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米虫   作者:心薇   1   公园里,水边的杨柳交抱缠棉,太阳花照得心里暖洋洋的,有人临风而歌, 有人蹓鸟下棋,也有人用胡琴拉出欢快的旋律,春色绿意流淌在公园里的每处角 落里。她在凉亭外的石凳上坐着,享受着柳荫下的清凉,见到一块参加晨舞班的 阿兰迎面走过来。   “最近忙啥子呀?”   “儿子回来,每天三餐饭加宵夜,都得伺候这个小祖宗,累阿。”   “他难得回来一趟,累也值得呀。”   “这次算他有点良心,回来就塞给我一万块钱,说给我当零用。”   这话说的人没上心,问的人倒真伤心了。她儿子洋洋被调到香港   工作,一年回来两次,或许是童年阴影,儿子的性格有些阴阳怪气,难得回 来也不见他对她嘘寒问暖几句,吃完饭就躲进房间,半天不肯出来,只能从门外 听见哔哔剥剥的计算机打字声,好不容易同桌吃饭的时后,儿子老抱怨着香港物 价惊人,光涨物价不涨工资,弄的他连去酒吧放松一下的娱乐都得舍弃了。   那还有给她零用钱的意思,以前是养儿防老,现在养儿不啃老已经   是幸运了。   女儿呢?她吐出一口长气,心像被地震后的瓦砾压得密密实实的,   有如千斤压顶,女儿嫁了个不事生产的老公,眼巴巴盯着家里的粮食,只进 不出,闹心阿,闹得厉害,那感觉就像老鼠卡兹卡兹的把她当奶酪片咬着,每咬 一口,浑身上下就像裂开般的疼。   那些咬痕有些红肿分明,有些仍是疼痛难耐,为了顾及女儿的面子,还不能 使劲搔抓。她气女儿不孝,女儿从小乖巧听话,却为了她正眼不愿瞧那男人一眼 而和她喳呼瞪眼大小声了好几回,她自然也没吐出什么好话,母女相残,两败俱 伤,那只米虫却依然神闲气定,像个没事人般隔岸观虎斗,每天照样吃饱睡足, 油光水亮的惬意度日。   她更气女儿傻,人家明摆着给她养,她居然就这么贴心贴肺的把什么都无私 贡献了,她不懂女儿碰上这只米虫脑袋怎地就变得完全不灵光,连基础的判断能 力都没有。   夜里她坐在床上,觉得自己特别脆弱,甚至希望太阳明日别来屋里点灯,晨 鸟也别在阳台上啾啾的扰人清梦,她就可以不用醒来,去和那张丑脸对视,听他 呼噜呼噜像水牛一般吞咽着稀饭,五碗,整整五碗,有时她故意装头疼,也不愿 和他同桌,米虫可不是光吃饭,他吃的是女儿的皮,女儿的肉,最后开始啃女儿 的骨头,米虫就像她牙缝的一条菜屑,欲除之而后快,却总是黏口,十分难受, 最后泛黄溃烂,成了蛀光她一口牙的关键。   想到这,早晨的琴声没了,欢快没了,阳光的热气也没了,她的心   事让整条巷子大白天就沉默了下来,黯淡而无光。   2   王坤一直是儿子心里一块无法抹去的阴影。   王坤在一个部门当文员,职级是最卑微的,薪水拼凑着勉强维持一家生计, 王坤的脾气坏,一点小事就可以看到他眼里的血色一点一点的红起来,等到眼球 已经完全被浓浊的红色漫过去,就表示有人要遭殃了。他对待儿子尤其严厉,问 儿子功课做完没?儿子因为害怕,回答迟了些,他冷不防将碗咚地一放,筷子啪 地一摔,就狠很抽了儿子一耳光,儿子被打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压着喉咙嘤嘤的 哭着,王坤回头狠狠的瞪了女儿一眼,“妳要跟妳哥哥一样脑袋进水科科不及格, 以后家里就不煮你们的饭,我拼死拼活赚钱,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做饭筒。”   王坤发起脾气来说辞就特别煽情,跟什么剧本上写得一样,但不失   为讲出了一部份的事实。   王坤有哮喘病,人一累就喘起来,凸着两颗吓人的眼珠子,脸色青里   发白,这时他就像在大火热镬里蒸腾好久的肉包,连皮带馅的炸开,喷溅出 来的肉汁像子弹一样,炸得身旁的人七零八落,脾气变得特别坏。他嫌她从学校 代课回来迟了,耽误了晚饭时间,其实只是想找个发泄的出口。她一进门还没回 神,就听到匡当匡当的锅碗瓢盆对着她劈头盖脸的砸过来,本来只是有些警告的 意味,后来砸出兴头了,那些物件就结结实实的在她皮肤骨骼上落下了一阵又一 阵的疼。   