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遇害者   于怀岸   我见到了却又失去……   ——博尔赫斯   我坐在教室最角落里,心里充盈起一股甜蜜的忧伤:天啦!我看见你坐在讲 台下课桌间的椅子上,被一群同学簇拥着。他们围着你叽叽喳喳,问寒问暧,说 长道短,讲这讲那。他们像跟你很熟稔似的。你半仰着脸,端庄地坐在那里,脸 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疲惫里透着淡定,透着亲切和距离。你像一位职业教师,但 不像是他们的班主任或者任课老师。他们也不是我的同学,我不认识他们其中的 任何一个人,他们也不认识我,他们看我的目光很冷漠。我知道你不是一位教师,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又怎么坐在这间陌生的教室里?我想不通,也就不 去想了。我专注地看着你,其实我们并没离多远,只隔三四排课桌,我能够看清 你耳朵边的绒毛。你看起来多么年轻啊,你的脸是那么的光洁,那么的红润,你 不是快四十岁了吗,怎么看起还像二十岁的姑娘家呢?我记得你的脸上有很多痘 痘,我抚摸过它们的,亲吻过它们的,现在我连它们的遗迹都找不到!你穿着一 件深绿色的职业装,下身是一袭长裙,这样的搭配也只有你敢穿,也只有你才能 穿出典雅和高贵!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是这身打扮,那天你是去赴一个什 么商务晚宴,天晓得我是怎么窜到那家高级酒店里去的。我在二楼等电梯时,电 梯一停住,我就一眼从那部老式电梯的栅栏孔里把你挑出来了,其实那时你也像 今天一样被众人包裹其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卓尔不群,看到你的高贵。我进去 后,你向我点头,微笑,像相识多年的熟人或相离多年的邻居一样,礼貌而矜持。 从那天起我就爱上了你,我总是纠缠着你不放,我记得你为了躲我半年前就去了 美国,我还接到过你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害得我从楼上跑去弄堂时还崴了脚。我 从书包里拿出一束白玫瑰,这束白玫瑰还是半年前听说你要到美国去时买的,那 天等我赶到码头,轮船已经开动了,我只看到你使劲地向我挥手,跳起来叫着我 的名字。半年了,这束花竟然没有枯萎,也没有暗淡,甚至没有失水,还是那么 鲜艳,那么饱满。我把花束放进书桌屉里,两手伸进去数,开始是九朵,再数是 九十九朵,第三次数是九百九十九朵,我总也数不清。我把花束取出来,放进书 包里,再取出来,又放进书桌里。我两手机械地动作,脑子里盘算的却是如何把 他们送到你的手里。是现在送,还是等你离开教室,我再追出去送给你?现在送 可能还好一些吧,我想,反正那些同学既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要是追出去 送让被认识我的老师或同学看到了,反而更麻烦,特别是让那个政工处主任看到, 更是不得了——我刚刚才从他的魔掌里逃出来呢!我正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时, 看到你站起了身,我也赶快拿起花束,起身,向你走去。我看到你回过头来,对 着我莞尔一笑,用目光示意我坐下来。这时同学们都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我坐 下来。你走向讲台,打开讲义,开始给我们上课。你说:“我是你们新来的英语 老师,我们现在开始上课了。”你说话的时候眼光是看着我的,我能感觉得到, 但我却突然羞涩地低下了头。我不敢迎接你的目光。   你的突然出现已经太让我惊喜了,现在又要做我们的老师,让我能够天天看 到你,我感觉我的心脏都快承受不住这个惊喜,嗵嗵嗵地狂跳,跳到嗓子眼里了。 而在这之前的上午,我的心情却糟糕透顶,身体受尽折磨,还险些丧命。我被牵 扯进一桩谋杀案了。今天早上,我迟到了,没进教室就被政工主任叫住带进了政 工处。我向来就不喜欢这个满脸横肉长相丑陋粗俗的男人,我记得有一年我还跟 他打过一架,差点被学校开除了。