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畏罪 　　邱贵平 　　北坑大队是桥湾人民公社最后一个通马路的大队。 　　在中国，天大地大没有毛主席大；在北坑，天大地大没有大队书记大。正式 通车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前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大队书记 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广播室，伸出可遮一方天的巨掌，张开可吞一方地的大嘴， 对着蒙着红布的话筒“卟卟卟”拍三下、“嚯嚯嚯”吹三下，然后才开口： 　　“全体革命社员们，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喜讯，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 指引下，大家盼望已久的马路，终于胜利修通了，为了庆祝这个伟大的胜利，经 队委研究决定，今晚在大队部放映电影，请大家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 机会，片名保密，反正很好看。没有听到的，广大社员互相转告一下，我再通知 一遍……” 　　大队书记威严激昂的声音，通过有线广播，越过高山跨过峡谷，传到各村各 户。 　　那是有史以来，北坑大队第一次放电影，现场人山人海，十二个自然村近二 千号人，除了瞎子、瘸子、吃奶的孩子、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老婆子，全跑来看稀 奇开眼界。 　　当晚放了两部片子，全是战斗片，一部打国民党的，一部打小日本的，先放 打国民党的，后放打小日本的，打国民党的是《渡江侦察记》，打日本的是《平 原游击队》。 　　当《平原游击队》演到日军队长松井要村里的孩子小宝子说出粮食藏在哪里、 英勇的小宝子非但不说反而咬了松井一口、恼羞成怒的松井掏出手枪准备射击之 际，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带着鸟铳的革命社员，对着松井扣动板机，铳没响，手 枪响了，小宝子被松井打死。鸟铳没响，是因为药引受潮，气得这位革命社员又 是拍铳又是拍腿，一边骂娘一边换了药引，接下来松井要是再杀好人，非一铳把 他打成马蜂窝不可。 　　遗憾的是，接下来松井没有再杀好人。影片临近尾声，机会终于来了，战败 的松井被游击队包围在指挥所里，绝望之际正准备剖腹自杀，李向阳他们破门冲 了进来。垂死挣扎的松井双手高举指挥刀，向李向阳冲过来，被李向阳的咄咄目 光逼得步步倒退，并义正辞严说了一句“放下你的武器，中国的土地决不能让你 们横行霸道！”李向阳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小宝子死时紧攥在手心、自己当初送 给他的那颗子弹，塞进驳壳枪膛，松井又高举指挥刀冲了过来，突然，鸟铳响了， 此时镜头正好切换到李向阳身上，这位革命群众打死的不是松井而是李向阳。银 幕被鸟铳轰出一个圆桌大的洞，李向阳不知飞哪去了。 　　阵阵惊呼中，有人大叫，不好了，不得了了，打中毛主席了，毛主席被打中 了…… 　　幕布挂在队部大院左边外墙上。马路从墙壁两米开外平行穿过，马路后面是 两三个足球场大的晒谷场，连续半月无雨，平坦的晒谷场很是干燥，在上面举行 田径比赛都不成问题，是绝好的露天影院。为了庆祝马路开通，大队长让人将两 侧画有和写有毛主席画像和毛主席语录的外墙粉刷一新，从公社中学请来美术教 师，重新画上和写上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语录。 　　和原来一样，左墙画的是毛主席像，右墙写的是毛主席语录。那是一幅栩栩 如生的巨幅毛主席上半身侧身画像，整个背景色为血红色，毛主席身着绿军装， 挥舞着巨手，慈祥地微笑着，身子四周射出万道闪闪金光。 　　鸟铳里的铁砂，将毛主席打成了大花脸，有两颗正好镶嵌在毛主席两只炯炯 有神的眼睛上。 　　这位革命群众是个猎人，外号大小眼，一出生便左眼大右眼小，一副瞄准的 样子，天生的猎人。那天傍晚，狩猎两天两夜无果的大小眼，在回家的路上，碰 上浩浩荡荡的观影队伍，情不自禁融入其中。怕鸟铳走火，为安全起见，他特地 爬到一棵大树上观看，为射击提供了方便。 　　如果他打死的是松井，顶多赔一块幕布了事，弄得好还会被视为英雄。打死 李向阳，后果就严重了，不过后果再严重，也是活罪。打中毛主席，后果不堪设 想，那是死罪。在大队书记的命令之下，立即对大小眼召开现场批斗大会，批判 大会开完，天已经微亮，大小眼被 民兵押送到县里，以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罪名关进班房，随时准备枪毙。 　　