起扛在肩膀上,双手抱 着一箱子啤酒。小卢克又跑上甲板,他帮富恩台斯把东西放在甲板上。   “给老爷爷一瓶啤酒。”卢克船长对小卢克说,“其他的放在我床底下。”   小卢克抱起啤酒箱子。   “你现在要不要来一瓶?”卢克船长问我。   “现在不用。”   “那好,那我们吃完饭再喝。富恩台斯,马上起航!”   船驶出港口,进入辽阔的太平洋。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大海时的情景。 当时我已经二十二岁,从老家去到上海。有天,我转了三次车,到达浦东最东边 的一个农场,然后步行去到海边。我站在防波堤上,看见的不是想象中的蓝色的 大海,而是浑浊发黄的海水。   而眼前这一片海未被污染,海水碧蓝。看着大海总让人惆怅,并不是不愉快 的惆怅,只是单纯的惆怅而已。   驾驶舱里,富恩台斯掌着舵盘。小卢克在他身边,露出半个脑袋。如果我能 再到这个地方来,我一定要送给小卢克一台相机。我有几个不错的卡片机,操作 简单,画质良好,是我参加展会时商家送的。我要把其中最好的一台送给小卢克。 那台相机对我来说没有用处,可说不定却能改变小卢克的一生呢。   别谈什么改变别人的一生了。你只是对小卢克感到喜爱和同情。你所能做的 只是送他个相机罢了。这些年来,我已经知道同情心实际上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真 正的帮助。你不可能了解一个人真正的痛苦或是快乐。你只是浮光掠影,匆匆一 瞥。你的同情心只是一种自我安慰。你出于同情心做了一件事,心里觉得好过些, 仅此而已。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接着过你的日子了,对别人的事不管不问了。   我闻见了炸鱼的香味,肚子一下饿了。看来卢克船长正在准备午餐。小卢克 跑下船舱,过了一会,他又跑上来,跟富恩台斯打手势。富恩台斯减慢船速,走 出驾驶室,让船自己向前开。   “开饭了。”富恩台斯对我说,“希望你喜欢吃鱼。”   我们并不是在船舱里吃饭,而是在甲板上,因为我看见小卢克端着盘子走上 甲板。他把盘子放在一只大木箱上。富恩台斯摆下两把椅子和三个小圆桶。那三 个圆桶就当凳子了。   “请坐。”富恩台斯说。   我在一只圆桶上坐下来。   “不不不,请你坐椅子。”富恩台斯说,“你坐这一把,那一把让老爷子 坐。”   盘子里是几块厚厚的、煎得金黄冒油的鱼肉。卢克船长拿着另一个盘子和一 大块面包走上甲板。他那只盘子里是蔬菜色拉。蔬菜色拉是用莴苣、土豆和胡萝 卜拌成的,撒着碎洋葱,浇着清澈的橄榄油。   “去把老爷爷叫上来。”卢克船长对小卢克说,“再拿五个小盘子上来。”   看来我就要见识那位一百岁高龄的老爷子了。   不一会,小卢克捧着盘子跑上甲板。他身后跟着个身材高大,体形瘦长的老 人。我不相信他有一百岁。虽然他行动缓慢,头发也全白了,但是他走路很稳, 两眼有神。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注意到他额头正中有一条长长的疤痕, 从发迹线一直到双眉中间。   “这是我祖父。”卢克船长说。   “坐下吧,小伙子。”老爷子说,“你就是那个美国来的记者?”他口齿清 晰,一嘴的牙也都还在。   “是的。”   “卢克说你要到岛上去,说你给贝尼托买了吃的东西。”老爷子说。   “就是你要去的那个岛上的老头。”卢克船长对我说,“他全名叫贝尼吉奥? 冈萨雷斯。”   我冲老爷子点点头。   “你心肠好,愿天主保佑你。”   “谢谢你,老爷子。”   “你为什么要见贝尼托?”老爷子问我。“你为什么要采访他?”   “他没说他要采访。”卢克船长说,“他只是到岛上去拍照片。”   “他不是记者吗?”老爷子问。接着他又冲我说:“不过我可告诉你,贝尼 托和这小子一样,是个哑子。”说着,他揉揉小卢克的头。   “我只是去岛上看一看。”我说,“这一次时间太紧了,我只能看一眼就 走。”   “你是谁?”老爷子问富恩台斯。   “我是富恩台斯?帕雷托斯,老爷子。”富恩台斯笑着说。   “莫莫呢?”老爷子问。   “莫莫不在船上干了。”卢克船长说,“他现在是轮船公司的海员了。”   “你是他兄弟?”老爷子问富恩台斯。   “我不是他兄弟。我是富恩台斯?帕雷托斯,老爷子。”富恩台斯笑着说, “我兄弟是罗梅罗?帕雷托斯,老爷子!”   “你们长得挺像。”   “是啊,我们是邻居。”   卢克船长冲我笑笑。   “老爷子老大年纪了?”我问卢克船长。   “我八十八啦!”老爷子冲我说,“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年生的,我把圣母升 天节定成自己生日,到今年八十八啦。”   “您去年也是八十八!”富恩台斯笑着说。   “好啦,老爷子,让人家吃饭吧!”卢克船长说。   一开始吃饭就没人再说话了。他们个个都吃得很认真。鱼肉外面煎得又干又 酥,而内里嫩得就像热乳酪,入口即化,富有油脂。我用面包把盘子擦干净,把 面包吃了。然后我开始吃色拉。我把色拉盛到自己盘子里。色拉清脆爽口。大家 吃色拉时嘴里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我把啤酒忘了。”卢克船长说。“卢克,去把啤酒拿来。每人一瓶,你自 己也来一瓶。让富恩台斯帮你喝一半。”   小卢克跑下船舱,连抱带夹的拿上来五瓶啤酒。   “对不起,船上没有冰箱。”路克船长说。“以前还有冰块,现在不打渔, 连冰块也没了。”   “我喜欢喝常温的啤酒,”我说,“更有啤酒味。”   “这是实话。”老爷子说,“冰啤酒喝着痛快,可是喝不出啥滋味。”   这啤酒喝在嘴里感觉很厚,酒花味浓郁,不像那种淡淡的像水一样的廉价啤 酒。小卢克喝了一口,咧嘴直笑。富恩台斯把自己喝得只剩瓶底的那瓶递给小卢 克,把小卢克只喝了一小口的啤酒换给自己喝。我跟小卢克碰碰酒瓶,他捂着嘴 直笑。太阳晒在身上,有些发烫,让人觉得懒洋洋的。我掏出烟盒给他们发烟。 老爷子拿了两根,把其中一根夹在耳朵上。卢克船长和富恩台斯各拿了一根。   “我来抽根美国烟。”老爷子说。   “这是中国烟,老爷子。”