他找我,我知道就不会有什么好事,我很不情 愿地跟在他后面走。他把我带进办公室,我看到那里面还坐有两个穿四兜中山装 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这两个男人均长相丑陋,比政工主任还丑陋,一个长的是 张牛脸,另一个长的是张马脸。看到我进来,牛脸干部站也没站起来,就坐在椅 子上粗声粗气地问我:“你是于同学?”我说我是。马脸干部也没起身,说: “你晓得学校最近有什么传闻吗?”我说我听到过一些,然后我就说哪个男老师 跟哪个女老师勾搭上了,我也是听来的,说的有声有色。但我没有点名是哪个男 老师和女老师,其实我说的是政工主任,他跟我们学校的一个历史老师有一腿人 皆尽知。政工主任冲过来踢了我一脚,说:“正经些,像个学生吗你?他们可是 上级派来的同志,说话要注意政治。”牛脸干部提醒我说:“听说你前几夜去过 新大桥下面的荒滩?”我连连摇头,说:“那我更不敢说了,那是迷信。”牛脸 和马脸干部都鼓励我说,于是我就说这几夜学校里传闻鬼叫得厉害,一到半夜, 四周就会响起凄惨的鬼叫声,闹得人心惶惶议论纷扬,很多男生女生都不敢住宿 舍,投亲靠友住外面去了。政工干部说:“讲你前天晚上看到的。”于是我又接 着讲,说前晚半夜里我被鬼叫声吵醒,想循鬼叫声去探个究竟,我爬起床出了宿 舍,发现鬼叫声不在学校里,而是从学校围墙外的新大桥方向传来的。我出了校 门,往新大桥走去。我来到桥底,看到那个鬼,他正坐在一块荒滩的蒿草里。从 背影看,他是一个佝偻的老头儿,他的背弯得像一张弓,肮脏、邋遢,隔一丈多 远我都能闻到他身上发出的腐败的恶臭。但我没看到他的头,更没看到他的脸, 我只看到他不是在嚎叫,而是在抽泣。我从未看到过一个人哭得那么伤心,也没 有的听到过一个人哭得那么大声——他的哭声很大,我估计传几里远没问题,难 怪吵得我们学校的人睡不着。我知道他不是人,是个鬼。因为这时我发现了我不 是看不到他的头颅,而是他没有头颅。奇怪,他的哭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我 默默地在他的身后站了几分钟,我不想打扰一个哭得那么伤心那个凄惨的鬼,一 会儿后我就走开了。我说完后,马脸干部说了声很好,牛脸干部问我后来呢。我 说我回校后就睡了,后来我就打瞌觉了。政工主任很严肃地给我介绍牛脸和马脸 干部:“这两位同志是上级派来的,负责调查一桩失踪案!”马脸干部马上站起 身打断了他的话,说:“不,已经确认了是一桩谋杀案。”他接着说,几十年前, 他们的一位地下工作同志从外地调来我们这所学校工作,当然是表面的工作,他 实际是要负责这一带地下工作网络的指挥和搜集、发送这一带敌方的情报,但几 十年过去,他却一直没到学校报到。牛脸干部插话说,那时我们仨人都在这所学 校工作,他来了我们就是他的手下,归他领导,他也没有跟组织联系,组织找了 他几十年也没有任何他的踪迹。最近他们才调查出他在来这里的路上,走到快进 城的新大桥下遇害了。他的尸骨已经找到了,但没找到他的头颅。当年他是从很 遥远的北方调过来的,他过来之前在那边身份就没有暴露,这就是说他不太可能 是被敌方杀害的,而是死于意外事故。这就让我们的调查无从下手。说到这里, 他从随身背着的小挎包里拿了一张照片,问我看到的是不是这个人。我接过照片 看,照片既不是一个人的全身像,也不是大头贴,而是一具人头骷髅!我把照片 还给他,说那晚我没看到他的头,无法判断是不是他。政工主主任粗声粗气地说: “一定就是他,那是我们的同志的冤魂在控诉呢!”“对,我们一定要替死去的 同志伸冤!”牛脸干部也虎地一声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说,“据我们的初步调 查后判断,此同志的遇害跟这所学校有密切关系,他一定是被这所学校的人出卖 的,而且凶手至今还在这所学校里隐匿着,我们一定要把他挖出来。”我反驳道: “既然他的身份并没有暴露,别人怎么出卖他?”牛脸干部训斥道:“现实是没 有逻辑可讲的。”马脸干部和政工主任都很赞同他的话,异口同声地说:“就是, 逻辑是个最不可靠的东西。”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们开始那个试验吧,” 政工主任用征寻的口气问牛脸干部和马脸干部,他语气肯定地说:“我估计凶手 就是他了!”