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平遥往事   作者:彭栋   目录   一、 失散   二、 越狱   三、 庇居   四、 舍身   五、 回乡   六、 学艺   七、 不测   八、 运动   九、 清算   十、 邂逅   十一、 营救   十二、 寻亲   十三、 新别   一 失散   早先,这条街有个非常正式的名字,叫仁义街。或许人们嫌恶它的笨拙,这 规整的名号一直未能通行,习惯上,城里人还是愿意称其为后街,是说它偏离主 干街之北,隐其后的意思。   平遥城有许多起得颇为工巧的地名,比如壁景堡,九龙壁附近的一条小巷; 西湖井,城西一处逼仄的居民区,常年阴湿;鹦哥巷,这胡同里有过一只非常讨 巧的鹦鹉吗?凤凰台,据说此处的女儿貌美如花,不愁嫁。   地名有时也折现出一些历史,东门附近一座吉甫祠,据称是西周宣王大将尹 吉甫北伐俨狁时的遗迹。而平遥古称平陶,为避太武帝拓跋焘之讳才改称平遥, 那是北魏始光元年,公元424年间的事,连县志都已久远得发脆。   城内的居民依存着这样一番古意,活络而守矩,富足却并不张势,只是在这 正月,百业停歇在浓浓的倦意中,住户们才会在吃喝上仔细地下回功夫。   民国二十七年农历正月十四,是刘先良的女儿齐齐周岁生日,依惯例是要有 一番宴席排场的。院子里搭了帆棚,掌勺主厨是从行菜馆里请来的寿阳师傅,能 做“八八一领二、十二棋”这样的大席。非常年月,干鲜货材尽管不够齐整,放 眼望去,却也荤素有致、色艳光鲜。   先良在城内算不得什么富户,从父亲手上继承下来的一处颜料铺子,循规蹈 矩地经营着,不求腾达、只因乐业,闻名遐迩的晋商到他这一辈算是泄了元气, 然而时局动荡、战火纷飞,真正有魄力的商人们也都掖起了自己的手笔,偃旗息 鼓。他一个做门头小生意的,居然操持得能有了新气象,年底盘整,竟是比上年 多有盈余。先良暗自忖度,深知这与刘家人勤勉、坚韧的性体大有关联。   数年前,晋钞贬值,当初与银洋一兑一的比率几月间猛跌至二十~三十兑一。 城内不少商户倒闭歇业,是年年关,一家货栈更是贴出了“晋钞杀人不用刀,老 的少的活不了,百川救命”的对联。而即使是这样的困境,刘家的铺子也挺了过 来。往后,几乎可以看做浴火重生,流水年年都在递增。   家里兄妹五个,母亲寡居有年,弟兄四人当中只先良成了家,妹妹玉英还在 读初小。年初三,家住城东五里庄的小姨生产,接到信儿,母亲一大早就赶去伺 候月子了,说好赶在齐齐生日当天回来,这已近晌午时份了,还不见母亲进门, 先良免不了有几分心急。   “都啥时辰了,还不回?”他喃喃自语。   “大哥,先景也该换防了,咋还听不见号咧?”问他话的是老三刘先景的同 学邢海莲,这姑娘也是城里人,打昨日起就来了,忙里忙外。虽说尚未过门,甚 至还不曾提过亲,但刘家人早已不拿她当外人看,呼来唤去,俨然是自家媳妇。   老三刘先景是新招募的城防自卫队队员,一块驻防的还有晋绥军的新军,以 及国军高桂滋部的一个营。防什么?防日本人。   去岁冬,这日本人来过一回,绕着城墙转了半个圈,放了几响冷枪,拐道走 了。城里胆儿大的还趴在垛口处瞅了瞅,回来说日本人个子还真是矮,男人也就 咱婆姨们的身量,面色可倒白净,还细活着呢,瞧模样不像是坏人。坏人脸上还 刻字?围观的人质疑,质疑得颇有水准,本地有谚:七寸人儿八寸心。可不能大 意了小日本!   不过话虽这么说,城里的住户们可多半没把这日本人当回事。好端端地,咱 又不惹你,你坏俺们的生活做甚?上了些年纪的,倒为这帮鬼帽子兵惋惜,大老 远地,又是水路又是旱路,怪沉的还背杆枪!弄不好把命搭在这儿,都是些年轻 后生,岂不可惜?这日本国做爹妈的可都啥心眼子?   山右之民,尤其是地处晋中盆地的居民,长久以来习惯以商业规则评世立身。 为人处世,讲的是信用,尊崇的是口碑与智慧,挣的是明白钱。对于巧取豪夺、 攻城掠地之类的得取之法其实是深不以为然的。一句话,不合规矩。平遥人日常 往来,大到典卖田产,小到邻里舌争,最终也要寻个理字,解决的途径也无非要 落到经济方面。一个人无论势力再广,家族再大,轻易也不会恃强凌弱,因为大 家都懂得和气生财这一要领。那几乎是颠扑不破的。   而民风或许也因此而柔弱,那种粗砺、剽悍的风格在晋中人身上并不多见。 对于护城河岸边纷之沓来的日本军人,人们最先是蔑视大于恐惧的。就刘先良而 言,这即将到来的兵燹之灾于他并没有引发太过明显的警示。   院子里,亲朋好友陆续入座,洁白的茶盏、猩红的灯笼,天色尽管有些阴霾, 却被这喜庆之气所遮掩,反显得更具年味。小妹玉英穿着二哥的褂子欢快地舞着, 时而云手、时而水袖,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咀着唱词。二弟先文的女友翠霞冷不丁 捅她一下,“玉英,你演白娘子,那谁是许仙呀?”惹得玉英满院里追她,翠霞 的妹妹翠凤则在一旁帮腔:“许仙没找着,倒是跳出个法海来。”众人一片哄笑。   翠霞与先文也是绝配的一对,刘家人眼里如是,外人眼里更如是。所谓郎才 女貌,天底下难得有这样熨贴的姻缘。犹如小葱配豆腐、洋柿子配青椒、阴丹士 林布缝大褂、府绸做夹袄里子,那叫一个没得挑。   翠霞家在举人巷,与后街也就百十来步的距离,打小这丫头就跟先文形影不 离,俩人谁是什么脾性?彼此早都摸得透透的。先文不爱多话,心眼却十分细致, 几岁时家里请匠人画炕围子,先文跟着看了七八天,居然就活灵活现地也能来那 么两笔,再往后,照着册页子描年画,给隔壁赵老太爷的拐棍上雕龙头,刻个图 章啥的,均已不在话下。先良有时纳闷,从不见有人教过他什么,这孩子的悟性 咋这么了得?   同先文的聪颖、内向相比,翠霞的大方利落恰像是补了老二性格上的一个缺。 这女孩身上少了扭捏娇气之态,却多出一种仗义与豪爽来。刘家人血液里不缺吃 苦耐劳,不缺聪明伶俐,单单这股豪迈劲是谁都不具备的。刘先良清楚自己家族 的特质,从心眼里他对这未来的二弟媳格外看重。   女人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时辰真是不早了,眼瞅着捱近正午。“先良,咱 妈咋还回不来呢,路上不会有啥事吧?”焦急地,月娥问道。   “大正月的,嘟囔个甚?”先良瞪女人一眼,心里却愈发不得劲了,忙将老 二先文唤至身前,“去城门口绕绕,看咱妈走至哪旮儿了。”   先文应声跑出大门,刘先良仰头望一眼灰白的天空,一种不祥之感突然涌上 心头。他转身打量了一下院里的亲朋,先林、海莲、翠霞等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朝 着城墙方向张望,隐隐地,他听见士兵集结的脚步声,军哨声随之凄厉地响起, 那音调划破长空,惊起落在枣树干上的一群麻雀,当这鸟群从刘先良视线中消失 的时候,他知道,大祸临头了。   密集的枪声最先从东边响起,东边的人一股脑地往西门方向逃,街面上呼儿 唤女、背老携幼,好不纷乱。“日本人攻城了。”人们边跑边互相转告。跑至西 门处,远远地一声炮响,城墙堞楼被掀了顶子,空气中一股火药味。西边的人裹 挟着东边的人开始往北门跑,北边的人正不知所措,接连的几颗炮弹飞过来,城 墙被轰掉一个缺口。落在人群中央的那一颗卷着残肢断臂冲天而起,空气中已不 光是火药味了,浓浓的血腥味弥散开来,哭喊声此起彼伏。   领着一干亲眷,刘先良先奔了举人巷翠霞家,院里人去屋空,只留副水桶担 子凌乱地扔在大门口。随后又赶往教场巷海莲家,这二进院的古宅子竟然整个地 塌了,东厢房的屋顶上还栽着颗哑弹,碎砖烂瓦堆了一地。海莲“哇”地一声, 失魂落魄地要往里冲,众人忙拽扯住,人要逃早逃了,逃不过也算跟这院子厮守 到了一处。说话间,一声闷响,尘烟滚滚,原来那颗哑弹从房顶掉下来,在屋中 炸了。   “哥,咱妈和二哥三哥还不见呢?”老四先林扑了扑身上的灰土,像是被炸 醒似的扯了扯先良的衣袖。   “唉!”先良深深地叹口气,环顾四周,除了刚才提及的那三个,剩余的还 都在,心中稍稍有些宽慰。“咱先出城吧,回去寻也不是个法子,有了落脚点再 回来查找,这城里乱哄哄,别再走散了。”他果断地一挥手,大伙于是镇定了许 多。   街上的人都往南门方向涌,听动静,仿佛南边的枪声较弱,倒是东边战事吃 紧,流弹“嗖嗖”地从人们头顶飞过,多是自东向西而来。先良抱着孩子,吆喝 着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忍不住,他频频向东边张望,那边有家,有他尚未来得 及进行的庆典,更有他生死未卜的两个弟弟及音讯皆无的母亲。他不知道,他们 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日军在护城河边支起一溜小钢炮时,刘先景便感觉不妙,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小钢炮即迫击炮,五零口径,又称掷弹筒,日军中队一级的配有小钢炮六至 八门,反观自己这边,只有民十四式七五野战炮两门,有一门还在西边防线。野 炮体量较大,配有木轮,行动起来非常不便。虽然口径大些,但交起火来,火力 上明显就逊了对方一筹。   枪械方面,国军配的是汉阳造与毛瑟卡宾枪,都是仿德式的;晋绥军配的是 仿日式六五口径步枪。无论射程还是填弹量,咋看起来似乎并不比日方的三八大 盖差。但一接火才知道,自己的火力同对方根本就不在一个等级上。   国军士兵每人的装弹量只有十发,晋绥军更可怜,每人只三发,见了敌人没 十足的把握不敢打。枪没子弹等同于烧火棍,打光了就上刺刀。这些戎装的军人 们同举着大刀、镢头、白蜡杆的自卫队员们站在一处,单等着同攻上城的敌人肉 搏。   一通猛烈的炮袭之后,日军将战线推进了十余米,歪把子机枪上阵。战斗进 入白热化。   营里只有一挺马克沁机枪,根本压不住敌军七八条火舌,机枪手没坚持多大 一会儿就阵亡了。此时,全营上下,仿佛只有营长手里那两条二十响的毛瑟驳壳 枪才是火力最猛的。   这仗没法打。   说来辛酸,源自37年的中日之战实为一个农业国与一个工业国的战争,战事 爆发当年,南京政府的年财政收入约合5亿美元,而日本国的年财政收入则为15 亿美元,加上从伪满州国攫取的每年十几亿日元收益,日本国可支配的财政总量 约为中国的四倍。从政治上讲,国民党政权时期的中国饱经内乱,社会生活杂乱 无章;而日本则小而有序,国内从上到下鼓噪着一种吞并扩张的亢奋情绪。   国内政治的不稳定直接体现在军事方面,陆海空三军,海军几乎无从谈起, 空军从后来蒋夫人宋美龄任空军司令即可见一斑,基本是个摆设。只有陆军还像 那么回事,但装备混乱,标准性差,这些都直接影响了战斗力。最初,国军大量 采用德式武器,淞沪战争时期,国军四个德械师能抵挡日军一个师团,三个月后, 希特勒顾及日本盟友的抗议,决定不再向中国出售武器弹药,此时,六个德械师 都挡不住日军一个师团了。直到四十年代初,国民党军从德械改为美械,这一被 动局面才逐渐有所改观。   眼下,城墙上的战局也呈一边倒的态势,东门处的墙体被崩塌一个大口子后, 端着刺刀的日军蜂拥而入。   刘先景攥着柄大刀“嗷”一声随众人冲了上去,这群没带火器的年轻后生刚 才早就急红了眼,恨不得从城墙上跳下去跟敌人拼命,然而手里的家伙什太原始 了,一排子弹横扫过来,没一个再能站起来。   只是觉得肩头一热,刘先景就觉得全身没一点儿力气了。迷迷糊糊地,他看 见营长挥着大刀片子,劈倒一个又一个日本兵,看样子,日本人是想活捉他,却 被他捞了个大便宜。没得法子,旁边的指挥官手一按,枪声响作一团,史营长拄 着刀倒在血泊中。   另有不少守城兵士退到了城内,朝高处的日军放冷枪,一队接一队的日军冲 下城去,巷战开始了。   面前走来一队日本兵,吱呀乱叫,一名兵士见他还活着,抬枪瞄住他的脸。 先景把眼一闭,心想这回完了。耳边却传来一顿怪叫,一个佩刀的走过来,一把 将他拎起,又一顿怪叫,他被反绑着推下了台阶。   “三八大盖”口径小,弹道设计有些缺陷,俗称“进去多大眼,出来多大 眼”,如果没打着致命的地方,伤口出血量又不多,多数能自行痊愈。先景挨的 这一枪,其实并无大碍。   城墙台阶处,一列一列都是俘虏,均被绑了双手连在一条绳上。有几个性子 特别烈的,又骂又咬,当场被日本兵按在地上,拿铁丝穿了锁骨,也连成一串, 先景看得眼里直冒火,无奈手无寸铁,只能将手关节握得咔咔作响。   就在走下城墙的那一刻,他望见了自家的院落,于灰黑的硝烟中时隐时现。 黄泥垒的灶火上蒸屉冒着缕缕白汽,门前的枣树枝上顶着一挂红艳艳的霸王鞭, 雪白的盘盏一摞一摞码在八仙桌当间。先景仿佛听见大哥二哥唤他的声音,海莲 倚在大门边上,使劲朝他挥手……   他们此刻都在哪儿呢?他悲凉地想。   刘先文出城门没多远就听见了枪声。   护城河石桥处,滞留在城外的人纷纷往城门口跑。大冬天,河对岸的庄稼地 里一片空旷,日本人的马队冲在最前哨。似乎是在练枪法,这帮鬼子兵边抖缰绳 边抬起枪朝躲难的人群射击。石桥附近不断有人倒下,每倒下一个,身后便传来 一阵狰狞的喝彩声。   母亲就在这纷乱的人群当中,先文看得真真切切,左手挽着个竹篮,右肩上 还驮着条口袋。母亲是双半解放脚,蹀躞着步子,跑不快。   “妈。”他喊了一嗓子,母亲也看见了他,朝他一个劲地挥手,让他快往城 里躲。他哪里肯,朝着母亲迎了上去,就要搭上手的时候,他听见“扑哧”一声, 母亲左胸处冒出一缕鲜血,人也随之仆倒在地。   竹篮里的鸡蛋滚落了一地,右肩口袋里是给齐齐预备的纸枷,纸马和面供。 本地风俗,未成年的孩子过生日,要打纸枷、烧纸马、顶面供。   血汩汩地流,将那面供浸得殷红,母亲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很快,脸色惨白, 人就这样闭了眼。   先文哭喊着摇着母亲的尸身,对面,日军的骑兵已逐渐临近石桥,守城官兵 生拉硬拽将刘先文拖进城内,城门“咣噹”一声,将他与母亲阻在两端,仿佛一 个阴间,一个阳间。   就这样靠着城墙呆呆地站了良久,先文才缓缓地醒过劲来,城墙上炮火隆隆, 杀声震天,他浑然不觉。一颗手雷“扑”一声卡在面前的槐树杈上,他下意识地 一躲,那手雷却没炸。先文等了片刻,慢慢走上前,伸手将这铁丸取下。这时, 他终于回过神来,该回家了。家里不知怎么样了?   掖着手雷,一路狂奔进了院子。院里空荡荡的,灶边的吃食分门别类地摆放 在原处,门框上猩红的对联依旧醒目——“向阳门弟春常在,吉庆人家富有余。” “大哥、大嫂、翠霞、玉英……”他逐个喊了一遍,没有人应声,院门外却传来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先文环视四周,没个藏身之处,忽而想起院子东南角有口菜 窖,急忙跑了过去,掀起盖板,麻利地钻了。   像是进来一队日本兵,约摸三五个人,吱哩哇啦地。先文大气不敢出,借着 窖口处漏进来的一点光亮,仔细端详起怀里这颗手雷来。平日,他就是个爱琢磨 的人,喜欢穷根问底,这手雷今天为什么没炸,他想来想去,觉得跟落在树杈间 没着上力有关。   日式手雷有个特点,就是撞击击发。一般情况下,先拉开保险 然后找个硬 的东西磕一下再扔出去。详细说就是手雷拔下保险销后,要借外力使击针击发火 帽点燃延期药管,从而引爆雷管和主装药。因而日本兵掷手雷时通常都要在头盔 或皮鞋后跟上猛磕一下。而这个手雷,显然磕力太弱,落在树杈间又缓冲了重量, 击针没能触燃火帽。   昏昏沉沉地,先文还沉浸在丧失亲人的痛苦中,一心想着要报仇,竟然不假 思索就把颗哑弹揣回了家,此时,脑子明白过来一些,想想却有点后怕。跟前就 是日本人,事已至此,索性豁出去,大不了一死。他悄悄爬出窖口,决计将这玩 意掷回去。   一共三个日本兵,正背着身子扒拉灶台上的吃食,门前枣树上,用皮带捆着 个俘虏,看年纪,也就三十来岁。   从窖口处探出多半个身子,那人终于发现了他,先文摆摆头,示意他闪转身, 那人会意地一笑。先文卯足了力,扬手朝灶墙上扔了过去。   缩进菜窖里,先听得“叭嗒”一声,随后一声巨响,夹杂着人的嘶叫声。这 回炸得彻底,那三个日本兵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了。   跑上前解开皮带扣,那人向他竖起大拇指,“兄弟,好胆量。”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这汉子自我介绍,他是城防自卫队的分队长,晋南人, 叫严友成。队里的兄弟们多数牺牲了,他从城墙上退下来与敌人巷战时被俘。   “东边这一带,日本兵见中国人就杀,刚死了三个日本兵,这地方不能久 待。”匆忙换了身衣裳,严友成催先文快逃。   俩人出了院子,仗着先文路熟,好歹找了个僻静之处勉强藏身。沿路尸横遍 地、血污街衢,死人形态各异,惨不忍睹。先文本欲向严友成打听一下三弟先景 的下落,想了想又作罢,不问也好,残存一线希望总比心如死灰强。   南门口的城墙较为低矮,腿脚灵便的攀着水道即可轻松地上下往复。几十米 一隔的砖砌水道上,爬满了逃难的人,缓缓蠕动如同一条条花蛇。   刘先良随涌动的人流逃至城下,那哭爹喊娘、呼儿唤女的惨叫声依旧不绝于 耳。清点下人数,只翠凤和玉英不在身边,却还在视野之内,几十步开外的人群 中,俩人跳着脚向他不停挥手。   这平遥城四四方方,有龟城之誉。东西各两道门,俗称上下东、西门,寓龟 的四足;南北两道门,寓龟的首尾。六道门除下东门外均建有瓮城,是为军事设 施。冷兵器时代,放敌进入瓮城,而后从墙头合围,有瓮中捉鳖的意思。   而今是火器时代,这固若金汤了数百年的城池敌不过日本人的几门火炮。城 墙外体是砖,内层是夯土,砖皮一震落,夯土只消两炮就塌了,城墙东南隅,最 先被轰塌了一块。   逃难的人越聚越多,守城兵士索性打开城门,能逃的逃吧!这光景,谁命大 谁活。   缺口处突然涌来一队日军,黄军服、青钢盔,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通扫射。   人群被火线分成了两块,眼见得玉英和翠凤就在咫尺之间,却无论如何也过 不来,街面上仆倒在血泊中的人比比皆是。冲锋的日军面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下了 毒手,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仇,刺刀尖上有的挂着块肝,有的挑着颗肺,这群歹 徒手上无一例外地淌着鲜血。   “他爹,快出城吧!”月娥攥着先良的胳膊苦苦哀求着,一边用手捂住齐齐 的眼,“孩子快给吓傻了。”   没一丁点法子,对面是妹妹揪心的哭喊,旁侧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已越来越近。 先良一跺脚,朝对面大喊一声“快往回跑。”随后扯着家人跌跌撞撞地出了城。   一路止不住地嚎啕,这粗头大脸的精壮汉子像个娘们一样屡屡哭岔了声。也 不知走出去多远,对面一个土丘,先良不由分说仆倒在上面,捶胸顿足。   “哥,大伙还等你拿主意呢,这么着哪能行?”翠霞走至近前,晃了晃他的 肩。这姑娘眼肿得像两颗枣,嗓子嘶嘶啦啦的。   是,他不能倒,哪怕是片刻的软弱也来不得,这一家子人都看着他,靠他拿 主意吃饭。他不是自个儿的,他是兄长,是父亲,是丈夫,是当家的。往后还有 很长的日子活呢,刘家人没死绝,平遥人也没死绝。留着这口气,不怕回不来。   然而朝哪儿走呢?哪儿还有家?刘先良一时没了对策,忽而想起远在南山上 的老家刘家坡。那儿还有一方祖宅,要躲难,是再理想不过了。   天色已近黄昏,陡然间飘起了雪花,片刻功夫,已是白茫茫一片。明日即元 霄节,说好了后街上要出社火,齐齐妈要扭秧歌,先文是锣鼓队里的,玉英要扮 白娘子。那欢庆的场面犹如驴子脸上的萝卜缨,看似就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   傍晚,漫天飞雪中,通往刘家坡蜿蜒的山道上,已再听不到尖啸的枪声,只 是从沟底陆续走来一列悲伤的人。   二 越狱   破城而入的日军几乎将城东的青壮年男子捕杀殆尽,领军的师团长川岸文三 郎是个心机很重的人,他怀疑城墙上的抗日份子都伪装成了平民。眼看着古城渐 渐成了哭城,那些残垣断壁上陆续插上了太阳旗,屠杀才暂告中止。   指挥部临时设在一处民房内,这家主人毕恭毕敬地给大日本皇军烧了锅水, 川岸不晓得碗里盛的是开水,被烫了个趔趄,一怒之下将其全家戳死在廊檐下。   军队需要补给,城中的秩序还得恢复。这城里有名望的人还剩下些谁呢?川 岸一打听,找到了宋梦槐。   宋梦槐是前清的举人,据说做过多年的御医,曾颇受朝廷重臣荣禄的赏识。 此后,宋弃医从商,深得荣禄关照,买卖做的很大,光平遥地面上,就有颜料庄、 银号、转运站、火柴公司等多家。   商人趋利避害、寡情薄义。外界对平遥籍商人的评价犹为刻薄,言其见风使 舵、上下其手,总之一个“奸”字。殊不知平遥地瘠人稠,存活相当不易,没点 儿能耐还真就落不下性命。宋梦槐八十六了,年轻时浪迹商海,什么样的人没碰 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至中年发迹,早已练就了火眼金睛之术、百毒不侵之身。   民国初年,袁世凯讨阎,派卢永祥部攻取山西,卢的部队一路烧杀抢掠,所 经之地如蝗虫过境。临近平遥,卢声称要血洗古城,民众一时惶惶不安。县知事 请宋梦槐共谋退敌之策,宋先是会同字号、店铺、商会各机构,汇银两、筹军饷 饬赏卢军,同时又在城墙垛口处安置了二百余个小口醋瓮,瓮口全部系上红布, 远远望去,犹似一排排火炮。   卢永祥得了银两,尚有些不甘心,见城墙上布局森严,乐得借坡下驴。宋梦 槐又送了百余担吃食与卢,这帮匪兵在城外大吃大喝了三日,随后挥师南进,不 久又血洗了洪洞赵城。而平遥居然毫发未损,在当时堪称奇迹。   宋梦槐有句名言:“我有个宗旨,对平遥人有利的我就做,没利的就不做。”   当夜,老态龙钟的宋梦槐接见了川岸文三郎,重启商市的前提只一条:停止 杀戮,迅速清理街市,填埋死人。   日本人当然不会知道,宋家后院的地窖里,藏匿着数十名国军官兵和自卫队 员。   在灰渣坡一个垃圾坑里蜷缩了一后晌,直至天黑,刘先文和严友成才钻了出 来。外面扑扑簌簌下着细雪,街面上白茫茫一片。往哪里逃呢?先文说哪里有灯 就往哪里走。   几乎没有一家掌灯的,偌大一个平遥城,死一般寂静,偶尔传来几声哀嚎, 让人从心底里发凉。雪夜中,影影绰绰那些颓圯的房屋、树顶不明究里的寒鸦。 想起自己失去的、音讯皆无的亲人来,先文趴在墙边悲不能已,他咬住衣襟,干 呕着哭了几声。   “先文、先文,快瞧,日本人。”严友成突然喊道。   是具尸首,日本兵的尸首,先文循声过去,朝这尸身狠命地踏了几脚,还不 解恨,拎起来又戳了两拳。忽而“噹”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这人身上掉了 下来。   是个铁盒,掀开盖子,里边码着几根香烟、一个小本、半枝铅笔和一个皮钱 包,钱包里一杆精致的削笔刀还有张女人相片。严友成翻了翻觉得没啥意思,扔 了又怪可惜,掂了掂装进上衣兜里。   两人行至南街口,街西一处大宅院里隐隐透着灯光,垂花门楼下立着个人, 听见动静,喝道:“什么人?”随即从门洞里提出顶灯笼,灯笼上赫然写着一个 硕大的“宋”字。   俩人没敢出声,缩在墙根处。虽说宋梦槐的威名妇嬬皆知,其公信力在平遥 城也不容置疑,但在这非常时期,多点防范终归吃不着大亏。   “寻亲的、走道的、跑江湖卖艺的,咱屋里有热水,有暖炕。掌柜的不爱财, 外路的给个柴钱,本地人报上个名号。要住的赶紧些了啊!”那人举了举灯笼, 折身往回走。   刘先文心里豁然一亮,知道那话里暗示什么。瞅一眼严友成,正微微地冲他 点头。俩人于是撤出身来,大大咧咧地尾随了进去。   院子很深,穿堂过厅,闪过几块影壁,提灯笼的这位将他们领进了一处偏院, 随后另交给一个把门的。也不搭话,这人径自离开了。   又被带进一间厢房,同样也不多话,那人掀开炕席,往里指了指,先文俯身 一瞧,竟然是个地窖,窖口处砌着整齐的一溜台阶。   顺着光亮,沿台阶下得窖内,俩人齐齐被吓了一跳。这窖里竟藏了三十多号 人,或坐或卧,多数是穿黄军服的国军官兵。   气氛十分沉闷,大家神情懒怠,没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旧时的商户,尤其是票号,几乎家家都有地窖,其实是银窖,储存现银的, 依各自商业规模而建,大小各异。宋府的这间地窖,虽说已颇为宽敞,但挤了三 十多号人,空气显得十分污浊。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有仆人送来些简单的吃食, 军士们也都更换了便衣。刘先文等先后爬出窖口。   好气派的院落!严友成是晋南人,昔日深宅大院尽管也进过不少,但像这样 富丽规整的却还是头一次得见。   这宋府一共是三进院落,由两座垂花门楼分别隔开,平遥人所谓三截两院。 头一截院子是长工及家仆们的住处,东西各有厢房两间,单坡顶带廊式,做工已 是颇为考究。迎面的门匾上书着“克绳祖武”四个金字,有勉励族人奋发向上的 意思。   二进院的门楼上是“树德”两字,取自古书中“德不孤、必有邻”的典故。 这处院子东西厢房各有三间,依旧雕棂画窗、古色古香。东边开肋门,是为东跨 院,里边停着车马。   旧时的有钱人建宅院,取上好的青砖,拿回家还要打磨棱沿,为的是能严丝 合缝。请了土工,先试用一天,看你一日能起几层砖,起得快的,天黑支工钱走 人,不用。为什么?所谓慢工出细活,东家嫌你手艺粗。做了一天活,弄得满身 泥点子的,也不用。那是力把,刚出师或还没出师的。正经的好匠人,啥时候都 利利落落、不慌不忙。至于工钱,根本就不在话下,东家给的总比市面上高那么 两三成。   第三道宅门匾额上书“乐天伦”三字,这是院子的最深处。正房面阔五间, 是座二层木楼,建在高台基上。此处的明柱更为粗壮,门、窗、廊、檐,但凡能 体现雕工的地方,全部刻着极为繁缛的图案,令人目不睱接。   人们全都集结在里院。正屋门帘一挑,白发苍苍的宋梦槐被人搀扶着走了出 来,吃力地朝众人作了个揖,老人仿佛想说点什么,却激奋地嘴唇发抖,终于无 奈地轻叹一声。返身回了屋。   院子里每两人发了一副竹担架,用来抬尸,管事的吆喝一声:“见机行事 喽”。大家心中都明白,这是让他们逮空脱逃。宋老先生此举可谓处心积虑。   街道上每个巷口处都有日本兵站岗,飘了一夜的雪,地面上殷红的血迹显得 更加夺目。按规定,遇见日本军人的尸体,抬之前要先躹躬,动作不能粗鲁。人 们压着心底的怒火,照本宣科地做了,走至僻静处,却总忍不住吐两口唾沫。狗 日的,没来世的畜牲,阎王爷饶不了你们。   城门边上,刘先文寻见母亲的尸首,强忍悲痛找了张破席给裹上,又在护城 河对岸单独刨个坑,草草掩埋了。收拾停当,环顾四周居然没有日本人,正是逃 脱的良机。先文跟严友成一商量,俩人拔腿欲跑,忽见城门洞里开过来一队日本 兵。   打头一列,压后一列,中间用绳子穿着一队约百十来个俘虏。先文仔细一瞧, 那队伍里居然有老三先景。他心口一阵狂跳,不知是福是祸。   走至护城河边,俘虏们被一字排开,又一轮杀戮开始了。指挥官一声令下, 数丈开外的日本兵们“嗷”一声冲了上去,连刺带剜,这一百来人纷纷倒在地上。 远远地,眼看着先景迎面仆倒,刘先文只觉得眼前一黑,嘴里发干,他残存的那 一点希望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破灭。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感觉天旋地转。终于,他 什么都不愿再想,两腿一软,就地倒了下去。   恍恍惚惚,大哥、大嫂似乎就在身边,玉英仍然旁若无人地挥着水袖,八仙 桌边高朋满座。天色倏而转晴,那些伸手可触的云朵,栖在树丫上懒散的鸟儿。 又或是个雨天,翠霞撑着伞从青石路上经过,他站在阴湿的屋檐下,空寂的街道 上他呼喊她的名字,她却充耳未闻,一个人凄凉地融入茫茫街景。再往后,已经 分辨不出身在何处,硝烟、枪声、哭喊声,翠霞满身血迹躺倒在地,他摇着她的 身躯,唱歌一般地哭泣,她一动不动。一群日本兵突然毫无征兆地来到身边,拖 起翠霞就走,他起身奋力地追,总是在紧要关头,身后传出母亲求救的声音,他 回身寻找,却丝毫不见踪影,雾气蔼蔼的街面上,他茫然无措,终于忍不住放声 大哭……   醒来已是傍晚,依旧是原先那间厢房,只不过没有再入地窖。严友成坐在身 边,“怎么了?”他诧异地问。   先文讲明原委,严友成神情逐渐凝重。“这年月,哪家不是支离破碎?哪有 个齐全的?”他叹道,“天擦黑时又杀了一拨,我的几个弟兄都让砍了。”   日军刺杀俘虏,其实是个惯例。一是战争报复,二是为了锻炼兵士的残忍度, 弘扬其所谓的“武士道”精神。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兵员消耗扩大,国内新兵 不断补充进中国战场,类似地屠杀更是成了必修课。