我说。   富恩台斯又乐了。他快把小卢克的啤酒也喝光了。   “给我瞧一眼。”老爷子说。   我把烟盒递给老爷子。他拿着仔细端详。   “这是中国烟,”老爷子说,“上面是中国字,写的是什么?”   “吸烟有害健康。”我说。   “吸烟有益健康!”老爷子说。   富恩台斯笑得咳嗽了起来。   “中国人有句话:饭后一根烟,快乐似上帝。”我说。我把那句话改了改, 以便他们听懂。   “小伙子。”老爷子说,“下次你给我带几包这种烟过来,这烟抽着挺舒 坦。”   “一定一定。”我说。我打开烟盒,他们每人又拿了一根。   “你还会到这里来?”卢克船长问。   “干吗不会?我觉得这地方不错。”我说。   “见了鬼了!”富恩台斯说,“竟然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你觉得这地方哪 里不错?”   “我们这的姐儿不错。”老爷子说。   “对您来说不顶用啦,老爷子。”富恩台斯说,“您现在已经不是山里的野 驴,您现在已经是头拉不动磨的老骡子啦!”   “你小子懂个屁!”老爷子说,“我见过的姐儿你连做梦也梦不见。你要是 见了,保你小子抱着人家的腿叫亲娘!”   富恩台斯哈哈大笑。   “希望你不要见怪。”卢克船长对我说。   “我觉得挺有意思。”我说。   “说真的,”富恩台斯看看我,“你想不想认识几个姐儿?”   “行啦,富恩台斯,掌你的舵去吧!”卢克船长说。   老爷子站了起来,“我要去睡觉啦,小伙子,祝你安宁。”   “您在梦里对那些姐儿威风去吧!”富恩台斯说。   海面平平静静。富恩台斯开足马力前进。我和卢克船长站在船头抽烟聊天。   “你为什么要花三百美元到那个岛上去?”卢克船长问我。   “大概是好奇,因为那个岛的名字。”我说。   “那个岛确实有个好名字。希望岛上的灵魂都能安息。”   “我今天听酒馆老板特尔洛说过,他说那个岛是个墓地,而且关过麻风病 人。”   “是啊,那是个不文明的年代。堂?特尔洛是个好人,但他对那个岛知道得 不多。”   “他说你每个月往岛上送一次东西。”   “没错,每个月送一次粮食。”   “住在岛上的那个老头子是什么人?”   “他叫贝尼吉奥?冈萨雷斯,是个老人,怪人。”   “怪人?”   “是啊,在岛上住了六十年了。”   “一个人吗?”   “一个人。”   “他没有亲人或者朋友?”   “没有。就算有,现在也死光了。要不是我们每个月往岛上给他送吃的,他 早就饿死在岛上了。”   “他是不是老爷子的朋友?”我问。   “哪里,他和老爷子是仇人。”卢克船长说,“老爷子头上那条疤就是贝尼 吉奥?冈萨雷斯当年用鱼勾子砍出来的。”   这话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当时我还没出生呢。”卢克船长说,“连我父亲也只是个不会走路的小孩 子。所以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能给别人头上留下这么条疤的,应该不 会是朋友吧。我从小就在这条船上,后来我父亲死了,我就继承了这条船。我父 亲每个月都要往岛上送一次吃的,我也是。这是老爷子定下的规矩,只要贝尼吉 奥?冈萨雷斯不死,这规矩就不能变。从我掌管这条船开始,已经送了二十二年 了。”   “老爷子没跟你讲过其中的事?”   “我问过,可是他不告诉我。他说贝尼吉奥?冈萨雷斯不是他的朋友,叫我 连他的名字也不要提。有一次我就问:‘老爷子,既然贝尼吉奥?冈萨雷斯不是 你朋友,那你干吗要管他的死活?’老爷子生气了,说这跟我屁关系没有。我当 时年轻,就跟他说:‘好,就让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你一起烂掉吧!’” 卢克笑了笑,“当年我是个混蛋,尽做坏事啦,现在想想真不应该。”   “我听说老爷子有一百岁了。”   “没有一百岁。”卢克船长说,“他说他八十八,其实他今年九十三啦。除 了脑子有时候犯糊涂,他身子骨还挺硬的。我父亲死的那天,他把我叫到跟前说: ‘卢克,你父亲现在升天啦,以后这条船就是你的了。你要每月给贝尼托送一次 粮食,要够他一个月吃的。只要他不死,你就送。我要看看我们两个谁的命硬, 谁会死在谁前头!’   “我说:‘好啊,老爷子,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答应你:贝尼吉奥?冈 萨雷斯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缺粮食。’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年了,他们两个都还 活得好好的。要是你愿意,可以去问问老爷子,他不愿意告诉我的话,说不定愿 意告诉你。他以前爱看报纸,现在眼睛不好,已经不能看了。我告诉他你是记者, 他说一定得见见你。”   “但愿我没让他失望。”我说。   我把烟头扔在空酒瓶里。烟头刺的一声熄灭了。   “你这人挺好,连烟头都不往海里扔。”卢克船长说。   “我不想让这片海污染了,哪怕是一个烟头。”   “是啊。你刚刚说你觉得这地方不错,富恩台斯那小子笑你,其实我是知道 你的意思的。”   “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大城市,所以觉得这样安静的小地方特别好。”   “我没到过大城市,”卢克船长说,“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到过最大的城 市就是省城啦。可省城里除了垃圾就是脏水。”   “是啊。”我说。   “年轻一代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了。他们都想到大城市去。原先在我船上干 活的小子莫莫,为了见世面,到轮船公司当了海员。他到过美国、西班牙、日本, 还到过你们中国。可我宁愿一辈子呆在这个镇子上。年轻时我也想出去见见世面, 可现在想法不一样了。”   “小卢克呢?”我说。   “我最发愁的就是他了。”卢克船长说,“现在开船已经不行了。