看到牛脸和马脸两个干部点了头,政工主任动作极快地一手抄起办 公桌上的一个约五寸高的玻璃杯,屁颠颠地往外跑了出去。马脸干部右手伸进左 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粒锈迹斑斑的子弹,他在手心里掂了掂,然后手 掌一偏,子弹自由落体到桌面上,连续蹦跳了好几下,发出清脆的一串啪啪的声 响,直到政工干部端着满满一玻璃杯水进来时,它才安静下来。牛脸干部和马脸 干部对视了一眼,同时看着政工主任,政工主任明白他俩意思,清了清嗓子,指 着桌面上的玻璃杯和子弹说:“于同学,你听好了。这个试验我们全校师生都做 过了,你是最后一个做。你只要把子弹丢入杯子里的水中,要是子弹和水没有反 应,你就是无辜的,要是子弹在水里变绿,并且发出莹光,我们的那位地下工作 者同志就是被你杀害的,你就是凶手。”我想我怎么可能是凶手呢,我杀没杀过 人我自己最清楚,我连鬼都不怕就是因为我内心里没鬼。我抓起那粒子弹,我觉 得那粒子弹像附在磁铁上一样,被吸住了,很沉很黏,我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用 了很大的力气才抓起它,一旦抓到了手里,它立刻就变得很轻了,像一小团药棉 一样,毫无重量。我把子弹投入玻璃杯里,玻璃杯里的水立即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仿佛我投进去的子弹是烧红了的,有很高的温度。我看了一眼政工主任、牛脸和 马脸干部,他们一律一脸严肃,声色不露地盯着玻璃杯。这时我听到更大的滋滋 声传来,玻璃杯里的水在沸腾。突然,外面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起来,房间里一 下子暗下来,一团漆黑。黑暗中传来拉灯绳的啪嗒声,传来政工主任粗鲁的骂声: “他妈的,停电了。”他的骂声未完,房间又骤然亮了起来。是一团绿莹莹的亮 光。那粒子弹不仅变绿了,还发出了莹光!我一下子懵了。牛脸、马脸和政工主 任却兴奋地高叫起来:“就是他,他就是凶手!”他们仨一齐向我扑来,一下子 就把我扑倒下地,并死死地按住了我。他们把我提起来时已经反剪了我的双臂。 我申辩说我不是杀人犯,他们不由分说就把我吊了起来,政工主任剥光了我的上 衣,准备拷打我,牛脸和马脸干部搬来了办公桌,也准备审问我。他们要我交待 杀害那位地下工作者的全部过程和细节,更要我坦白杀害他的动机。我挣扎着, 气愤地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政工主任一直恨我,他肯定是在玻璃杯里添加了 化学物质,才会使那粒子弹变绿、发光。我的申辩招来了政主主任一阵激烈的鞭 打,痛得我失声尖叫起来。我又质问牛脸和马脸干部:“你们的同志遇害多少年 了?”马脸干部转过脸问牛脸干部:“至少有二三十年了吧?”牛脸干部愣了一 下,说:“大概是吗,具体哪年我也不太清楚。”我笑了,说:“我今年才十七 岁不到,他遇害时我都还没有出身,我怎么可能是谋杀他的凶手。”政工干部走 上前来狠狠地抽找了我一鞭子,呵斥我说:“现实有逻辑可讲吗?”痛得我再一 次尖叫起来。牛脸和马脸干部也走过来抽打我,问我:“到底交不交待?”我不 说话。看到我负隅顽抗,拒不认罪,政工主任、马脸和牛脸干部三人耳语了几句, 他们边说边哈哈大起起来。笑完,政工主任走上前来,先给了我一鞭子,然后狞 笑说:“你认不认罪?”我依然说我没杀人。这时他的两只手凑过来,从我小腹 上抓起我的皮带扣,把我的皮带解开了。他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裤子 褪了下去,连内裤一起褪到了脚裸处,我一下子全身赤裸裸了。一股巨大的羞耻 感令我紧紧地夹住双腿,可这是无济于事的,这样的努力什么也掩藏不了,我的 性器还是暴露无遗。政工干部用折成一个随圆型圈套的皮鞭拔弄着我了无生趣的 性器,他边拔弄边嘲笑我说:“他妈的,小鸡鸡都没长大毛就知道想女人了。” 牛脸和马脸干部哈哈大笑起来。政工主任又对着牛脸和马脸干部说:“我晓得他 想的是哪个女人,就是我们学校新来的那个女老师。”然后他大声地说出了你的 名字。