而这残暴之举最终导致了更 甚一级的报复,1945年美国忌惮日军这种疯狂的灭绝人性的行为,不愿再同日军 正面作战,于是惩诫性地将两颗原子弹扔在了日本本土。   没有时间可供他们悲伤,眼下第一要务是逃跑。为了庇护这些有生力量,宋 老先生可是冒了极大风险的。环顾周围,一天下来,走了有一少半人,严友成扳 了扳先文的肩,两人互相安慰了一番。   次日一切如常,街衢内的死尸逐渐清理完毕,日军的看守已不那么严密了, 倒是有些伪军和汉奸队出来,挨家挨户要求悬挂日本国旗,责令商铺即日开张。   抬尸队又跑了一些人,严友成谋划着等天一黑就逃,路线也选好了,出了东 门奔孟山方向,那边据说有游击队。   另有两名沁源籍的晋绥军士兵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黄昏时分,填埋完最后 两具尸体,观察了下四周,好像没人太留意他们几个,严友成打了个手势,四个 人匍伏在一道壕沟内,静静地等天黑。   哪知日军的宪兵队偏偏这日开始巡逻,这些戴白袖标的鬼子兵们偏偏又专门 巡察城外的壕沟,刘先文、严友成等没来得及行动就被抓了个正着。   宪兵队总部设在昔日的省银行院内,水泥高墙建筑,看似连只麻雀都飞不出 去。院里摆着几套刑具,看一眼就让人胆寒,两个沁源籍士兵先就有些发毛,被 推入牢房内一直坐立不安。   刘先文倒坦然许多,连续目睹了两位亲人的死状,他似乎什么也不怕了。生 死竟是这样简单的一回事,只不过须臾之间,轻飘飘地。“老严,你怕死吗?” 他突然问道。   “怕,不过老子死也值,城墙上拿刀劈裂两个,早够本了。你那一颗手雷不 是还炸翻了仨嘛,算起来咱俩早赚回来了。”   先文苦笑了两声,想起前日那一瞬来,还真觉得爽利。要能活着出去,说不 定还会多赚几个。这样想着,他打量了下阴湿的牢房,忽而一个念头升了上来— —越狱。   这牢房是由原先的牲口棚改的,一排排碗口粗的木桩砌在半人多高的砖墙上, 桩与桩之间用铁丝网互连着,用手摇一摇,稳如磐石,比砖墙还结实。   后墙是砖墙,已经风化得不成样子,看来只能从后墙下手。先文将想法告知 严友成,严友成随即安慰两名晋军士兵,这两人总算稍稍安定了下来,“能行 吗?”他俩心里存着老大的疑问。   “坐着也是等死,挣扎着活呗!”严友成道:“只要行动起来就有了盼头。”   第二日,借上厕所的机会,先文在院墙上踅摸到颗铁钉,铁钉三寸多长,用 起来很称手。当夜,等巡牢的一走,四个人便轮流抠起了墙缝。   墙缝里的灰土很松酥,只用了两夜功夫,几块青砖便看似整个地脱了粘合。 可这脱了粘合的砖却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先文趴至近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墙 体是37墙,一砖半的厚度,是所有砖墙中最牢固的那种。   一般砖墙大至有三种类型,一砖半的叫37墙,一砖的叫24墙,半砖的叫115 墙。也是越狱心切,没来得及仔细辩别。耽误了大伙两天时间,先文心里十分懊 恼。   两个沁源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对越狱已不抱任何希望,好像在做别的盘 算。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天亮时分,伙房送饭的扔进几个糠菜窝窝,草草吃过,两个沁源兵嚷闹着要 上茅房。   “兄弟,想仔细了,可不敢大意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先文吩咐道, “挖墙不行,咱再想别的法子。”   这二人也不搭话,一前一后出了牢门,茅房处正补修围墙,地面上堆着砂石、 白灰。眼瞅着两人各抓了两把白灰,刘先文一捶大腿,心说,坏了。   宪兵队的大门白天不上锁,四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轮流值岗。从茅房里出来, 两人撒腿往大门口跑,值岗的宪兵没来得反应,被扬了一脸的白灰,眼虽然睁不 开了,却吹响了警笛,院里的日本兵迅速蜂拥而出。片刻功夫,听得几声枪响, 大铁门“咣噹”一声,两具血呼拉的尸首被拖进了院子。   逃狱事件发生之后,宪兵队加强了警备。大铁门不论白天黑夜都上着锁,巡 夜的也多加了一个班次,每晩12点以后一回,凌晨4点又一回。   牢里关押的多是些抗日份子,亦即所谓政治犯。每到深夜,审讯室里先是一 阵咆哮,随后便传来接连不断地惨叫,那声音震彻心肺,听着让人绝望。   刘先文、严友成不算什么政治犯,顶多是两个作奸犯科的刁民,日本人讲话, 良心大大地坏了。冷不丁也提审一下,问些战场上的事,牺盟会、游击队之类, 俩人装聋作哑地答一遍。严友成又跟先文学了些平遥话,不细听,哪知他是晋南 侉。   可为啥还关着不放人呢?烧饭的伙伕告诉他俩,南北各乡要设据点,修十好 几个炮楼子呢,城里正四处抓壮丁,缺人手唻。   成天坐着,刘先文闲不住,琢磨起正面的这一排木桩来。   世间好多事都经不起琢磨,先文又是个异常心细的人,来回观察了半日,这 牢房的破绽就露出来了。   牢门也是一排木桩钉的,不同的是门轴上下两处各有颗转芯,上边的转芯钉 在横梁上,下面的转芯则砌在砖墙里。砖墙一人多高,一砖阔的厚度,所说的24 墙。如果把下边的砖墙拆掉两层,这木门就松了劲,往外推刚好能空出一条缝来, 容一个人身子绰绰有余。   先文将这一发现告诉严友成,两人都很兴奋。兴奋过后,另一个难题摆在了 眼前,牢门之外还有大门,那两扇大铁门可不是轻易就能逾越的。   计划再次遇阻。   回想当日,那两个沁源兵血淋淋的尸身似乎就在眼前,事情过后,先文无数 遍自责,如果不是他勘察有误,或不至于此。两人的死多多少少与自己有些关联, 而越狱,那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哪怕一丁点的不周到,也会导致全盘的失败。他 不敢轻举妄动。   整整一天,他苦思冥想,临近傍晚,大门外一辆军车驶近,守门的日本兵提 着串钥匙叮呤咣啷地去开门,先文茅塞顿开,一拍大腿,有了。   “什么有了?”严友成趴至身前,好奇地问。   “还记得那个铁皮盒吗?”先文紧张地问道。   伸手从棉衣兜里一掏,那盒子完好无损。“不提倒忘了,要它做甚?”严友 成还是不解。   先文笑笑未答,晚间巡夜的盘查完毕,他才将计划原原本本说与严友成。   “好家伙!”半信半疑地听完,严友成惊叹道,“你都怎么琢磨的?”心里 却对这文文静静的小伙肃然而生钦佩之意。   次日清早上茅房,先文在工地的架板上拗下块竹片来,严友成假意搓手上的 污垢,在沙堆旁团了几块黑泥。   过了午,照例有一小会儿放风时间,严友成将铁皮盒里的削笔刀取出交给先 文,兜里揣了黑泥圪塔,大模大样走到门房前。   敲了敲玻璃,里边的日本兵正准备午睡,那一长串钥匙就挂在桌边。从怀里 掏出铁皮盒子,严友成在窗前晃了晃,“太君、太君。”他拿腔捏调地喊道。   这“太君”一词源于日语“大君”,发音为“太昆”,本来是对君主的尊称, 有主子的意思,汉奸自称奴才,叫来叫去,倒成了个特定的称谓。   隔着玻璃,里边的人细细打量了他一下,又打量了下那盒子,开门让他进了 屋。   毕恭毕敬地躹了个躬,将铁皮盒双手呈上,严友成指了指外边,又做了个抬 担架的手势,这日本兵终于明白——先前清理街市时捡的。向严友成伸了伸大拇 指,要西。   掀开盖,细细地翻捡,小鬼子一时出了神。严友成趁机靠近桌面,掏出兜里 的黑泥圪塔摊在手上,照着那枚最粗大的钥匙贴了上去,就那么轻轻一按,模子 便完整地取了下来。   临出门还被表扬了一番,心里那个喜劲,回了牢,不由分说先小心翼翼地将 泥模子交给先文,大冬天的,严友成紧张得脑门渗出一层汗。   二人额掌相庆,为这最初的成功兴奋不已。   工作立即展开,先比对着泥模在竹片上画好轮廓,而后估算出钥匙的厚度。 至于雕刻,先文轻车熟路,虽说这竹子是竖纤维,却也不在话下。   白天雕竹片,夜里挖墙,收集好灰土,放风时再悄悄带出去,一切井然有序。 如是进行了三四天,大功即将告成。   这一夜,数日来阴霾不举的天空居然放晴,一轮下弦月斜挂中天,反射着清 冷的光泽。透过栏杆间的缝隙,能隐约看见城墙边缺损的垛口、残破的堞楼。回 想前前后后这些个经历,刘先文心中倍感酸楚,再想想来日,前途未卜。家人、 恋人则至今生死不明,过往的那些日子,只待追忆,他永远都寻不回来。这战争 或将持续很多年,既便他逃离了这座古城,未来依旧是血雨腥风、颠沛流离一般 的生活,他觉得他已经不是自己,那个风流雅致、文质彬彬的刘先文已经死去, 他成了另外一个人。   巡夜的已过,四周静谧无声。双手托住木门,严友成示意先文踹开砖墙。一 切都在意料之中,只踹了几脚,那砖墙便垮倒了。轻轻撬住门,空出一条缝,两 人鱼儿一般从牢里钻了出来。   捏着竹钥匙,弯着身子蹑手蹑脚来到大门边,颤颤地往锁眼里一插,“噹” 一声,严友成紧张得差点没哭出来。   锁开了。   钻巷子跑,一口气跑到南城墙下,水口窄窄的,两边的护沿成台阶状。连口 气都来不及喘,两人攀着砖沿上了城墙。   城外一片开阔地带,田野里,积雪反射着冰冷的光,大地了无生机,枯树、 黑鸦,座座新坟。   顺着城墙外的水口再往下爬,临近地面时纵身一跃,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 平添了一道生息。   他们逃了。   三 庇居   南门口与家人失散,翠凤同玉英沿原路退返。   来时的路已遭日军洗劫,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相识的、不相识 的,平日里都在一条巷子住着,和和气气,谁也没沾惹过日本人,哪里招得这么 大祸呢?   走至家门口,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俩人没敢进,爬上墙头往里瞭一眼,果 然,翠凤发现十多个日本兵正趴在水缸边舀水喝。   突然有人轻声喊自己的名字,一回头,是隔壁院的王掌柜,王掌柜挥了挥手, 示意两人进家来,翠凤连忙跳下墙头携着玉英跑进了王家院。   家里人竟然都在,爹、妈,赁屋住的宋老师一家、王掌柜夫妻、王家的赁户 老郭父子俩。这院里有口大菜窖,日本人想必没储菜的习惯,根本没发现这个藏 身之所。   听说翠霞已同先良兄弟俩逃出了城,父亲周廷荣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膝下无子,就这两个宝贝女儿。尽管家里人丁不旺,产业倒是颇厚成,大十字 口经营着一家药铺,全城都数得上。   摸了摸玉英的头,周掌柜长吁短叹,好端端地,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晚,这窖里的人各自回家歇下。玉英随了翠凤住在周家。   连阴了好几日,城里的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晴时的天色,正月显得灰落落的, 象个愁眉不展的怨妇。漫天阴云下,褐色的此起彼伏的屋丛中,偶尔有不知谁家 的灶烟从光秃的树干背后升起。烟雾散开,城墙上堞楼尖顶处一柄太阳旗赫然夺 目。   店铺林立的青石板街上行人寥落,但各家铺子门前却显得非常热闹。一名画 工站在临时搭好的架板上,手指间夹着四五枝画笔熟练地在一户商铺廊檐处描摹 “富贵不断头”的纹饰。在他身下,有给门板刷漆的、挂灯笼的、清扫路面的, 街市中透着一股百废待兴的劲头。   位于街心的市楼肃穆凝重,重檐下的几排铜铃在风中叮噹作响。   家里按排停当,“东顺号”药铺掌柜周廷荣从自家胡同口踱了出来,他平日 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因为行事公直,在整个城里存着威望。难得上街遛一遛, 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免不了来个碰头好——“周掌柜的,闲着哩。”   周掌柜逐一地跟人们拱手行揖,心里却老大的不自在——屠城过了还没两天, 这日本人就通知城内沿街铺面一律开张。眼下战事刚有些松缓,到处还都血污着 墙,各家各户失散的人口一时还找不齐,哪还有开张做买卖的心思?这命令听起 来就象个玩笑,然而又并非玩笑,宪兵队里成天价抓人,谁又敢违抗呢?   街边支着一个炸油糕的小摊,油锅上方飘着缕缕青烟。摊主端着一笊篱糯米 糕缓缓送入锅内,片刻功夫,焦黄焦黄的糯米糕冒着气泡、毕剥作响着盛入了竹 笸箩里。   远处,两名日本兵牵着一条大狼狗从街道拐角处钻出,两人嘻笑着停在小摊 前,叽哩咕噜了几句日本话,从笸箩里掬了些油糕嘻嘻哈哈地离去。   摊主愣怔了片刻,低声骂道:“狗日的,这日本人里也有二流子。”   身后正挂灯笼的杂货店店主晒笑一声,“你当日本国都是些好人呀,好人能 抬着枪炮打到咱中国来?   已经走出一丈地开外的一名日本兵突然回过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拇指一弹,恰好弹进了油锅里,摊主被溅起的油星烧着了脸,却又忙不迭地将那 物什捞出,嘀咕道:“这是甚玩意?”   两名日本兵已大笑着走远。   杂货店店主凑过身来,俯身端详些时,高声道:“嗨!这不是满芳楼里窑姐 们的扇坠儿么?”   “呸,脏了我的油锅。”摊主将那玉牌牌拎在手里,抬手欲扔,犹豫了一下 又揣回衣袋。自语道:“算了,也值几个油糕钱。”   周掌柜走到自家店铺门前,向架上的画工招呼一声:“师傅,先下来暖暖手 吧,天怪冷的。这大正月里,也真难为你们了。”   “就快完了,东家。”   周掌柜叹口气:“这日本太君也是瞎扯淡,兵荒马乱的,哪有买卖可做呀? 城里城外一天价枪响,搞他娘的什么繁荣。”   画工从架子上跳下来,脸冻的通红道:“东家,这儿的活好了,我回屋帮衬 帮衬我师傅,您的炕围子画了几成了?”   周掌柜道:“怕也有七八成了,你先别急,屋里有冲好的牛油茶,喝一碗先 暖暖身子再说。”   那画工应诺一声朝巷子里走去。街心处突然一阵骚动,周掌柜象是发现了什 么,向着人群处疾走过去。   玉英手里攥着柄烟杆惊恐地靠墙站着,一条凶猛的日本大狼狗将两只前蹄搭 在她肩膀上,狼狗嘴里呼哧呼哧吐着白汽。旁边聚集了很多人,但没一个人敢上 前阻拦。   自从住到周家,两日来这孩子一直不吭不呵的,常常瞅着窗格子发呆。翠凤 妈怕她作下病,有意央她跑个腿啥的,活泛活泛脑筋。炕沿上有她爹撂下的烟袋 锅子,本不打紧,她打发孩子送了出去。   先前的那两个日本兵此时就站在不远处,两人已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人突 然打了个唿哨,狼狗顿时掉头窜了回去,两人牵着狗大笑着扬长而去。   玉英依旧站在原地,脸色煞白,裤裆处洇湿了老大一片。   周掌柜跑到玉英身前,焦急地拍打着孩子的脸,又扭头望了一眼已走远的日 本兵,怒冲冲地骂道:“狗日的,连小孩都欺负,早晚挨了枪子。”随即俯身拾 起掉在地上的烟杆,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玉英低头往家走去。   北地的风俗,家道殷实的人家都会在起居处沿着墙壁绘一组图,以取风调雨 顺、吉祥太平之意。世事苍茫,这久远习俗中的寓意已经变得模糊,但在战火纷 飞的年景里,人们仿佛不愿舍弃任何一次祈福的机会。   此刻,两名画工盘坐在土炕上仔细地往墙壁四周绘一组人物图,屋中光线昏 暗,但几件陈设却仍然熠熠夺目——紫檀木架的穿衣镜、雕花的太师椅、彩绘的 被阁柜中央嵌着一块血红的玛瑙。   周掌柜的房客——县小学教员宋定文站在地上出神地观赏着画工们的手艺。 笔势蜿蜒之处,宋老师不禁啧啧称赞道:“这杨八姐游春图,瞅着瞅着我连戏词 都想起来了。”   周掌柜携玉英进得家门,孩子脸色依旧煞白,讲明了缘由,这一屋子人免不 了又是一番感叹,狗日的日本人,坏事做尽了。玉英则攀着翠凤的胳膊,再不撒 手,忽而看见墙上绘的戏曲人物,顿时有些出神。   周掌柜坐在椅子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烟袋,宋老师神情黯然地坐在旁边,翠 凤妈端着两盏茶进来。说道:“隔壁王掌柜的今儿中午请咱两家过去,屋里这活 儿眼瞅着又消停不了,你瞧该是咋按排好?”   “好端端的,请甚客,这老王家得了什么喜事了?”他心中诧异,觉得这年 月实在寻不出请客吃饭的理由,不伤人口即算阎王爷给了佛面。   果真,宋老师笑说道:“腊月里他两个儿子不是跑到宁夏了吗,前两天捎回 话来,说在那边已经落了脚,王掌柜一时高兴,邀街坊们过去吃个饭,也算是庆 贺一下。”   周廷荣长出一口气:“哦,走了好啊,听说宁夏那边还没日本人。”欠了欠 身,把那烟袋锅磕得山响,“还有什么街坊呀!这举人巷原先十七八户人家,到 现在,寡妇的寡妇,孝子的孝子,也就咱这两个院子里人口还算齐整。我虽说没 儿,可总也撇不下这份家业,哪天横了心,一把火烧了这院子,我抗日去。”   翠凤妈拍了他一巴掌:“祖宗,你小声点。”   抬头望一眼窗外,只听得树梢处传来阵阵凛冽的风声,细雪漫天飞舞,周廷 荣喃喃自语道:“今年可够冷清的,城里连个雀儿都快见不着了。”   天成熙布庄掌柜王承起家是一座青堂瓦舍的两进院落,砖雕的影壁上涂着个 大大的“福”字。是日家中热气腾腾,八仙桌四周分坐着宋定文、王家的房客老 郭父子俩。桌上摆满了酒菜,铜火锅的炉膛里木炭烧得正旺。   王家、宋家、周家的女人们唠着家常在里屋忙活。   王掌柜给客人斟上酒,朝里屋吆喝一声,“孩他妈,把我那留声机打开。” 一会儿,里屋悠悠地传出晋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腔来:   卧龙岗曾修炼   刘先主三顾茅庐我才下山   头一功搏望坡用火烧散   第二功在北河又用水淹   第三功火烧了新野小县   南屏山借东风火烧战船   那一仗火攻计叫敌丧胆   ……   王掌柜吱溜抿了一口酒道:“这须生还得是丁果仙的地道,《空城计》、 《日月图》,我听一回心里美一回。”   宋老师笑道:“我们东家也爱听这段,可惜今天来不了,要不还能跟您一块 票上几句。”   “这周廷荣也是,而今国不国、家不家的,他还有心思画什么炕围子。”话 毕,王掌柜提起酒壶给众人添酒,见宋老师的盅还满着,诧异道:“宋老师,往 日可是有些量的,今天是咋地啦?”   宋老师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地上,接过酒壶自己倒满,凄然道:“校堂里一个 女教师昨日殁了。攻城那日,她被日本人掠进兵营,昨日放出来,当即就吊了脖 子。”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人们半晌无话,老郭仰脖掫了一口酒道:“伤 天害理呀!城里的闺女媳妇而今哪敢出门,就嫂子这把年纪的婆姨,都得脸上抹 点锅灰才敢上街。”   老郭的儿子来宝在一旁捅了捅父亲道:“爹,你都说些甚咧?”   宋老师也忙举起了筷子,招呼众人道:“行了,不提了,菜都要凉了。这年 月,吃顿好的可不容易哩。”   人们纷纷欠身举箸,气氛恢复如初。屋外,鹅毛大雪纷扬而下,天地间白茫 茫一片,一只黄狗蜷缩在窝边瞅着头顶的天空发呆。   是夜,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宋老师将一个油纸包缓缓打开,纸包里是一柄 乌黑的手榴弹,下衬一块红布,上书“劳军有功、以器相赠、留身自卫、严防不 测”几行大字,落款:“501团、抗敌指挥部”。   宋老师捏着手榴弹凝神端详良久。回身望一眼熟睡的妻儿,低低叹口气,将 手榴弹重新包好锁回抽屉内,吹熄了灯。   难得的一个晴日,街面上积雪已融化,商铺门前的红灯笼上覆着薄薄一层雪, 在初春的阳光下透着丝丝清冷的光。   街道显得很冷清,袖手的老者、无精打采的店铺伙计、一名货郎挑着担子少 气没力地喊道:“针头线脑、筚梳刀剪的卖……。”与货郎相距不远处,两名街 工将一个冻僵的乞丐抬到平板车上,乞丐身上裹着一张破席,两只赤脚突兀地露 在外头。   日军驻城司令部翻译田连举坐一辆人力车在举人巷口停下,田四十上下的年 纪,穿戴打扮得油光水滑,脚上一双锃亮的日本高筒军靴尤其惹人注目。田连举 走到周掌柜家的垂花门楼下,探身朝里望了望,迈着方步高声喊道:“周掌柜、 周掌柜。”   周家隔壁,王掌柜家中,王承起、宋定文、老郭父子俩盘坐在火炕上扯着闲 话,王妻挟着个陶罐一勺一勺地往人们水杯里添红糖,宋老师等人纷纷欠身谦让 着。   王掌柜抽了一口旱烟道:“俗话说‘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说的就是这河 套地区,银川地面上,听说做的也都是红火买卖。”   王妻接过话岔道:“校场巷运来家的二小子也在银川,前儿回来接家小,说 我家虎子哥俩在一家客栈里做店员,二虎还管了银柜哩。”   老郭道:“学了文化就是不一样些,来宝今年也十六了,大字识不得几个, 平日里跟着我泥瓦匠也做,棚匠也做,前几日清理街市,死人也背过。”   王掌柜:“今儿邀你老哥来正是为了来宝的事。虎子兄弟俩这回算是在银川 落稳了脚,我寻思让来宝也过去,眼下兵荒马乱的,出去学做生意是句娇情话, 谋条生路倒是正经。你要是舍得,就让虎子妈跟运来家二小子说一声,过些日子 搭伙过去。”   老郭感激道:“东家太拿我老汉当个人物了,我谢都来不及,有啥舍不得的, 来宝他娘走的早,这些年全凭大伙帮衬,屋里屋外,拿他当自家孩子待,虽说是 个没娘的娃,倒也没让他受过委屈。有朝一日,黄土底下,我携他娘一块谢谢各 位。”话毕,抬起袖口揩了揩眼角。   宋老师在一旁插话道:“别的忙帮不上,教书识字、拔拉个算盘我倒是拿手, 如今校堂里的课也不多,来宝平日里没啥事就多过我屋里坐坐。”   来宝坐在炕沿处憨厚地应了一声,黝黑的脸上满是恭敬。   院门“咯吱”一声,翠凤将田连举领回了屋,周廷荣心里有些诧异,隐隐地 有些不安,但又不便问,闷声不响地抽着烟袋。   寒喧几句,田连举讲明来意,原来日本人要在平遥城成立商会,本欲请宋梦 槐出任,可这老骨头眼瞅着一日不赛一日,知道周廷荣在城里有些威信,想请他 出来主持。   田连举翘着腿,端起盖碗一边吹着茶叶沫一边缓缓说道:“而今卫立煌的中 央军撤了,阎长官的部队也逃到了黄河边,共产党又躲在山沟沟里,眼瞅着成不 了什么气候。眼下的局势明摆着,谁轻谁重,周掌柜自己应该能掂量得见。”   周掌柜冷笑了一声,依旧默不作声地抽着烟袋。   田连举缓声说道:“这商会会长可是个要职,川岸太君的意思是要找个有名 望的人来做。咱县里抢着闹着要当的人可不少啊,皇军还都瞧不上哩。”   翠凤妈提着茶壶进来,轻手轻脚地续好水,瞥了一眼二人的脸色,打圆场道: “连举兄弟可别嫌我们当家的态度冷,这年月,一会儿国军,一会儿皇军,一会 儿牺盟会,一会儿宪兵队。我们虽说寡儿少女,可也想过几年消停日子,哪边的 人来了都不相帮的。”   田连举抬起眼皮瞄了翠凤妈一眼,笑说道:“嫂子这话可不实诚,当年501 团的抗敌指挥部就设在你这院里,你们东屋的宋老师不是还给朱团长当过几天文 书吗?”   周掌柜一阵咳嗽,翠凤妈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田连举放声大笑道:“不要 紧、不要紧,我顺口说说而已,再说皇军也是王道之师,既往不咎的。只要周掌 柜肯合作,没什么不好通融的。”   周掌柜:“照你的意思,就没别的路好走?”   田连举:“我的老哥唉,说句实在话,现而今维持会、警备部、皇协军里还 不都是咱中国人。我一个吃粮当差的,也不是逼你给日本人办事。大丈夫相机而 动,旁人都能别过这个弯来,你守的是哪门子的忠?”   周掌柜猛然站起身:“他连举兄弟,我周廷荣也是五十往外的人了,这些年 甚样的事没经过?他日本人照脸掴了两巴掌还逼咱装出笑来,这下贱模样我做不 来。你回去告诉你的日本太君,他想拿谁就拿谁,我周家的大门给他敞着。”话 毕,往外挥了挥手。   田连举尴尬地站起身,朝周拱拱手道:“不愧是平遥商界的头面人物,周掌 柜有气派,兄弟是个蝇苟之辈,唐突、唐突。”掉头拂袖而去。   阴冷的巷道内宋老师一行三人从王掌柜院中走出,与田连举正好打了个照面, 田向众人拱手施礼,不小心脚底打滑,拌了个趔趄。狼狈地钻出巷口。   周掌柜缓步走到宋老师等人近前,老郭关切地上前问道:“这料子鬼遛到咱 巷子里来,打的什么坏主意。”   周掌柜:“日本人要我当商会会长,老子不巴结他。”   四人不约而同地凝视着巷口方向,个个肃杀着脸,神情中略带一丝忐忑,空 气顿时显得十分宁静,隐隐有风过树梢的声音,一些雪屑从门楼处纷扬坠落。   王家院内蓦地传出一段晋剧《三关点帅》的唱腔来,咿咿呀呀的调子在空中 经久回荡:   胡茄吹战马嘶刀光剑影   弦月暗残星隐夜梦难成   忆青史如长河激流翻滚   他争霸我称雄时世难平   肖天佐布疑阵   边关上扰纷纷   辽邦虎狼狠   河山遭蹂躏   ……   阳光晴好,碧空如洗,斑驳的古城墙下衰草丛生。战争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 可辨——倾圮的屋墙、焦黑的树干、民房院门前一团一团被人擦拭过的血印。   城中的街面上门庭冷落,偶尔有一两个搽油敷粉的窑姐经过,神情懒怠。   街道拐角处,一个变戏法的高声吆喝道:“爹娘生我三兄弟,大哥河南开封 府,二哥四川广德州,小弟不听爹娘话,流落江湖走天涯……。”路上行人寥落, 变戏法的摊前许久无人问津。   两名囚犯奄奄一息地绑在日军宪兵队门口,身上、头上满是伤痕和血迹。一 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从宪兵部列队走出,田连举和一名日军军官并排走在队伍后 面。途经两名囚犯身边时,田连举不由得停下脚步,手里衬了块手帕探了探两人 的鼻息,之后惋惜地摇头离开。   周家院子里,来宝挟着个算盘从宋老师屋内走出,同周掌柜正好碰了个照面, 憨厚地叫了一声“叔”。   “来宝,这三回头的‘二相公挑水’练的咋样了。”   “前儿才教过,打的还不够熟哩。”话毕,他有些害羞地快步走出院门。   周掌柜走到宋老师近前,呡了一口手中的茶壶道:“这孩子,挑副担,扛个 活可是把好手,写写划划,拔拉个算盘倒真难为他了。”   宋老师小声道:“孩子心眼太实,打小又没念过书,老大不小了学点文化也 够他受的,这几天急得我连口疮都起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叙了些闲话,正欲回屋,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 声。   一队日本兵分列在王家院子两侧,田连举和领头的日军军官站在房檐下,来 宝被两名日本兵反押着胳膊,不停地高声骂着。老郭拽着儿子的衣襟,哀求道: “田翻译,您就给添两句好话,求他们放了孩子,我老汉可就这么一个儿啊。”   周掌柜和宋老师从忙不迭地外面跑了进来。   田连举不耐烦地挥挥手:“您老咋就不开窍呢,皇军抓的是壮丁,又不是要 他的命,普洞据点里的炮楼子甚时候修好了,甚时候就把人给放了。不要紧的。”   周掌柜快步走至田连举身前道:“连举兄弟,抓壮丁也不用这么荷枪实弹的? 你对我姓周的有成见,直接冲我来好了。放了来宝,我跟你上普洞修炮楼子去。”   田连举笑道:“周掌柜的太抬举我了,我一个奴才能做得了日本人的主?您 当这炮楼是我要修?这大帽子真能扣死我。再说日本人要的是壮丁,您这身子骨 怕咱这位军佐还瞧不上哩。”   王掌柜道:“他连举兄弟,您给通融通融,我这院里值钱的东西你尽管拿, 人不抓成不成?”话毕捋起袖子取下腕上的银手链来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为首的日本军官突然咆哮一声,“哗”一声拔出腰间的军刀,刀尖指向王掌 柜嘴边。   王掌柜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日本军官步步紧逼,猛然刀尖戳到了王掌柜嘴 里,日本军官只轻轻一挑,王掌柜“啊”的一声蜷伏在地,嘴里汩汩地冒着鲜血。 院子里的人纷纷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王掌柜扶起。“做孽呀!”王妻搂着丈 夫的脖子哭喊起来,男人们则怒目而视,血红的眼睛里含着不知是泪还是火。   终于,来宝挣扎着被扭送出阴冷的巷道,老郭蹒跚地追出院门很远,最终无 奈地瘫坐在地上。空寂的巷子里风声呜咽,王家的黄狗“呼哧呼哧”吐着白汽盘 旋在老郭身边,偶而停下来朝巷口处狂吠两声。   四 舍身   午后浓丽的光线从窗口处斜射进来,王掌柜呻吟着躺在火炕上,嘴肿的老高。 