幸运的是，大小眼还未来得及被枪毙，毛主席突然停止了伟大的呼吸和思考。 　　大概是在毛主席满七前后，大小眼家乡——山院村口的羊肠小道 上，走来 一高一矮和不高不矮三个人，高子二十来岁，矮子四十来岁，不高不矮五十来岁。 高子和矮子穿着相同，上身确良长袖衬衫，下身的确良长裤，脚蹬解放鞋。不高 不矮土布土衣土头土脑，脚蹬草鞋，和一高一矮形成强烈反差。 　　衣领开着袖子挽着的不高不矮，挑着沉重的担子，一头是放映机和拷贝，另 一头是发电机和机油，后腰挂着一杆又黄又黑的竹烟斗，钟摆似在屁股上摆来摆 去。领扣和袖扣都扣着的矮个子，拎着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衬衫口袋插着两 支笔，一支是英雄牌钢笔，一支是新华牌双色圆珠笔，笔头有个摁钮，摁一下红 色，再摁一下青色。矮个子右手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右耳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 烟。高个子将衬衫搭在右肩，右手若即若离握着领子，不时拎起衬衫往空中那么 一甩或者一抖，贴身白背心胸口处印着红色毛主席戴帽侧面头像，头像下面印着 “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高个子右手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右耳左耳分别夹着 一支未点燃的香烟。香烟的牌子，都是大前门的。 　　挑担子的走在后面，他是四类分子，大队随叫随到的义务工之一，全大队最 卑微的人；空手走在中间的，是放映员，全大队最神气的人；拎手提包走在前面 的，是大队书记，全大队最威风的人。 　　生产队长毕恭毕敬把大队书记和放映员请进屋，对四类分子则不理不睬。落 坐后（四类分子坐在门外），生产队长一边递烟倒茶，一边吩咐老婆炖冰糖荷包 蛋，那是山院招待贵客的最高级食品。大队书记朝生产队长摆了摆手，声音低沉， 毛主席他老人家虽然去世一个多月了，我们心里还是万分悲痛和难受的，哪有心 情享受，再甜再香的东西吃到嘴里，也是苦的涩的，当务之急，是要化悲痛为力 量，赶快通知社员集合，电影马上放映。 　　生产队长：“白天放电影，看得见吗？” 　　大队书记：“你讲话好没道理，还有没有起码的政治觉悟？请注意影响，毛 主席的英灵无所不在，怎么会看不见。你看，毛主席显灵了，天阴下来了。” 　　生产队长：“还有一个反革命分子在山里烧炭，要不要喊他回来？” 　　大队书记：“毛主席逝世，举国哀悼草木皆悲，毛主席逝世的纪录片，谁都 要看，不看就是对毛主席不忠，不看就是对毛主席不孝，你赶快派人去通知，叫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你们这里放完，我们还要赶到石井坑放。毛主席逝世的 纪录片，每个村都要放，这是重大政治任务，大队专门成立了放映队，由我亲自 带队。” 　　大队书记讲话的时候，习惯性把圆珠笔握在手里，讲一句摁一下，发出叭嗒 叭嗒的脆响，摁驳壳枪枪机似的，威严得很，吓人得很。 　　石井坑离山院八里路，仅五户人家三十多口人，比山院更偏僻，路也更难走， 山院是羊肠小道，石井坑是鸡肠小道。托毛主席的洪福，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升天， 他们这辈子在自家门口只能看到闪电，电影这种高级视觉享受，那是梦都梦不到 的。 　　生产队长连忙差那个反革命分子的儿子火速叫他回来。这个反革命分子，便 是“打死”李向阳和“打伤”毛主席的大小眼。大小眼入狱没几天，发了一场高 烧，高烧的时候不说胡话，烧退后却开始说胡话，其实不是胡话，是肺腑之言。 说什么呢？说自己罪该万死，瞎了狗眼，竟然向毛主席开铳，边说边打自己耳光。 大小眼并非一天到晚说胡话打自己耳光，主要早晚天亮天黑之际进行，人家是早 请求晚汇报，他是早谢罪晚忏悔，以下跪的姿势。 　　毛主席去世后，大小眼早谢罪晚忏悔的时间更长了，由原来的十分钟延长至 二十分钟，耳光也打得更响更狠。毛主席去世不久，也就是那著名的三男一女被 打倒没几天，大小眼被放了出来，流放到深山老林烧炭。到了深山老林里，他依 然早谢罪晚忏悔，但不打自己耳光，也不下跪，时间缩短为五分钟左右。 　　烧炭必须二十四小时保持火势，一般情况下，一窝炭烧好之前，不准回村， 回村也要接受生产队长监视。当他的儿子以狗的速度赶到炭场，通知他回去看演 毛主席死了的电影时，大小眼抡起巴掌赏了儿子一个耳光，瞪眼道，放屁，毛主 席不是死过一回了吗，怎么又死了，你想当小反革命不成？再说了，谁演得了毛 主席，谁敢演毛主席，还把他老人家演死了，吃了豹子胆不成？ 　　