“那个呀,那个呀。”那两人点了点头,似乎他们也认识你,然后他们仨 人同时爆发出一阵更加放肆的浪笑声。笑得那么地龌龊,那么地恶心。我听到你 的名字从政工干部那么粗俗地口里说出来,而且被那两个更粗鄙的人嘲笑着,我 生气极了,我的脖子顿时粗了一圈,喉咙里像有把铁刷子在刷一样,我使劲地嚅 动喉节,积攒了一大口唾沫,奋力地向那三个人吐去。我的愤怒立即招来了一阵 更猛烈地鞭打……   现在,我坐在教室里,我的心里快乐极了。外面春光明媚,千阳灿烂,我的 心情已阴霾散尽,万里无云。我记不起是怎样从政工处逃出来的,我只记得他们 在抽打我时那粒子弹发出的绿光突然熄灭了,房间里一团漆黑,后来他们就走了。 我不晓得他们是哪时走的,我晕过去了,更不晓得是谁把我放下来的,我也不记 得暴风雨是什么时候停歇的,太阳是哪时钻出厚厚的乌云层的……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看到你了,你就在距离我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我有一个预感,等下课 了我们一定可以地一起。这时你介绍完自己了,换成一口流利的英语讲课。我一 直是学俄语的,英语一句也听不懂,但这并不影响我快乐的心情。能听到你说话 声我就感到无比高兴,哪怕就是鸟语,只要是你说的,只要你在这里,我就高兴。 我又把那束玫瑰拿出来,放在课桌里数,我还是数不清它们,一会儿是这么多, 一会儿又是那么多,我的心里想着你,我的耳朵听着你,我怎么数得清它们呢? 但我的眼睛却不看你,我怕跟你对视上,我在心里想你就够了,特别是你在我面 前时,我却在用心想你,这让我充满幸福感。我的眼睛看着窗外,那里有一片草 地,草地外有几棵樟树,我看到有一只鸟飞过,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只鸟飞过, 再过一会儿,跑来了两个小女孩,他们在草地上跳房子。我认识那两个女孩,她 们一个是瞎子,另一个是瘸子。她俩玩得很开心的样子,蹦蹦跳跳,欢乐祥和。 那两个女孩跑开后,窗外传来了一阵歌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   歌声散后,下课铃响了。你合拢讲义,把它放进一个手提包里,但你没有快 步抢先同学们走出教室。而是将身子紧贴着讲台不动,让同学们先走。我知道你 是在等我,我也不动了。一会儿,教室里空了,就剩我们俩了。我们对视了一眼, 然后你拿起讲义,夹在腋下,出了教室。我也快步地从靠近我课桌的那道后门出 去,撵你。我出了门,看到你站在走廊里没走,就快步追你。我跑了几步,突然 想到那束白玫瑰忘记在课桌里。于是我又踅身,想跑回去拿。刚转身,我听到你 喊我:“别去拿了,我喜欢的是红玫瑰,告诉过你多次,你老是忘记。”我的脸 一下红了,烧得脖子根也红了。于是我又踅回身,快步撵上你。我们一起往外走。 我们走到教学楼出口的廊柱时,我看到政工主任,马脸和牛脸干部站在台阶下不 远的操坪上,他们三个人站得很开,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他们手里拿的不再 是鞭子,每人手臂弯里套了一圈绳索,似乎是想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我。他 们那一副凶煞恶神的脸,令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地往廊柱后面躲闪。这时 你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扯了出来。你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拉着我一步一步 地下台阶。那三个人也一步一步地向着我们逼来。你昂首阔步,大无畏地拉着我 向那三个人迎去。我也抬起头,挺起胸,紧紧拉着你的手,靠着你的肩,向前走 去。那三个人看着我们无畏地走来,反而定住了。我想他们是被你的气势镇住了 吧。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一直走出校们,我觉得心里非常地踏实,以至于我都没 想到要回头去看看那三个人是一副怎样错愕的表情。   