一名大夫轻轻地挑起王掌柜的嘴唇俯身查看着,众人围在近前,王妻左手擎着油 灯,右手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大夫仔细翻看些时,回身在炕边开了两副药,嘱咐道:“舌头倒没伤着,只 是这满口的牙保不住了,打今儿起小米子粥多喂些,等日后伤愈了镶上假牙再正 常进食。”摇头叹了口气道:“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一个人,招谁惹谁了,遭的这 叫什么罪?”   周掌柜坐在炕边的椅子上,愠着脸道:“全城抓了二十多个后生,鹦哥巷六 肥家二小子今儿完十三,刚打过花枷儿,还没顶‘成年馍’呢,也让日本人给拖 走了。狗日的,坏事都做绝了。”   老郭一个人蹲在地上,呆呆地抽着旱烟。   翠凤在一旁帮劝道:“不是说等普洞那边的炮楼一修好,就把人给放回来了 吗?在那面有吃有喝,又是二十来人做伴,估摸没甚危险,郭师傅尽管放宽心 些。”   老郭长叹一声道:“要是换了旁余孩子,我倒安心些,来宝这娃我心里清楚, 是个犟卒子,平日价我都顺他三分意,落到日本人手里,我怕他别不过来呀。” 话毕,混浊的眼中吧嗒吧嗒掉下两串泪来。   头一回见大人哭,玉英在一旁无所适从,战战兢兢地有些抖。宋老师拢了她 的肩,一个劲地安抚:“不怕,咱的部队就在城外,指不定哪天还会杀回来呢。”   心底却无比地悲凉。   是夜,宋老师辗转反侧,念及白天的一幕,久不能寐,嗫手嗫脚地披衣下床, 从三屉桌里轻轻取出油纸包来,那柄乌黑的手榴弹又沉又冷,他捏在手里不由得 怔怔出神。炕上妻儿酣然熟睡,日军的军车偶尔从大街上经过,雪亮的车灯于漆 黑的夜幕下稍闪即逝,隆隆的车声划破黎明前的静寂。   两院儿的人全都一宿没睡,次日天明,合计来合计去,除了找田连举再无别 的办法,田连举原先是个街头地痞,仗着早年间混迹满州,跟几个日本浪人打过 数年交道,会讲两句日语。而今在城里得了势,恨不得把家安在妓院、烟馆里。   南街上一家料子馆,田连举手捧烟枪躺在一张黑漆木床上,床头的小几上摆 放着烟碟、油灯等物,屋中烟雾缭绕,偶尔有烧烟的丫头进来伺候着续烟点火。   周掌柜和宋老师垂手坐在床前的太师椅上。   周掌柜:“早先有失礼的地方,连举兄弟别计较,咱两人也不是一日两日的 交情,我就这倔直性子。您是有气量的人,能担待就担待些。”   田连举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起身撂下手中的烟枪,噙了一口茶仰脖咕噜了 半天咽下,说道:“周掌柜说的哪里话,咱兄弟俩有甚担待不担待的,不过兄弟 也是满心为你好,这年月,跟日本人有些挂靠终归吃不了亏,管他汉奸不汉奸。 清军入关的时候,不是也有人誓死不做贰臣吗,到最后还不都成了满清的顺民。” 抬头瞄了一眼宋定文,“宋老师是个明理的,您瞧我说的对不对?”   宋老师苦笑了一下,神情中露出些不屑来。   “别的先甭理论,早前你提的商会那事儿,我倒可以应承下来,不过郭师傅 儿子那边,还得烦兄弟你跑一跑,修个炮楼子,缺个把人也耽误不了进 度,……。”周掌柜说道。   田连举忽然皱起眉抬手打断周掌柜的话岔:“我的老哥唉,别的事一百件都 成,这事我可办不了,你还不知道吧,昨儿在宪兵部,这孩子把石井中佐的小手 指头都咬断了。”   周掌柜和宋老师脸色大变,齐声问道:“咋回事?”   田连举一拍大腿:“嗨,路上就拗的不行,回到宪兵部石井中佐给了两耳刮 子,这小子一口就叨住石井的手,疼的石井差点没哭出来,也得亏我手快,要不 石井这一洋刀下去,还不把他劈成两截,连个囫囵尸首都留不下。”   “您的意思,孩子这回是保不住了?”宋老师惊愕道。   “慢说是咬断日本人的手,平日里不听指使都有送了命的。昨儿夜里刚抓了 几个牺盟会的,石井还顾不得理会这事,等腾出手来,一准要收拾的。”   周掌柜声音都有些抖了:“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您给尽尽心,老郭家您也 清楚,拉扯大个孩子不容易,这来宝要没了,郭师傅也活不成啊!”   田连举板着脸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宋老师突然站起身道:“田翻译,日本人是你领进院的,来宝要有个三长两 短,这账还得二一添作五的算,你里外都装好人,可要记着给自己留条后路。我 还不信,他日本人就赖到咱平遥城不走了?”活毕,怒冲冲地摔门而去。   田连举惊诧地半天才回过神来,对周掌柜道:“没见过宋老师这么大脾气, 好端端的,冲我发甚火,不是我拦的快,老郭家孩子早成日本人的刀下鬼了么?”   周掌柜长长叹了口气,一拍大腿站起身,也不告辞,径直走出了屋。   幽暗的巷子里老郭拄着个木棍形容憔悴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两眼目不转睛 地凝视着巷口方向,四下里阗寂无声。   远远地周掌柜和宋老师从拐角处闪过身来,两人逐渐走近。   “郭师傅,咱回屋吧,外头怪冷的。”周廷荣垂着头,连老郭的脸都不忍瞧。   老郭半张着嘴抬头打量着二人的神情,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期待与疑问。宋 老师禁不住掉头擦了擦眼角,老郭霎时泪流满面,身子一倾,险些仆倒在地,周 宋两人连忙迎上前去,将老郭从石阶上搀扶起来,强架着回了院子。   许久,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苍老的嚎啕声。   一柱明丽的光线透过玻璃窗从天井上方映照下来,窗外碧空如洗,若有若无 地飘着几缕云彩。王掌柜坐在炕头上手里端着药碗出神地注视着窗口处那一方窄 窄的天空,墙角的留声机里嘶嘶哑哑地放着晋剧《芦花》中的唱段:   闵损儿自幼命苦他福分少   三岁时丧生母令人心焦   我又当爹又当娘整日苦恼   含泪眼望闵损日月难熬   ……   王妻站在灶台边手指翻飞地搓着莜面卷,灶火上的笼屉冒着腾腾白汽。桌上 的座钟此时“噹噹噹”敲了几下,王妻不由停下手来朝窗外望了一眼,炕头处只 听得王掌柜喃喃自语道:“廷荣和宋老师走了都快一个钟头了。”   北风呼号,日军宪兵队部的房檐下凝着一串串冰柱,院子中央凌空吊着一个 铁笼子,来宝蓬头垢面赤身蜷伏在笼子里,几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守在旁边。   田连举、周掌柜和宋老师走到近前,三人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日军中佐石井四郎从远处踱了过来,石井抬手示意将铁笼从空中放下,周掌 柜和宋老师连忙冲到近前,两人齐声唤道:“来宝、来宝。”   宋老师用手探了探来宝的鼻息,惊骇地看了周掌柜一眼,突然向石井吼道: “他还是个孩子么!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田连举上前用力拽了拽宋老师的衣袖,宋老师的声音却越发激昂起来:“谁 不是父母养的?一个十六七的孩子能有多大不是?”   石井愠恼着脸,眼中渐渐露出些凶光来。   宋老师骂道:“狗日的,一群没天良的畜牲,早晚死在中国人手里。”   石井终于被激怒,冲上前狠狠给了宋老师两耳光,宋老师踉跄倒地,石井咆 哮一声,四周的日本兵纷纷围了过来,朝着宋老师一顿拳打脚踢。   周掌柜奋不顾身地护住宋老师的身体,强拉硬拽地将宋拖了起来,两臂紧紧 箍住宋老师的腰,一步一步退出了大门。   石井四郎望着两人蹒跚离去的身影,凶恶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   数日后,黄昏,残阳如血,天际处飘着几缕被风撕裂的浮云。高高的城墙顶 上突兀地矗立着日军的炮楼,于戒备森严的垛口处招展着猩红的太阳旗。   城外的荒地上衰草萋萋,密布着光秃秃的坟丘。王承起、周廷荣、宋定文三 人默默地站在一座插着纸幡的新坟旁,老郭则神情木然地坐在地上烧着纸钱。纸 钱焚尽,老郭拿根木棍在地上圈了个圈道:“儿啊,来收吧。”话毕,一头栽在 坟堆上,嚎啕不止。   王掌柜和周掌柜连忙上前搀扶起老郭,不住地安慰着。宋老师俯身将坟前的 供品收拾进食篮里,随后步履维艰地跟着众人走出坟地。   是夜,宋老师依旧象往常一样失眠了,摇曳的灯光下他攥着那柄手榴弹凝神 良久。脸上青紫的伤痕在油灯亮处明晰可辨,额头的绷带上还泛着黑红的血迹。   “睡吧,还往几点熬?”妻子在炕上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宋定文一惊,随 即将纸包塞回了抽屉,女人香甜的酣声终于使他脸上的愤懑松懈下来,他长吁一 口气,有气无力地吹熄了灯。   县立高小座落在城中一处破败的庙宇中,斑驳的廊柱上还留着旧年失过火的 痕迹。   简陋的教室里,学生们捧着课本齐刷刷地诵读着《千字文》:“德建名立、 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壁非宝、寸阴是竞、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宋老师背着手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一动不动。学生们琅琅之声渐渐微弱下 来,终于,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   宋老师突然回过头来,激动地自言自语道:“这人怎么能往铁笼子里关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还是个孩子么,好端端的就这样给弄死啦?”   学生们一片讶然,不解地望着老师的脸,宋定文站在原地怔了片刻,突然一 跺脚,掼门而去。   周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阵脚步声过后,宋老师急冲冲地闯了进来。拽开房 门,打开三屉桌,将那柄手榴弹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一闭眼,快步出了屋。   老郭坐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巷口方向,王家的黄狗依在老郭身 边,不停地呜咽着。   宋老师走出院门,在老郭身前停下,将胸前的钢笔摘下放到老郭脚边,正欲 离去,老郭突然扯了一下他的裤管道:“他宋老师,街上见了来宝让他早点回来, 对门院里刘嫂家的灶火还没砌完呢,这孩子,一大早出去买麻刀,到现在还不着 家。”   宋老师长叹一声,轻轻拔开老郭的手,大步走出巷子。   日军宪兵队门前,两名哨兵荷枪分列两侧,宋老师在门前来回踱着步,突然 一个转身冲进了院子。两名哨兵稍作迟缓,急忙慌里慌张大叫着尾随了进去。片 刻,只听得院子里一声巨响,一股黑烟腾空而起,大门里涌出些惊慌失措的日本 兵来。   街上乱作一团。   一颗手榴弹炸飞了四个日本人,这宋老师没得活,当即就被抓了,行刑就在 次日。   耳闻目睹了这些个事,玉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这年月里不幸的并不止她一 个,家家的日子都难捱。   王承起家的给宋老师媳妇找了个新婆家,这女人已有了身孕,没个依靠哪能 活得下来。   一把鼻涕一把泪,王妻给定文媳妇收拾着行李,“我娘家村里虽说水少地瘠, 可人都还老实厚道,深山沟沟,也见不着日本人。”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哽咽, “嫂子也是为你好,往后日子要是过得不顺心了,可别埋怨嫂子。”   王掌柜道:“按说宋老师还在,不该提这岔,可日本人杀人不眨眼,我跟周 掌柜合计了一下,觉着还是趁早的好。宋老师一颗手榴弹炸飞了他四个,狗日的 石井说不定那天一恼,就怕要株连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给宋老师留个根苗,有他日本人完蛋的那一 天。”周廷荣忽而长叹一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谁能想到宋老师是这 么个硬骨头。”   “屋里藏了手榴弹,一年多了,楞是没第二个人知道。”王掌柜也不住地哀 叹。   拍了下大腿,周廷荣道:“要说跟日本人拼命,怎么排也轮到我了,杀一个 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他年纪轻轻的,可惜了人才。”   王妻抹一把泪,像是在哀求:“咱这巷子里可不能再出啥变故了,让我们做 女人的也都消停些吧,来宝和宋老师一先一后走了,老郭又眼看着成了个废人。 七零八落的,我瞅着心都碎了。”   众人不再言语,灶膛里映出红红的火光来,劈柴毕剥作响。   定文媳妇止住了哭声,揉一把红肿的眼睛道:“人家儿我倒不挑,只要将来 能对孩子好,咋样都行,只是临末还得求周掌柜办件事。”   周掌柜:“有甚话就交待下吧。”   “我俩这些年脸都没红过,他待我好,我报答不了他,这回捅了马蜂窝,他 免不了是个身首异处的结果,求您在田连举跟前递个话,让日本人抬抬手,给留 个囫囵尸身。”随即泣不成声,“活着没享过福,死了也别做个没头的鬼。”   周掌柜磕了磕手中的烟袋锅,叹道:“早先就想到了,昨儿夜里跟田连举一 块见过川岸,川岸文三郎答应只要我肯当这商会会长,就让咱宋老师走的体面 些。”   “后事都交给我们老哥俩办理,定文媳妇你就别操心了,回屋赶紧打理东西, 孟山那边很快就有人来接了。”王掌柜挥了挥手,催促她道。   城外乱坟岗上北风尖啸,周廷荣和王承起领着一帮人停候在夜风中,两人身 前摆放着一口棺木,白色的纸幡插在新掘的墓穴边,于风中索索作响。   远远的,一队日本兵从城门口走出,宋老师被押在最前面,步履蹒跚。   周掌柜声音有些颤抖地向对面高喊道:“他宋老师,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事 都安顿好了,明年今日,我们给你烧纸来。”   一块黑云从天边游移过来,遮住了头顶的星斗。日军军佐一声号令,枪声立 刻响成一片,周掌柜难过的闭上了眼睛。   坟前纸火摇曳,周廷荣和王承起跪在地上将纸钱捻散了扔到火堆里。   王掌柜边拨拉纸钱边说道:“他宋老师,掉头一米就是来宝的坟,将你俩挨 着葬了,今后在地底下也好有个照应。啥时候钱不够花了,就托个梦来,老哥哥 我再给你烧上几刀。”   纸钱渐渐焚尽,火光越来越弱,周廷荣站起身来,抬头远眺黑漆漆的荒岗, 高声道:“乱坟岗上的孤魂野鬼们听着,这宋老师是咱平遥城里的头号英雄,一 颗手榴弹炸飞了四个日本兵,今晚权且把他埋在这儿,黄泉路上、阴曹地府,诸 位多行方便,改日我姓周的多带几刀纸来,给各位承个谢意。”   荒岗上阴风凛厉,漫天星斗已被遮去大半。   深夜,王掌柜家门前,马车已停候了多时。定文媳妇哭哭啼啼地钻进了车轿 子里,赶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男人,王妻红肿着眼拉着赶车人的衣襟不停嘱 咐:“丑娃兄弟,她就跟我的亲妹子一样,好好待她母子,往后要有个三长两短 的,我娘家人可不会饶你。”   丑娃连声应诺着坐上了车,脆生生地摇了一鞭子,马车咕噜咕噜驶出巷口。   王妻和翠凤妈不停地擦着眼泪相偕回了屋。   黎明时分,崎岖的山道上寂寥无声,定文媳妇在车轿子里沉沉睡去,爬过一 道坡,闪过两个弯,东边豁然现出一片绯红来。远处黛黑的群山下隐约可见一排 一排上下错落有致的土窑,土窑前围着高矮不一的篱笆,修葺平整的院子里偶尔 传来一两声清脆的狗吠。   丑娃脆脆地甩了一鞭子,突然放声唱道:   山丹丹开花六瓣瓣红   十六岁相跟到如今   山丹丹开花弯弯哩   你要是愿意咱慢慢哩   黄黑狸猫钻水道   咱二人相好谁知道   烟袋锅开花半壳壳明   小酒盅勺米不嫌哥哥穷   洋山药开花红搅白   衣裳裤破了你捎回来   阳坡的玉茭背坡的谷   甚时想起你甚时哭   豆角角开花弯回来   不愿意走了你返回来   ……   三天后,阴历二月初二,是新商会会长走马上任的日子,“东顺号”药铺门 前锣鼓喧天,鞭炮声响作一团,阶下站着城内各商号的东家,相互间寒喧问候、 打拱作揖。药铺门额处醒目地拉着一块条幅,上书“庆祝平遥新商会成立”几个 大字。   一辆军车突然停在药铺门前,日军驻城司令川岸文三郎领着几名警卫从车中 下来,川岸向众人拱手施礼,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寒喧道:“劳驾、劳驾。”   田连举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将川岸请上台阶。周掌柜也急忙从屋里迎了出来, 周一身崭新的绸褂,身披黄色绶带,脸上强作欢容。   田连举走到周掌柜身前耳语几句,周会意地点点头,两手一压,全场肃静。 周将握在手中的纸卷展开,缓缓念道:“兹蒙大日本皇军驻华北区平遥司令部之 托,鄙人周廷荣不才,愧赴新立平遥商会会长一职。吾辈深沐大日本天皇陛下隆 恩,今领重建王道乐土之旨命,敢不竭力,虽粉身碎骨,亦恐报之不尽……。”   周掌柜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象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表情顿时凝固。   老郭拄着根木棍衣冠不整地行走在街上,途经每一家店铺,都要推门朝里空 喊两声:“来宝、来宝”,嘴里反复嘀咕道:“这孩子,出去一整天了也不着 家。”   五 回乡   顶着飞雪,一路踉跄,先良、先林兄弟俩领着一干女眷回了刘家坡。   这刘家坡距城四十里,是个古村落,相传明太祖朱元璋麾下军师刘伯温即降 生于此,算是名人故里。村子两千多口人,分布着刘、王两大姓。若论经济,本 村的豪奢之家亦不在少数,跑买卖、开庄子、放钱取利,城里人看得上眼的生意, 村里人照做不误。那南堡一带,入了年关,也一样车辚马萧,拉不完、填不满。   旧时象样的村镇,贫农与富户不混居,从宅址上便天然地隔开了。刘家坡村, 南边住的是财主乡绅,北边则多是些农夫、走卒。两处气象迥异,南边平阔,北 边沟沟沿沿。中间一道砖券拱门,是为堡门。   南北相连处,零零星星也有些院落,土坯墙、砖脸窑、东西厢房齐整。这就 是中等人家了。刘家祖宅就在这村子中段。   早先,这宅院交由本村的石英看着,石英是个破落户,不大谙生计,家里女 人偏又特别能生产,一撇腿一个,一撇腿一个,一撇腿还两个,至今四个女娃, 却不见个儿。石英一脉单传,裤裆里那玩意儿苦撑着不肯罢休,折腾死婆姨也要 弄个带把儿的,可这光景就一日不似一日了。   才到晚饭时分,院子里便黑灯瞎火,先良叩了几下门,窸窸窣窣有人出来。 “谁?”里边问道。   “石英兄弟,是我。”   门开了,褴褴褛褛站着个人,瘦骨嶙峋像是半年没吃过饱饭。见先良领着一 大帮子人,石英心里先就紧张了,“先良哥,咋趁夜回来了?”   “城里闹日本,躲难回来的。”身心俱疲,先良不及石英多问,闪身进了院。   入了厅堂,东西耳房里各传出一老一少女人的咳嗽声。“先良侄儿,刚回来 呀。”这是石英他娘。“先良哥,进屋坐吧。”这是石英媳妇。   大正月的,屋里也没个火,水缸里结着厚厚一层冰。又饿又乏,先良让石英 先给众人弄点吃的,再临时腾间屋子出来,好让大伙歇息。那石英应声回了房, 招呼女人起炕,又是劈柴,又是烧水,老半天,端着一锅小米稀粥出来。   “平日价就吃这个?”楞了好长时间,先良诧异地问。   “哪能?”石英不好意思道,“米糠、麸子、椴树叶还填不饱,光吃粮食哪 够?”   石英媳妇一旁插话道:“夜里睡得早,省一顿食呢。哪知大哥回来,倒是怠 慢了。”   先良再不多话,这家人的光景滑在刀刃上,自家的吃喝都扛不住,哪又能顾 得了他领的这一群人。本欲日后将石英一家支出去,踏踏实实先休整一段,现在 看来哪些话着实说不出口。门帘一掀,石英家的回屋取碗,那炕边四双黑溜溜的 眼睛盯着地上的这锅米粥,不知是怨妒而是羡慕。身旁众人见了,也都面面相觑, 城里也见过穷人,却从来没见过这么狼狈的穷法。   饭毕叙了些闲话,石英要把他老娘住的房腾出来让给先良,被大伙一块阻止 了。院里西厢房堆着些杂物,众人一起动手,搬扫完毕。石英卸了东厢房两扇门 板支上,他媳妇把自家炕上的烂被活抱来,谦让一番,刘先良一家终于歇下。   一整天的动荡终于落停,打清早算起,谁能想到夜里居然躺在这么个地方? 家人四分五裂,连死活都不晓得。活着,他们现在都做些什么?要是不在世了, 唉!又会在哪个地方卧着呢?想来想去,刘先良眼角溢满了泪水,怕惊醒大家, 他屏着气息抹泪。   身旁的人却接二连三地翻身,有意拿齐齐香甜的鼻酣掩着啜泣。   次日,石英媳妇送来半瓮酸菜一升米,这酸菜是去冬拿胡萝卜缨子腌的。平 遥风俗,山村农户几乎家家都有菜瓮,相亲访媳妇,媒人头一件事就是先瞅这家 的菜瓮,菜腌得扎实的,蔓菁、洋姜面面俱到,那这人家过日子必定是把好手, 闺女过门也错不了。若是六个瓮空着四个,余下的那两口还轻汤薄水,那这女方 家就多少有些粗疏,过日子、闹红尘想必也马虎。闺女多半随了妈,这头一印象 就先打了折扣。   石英媳妇执意要将米菜留下,月娥几次推阻都不成,先良知道,这一升米、 半瓮子菜兴许就是这家人一开春的口粮呢!虽说院子是自家的,多少年来也不曾 收取过一分钱的赁金,可石英的光景过成这样,他心里倒有些不自在,仿佛侵扰 了谁似的。   如是过了些日子,陆续有人从城里逃回村,都说情势已坏。日本人成天杀俘 虏不说,又在全城抓壮丁修炮楼子,先前的买卖已没法做,满大街不是烟馆就是 窑子;宋梦槐身子骨已一日不如一日,“东顺号”的周廷荣新任了商会会长;县 大队偷袭刑村据点,川岸文三郎扬言要派飞机轰炸孟山云云……   得知父亲安在,翠霞心中稍感宽慰。先良劝她回城看看,这姑娘却摇摇头, 有个汉奸老子是啥长脸的事?回去还不让人唾骂死?   想想也是,虽说一时得以保全,可八路军、游击队、武工委这些也不是好惹 的,保不齐来个秋后算账,就刘家坡这一带,挎枪掖弹的土八路来来去去,那人 手算起来也不在少数,个个精刮利落的。   先文、先景兄弟俩却没丁点消息,加上玉英、翠凤还有母亲,拢共五个人, 都失散在正月十四这一天。刘先良每念及此,便心如乱麻,好在海莲、翠霞等时 常宽解于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急也白急,看各自的造化吧!   从家里带出来的那点银钱也剩不了几个了,一家人六张嘴,不找点事由做恐 捱不过这一春。二月里的一天,刘先良往南堡走了趟,这堡子里的候俊才是他旧 年相识,好歹念个情份,或许能帮上一把。果不其然,候俊才在村北口有块庄子, 平日栽着些果树,圈几匹牲口,入夏则点几畦蔬菜。活儿不多,算是个美差,候 俊才当即支给他一年的工粮,又帮他张罗到本村大财主王世温家的长工活计,先 良回家唤了先林,这王世温家的活计就派给了四弟,还缺个做零活的丫头,海莲 自告奋勇去了。   一切按排停当,日子粗粗疏疏,总算有个模样。这天黑夜,院里悄悄来了几 个“山上的”。   这“山上的”是村人对游击队的总称,为避汉奸,这干人通常都在黑间活动。   掌了灯,来人讲明原由:山上缺给养,想找人帮忙贩些货,再做些杂务之类。 “银钱咱手里有,就是没个懂行跑腿的,听说大哥你跑买卖出身,想必能帮咱这 一回。”那领头的含了一口旱烟,缓缓说道,“你自家的情况咱也知晓些,听说 家里五六口都失散了,这日本人做尽了孽,帮俺们其实也是帮自己,支前一样是 抗日。”   话说得很通透,先良立马就应了。翠霞在一旁楞住了神,“山上的”一走, 这姑娘缠着月娥道:“嫂,你说游击队里要女的不?”   “丫头你疯了,打日本是咱娘们的事由?”   “听说女八路也有,我又不差力气,在家闲着还不尽消磨了时间?”   “人家上面的同志不是说了嘛,支前也是抗日,想尽点力,在家也一样能 嘛。”先良送了客,进屋劝解道。   老半天没言声,双手绞着衣襟,再抬头,翠霞眼里已满是泪水,“我寻思跟 着游击队满世界跑,没准能碰着先文呢!他要活着,指定也参加了八路军。”   这一屋人于是再不吭声,重新触及苦痛的往事,大家都心烦意乱。   “先搁一搁,容大哥细想想。”先良挥了挥手,他实在不愿再与家人分离, 虽说翠霞还只是个未过门的弟媳妇。   又过了一两天,山上派下些活计,先良租了候俊才家的牲口,走村串县。贩 油贩盐、贩棉贩布。得空也做些自家的买卖,拿月娥的针线活换点红薯、山药蛋 回家,日子不宽馀,却能过活。院里石英一家在村外掏了孔土窑洞,左留右劝, 那正窑三间还是给腾了出来。此后,时不时地,县大队有战士在他院里歇脚,大 白天,这些小伙子们脱去衣裳在太阳底下捉虱子玩,那虱子成片成片,捉一晌午 都捉不净,月娥索性拿了擀杖,把衣裳铺在地面来回地擀。擀一遍,衣裳里边 “毕毕剥剥”响一通,月娥感叹连连,这还不把人给吃喽!“山上的”够苦。   买回来的白粗布,翠霞拿筱麦杆掺水煮过,这布就成了土黄色,村里再找几 个婆姨媳妇,连夜缝制,一套一套军衣送到了部队。县大队传下话来,军区首长 夸咱村妇女能干唻!领头的这姑娘是个好干部苗子。   是年秋,平遥县的抗日民主政府设在了刘家坡村,翠霞入了党。   这一夜,四下阗寂无声,月光如洗,窗前映出些婆娑的树影。床第间的功课 荒疏已久,捉了月娥的胳膊,先良突然来了兴致,折腾得大汗淋漓,关键时刻却 功亏一匮。回身躺下,他心头沮丧不已。   “他爹,许是这几日劳碌过了头?要不换个法子试试?”月娥瞅他一眼,语 意温软。   “换也白换,怕是不中用了。”   “咱才四十不到,咋就不中用了?你心里有疙瘩,化了兴许就能好。”   “化不开哟,一挺身眼前就是妈跟先文他们,这脊梁骨上冒寒气呢。”   两人再不言声,瞅着窗口光亮处发呆。   “寻思着再生个儿呢,可倒好,成了件废物。”良久,先良概叹道,“早觉 着身上哪地方不对劲?谁知出在根子上。”   男人那点事,月娥不是太懂,光觉着自家男的喘气粗重、汗多、身下绵软, 房事大不如前。本来自已也委屈,可心里疼丈夫,不愿让他难堪。连忙挽住男人 的胳膊,慌说自己早对那事没了兴致,有无皆可。   可家里就齐齐一个女孩,身前身后,倍感落寞。原本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 如今却萧条冷寂,怎么咂都不是个滋味。呆呆地出了半天神,不约而同地,夫妻 俩想到了老四先林,差一岁二十,合该给寻门亲事了。   “先林对海莲有些意思,你没看出来?”月娥冷不丁一句,刘先良惊得差点 没坐起来。   “这叫什么话?海莲是老三的媳妇嘛?”   “嗨!啥叫老三媳妇?”月娥拍他一下,后面的话没再出口,意思却明摆着。   “那也不行,我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俩人年纪相仿,我看合适。就是不知道海莲是个甚想法?”   “人家海莲没你活泛,都咋寻思地?这不乱套了吗?”先良硬生生地回了一 句,月娥碰了满鼻子灰,扭身不再搭腔。   夫妻俩不欢而散。   次日上午,海莲回家换洗衣裳,月娥趁机搬个杌子坐了过去,旁敲侧击地问 了几句,那海莲早明白了她的意思。“嫂子,先景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真要命 大,活着进了家门,我这脸往哪放?”说着说着,竟然掉起了泪。   “先林是不错,对我也好。可屋里屋外我拿他当弟弟看,从没往别处想过。” 抹了一把泪,又道:“要嫁也嫁个旁人,歪瓜裂枣的咱也不嫌,兴许能等着先景 回来呢?是具尸首我也年年给他上坟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无任何回旋的余地,月娥起身讪讪地走了,心里却不停 地嘀咕,这进过校堂的女孩子咋都这么烈呢?晚间,炕头上跟先良讲了,先良数 落她半天。“婆姨们爱多事。”他这样评价她。   翠霞随了八路军,跟着机关里那些人忙个不停,十天半月也回不了一趟家, 偶尔路过,进屋喝口水,说不上句囫囵话,掉头就走。先林、海莲在王世温家做 活,也难得进趟家门,院子里突显冷清。眼看时令已过了秋分,漫山遍野一片金 黄,自己裆间那块材料依旧不温不火,刘先良彻底灰了心,托了石英,环边邻村 给老四踅摸个媳妇。   没几日,石英那边递过话来,说邻村龙峪有个女子,身材、模样都还说得过 去,就是打小体弱些。女方家也不咋挑,彩礼随意,有两孔窑能施展开个人家就 行。   “这体弱是咋个弱法?”先良有些疑惑,“要是病秧子咱可不能要。”   “无非就是个头痛脑热的,妇道人家那点事,咱也说不准。成了亲,养上一 炕娃,自然就好了。”石英粗枝大叶地,他确实没当回事。   按排见了一面,那女子先就合意。先林高拔的身躯,相貌有棱有角,谈不上 英武,却也堂堂男儿。这姑娘也还不赖,确如石英所说,身材、模样都够个中上, 白晳晳的满招人怜。