王坤不许她有私人时间或朋友,偶尔有同事朋友打来家里,王坤接   起电话不分男女,一律说她不在,两人为此不知道争吵过多少回。   “你怎么连我的交友自由都要限制?”   “人家要看了妳为这种事跟我闹,还以为是妳那个情郎打来的。”   “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   “女人家就该以家庭为重,让妳去工作可不是为了让妳出去招蜂引蝶。”王 坤冷哼了一声。   为此她经常规劝女儿,婚姻像座围城,里头的人拼命想出去,外头   的人死命想攻进来,别傻傻交第一个男朋友就嫁了,货比三家不吃亏,等心 里百分百踏实了再说。女人在婚姻里吃了亏,那就像被往死里逼,没什么活路可 退了。   好不容易,王坤去世后孩子都拥有了稳定的工作,以为总算云开   见月,熬出头了,却作梦也没想到,女儿挑来拣去,对那些交友市场上摆的 有房有车,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视而不见,却挑了个歪瓜裂枣的货色,嫁了个吃 软饭的。   家门不幸呀,有时后她甚至自怨自艾的想,女儿这是不是摆明在欺   负她?王坤若还在世上,女儿还会惧爸爸三分,不至于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来。   3   在那个疏疏朗朗的午后,她看见一个骨架粗大,皮肤黝黑,留着短直发的男 人站在女儿身后,手上还提着好几袋行李,女儿跟她介绍: “妈,这梁轩, 我们刚办完手续,以后他就和我们一块住了。”   这是在说笑吧,她以为女儿在讲什么外星语,她的孩子不可能这样   对待她,没有酒席,没有宴客,就这样轻贱的把自己嫁了,还带了一个男人 来住她的房子,她心里一把火就窜烧了起来,目光如电的射向男人,梁轩低下头, 又抬起头,瑟缩的看了她一眼,最后朝她点点头,他眨着一双被单眼皮包覆住, 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珠,这面相在老一辈人的说法里,就是个贼眉鼠眼的猥琐样, 最碍眼的是,男子颈项上那条如细蟒般黄澄澄的金链子,看起来简直俗不可耐。   她冷笑了一声,“既然妳这么本事,结婚都瞒住家里,就叫妳选的   男人去给妳买一套房。”   当然最后他们还是住进来了,世上的母亲都是不堪一击的,那禁得   起女儿的眼泪,这跟滴水穿石的道理是一样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当然 开头只是小菜一迭,真正的惊吓莫过于女儿告诉她,粱轩的衣厂被一把天火烧了, 把所有财产烧得精光,现在偶尔批发些衣服在朋友店里寄卖,但还有欠款要还, 所以收入经常没着没落的。   知根知底后,她就只管叫他米虫了,他姓啥名啥,不是她记不起,   而是忘不掉,那个名字就像屈辱的印记烙在心里,夜里她闭着眼睛,却张开 两只耳朵,留意着院子里任何细微的动静,有道是家贼难防,而且防不胜防,隔 天她索性把房产证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锁进银行保险柜里,女儿被爱情 冲昏头,她当然要小心谨慎的为母女俩留条后路,免得那天米虫卷款潜逃,女儿 人财两失。   她理想中的女婿,不要说有别墅宝马,金山银山,但也不能一穷二白,还得 靠女人养活。   自然还有另外一层心事,她如何和亲戚朋友解释,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女婿, 他不是礼物,而是一个秘密,一个她恨不得撕得粉碎,再一点一点吞下肚的秘密。 母女俩养着一个男人,传出去不单单只是丢人而已。她悲哀的想着,连同条巷子 见人就撒娇的小花,看到米虫上前嗅嗅便远远躲开,小花是巷里王爷爷养的一条 灰底白点的流浪狗,一个人连流浪狗都这般嫌弃,莫说是那些嘴脸现实的亲戚们 了。   