我们一直手拉着手向前走。一开始,我觉得你的手很冰凉,我像握着一条刚 从水里捞出来的鳗鱼一样,渐渐地,你的手温润起来了,再后来就热烘烘的了。 你手心里出汗了。我们往你的宿舍里走。那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路,我感觉我们走 了很久很久,但我并不感觉到漫长,我甚至想就这样走下去,永远都走不到那就 更好了。我们出校门时还阳光灿烂,半途上就落日辉煌,等你说前面就是你的处 住时,已经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了。我们穿过一条不宽,显得冷清的街道,走上人 行道,再上了几个台阶,来到一栋平房的屋檐下,你说:“到了。”你挣脱了被 我握着的手,从包里拿钥匙开门。我从来没到过这里。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住这里 的,你住在城中的某幢高屋楼房的二楼,我去过那里找你,这里这么冷静,应该 是郊区了。乘你开门时,我特意观察了一下这栋平房,我要记下来,便于以后来 找你。这是一栋长排的平房,一溜儿不少于几十间房,因为我看到了几十扇门。 我又看了一眼你的房门,没有门牌编号,我需要寻找它的特征。我从右边数过了, 它是第四间房,因为靠右最外边是这栋平房和另一栋平房组成的一个院门,可以 想象后面应该有一个院子。你打了开了房门,回过头叫我进去,我跟着你进了房 间。房间靠窗台的书桌上亮着台灯,发出橘红色温柔的光芒。这是一间跟普通酒 店或旅社差不多的单人房,有大衣柜、木床、桌椅、书橱,还有一个卫生间。整 个房间被你布置得洁净、温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你从衣柜里拿出一套 衣服,去卫生间里换,我在台灯边的椅子上坐下,翻看桌面上的书。全是外文的, 我没一点兴趣。我听到卫生间里水笼头哗哗地响,你在冲凉,好一阵子不会出来 的。我百无聊赖,拉开厚厚的天鹅绒布窗帘。后面果然是一个院子,有一个很辽 阔的天坪,四方四正,有上千平米吧。离你窗台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口我们 这座南方城市很少见的天井。井台还围了栏杆,是怕小孩掉进去。井台上有一个 老人正背对着我低头汲水。他佝偻着腰很吃力的样子,似乎双手正在用力从幽深 的井底里提水上来。他的头勾得太低,看不到,仿佛掉进了井里似的。我突然心 里一动,觉得他的背影太眼熟了,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这时我听到你打开卫生间门的声响,我赶快拉上窗帘,双眼转过来看你,我 的思绪也被你吸引了过去。你换了一套黑色连衣裙,长裙曳地,丰腴性感。你太 美艳了!我忍不住起身迎向你,一把搂抱住了你。你没有挣扎,没有推拒,只是 转了一下身,使我的正面拥抱你变成了从后面搂抱了。你吃吃地笑着,问我: “这身裙子好看吗?”我没做声,更加放肆地搂紧了你,亲吻你的耳垂和脖子。 你扭动着身子,好像很痒一样,笑得叮叮当当的。我下身刚刚有反应,突然想起 政工主任和那两个调查者牛脸和马脸嘲笑我的话,一股羞耻感涌了上来,我心里 一下子非常难受起来,把抱起你甩上床的勇气丧失殆尽。我就那着抱着你,既不 愿松手,也不敢更进一步。一阵后,我听到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刚才照镜子, 发现我的头上有几根白头发了。”我说:“没有吧,你又不老。”你更加伤感地 说:“有了,我刚才看到了,我老了,我好害怕这样老去!”你一下情绪低落, 掰开我紧箍着你小腹的手,牵着我来到台灯边,你坐下来,说:“你帮我把白头 发找出来,拔掉它们,好吗?”我把台灯移过来些,拔弄起你浓密的头发。我找 到了一根闪闪发亮的,拔掉它,没几下,我又找到了一根,再拔掉它。没多久, 我一口气就拔掉了十多根白头发。每拔一根时,你都好像很痛,浑身强烈地痉挛 一下。我在你的鬓角找白头发时,我一下子震惊了。