还磨蹭个甚?   当下就把亲事应了,贫苦人不讲生辰属相那一套,单等着拾掇一下屋院,择 日子通知亲友,再简单置两桌酒席,把人迎进门即算完事大吉。   只先林一个人闷闷不乐,先良夫妇清楚这其中的原由,话却不能挑明了说, 留着这层脸皮,彼此都不尴尬。夜里,先林歇在家,半夜悄悄爬上窑顶,独自瞅 着黑天发呆。   “他爹,老四心里不得受哩!”他们夫妻也没合眼,看得真真切切。   “唉!人家海莲不接承,他白难为自个儿。”   “不怕闷出啥闲病来?”   “哪那么娇贵?年轻人图个新鲜劲,过一阵子就淡了。”   “海莲一根筋哩!她能守着个名儿过一辈子?”   突然觉得失口,月娥不再往下说。先良瞪她一眼,起身趴在窗台上空咳嗽两 声,窑顶上那忧郁的身影于是缓缓移了下来。满天星光黯淡。   自家窑坡下有处小宅院,连门道共三间锢窑。早先也是户殷实人家,到后辈 手里让洋烟膏子毁了前程,这几日张罗着要出手。先良下去看过,有意接手,将 来让给先林住,却无奈凑不够银钱。像个馋痨鬼似的,他每日路过总要端详两回, 生怕归了别人。   晋中一带多有锢窑,从城区到乡村,比比皆是。所谓“锢”,有浇铸的意思。 大凡窑洞,一般依坡体而建,而锢窑则是平地起屋,先砌好隔空的墙体,中间再 填碎砖石,并用黄土夯过;边跨墙需抵抗侧推力,厚度宽达二三尺;屋内呈拱券 形,曲线优美不说,还冬暖夏凉。这户人家的窑檐下还加盖着一层木质的披檐, 既挡了风雨,又遮了强光。所谓小而精。   来回地转悠,心底实在是喜欢。这么利落齐整的院子,住个小户人家要多熨 贴有多熨贴。城里也有宅子,可那地方暂时回不去。乡村风光秀美,自在宁静, 先良思谋着一家人厮守在这山间,置田买屋,啥也不图谋,老了埋在这旮儿,再 不回那伤心之地。   这天,正在庄子里喂牲口,东家候俊才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先良,王世温屋里的没了,你不晓得?”   这王世温四十多岁,婆姨得了个急病,半刻钟的功夫就背过气去,先前已听 说,不日就要下葬。在刘家坡,早不是什么新闻,风风火火地,候俊才中了哪方 的邪?   “世温打发我来,探探你的口气。他屋里空了,想找个续弦的,相中了你家 海莲,你看应得应不得?”   当即有些不爽,却又不便表露,苦笑两声,先良道:“东家,海莲还是个姑 娘身子,他王世温四十好几的人了,动这歪念头,不厚道呀!”   候俊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点了锅旱烟,也笑道:“世温不是那号浪荡轻浮的, 守着这么大家业,正经八百地过日子。换了旁人,三妻四妾、明的相好、暗的门 子,不知要有多少?”顿了顿又道,“也是膝下荒寒,就子豪一个儿,怕日后孤 冷,才动了这念头。”   “东家,别说了,这事办不成。”先良不耐烦地一挥手。   候俊才苦了个脸,半天没言声。终于抽尽了那锅烟丝,起身拍了拍灰土,掖 起烟袋走了,半道上,有些不死心,朝先良喊道:“话也别说死,回去再合计合 计,总归是人海莲的终身,也让事主表个态度。”   先是没好气,看候俊才灰灰地走了,先良倒有些愧疚起来。自己当初回村, 少亲无靠,还不是依了人家的帮衬才逐渐扎稳脚跟。如今无非是提了个话头,并 没有强取豪夺的意思,自家倒一把火蹿得老高,连个台阶也没给人留,想想实在 是不该。   晌午回家,这番话跟月娥说了,女人不似他,慢条斯理地。   “王世温年岁是大了些,不过身子骨却还硬朗。”   “甚话?听这意思你倒觉得般配?”   “啥般配不般配的?女人家不就图个安逸嘛,嫁个刨地的,一辈子土里抠食 吃,能快活?”   “庄稼人哪个不是土里刨食?也没见谁愁死过。”   “活跟活不一样,咱原先在城里咋个阵势?好吃好喝、好穿好戴,没享受的 见也总归见过;如今窝在这山沟沟里,细粮都难得见上一回。你倒掰算掰算这差 别?”   说的也是,这山村的日子是苦了些,比不得原先。但这道理却听着不大对头, 总感觉有站不住脚的地方,想话语去辩驳,却又找不着漏洞,先良急得一捶大腿, “算了,后晌让海莲回来,问问她个人的意思不就结了?”   本以为一百个不愿意,谁知这海莲竟当场应了。   “嫁谁不是个嫁,除了先景,男人在我眼里都一个样。”海莲面无表情, “改日王家给了彩礼,哥把坡下那宅子买了吧!算我随给先林的份子。”   “妹子,是哥坑了你。”   “快别说那话,没哥嫂照顾我也活不到今儿。日后先景要能回来,您俩帮我 把话说周全,不是我不等他,实在是等不得了,半年多没个信儿,活熬煎哩。随 便嫁个人,也能挣回个身子钱来,要不,我死的心都有。”话毕,泪水涟涟。   一家人没个不难受的,屋中悲情四溢。   戊寅年农历冬月初一,是邢海莲大婚的日子。   接亲的队伍沿着蜿蜒的山路迤逦而行,新郎骑马,新娘坐轿,这是亘古不变 的程式。轿是顶新轿,玻璃格窗上绘着“岳元帅大破金龙阵”的组图,刀、枪、 剑、戟之类有辟邪的用意。环边邻村看惯婚娶的人一瞧便知是坡底王家的轿子, 这样一顶花轿,赁一天的价码是五块银洋,能出得起钱的也只有王世温。   吹鼓手走在最前边,有云锣、唢呐、笙、钹等,当地人称这种演奏方式为 “细吹细打”。当下一曲“得胜令”抑扬顿挫,吹得崖畔上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心 旌神摇。   陪嫁的妆奁全由男方预备,四色礼自不必说,成对的平面柜、全笼的皮箱, 四铺四盖一水的缎子面。其余帽筒、脸盆、自鸣钟之类,皆用挑子挑了,共计八 担。事前,另有二百银洋付给先良,名义上是酒席钱。   那窑顶上却还蹲着个怅然若失的人,眼巴巴望着迎亲队伍渐行渐远,路面上 只留下一股黄尘,刘先林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如何才能排解心底的寂寞,那情 绪困扰他已久,他无处诉说。这一年,先林二十岁,他的婚期定在腊月,龙峪那 个白晳晳的女子即将成为他的婆姨。   然而先林并不觉得欢喜,他所有的快乐都在这一天被海莲带走了。   其他人似乎也欢喜地过早。腊月给先林办完亲事,第三天,一家人正围着桌 吃早饭,那老四媳妇猛地朝后一仰,口吐白沫,腿脚乱抽。众人慌得连掐带拧, 总算清醒了过来。初时不以为然,还当是身子虚呢。随后的日子,接二连三地抽 搐,也没个规律,半道上也抽,灶台边还抽。先良唤医生给瞧,那医生听罢一摆 手,瞧个甚?就是羊角疯嘛!   六 学艺   屈指算来,玉英住在周家已半年有余。   民国二十七年冬月,八十六岁的宋梦槐赍志而殁。殡期,城内各商号自发组 织联络,丧葬场面浩大繁复,这有意为之的奢华为平遥城近十年来所少有。   人临殁时即穿寿衣,或称衣殓。这宋老先生的装裹是商会会长周廷荣亲手穿 的。说到寿衣,有分教,晋中一带,穿寿衣有四忌:一忌皮革,是为了免致亡者 在“六道轮回”中转为牲畜;二忌扣子,一般用丝带系衣,取后继有人之意;三 忌衣料用绸缎,因“缎子”与“断子”谐音;四忌寿衣件数为双数,以避免重丧。   寿衣要在人未咽气时穿,否则亡人将赤身露体地去见阴曹地府诸官。那宋梦 槐装裹完备之时,突然抬手指了指桌面上的留声机,周廷荣当即领悟了其中的意 思,老人平生最爱听戏,这洋玩意儿免不了要陪葬在棺木里。   又托人专门请了戏班子,头七时从附近庙里招来一伙僧众诵经超度。一时间, 宋家大院热闹非凡,停灵计三七二十一日,此即平遥人所谓的“喜丧”。   每逢戏班子开演,玉英总是早早地搬个杌子去占座,场场不落。翠凤笑她是 个戏痴,“哪么拗口的戏文,小孩子家家的也能听懂,真难为了她。”   听的是戏文吗?还不完全是。着迷的是那手眼身法步,以及红红绿绿的打扮。 《穆柯寨》里,穆桂英扳着羚子“嘡”地一亮相;《坐楼杀惜》中逼宋江写休书 时,闫婆惜跃起双腿一个“飞坐”盘在了桌面;《下河东》呼延赞举着四尺钢鞭, 哇呀怪叫,那杨七郎脸上也勾着一笔虎,两虎相遇,你吼我啸,好不精彩。   为瞧戏,玉英常常忘了饥渴,翠凤妈做好饭等不见人,不用问,这丫头指定 泡在戏场子里。   那日午间,周廷荣外面回来不见玉英,一问翠凤,知是又去了戏场,当下心 里有了些主意,饭时,把这心里话就说了出来。   “你俩觉得玉英是不是块唱戏的料?”   母女俩白他一眼,“这还用问?”   “我寻思让玉英跟了戏班子,打今后学个本事。孩子也不小了,作艺正当 时。”   两人半天未发话,良久,翠凤妈言道:“这玉英本不是自家孩子,人家家里 人兴许还在,咱还是不要乱主张的好。”   “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河,你还瞧不出来?日本人终归有走的一天,到时不管 哪边掌权,我这汉奸帽子是戴定了。”忽而心底悲怆,周掌柜深深叹了一口气, 把碗推开,概叹道,“我是怕连累了人家。”   “看把你愁的?”翠凤妈鼻孔里一哼,心中老大的不快,“当初咋当的这会 长,来龙去脉城里人又不是不晓得?就算城里人不细知,这巷子里的总该清楚。 你自家多虑,白费那心思。”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陡地有些不安。原先总盼着日本人早些走,日子得过且 过,单等那太平年月到来。如今却多少有些后怕,人心难测,保不齐就触犯了谁, 到时添两句坏话就能治死个人,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母女俩轮番说些宽慰的话,既宽慰家人,也是宽慰自己。或许、应该、肯定, 不至于此吧!   少顷,玉英进得家门。怕孩子多心,周廷荣打发翠凤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几句, 玉英嚼着一嘴馍,听说让自己学戏,高兴地喷了一桌子。“啥时候去呀?”她竟 等不得了。   吃过饭,算是破了个例,周掌柜连午睡也免了,一家三口带着玉英奔了宋家 院儿。   这戏班子叫个三庆班,班主大名高云河,江湖上人称“平遥红”。   说起这山西梆子,早先并没有“晋剧”之谓,外省人直呼其“山西路梆子”, 或“中戏”;也有叫“下路调”的,是为了与“上路调”的北路梆子有所区分。 民国之后,“中路梆子”的叫法逐渐确定,随着戏迷人数增多,地位不断提升, 终至成为一省代表之剧。   可这省剧最先却是由蒲州梆子演化而来。清中期,大批蒲剧艺人北上至晋中 地区,受雇于当时富甲天下的票商巨贾,其唱腔也逐渐吸收了祁太秧歌等晋中民 间曲调的音韵变化,由高亢变得婉转悠扬。再往后,蒲剧的特点被淡化,中路戏 随即剥离出新,为晋中广大城乡民众所乐见。   当日,那舞台上演的是《李陵碑》一节,九手的文武场面,铙钹、马锣、小 锣、梆子、吸胡、三弦、四弦、铰子、唢呐齐上。其时,杨继业被擒,萧银宗坐 殿劝降,杨不肯。萧银宗不愿杀他,放逐于野。杨继业的儿子杨八郎此前已降辽 做了附马,听说父亲被囚,提着篮子来送饭,杨痛斥八郎,不肯就食。   八郎问道:“不食何以充饥?”   高云河扮演的杨继业朗声念白:“吃草。”   “草也是北国所生。”八郎拿话激他。   “不食向北之草,只食向南之草。”随后,杨继业愤然转身而去。   台下欢声雷动,周掌柜喟叹一声,领着玉英入了后台。   高云河唱的是须生,梆子戏从艺名即可看出行当,如唱须生的就叫什么什么 红,唱小生的就叫什么什么生,唱花脸的就叫什么什么黑,诸如此类。高的女人 叫裴彩丽,艺名“银玉旦”,主攻青衣。   一场戏下来,内衣全湿透,卸了妆,换过衣裳,高云河毕恭毕敬地见过周廷 荣。“不知周会长要来,戏场子这腌臜地方,哪是您呆的?咱另找个说话处。” 话毕,就要起身,周廷荣一抬手阻止了,“没甚要紧,今儿是有件事要求你。”   于是,一五一十讲明了来由。玉英在一旁有些怯,高云河将其招至身前,仔 细端详了一番,点头道:“脖子长、长相周正,是块学戏的料。”   “唱戏可是个苦行啊!”裴彩丽一旁插话。   “苦也不怕,孩子好这个,你们戏班子几天来演的那些,丫头差不多场场都 没落。”翠凤妈帮腔道。   “婊子戏子猴,人间下九流。”高云河叹口气,“我说实话,戏班里这些小 孩,都是我花钱买过来的。穷苦人的娃子,女孩家送到窑子里给五十,我这里给 两百,可即便这样,家里但凡能揭得开锅的,谁愿意打发孩子到咱这儿受罪?”   做艺的苦楚,他周廷荣哪能不明白,早先走南闯北,经见的世面多了。戏行 里三六九等,红的那些女角,人还在台上演,花包车已在大门口等候多时,大官 的马弁们戏一散就接人走,陪吃陪喝,完了留宿。稍有不从,第二天砸场子闹事, 这戏你还演得下去吗?   可玉英还小,她留恋的是台上那些虚设的场景,背后的辛酸哪里能懂?小小 年纪,她眼中还没那些乌七八糟的烂东西,周掌柜不忍戳破她对未来的幻象,那 些美好的憧憬,既便只是个泡影,或许也够其享用终生。他只希望她的命不至于 太坏。   当下没再多言,具了一纸文书,就将玉英托付给了高云河。高云河本欲付钱 与他,却被周掌柜严辞回绝了。“我这又不是卖人口,要钱做甚?”   晚间,广居楼里定了一桌酒席,周廷荣邀王掌柜夫妇座陪,席间,玉英行了 叩头礼,正式拜在高云河门下。   又过了些日子,宋梦槐丧事已毕,戏班子转场至介休县。玉英与周家人自此 作别。   介休唱罢两出戏,节令已近冬至,气候一寒,买戏的也就不多了。三庆班回 了裴彩丽的老家羌城村。乐师、箱倌们则各自散了,等来年开春再聚。剩下些学 戏的娃子们,高云河领着日日调教。   头一日,一句戏词没教,玉英倒先挨了一顿打。   这学艺的规矩,每夜得伺候师傅洗漱完毕,而后泡茶、捶背,屋里收拾利落 了方能歇息。师傅没睡徒弟也不能上炕。折腾到十二点,玉英实在是乏了,还当 是平日呢,一觉睡到天发蓝。   先是觉得身上一冷,随后“噼里啪啦”的浑身疼痛。一激灵跳到炕角,师傅 握着条竹板正劈头盖脸地抽过来,她不明究里,吓哭了。高云河将竹板立在门边, 也不多言,转身走出屋。   院子外面,师姐妹们对着星星吊嗓子,声音传过来,玉英知道自己起迟了。   门外有棵老榆树,高云河拎着胳膊将她拽至树前。“喊!”他厉声道。   喊什么呢?看见什么喊什么。戏行里的规矩,要一声比一声高,直至上不去 了为止。如是往复,天大亮了才算完。   漫天星星隐去,东方一抹绯红。如在往日,枕边或许还有一段好梦未完,可 现在,榆树干上已结了瓷瓷实实一块冰坨,都是她呵出的热气凝成的。旁余孩子 都回屋吃饭了,没人招呼她,就那样喊着,心里先是有些委屈,渐渐地,玉英倒 横下心来,不学出个样哪能成?咱不是怂包。   早饭没吃,算是罚过。   上午练身段,下腰、踢腿、拉山膀、拿大顶。最苦的是吊腿。门头上穿根麻 绳,一头拴在脚腕上,一头绕在门后,师母攥着绳子往下拽,直至脚尖触到耳朵, 要吊整整一柱香的功夫。玉英咬了牙,一声不吭,身上却不停地淌汗,眼泪哗哗 地流,疼啊!   她年纪偏大了些,身体已基本成形,同身边六、七岁的那些孩子们比,开筋 骨的难度要大很多。裴彩丽深知这一点,却不愿迁就她。唱戏本是个苦行,吃得 了吃不了这碗饭,一看祖师爷给不给条好嗓子,二看自家肯不肯把吃苦受痛当回 事。   吊完腿,浑身都没了知觉,裴彩丽搀着她在院里来回遛。   “后悔不?”   “不后悔。”   “学戏就这么个经过,习惯了就好。你师傅脾气古怪,你别记恨他。”   “嗯!”   “唱戏的下九流,别看台子上演朝廷武将、达官淑女,下了台逢人就得拜。 喜欢上这行,注定是个苦命。你师傅在外给人叩头做揖惯了,也只能回家耍耍威 风。”   朦朦胧胧,玉英仿佛懂一些。可那一通竹板,结结实实地疼在心口,下手咋 那样狠呢?院子里转了两圈,依例踢了五百个单腿,就该回屋了。高云河正脸立 在门边。低头走过,玉英从眼角的余光中觉出了那脸上的威严,打心眼里,她觉 得自己与师傅之间有了隔阂。   午后小睡片刻,起床第一件事先给师傅热水、泡茶。这后晌开的是文课,讲 戏、背剧词。因了《教子》里英哥的一段念白,玉英又挨了一顿打。   仅仅是念错一个词,按说其他师兄妹们也有念错的,无非是训斥两句。为啥 偏偏和她过不去呢?有那么一刻,玉英后悔了,觉得不该进这个戏班,甚或她想 为自己争辩几句,一旁的裴彩丽却不住地朝她使眼色,她忍了忍,没敢发作。   “今儿昨恁大火气?”夜里,熄了灯,裴彩丽趴在枕边问丈夫,她心里也直 纳闷。   “不打不成器。”他冷冷地答道。   “孩子已然不差,你不也说是棵好苗子吗?”   “唉!”沉默良久,高云河起身燃起一袋烟,“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这话从何说起呢?裴彩丽更觉得一头雾水。   “这玉英子打头一眼见我就喜欢,是块唱戏的坯子,她个人又喜好这个,难 得这么个人才。可正经人家的姑娘,不比咱买来的这群娃,身上带一股子娇气。 唱戏的是什么东西?下九流的货色,婊子都不如,咱得不把自己当人看才能活, 哪容你使性子?不把脸上这层皮剥了,日后遭罪哟!”烟呛了喉咙,高云河一阵 猛咳,忽而想起了什么,长叹一声,伤心道:“早年间的事,你又不是不晓得?”   指的是哪回事呢?裴彩丽自然明晓,当下不再言声,注视着那明明暗暗的烟 火,出神地琢磨。   这高云河早年成过一回婚,原先的妻子同他一个戏班,唱花旦。那一年,城 里一大户人家做寿,邀了戏班子唱堂会。   戏行里唱堂会是常有的事,能请得起堂会的多是些有钱有势的豪绅官宦,主 家不惜银子,图的是个排场、热闹,演员们则乐得多赚几个戏份钱,两方各取所 需,公平而合理。昔年,京剧大腕梅兰芳、程砚秋等都唱过数不清的堂会。有的 名角,甚而只唱堂会,不上剧场,玩的就是个派头。   也有在堂会上受挫的。民国六年,北洋军阀段祺瑞欢迎桂系督军陆荣廷来京, 在金鱼胡同那家花园唱堂会,大轴定为谭鑫培的《洪羊洞》。谭鑫培因患感冒, 婉言谢绝。次日,警局来了一干人,威吓要将谭捕入大牢。谭不得已,抱病参演, 回家不久就过世了。京城传言:“欢迎陆荣廷,气死谭鑫培。”   堂会分为全包堂会和分包堂会。全包堂会戏码由主家定,从午时12点开唱, 直至夜里一点收场,有的甚至要唱到第二天天亮;分包堂会相对松散,戏码由演 方定,只唱半日。那年,三庆班唱的是全包堂会。   开唱之前,妻子已有了身孕,不日即将临产。舍不得那份红包,这女人挺着 个大肚子上了台。接连五天,三庆班没停歇,最后一日,实在挺不住了,高云河 给主家求情,免上一场吧,内人着实熬不下了。   听戏的什么人都有,地痞恶霸、财主乡绅,主家没发话,这班人倒先不依了。 拿钱的时候咋不见你婆姨手软?能张嘴吃饭就不能开腔唱戏?更有甚者,偏要听 听这大肚子女人是咋个唱法。高云河没辙,只好咬着牙让老婆上台。   当日上演的是《双锁山》,台上连唱带折腾,女人终于累趴在地。鲜血顺着 裤管流了一台毡,孩子生到裤裆里,连声哭都没听到就夭折了。抬离了场子,擦 净血迹,主家却不饶了,说这大寿之日见了血光,不吉利,嚷着要烧戏箱、砸乐 器。好说歹说,扣了一半的戏钱,又补了出武戏《塔子沟》,事情才算完。   回了家,女人不吃不喝,老僧入定般坐着发呆。一连几日,高云河觉着事情 不大对了,想着法儿去排解,巫婆子神汉都请遍,仍然无济于事,到了第四日, 女人一根绳子吊死在大门口,撒手人寰。   都说是气噎死的,可这债要算到谁头上呢?细究起来似乎谁都没错,吃戏饭 的就这个命,众人踩,众人踢。要不得这张脸,谁要脸谁就不得活。高云河自此 参透了这个行当,戏里演的那些个忠臣孝子,好人好报,都是扯淡。成不了名角, 狗都不如。   他一心想把玉英培养成材。论年纪,这丫头跟自己早夭的孩儿同岁。既是选 了这一行安身立命,那就必定得扬名立万。而出了名,成了角,却仅仅是不想再 受欺辱。   梆子戏里其时最有名的角是丁果仙,丁果仙人称“果子红”,也是苦出身。 因在舞台上开女扮男装的先例而闻名,此前,据称丁果仙搭班唱戏,池子里前两 排的座都归她一人账下;除山西之外,丁果仙更把梆子戏唱到了北平、上海,不 光跟京剧泰斗马连良换过戏,还在百代公司出过唱片。其光焰之盛,远非他高云 河一个草台班子所能想象。而唱戏只有唱到这个份上才算成功,达官贵人、富豪 阔太都成了自己的座儿,一样地鼓掌,一样地叫好。   高云河指望玉英也能有这么一天,他觉着她能行。   猫了一冬,过罢年,开了春,戏班里的人重又聚到了一起。收拾好行装,三 庆班准备开拔。   新年头一站依旧选在城里。不管他什么年月,是人就得听戏,猫猫狗狗不听 戏,那是畜牲。高云河的这句口头禅,大伙不知听了多少遍,几乎年年如此。   玉英的戏活大有长进,她主攻青衣,《断桥》、《二进宫》这些折子戏差不 多都能整场地拿下来。高云河严酷的训导收到了成效,他心里喜滋滋地,没人时 哼两句祁太秧歌,觉得这日子总算有了些盼头。   梆子戏在这一年风格有所转变,几乎只一冬的时间,奢靡之音便大行其道, 原先那种激昂奔放的曲调与唱腔不再时兴。剧社里,男演员退居次席,担纲的多 是些妙龄女子。观众好这个,谁也没法子。   头场戏在城隍庙,水牌上大书“平遥红”三个字,票却卖不出几张。任凭他 高云河使尽了浑身的本领,台下却依然是零零星星的几个人。随后两日,压箱底 的盔靠戏、硬功戏、花脸、丑角都上了,那座儿仍然不见起色。高云河一时手足 无措,晚间,喝了几盅闷酒,愁眉不展地问裴彩丽:“二当家的,咋办呢?”   “别的戏班都拿女角撑场子,咱这套过时了。”裴彩丽悠声说道。   “要不挂你‘银玉旦’的牌子,兴许能好些?”   “快别寒嘇人,我都多少年没挑过梁了。活儿也有些生。”   “再生也是有名号的角,多排上两场还能拾得起来。”   “都三十好几了,争不过人家那些个黄毛丫头。再者说,当初你不是允诺不 准我唱挂名戏嘛?”   说的是,早先自家是吃过苦头的。二婚之后,他给内人立了这条不成文的规 矩,雷打不动地执行了好多年,今儿昨就鬼迷心窍给忘了呢?   可这一大笔的开销摆在了眼眉前,吃喝拉撒几十号人,赁场地、租屋子,白 花花的现洋掏给人,好歹也回个本呀,就算赔,也不能赔大发了。高云河苦思冥 想,始终没个良策,一旁裴彩丽突然道:“让玉英试着来两场咋样?”   一句话,茅塞顿开,高云河喜上眉梢,心里却有些嘀咕:“能行吗?”   “哪个角不是一唱成的名,不试又咋知行不行?”   说定了,第二天找玉英谈,起初,孩子吓一大跳,从来没正经上过场,一上 就唱大轴,心里虚晃晃的。为了吸引观众,裴彩丽还让玉英改了行当,在《双巧 配》里客串小生。   “师娘,我心里没底,唱砸了咋办?”玉英怯怯地问。   “唱砸了不丢人,你要怯场可就丢大人了。”高云河接过话头,“师傅素日 对你严苛,为的还不是这一天?憋足了劲,把平日攒的功夫都使出来,成不成的 就看祖师爷赏不赏脸了。旁余的不要多想。”   几句话露了真谛,玉英始知师傅的一片良苦用意,当下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唱!   开唱那日,重新做了水牌,刘玉英的大名端端地写在醒目位置。标明“女扮 男”,还真就吸引了不少观众,场子里逐渐有了些人气。   锣鼓一响,玉英扮的冯驩出场,落魄文人,提着个菜篮,饿得支不住身子, 却还不忘在树干上刻诗勉励自己,一边刻,一边念,形象颇为逼真。台下掌声四 起,这小姑娘演得真不赖呢!   开腔一亮嗓,台下骤然鸦雀无声,那略带童声的嗓音清澈见底,无任何杂质。 静了些时,先就有人叫好,随之欢声雷动。高云河夫妇在后台,手心里早捏了一 把汗,见这动静,探出头来看个究竟,正是旦角开唱的时段,那冯驩一会儿整整 头巾,一会儿遮遮破鞋,这作派已然十分老道。高云河喜不自胜,暗暗地为玉英 翘了翘大拇指。   少顷,戏毕,观众起身鼓掌,气氛颇为热烈。散场之后,那舞台上抛掷的糖 果等物足足扫了一簸箕。   如是往复,戏场子里人越聚越多,到后来,几乎场场爆满。刘玉英的大名不 胫而走,人们都知道三庆班有这么个伶俐丫头,嗓音好,扮相好,作派还地道呢。 高云河破例给了玉英七块银洋,算是戏份子钱。   得了钱,玉英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临收场前一天,她告假想回家转转。   师傅允了,那玉英揣了七块银洋直奔周家。大半年没见,周家人皆欣喜异常, 知她唱戏唱得有了些出息,更是额头都快有了笑印子。当晚,翠凤妈留住玉英不 让走,知道戏班子里生活清苦,她结结实实地给孩子做了碗猪肉臊子拉面。   自打过完年还没闻过肉味,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玉英狼吞虎咽把那碗面拨 拉入肚。她并不知道,就在这一晚,就是这碗面,几乎断送了她整个前程。   七 不测   唱戏的忌调味重,忌饱,调味重了坏嗓子,饭吃到十分饱则影响丹田运气。 对于嗓音尚未成形的小孩子来说,调味这一项显得犹为重要。   平日,高云河严格控制徒弟们的调味与食量,对于女徒弟则更胜一筹。一条 清亮的嗓子不光是练出来的,更是养出来的,依他的话讲,当下吃着痛快,将来 怕是要饿一辈子。   如果接下来还有台口,吃饭就更得多加小心,辛的、咸的、油腻的概不能沾, 这玉英实是犯了大忌。   夜里睡下就觉得嗓子干,清早起来喉咙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上了,也是这几 日戏唱得太猛,声带得不到休息,见了翠凤一家话又多,不知禁忌。西医讲是发 炎,中医讲是上火,不管怎么说,对于玉英而言,坏了嗓子,这可是关天大事。   戏场子里还有最后一出戏,急匆匆地跑回去,换好了妆,这咽喉处却依然干 哑焦枯的。上得台来,勉强唱完流水、滚白,到了七锤子就连一点音都发不出来 了。   玉英急哭了。   台下乱成一锅粥,吹口哨、喝倒彩,就差砸桌子、摔板凳了。听戏的无非这 两种表现,戏好了,跟着大伙一块捧,图个痛快;戏差了,墙倒众人推,起哄、 骂街,一样落不下,也是个乐子。眼看场面失控,高云河连忙扮上妆,急就了一 出《空城计》;裴彩丽领着一帮唱武角的,客串一出《挑滑车》。总算没炸棚。   入了后台,玉英趴在桌上哭着不肯起身,高云河抚一抚她的头,“孩子,你 这是‘倒呛’哩!”   “倒呛”是戏行内的一个术语,也称“变嗓”,一般单指十二至二十岁演员 青春期的嗓音变化。虽然人所必经,但对于吃开口饭的戏曲演员来说,“倒呛” 过急或者后期调理不当,往往会毁掉其后半程的戏路,有的,甚至终生都无法再 登台。   昔年,梆子戏名角张宝魁“倒呛”,不得已由以唱为主的青衣改为以做为主 的小旦;“说书红”高文翰“倒呛”,无法靠唱谋生,沦为了乞丐,直至依托这 沙哑的嗓音创出一种说书式的唱腔;四大名旦程砚秋“倒呛”,经王瑶卿先生调 教,自创“程派”艺术。这“倒呛”却也并非一无是处。   玉英十二周岁,正处在变声期,她这“倒呛”经由那一碗猪肉臊子面激化, 来得迅猛了些,高云河夫妇一时没有防备。   好在开春这一轮演出已毕,接下来尚无戏约,高云河于是结算了账款,辞馆 回乡。   乡间也有些小戏,或庙会、或踩台、或开市、或婚娶,其他求神还愿、祭祀 祝寿等,三庆班每每受邀。倒也名头响亮、收益不菲。   高云河每日为玉英调嗓,裴彩丽则教她些刀马旦功夫,使枪弄棒、劈腿叉腰 等,以备不时不需。玉英敏而好学,样样都有模有式。   那一日,村里突然来了一伙穿官衣的。   大摇大摆地进了院,点名让高云河出来说话。   “长官,您是哪个局子里的?”高云河恭恭敬敬地给客人逐一递上烟卷。   “警务科听说过没?”   “当然,当然。”其实他连这衙门是干啥的都不清楚,一个唱戏的,管他恁 多不相干的做甚?   “田科长老母亲下月过寿,想请咱戏班里的人热闹热闹。”那领头的从包里 掏出一沓子联币来,“你若敢要,就把这钱收了。”话毕,冷冷地盯着他。   这算什么话?不就想白占个便宜吗?装腔做势有逑的意思,高云河心中狠狠 骂道,嘴里却软得不能再软,“哪敢、哪敢,口头上的话计,不值个钱。用咱, 是田科长瞧得起,平遥城这么多戏班,偏我有这福份,高兴还来不及呢!快把这 碍眼货收起。”顺嘴问道,“这田科长大号咋称呼?”   “田连举。”那穿制服的依旧绷着张咳惯人的脸,给他扔下张生日帖,招呼 也不打转身走了。   玉英在一旁听得真切,这仨字于她再熟悉不过。昔日周家院里的一幕幕涌上 心头,死了的宋老师、来宝,疯了的老郭,虽然她并不详知原委,可内心深处却 烙下印记,如同害怕日本人一样,她害怕他。那些苦痛的回忆在心上结了个痂, 永远都触不得。   午饭桌上,玉英将自己在周家的见闻说与高云河夫妇。   “这一趟没好果子吃哟,昨夜梦见一群娃,今儿还真就犯了小人。”听罢, 高云河燃起一袋烟,愁绪聚在眉间。   “锅盖揭得早早的,是啥还没定数。你愁初一还是愁十五?”裴彩丽收拾起 饭碗,有些瞧不惯,言道:“我倒想不出,咱一个唱戏的,有啥油水可捞,无非 白搭些功夫罢了。”   “妇道人家懂个甚?这姓田的跟日本人穿连裆裤,保不齐办事时来一伙黄狗。 咱唱戏唱的是忠孝仁勇、人情世故,师傅就这么教的。戏词里免不了有那么几句 护家保国、雪耻尽忠的说口,一不留神惹恼日本人,割了鸡巴敬神——自家疼死 不说,还把神神也得罪了。”   “打的这叫啥比方?”裴彩丽剜他一眼,“日本人哪懂戏?给他副猪耳朵也 听不明白呀,你想太多了。”   “多留些心眼总没坏处,夜间琢磨琢磨唱啥吧?”高云河叹道。   玉英还在调嗓,不能去。几个唱花脸的还有一干小孩也留在了家中。因是分 包堂会,戏码自己选,高云河夫妇费了番脑筋,择出《满床笏》、《舍金钗》、 《机房训》等一组文戏,戏词也逐一排查过,确认没任何相关说辞。