家族聚会上,她添油加醋,穿凿附会的炫耀着,女婿,在城里工作,做成衣, 小老板呢,这样演绎了几次后,连假话都能变得有血有肉。此外,她更处心积虑 的不让人来家里做客,还警告米虫白天别在附近晃悠,以免被人揭穿。说她打肿 脸充胖子也好,说她撑持起不打草稿的谎言也罢,自尊这种东西是看不见也构不 着的,它长在心里最深的底处,一旦用针刺了,那是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弥补回来 的。   4   米虫的食量和他的骨架一样大,虽是狼吞虎咽,却也粗中带细,专   门蛀食上等菜色。她买的特级桃子苹果摆上桌才一盏茶功夫便人间蒸发。上 餐馆米虫的嘴也刁,净点些花雕醉香鸡,茄汁大明虾,果仁紫米卷等精致菜色。 只见米虫张开口呼噜呼噜-噗噜噗噜,那股馋样像饿上了千年,说有多难看有多 难看,女儿还不时殷勤的在米虫的碗尖上添着菜,热情洋溢的说:“多吃点,多 吃点。”   这画面让她如骨鲠在喉,就不肯再动筷子吃一口饭了,一肚子难听话就要如 潮水般涌流而出,但教书多年所培养出的含蓄内敛,让她的怒气无法在脸上直接 发作出来,再说折磨米虫便是折磨女儿,她紧咬牙根,直到知道米虫吃下去的力 气全花在那,才彻底崩溃。   她住的这栋楼是王坤爸爸给的,几十年了,墙壁薄了,隔音也脆弱,   平常夫妻俩在她面前卿卿我我,眉目传情她当做没看见就算了,到了夜里, 小夫妻激情难仰,在楼上把床板挤压的咯吱作响,一点也不遮掩,那声音水波浪 似的传过来,到最后简直是天地同震了。她坐在楼下电视机前的脸刷刷的全白了, 她走上楼,看到女儿大大咧咧挂在门把上的内裤,她用力拍着门,等了好一会儿, 米虫来开门,她看见坐在床上的女儿,头一回,她甩了女儿一耳光,也甩掉了最 后一丝忍耐心。   “妳不要脸我还要脸,给左邻右舍听见了还以为我们养了鸭。”这话说重了, 女儿被激得哭花了脸,赤裸裸无遮无挡的,什么也没穿就像发疯似的尖叫着冲下 楼,米虫脸上似乎也隐隐的浮起了五指印,他用一种尴尬到不行的表情说,妈, 对不起,就一溜烟赶去追女儿。   她走到家附近的那条河边,夜色活像一幅水墨,让小区的闹腾渐渐   沉寂了下来,桥下的河水,在月光下闪烁,时间彷佛往前慢慢的流淌着,倒 映出不愿再忆起的往事。   女人要像男人撑起一片天有多艰苦,她最能体会。当年王坤的哮喘   越来越严重,时常一口气喘不上半夜就送进了医院,这样来来回回几趟,工 作上的事就耽搁了,领导虽批准了王坤的长假,但一家人的生活担子就落在她肩 上,孩子的学费,家里的花销,王坤的医疗费,睡觉前她脑子里尽是一堆乱七八 糟的数字,醒来后那些数字在她眼前跳动得更加蓬勃,她像一只被自己的壳压垮 的蜗牛,再病再累都没有告假的权利,几次熬到经血出现乌黑的血块,半夜还在 灯下做着针线活,想多少能贴补些。刚开始她还硬着脾气,不信自己养不活一家 人,后来看孩子饿得两颊凹陷,瘦凌凌的两排肋骨根根可数,才抹下脸向亲戚借 钱,一两次还行,后来人家看到她上门,脸就垮下了,她对钱从此变得敏感,慌 张,失去安全感。   好姐妹桂花见王坤病得严重,就好心提供了个她老家的偏方,用养七年的青 面番鸭加上剖妇后的男婴胎盘,用陶锅熬煮,取其精华,哮喘便可痊愈。   她听了心里有些发毛,但眼下也没别的法子,王坤吃下去的药多到能开个药 铺了也不见好转。她先用钱买通了诊所里的护士,拜托她预留下初期胎盘,再四 处打听那有养着七年的老番鸭,最后辗转透过乡下的姨婆,兜兜转转了几趟才弄 到手。花费数月的时间金钱不算,还得熬着一夜,惺忪着双眼守着炉上的火,桂 花再三嘱咐,这汤一定要熬足八小时方能见效。   清早赶新鲜让王坤喝下,没两下就被他狠狠啐出口:“腥,比猪屎还腥。” 肉渣被吐得满地都是,她不忍心好不容易取得的宝贝就这样浪费了,便把剩下来 的胎盘重新洗净切碎,和着肉末,拌上小磨油,洒上葱花芝麻,再下锅炸成肉丸 子,竟也冒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香气。