毛主席去世的消息，通过有线广播及时传到山院。山院倾村出动，到大队礼 堂参加毛主席追悼会，每个人鞠了三个躬，有些人忍不住跪下叩头。当时大小眼 还关在监狱，也被集中到监狱会堂参加追悼会。追悼会上，他跪在地上，不停磕 头，磕破脑袋磕出了血，给管教留下深刻印象。释放他之前，公安来调查他的认 罪态度和改造表现时，管教们异口同声说好，有的还竖起大拇指。 　　儿子捂着火辣辣的脸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放电影的人都来了，队长说一个 小时内赶不回去，罪加一等。 　　大小眼听儿子这么一说，不敢马虎，以马的速度赶了回来，要不是儿子跟不 上，他会以豹的速度。 　　大小眼一踏进祠堂，大队书记便板着脸教训了一通：你要好好感谢山院全体 革命群众，他们等了你这么久，这是多么高的待遇，你一定要好好改造，不辜负 革命群众的厚望！ 　　大小眼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就是不说话，不是不想说，也不是不敢说，而且 说不出来，他们的气还没理顺，张大嘴巴呼吸着。 　　大队书记站了起来，整整领扣，摁一下圆珠笔，露出青色笔尖，沉痛地说， 电影放映之前，全体起立，默哀三分钟，大小眼，你就跪着默哀吧！ 　　大小眼噗嗵跪下，一边高声说“我有罪我该死我害死了毛主席”，一边响亮 地打着耳光。大队书记喝道，你捣什么乱，默哀的时候，严肃点，不要发出声音。 大小眼连忙闭上嘴巴停下动作，雕塑般跪着。 　　默哀毕，大队书记有力地一挥手，摁一下圆珠笔，露出红色笔尖，高声道， 开演吧，大小眼，你罪孽深重啊，虽然毛主席去世，和你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向 毛主席像开铳，那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啊，解放前就是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 也不敢向毛主席开枪，你要好好忏悔，深深向毛主席谢罪，一辈子向毛主席谢罪。 当然了，话又说回来，你是个什么东西，毛主席是你能够害死的吗？你害的死毛 主席吗？你太这高看自己了。你继续跪着吧，跪在前面看！不要发出声音，以免 影响大家观看！ 　　电影开始了，没有放《祖国新貌》，直接放正片。 　　屏幕出现“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几个削金断玉的大字， 随后是一张张痛哭的脸，男人痛哭的脸，女人痛哭的脸，老人痛哭的脸，孩子痛 哭的脸。全国各族人民浊泪滔滔，哭成片哭成团哭成人山哭成人海，农民在田间 哭，医生在病房哭，师生在校园哭，工人在车间哭，战士在军营哭，上帝在天上 哭，噢，不对，中国人民没有上帝，中国人民不相信上帝，毛主席就是上帝，上 帝死了…… 　　与此同时，村人在昏暗破败的祠堂里哭成一片…… 　　影片临近尾声，当村人听到“您没有离开我们，您就在我们身边，您健步向 我们起来”并看到毛主席的身影时，发出声声惊呼，“毛主席活过来了！天塌不 下来了！” 　　大队书记见状，连忙振臂高呼，同时快速摁着笔头： 　　“毛主席永垂不朽！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村人跟着振臂高呼： 　　“毛主席永垂不朽！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影片结束，毛主席半个身子占据整个屏幕，一边慈父般微笑着鸟瞰着芸芸众 生，一边鼓着巨掌挥着巨手指点着江山。随后一颗硕大的白晃晃的太阳，从红彤 彤的地平线冉冉升起，最后定格在红彤彤的漫漫天际。 　　就在这时，头顶一声砸雷，大雨倾泄，很快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横跨东西， 村人呼啦啦跪下： 　　“毛主席显灵咧！毛主席真的活过来了！” 　　等村人全部站起时，大小眼却还跪着，大队书记对他说，你的认罪态度不错， 电影放完了，毛主席的英灵原谅你了，起来吧，继续好好改造。 　　大小眼一动不动。 　　生产队长说，看你这个人吧，给你脸不要脸，你没长耳朵吗，快起来。 　　大小眼还是一动不动。 　　生产队长生气了，轻轻踢了他一脚，大小眼倒在了地上。 　　生产队长更生气了，狗操的，你发什么神经，什么时候了，居然装起死来。 　　大小眼老婆看情形不对，上前扑到他身上，随即号啕起来，冤家，你这是咋 的了，咋就这么去了呢，抛下一家老小叫我们咋活啊，你咋就想不开呢，毛主席 他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已经原谅你了啊……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