你看见了, 码头上都是大公司的货船。他们的船比我装得多,比我开得快。到了小卢克那一 代,已经不可能靠船吃饭了。”   “要把他送到省城去,肯定不容易吧。”   “那能容易呢?可也没办法。我不能在我死了之后留给他这么条破船啊。” 卢克船长说。   我看见远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一个白色小点。   “马上就要到了!”富恩台斯从驾驶室里喊。   “快到了。”卢克船长说,“岛上没有码头,你得坐小艇过去。”   富恩台斯把船停住。卢克船长放下船舷上的小艇。我看见有个人站在小岛的 沙滩上望着我们。富恩台斯拿着两只桨跳到小艇上,接应我上船。卢克船长从大 船上把装食物的两个麻袋扔进小艇里。   “卢克,你来把舵,让船头一直朝西。”卢克船长对小卢克说。说完,他也 下到了小艇里。   富恩台斯划着双桨,小艇晃晃悠悠的向天堂岛划去。这是座很小的岛,南北 宽度不超过两公里。岛上一棵树也没有,只有低矮的野草。我先前看到岛是白色 的,那是因为岛上密密麻麻的遍布着白色的墓碑。从远处看时,这些墓碑就连成 了一片白色。沙滩上站着个人。他身后是一座矮矮的小丘,小丘顶上有一座石头 房子。   “看见了吗?那就是那个怪老头!”富恩台边划船边对我说,“他在岛上老 远就能看到我们。”   卢克船长跪在船头查看水情。我们已经划到了浅水区,水下几米处的沙子和 大块的岩石清晰可见。卢克船长不时向富恩台斯指引方向,富恩台斯按他的指令 让小艇避开水底的礁岩。   “你可别让那个老头碰你!”富恩台斯小声说,“千万千万别让他碰着你身 子,要不然他会把麻风传给你!”   现在离得近了,我能看清站在沙滩上的人了。他身材矮小,白发披散。他的 胡子也是纯白色的。他身上套着用麻袋拼接而成的衣服。衣服的边角已经破碎, 在海风里来回飘摆。他的胳膊和半截子腿露在麻袋片外面,瘦的皮毛骨头。但是 看他站在沙滩上的样子,我觉得他的身子还很有力量。他看着我们划近,一动不 动。   最后十几米,我们必须弃船下水。富恩台斯留在小艇上。卢克船长脱下布鞋, 跳进水里。富恩台斯把一麻袋食物交给他扛在肩上。我本来也想扛一袋,可卢克 船长把剩下的一袋也接了过去。他表情严肃,一言不发。我也脱掉鞋,把相机包 举过头顶,跳到水中。海水温暖,没到我的裤腿。我脚下踩到的是又细又软的沙 子。每走一步,沙子就进到我的脚趾缝里。那个老头贝尼吉奥?冈萨雷斯看着我 们绕过暗礁涉水前进。我们走上沙滩,裤子上海水直淌。卢克船长把两袋食物放 在贝尼吉奥?冈萨雷斯脚下。   “贝尼吉奥?冈萨雷斯,”卢克船长说,“这两袋子食物是这位好心人给你 的,不是我爷爷马提亚斯?费尔南德斯给你的。这个好心人是个美国来的记者。 他要到岛上拍照片上报纸。我们月底的粮食不会少给你,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们 费尔南德斯家的人说话算话。”   卢克船长说得又认真又正式。他说话时,贝尼吉奥?冈萨雷斯盯着我看。他 的外表比卢克的爷爷更加衰老邋遢,但他的两只眼睛却充满戒心,目光犀利。他 这样看我,我既没感到尴尬,也没感到害怕。我从胸口的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 一支烟,伸手递给他。   卢克船长对我这一举动有些吃惊。贝尼吉奥?冈萨雷斯看看我手中的烟,犹 豫了一下,接了过去。他的手像树皮,但手指完好。他的面部和腿上也没有麻风 病的痕迹。   我打着火机。贝尼吉奥?冈萨雷斯凑到火上把烟点着。他小心的吐了一口烟。 看来他已经好久没抽过烟了,对烟已经不适应。他手里拿着烟卷,吸了一小口。 我把剩下的半盒烟递给他。他接过去,放在胸前像补丁一样的口袋里。   “我不知道你抽烟,贝尼吉奥?冈萨雷斯。”卢克船长说,“以后我每个月 会给你送烟来。”   贝尼吉奥?冈萨雷斯轻蔑的看了卢克船长一眼。他把烟卷叼在嘴里,俯身把 那两个麻袋扛了起来。他扛着麻袋,头也不回就往小丘顶上去了。那两个麻袋加 起来有三四十磅,他扛着并不费力。   “现在怎么办?”我问卢克船长。   “现在你可以去拍你的照片了。”卢克船长说,“我们在船上等你,你拍好 了就到这片沙滩上来,我让富恩台斯来接你。”说完他转身走到水里,困难的朝 小艇走去。   这座岛为什么被称为天堂岛,我想我现在明白了。那并不是因为它的景色美 丽,而是因为他是人死后安息的地方。所有墓碑都是用一种质地松散的白色岩石 雕成,由于长年受风雨侵袭,手一抹就能抹下一层白色的粉末。有的墓碑是十字 架的形状,还有的是长方形、正方形或者盾形。我更换几次镜头,拍了特写、近 景、全景。我查看了几块墓碑。碑上的铭文已经无法辨认。碑下长眠的是什么人? 他为什么被葬在这个大海中孤零零的小岛上?这些都已经无从得知了。有些墓碑 上连一点铭文的痕迹也没有,也许那是无名氏的墓吧。看着这些墓碑,我有了个 主意:如果我在夜里把光圈开大,并做长时间曝光的话,这些墓碑将反射月光, 产生类似荧光的效果。不过我这次是不能等到晚上了。   我走上山丘。那座石头房子就在山顶。这座房子所用的是与墓碑相同的石料。 奇怪的是这座岛上并没有这种白色岩石,只有灰黑色的被风化的石头。说这是座 房子,其实就是一个石头搭成的方形小屋。这大概是当年守墓人住的房子。没有 门,屋子里黑洞洞的。   “堂?贝尼吉奥?冈萨雷斯。”我冲屋里叫了一声。   贝尼吉奥?冈萨雷斯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又充满戒心了。   “听说您在这岛上生活了六十年,我能和您谈谈吗?”我问。   贝尼吉奥?冈萨雷斯的嘴紧闭着,嘴角向下。   “我不是有意打扰您。”我说,“我只是想和您聊两句。”   贝尼吉奥?冈萨雷斯转身走进屋里,把我晾在门口。接着他又出现了,手里 拿着我给他的那盒烟。他把烟扔在我脚下,站在门口看着我。我只得捡起烟,走 下山丘。我来到沙滩上,心里感到有些内疚。一个老人在孤岛上独自生活六十年, 而我却来打扰他――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富恩台斯划着小艇来接我。   “你没让他碰着吧?”