我看到你的眼角挂着一滴硕 大的泪珠,那颗泪珠不仅大,而且张力十足,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它晶莹剔透, 像个放大镜一样,放大了你眼角的鱼尾纹,那些纹交错纠缠,沟壑纵横,我不忍 心再找下去了,对你说:“没有了,一根了找不到了。”   然后,我俯身下去,吻住你的那滴泪水。   你问我:“饿了吧,我带你去吃晚饭。”   饭就在街对面的一个小餐馆里吃的。我俩的胃口似乎都不错,你吃了两碗米 饭,我吃了三碗,我们把一大锅胴骨吃得精光。桌子上堆了两堆小山一样的骨头。 从餐馆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一辆车,路灯昏暗,忽明忽暗, 长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漫天飘飞。我说送你回去,你说不要,让我赶快回 校或者回家去。我就站在餐馆门口,看着你回去。我看着你提着长裙小心翼翼地 过了街道,看着你走上台阶,看着你走进平房屋檐下,看着你开门,看着你进房, 突然一下,你像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里,不见了。我的心倏地紧了一下,一股 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腾而起。这时我突然非常后悔为什么不亲自送你回去呢,我意 识到了我很有可能已经失去你了,于是发疯似的拔腿就跑,往对面你的房间冲去。 我三窜两窜就到了你的房门口,拍门,没有动静,高声地喊你的名字,还是没有 回应。你刚刚进房,不可能听不到,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敲错了门,看了一下,是 从右边大门那边数过来的第四间。很短的时间内,我已经拍了几百次门,喊了几 百声你的名字,即使你不是第四间,而是第一间或者第十间,也应该听得到。街 对面好几十户人家已经被我吵醒了,纷纷推开窗探出头来对着我叫骂:“让不让 人睡觉,吵死啊!”楼上还有一个老头子对着我扔来一个空酒瓶,嘭地一声落在 我脚边,差一点就砸中了我的脑壳。奇怪!这栋平房就像座坟墓一样,死气沉沉, 没有一个人开门出来嫌我吵他。我知道就是把每一扇门都敲碎也无济于事,一屁 股坐在这间不知是谁的房间的门坎前,想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你。突然,我想起了 你房间的窗子后面有一口天井。我立即起身往那个大门口跑去。还好,大门一推 就开,我没遭遇任何阻拦就进入了院子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口天井,更让我欣 喜的是,正对那口天井的那个窗子发射出一团橘红色的光晕。你的窗口亮着灯, 你还没睡。我快步跑到窗台下,踮起双脚往里瞧,我看到你了。你正在台灯下埋 头看书,一头瀑布似的秀发遮盖了你的脸,我敲响你的窗子,吐着舌头对你扮鬼 脸,你抬起头来,我大吃一惊!那不是你。这个身材和脸型都像极了你,穿着同 你一模一样衣服的女人不可能是你,她比你苍老,比你腐朽,她的脸上爬满大块 大块的暗斑,肌肉已经松驰、耸拉、下垂,她至少四五十岁了,这时我再看她的 头发,已经花白了不下三分之一。她也不认识我,看我的目光很淡漠,嘴角微翘, 对我扮鬼脸的俏皮充满不屑和厌恶。我赶紧缩回踮起的脚尖,把脑壳溜到窗台下。 我看到隔壁的窗口也亮着橘红色的光芒,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又去那个窗口睢。 我看到你了!这一次我坚信我看到的是你,错不了,那就是你。你坐在床沿边地 擦雪花膏,虽然双手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我看到你的头发是漆黑的,你的额头是 光洁的,她不可能不是你。我大声地叫你的名字,你愣了一下,松开双手抬起头 来,我看到了那张脸,吓得立马缩回了脑壳,她不是你,那是一个比前一个更苍 老的女人的脸,满脸皱褶如同枯树老皮……我失望地退回到井台边,这里我发现 每一个窗子都亮着同样的灯光,我告诫自己不要气馁,一鼓作气地偷窥下去。