三庆班于是 再度准备进城。   梆子戏少了文武场面,剔除了忠奸互斗,光一群青衣花旦咿咿呀呀来回唱, 趣味实是有些寡淡。没奈何,谁让自家摊上这么个事呢?班里本不以唱旦闻名, 戏码所限,裴彩丽只得挂了头牌,“银玉旦”三字居了中。   戏场子是主家临时租借的,不大个院落,精致而华丽。青石板地面,全木结 构的戏楼,戏楼前加出一截抱厦,那抱厦顶端装置着“八卦转顶”式的藻井,人 在下面唱,声音穿过藻井与之共鸣,效果非同凡响。   舞台两旁各有“看楼”。田连举戴着顶圆边檐帽,穿黑缎褂,脚上蹬着双日 式高筒军靴,不动声色地跟他娘坐在一处。高云河远远地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人 倒也清雅端正,不像玉英所说那般狰狞,心下稍感宽舒。   一连三日,中规中矩地唱,既无高潮也无起伏。早先担心的日本人也并没出 现。舞台上,光是裴彩丽领着一班龙套演员哼哼来哼哼去,唱着唱着,自家都烦 了,那田连举却不嫌乏味,见天坐在“看楼”里,颇有些铁杆戏迷的味道。   难不成是个戏痴?   或者瞅机会想自己上台票一段?   高云河想得太单纯了。   这日黄昏,散了场,扫净台面,正歇着呢,门帘一挑进来个当官差的。   那人也不多话,径直走到裴彩丽身前,弯腰行个礼,“裴老板,我们科长请 您家去一趟。”   “有啥事?”   “也没啥要紧的,就是屋里谝谝闲话。”   “有啥话不能在这讲?”裴彩丽已经觉出有些不大对头了。   “裴老板,晚上还预备了一桌席,科长专门答谢您呢。”   或许是自己多虑,说不定人家还就是一片好意呢。裴彩丽允了,连忙招呼高 云河卸妆更衣,少顷,俩人收拾停当,相偕着出屋。那门外早停了一辆汽车,高 云河拉开车门欲进,那当差的一把拦住,“这位,就免了吧。”   “什么意思?”高云河怒冲冲道。   “不用我多讲,裴老板真不懂吗?”那人猥亵地一笑。   当下就都明白了。   “兄弟,回去告诉你们科长,咱闯江湖卖艺,虽说是个轻贱身子,可心里没 那些腌臜念头。”高云河气得声音都打颤,“咱既不求财,也不图名,不过是来 捧个场的。田科长他好这口,逛窑子不就结了。打俺们的主意,他不仗义,太损 了点。”   话毕,拉了婆姨往回走,那当差的一旁喊道:“裴老板,不再琢磨琢磨了?”   高云河恨不得回身煽他两巴掌。   进了屋,怒气更甚,一抬手把茶几掀了,众人听见动静,纷纷围了过来。当 家的,这是咋地啦?   讲明原委,大伙吵翻了天,当即就有撂挑子不干了的。是唱戏还是唱气咧? 明摆着不把做艺的当人看嘛!相公支使叫化子——想咋地就咋地?当家的,咱回 狗日的吧?   要回吗?一瞬间他动了念头,想想却又不能,这一走,就彻底把人得罪了。 唱戏的吃百家饭,最忌讳跟主家结怨,这主家还不是个一般角色,平遥城的警务 科长,旁人巴结还来不及,自己惹着了他,日后还想不想吃这碗饭?   “大伙都别嚷了,明儿再支撑一天,圆下场面。往后咱象走田、马走日,再 不跟这号披官衣的牲畜来往。”高云河扬了扬手,算是个折衷的主意,众人气鼓 鼓地议论了会儿,也各自回屋散了。   这一夜睡得不踏实。   次日依旧开演,裴彩丽回避了,高云河扮上老旦,临时客串了一出《王婆子 骂鸡》。   这《王婆子骂鸡》是全本戏《目莲救母》中的一个小插曲,讲的是性格古怪 的王老太太因丢鸡骂遍街坊的故事。因台词尖刻,语意阴损,平日并不多演,偶 尔在乡间做为一种余兴热闹一下。本来是上不得正经台面的玩意儿,可心有不平, 不骂上几句,高云河觉得郁结于胸的这块疙瘩实是解不开。   骂是骂痛快了,戏里的王婆上蹿下跳,指鼻子瞪眼,听戏的不明究里,还当 他是个丑角呢。可这看楼上的田连举却坐不住了,他不傻,连个好赖话都听不明 白吗?   高云河意气用事过了头,他的这段小聪明即将为自己引来大祸。   眼瞅着,田连举跟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台下不多会儿便涌来几个戴墨镜的 便衣。觉察到不对劲,那乐师们先就慢下了节奏。气氛有变,高云河心知不妙, 裴彩丽躲在后台,小声地提醒他:“该收场了,祖宗。”   吐完嘴里最后一个字,高云河“啪”一个收势,乐器班子配合得恰到好处, 铙、钹、鼓、胡一齐住了声。观众尚未来得及鼓掌,台下突然飞来两个纸包。   毫无防备地,那纸包不偏不倚击在他脸上,舞台上粉尘四起,伴随着呛鼻的 气味。先是觉得匀不上气来,随之眼睛里火辣辣地疼,高云河捂着脸惨叫一声倒 地,他心里已然明白,那扑在脸上的是两包生石灰。   大伙沖上去将他拉到后台。洗净了脸,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了,钻心地 疼,火烧火燎一般。裴彩丽扳着他的头,哭了。   “逞哪门子能呢?咱惹不起人家呀!”   这时人们才想起抓凶手,可到哪儿抓呢?台下空荡荡的,人早散了。   至午时,田连举差人送来些纸烟糕点并一包草药,说几日来唱戏辛苦了,既 然钱不收,多少是个意思。同时代问高云河伤情,嘱他日后少结梁子,本份做人。 掷白灰的凶手则一定会查办,必将还他个公道云云。   三庆班的人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于是打道回府,这一趟,没挣着一个子儿不说,人还遭了暗算。整整一春一 夏,裴彩丽领着高云河求医问药访了个遍,那双眼睛却依旧黑咕隆咚瞅不见光。 起初,还抱着一线希望,总不至于全瞎吧,兴许能救活一只,漏条缝瞅个人影子 也行啊。到后来,这两口子彻底绝望了,钱扔出去不少,眼窝子倒越来越干塌。   “没得治,别再遭踏银钱了。”有天,高云河突然闷声说道,“咱就是个没 儿没女做瞎子的命。这世道,不睁眼倒还清净些。”   屋里没一个不掉泪的。   可戏班子还得存活,遭此劫难,大伙都不忍撇下他们师徒不管。眼看秋也尽 了,凄风苦雨、老树寒鸦。一天,在外觅活的伙计带回话来,说南边梁家坡底村 一户人家想找个看院的。   这戏班子给人看院是个常事,大户人家屋多院广,为防贼,冬天往往要招一 伙会拳脚的巡夜护宅。戏班里有武生,是现成的行家里手。白天闲瑕时或许还能 叫上一出,过过戏瘾。主家花费也不多,一般是管上一冬的吃住,再添几个下夜 钱即可。   三庆班于是往梁家坡底村去了。   这村子地处丘陵,属日伪军势力的边沿区,历来五方杂处,既有晋绥军的暗 线,又有日本人的特务,逢上赶集过会,八路军的采买员也混迹其间。   那日,玉英去村头挑水,路经集市时着意想瞧瞧热闹,当下放慢脚步,左顾 右盼,在一档卖花布的摊位前留连忘返。   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男人,穿长衫,戴礼帽,那帽沿压得很低,快要遮过眼 眉。咋那么眼熟呢?像一个人,像谁呢?她心中一惊,像三哥。   那人同样不住地瞅她,两人近到比肩时,他却扭转头走了,玉英呆呆地站在 原地,眼望着那人拐过了巷道。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会是三哥吗?不是,咋就那 么像呢?是,为啥又不理自己?老半天,她省不过神来。   回到家,将适才所见说与师娘,裴彩丽皱一皱眉,却道:“哪有恁巧的事, 天底下模样相似的人多了,怕是你瞅差眼了吧?”   “可他也盯着我看半天哩?”   “小姑娘长得标致,还不兴人多瞅两眼?我要是个男的,保不齐还搭讪两句 呢?”她笑道,心里却不停地打鼓,果真是家里人来了,会不会带她走呢?   裴彩丽存了份私心,她确实害怕玉英离开戏班子。三庆班眼下虽说人手齐整, 可也只能捱过这一冬,年过罢,开了春,各人须得自谋生路,到时,免不了是个 曲终人散的结局。高云河业已废掉,这后半生靠谁呢?也只有玉英能指望得上。   玉英则懵懵懂懂,师娘一番话轻描淡写,这好事哪能轻易地落在自己头上? 想家想疯了吧?她劝解自己。可心中总有那么一丝不甘,有意无意地,没事时她 总往集市上跑,希冀再与那高个子男人碰面。   可那人自此却再没露过面。   这高个子是老三刘先景吗?   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那日他并没死。先是脖子上挨了一刀,颈间一热,脑中有些发麻,身后的日 本兵习惯性地踹了一脚,他神志恍惚地仆倒在护城河壕沟里。   夜半时醒来,感觉像是睡了一觉,动了动脖颈,才发觉头有些抬不起来。   天冷,伤口凝结得快,所幸失血并不太多。   第一个念头,自己居然还活着。想要站,却站不起来,伤口痛疼难忍,动一 动便牵扯全身,他挺住脖颈,慢慢地往出爬。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直弄得大汗淋 漓,终于蠕动到地面。   城北有些光亮,那村子叫新南堡,他知道,这是离城最近的一所村庄。   也就一里半地的路程,他爬了一整夜。   黎明时有农户发现了他,叫起村人,拿蔑筐把他抬进了屋。   此后村民们轮番侍奉,还请了郎中给他看伤,过了月余,刘先景竟痊愈了。   他清楚这命是谁给的,谁给的必定要还给谁。伤一好,刚能下地,他便就近 投奔了县大队。   县大队是游击武装,烧铁道、铰电线、抢粮、偷袭碉堡,干的全是技术活。 他善动脑,又不惜命,很快升至中队长。是年底,八路军扩编,县大队入了正规 军序列,改为独立营,刘先景当了连长。   驻扎在平遥城周边村镇的多数是伪军。说起这伪军,全国而言大致分为三个 系统,一为汪政府的中央军,约25万人;二为王辑堂的华北政务委员会治安军, 又称皇协军,约10万;此外,另有伪蒙古联合自治政府军1.5万。连上25万的地 方团队,全国的伪军数量约60多万人。   然而1945年日军投降,全国缴械的伪军数量却高达118万人,这一数字超过 了在华投降的日军数量。为什么呢?   1942至1943年间,国民政府提出了“曲线救国”的口号,许可国民革命军在 战局不利的情况下,为保存实力计,可暂时投降。此令一出,全国伪军的数量立 即爆炸式增长,仅冀察一带,10万国民党军便只剩了新八军1万多人,几乎全军 覆没。   日本军部不给伪军提供给养,打仗却要伪军冲锋在前。伪军因而士气低落, 同抗日武装做生意成为他们的重要财源,大到军火弹药,小到针头线脑,既便是 情报,也成了商品,按质论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刘先景潜藏在梁家坡底附近,做的就是这回事。   那日,他也认出了玉英,却又不便曝露身份,躲在墙根处观察了半日,记准 她进了哪个院子,方才离开。待事情办完,即将归队,先景悄悄去了三庆班。   玉英恰巧出门未归,院子里裴彩丽正调教一帮小徒弟。一打照面,活脱就是 兄妹俩嘛,裴彩丽心中已有了数。   讲明来意,还没坐热板凳,裴彩丽慌忙将先景领至偏院一所屋内。   两人叙了些闲话,一五一十地,裴彩丽将玉英的近况说与先景,忽而感叹一 声,“咳,来的真是不巧,今早去了镇上,有户人家做寿辰,三天的戏码,回不 来呀!”   沉默些时,先景掏出随身带的纸和笔,趴在桌上,将自己近些年的状况做了 一番概述,折好,交给裴彩丽。   “见不着面,见个字也行,您务必代转一下,告诉俺妹子,她三哥还活着。”   他信了她的话。   然后,他走了。   裴彩丽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停,将那信藏入衣箱底,对着镜子抚展了下面容, 玉英恰好从外面回来,她假装练手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八 运动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六年过去了。   六年间风云变幻,论大事,日本人投降在先,国共分裂居后,平遥一县两治, 城里是阎锡山政权,山村则是共产党的天下;论小事,刘先林的羊角疯婆姨开了 怀,连生两个女娃,先良走村串户,小买卖做得趁手,膝下却依旧孤苗一根,裆 间之物浪得虚名。   城里的屋宅一直空置着,睹物伤情,他没勇气回去。   眼下是民国三十六年的岁首,旧历年的年根处。刘家坡村前蜿蜒的山道上, 先良牵着一头黑骡子志得意满地往家赶。天阴着,仿佛要落雪,因是除夕,那山 道上寂寥无声。村子静卧在峦顶处,依依炊烟漫过树梢,临近村口,连鸡叫声都 听得愈发真切起来。离家近半年,先良一时竟有些情怯。   此番跑了一趟宁夏,事情说来有些出人意料,去年秋后本打算走一回沁源, 挑了些核桃和红枣,褡裢里装了婆姨做的手工活。沁源是山区,那边交通不便、 地脊人疲,女人们炕头的活计也就不似盆地这边的人细致。褡裢里一沓小孩子的 布盔、花团锦簇的老虎鞋,丝线绣的鸳鸯戏水鞋垫,刚翻过县界便卖了个空。寻 了个煤窑,在矿上驮了几日炭,先良本打算回了,那矿主见他好苦力,人又实诚, 便派了个差给他。   是当地一个富户,跑买卖客死在银川,寄埋了,儿女们想把父亲的尸骨运回 来,在乡里四处找寻合用的车把式。先良本是个不辞劳苦的人,又会赶车,当下 便应了。此后风里雨里,白天黑夜地赶路,到了腊月底,终于连人带棺送了回来。   那黑骡子缎子般的皮肤,嚼口也好,先良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这牲口是他跑 宁夏的脚钱,雇主还送了他几匹布,“过年了,给婆姨孩子缝两件新衣服穿。” 那人说完便扑通跪在地上,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这一番辛苦再怎么也值了。   上得坡来,就算进了村,又沿着红石阶爬了一程,进得家门,婆姨女儿俱各 欢喜,卸了牲口挑子,先良交待了一番出行梗概,月娥不住地垂泪,“打今起别 往外跑了,兵荒马乱的,我和闺女在家担惊受怕死,这年月,有口吃的饿不死咱 仨就行。”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挂着抑制不住的喜色,从挑子里翻出一包一包的 年货,装了两碗柿饼、花生并一斤羊肉,拽个竹篮盛了,月娥打发女儿道:“给 窑坡下你叔家送去。”   翠霞常年累月不在家,屋里日常也就月娥母女俩。   先良心疼弟弟,平日里但凡有些宽馀,总设法接济先林,当下见女人也这般 行事,心里倍觉宽慰,月娥又从褡裢里抽出一匹粗洋布塞进竹篮,吩咐女儿道: “赶年是赶不上了,告诉你婶,过几日染了,正月里也让大人孩子见见新。”   齐齐提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跑出院子,屋外琐琐屑屑地落了一层细雪,不知不 觉间,远山处已是一片苍茫。先良捏了烟管走出房门,放眼四周,但见那错落有 致的窑院门前都贴了猩红的对联,于飞雪中煞是醒目,远远地,村南边响起一阵 凌乱的鞭炮声,那道堡是本村富户们聚居处,过年的气象远非北边这些贫寒人家 可比。先良忽而想起海莲,给王世温填房已两年多,近来的光景也不知过得咋样?   掌灯时分,雪下大了,山村内外模糊一片,桔黄的灯光从农户们窗子里飘出 来,透着一股难得的祥和与温馨。饺子出锅按例要先祭祖,三十夜里粮多粮缺总 是要吃一顿净白面的,过了初一就以杂面饺子为主了。先良捻了柱香,将一碗热 气腾腾的羊肉饺子供在父母牌位前,神三鬼四,趴在地上拜了四拜,先林突然拎 着个竹篮进了门。   “哥,咋年尽处才回?”拍了拍身上的雪,先林问道。   “回屋炕上唠,有沁源家给的烧酒。”见了弟弟,先良一时觉得亲切。两人 挑帘进屋,盘腿上炕坐定。酒已烫好,抿了几杯,先良将出行经过简略复述了一 遍,至紧要处,唏嘘不已,听得土炕下婆姨又是一番涕泪涟涟。   “哥,穷日子快到头了,后山上九团往各村派了工作队,要闹土改哩!”   “反奸清算的事,沿路也听说了一些,怕还不到分田的地步吧?”   “方圆几十里都嚷成一片了,咱村的财主们但凡在城里有些挨靠的,都拔腿 跑了,阎锡山的十九路军暂时还驻在那边,我看,早晚也被八路军给收拾了。” 先林说着从竹篮里拎出一方卤猪头来,“世温家送的,年前紧着要给长工们发份 例,狗日的想收买人心哩。”   有关土改的风言,沿途确也有所耳闻,其时返家心切,并未太多留意。先良 行事一向谨慎,如今时局末稳,免不了想规劝弟弟几句,忽而又念及海莲,便又 问道:“你海莲姐在那边可好?”   “要生养了,瞅架势是六月里的孩子。”婆姨在炕下搭话道。   先林于是不再言语,捏着锡壶一杯接一杯地呷酒,气氛突然有些沉闷,衬着 昏黄的油灯,人人脸上都带出几分尴尬来。   往昔的岁月是含了几许辛酸的,好多年过去了,海莲在他心中依旧举足轻重。   “哥,我心里难活啊!”先林掫尽了壶中酒,隐忍的悲情从眼里流出来,竟 有些哽咽,“都两年了,在世温家做活就为的每天能瞧见她,这一阵见她怀了人 家的孩子,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心里真受不了。”   “自家也有婆姨孩子,咋过不是一个日头顶到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往 牛角尖里钻,让你嫂子笑话。”先良责怨地瞄一眼弟弟,暗暗地为他忧虑。   此时屋外的雪渐渐停了,零星的爆竹在半空中炸裂,惊起几声懒洋洋的狗吠。 窑院对面的山坡上绿光闪烁,是狼的影子,那凄厉的长啸有些不合时宜,听起来 总有些难言的悲苦。   兄弟俩随后岔开话头,又叙了些村中旧事,至风住人寂,方才作罢。先良送 弟弟出门,恐他酒醉领不住身子,一直跟到了坡下。   “哥,回吧,我没喝多。”   “有些话,当着你嫂子的面不便多说,海莲那边,别再惦记了,消消停停过 日子。命里不归自己的,再争也没用。”   “哥,海莲命苦,嫁一个半截子老汉,能好受得了?”   “人家过得比你强,别瞎揣摸。”   “这日子我过得没心思,家里的那个,羊角疯说来就来,脸上磕的左一块疤 右一块疤,孩子瞧见她娘犯病,吓得直哭,我一个五尺高的男人,心里五味颠倒 的。”   先良不再作声,喉头象被噎住了似的,先林低叹一声,飞快地抹一把脸,转 身进了院子。酸枣圪针扎的篱笆墙里,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哥,回吧。” 先林冲他摆摆手,随后门吱呀一声,偌大的雪地里便空泛泛地只留下先良一个人。   夜愈发地静了,恍如一方池水。稀稀拉拉的农户院里,偶尔亮起一盏油灯, 是小儿在夜啼。先良踅身上了坡,望一眼身前的村子,在雪光映照下煞是清晰, 而远山处,薄雾弥漫,抬头依旧苍茫一片。   初一初二天一直阴着,到了初三,终于放晴。午后,齐齐嚷着要去看姑姑, 先良拗不过,心想一并也给东家侯俊才把年拜了,于是整好衣装,携着女儿出了 门。   石阶下一条窄巷,笔直通往南堡,那堡门两旁的石狮子看起来有形无力,威 武之势已不复从前。   下面的方石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衣裳褴褛,合着眼睛在太阳底下打盹, 先良走近端详了半日,才认出是住在沟底的金狗父子俩。   “金狗,大冷的天蹴在外头做甚?”先良捅了捅他。   那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展了展身子,干吧吧的嘴里挤出两个不成体统的字: “饿啊!”   “窑里没粮了?”   这边一个劲地点头。   沉吟片刻,先良一把拉他起来,“走,到我屋里,大过年的,好歹也填个 饱。”   父子俩顺从地跟了先良,果然是两副空身子,脚步都有些打晃。齐齐在旁不 满地咕噜着嘴,却也不敢违抗,父亲诸如此类的行止在她记忆中已不算新鲜。   “你家婆姨咋不见,冷窑里能呆得住?”路上,先良问道,“要不,沟沿上 唤一声,一块进家坐吧?”   “先良哥,快别。”金狗一伸手拦了,“屋里再没裤子穿,孩他妈出不得 门。”   俩人于是无话,心底都涌出些别样的滋味。论常理,刘家坡穷人居多,缺吃 短穿的也不在少数,可大正月里吊起口晒太阳的却难得一见。这金狗原是个不谙 生计的,平日里多少有些好吃懒坐,村里人瞧不起,路上见了都爱搭不理的。   “往后也学得勤快点,能上手的活计多做些,婆姨孩子一大家,跟了你也别 白跟一场。”到得家中,热了剩饭,那父子俩风卷残云般吃了,先良递了一袋烟 给金狗道。   “先良哥,”金狗连打了几声饱嗝,“熬过正月咱就有法子了,八路军要闹 土改,分财主们的物产哩!”   “咋改还说不定?阎锡山的勾子军踞在城里,八路军也有忌惮。”   金狗于是不再做声,心里仿佛在回味,烟抽得“嘶啦嘶啦”响。先良从瓮里 舀了几升杂面,又吩咐月娥翻了几件旧衣裳出来,一并交给金狗道:“拿回家给 你媳妇,往后按我的吩咐做,想法活出个人样来,咱家里也不是常年都有余粮 的。”   那金狗千恩万谢地走了,院子里留下一串脏兮兮的脚印,月娥收拾了碗筷, 没好气地怨道:“闲得发疯,招惹这路懒人到家里做甚?”先良无话讲,心里却 对婆姨适才的做法深为赞许,不由得意地干笑了两声。   晋中一带民居多有豪奢的,富人家的宅第又颇讲究风水。南堡王世温的宅院 建在村子的制高点上,门前砌着两尺多高的台阶。头进院是仓房,堆放着粮食、 柴炭等物,有时还兼着长工和下人们的居处,穿过阴暗的过道,二进院又明显比 头进院高一些,取“步步登高”之意。正房及垂花门楼以外,左右厢房的屋顶多 为单坡式,隐含“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寓意。   正房的中厅里这一日宾朋满座,按常例,每年正月初三世温都要邀一帮亲朋 在家小聚,其后你来我往,宴席一直能排到元霄节前后,这半个正月走马灯一般 从眼前晃过,浑沌而又丰足,真正是一年当中最快意的时候。   然而今年却冷清了许多,宾客人数比往常少了整整两个席面,本村的几家富 户有躲到城里的,有不知去向的,外村的则一个都没来。众人心不在焉地夹了几 筷子菜,便纷纷燃起了烟袋。   “上党那边,听说把财主们吊起来打,穷人们分了地不说,还闹着分产,取 个名叫‘挖浮财’。”席间有人胆颤心惊地说。   “打日本那辰子,咱可是给八路军支过前的,钱粮没少出。”有人搭话,语 气中分明含了些怨忿,是本村的侯俊才。   世温默不作声地吧嗒着烟袋,对于眼前事,他并不深以为然。八路军反的是 汉奸恶霸,这两样,哪个罪名都加不到自己头上,村里年年推善举,修墙补路、 兴学布施之类,他无一例外地都摊了大份。论名望,环边邻村有口碑,远非那些 蝇蝇苟苟的小财主们可比,当初日本人来犯,对他尚有所顾忌,不愿伤及,如今 自家人的天下,八路军能不念旧好么?   然而隐隐地,也有一丝忧虑萦绕于胸。毕竟富居一方,日常行止难免带出些 霸气来,譬如娶北堡的黄花大闺女填了房,有倚势欺人之嫌;儿子子豪疏于管教, 偷贩过几回洋烟膏子;四二年他违过抗日军政府的命,将妇救主任石英媳妇痛斥 过一顿,其时八路军向各村摊派军鞋,自己家里内人新亡,这粗笨活计岂能派到 他的头上?凡此种种,看起来可大可小,实质上又都不值一番细究。世温沉思良 久,终于觉得自己平日里并无能拎得起的恶行,而刘家坡的村民们也非刁蛮之徒, 至于分地分产,大不了匀出去一些,又有甚难?那些弃井离乡的财主们,耳根子 软,草木皆兵,他心里已有几分瞧不起他们。   桌边的人在一番激越地聒躁之后也终于静了下来,屋外明丽的光线透过窗棂, 散落在每个人脸上,那如临大敌的样子,竟有些凄惶。世温磕灭了烟袋锅,知道 这一屋的目光都集聚在自己身上,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论理,咱村不过王、 刘两个大姓,往远了说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家跟哪家不沾亲带故些, 我就不信谁肯把谁整死?”他忽然有些激动,“至于算账分田,咱地契握着,那 白纸黑字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到了哪朝哪代都得承认。八路军讲理,我看未 必是跟咱这些人过不去,人家反的是汉奸恶霸,腚沟里没屎犯不着心急火燎的。”   人们不再言声,各自暗暗地回味。世温吩咐厨下撤了席,上了一排砖茶水。 厅堂外的院子里,使唤老妈子偷偷捡了两块肉火烧掖进口袋,世温瞧见,鄙夷地 剜了一眼,“穷相。”他心里暗暗地骂道。   于是席散了,南堡的东家们心事重重地走出院子,个个肃绷着脸。王世温将 宾客送至大门口,忽见先良领着女儿走到自家门前。   “过年好。”先良冲眼前的人一一拱手行礼,至世温身前,也如是拜了,往 常他称他东家,自从海莲嫁到这边,便难为起来,只得白讲话了。   随后进了院子,两人又寒喧了几句,世温将先良让进中厅,那齐齐却一个劲 地嚷着要见姑姑。里屋海莲唤了一声,父女俩便掀帘进了,世温欲随又止,心想 这兄妹俩久不照面,难免会有些私话,于是强打个哈欠,回西内屋歇了。   东内屋里一排土炕,铺着簇新的红线毯,炕边立着一支被阁柜,黑漆嵌蚌、 栩栩如生。唠了些家常话,海莲从二屉柜里摸出两只桔子递给小英,孩子见了这 稀罕物,喜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地拿到大门外炫耀去了。   “妹子,外头风言要算财主们的账,你屋里当家的有甚动静没有?”先良小 心翼翼地问道。   “方才还议论这事。”海莲茫然道,“我看世温他心里有数,也不甚慌,咱 村的有钱人倒有吓跑了的。”   “三十夜里听先林讲,八路军的工作队一出正月就要下驻各村了,我反复思 量,怕你到时受牵累。”   “哥,我穷富不怕,啥日子都过得惯。”   先良不再搭话,低低地叹一声。那厢海莲突然掉头问道:“先林过得咋样?”   “他魔魔怔怔的。”先良头也不抬,倦倦地燃起一锅烟。   海莲却伤感起来,尽量地掩着声,拼命遏住眼底的泪水,许久,终于调匀了 气息,缓声道:“哥嫂们过得好就行,我这里不用担心,平日里吃穿强你们一大 截,即便有什么运动来了,一个女人家,也牵连不到太多。”   话于是就这样尽了,之后长长的一段沉寂。嘘寒问暖之外,先良本有一番嘱 咐在胸,此刻却突然没了兴致。从海莲泰然处之的神情中他已能感知到她的成长, 一如除夕夜里先林留给他的印象一样。先良清醒地知道自己已无法涉足弟妹们的 生活,他们再不是过去言听既从的小孩子,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们便学会如何 掌握自己的命运,有些事,他们真的是知道该怎样处置了。   然而内心总有一丝不安,这纷乱的时局,动荡的人心,会不会酿成一场翻天 覆地的巨变,而是吉是凶,终归只有天知道。屋外北风不止、天高云净,先良凝 神窗外,心绪再度茫然。   二月二,龙抬头。八路军往各村派了工作队,刘家坡有了农会。   农会选了石英当主任,从王家祠堂到北堡口的窑院不过一箭地,出了会场, 石英往家竟走了两袋烟的功夫。   其时春意绵绵,阳坡处荡起阵阵暖风,沟底一汪泉塘,解了冻,哗哗的水声 吸引了大群山雀。石英本已走至家门口,那水声忽然诱他想起一件事来,不由踅 身下了坡,在池塘边左右张望了几回。   岸边的草丛里挂着一块破旧的花布,他终于看见了它,禁不住涕泪纵横。那 布上一块一块黑色的斑迹,是儿子的血,地上零落着几块细小的白骨,正被几只 黑喜鹊啄来啄去。石英蹲在地上,缓缓地捂了头,终于掩脸恸哭起来。   或许沟畔上的人家都听见了他的哭声,人们兀自为他感叹;或许大正午时分, 各家各户都忙于饭食,没人在意这沉痛的悲嚎。然而石英唯一的儿子夭在正月, 本村的人却没有不知晓的,那婴孩已有三个月大了,是石家唯一的根苗,他的四 个姐姐分别叫招弟、拉弟、牵弟、引弟,到他这里,终于如愿以偿地叫了“有 根”。   本地风俗,未满十三岁的小孩夭亡了不能入土,都说有野鬼附身,须扔在露 天地里,让恶狗山鹰之类撕扯完方能净了魂灵,否则来世也不得安宁。正月十八 那日,石英娘举了根枯树枝拖着死婴满村子里游,哭一回,捶打一回,“做孽的 东西呀,你就饶了俺孩吧!”“穷家寡业的,俺经受不住折腾啊!”这老太婆最 终被他儿架走了,那哭声却弄悲了整个刘家坡。   祖上三代雇农,到石英这里,已是第四代。家境贫寒得在方圆十几里都有了 名,说起刘家坡的石家,都知道这寒门独户的外姓人在王、刘两姓间生存不易。 而一线单传至今,本以为有了条接续的根苗,却不料老天不照应,生生给撅断了。 石英心中说不出是悲愤还是难过,然而不管怎样,穷,终归是一大过。   他此刻已是极其地厌恶这日子了,进而更加地怨恨起世道公心。他回顾自己 这半生,默默无闻地苦做,以期换得较为丰足一些的生活,谁知却越过越颓唐, 到最后,连儿子也不愿留在这苦寒之家,撒手人寰。石英从沟底爬上来,忽而有 股要把天揪下来的冲动,这情绪渐渐地演化为一种仇恨,而究竟仇恨谁,他隐隐 约约地已有几分明白。   先林和金狗也都入了农会,随了工作队在刘家坡大会小会地宣传政策,积极 性不亚于主任石英。都说阎锡山的土皇帝坐不稳了,蒋介石在南京害了疝气,邻 村龙峪的农会主任有一次来刘家坡谈经验,讲的更头头是道,说这两个人连上遍 布各地的财主们,是压在中国人头上的三座大山,削平了穷人才有好日子过。   “咱一年到头死受,到开春还得兑饥荒,人家坐地收租,腌臜了的也比咱吃 用过的多。”有一次,开动员会,石英愤愤然道。   “可地终归是人家的嘛,咱庄户人靠力气吃饭,财主们一年不赁田,穷人还 不都成了饿死鬼?”底下有人搭腔,随后一片静寂,显然这声音有些份量,颇能 代表几分民意。   “快别说这感恩戴德的话。”金狗从杌子上一跃而起,“革命是甚?土改是 甚?谁生下来不是一个膀子扛个脑壳,他南堡的人能比咱多条鸡巴?凭甚老子们 过得就不如他?”忽而想起了什么,掉头问石英道:“听说蒋介石是阎锡山的小 舅子,狗日的在南京也是个财主。”   底下一片哄笑,气氛随之活跃了许多,人们交头接耳,互换着各自的看法。 石英清了清嗓子,将上头的划分细则逐条交待了一番,临末,又接着金狗的话头 讲了通“剥削”,这番道理是从工作队的同志那里学来的,记得不够牢,难免辞 不达意,既便如此,听者倒有一半领会了的。   本村几个跟财主们走的近的,中途悄悄地退了,余下的人,有的高谈阔论, 有的默默沉思。先良靠着墙根,凝视着炕上神采奕奕的先林,心中喜忧参半,喜 的是,象自己这样的农户将来也能分块地,不用再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地去奔命; 忧的是,他觉得平白分财主们的田产又多少理亏些,说人家是剥削了也好,霸占 了也好,一概视之终归不太公允,有些地主,象自己的东家侯俊才,那是几辈子 靠省吃俭用,开荒拓田才熬出来的,分他的地,那不等于要他的命吗?   他不由地再度担心起先林和海莲来,在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无论哪边 得势,家人都避免不了受牵连,而日子一旦被掀腾起来,归于平静便难了。先良 越想心里越乱,索性就琢磨起了别的,窗外一弯弦月挂在山顶,冷冷凄凄。   会场内持续着热烈的讨论,仿佛越穷的人想法也就越激进,真的是一代一代 穷急了,好日子摆在眼前,有些等不得。那踟躇的,则多半怀着与先良类似的心 情,因为顾忌着时局,不愿轻举妄动,或者多多少少与南堡的大户们有些瓜葛, 唇亡齿寒,弄不好怕累及自身。到后来,众人都乏了,夜也有了一拃深,石英做 了一番总结后,便打发众人散了。   先良停在大门口,想再叮咛先林几句,却被石英媳妇告知积极分子要留下来 继续开会,先良便只得独自回了,路上,左思右想不得妥,至家后竟失眠了一整 夜。   诸如此类的光阴又过去了一大截,那日子象一缸窖存的酒,酝酿着某种深刻 的变化。农会的人依旧忙忙碌碌,白天挨家挨户做动员、量土地,夜里不知疲倦 地订计划、写标语。工作队的同志其间也来指导过几次,嘱咐他们要加快步伐, 同时也应警惕“左”的思路。具体到斗争对象,毛主席在延安有指示,叫做“富 农放哨、中农睡觉。”   南堡的富户们又有几个跑了,有农户反映,王世温的儿子从城里悄悄回来了 一趟,劝他爹早点移身到城里,这财主却一再地拒绝了,说是舍不下那院子。先 林听罢,冷笑两声,说出一个让众人瞠目的秘密——“那正屋地底下埋着整箱整 箱的银元宝哩?”   这一讯息理所当然地令民情激奋起来,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议论纷纷,终于传 到世温耳朵里,他报之以不屑:“什么土改?二流子运动嘛。”此话也同样被耳 尖的人带走,然而却故意忽略了说话人的神情,那话音里分明是含了几分苦涩与 畏惧的。   九 清算   如火如荼的土改运动终于在四月间开始了,各地风起云涌,斗地主的浪潮席 卷了大半个晋中盆地。贫苦的农户们象过节一样,兴奋地用脚步丈量着分得的田 地,多数人竟不敢信以为真,觉得事情好得近乎玩笑一般。   自然也有悲的,那失了势、破了产的财主们已如雹打的瓜秧一样一蹶不振了,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超出他们的想象,比之当初最坏的打算还要胜过几筹,他们几 乎绝望。   清明节后两日,侯俊才敲开先良家的院门。   先良一家刚吃过早饭,见东家愁着张脸,两口子倒有几分不安,搅了碗红糖 水递上,那俊才一仰脖喝了,颤声道:“昨夜翻腾到天亮,我想清楚了,南堡那 块庄子,你早些算回去吧。”   “东家,您这是咋讲?”先良心中诧异,他知道那三亩庄地一直是东家的心 爱之物,里边杂栽着杏、桃、李子等树,一入夏,果实累累,可是全村人艳羡的 一处地方。   “留着是块心病,到最后还不知归了谁?划给别人我不放心,那园子一直是 你伺弄的,给了你我也心安些。”俊才长出一口气道。   “东家,我要不得,这些年,我干活,你出工钱,咱俩谁都不欠谁的。我平 白拿你的产业做甚?”   “先良兄弟,别再推托了,这形势,我看了个准,到最后,怕连间屋子我都 落不下,你快应了,我写个契据,迟些就由不得咱做主了。”   先良仍旧不依,没有虚情,他真的从未觊觎过那园子。有好几次,石英鼓动 他加入贫农团,他都推托了。对于本村的土改,他一直抱有成见,那不加甄别的 做法流于简单,甚至粗暴。他无力阻止众人,就连弟弟先林,也死活规劝不下来, 某一日,阴雨连绵之时,他望着院子对面沉寂的山峦,心底竟油然而升一股不祥 的预感。   此刻,俊才见他一再地推诿,不由分说便急了,从炕上扑通跳下来,捉了先 良双手道:“那园子跟我的命差不多,你要不依,我可给你跪下了。”话毕,就 要屈身,慌得先良连忙用力搀了,嘴上只好答应下来。   侯俊才终于安静了些,写好契据,又自言自语了一番,像个委屈的孩子。先 良又奉了一回烟,日头爬过一竿子高时,俊才方迟缓地走了,也不告辞,口里反 复叨着些话,听着象是在骂人,又象是在喟叹。那身形渐渐融到远处的树影里, 先良站在坡上,暗暗地为他叫了几遍屈。   分完了田,接下来就是罚没家产,仿佛事先都已酝酿好了,要捉他个措手不 及。那南堡的财主们多数没料到运动会进展得如此之快,狼狈地被拎到会场上, 见了黑压压的人群,先就焉了。   四月天,日头已有几分毒辣,石英在台上念了一回控状,大意无非是地主们 过去如何剥削贫雇农,自己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而长工和佃户则受冻挨饿。 “有的雇农,家里穷得连个孩子都带不活。”石英动情道:“咱穷,为甚穷?咱 的好日子都被这帮狗地主给占了,狗日的欠了咱几辈子的银钱血汗,现在该是算 总账的时候了。”   台下一阵骚动,人群中有人喊:“刨了王世温家的房,把元宝挖出来大伙分 了狗日的。”   世温被反剪了手晾在台上,循声望去,认出是本家侄子,不由喊了一声: “四旦,讲话要有根据,叔哪处慢待了你,这样糟践人。”话音未落,便被身旁 荷枪的民兵砸了一枪托,顿时弓下了身子。   接着开始诉苦,先林先冲到了台上,将王世温强娶海莲的事复述了一番,他 眼里有恨,讲着讲着便怒了,终于冲到世温跟前,一把拎他起来,“狗日的,你 今天咋怂了?”   那世温畏缩着身子,闭了眼,仿佛不敢正视他,先林心中倏忽有一股甜丝丝 的快感,麻酥酥地醉人心魄。他有几分得意地朝台下望了一眼,情绪高涨的人们 则迫不及待地向他喊:“打他、打他、打狗日的日弄黄花闺女。”   先林终于挥手给了世温两个耳刮子,那动作极具美感,脆亮的声音连台下最 后一排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世温不堪一击地倒了,嘴角边溢出血沫,台下的群 众见了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继而是一番空前的呼喊,“再打、再打,交不出 元宝来尽管打。”那喊声震彻云霄,惊得槐树上一窝喜鹊扑楞楞飞了。   有小孩儿被吓岔了音,大人们边遮了眼边领着从会场上走开。人群中有的表 情凝重,被这场面深深震撼,呆若木鸡,而那掩脸而泣的,则多半是财主们的亲 眷,欲罢不能,留在会场上提心吊胆地关注着每一时刻的变化。终于,一个战栗 的身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那深埋着的脸颊一经离去便再也没有掉转过来。   先林注意到了那身影,是他未曾料到的一种惊恐,他原以为她会欣喜地赞赏 他的作为,并以此当作自己新生活的起点,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如期而至,海莲挺 了颗大肚子,一直捂着脸渐渐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先林诧异地站了老半天,脑子 里一片空白,随后便是长长的失望。   他搞不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对他莽撞的举止有所嗔怨,还是根本就嫌 恶这一场翻天覆地的运动。或许,她已不属于自己这边,长期优裕的生活已改变 了她,变得寡情薄义。她会在乎台上这个老男人的安危吗?先林反复思忖,终不 得解。此时,王世温已缓缓睁开眼,正向他投来愤怒的一瞥,先林胸中一热,再 度蹿上去,不假思索地狠狠踹了那人两脚,世温痛苦地呻吟了两声便滚到了台下。   “燕儿飞起来,燕儿飞起来。”台下的人高声呼喊着,有人拽了根草绳,麻 利地将世温朝后绑了,绳头一撂,穿过了槐树杈,只一拉,那世温便象只燕子一 样凌吊在半空中。   余下的财主们也没能逃过噩运,在台上被推来搡去的早失了往日的尊严。亢 奋的群众时而冲到近前朝他们狠狠唾上两口,半大的小子则拣了土块远远的掷过 去,看谁砸得准。不明白从哪里来的仇恨,那台上胆小些的,蜷缩在人堆里竟不 知所措地哭了。   “八路军是叫这么闹的么?打日本的时候是在谁家里救助的伤员?干部们从 山上下来,又是在谁家里吃的派饭?全村一百来户,哪家抗勤服的最多?咱一本 帐一本帐地算,看我王世温是不是个该斗的?”那世温硬挣着抬起头,大声嚷着, 脸上几处新伤,凝着一道一道血疤。   “三代地主,你吃喝从哪儿来?剥削了几辈子,穷人血汗里泡大的,你有个 甚理?”石英拍了桌子,语气更加激动起来。   “少跟他啰嗦,把藏匿的元宝交出来,咱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东西,也让咱穷 人们开开眼。”金狗也从台下蹿了上来,指了世温大声嚷道,下面顿时附合成一 片。   “哪来的元宝?四二年日本人炸了我城里的铺子,咱个人又闹着个烟瘾,支 援抗战、赈灾捐款,就是有几个银钱,这些年也早变卖光了。哪个造我的谣,哪 个坏了良心哩!”   “狗日的不老实,拖下来打,看他说不说?”农户们急了。   “各位本家弟兄、老的少的们,我王世温平日里得罪过大伙的,看在亲戚邻 里的份上,先记下这笔,咱刘家坡几十年里铁板一块,可别让少数坏人挑拨了。” 他没敢提“外姓人”三个字,却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石英。这边话音未落,石英 就一脚踢开了桌子,“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人们果然没理会世温的话,一个劲追问元宝的事,此时会场上的人已不似先 前那样多了,到把王世温从树上解下来,乱棍捶打了一番后,散去的倒有大半, 那农会的骨干分子,先林、金狗等人则斗红了眼,下手时已不再有所顾忌。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打一阵,问一阵,世温最初还能辨白几句,往后, 便昏迷了,农会的人问不出什么结果来,扫兴地罢了手,随后,燃起柴禾,将没 收来的地契一把火烧了。台上的地主们俯首贴耳地等那一堆纸烧完,有痛不欲生, 号啕起来的,是先良的东家侯俊才。   这一帮灰头土脸的人最后被临时谴散,成串地从会场上蹒跚而去,农会的人 把了南堡的堡门,在巷子里也按排了巡逻员,防止他们逃窜。王世温及两个被认 为罪大恶极的地主,被关到了沟底的一眼黑窑里,那窑原先是个羊圈,用木桩支 着个栅栏,虽在四月,却寒气袭人。   眼看着,就要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发生了。   王世温闭眼那日是个阴天,早起,先良相跟了婆姨去照看海莲,产期快到了, 可这斗地主的运动却有始无终,那宅院里只剩了海莲一个人,好几次,先良要接 她回来,妇女队的人却不依,她们指望从海莲嘴里问出那几箱银元宝的下落。 “一个枕头上睡着,私房话也攒够一屋子了。”石英媳妇如是应对他。   先良对那银元宝的事一直半信半疑,又听说这话头是从先林那里传出来的, 他便几次三番地往先林窑里跑,想弄个确切。这许多天来,先良对弟弟的举动一 直心存忧惧,他心头的不祥之感也一天胜似一天了。   先林时常不着家,作为运动中涌现出的积极分子,他忙昏了头,清点地主们 的财产,解决农户之间的土地纠纷,去各村宣传土改经验,仿佛成了农会里的二 把手。先良终日难得见他一面,有时街上见了金狗,便嘱他些话,譬如手段不可 太狠,也要给地主们留条生路等等。他指望金狗能把这些话带给先林,继而体谅 自己胸中的焦虑,他感觉到,他对这场风暴的态度已由当初的冷漠渐变为一种深 深的忌惮了。   沟底升上几个人来,抬着副担架,那担架上凌乱地摆放着一个人,衬衣衬裤 均被黑血污尽了,半边脸肿着。如果不仔细辨认,先良两口子快要认不出王世温 的相貌。   “这人咋地啦?”他惊问道。   “死了。”石英走在前头,轻描淡写地甩出两个字,对这尸身没有任何的怜 悯。   “咋夜咱手重了些,两锄把下去就敲趴下了,也怪狗日的气焰高,总不交 待。”后边的人补充了几句,依旧是平常口吻,似乎还带着些怨气。   先良楞在那里,许久说不出话来,那一行人渐行渐远,入了南堡的堡门,象 是往世温家去了,过往行人遇见,都好奇地往过凑。“死了吗?”“到死也不松 口?”“那院里埋的银钱怕是没下落了。”大家议论纷纷,对那担架上的尸身并 没流露出太多的同情,仿佛是个想当然的结局。有那心软些的,则远远地避开了。   月娥在旁捅了捅他,“快别愣着了,这一阵子,哪村没几个冤死鬼?”   先良如梦方醒,老大一块圪塔凝在胸口,咳了半天,吐出一口浓痰。天空此 时愈加阴霾,一团乌云从东边压过来,映得那山峦轮廓分明。大约就在刘先良仰 天喟叹之时,雨,下得急了。   院门前聚了好些围观的群众,高大的梧桐树从墙头伸出一截枯枝来,花苞落 得满街都是。院内过道厅里王世温的尸身横在地上,石英略带怜悯地瞅了一眼, 吩咐王家人道:“收拾了吧,隔壁院有副白皮棺材,等会儿给你抬来,算是农会 里出的。”   海莲伫在雨地里,一言不发地端详着死者的面容,世温的帽盔从头上歪了下 来,她俯身帮他正了正。忽而肚腹有些难受,痛得就要领不住身子,先良从门前 抢步上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妹子,可要想开哟。”   “哥,我没甚要紧,就是有些怕。”   “不用怕,有哥在哩,这事情牵连不到你。”   “这院子我呆不下,想回哥家里,嫂子能应不?”   “咋不能应?这番来就是要接你过去。”月娥上前挽了海莲的胳膊,缓缓地 穿过中厅,那妇女队的人见了,也不好阻拦,便任由她们去了。   院子里一片狼籍,到处都有镐刨过的痕迹,显然已经历过一翻搜捡。屋脊上 排列有致的兽头被敲碎了两个,琉璃勾滴也均匀地被砸烂了几处,显露出一种恶 毒的意味。走进屋子,空荡荡地能听见脚步的回声,所有家什都被没收了。先良 想起正月里在世温家做客的场景,其情状已不复再现,不由长叹了一声。   农会的人抬来一口白皮棺材,扔在了当院。先良于是唤了几个邻居,将世温 草草地殓了,封棺时,雨突然下得大起来,夹着细碎的冰渣。众人都说今春的天 气反常,往年此时,倒没见过这么疯魔的雨。   第二日,雨依旧不歇,在沟洼处拣了块荒地,先良将那具棺埋了。往墓坑里 挥土时,他一时有些恍惚,觉得那地底下的人有朝一日还会醒转过来。“还我的 命来、还我的产哪!”他仿佛听到了世温的声音,清晰可辨。这样一种幻觉缠绕 着他,再次唤起他心头的预感,不祥得令他生畏。匆匆地丢起个土包,先良慌乱 地从沟底爬上来。   一堆一堆的人聚在南堡口,谈论着什么。堡门前的石狮子上,侯俊才的丈人 跺足捶胸地吼着:“你个狠心的,一蹬腿走了,留下我闺女,可让她靠谁活?” 这老汉七十多岁,拄着根拐,嚎得已不顾了脸面。   “你东家昨夜上吊了。”围观的人见了先良,纷纷把这一消息传给他,先良 听了,骇得半天说不出话。   俊才的家就在堡门口,也是座深宅,因为是凶死,没几个人敢进里头。俊才 的小舅子拖了他姐出来,那妇人哭得背过气去,半天缓不过劲。院子当间,站着 个小孩,是俊才七岁的儿子,他瞧着他爹悬在半空的身子,愣怔了,一动不动。   几个胆大的妇女冲了进去,扛着那小孩跑了出来,小孩起先还扑腾腿,出了 院门,瞧见一大群围观的人,终于如梦方醒地大哭起来。观者没有不动容的,有 人责怪那死者,扔下一家老小也忍心,也有人说俊才气量窄,舍不得把产业分给 穷人,看的比命还值钱。还有的,一句话讲出来,众人都沉默了——这处院子, 做价分了,将来还有谁肯要呢?   先良站在门口,一直没言语,也不敢进去,这一次,他真的有些害怕,那死 者沮丧的面容总在他脑海中浮现,无论怎样排解,都挥之不去。他努力想使自己 的心绪变得豁达一些,然而一旦想起俊才低头给他写地契的情景,他便总感觉俊 才的死与自己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这样一种若有若无的根据,最终弄得他无所 适从,蹴在院门前,先良心神不宁地抽起了烟袋。   身后就是那片果园,杏树、桃树已挂了果,如在往日,先良会领了齐齐到那 园子里玩耍,俊才的小儿子有时也会跟进来,指了那毛茸茸的青杏要他摘。   运动已渐趋完整,分完了地,分完了财产,把富农和地主们赶出了原先的宅 院,先林终于得了空。他隔三岔五地往大哥家里跑,见了海莲,又回回都失意而 归,她已没有了从前的光彩,一场惊吓过后,见了农会的人就害怕,那几乎已成 了个病症。   大哥一家对他也没好气,划成份时虽说没被归到中农里,却把那头黑骡子给 牵走了,嫂子嘴上常带出一些话来,说白有了个当干部的弟弟,竟沾不上一点儿 光。先林听见,只得默默受了,这场运动于他而言,可谓得不偿失。   他盼着海莲能早点好起来,他不奢望她委身于他,他只希望她能快快活活地 生活下去,原先他觉得世温家不啻是一片苦海,谁知从这苦海里跳出来,海莲却 变得更不快活了。有些时候,他真的想不明白,那狗财主家就那么值得留恋吗?   “事情做过了头,就连我也有看法。”大哥偶尔会旁敲侧击两句。   似乎没什么可争辩的,先林把那不顺耳的话都咽了,自己心里也老大一团圪 瘩,他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难得出一回门,和那羊角疯的婆姨厮守着再不好 高骛远。   因为分浮财,村里逐渐有了一些骚动,村民们指责农会干部有舞弊现象,多 拿多占,干部们则辩解说人多了难得公允,到最后,贫农们的声势强大起来,刘 家坡斗完了地主斗干部,石英的位子被褫夺了。   阴历四月二十八,又是一个缠绵的雨天,早起,空中滚过一串雷,先良给俊 才婆姨送了一袋山药,又帮她整葺了一下屋顶。自从被扫地出门后,这娘俩就窝 在村口的这座破庙里,同诸多坏分子一样,靠给贫下中农推磨、打杂过活。   做完了活计,先良跟俊才婆姨辞过,顶着细雨正往家返,忽见月娥慌里慌张 地从道上迎过来。   “孩他爹,海莲要生哩。”   “接生婆子请了没有?你倒是找我做甚?”   “唤了二丑他娘,就在屋里,是个难产的胎,怕活不下。”   先良心中一悸,想了想道:“活不下就活不下,他王世温命里没这个儿,咱 也没法子,由他去吧。”   “他爹,”月娥苦皱起脸,眼中蓦地充了泪,“孩子出了多半截,胎衣一直 下不来,海莲的血止不住,二丑娘说怕是血崩,让咱找大夫哩。”   先良脑子里“嗡”地一下,嗓子象是哑了,半天努不出声来。血崩,怎么会 呢?海莲惹着谁了吗?村里的妇女们吵架,最凶狠地骂词也不过是“生孩子血崩 死”。这恶毒的咒语怎么就会应验在她身上?   “大夫?”他又飞快地想到了这一关键词,然而他立刻绝望了,刘家坡原先 有两个大夫,一个,在土改前就跑掉了,另外一个,被划成富农,揪斗的时候聋 了一只耳朵,也于十几天前逃得不知去向,偌大个村子,真的就寻不出个能抓药 开方的。   秋云停在雨地里,急得快要哭出来。先良无计可施地在原地转来转去,温漉 漉的红石阶上终于一个细小的身影跑下来,伴随着清脆的哭声,他看见齐齐惊恐 地朝自己飞奔过来,先林低着头徘徊在她身后。   “爹、爹……。”他听见那声音由远及近,“姑姑快要死了,一条褥子也没 止住血。”齐齐跑着跑着滑了一跤,躺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先良顾不得孩子, 抹了把脸飞快地往家跑去。   院子里聚了好些妇女,都是左右的邻居,见先良进来,顷刻掩住声息,直刷 刷地望着他。门前堆了一条血褥子,二丑娘捏了烟袋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瞅 着天,她是个见惯生死的人,任何花样的悲欢离合都激不起她的兴趣。   海莲白壳壳地躺在炕上,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那个死婴被她揽在怀中, 她脸上还凝固着初时的喜悦,那安逸的神态仿佛熟睡一般。   先良站在地上,就要扑上去把她唤醒,然而他发觉自己腿软得已迈不开步子, 他于是慢慢地蹲下去、蹲下去,终于就匍伏到地上。胸中本有莫大的悲伤,想要 嚎出来,嗓子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了,先良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红白蓝绿什么 也看不清。再往后,他便不省人事了。   海莲的棺木是在两天后入土的,南边胭脂沟的那块坟地本已有了主家,先良 花了两块银洋买过来。仔细地刨好穴,兄弟俩小心翼翼地将那棺材盛进去,其时 春意阑珊,那山坡处野花遍地,先林摘了几朵丢到墓坑里,这个伤心人已经很长 时间没怎么说话了,他近来的一反常态仿佛是在忏悔什么。   先良无暇顾及弟弟此时的想法,他更关切的是他的安危。有消息说九团随太 岳部队南下了,是战略上的撤退,而逃到城里的地主们则组织了一股武装力量, 叫做奋斗团,随时都会反扑回村里。   农会的人怕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阴历五月初八,端午节后三天,刘家坡村前的土道上驰来一彪人马。   在老爷庙放哨的儿童团员最先发现了那股尘烟,急急忙忙报告给了武委会, 村里立刻炸开了锅。奋斗团回来了,要跟咱穷人算账哩,分了财主们东西的还得 倒吐出来。农户们奔走相告,老老少少挎包袱撵牲口,慌作一团。   往南跨过胭脂沟,就进了深山,过去躲日本人即是走这条路,如今时局虽有 所不同,一旦逃亡,却依旧是当年的阵形。只不过从前队伍中的某些人今天反过 来成了追兵,这路线,他们再熟悉不过。   奋斗团领头的是王世温的儿子王子豪,在南堡口下了马,这个二十来岁的年 轻人先回自家院里看了一眼,其他人也分别回去瞭了一下。仇恨埋在心底,从各 自家中出来,这些人个个都血红着眼。   “穷圪节翻了天了。”王子豪咬牙切齿地走到沟畔上,有人跟他讲他爹就埋 在这沟底下,是本村的刘先良收的尸。   “今儿看我怎么算这笔血账。”他抬枪把一株胡杨先摞倒。   于是倒算开始了,凡是留在村里的农户都被召集到南堡口,王子豪手中握着 黑名单,念一个往外揪一个,这些人腰里都掖着枪,农户们反抗不得,有个后生 被拽的急了,梗着脖子骂了几句,立马挨了枪子,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先林等人被揪到了前排,他们没有走脱,是在半路上被人拦回来的,一同被 截获的还有金狗和石英的娘,均被五花大绑地摁在了地上,那石英娘已经六十多 了,一个劲地哀求着:“少东家,不让活就给俺个痛快吧!”   “咱一命换一命,你儿子整我爹,也是一棍子一棍子把人敲死的,我便宜了 你,还算是王家的后人吗?”王子豪冷冷地回道,随即上了马,吩咐人把石英娘 系在了马尾巴上,甩了一鞭子,那马飞快地蹿出去,顿时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沿着村中的石板街来回跑了几趟,那叫声越来越细弱,终至于无。到最后, 马尾巴上便只见一团白发在飘,街面上留下斑斑血迹,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 王子豪打马回到堡门前,狠狠地唾了一口道:“让你们瞧瞧,老子要眨一下眼不 是人做的。”   他杀红了眼,从地上一把拎起了金狗,不由分说便挥拳掼过去。金狗趔趄着 倒在了地上,王子豪返身从马背上抽出一柄半尺长的匕首,也不迟缓,直刷刷地 攮进了金狗的胸口。金狗大张着嘴,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王子豪把那匕首用力一 扳,缓缓地划开了金狗的胸腔。   他把那颗心挑了出来,热乎乎地还在微微颤动。似乎余怒未消,王子豪把那 颗心给切开了。   被召集来的人纷纷转过身去,惊恐之状犹如一群大难临头的绵羊,那不在名 单之列的有人悄悄离开了场子。金狗身前,几只逡巡的黄狗凑了过来,闻了闻飘 着热气的肚膛,一阵狂吠,最终也撒腿蹿了。   “少东家,饶了咱的人吧,一个村住着,往远了说都是一家,咱以后再不敢 了。”有那被绑者的亲属顾不得颜面,扑到王子豪脚下,扯着嗓子哀求起来。   “这阵子说成个甚也迟了,当初你们斗财主,也没见留情过,问问我领回来 的这些个叔伯大爷,看能轻饶了不?”   “往后还得在一搭儿住,咱刘家坡的人,入了土都厮挨着。把眼前的仇放一 放,看我埋了你爹的份上,抬抬手吧?”说话的是先良,他话一出口便感觉自己 整个地松懈了精神,那乞求的神情在以往的经历中是从来没有的。   “先良叔,”王子豪在人群中发现了他,“我卖你个情面,余下的这几个痛 快打发了。刘家坡欺我太甚,咱死了也不回这地方来。”   先良冲到近前还想争劝几句,却被奋斗团的人一把搡开,王子豪挥了挥手, 那帮持枪的将先林等人从地上揪起来。一共四个,膝盖窝被枪托一砸,便弯了下 去。其中一人忽而挣扎起来,咆哮着大骂不止,终于被一枪托砸昏过去,顺势就 给了一梭子,那人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先林仰头凝视着天空,依旧是那样一副怅然的神态。忽然他哭了,“哥,家 里帮我照应着。”这样一句简短的话,先良听了却再不能沉默,他冲出人群,张 开双臂,呼喊着想把先林从地上拖起来,就在他快要触到弟弟身体的时候,枪响 了。   他愣在那里,看着一大股鲜血从弟弟头上冒出来,稠得要凝结了似的。先林 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蜷在地上,犹如拉满的一张弓,又如醉酒的人寻不见回家 的路,野地里歇了。他想扶他起来,告诉他家就在不远处,当他俯身要推他的时 候,一股血腥味扑了上来。   就在那一刻,先良心底蓦地静了,那些纷纷攘攘的人事萦绕在脑际,变得毫 无意味。远的金狗,近的先林,这两具熟悉的身体只那么一会儿功夫便遁了声息, 生亦或死,原来竟是这样轻飘飘的。   一阵马蹄声从耳边掠过,继之以飞扬的尘土,奋斗团的人奔坡下了,来也匆 匆、去也惶惶,他们担心后山的游击队杀过来。先良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听凭 微风拂干了眼角,恍惚中他已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逃亡的人黄昏时分从胭脂沟撤下来,村子里哀号声不绝。石英抱了他老娘的 尸块,几次晕厥在巷道上。那一夜,对面山上的狼仿佛也多了起来,呜呜咽咽地 吼到天亮。   随后的那几日,村子外面陆陆续续地添了几座新坟,白色、黄色的纸幡立在 土冢上,有种清明节刚过的气象。王家坪以外的村子也如是,奋斗团来势汹汹, 扫荡了大半个平遥县。   金狗媳妇疯了,这个从前沉默寡言的女人经常披头散发地游荡在南堡口,见 了穿缎子衣服的人便扑上去,扯开胸襟,用母豹子般的声音吼道:“你挖呀,你 挖呀,有颗红澄澄的心在里边哩!”   除此之外,农会的工作照常进行,只是人们的积极性已大不如前。原先分了 地主产业的贫雇农因为担心成份改变,不敢专心生产,每日只是勉强应付着地里 的活。“到秋收打够口粮就行了。”大家彼此见面都这样寒喧,那村子内外于是 也就多了些游手好闲的农民。   不知不觉入了夏,改了番号的九团从南面杀了回来,刘家坡一带重又控制在 八路军手里。有消息说王子豪一干人被抓了,在镇上就地正了法。石英得知便赶 往镇里,他要切王子豪的头回来,在此之前,他已经把世温家的祖坟刨了,世温 本人也被从沟底那个墓坑里拖出来,曝在日光下让一大堆蛆给轰了。   