他问。   “没有。”我说。“我知道他不是哑巴,但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跟谁都不说。”富恩台斯说,“以往我们就是把吃的东西放在沙滩上, 他自己会下来拿。要是哪一天,我们发现吃的东西还在沙滩上放着没动,那我们 就该拿着铲子上去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我问。   “他大概是老爷子的朋友。”   “卢克说他们是仇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富恩台斯说,“卢克从来没跟我解释过。我到这条船 上才一年。你干吗不自己去问他?”   我们回到大船上。富恩台斯和卢克船长合力把小艇拉到船舷上固定好。小卢 克坐着,手指在甲板上抠抠画画。他似乎不再对我的相机感兴趣了。到岛上转了 一圈后,仿佛人人都跟我疏远了。我把裤子上的水攥了攥,让太阳和海风把裤子 弄干。   卢克船长走过来,“请你到船舱里去一下,老爷子想见你。”说完他就进了 驾驶舱。   我下到船舱里,一时什么都看不见。等我眼睛适应了,才看见卢克船长的爷 爷躺在一张小床上。   “小伙子,到这边来。”老爷子说。   “您好,费尔南德斯老爷子。”我走进狭小的船舱,坐在老爷子床边的椅子 上。   “卢克床底下有啤酒,你拿出来,我和你一人一瓶。”老爷子边说边坐了起 来,靠在床头上。   “遵命,老爷子。”   我把啤酒打开,递给费尔南德斯老爷子。   “这么说你已经见着过贝尼托啦?”老爷子问。   “见过了,老爷子。”我说,“但是他不肯跟我说话。”   “说不定他已经忘记怎么说话啦。”老爷子说。他慢慢喝了一口啤酒。“他 在岛上六十多年啦!”   “他是你什么人,老爷子?”我问。   “最开始是我朋友,后来就成了仇人。现在嘛,我也不知道他是我什么人。 我们只是两个快要进棺材的老头子。”   “您身体还好着呢。”   “你见过贝尼托,他怎么样?”   “我看他身体也挺好。”   “天主保佑,”费尔南德斯老爷子说,“我可不想死在他前头。”   “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老爷子,”我说,“我知道您的脑子好使着呢, 您经常给小卢克讲故事。”   “我给小卢克讲的故事都是我瞎编的。”老爷子说,“不过我要给你讲的故 事都是真的。”   “那您快给我讲讲吧。”   于是,年过九十的马提亚斯?费尔南德斯老爷子开始给我讲故事了。   “你别看我现在已经老得不中用了,可是当年我是个能干的小伙子。我从小 在堂?比达尔老爷的渔船上干活。堂?比达尔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有十几条渔船。 谁要是干得好,他就让谁当船长。到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已经是打渔好手了。到 了十六岁,我们的船比其他任何一条船打到的鱼都多。这是因为我天生就懂得鱼 的习性。有一次我们打到一条一千两百磅的马林鱼。那时候港口有个记者,给我 们这一船人照了相。相片现在还挂在老特尔洛家的小酒馆里。我们每次打完鱼, 到他的酒馆去喝酒,就能看见那张相片。在相片里我显得挺神气。   “贝尼托是后来才到我们船上来的。他们家原本有一条自己的小渔船,可是 后来遇到风浪沉到海里去了。贝尼托的家人都在船上。他爸爸,他叔叔,还有他 的两个兄弟,他们一起沉到海里去了。可这个贝尼托命真硬!他在海里游了三天 三夜,最后让一条船发现,救了起来。之后他就到我们船上为堂?比达尔老爷打 渔。他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就是你身后那张,现在卢克小子睡着。当年船上一共 七个人,船长一张床,其他人挤三张床。   “贝尼托打渔也不差,但他不像我喜欢打渔。他巴望着攒足一笔钱,他不想 留在这个镇上。我和他不一样。我有钱就花。抽烟,喝酒,找姐儿,这些我十六 岁的时候就都干过啦。那时候这地方刚建镇没几年,正是最好的时候。镇里的那 块空地铺上了青砖,成了镇广场。港口里一共有两百多条渔船。你现在可能不相 信,但那时候真有这个数!各种小商小贩到港口开店安家。这些人里,有一个叫 恩里克的,他生意做得最好,最讲信誉和公道。他做了几年杂货生意,赚了钱, 在镇上开了一家窑子。他从外地弄来好些漂亮姐儿。那些姐儿真是漂亮,我们这 些小地方的人见了,还以为她们是叫恩里克从大户人家里拐出来的呢!   “在所有姐儿里,最漂亮的一个叫嘉莉茜娅。我知道你去过不少地方,小伙 子,你肯定也见过不少漂亮女人。但我保你没见过嘉莉茜娅这么漂亮的姐儿。她 的头发黑的叫人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就像被雨打过的紫葡萄,她的皮肤白得就像 莲花一样。后来,镇上的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白莲花嘉莉茜娅”。恩里克把 她当宝贝。她到镇上的那天晚上,恩里克把镇上所有的男人都召到他的窑子里去。 我们喝酒,大叫,要见嘉莉茜娅,因为恩里克已经吹忽了半个月了。后来,恩里 克终于让白莲花嘉莉茜娅出来了,但是把她连头带身子都用一块纱巾包了起来, 让我们看不清她的长相。恩里克说她的祖先是西班牙的权贵,但他们家后来遭了 难,让土著杀了个精光。那些土著把嘉莉茜娅抢了去,非但不杀她,反而还把她 当圣母娘娘一样供着。   “对恩里克的话,我们都深信不疑。接着恩里克说:‘嘉莉茜娅还是处女, 谁愿意花一千个子儿,谁就能跟她共度初夜!’恩里克这话可把我们吓坏了。那 时候在船上干活,干一年不吃不喝也才只得七十个子。恩里克开的价可是一千个 子儿啊!我们所有人都看着大财主堂?比达尔。堂?比达尔不愧是大财主,当下就 站起来说:‘我给你五百个子儿,让她跟我过一夜,要不然我就烧了你的窑子, 还要叫镇长堂?波特罗把你关到牢里去!’   “这一下我们又都看着恩里克。哪知道恩里克既不慌也不忙,他说话还挺慢 条斯理。他说:‘堂?