王坤盯着改头换面后的丸子汤,绞紧了八 字眉,灌了一整瓶白干,才把东西囫囵吞下肚。   这东西闻起来腥膻,但吃了两次竟明显起了作用,王坤的气息越来越顺畅, 夜里不再喘得像要归西,痰也几乎被这方子抽干了去,不出半个月就开始工作了。   只是王坤对她的感激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地便故态复萌,应酬酗酒,时不 时心情坏就打她和孩子出气,她觉得婚姻生活是她青春岁月的一座坟,她半人半 鬼的茍活着,为的是孩子和身为母亲的使命,与其说她瞧不起米虫,不如说她不 甘心,不甘心这样辛苦拉拔大的孩子,就这样配给了一个穷到掉渣,未来也将一 败涂地的男人。   5   那天以后,家里平静的像什么也没发生,女儿依旧每天从鞋厂上班   下班,她也如往常去公园散步运动,只是家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而清寂,像憋 住了一口气,却死活得撑住。女儿感觉母亲对她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用餐时间 就自己端着饭菜到房间吃,也不再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刺激她,客气而生分,若不 是那纸工作调动的公文,大约她们家的生活从此就这样过了。   她是鞋厂里的干部,因为做事麻利又有领导力,公司扩厂海外需要经营方面 的人才,就替她报了个美国管理学院的短期课程,公司负担所有费用,为期半年。   “妈,这是给您的生活费,梁轩,拜托您多照顾他。”女儿对她说。   “瞧瞧他吃饭那股狠劲还要我照顾?我看妳是给猪油蒙了心了。”   “那是因为他饿过,工厂欠下的货款,没两天讨债的人就来催,他   宁可不吃也得养活爸爸和妹妹,其实他心眼儿挺好的,就是这两年时运不济, 您若肯给个机会多理解他,您会喜欢他的。”   女儿一脸真挚的讲完,她明白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交集,就转了个话题。   “难得厂里愿意这样栽培妳,这机会别人打个灯笼都找不着的,家里的事就   甭操心了。”   女儿离开的确在她的生活里产生了涟漪和波动,她和米虫之间的空气经常   是凝结的,她尽量避着他,他在客厅她就到厨房,他到厨房她就去卫生间, 俩个人像玩起躲猫猫的游戏,若不巧狭路相逢,硬是得待在一个空间里,也是勉 强凑几句话搭着,像牙膏在尾端被挤得走投无路了,无可奈何的探出头,彼此虚 应故事一番。   她住进医院是女儿离开了几个月后的事,偶尔她腹疼,女儿给她按摩按摩   就好些了,以为情况不严重,就没上心,那天趁着日头好,在院子里晒被子 的时后,腹部却绞痛起来,疼得两条腿直打颤,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医生说她卵巢长了肿瘤,要开刀清除,护士拿来医疗同意书,她拦着不让米   虫签,坚持等儿子从香港飞来,五等亲,八等亲,米虫都够不上,或许你会 纳闷签个同意书有什么难的?她摇摇头,签了同意书那就等于是她承认了这个女 婿,将来想赖都赖不掉,女儿还年轻,难不成真让她一辈子就这样过了,总之她 打心底不愿意承认有这等 “亲属”。   隔天儿子下了飞机就赶到医院,虽说儿子老是跟闷葫芦似的,但看到他风   尘仆仆的赶来,做母亲的心里很安慰,孩子只有自己生的才牢靠,儿子是这 世上唯一真心爱她的男人。   医生偏又出了个难题,“手术过程需要备血,但血库的O型血这两天刚好用   完了,家属里有谁是O型吗?”   儿子率先开口,“我是A型。”   “我是O型。”那个声音来自米虫。   医生对他摆摆手,“那好,请跟我来。”   这真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了,她在心里咒骂不迭,这家伙怎么就不能放过   她,如今竟然还要跟她血脉相连?