我 一连偷窥了所有的房间,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每一间房间都跟你的房间一模一样, 窗帘一样,台灯一样,书桌一样,木床一样,被子一样,甚至连书橱里的书脊也 一模一样,每一间房里的女人都十分像你,身材一样,穿着一样,脸型一样,神 态也一样,但她们都不是你,她们一个比一个更老苍,最后一个老得她的头颅跟 一具骷髅完全一样。她要不是还能动,就是一具死去了千年的木乃伊的头颅。我 无比失望地退回到院子中央,对着那排窗口张望,我看那些窗口的灯一盏一盏地 依次熄灭,或者是那些女人们一个一个依次地把窗帘拉上了。   我想我不可能再找得到你了,我的眼泪一下出来了。这时我看到晚上在你房 间时看到的那个老者,他又在井台上汲水。我走过去向他打听你的住处,我想他 应该是这里的门房,他肯定知道你的住处。我走上井台时,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转过声来。他没有头,我突然醒悟过来,他就是那个遇害者,那个牛脸和马脸在 调查他的死因的地下工作者,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想到了上午受到的 耻辱,语气有点不友好,嘎嘎的。   他好像不在意,说:“你是来找那个遇害者的吧?”我没听明白他的话,以 为他说的那个遇害者是他自己,但我听出了他的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我问 他:“到底是谁谋杀了你,害得我差点替他们背黑锅?”   他长叹一声,“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顿了顿,他又说, “你爱上了什么,最后都会被它谋杀掉。我就是被他们谋杀掉的。”   我问:“他们到底是谁?”   他说:“就是那三个人。”   我点了点头,似懂非懂,说:“我知道那三个人是谁,当年他们奉命秘密处 决了你,现在又奉命调查你的死因是吧?所以你的遇害只会是一个谜,永远解不 开。”   他不做声,我看不到他点头还是摇头,但看到了他的胸脯在起伏,他激动起 来了。我赶快转移话题,问他知不知道你的住处。   他说:“你要找的那个女人早就死了。”   我愤怒地说:“你胡说,我刚刚还跟她在一起吃晚饭。”   他说:“不信我带你去看吧。”说完,他就往前走。我当然不信,但我止不 住想要见到你的念头,我想他也许是开玩笑,说不定他能带我去你那里呢。我跟 在他后面,穿过空旷的院坪,一直来到一个门楼的进口,那里面黑漆漆,他一进 去就不见了。那个进口像坟墓口一样阴森森地冒着寒气,我一下子感到无比的恐 惧,不敢进去了。黑洞里传来那个人的声音:“你进不进来都已经是一个遇害者 了。”我更不敢进去,退回到院坪里。这时我想到你也许真的死了,我刚刚窥视 过的那些房间里的每个女人都是你,最后的那具骷髅也是你,你也许是被一种可 怕的魔法诅咒了。可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只有我活下去才能找到解除魔 法的方法,才能救活你。于是我往院门口跑去。我跑得很快,每个窗口都在快速 地往后退,跑了很久,跑得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明明看到院门就在前面,可这 排平房好像在无限延伸,我跑不到院门口,我想我跑错方向了吧,我又踅身往后 跑,还是一样。四个方向我都试了,每个方向明明看到院门就在前面,可我就是 跑不到那里,出不去。我想起窥视时看到每一个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明白了 这里是一个迷宫,我永远都出不去了,我被囚禁在这里了。我绝望地一屁股坐下 地,我再不想跑了。我看到天色即将亮了,东方有了一抹鱼肚白,但风却更大起 来,吹得我身上的头发和胡子哗哗啦啦响——在跑动的时候我已经挥霍掉了很多 年时光,我已垂老,奄奄一息,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遇害者了……   2011-5-7下午毕于湘西灵溪河畔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