比达尔,您是镇上最大的财主,连镇长堂?波特罗也经常到 您府上做客。您说给我五百个子儿,要不就烧了我的窑子。要是放在别人身上, 别说五百个子儿,五十个子儿我也愿意。可是放在嘉莉茜娅身上,您别说打对折, 就算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我们哈哈大笑。看到恩里克这么顶撞堂?比达尔,我心里觉得挺痛快。堂? 比达尔已经喝了不少酒,恩里克的话让他气得不行。可还没等堂?比达尔开口, 恩里克又说话啦。他说:‘我知道我是外乡人,但我在这个镇上做了三年生意, 你们都知道我做买卖讲公道,守信用。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嘉莉茜娅的真容。 要是在场有一个人说跟她共度初夜不值一千个子儿,你们烧我的窑子也成,就算 打死我,我也没话说!’   “有些醉鬼就大喊大叫,‘把她头上的东西拿下来!’‘恩里克,别吹牛 啦!’还有人喊‘恩里克,就算跟你亲娘干,我也不愿出一千个子儿!’   “可这个恩里克真是见过世面的。他不急也不气,伸手把白莲花嘉莉茜娅身 上的纱巾摘了下来。一下子,全场都安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小伙子,只要 你看上白莲花嘉莉茜娅一眼,那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她的头发黑得让人不敢相 信,她的皮肤比莲花还白,比大理石还细。她的嘴唇红得就像玫瑰花。我们全都 看傻了。要是能跟白莲花嘉莉茜娅睡一夜,别说一千个子儿,哪怕让我第二天就 死我也乐意。   “堂?比达尔开口了。他说:‘恩里克,你说的不错,一千个子儿,一个也 不少你的!’我听他说话的调调都变了。恩里克说:‘堂?比达尔老爷,嘉莉茜 娅的初夜就是您的了。你不愧是奇格特镇上最大的财主。我从这一千个子里拿出 三十个来,请所有人喝一杯,祝您身体健康!’   “大家都欢呼起来,但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堂?比达尔走上前去,拉住白莲 花嘉莉茜娅。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大声说:‘不行,你不能碰她!’我一看,说 话的竟然就是贝尼托。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窑子里又变安静了。说实话,谁也不 想眼看着白莲花落到堂?比达尔手里,谁都巴不得能第一个跟白莲花睡觉。可是 我们这种人是不能反抗权贵的。堂?比达尔出得起一千个子儿,那白莲花嘉莉茜 娅就是他的,谁也没话说。   “可贝尼托又说了一遍:‘你不能碰她,你们谁都不能碰她!’他个子小, 但是有股要跟人拼命的劲,一时间把我们都镇住了。堂?比达尔也愣了,等他认 出说话的是贝尼托,就破口大骂起来:‘你算个什么狗东西,敢站在那跟我说话? 你是哪个婊子生的?我要把你踢回你婊子母亲的肚子里去!’   “可贝尼托还是说:‘我不许人碰她,谁也不能碰她!’这时堂比达尔的两 个家丁已经站起来了,但还没有动手。贝尼托那样子,连我都觉得惊心。我瞧见 白莲花嘉莉茜娅正在望着贝尼托。那一下,我心里感到一万分的嫉妒!要是白莲 花嘉莉茜娅能那样望我一眼,我就愿意为她去死!   “堂?比达尔大怒。他用最脏的词咒骂贝尼托。接着他对在场的所有人说: ‘谁抓住这个狗儿子,我就赏他五十个子儿!’他这么一说,当时就乱成了一锅 粥。当时窑子里有不少人都已经喝醉了,还有些本来就是醉汉酒鬼。人们朝贝尼 托扑过去,我也是其中之一。”   费尔南德斯老爷子停下来,喝了口啤酒,咂巴咂巴嘴。“那时候我只觉得恨 贝尼托恨得要命,我恨不能亲手掐死他。我第一个冲上去。贝尼托见到是我,迟 疑了一下,结果让我一拳打在他眼珠子上。他翻倒了,其他人就冲上去用脚踢他。 有的人手里还拿着家伙呢――板凳腿、鲸骨棒、鱼勾子。堂?比达尔冲我说: ‘打得好,费尔南多,打死他我重重有赏。’可我已经有点后悔了。我眼看着贝 尼托就要被他们活活踢死了。这时候我看见堂?比达尔把白莲花嘉莉茜娅拉了起 来,可嘉莉茜娅流着泪,还是看着躺在地上的贝尼托。其他人准是也看到嘉莉茜 娅流泪了,因为他们都停了手。没想到,贝尼托还能站起来。他满脸是血,手上 拿着一根鱼勾子,死死的盯着我。那种鱼勾子有人的大拇手指头粗,铁铸的,打 到大鱼的时候就用它把鱼勾住拖上船。我还没回过神来,贝尼托已经一鱼勾子砸 在了我脑门子上,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瞧瞧,”费尔南德斯老爷子摸摸自己额头上的疤痕。“这一下差点要了 我的命。我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才醒过来,半个月后才能下床。不过说实话,我 却不恨贝尼托了。他打了我一鱼勾子,我反而觉得亏欠他。”老爷子笑了笑, “我确实不应该第一个冲上去打他。当时站出来的人要是我,那贝尼托是不会打 我的。”   “我向人打听了才知道,贝尼托在打伤我之后又用鱼勾子打伤个醉鬼。他挥 着鱼勾子乱打,人人都躲着他,但没人再对他动手。直到堂?比达尔的一个家丁 掏出手枪,朝贝尼托的肚子上打了两枪,他才倒下来。枪一响,人就散开了。贝 尼托,我,还有他打伤的那个醉鬼,我们三个人一起躺在那。那天晚上,白莲花 嘉莉茜娅就让堂?比达尔第一个糟践了。   “我先前跟你说过贝尼托的命硬吧。他挨了两枪,竟然没死。镇上的医生从 他肚子里挖出两个铅子儿,可他竟然活了下来。不过,堂?比达尔是个记仇的人。 贝尼托的伤口还没长上,堂?比达尔就支使镇长堂?波特罗把贝尼托抓了起来,判 他蹲六年大牢。至于罪名,一是打伤那个醉鬼,二是打伤我。堂?波特罗把我叫 到衙门里问话,问贝尼托是不是用鱼勾子打了我。我说:‘是,镇长大人,贝尼 托是用鱼勾子打了我,可是我不记恨他,不想让他坐牢。’可堂?波特罗却说: ‘我管你想不想让他坐牢!’   “后来我琢磨这事,那天晚上在场的所有人里,最精明的就是恩里克了。他 借这么一出好戏,让自己的窑子一夜成名。