她顾不得儿子一脸困惑,把被子一蹬蒙住 头脸,她觉得自己这下真是吃了暗亏,有苦难言了。   手术很顺利,她昏昏然的被推回病床,麻醉才退了一半,她觉得自己轻得像 根羽毛似的,就做了个很沉很沉的梦,梦里她身怀六甲,手持古剑口念法咒,与 一眼泛青光的妖精对决,他们从城北斗到了城南,妖精回过身,知道自己无法闪 避,便昂然受了她一剑,变成了一只体格粗壮的黑色水牛,朝着她哞哞外外的叫, 接着翻开鼻孔,嗤啦嗤啦瞪着那双铜铃眼朝着她大口吃着草料。   她是被吵醒的,米虫坐在房间的长椅上呼噜呼噜的吸着面条,她冷哼一声,   要吃到外头吃,吵得人头疼。说话用了力气,伤口就隐隐作疼,是那种从体 内到表皮,由下往上的疼。   她依稀看到米虫手臂上的针孔,这是她后来想破脑袋,勉强拼凑出的因由,   若不是米虫的血在她身体里头兴风作浪,她怎么也不愿相信,和米虫的关系, 后来竟然有那样突破性的发展。   6   “您醒啦。”米虫的轮廓在眼前清晰起来,她问我儿子呢?   “公司有急事,听医生说手术成功就搭早班飞机回去了。”米虫说。   对儿子的盼望被这句话挖去了一半,心就空空落落的。   一阵尿意上涌,她觉得膀胱像是要炸开似的。   “我要去卫生间。”她说。   米虫轻手轻脚扶着她慢慢走进卫生间,坐到了马桶上,才发现她连解裤腰带   的力气都没有,就有些羞涩的说,“我找护士来。”   护士是位年轻女孩,两条小腿像玉笋般晶莹,套着一双白色皮鞋,踢踢踏踏   的从外面走进来,熟练的替她整好衣裤后,讨好似的对她说:“您老好福气 阿,儿子从进来到现在都守在身边,真孝顺。”   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见她铁青着一张脸说,他不是我儿子。那声音顿时   把人送进冷库,冻成了冰棍,护士接不上话,表情尴尬的离开了。   邻床一个刚开完刀的妇人,儿女给她请了个看护,但看护不是本地人,俩人   经常鸡同鸦讲的令她闹头疼,看见米虫这般体贴丈母娘,知道她不爱吃豆类, 细心的帮她把饭菜里的豆子剔出来,还买了成人纸尿片,怕她夜里来不及去卫生 间,睡前更端了盆嘶嘶冒着热气的水替她洗脚按摩,便就好生羡慕起她来,她撇 撇嘴,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一个大男人把干活的力气留着照顾她 这老太婆算轻松的了,再说女儿养他,这和花钱雇个钟点工也没什么分别。   早上起床,她在房间闷的慌,就出去附近晃悠,长廊上很空旷,无意中她经   过厨房。   米虫在里头帮她削苹果,刀子不好使,米虫脱了手套,用三根手指握紧苹果   ,果皮一圈一圈落在流理台上,她没眼花,米虫左手那本来该有两根手指的 地方,现在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用手摀住嘴,怪不得,天再热他老是套着个 手套,她还以为年轻人做造型,没想到竟然是为了遮掩他的断指。   米虫削完苹果,把手套又套了回去,她回了房间,等米虫走进来,她问:   “你的手,怎么伤的?”   米虫拿着那只削了皮的苹果愣怔了一下,有些惊讶的看她,但随及就恢复了   平静。   “没什么,那场火烧的。”他把苹果递给她。   “那天工厂烧起来,没多久火势就蔓延到家里,爸爸妹妹都逃了出来,只有   我妈还困在二楼,我冲上去,看到她整个人蹲在角落里发抖,我背着她想说 一定能逃出去,但火焰迎面而来,封锁了去路,最后整排书柜压下来,只听到骨 头碎裂的声音,为了保住左手医生说只能截肢,可我妈她………吸入过多浓 烟………最后没能救回来。”   米虫摸了摸脖子上那条金链子,“这是那年我妈送的生日礼物,这几年人人   嫌弃我的断指,工作没着落,唯独这链子一直跟着我,我常想,为什么被救 出来的是我而不是我妈。”米虫的声音充满了自责与悔恨。   