别说是镇上,就连省里的大官和财主 们都坐着马车到奇格特镇上来找姐儿。白莲花嘉莉茜娅是恩里克的摇钱树。在被 堂?比达尔糟践之后,恩里克把她的价钱降到了七十个子儿。这可只是搞一次, 不是过夜,要过夜得一百二十个子儿!能去找白莲花嘉莉茜娅的都是做大买卖的, 大地主、大财主,或者当官的老爷。我们这种人,只能找最便宜的姐儿。   “恩里克的窑子里最多的时候有过一百多个姐儿。为了容下这一百多个姐儿, 他建造了一座四层高的大楼。每天晚上他都像开大会一样,把所有的姐儿叫到一 楼,让嫖客们挑选。这里边也包括白莲花嘉莉茜娅。要是两个或者几个嫖客选中 了一个姐儿,那还得比比谁出的价钱高呢!恩里克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精明的 人了。   “再后来,我娶了老婆,生了卢克小子他爹。我还是在堂?比达尔的船上干 活。那条船现在归我管啦。不管渔情好坏,我每个月都得向堂?比达尔交三百个 大洋。这是一大笔钱,但我自己还是能剩下一点。虽然我爱喝酒,但我不像以前 那样乱花钱了。我想攒钱,有朝一日把这条船买下来。有时候我想起贝尼托,等 他出了大牢,我打算叫他到我的船上干活,也让他有个生计。   “那是镇子最热闹的时候,热闹的程度都不亚于省城了!可是过了几年,镇 上出了件大事――麻风又来了。当年第一次闹麻风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那时 候这个镇比个村子大不了多少。可我还记得亲眼看见麻风们被人拿棍子赶上船, 那条船就开到岛上去,把他们扔在岛上。这座岛是有进无出,有去无回。有些人 得了麻风以后为了不被抓住,就往山里跑,运气好的能躲久点,但早晚要被抓住。 要能死在山里,那就算幸运的了。那些麻风子的脸,我现在想想都害怕。小伙子, 我八十八啦,对死我已经不怕啦,唯一能叫我害怕的,就是那些得了麻风被送到 岛上去的人。   “后来那次闹麻风,镇长堂?波特罗用了老办法,叫人互相举报。他把镇里 的人召集到广场上,宣布不论是谁,只要举报一个麻风子,就赏三十大洋!那时 候省里还派了个专员来,是个大肚子大夫。镇长说完就请他讲话。这个专员挺神 气,他说对待麻风子们要人道,抓住之后不再送到岛上去,而是送到专门的医院 里进行治疗,治疗费用由官府出,病人不用掏一个子儿。他还说,麻风子们送到 医院里,只要治上半年,就能变好了。   “我们在下边小声嘀咕。别看我们都是些大老粗,但是谁都知道麻风是治不 好的。那个专员虽然说得挺像真的,但他的心比海蛇还毒,他是想让得了麻风的 人投案自首。   “这时候堂?比达尔站起来说话了。他说恩里克的窑子必须关闭,到那去的 什么人都有,难保不会有麻风子。在场的人都赞同堂?比达尔的话,因为大家对 麻风的害怕已经超过了一切。我看见恩里克?帕雷德斯张着嘴,却没法辩解。其 实我知道,堂?比达尔是想借机整垮恩里克,因为堂?比达尔在恩里克的窑子里染 上了花柳病,还把花柳病传给了自己的老婆。他把恩里克告到官府里,却一分钱 赔偿也没捞着,反而成了大家的笑话。   “有个酒鬼说:‘堂?比达尔,您不是怕麻风,您怕的是花柳病。您把花柳 病过给了自己老娘!’虽然心里害怕麻风,但是听了这话,人们还是哈哈大笑。 可堂?比达尔趾高气扬的看着我们,一点害臊的意思也没有。他说了句话,把我 们都镇住了。他说:‘白莲花嘉莉茜娅得了麻风!”   “他这么一说,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恩里克。从恩里克的表情上你 能看出来,他心虚了。堂比达尔接着说:‘上个礼拜我去找那个白婊子,发现她 大腿上有一块紫瘢,胳膊上也有一块,那是麻风!我连碰都没敢碰她!打那之后 恩里克就把她藏了起来,不信你们想想,这些天谁见过那个白婊子?’   “我们议论纷纷。堂?比达尔接着说:‘你们要是不信,就问问恩里克,看 他敢不敢把那个白婊子交出来让我们大伙看看!’   “下面有人喊:‘把白莲花交出来!’‘烧了恩里克的窑子!’还有人喊 ‘恩里克他自己也有麻风!’站在恩里克身旁的人想动手打恩里克。恩里克抱头 逃跑。我们一大群人追上去拧住他。在镇长堂?波特罗和那个专员的带领下,我 们把恩里克?帕雷德斯扭到了他的窑子外面。有些人堵在门口,有些人进去抓人。 过了一会,我看见堂?比达尔带着三四个人把白莲花嘉莉茜娅推了出来。她光着 脚,身上披着长纱,两手紧紧的把长纱拽住。堂?比达的人不敢碰她,只敢用棍 子顶着她。她一出来,我们都安静了,没人再吵吵嚷嚷。白莲花嘉莉茜娅站在我 们这一大群人中间。   “有两个人拧着恩里克的胳膊。镇长问他:‘恩里克,告诉我们白莲花是不 是得了麻风。’恩里克有气无力的说:‘不是。’堂?比达尔说:‘别听这个骗 子的,让我们自己看!’可我们谁也没动。堂比达尔就说:‘把她衣服扒光,你 们亲眼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在场还是没人动,堂?比达尔手下的那几个人也不敢动手。白莲花嘉莉茜 娅裹着长纱站在那,眼睛望着地下,谁也不看。有个人挤出来,我一看,是个叫 帕托的酒鬼。帕托走到白莲花嘉莉茜娅跟前说:‘我早就想这么干啦!’说着他 一把扯掉了白莲花身上的长纱,接着又扯开她的上衣。又有几个人围上去,白莲 花在这几个人中间被推来推去。他们把白莲花的衣服全扯碎了,把她扒了个精光。 接着,这几个人包括那个叫帕托的酒鬼,全都停了手,往后退了好几步。我看见 白莲花嘉莉茜娅抱着胳膊站在那。她的两条腿并得紧紧的。在她手臂上和大腿上 有几块深紫色的瘢。那些瘢在她的白皮肤上太明显了!   “堂比达尔走上去,指着白莲花嘉莉茜娅的身体说:‘麻风!麻风!’可我 们都没说话。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离她远点,堂?比达尔,看在天主的份 上,别再作践她了!’其他人准是也感到良心不安了,有人说:‘白莲花嘉莉茜 娅得了麻风,可她没犯罪,你们没权力这么对她。’有人说:‘把她送到医院去 吧。’‘看在天主份上,给她一件衣服穿吧!’我们这些人现在又同情起白莲花 嘉莉茜娅来了。她虽然得了麻风,但皮肤还是那么白净。她那样子,谁看了都会 不忍心。