米虫忧伤的肩膀背对着她,她末名的觉得有些心酸,就有了种想要安慰他的   冲动,只是她步伐还没跨出去,就被另一个声音阻挡了,妳别好了伤疤忘了 疼,他是米虫呀,不只是米虫,还是吸血虫,妳们母女俩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才 供的了的大爷,妳还真把他当儿子了?   这样想的时后,她的手就卡在半空中不能动弹了,像加了水却没搅拌的汤粉   ,既不是汤,也回不去粉末的状态,两样心情径自在那胡搅蛮缠,拉扯到受 不了了才逬出一句:“明天给我带个鸡腿,这里餐餐素多荤少,吃得我嘴巴都淡 了。”   桌上那只苹果已经氧化,泛出淡褐色,因着一个难喻的因由,让她始终没   能咬下一口。   7   病房里陈设简单,木作装璜加上临窗床位,窗廉一转,绿意盎然的庭院和喷   水池清晰可见,唯一的一张长椅成了米虫休息睡觉的地方,硬实的椅背上挂 满了米虫的杂物,毯子,枕头,和散着的衣服,她想起米虫布满了血丝的眼睛, 米虫夜里多半伏在她的床边,说是怕睡沉了她叫听不见,这几天他大概困极了, 但又想到米虫体壮如牛,平日养在家吃饱喝足,还撑不了这一时半会儿吗。   米虫天天变换着不同的汤给她,当归老鸡,人蔘排骨,今天还炖了燕窝,加   上瓶瓶罐罐的营养品,花销真像洪水般奔腾而来,家中经济眼看就要溃堤, 她想起自了古以来的败家子,败家女,如今出了个败家女婿,她觉得自己像盛接 雨水的桶子,雨水一天一天积满了,像汹涌的河流,就要满溢出来,桌上的汤汤 水水,瓶瓶罐罐匡当几声全被她扫到地上。   “花的是我女儿的钱,你就这般的无关痛痒。”   她的话像大树应声倒下,把压在她心里最深处的不满都释放出来,却砸疼米   虫也砸疼了自己,其实话才出口她心就软了一半,她眼角余光瞄到米虫包上 手套的那只手,心里更加后悔。   米虫没多还一句话,脸上露出了毛渣渣的胡子,连着几夜没睡,原本精壮的   身材消瘦了一圈。他默默的走到外头的椅子上,像揉面般把头发揉成一团。   米虫那条金链子每次说话总在她眼前晃悠晃悠的惹人心烦,刚刚却连个影子   都没见着,难不成……?   她立马跑出去,看到米虫空空凉凉的脖子,劈头就问: “链子呢?”   “营养品是我孝敬您的,没花家里一分钱,医生说回诊后还要做检查,加上   住院费,我只是想尽点心意。链子是纪念,知道我妈会陪在身边就好,虽然 不舍,但能够勇有两个妈,怎么样都不吃亏的。”   堵着她心里严严实实的那道墙被这几句话硬是砸出了个洞口,最后轰然垮塌   ,渗出一道如柔丝般的温暖水流。   “从你们结婚,媽老给你脸色,老嫌你,你怨不怨?”她问。   米虫摇摇头,“是我没本事,知道您心里也苦。”   “等我好了去和几个朋友商量商量,凑点本钱让你把衣厂重新开起来,你这   么年轻,还怕不能东山再起吗?”她说。   米虫听了小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散发出温润晶莹的光芒,那光芒让她   如树芽初发,长了母爱,米虫缺少的只是机会,与其嫌弃倒不如助他一把, 倘若米虫有天能脱胎换骨,不用依附任何人过活,那女儿的这段婚姻她也就能放 下心了。   8   出院几天后,她要米虫陪她去公园会会老朋友,天空刚透出些金沙似的光, 公园里已经是闹闹哄哄,来上课的妈妈们热身完,正展开双臂,随着音乐扭腰摆 臀,十分投入的舞蹈着。   米虫坐不住,伸长了脖子跟在队伍后边摇头晃脑的,却丝毫没有舞感,同手   同脚加上重心不稳,人家摆左手他摆右手,人家踢腿他险些跌个踉跄,活像 鸦子做体操。尽管他的舞步不伦不类,滑稽可笑,但那股兴高采烈,又憨态可掬 的拙样,让妈妈们看了乐不可支,争相上前想要传授米虫几招。   阿兰看了就对她说:“妳儿子小时后挺内向的,没想到现在这样活泼,还愿   意起大早陪妳来公园,孩子还是自己生的贴心。”她听了嘴角就弯成一道上 扬的弧线,恰好连上身后那片绯粉色的晨曦。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