有个打渔的说:‘帕托,你的心肠太坏了,你要是再碰白莲花一下,我 就打死你!’   “人心要是狠起来,那真是比豺狼还毒,可要是软起来,就比棉花还软。” 马提亚斯?费尔南德斯老爷子说。“我们看不得白莲花嘉莉茜娅遭这样的罪,都 指望镇长堂?波特罗说句话。堂?波特罗跟那个专员大人嘀咕了几句,然后大声宣 布:‘白莲花得了麻风,这真不幸,她必须给关起来,然后送到麻风医院去。恩 里克?帕雷德斯的窑子必须关闭,所有窑姐都要由省府专员平托大夫检查,没病 的就让她们回老家,有病的跟白莲花一起送到麻风医院去。至于恩里克本人,因 为窝藏麻风子不报,要押到镇衙门审问。’说完,他让手下用绳子栓住白莲花嘉 莉茜娅的双手。人群里走出个老太婆,用条披巾给白莲花遮住身体。几个当兵的 扛着枪守住窑子大门,防止里边的窑姐逃跑。堂?波特罗和那个专员,连同几个 当差的,牵着绳子把白莲花嘉莉茜娅带走了。嘉莉茜娅裹着披巾,光着脚跟在他 们后头。我们看她走远了才散开。   “那天晚上,我们在特尔洛的酒馆里喝酒,说的都是白莲花嘉莉茜娅的事。 我们谁都没碰过她。直到那天,我才看见她光着身子是什么样。有个家伙说: ‘就算白莲花嘉莉茜娅有麻风,我也愿意要她。’说真的,我和他想的一样。可 是酒馆老板特尔洛――愿他在天堂里安宁――他开始数落我们,说我们根本就不 懂麻风是什么病。我们只看到白莲花嘉莉茜娅现在还好好的,可是用不了多久, 她就会破相。她身上的皮肉会一块一块的往下掉,嘴唇和鼻子也会掉下来。她那 两个紫葡萄一样的眼珠子,到最后会烂成两个肉窟窿!”   费尔南德斯老爷子停了下来,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我给他的那支还没抽的烟。 我帮他点上火。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直发凉。”老爷子说。   “他们把嘉莉茜娅送到麻风病院去了?”我问。   “没有。”老爷子说,“天主保佑,嘉丽茜亚不用死在麻风病院里。听我慢 慢跟你说,小伙子。我本来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白莲花嘉莉茜娅了,可是上 天注定,她不能死在麻风病院里,上天注定我还能再看她一眼。   “那天晚上,我们正在特尔洛的酒馆里喝酒。”老爷子说,“我越喝心里越 不是滋味。就在我付了账要走的时候,看见贝尼托站在酒馆门口。”   “他给放出来了?”   “看来是给放出来了。他穿着件干净的粗布衣裳,手里什么也没拿。我看见 他,他也看见了我。我说:‘贝尼托,你给放出来啦?’见到贝尼托,我虽然吃 惊,但是挺高兴。可是贝尼托不像我这么高兴。他的脸阴沉沉的,我当他还记我 的仇呢。他跟我说:‘马提亚斯,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我就说:‘就在这 里说吧,贝尼托,我要请你喝一杯蓝莓酒。’可是贝尼托说:‘不行,这事十万 火急。’   “我心里挺不安生,跟着贝尼托离了酒馆。他把我带到一个没人的小巷子里。 我怕他要对我动手呢。我问他:‘贝尼托,有什么事啊,快说吧。’贝尼托的话 让我放心了。他说:‘对不起,马提亚斯,当年我用鱼勾子打了你。’我说: ‘那些事不用再提啦,我没记你的仇。要说对不起,那我也挺对不住你的。’可 贝尼托的脸还是阴沉沉的。为了让他高兴,我就说:‘你到我的船上去干活吧, 贝尼托,现在那条船归我管啦。’可贝尼托一点高兴的样都没有,他问我知不知 道嘉莉茜娅被关起来了。我心里一惊,六年了,贝尼托心里还想着嘉莉茜娅呐! 我只能告诉他嘉莉茜娅得了麻风,要被送到省里的麻风医院去。   “贝尼托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啥。我说:‘贝尼托啊,这些年你在 牢里过得怎么样啊?’可贝尼托说:‘我不能让他们把嘉莉茜娅抓走,马提亚斯, 我要把嘉莉茜娅救出来。’听了他这话,我觉得他简直是疯了,他准是蹲大牢蹲 得太久,脑子不正常了。我说:‘贝尼托,你疯啦!嘉莉茜娅有麻风病,你能把 她带到哪去?再说你怎么救她?有当兵的看着她呐!你心里想着她,这我知道, 可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白莲花啦!’   “可我看我的话对贝尼托没用。他对我说:‘我要把她带到天堂岛上去,谁 也不会去岛上抓我们。’我问他你们在岛上吃什么,喝什么?在那个岛上,用不 了三天你们就得饿死,渴死!可贝尼托说:‘我会打渔,我们喝雨水。不管怎么 样,就算饿死,我也不能让他们把嘉莉茜娅带走。’   “有的人一旦打定了主意,那你能从他眼睛里看出来。我知道我再怎么说都 没用了,就问贝尼托我能帮他做什么。他让我帮他找一支枪,再弄一条小船。他 让我把船停到镇东头的礁石滩去,如果他能把嘉莉茜娅救出来,就到礁石滩找我。   “那天夜里我等得心焦。礁石滩离镇子挺远,镇子里的动静我一点都听不见。 我既怕贝尼托和嘉莉茜娅来不了,又怕官府的人来抓我。我连烟也不敢抽,怕被 人发现。那时候我可真想抽根烟啊!   “我等啊等啊,眼看月亮都要下去了,终于看见有个人影从镇子的方向跑了 过来。我想:完蛋了,只有一个人,贝尼托没能把白莲花救出来!等他跑近了, 我才看清原来他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他背的就是白莲花嘉莉茜娅。我以为嘉莉茜 娅受了伤,可天主保佑她没事。贝尼托背着她是因为这片礁石滩上都是磨脚的石 头。我当时挺懊悔。我明明知道嘉莉茜娅是光着脚被抓走的,为什么没想到给她 找一双鞋呢?   “我扶着嘉莉茜娅上了小船。我的手碰着了她的手。她的手比绸子还细。借 着月光,我也能看清她的脸。她望着我,对我说:‘好人,愿上天保佑你。’好 人,愿上天保佑你,这就是白莲花嘉莉茜娅对我说的话。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听 她开口说过话。她的声音简直就像圣母娘娘从神坛上走下来对我说话一样。可我 在心里却怨恨起天主来了――原天主宽恕我,可我心里真的在怨恨天主!干吗要 让白莲花嘉莉茜娅受这种苦遭这种罪啊!   “我告诉贝尼托,船上有吃的,有一罐子水,还有一口锅子,有鱼网、鱼竿, 全套的打渔家什。贝尼托说:‘马提亚斯,我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了。’说完, 他把船推进水里。我看着他把船划走了。白莲花嘉莉茜娅坐在船头,他们朝着月 亮落下去的方向划远了。   “后来我才知道,看守麻风的人只有一个,因为人人都害怕传染,不愿意当 这个差,所以就派了个老头去看着。谁会想到有人去劫得了麻风的人呢?贝尼托 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白莲花嘉莉茜娅救出来了。这也是天主保佑白莲花,天意不让 她死在麻风病院里。不过当天晚上我还不知道这些,我只当贝尼托杀了人放了火 呢。   “那时候我脑子挺聪明。我回到自己船上,找了一瓶子烧酒。这时候天就快 亮了。我跑到镇广场去,往墙旮旯里一躺,一口气把那瓶烧酒喝了个一滴不剩。 等我天亮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镇衙门里了。堂?波特罗和那个省里来的专员 审问我。我就一问三不知。有个当差的作证他们是在镇广场旁边的垃圾堆里找到 我的,找到我时我怀里还抱着个空酒瓶子。人人都知道我马提亚斯?费尔南德斯 爱喝酒,我还问镇长堂?波特罗要酒喝哩!”   老爷子笑了,“他们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随便他们怎么问,我就是装傻充 愣。他们问贝尼托到特尔洛酒馆找我干吗?我说是因为六年前我欠了贝尼托二十 个子儿,他找我连本带息要帐来了。他们问我贝尼托去了哪里,我说我又不是他 老婆。末了,那个大夫专员说:‘把这个酒鬼扔到街上去吧,让他泡死在酒里去 吧!’我心里想:大人,别看您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可是耍起心眼来,您比我还 嫩着呐!”   “他们没到岛上去抓嘉莉茜娅和贝尼托?”我问。   “没有,他们根本就没料到贝尼托能带着嘉莉茜娅往岛上逃,因为那就是自 寻死路。现在的船都装了上发动机,那时可没那玩意,要从镇上到岛上去,驾船 运气好也得一天一夜。再说岛上没吃没喝,人是没法活的。他们料定贝尼托和嘉 莉茜娅是往山里逃了。他们派人去追了一周,结果啥也没追到。   “过了一年多,这事就慢慢被人忘了。恩里克的窑子关了门,窑姐们都跑光 了。镇上的麻风子都已经抓完,除了贝尼托和白莲花嘉莉茜娅,其他逃到山里去 的也都给抓住了。省里来的那个大夫专员押着最后一批麻风子走了。又过了半年, 镇长堂?波特罗死了。我原来的东家堂?比达尔也害病死了。堂比达尔的儿子是个 花花公子,住在省城。堂比达尔死后,他回到家里,把所有家产都卖了,听说跟 一个有夫之妇跑到欧洲去了。不过这倒是便宜了我,我向人借了钱,把这条船买 了下来。   “镇上没人再提白莲花嘉莉茜娅。除非是在酒馆里,有哪个外来的醉鬼吹牛 说在什么地方有个怎么怎么样的大美人,那人家就会跟他说:‘你没见过白莲花 嘉莉茜娅。’”   “有好长时间,我只当贝尼托和白莲花嘉莉茜娅死了,还为他们祷告过。可 是我心里却还是一直惦记着。在我心里,白莲花嘉莉茜娅还是以前的样子,还是 她在窑子门口被人扒得一丝不剩的样子。我觉得白莲花和贝尼托都还活着。兴许 白莲花得的不是麻风,只是其他的病,因为恩里克窑子里别的姐儿没一个查出是 麻风的。我越想,心里越放不下。我一定得到岛上去亲眼看一看。要是他们死了, 那我就给他们收尸。   “就这么着,我挑了个不好的天气,一个人驾着船出海。那座岛周围有暗礁, 船进不去,我就下了锚,划着小船上去。岛上有个小房子,要是贝尼托和白莲花 还活着,肯定就在房子里。我上了岛,把小船拖到沙滩上。我正要上山,就看见 贝尼托拿了把鱼叉走了下来。他还活着!   “我说:‘贝尼托,你还活着!白莲花嘉莉茜娅怎么样?’可是贝尼托手里 攥着鱼叉,不让我靠近。我说‘贝尼托,我给你送来了吃的,可你为什么拿鱼叉 指着我?’贝尼托终于开口了,他对我说:‘嘉莉茜娅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安宁 了。你走吧,马提亚斯。’   “我不相信贝尼托说的话。他越是不让我靠近,我越是觉得嘉莉茜娅没死。 我说:‘贝尼托,让我看嘉莉茜娅最后一眼吧。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让我看她 最后一眼吧。能看她一眼,我就死心了。要是她死了,那你就带我到她坟上去看 一眼吧!’   “可是贝尼托用鱼叉指着我说:‘不行,马提亚斯,你对我们的恩,我下辈 子再报,但是只要我活着,什么人都不能打扰嘉莉茜娅。现在,我这辈子要说的 话都已经说完了,你走吧!’   “我气极了,骂贝尼托是个混蛋。我对他说:‘我不要你下辈子还我!你什 么都不欠我的!你就自己一个人烂在这个岛上吧!我每个月都给你送食粮来,让 你活着,不让你饿死。就算我自己的老婆孩子挨饿,我也不会让你贝尼托饿死。 我要让你一个人在这个岛上烂一辈子!”   马提亚斯?费尔南德斯老爷子停下来,显得有些累了。   “你真觉得嘉莉茜娅没有得麻风病?”我问。   “哪能啊,”老爷子说,“她胳膊上和腿上……我亲眼看见啦。”   “从那之后贝尼托就再也没离开过天堂岛吗?”我问。   “我倒要看看我和贝尼托是谁比谁的命硬。”老爷子说。说完,他在床上躺 了下来,怀里抱着喝空了的啤酒瓶子。   我走出船舱,已经是黄昏时分。奇格特镇的港口就在眼前。落日给港口的建 筑涂上了一层金色。窗户玻璃上反射着阳光,乍一看就像着了火一样。一艘大船 正在引航船的带领下缓缓的往港口内行驶。我想着天堂岛,想着瘦小干瘪却目光 如鹰的贝尼托?冈萨雷斯,想着嘉莉茜娅――头发乌黑,皮肤洁白,赤身裸体, 站在一群男人中间。   接着我想到了那张夜晚中的天堂岛的照片。我也许永远没机会拍摄这张照片 了。现在,那张照片不再是凄凉而诡异的,相反,一片片的墓碑发出深蓝色的荧 光,显得又神圣、又漂亮。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