先良不知从何时起养了一对兔子,那兔圈修得够美,是用整砖砌的,半人多 高居然还有门有窗,村里人都说他闲魔怔了。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这畜类竟然还有 一对人名,叫化林和化莲。到秋后,母兔生了一窝小兔出来,只有一只最后成活, 先良煞有介事地想了三天,他给那小兔起了个名儿,叫太平。   十 邂逅   1945年8月日军投降,平遥城周遭随即驻扎了三万晋绥军。   说是受降,其实是改编,整整一个联队,计3800余日军,全部纳入了晋绥军 序列。   此前,原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岗村宁次曾向中国陆军总长何应钦提出: “华中、长江与黄河尚有30万日军,建议暂不缴械,由本人率领,在贵司令的统 一指挥下,帮助国军‘围剿’共党。”这一图谋,立即遭到中国政府的拒绝。   在山西地面,情况却大不相同。是年10月,阎锡山成立了“第二战区司令长 官合谋社”,这合谋社,除总负责人之外,所有官职几乎全由日藉人士担任。为 了挽留日军,阎锡山甚至答应官佐级的军官在原基础上再升三级;兵士则一律给 予军官待遇。   对外则保密,阎锡山一再否认侵华日军编入了晋绥军,这些日军穿上了国民 党军装,并为其配发国民党军队的武器装备。有的日本军官甚至当上了旅团长。 原侵华日军山西第一军司令澄田睐四郎掀去战犯的“帽子”,被聘为阎锡山的军 事顾问;第一军参谋长山冈道武专门设立了“武顾问室”;一一四师师团长三浦 三郎有自己的“蒲研究室”;亲手策划刺杀张作霖的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 作,则被阎锡山聘为经济顾问。其余数百名日本官佐作为顾问、教官分散在晋绥 军各个建制里,参与训练与指挥。   给予了日军优待,原先的汉奸也没怎么吃亏。平遥城里,田连举连办公的地 方都没挪,便由警务科长而警备队长,除了感叹命好,祖茔上冒了青烟,他实在 想不出该感谢谁。思谋来思谋去,觉得还是那两句土洋结合的日语给自己带来了 好运气,只要日本人不走,他这翻译官便不过时,还大有用武之地呢!   可总得给百姓们一个交待,惩治汉奸,既便是个样子,也得做一做。城防司 令部拣那无关宏旨,平日不喜走动,光复后没怎么露面而又确有投敌行为的几个 人捕了回来,择日法办。   这名单里,周廷荣赫然在列。   家里突然没了主心骨,翠凤母女俩茫然无措,哀求巷子里的街坊一块去说情, 到了司令部却进不得门,警卫们听罢缘由,把枪一横,汉奸家属一概不准入内。   “汉奸?问问咱这些街坊们,俺男人做过一件对不住平遥城的事没?”翠凤 妈平日是个非常有节制的人,此刻却不顾颜面,撕拽住警卫的胳膊,一副拼命的 架势。   没人听她辩解,又冲出一队士兵来,不由分说将她推搡在地,拿刺刀指了她, 再多说一个字,就地正法了你。   大伙连忙将她架回去了。这部队,比日本人还凶哩!哪能讲清个理。   又去找田连举,依旧吃了闭门羹。意料之中的事。   等吧,等着收尸。   行刑那日,淅淅沥沥落了些细雨,一大片黑云游弋在天边。已是秋季,街面 上冷嗖嗖地。木囚车上,周掌柜五花大绑押在最前面,几个不明究里的小孩捡了 石块掷他,头上、脸上被砸出一道道血痕。他沉默着,始终注视着前方。耳边突 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汉奸,打汉奸……。”周掌柜不由转头,朝两边望 了望,只见老郭挥着条树枝,衣裳褴褛地跟在队伍旁边,他朝他凄楚地一笑,老 郭一愣,怔在原地喃喃自语道:“周掌柜的?”   那队伍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茫茫雨雾中。   周廷荣被处决当晚,翠凤妈一条绳子搭在房梁,她把自己拴上头了……   家里就剩了翠凤一个,当妈的心狠,撇下她孤零零守着个家。好几回,她也 不待活,想随了爹娘一块去,隔壁王承起夫妇昼夜守着她,“丫头,可不能往歪 处想啊!底下的人够多了,哪个也不缺。”“你姐还没下落呢?改日翠霞寻上门 来,这来龙去脉总得有个知底的不是?讲不清原由,你爸还不白受了冤屈?” “玉英指不定哪天回来,这空落落的院子,哪像个人家?孩子还不得哭死?做孽 哟!”   左规右劝,翠凤总算断了轻生的念头,可一个女孩家咋过光景呢?家里的药 铺充了公,连一丁点的来项也没有。有这么一处房产,还是块死宝,动不得。王 掌柜夫妇做主,给翠凤找了个人家,小伙儿在广居楼门口卖炸糕,生意不大,却 经营得有声有色。关键是,这种勤勉孩子靠得住。   翠凤自此安定下来,有了新的依托,她把那苦痛的往事暂埋心底。直至有一 天,她遇见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1947年夏,晋绥军换防,平遥城迎来阎锡山的“亲训师”。   这“亲训师”是晋绥军的王牌,顾名思义,由阎锡山亲自主持组织训练。名 头尽管响亮,其建立之初衷却是情非得已。   国共开战不到两年,47年春,解放军由晋西山区推进到汾孝平原,阎军第六 十九师、七十三师在孝义县一触即溃。阎锡山感到必须建立一支战斗顽强、士气 旺盛,同时又能按照他战略意旨进行作战的军队,于是抽调军中精锐组建了所谓 “亲训团”,随着编制扩大,“亲训团”不久改为“亲训师”。   “亲训师”中有一位军官,叫刘先文。   新到平遥,刚与地方官们做了些接触,这一日,师属新兵团团长梁同襄突然 邀他到广居楼吃饭。   主客一共四人,除梁同襄外,梁的姑舅弟弟王怀晋是个营副。论阔绰,当数 警备队长田连举,他管着几百号犯人,手头常有些活泛钱,可这位仁兄是从来舍 不得请客吃饭的,他的钞票都扔在了满芳楼姑娘们的包厢里,那边的人论起他来, 往往有些“闲坐说玄宗”的意思。   酒过三巡,跑堂的端来一碟炸糕,这炸糕不算什么稀罕物,却只有广居楼下 的才算正宗,是田连举的一大好。当下他向刘先文投来感激的一瞥,打心眼里, 他对这老弟细致入微的举动颇有好感。   这日中午本来是梁同襄坐东,刘、王二人算是陪客,最后却让刘先文抢先付 了账,梁同襄心里半是感激半是辛酸,新兵团欠饷欠了四个月,谁都明白他这个 当团长的手里也紧巴。索性,不再绕弯子,预先想好的话开门见山就说了。   是外甥常宝的事,姐姐家住在城南,家里就这一根独苗,正赶上部队抓丁, 姐姐进城来求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不让孩子上前线,哭得梁同襄心揪,昨 日想了一整天,终于生出一计来。他琢磨着把常宝送到警备队谋个杂役做做,也 算是从了军,又省得这一家子人整天提心吊胆。   田连举默不作声地剔着牙,仿佛根本没听见方才的这一席话,急得梁同襄都 要嚷起来:“田队长,糜子大点事,这么费脑筋做甚?”   “梁团长,哪是糜子大的事?”田连举唾掉口中的残渣,呷了口茶道,“这 三户出一丁是阎长官的铁律,哪个敢营私舞弊?眼下战乱关头,弄不好可是掉脑 袋的营生。”他又指了指刘先文,“有政卫处的这位老弟在,你不是让我捋老虎 胡子吗?”   三人不禁都笑了起来,王怀晋朝梁同襄递个眼色,意即不出所料要有一番官 腔的。这边刘先文连忙打个圆场:“你俩的事天知地知,我和怀晋刚才光顾吃了, 什么也没听见。”忽而又改色道:“这年月,多为上两个朋友,前前后后也都能 照应着些。”   他没再多话,但方才这一句显然很有些效用,田连举松了脸,眼睛出神地望 着窗外。梁同襄早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纸锭来,是包好的二十块银元。“该打点的 打点打点,别替我心疼,兄弟的事满托给你老兄了。”   那边自然是一番推让,但不出所料最终收下了。四人又举杯,饮了散席酒, 下得楼来。   九月天,柔风拂面,天满阴着,象在酝酿一场好雨。因是午后,街上空落落 的,酒楼里的伙计高呼一声:“长官慢走。”路那边突然隆隆地驶来一辆军车。   是一辆囚车,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六个五花大绑的犯人从他们眼前经过,刘 先文抬头稍加留意,便愣住了,人群里一个扬首挺胸的女子煞是醒目,那一揽无 余的面容他再熟悉不过,她真的是她?   “几个共产党,昨夜从南祠镇完小里抓来的。”田连举解释说。掉头看一眼 先文,啧啧地叹道,“还是你们政卫处巩处长有本事,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情报, 一抓一个准,还缴获了一部电台呢!”   先文怔怔地立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田连举拖了他一把,“别愣着了, 不长屌的共产党多的是,走,跟我到满芳楼会个人去。”他代他向梁、王二人作 了别,硬拽着他上了包车。先文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来来去去都只有一个人的名 字——翠霞。   那个冬夜,他和严友成逃离平遥城,本欲朝东南方向往深山里钻,找游击队。 茫茫雪野,跑着跑着,这俩人竟迷了路。   清早天大亮,又乏又饿。路旁一个茅草屋,住着个守新坟的老汉。进去一打 听,那老汉说,哪有什么平遥游击队?这是汾阳嘛。   居然跑过了县界。   汾阳地处吕梁山脉,再往南是洪洞、临汾。严友成是晋南人,临汾一带他再 熟悉不过,当下决定改投晋南,管他什么武装,只要是打日本的咱就参加。   一路饥寒交迫,当叫化子要饭要到了临汾境内,在吉县,两人加入了新军。   这新军是共产党武装,归牺盟会领导。牺盟会又是什么组织呢?其全称为 “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1936年在太原成立,是个不折不扣的抗日组织。其时, 臭名昭著的秋林会议正在召开,阎锡山政权绞尽脑汁地清共,新军的安全岌岌可 危。   刘先文被按排在新军二纵司令部警卫排,严友成则进了连队。很快,因文化 素养高,表现优异,两人的军阶同时得到擢升,严友成到了参谋部,先文升级为 营职副官。紧接着,十二月事变暴发了。   1939年12月3日,国民党第6集团军总司令陈长捷部奉阎锡山密令,突然以重 兵围攻晋西南新军决死第二纵队、政卫第209旅以及八路军晋西支队,同时摧毁 了晋西南各抗日县政府和救亡团体。二纵警卫排猝不及防,当场被缴械,刘先文 遭拘。   十二月事变最终失败,新军一纵及八路军主力386旅随后进行反击,晋绥军 暂2旅及新2师几乎全部被歼。而刘先文却无法再回到原先的部队,经总部授意, 他暂时潜伏在晋绥军中,为稳妥计,他与上级保持单线联络,联络人为严友成。   45年日军战败,先文随军重返晋中,在“亲训师”中他身任政卫处副处长。   此刻,坐在包车里,眼前是车夫飞快腾挪的脚步,先文脑子里一阵恍惚。 “翠霞”——这两个字无论何时出现都会令他心旌神摇。   然而包车却停在了满芳楼门口,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   “给你介绍个留头女子。”田连举下了车,驾轻就熟地拽着先文穿过回廊, 阁楼上的姑娘们轻佻地跟他打着招呼,目光却都在后面的这个生人身上逡巡。   先文却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思索之中,不愿拂田连举的意,只得心不在焉地苦 笑着,进了窑姐的屋,草草喝了杯茶,扔下两张票子,起身抱个拳道:“兄弟实 在不好这个,再说穿这一身军衣也怪惹眼的,改日再来吧。”不由分说便出了门。   街上叫了辆车,沿着来时路往回折,他想再回广居楼下站一站。就在那个地 方,奇迹般地遇见了翠霞,他觉得那是全城最温暖的一处地方。.   然而奇迹似乎还没结束。   “先文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唤他,起初还以为是幻觉,没怎么理会。那 声音却越来越近,终于,他一转头,立刻惊呆了。   翠凤站在身旁,背后支着个卖炸糕的摊子。“怎么会是你?”先文瞪目结舌, 无论如何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翠凤却哭了,稀哩哗啦的。   那么多的辛酸,无处诉说,好不容易逮着个自家人,这女子拽着他的胳膊, 说什么也不撒手。“你要早到两年,我爸妈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惨!九年了,你做 甚去了?”   话岂是一两句能说清的?两人移至墙角,各自讲述了一番经历。得知大哥、 四弟等并未在事变当日遇害,玉英跟了戏班,尚有些出息,先文心中稍感宽慰; 说到周掌柜被逼做了商会会长,光复后又被当作汉奸处死,他心如刀绞。这一桩 案,循其根由,田连举概不能脱离干系。血债血偿,他觉得,自己早晚会跟他清 算的。   其时天色已暗,不知不觉竟聊了一个后晌。翠凤的男人恭敬地立在边上,不 停地给他俩端水递手巾。眼看先文起身要走,怯怯地问翠凤道:“方才囚车上那 人,不是说像你姐吗?”   “瞅着像,不敢肯定。先文哥打听打听,真要是我姐,豁了家业也要救她。”   先文点点头,有些话,不便说,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接到通知的。营救翠霞, 于公于私,都是他份内的事,责无旁贷。   “那姓田的爱吃炸糕,这摊子他常来,白吃白拿惯了。有些事,从他嘴里咱 也能掏出些话来。”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实在人,适才这两句倒还真说到了点子上, 先文记在心里,拢了拢他的肩,同小夫妻俩告别了。   两天后,刘先文接到一封信,信寄自太原,一个熟悉的地址,内容则无非是 家常琐事,诸如饮食起居、亲友往来之类,口吻是长辈的口吻。信的末尾,具完 称谓及日期之后,依旧用“另”字补充道:“正月十八吾回太原,至二月初三方 去了寿阳,你姑母处俱好,闻得四月二十四她要做寿,想来今年已六十有五了, 吾侄如得便,亦当前往,衙门街七巷十五号,有拴马石柱的大门即是……。”   是封密信,严友成寄来的。   依照老规矩,按“另”字后每句所提示的位置,先文将正文第一列的第十八 个字,第二列的第三个字,第四列的第二十四个字等分别拣了出来,凑成一句话, 原来是“务必营救周翠霞等同志。”先文心里明白,翠霞已不单纯是自己的女友, 九年光阴荏苒,她已成长为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同志。只是谍报工作风险重重,在 这当口,而对如此严峻的考验,她能挺得过来吗?心里忽而有些焦急,勤务员此 时突然跑进来,行个礼道:“处长有令,南门外靶场上列队集合。”   先文猛地一惊,一向沉稳干练的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南门外的靶场历来是 处决犯人的地方,难道……。他顾不得思索,飞快地跑出屋子。   政卫处长巩其非已经早早地候在刑场上了,他人长得瘦小,却爱骑高头大马, 这样又总显得比别人长一头。策马站在他身旁的梁同襄对此颇有些厌恶,实际是 厌恶他的为人,工于心计不说,又特别的阴险狠毒,比如这次处决犯人,一人吃 颗枪子不就完了吗,何必弄出口明晃晃的铡刀。在此之前,有不少共产党是被乱 棍打死的,行刑时惨叫声不绝,这些手段也皆出于巩其非的授意,他出身豪富, 据说百余顷的庄园都被共产党土改了,也难怪。   六名犯人一字排开,都反剪着手。居然有女共党,围观的人啧啧称奇,大都 觉得可惜,论模样,嫁个开字号的东家或掌柜不成问题,最不济给当官的做了小 也比现在强呀,那铡刀摆在地上,显见得是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人群中有年龄大 些的,禁不住就抹起了眼泪。   “女子,给这骑马的老总告个饶吧!”有胆大的,竟然喊了出来。   先文手插在枪匣子里,脑袋嗡嗡响。按常例,处决犯人没这么快,总要轮番 的审讯一遍,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才肯处死。而往常最残忍的手段也莫过于乱棍 捶,象今天这样弄一口血淋呼啦的铡刀就连他也是头一回见。他飞快地思索着, 这姓巩的到底要做什么?倘若真的轮到翠霞赴死,他要不要拔枪?   “没见过铡人?”田连举策马到他身旁,“看把你紧张的?”   “宰匹马都要先蒙了眼,弄死个人用这手,姓巩的也太损了点。”梁同襄也 聚到俩人跟前,他向来不大掩饰自己的好恶。   行刑的挨个灌了一遍酒,都是五大三粗的身板,拖出个戴眼镜的后生来如同 捉了一只鸡,那后生却丝毫不惧,被摁到铡刀里还大骂不止。刘先文闭了眼,只 听得人群中“哇”地一声,待睁眼时,地上已是一滩鲜血,那颗年轻的头颅滚在 地上,脸正好冲着天。   就要铡下一个时,巩其非却打了个手势叫停,围观的人莫名其妙。这边田连 举却似乎早有默契,在城门前整好了队。   “这叫怎么一回事?大张旗鼓地出来,三五分钟又要撤。”梁同襄不明究理, 觉得象被耍弄了一回,很有些愤愤然。   “哪能全给铡了?不过是先做个样子,唬一唬余下的人罢了。”先文此刻已 完全明白巩其非的用意,看来,新抓的这几个人身上一定还另有深意,否则,巩 其非也用不着费这么大劲折腾,他们于他一定是相当重要的,而他究竟想从这几 个人身上得到什么呢?先文一时无法弄清。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营救翠霞他们出 狱仍然是当务之急。就在策马进城的一刹那,他仿佛已经有了一些计策。   住在城南的多数是商贾,沿街一排俱是些精致的四合院,如今时局不稳,交 通又处处受阻,各家的字号大半都歇了业。昔日的东家掌柜们闲得无聊,有的就 拾起了从前的旧好,栽花、遛鸟、写几笔字,日子过得倒比从前轻省了不少。   天成西银号的赵掌柜喜欢篆刻,叫他掌柜,哪是从前的称呼。自从闹日本人 的时候他便赋闲在家了。东家早几年故去,银号的旧址先是被日本宪兵部征用, 接着又落到了警备队手里。他深感无奈,便把时间一股脑地都消磨在一堆稀奇古 怪的石头里,不愿想也不愿提从前的事。   此刻,刘先文突然问他银窖的事,这让他脑子里很是恍惚了一阵。   “问这个做甚?”先文是他新交的朋友,部队驻扎在这里时他跟他学起了篆 刻,不过才几个月的交情。   “师部首长想弄些个体己,听说有的字号瞒过了日本人,银窖至今都没起 过。”先文拣起一枚石章把玩,象是嘴边的一句闲话,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出。   “还嫌盘剥的不够,咋不把地也刨了?惦记银窖呢,当年东家殁的时候,是 卖了半个宅子才打发入土的,哪来的银钱?”   “师部胡参谋是包头人,在内蒙自小就听说过咱天成西,非说这宅子底下有 暗窖。在您这儿讨个说法,我也好回去交差不是。”见赵掌柜动了肝火,先文便 只好做出一脸的无辜相,语气则颇多恳求。   赵掌柜的女儿捧了茶盘进来,这姑娘在太原师范上学,十八了,袅袅婷婷, 神态及年纪都赶得上当年的翠霞,调皮地冲吴致川一笑,那笑容弄得致川竟有些 恍惚,犹如时光倒转一般。   这边赵掌柜抿着烟杆思索良久,终于开腔:“西屋第三间掌柜的歇处,西北 角那六块砖下面有片盖板,掀了盖板就是银窖,四尺深,其实是个地道,最早是 前清闹捻子那会儿预备的逃路,通至城外的。后来太平了,就填了多半截,只在 北边如今的广居楼院里留了个口子,这广居楼早先不也是我们东家的产业吗?” 他感伤地看了先文一眼   先文惊异地点了点头,赵掌柜又说道:“其实根本就没储过什么银子,咱这 全城的银号,到后来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过,能维持住就算本事大的,哪有闲钱 可存?快成笑话了。”   先文听得有些发呆,事情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西屋第三间,恰恰就是囚禁 翠霞的牢房,而其余四个人则在翠霞的隔壁。此前他已实地暗察过一回,两间牢 房是后来分隔开的,中间砌的是土坯墙,半尺多宽,只在两边墙面上竖裱了一层 砖。真正是天遂人愿,他有些兴奋,却又不便表露,跟赵掌柜告了别,嘱咐他勿 与外人道,便匆匆地从院子里出来。   他觉得,他就要成功了。   十一 营救   又过去三天,这一日傍晚,先文接到秘信,依照同样的方式,上级催促他尽 快营救入狱的同志,同时还向他透露了一条信息——善草堂药店是自己人开的, 新掌柜已来平,大号严友成。   致川大喜过望,这善草堂就在广居楼附近。多日来,他为缺少这样一个中间 环节而夜不能寐,营救计划因之一再搁浅,此刻,柳暗花明,时机来临的犹如天 授,又有严友成相助,想不成功都难。他重重地吁一口气,推开窗户,将翠霞的 名字来回默念了好几遍。   屋外依旧落着细雨,已经下了两天了,是北方少见的气候。街灯此起彼伏的 亮着,被白茫茫的雾掩了,更衬出夜的暧昧。先文有些等不得,他飞快地下了楼, 直奔善草堂而去。   讲过接头暗号,两人兴奋地抱在一起,严友成跟他讲,被捕的六个人名义上 都是南祠镇一带的教员,但其中一名同志是铁北区政府的专员,上级指示决不能 让敌人知道这位同志的真实身份,同时要不惜一切代价地营救剩余的五位同志出 狱,他们肩负着区党委的许多机密任务。   “周翠霞是那位同志的爱人。”严友成递了杯水给他,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   此时门外一盏街灯熄了,轻飘飘地听到这句话,先文感觉自己心头的那一点 光亮也突然暗了下去,从头到脚冷嗖嗖的。“噢。”他装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有一些从前憧憬过无数遍的场景随着那街灯一同逝去了。   两人又扼要地谈了几句,先文将自己事先做好的计划全盘交待给严友成,具 体的时间、接应地点等等,几乎滴水不漏,设计的近乎完美。严友成由衷地称赞 了他,却丝毫觉不出对面这个人内心深深的隐痛。他自然更不会知晓,就在他们 分别当晚,刘先文生平第一次醉了酒,在广居楼的饭桌上昏沉至对方打烊。   清早起来天突然晴了,刮了一夜的风,空气净得不见一星尘埃,旧屋的屋顶 冒出几茎绿草,羸弱堪怜。行走在窄矮的街巷中,先文将昨夜的苦闷逼入心底, 个人的一得一失在宏阔的事业面前显得犹为缈小了。   街口处秤了六斤上好的牛肉,回到住处,将事先备好的一小截刺刀插没进肉 中,又塞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银窖的确切入口及出处、接应地点等等。字是端 端正正的楷体,显不出笔迹。先文最后拿块油纸包好,拎着出了门。   警备队院里很空落,好几天没新任务,人员逐渐懒散。远远的就见常宝在伙 房外劈柴,他吆喝了一声,那孩子扔掉斧头迎面跑过来。   “叔,是叫我吗?”他认得先文,最先是舅舅和他把自己领过来的,当着自 己的面,舅舅打趣他:“这是我们师里的小旋风柴进。”常宝不知道小旋风柴进 是哪个村的,不过他明白这个人一定是舅舅的好朋友无疑。   “劳你帮叔个事。”   “甚事,叔,咋这么客气?”   先文从怀里取出油纸包,递给常宝,“把这个送到西屋第三间牢里,有个叫 周翠霞的女犯人,一定要嘱她拆开。”   “周翠霞?女八路?”常宝有些迟疑。   “是包牛肉,没别的。”先文拍了拍常宝的肩,苦笑道:“从前是叔的相好, 自从投了共产党就没甚来往过,听说过几天要处决,叔心里不安生,拿点吃的, 也算送她一程。”   常宝恍然有悟地点点头,先文摸出两包“胜利”烟卷塞给他,“不要对外人 讲,嚷出去叔得挨处分,你也就干不成了,后晌放风前递过去,别多话。”   揣好纸包,接了烟,常宝连声应着走了。先文目送他离去,心中忐忑不安, 往善草堂又叮咛了严友成几句,出门见日头还悬在原来的地方,他叹口气,倍觉 白昼漫长。   终于入夜,喧闹的街道渐渐平了声息,炊烟起时,星星也布满了天。先文趴 在窗口,数着街巷里的灯火,脑中却一遍又一遍地演练越狱的每一个步骤。按他 的估算,放风时翠霞将消息告知其余四个人,传递工具,再做一番准备,深夜开 始行动。挖隔墙需三个多小时,这是最耗力的一项活,其后撬地砖就相对容易一 些,直至入了银窖钻到出口,总共约摸五个钟头。如里从夜里九点开始干,这五 人应该在两点左右抵达广居楼院子下面,那时,佯装醉酒的严友成会从停歇的客 房里出来,听动静帮他们挖开地洞,用去一个多钟点,大约就在凌晨四点时分, 他们在善草堂聚集。   到那时,他也会出现在他们身边,他简短的同每一个人握手,当翠霞认出他 时,他慷慨地送她一个祝福。往事如梦,为了崭新的明天,舍弃一些儿女私情在 所难免,而重逢又要离别,那样一种伤感先文也是能够体会得到的,前路充满荆 棘,没有了他,她会平安吗?   但无论如何,在天色微明之时,他们都将各自踏上新的征程,光明即在不远 处,等到最终胜利的那一天,再叙前情吧!   先文纷乱地想着,思绪渐行渐远,不觉已入子时,街巷里的灯火一盏盏熄了, 他毫无倦意,和衣躺在床上,静等那一时刻的来临。   浑沌中他被一阵狗吠吵醒,随之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先文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掏出怀表,正好是凌晨四点,他几乎就要错过这个时刻。而这警笛声又是怎么回 事?他顾不得细想,飞快地跑下楼,朝广居楼方向奔去。   一大队人马拥在广居楼门口,巩其非和田连举站在队伍外面,里边人声鼎沸, 严友成和翠霞他们被人陆续从院子里拖出来,他站在暗处,他们并没有发现他。 田连举却早早地瞅见了,志得意满地朝他踱过来。   “怎么,把我兄弟给吵醒了?”   “田队长,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纳闷地问道,心头一阵沮丧。   “里应外合想逃跑,让我抓了个正着。”田连举吐了口烟,感叹道,“这回 我算佩服到家了,你们巩处长真是块材料,对付共产党馊点子一个接一个。共产 党能按插间谍,他就能布置奸细。”忽而感觉说漏了嘴,他立刻收住话头,缄口 不言了。   先文恍然大悟,这六个人当中原来有奸细,会是谁呢?他满含失望地凝视着 他们蹒跚而去的背影,心中乱作一团,幸而自己睡过了头,否则……,他不敢再 想。在确认自己尚未暴露后,他走进了广居楼的院子,那个洞口赫然就在眼前, 离计划成功仅仅一步之遥,他惋惜地朝洞里踢了一脚土,蓦地就想到了一个人。   仿佛是老天在暗示,他突然就想起了翠凤的丈夫,那天他说的那些话—— “姓田的爱吃炸糕,这摊子他常来,白吃白拿惯了。有些事,从他嘴里咱也能掏 出些话来。”   他觉得自己必须求助于翠凤夫妻俩了。   广居楼下的炸糕摊前,翠凤麻利地支应着顾客,一名衣裳褴褛的日本浪人手 里攥着条皮带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指了指笸箩里的炸糕,伸出三个指头来。   翠凤没好气地推搡着:“去、去、去,躲一边去,没空搭理你。”   这日本浪人又称国士、任侠,原为日本国内离乡背井的穷困武士,素日,他 们以天皇的亲兵自居,是侵华势力的急先锋。45年之后,随着日军投降,浪人们 顿失怙恃,连晋绥军也不愿收容他们,一个个流落街头。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人做出哀求的样子,扳掉一个手指头,不停地在翠凤眼前晃。   抬头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翠凤用手指了指对方腰间的水壶,说道:“想换炸 糕,把这个也捎上。”   日本浪人稍作迟疑,不由分说摘下腰里的水壶连同皮带一起递给了翠凤,翠 凤拿筷子夹两个油糕到他手里,一边骂道:“狗日的,噎死你。”抬手做欲打状, 那人吓得赶紧跑开了。围观的人一阵开怀大笑。   没走多远,却被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拿根木棍拦住了。   其中一名小孩神气活现地戳着这倒霉的人的腰:“站住,把手里的东西留 下。”   日本浪人气得直跺脚,吱哇乱叫,终于无可奈何地将油糕放到小孩手里,垂 头丧气地离开了。   先文正巧从街心走过,适才这一幕令他忍俊不禁,心里倍觉舒畅。炸糕摊前 招呼了翠凤夫妻俩一声,三人躲至僻静处,他将事件的来龙去脉整个说与她俩, 两口子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内里出了奸细,哥要你俩从田连举嘴里套出人名来。”   “姓田的嘴滥,架不住好话哄,给他点甜头,爹妈都能卖了。”思索了一会 儿,翠凤女婿胸有成竹道,“哥尽管放心,包在俺俩身上,绝对差不了。”   “哥的性命搁在这上面,弄拢了大家都平安,事情若搞砸,咱兄妹今儿就是 最后一面了。”他忽而有些悲怆,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做的都是些刀口上添血 的事。   “别人不敢说,田连举还真不在话下,多塞点钱,满芳楼里再给他叫上一局, 托个窑姐就能办了,真个费不了啥事。”翠凤女婿一再保证,胸脯拍得咣咣的。   当下吃了定心丸,看看表,已至午时,先文告辞走了。   路过警备队院里,听见里边一阵吵嚷,是梁同襄的声音。先文循声进了院子, 原来因为常宝的事,梁同襄在骂牢里的看管。自出事以后,警备队所有杂役人员 都被关押了起来,政卫处不准亲友探视,每日严加审讯。梁同襄送铺盖被褥让看 守给挡了回来,忍不住破口大骂,人们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上前劝阻。   先文拉梁同襄出了院子,新兵团团长余怒未消,诅骂之声仍旧不绝于耳。   “操他个祖宗,没能耐抓共产党,拿小孩子出气,这帮狗逑攘的,早晚成了 八路的枪下鬼。”   “梁兄,小声点。”   “先文,不是我反阎长官,咱这队伍里营私舞弊的事多了,关了人,还不是 等着咱去打点?照这样闹下去,哪能干得过人家?要不是手里沾过共产党的血, 我他娘的早……。”   后面的话没讲开,意思却听懂了,先文心中暗喜,这一切都与他的计划相吻 合,在他苦心经营的这盘棋局里,梁同襄是必不可少的一枚子,他此刻便有如此 激烈的反应,实在是个好兆头。先文小声安慰了梁同襄几句,至街口处两人分手, 这新兵团团长依旧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   次日,刘先文告了一天假,揣个白皮信封去了太原,在邮政公所盖了个当日 的戳子,后晌便赶了回来。   夜里万籁俱寂,铺展好信纸,先文用端端正正的隶体字拟了一封辞不达意、 纰漏百出的信,信的末尾,仿照秘信的方式,附了一段小文,依旧是正月初几如 何如何,二月几号又如何如何,拣出每列所藏的那几个字来,是“必要时劫狱、 不得有误”一句暗语。   晾干了信,装入信封,写明了地址,在收信人一栏中,工工整整地写上“王 怀晋 亲启”五个大字。   两天后的深夜,新兵团副营长王怀晋被抓了,被抓的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 错,直到咣当一声被锁进大牢里才回过味来,一个劲喊:“老子犯了哪条?死也 死个明白。”然而他很难明白。他细数自己几日来的所作所为,除了一天前陪刘 先文探了回监便再无出常举动,而探监也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善草堂的严老 板欠着先文款项,说通看守两人进牢里催要了一回,话不投机先文扇了严老板两 耳刮子,还诈唬说要收他的药铺。他看着反常,刘先文一向是个温文尔雅的人, 何至于为了银钱事动这么大肝火?况且对方又是个快被处决的人了?   象是事出有因,又象是无端地揣测,到最后,王怀晋彻底糊涂了。他当然不 会明白,在此之前,先文已从翠凤处得到了确切的讯息,五个人中确有个奸细。 他问清楚了此人的姓名与长相,约了王怀晋一同探监,故意将造好的信丢在他身 前,他俩气咻咻地折腾了一阵,转身便离开了,那信落在奸细手里,又是启过封 的,他岂能不看?   平遥驻军为捕获共产党机要特务一事颇为得意,师部向太原方面做了详细汇 报,政卫处及警备队都受到了嘉奖。那几天,两部门人员的脸上不免比平日多了 些傲气,军饷提前发了仨月,足令旁余各部羡慕得流口水。田连举出入满芳楼的 次数更勤了,巩其非则被擢升至师部做战参谋,同僚们赞他是诸葛武候再世。   只有梁同襄愈发地懊恼,先是亲外甥,接着又是姑舅兄弟,一一受了牵连, 说怀晋是共产党,打死他都不信。这一天他接到命令,次日夜里南门外处决囚犯, 为提高新兵杀伐能力,将由他带队行刑。   “先文,我这半辈子混了个甚?当兵这些年倒要先毙自己兄弟?”广居楼饭 桌上,昔日粗声大气的梁团长消沉得不成个样子。   “车到山前必有路,梁兄也不必责己过早。”刘先文给梁同襄斟了杯酒,似 乎胸有成竹。   “你的意思……?”梁同襄纳闷地问。   “说出来不要见怪,老兄手上难免又得沾些血。”   “兄弟你可怜我,这种时候不要卖关子。”梁同襄凑近身子,睁圆了眼。   “明日行刑,杀谁不杀谁还不是你说了算,城外一马平川,走也容易。”   “往哪走?除了晋绥军就是共产党,逃也逃不出别人的手掌心。”   “去投共产党!”   “兄弟,我手里握着共产党的血,人家能饶了咱?”   “攥着五条共产党人的性命,不是本钱是甚?”   梁同襄沉默了,象是在盘算,终于又摇了摇头。“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人家 收不收?总得有个保荐的才行啊。”   先文一领身站了起来。“梁兄,咱哥俩交情也不浅了,蒙你看得起,兄弟也 向你交个底。”他正了正身子,胸中怀着莫大的自豪感,义正辞严道:“我就是 共产党。”   空气仿佛凝滞,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午后的阳光从窗子里斜进来,映在那张 苍劲的脸上,细打量,也有七情,也有六欲,却被一种更为奇异的光茫所笼罩, 肃穆得近乎神。   “早看出你不是个普通人。”梁同襄一仰头,掫尽了杯中酒。   次日夜半时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出城,警备队领头,囚犯押在正中, 新兵团荷枪实弹殿后。巩其非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拥在部队中间,他要亲 睹这帮人的死状,也算完满地了却一桩心愿。   子时,城外果然枪声大作,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有受伤的士兵报回城来—— 新兵团反了。   后续部队睡眼惺松地冲出城,在南门外的靶场上他们发现了新任参谋巩其非 的尸首,跟他并排的还有警备队长田连举以及一名细长脸的共党囚犯。哗变部队 往南山一带逃了,那边是共产党的根据地,暗夜中能清楚地看见冲天而上的尘土, 起码有一千来人。   行至南山脚下,遥首可见解放区的标语,梁同襄将一封信交给了翠霞,信没 有封口,字迹却有些熟悉,录了首旧词,是辛弃疾的《鹧鸪天》:   唱彻《阳关》泪未干,   功名馀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无穷树,   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   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   别有人间行路难。   落款:友刘先文新录。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闷城中的阁楼上,一个彻夜未眠的人站在窗前,目送自 己心爱的人远去,除了祝福,似乎再不能奢求什么。街面上到处是乱作一团的军 人,至黎明时分,这纷攘之状愈发地不可收拾。   然而对于刘先文而言,这座城已行尸走肉,在他眼里,与空城并无二致。   十二 寻亲   勉强支撑了些日子,民国三十七年开春,三庆班彻底散了。   打跑了日本又闹勾子军,这勾子军比日本人还难对付,庆功、劳军、慰问, 名目繁多的义演,不给钱不说,兵痞子们动辙冲到台上,捉了女演员的手摸脸蛋、 抱腰,稍有反抗,又打又骂。咽不下这口气,青衣、旦角们脱掉戏袍,纷纷改了 行,回乡务农的有,卖纸烟卖瓜籽的也有,世风不转,永难登台。   班里缺了女演员,凑不成一台戏,箱倌、琴师、拉场子的各谋各的活路,学 戏的小孩也打发了,羌城村就剩玉英和高云河夫妇俩。   村子东边一片开阔地,茫茫原野中孤零零搭着个茅草庵,是看田的瓜棚。春 季,茅草庵荒弃着,玉英没事时总喜欢去那里坐一坐。   或是雨天,愁云惨淡,草庵上空群鸦乱飞,四下寂廖无声。她站在湿漉漉的 田垄上,想起《四郎探母》里杨延辉的一段唱:“南飞雁勾起我愁思无限,忆往 事我好不伤惨,好比失群一孤雁,好比舟船困浅滩。”或是晴天,野花遍地,蜂 蝶扰攘,村道上三两行人,挑担的、推车的,见面打招呼,谈论城里的市价行情, 国事纷争,她屏息听着,觉得无比亲切。   这一年,她十八岁,不再是懵懂的小孩。   “丫头想家了。”裴彩丽看出了端倪,悄悄说与高云河。   高云河不做声,他同样舍不得放她走。   去岁冬,喉咙突然有点堵,吃饭时吞咽不利落,高云河心里一激灵,坏了, 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   早年,也是这个岁数上,他爹得了“噎食症”,吃不下饭,活活得饿死在床 上,其情状,惨不忍睹,干皮包着几块骨,连个人样都没了。“噎食症”即“食 道癌”,大夫早说过,瘤子这东西,有遗传的。   他害怕孤寂,唱了大半辈子戏,不能说轰轰烈烈起码也有些动静,戏行里论 起来,“平遥红”三字是挂得出水牌的。而身后,岂能连个摔盆子打幡的人都没 有?他是个体面人,凡事力求四整,有玉英在,好歹像个场面。   可银钱却所剩无多,吃喝穿度一应开销全使现洋,过去挣的那些个联币、法 币,几乎一分也花不出去。   抗战前,晋地通行的是法币与晋钞,法币为南京的中央银行所发行,晋钞则 为阎政权的垦业银行所发行。两家的比率初为一比一。日占时期,日伪当局大量 印制中国联合银行币,即伪联币,另有少量伪蒙疆币,只不过,联币、蒙疆币多 数只在城市内流通,农村,尤其是解放区,使用的是另外两种货币,即冀南银行 与西北农民银行所发行的冀币、西农币,此两种货币与边币统称为抗币。   现洋,即银洋,一直是硬通货,不分区域,畅通无阻。   抗战结束,国民政府为加速掠夺沦陷区人民财产,拒绝了美国顾问提出的一 比五十的实际市价兑换建议,将法币与联币的兑换比率提至一比二百,顷刻间, 城镇居民纷纷破产。   可这法币也不坚挺。从1937年6月至1948年8月法币崩溃为止,国民政府的法 币发行量上升至四十七万倍,物价飞涨。统计数据说1937年100法币可买黄牛两 头;1938年可买黄牛一头;1939年降至可买猪一口;1941年便只能买面粉一袋了; 1943年能买鸡一只;1945年只能买鸡蛋两个;最糟至1948年,100法币只够买几 粒大米。   钱成了一堆废纸,村里人拿它裱墙糊纸瓮,日常结算,非现洋即粮食,小米、 高粱、玉茭子,论担论斗。高云河贪黑早起地赶场接戏,白辛苦了恁多年。   丈夫剩了几多日月,裴彩丽心中有数。活着遭罪,死了倒全解脱,她早想开 了。开春这段日子,她张罗着卖宅院,好歹给当家的置口棺木。晋中一带,人们 把死看得比生还重,大约认为那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吧!   玉英对此也知情,饭桌上,师傅每每不动一箸一勺,却总是贪婪地听着她与 师娘进食的声音。起初还有些诧异,日子一久,她便全明白了。   “你们吃东西可真香啊!”瘦弱不堪的高云河偶尔会连声感叹。   玉英埋了头,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今生,她没见过比他更可怜的人。   小暑过罢,高云河一日不似一日,原先吃不下饭,而今喝碗米汤都要吐。脑 子清醒时,这可怜人不住地念叨从前品尝过的美味:某年在城里唱堂会,主家卸 了半扇猪招待他们,糟肉、卤肉、酱猪手,臊子面摆了整整两方桌;某年上孟山, 羯羊肉拌蒜泥,清蒸莜面卷蘸老醋,那味道……,他使劲地咂着嘴,涎水流了一 胸脯。   而即使是幻象,也并没在他脑中多作停留,两日后,高云河撒手去了。   宅子已经写好了契据,作价五十块银洋,把人一打发就得腾出来。裴彩丽看 好了一副棺木,那日央了玉英去村北口取。   也是个庄户人家,东西储在柴草庵里,搬去秸杆,灰落落的一口棺材露了出 来,色不好不说,板材上大大小小全是坏眼。   “叔,这是咋回事?”   “还魂木嘛,就这德性。”   “甚叫还魂木?”   “用过的棺材板呗!刨地、发洪水,没准都能冒出一两件来,陈年老墓里的 东西,也没个主,卸开,抖了尸骨,木刨子过上一遍,拼起来还能装人。”那汉 子不屑一顾,“本来是给自家预备的,你师傅急用,先让给他吧。”   玉英听着直犯呕,匆匆回家向师娘讨究竟。裴彩丽慽然道:“一副好寿材十 个现洋,咱娘俩往后指啥活?有个装殓的就不错了。”   于是着人抬了回来,停灵计五日。玉英顶了孝子,终日跪哭在师傅足端,所 谓头端有儿,脚端有女。   天气已有几分燥热,出殡之时,尸水顺着窟窿眼滴滴嗒嗒淌了一路,路边行 人均掩了鼻,却也见惯不惊,好歹有副殓器,破席子烂毡卷了的不也大有人在吗?   可接下来怎么过呢?裴彩丽领着玉英“借官台、演私戏”去了。   所谓“借官台、演私戏”,意即搭班唱戏,不宣传名字,不领钱,为的是试 身手。裴彩丽是老江湖,哪个戏班不卖她个情面?玉英亦非等闲之辈,早年也曾 红过几天。多多少少,给这娘俩一份戏价。也仅仅聊胜于无。   拜了承事拜掌班,箱倌、乐师等人人都得打点,龙井茶、仙刀牌香烟、毛巾、 肥皂,一应按排停当,玉英登了大盛班的台。   起初,仍在乡间唱,那日演的是拿手戏《三娘教子》,上得台来先念对子: “守寒窗勤劳为本,效孟母教子成名。”台下立刻静了声响,行话说压住了场子。 看客们先被她外形所吸引,麻溜身段、容长脸,接着是嗓音,干脆利落,字字清 晰,待念到“岂不知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儿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时, 掌声四起。哪来的角儿呀?早先咋没听过呢?原先三庆班的台柱子哩!改投大盛 这边了。也有哪知情的,细说分明。   乐器班子配合得也恰到好处,一板一眼,丝毫不差。整场戏下来,喝彩声不 断,这阵势,多少年不曾见了。散了场,班主特意赏她一袋子红双象白面。玉英 喜滋滋地扛回住处,一进门,连呼带唤:“师娘,看我带啥回来了?”   屋内一阵响动,裴彩丽慌里慌张地应道:“门口等我一会儿,就出来。”   话音未落,玉英挑帘进了屋,裴彩丽正忙不迭地开窗,屋子里烟雾弥漫。玉 英愣怔些时,随即明白了。   “师娘,啥时好上这个了?”她浑身直打哆嗦。   “小孩子家不懂,别乱猜忌。”裴彩丽故作镇静,两手不停地扇赶着烟雾, “早起身子懒怠,吸几口解解乏,刚巧让你碰见,头一回哩。”   “牙都熏黄了,还头一回?”   “少跟我使性子,大人的事,你别管。”   “卖宅子的钱,能够你几天忤作?我说师傅的棺材咋那么差呢,都让你买洋 烟了。”玉英有些忿愤,轻重缓急全不顾,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裴彩丽恼了,举起烟杆打她,“小东西,算是老几?老娘屄里都不夹你,想 拿我打镲,看错人了。”   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玉英转身跑开,边跑边哭,着实没跟师娘这般呛过, 她觉得委屈。裴彩丽在身后喘着粗气撵,“你给我回来,有能耐站下说,往哪儿 跑?”   路边一片小树林,密密匝匝,一闪身钻了进去,玉英靠着棵树坐下,眼泪依 旧扑簌簌掉个不停。   “小姑奶奶,你倒是出来呀!是我的错还不行吗?”裴彩丽明知追不上她, 索性盘腿坐在渠沿上,横了心死等。   其时秋风拂面,田野里清寂无人。唤了半天没应声,裴彩丽干脆掏出手帕, 跟玉英一五一十诉起了家常。   从出嫁到丧夫,前前后后二十多年的往事,风光的、龌龊的、悲苦辛酸的, 话匣子一开便停不住。俩人一个林子里一个林子外,述者情娓娓道来,情深意切; 听者则屏息静气,感同身受。直至日影西斜,云霞满天,那觅食的雀儿也纷纷叽 喳着归了巢。裴彩丽站起身叹息道:“做艺的真个难呐,吃百家饭,看众人脸色, 提溜着命换钱。你当师娘图受用哩?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她抹了一把眼泪, “一辈子作贱自家,还真就贱到了底,男人走得早不说,连个后代都没留下,俺 这命,黄连汤里捞出来的。”   话毕,她再不央求她,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玉英蜷缩在树下早已眼泪汪汪,中途几欲迈出林子,却又碍着脸面不肯服软。 天逐渐黑了下来,林子里眼看呆不住,她颇有些难为情地起身往家返。   院门口,师娘举着盏马灯在等她。   “师娘,咱回吧。”她低头嗫嚅道。   屋中漆黑一团,油灯亮处,一张泪迹斑斑的脸,较之昔日的光艳,竟是黯淡 了许多。玉英头一回觉得师娘老了。岁月磨人,她不再是那个令看客们垂涎的坤 伶,走大街上,怕是没多少人愿正眼瞧她。   “师娘对不住你。”裴彩丽翻开箱子,将封信递到玉英手上,“早该告诉你 的,我作孽,怕你看罢信要走,压在箱底里瞒了五年。”   是三哥刘先景的手笔,那年在梁家坡底邂逅时留给她的。内中简要述明与家 人失散后的一些个事端,廖廖数语,却惊心动魄。玉英看罢,怔怔出神,不敢相 信这突如其来的事实。   “孩子,走也罢,在也罢,全凭你个人定夺。瞒了你三年,也自责了三年, 而今借这由头,师娘给你认个错,别记恨我。”裴彩丽伤心道,“冤有头,债有 主,天爷给了报应,师娘活的也不易哩!”   “我走了,你咋办?”沉默良久,玉英问道。   “妇道人家,终归会有法子的。天盛班管戏箱的也是个孤身,跟咱提过多次 了,实在不行许了他,这辈子,卖豆腐置下河湾地——浆里来了水里去,注定跟 戏班子撇不清干系。”   两人都不再言声,长久地沉默着。灯火摇曳不定,忽明忽暗映照着屋中那些 陈旧的器物。玉英心中既恨又怜,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她真个想家了,迫切地想 回到哥哥们身边,然而又实在不忍撇下师娘孤身一人。裴彩丽看出了她的心思, 借着幽暗的灯光,她起身精心地擀了一碗面条递给玉英:“英子,吃饱了明早好 上路。”她清楚,这兴许是她与她的最后一夜。   次日清晨,刘玉英挽个包袱走了,临行前,裴彩丽特意塞了几颗鸡蛋给她, 同时嘱她路上多加小心。“找不到家里人,即刻回来,师娘暖屋子热炕随时等 着。”她强按住心底的悲伤,摩娑着孩子的手臂恋恋难分。   然而,那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了她的视线。   一路孤寂,步行二十余里,玉英进了城。城内熟门熟道,青石板的路面,卷 檐出廊的商铺,高耸的市楼依旧荫盖街心,一切似乎鲜有变更。走至举人巷口, 玉英心底阵阵发酥,见了周叔周婶该怎样问候呢?翠凤姐又会拿什么新鲜词调笑 于她?整八年过去了,家里会不会新添了人口?多出个姐夫甚或是小外甥来呢?   想着想着,她竟兴奋地笑出声来。   然而大门紧锁,扣环上生了一圈红锈,很久很久,没有启过这扇门了。   心中顿生疑虑,那一丝喜悦瞬忽间飘失得无影无踪,玉英站在大门口无所适 从,忽而想起隔壁的王掌柜,便不由分说掉头往东院里跑。可这东院的大门依旧 是铜锁一把。到底怎么一回事呢?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那闺女,是找王家人吗?”对面院儿里出来个倒泔水的婆姨,问她道。   “是咧。”她惊喜地答。   “去宁夏投奔儿子了,一年半载回不来。”那婆姨说完掉身进了院子。   “隔壁周掌柜家咋也没人呢?”玉英逮空问道。   这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咳,问他做甚?可怜见的!”   话里有深意,玉英更觉蹊跷,尾随着这婆姨,她跟进了院子。   原来翠凤回了刘家坡,那一夜,趁乱她跟着丈夫跑出了城,炸糕摊子也撇了, 这世间,翠霞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再也舍不得同她分离。   周廷荣一家的遭际在平遥城算是桩不大不小的冤案,人人心里有本账,这周 掌柜可是个正派人呐!“日本人没能把周掌柜咋地,勾子军倒把老汉给祸害了!” 那婆姨原原本本给玉英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连声感叹道,“世道翻转了,好人 命短唻!”   昏昏沉沉地,玉英出了院门,扶着墙,她步履蹒跚走至周宅门口,台阶、门 楼、伸出院墙的枣树枝丫,这些原先倍感温馨的景物此刻全都聚满了悲情。她忍 不住心底的悲伤,就在巷道中央,弯下了身子,握面而泣。   “闺女。”那婆姨突然追了出来,拍拍她的肩,“有句话倒忘说了,翠凤好 像有个哥在什么政卫处里,日常听她提起过,难不成你去找找?兴许人还在哩!”   哥?哪有什么哥?周家的几门亲玉英再清楚不过,叔伯的、姑舅的、表的、 干的、结拜的,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哥。可天色昏沉,往回赶已有些来不及,硬起 头皮,玉英照那婆姨所说往军队衙门里去了。   门前两个警卫,拦着她不让进。找谁?让她报个名号。   她哪里知道姓名,想了一来回,肯求道:“劳您给政卫处的那位长官通报一 声,就说是翠凤的妹妹来找。”   翠凤的妹妹算什么说辞,其中一人立马回绝了。   “你是三庆班那个唱青衣吧?”另一警卫竟然认出了她。   “是咧。”玉英喜出望外,没承想遇见了自己的座儿。   “不唱戏咋到这地方来了?好,你等着,我给你禀一声。”那人回身跟另一 警卫打了个招呼,往里去了。   漫漫地等,不多时,远处的月亮门里一前一后闪出两个身影来,后面的那军 官瘦身量、高个子,军服笔挺,宽沿帽压得很低。   有几分眼熟。   没到身前,离她还有四五米远,这军官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去,玉英尾随着 入了月亮门,心下忐忑不安,感觉翠凤这所谓的什么哥有点居心叵测。   进了屋,依旧不吭不哈,这人靠着书桌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心底一阵发虚, 似有不祥之兆,就要夺门而出,他却唤她道:“玉英!”   就在那一刻,他摘下了帽子,玉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脸,时光瞬间停滞。   后来,太阳就落山了。   十三 新别   寒露一过,草木萧疏,先林媳妇嚷闹着要改嫁。   年轻人,守不了空房,当然无可厚非。再者,桃李树下,寡妇门前,历来是 滋生是非的地方。改嫁,当属万全之策。   刘先良却愁得直挠头。   跟老四媳妇相好的是邻村上庄有名的泼皮,绰号“狗鞭”,是形容他裆间行 货不忌生冷,见缝插针,跟个畜牲差不多。这人成天价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只 做些借贷行骗、小偷小摸的营生,乡间俗称“二流子”。   他居无定所,家里没置下半亩田产,即使“土改”,也奈何不得他。某日赶 集,不知经过怎样一番游说,“狗鞭”把个先林媳妇哄得五迷三道。   此后他成了那窑院里的常客,大摇大摆地来,志得意满地去,先良偶尔在村 道上遇见他,心里满不是滋味。   “什么东西?老四媳妇腚眼子看人,瞧她领回来那货?”家里,他愤愤地骂 道。   月娥没言声,她也满腔的不乐意呢。不管白天夜里,只要那人一来,老四家 的就把两个孩子打发到她屋里,光屁股撵麻胡,胆大不害羞,骚母猪一个嘛。   “可苦煞老四了。”躺在炕上,先良长叹一声,心里好不悲凉。   自打海莲、先林去了之后,他勉强地活,不希冀日子会有什么好转,但求能 把几个孩子拉扯成年,眼下,齐齐快十岁了,先林遗留下两个女娃,一个五岁一 个七岁,好歹,也算是刘家的根苗。家族历来重后,儿女但凡成人,自家活成个 啥样?倒无关紧要。   凭着这股子信念,先良强打精神苦撑下这几百个日夜。他与世无争,同人打 交道,不再计较得失,身外之物,这回真是看淡了。   可这老四媳妇却给他出了个大大的难题,这天夜里,她找他来了。   “哥、嫂,我思谋着另寻个人家过。”一进门,未及寒喧,先林媳妇当头就 这么一句。   也在意料之内,先良夫妇并不觉得突兀,只是,挽留的话还须说上几句。   “有合适的,倒插门咱也不嫌,好赖,两家人厮守一处,我每日能瞧见孩子, 心里踏实些。”他恳求道。   老四媳妇不吭声,显然,她不乐意。   “往外嫁也行,男方若嫌你拖油瓶,把俩孩子留给大哥养,你嫂不嫌弃。”   仍旧不置一词,猜不透这媳妇葫芦里装啥药。   “俺想把宅院卖了,随他回上庄住。”沉默良久,先林媳妇嘣出这么几个字 来。   “卖宅院?”月娥最先耐不住性子,“当初这可是你大哥置下的业,还划不 到别人名下,房契白纸黑字,出钱的没旁人,就刘先良一个。”   “之前的事,俺不晓得。俺只知道这院子现今是谁在占着。谁占着就是谁的, 没这院子,兴许俺还嫁不过来呢?”这老四媳妇嘴不拙,几句话,指明了要害。   设若先林还在世,这宅院理所当然就归了他,兄弟间分不出个你我,况且, 祖上尚有遗留,眼下这处院落,自家就独占着,合该人人都有份。可老四早早去 了,媳妇又要改嫁,归了她不就白白把产业舍出去了吗?先良夫妇都清楚,这宅 院,当初那是海莲用身子换回来的,墙壁、窗棂、甚或每一道砖缝,都浸透着姑 娘的斑斑血泪。   “你要走,咱不拦,俩孩子给哥留下,不拖你后腿。”先良瞅一眼弟媳道, “日后你还是她俩的娘,逢年过节,想回来看看,哥嫂不怠慢。你觉得如何?”   先林媳妇点点头,单等他下面的话。   “既是我领了这俩孩,那院子咱二一添作五,人各一半,你看行得通行不 通?”先良问道。   已经退了一步,权衡再三,刘先良不愿起纠纷,他琢磨着尽己所能地把那半 片院接下来,价太高了,他买不起。这老四家的呢,日子也着实不易。   先林媳妇故态重演,依旧半晌不作声,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不同意呗。月娥 在一旁早忍不住了,摔碟子扔勺。见状,她起身走了,临出门,放下句话,“那 人可不好惹哩!他指使俺来,说若不合意,手底下好几十道徒要闹哩!”   这“道”,指的是“一贯道”。   “一贯道”始于明末,源自山东,最早称为罗教。因其主张佛、道、儒、基 督、伊斯兰五教合一,故名“一贯道”。该道教旨不清,概念混乱,既尊崇佛经、 圣经、道法等,又迷信流传于民间的各类怪力乱神。旧时,乡间缺医少药,穷苦 百姓投医无门,而“一贯道”又声称入道后可包治百病,乡民们投身其中者因之 不在少数。   1930年,山东人张光壁任一贯道的教首,在济南设了总坛。后来,张光壁投 靠日寇当了汉奸,“一贯道”随即作为日本人侵略扩张的工具,不明真相的百姓 也纷纷入道求安。1936年,“一贯道”道徒增到数十万人,引起蒋介石的注意, 后将张光壁软禁在南京,其归顺蒋介石后被释放。39年1月,张光壁在北平市北 新桥财神庙2号重设一贯道总坛。   49年前后,乱世中国产生了上百种地下组织和宗教团体,“一贯道”是这一 时期各道门、会门中势力最大的一个,其最盛行的地区在华北。号称“北平第一 大党。”   这“狗鞭”在道内是个小头目,身边常年聚集着些地痞混混,名为传道,实 则扰民。先良得了这一讯息,心下顿时有些不安。   如是过了些日子,那坡下窑院里陆续多出些来历不明的人,整日价出出进进, 也有跑到先良院门处观瞧打探的。月娥觉了怕,终日躲在家中,又吩咐齐齐,四 叔家断不能再去了。“你四婶是白骨精转世,吸人血哩!”她恐吓道,神情中带 出一丝畏惧来。   到底该怎么办呢?先良心中也拿不定主意。依了老四媳妇,显见得自家没耿 气,描金粪桶,外好里腌臜,给点硬的就怂,实在不像个爷们;若不依呢?这帮 人来者不善,谁知道会闹出多大动静?界时,得不偿失,怕是后悔都来不及呢。   这日,心事重重地进了家门,村干部撵着脚后跟追进了院子。   “先良,山上下来一股部队,你把院子归置归置,夜里好派宿。”   八路军驻村借宿,是件常事,历来军民鱼水相欢,农户们没个不乐意的。先 良脑筋一动,忽而想,自家近来这烦心事,倒不如跟部队里的人说一说,保不齐 能帮一把也未可知。   打定了主意,心中倍觉敞亮。   傍晚,村干部领着一行人进了院子,其时,他正踩着杌子往墙上挂辣椒,月 娥在灶台边忙夜饭。   “先良,刘营长来了,还不快下来认识认识?”村干部唤他。   “就好、就好。”他连声应道,心说这营长也姓刘?哪村的刘呢?   院中央站条大汉,同他身形相仿。天黑,看不清脸面,先良往前凑了凑,还 没来得及细瞅,这高个子营长突然低声唤他道:“哥,认不出我了?”   他脑子“嗡”地一下,随即大叫道:“先景!你咋回来了?”   屋中,月娥听到这一声唤,锅碗瓢盆稀里哗啦全弄翻,一阵风似地跑出来, 这兄弟俩早倚到了一处。院子里晚风习习,除过树叶沙沙做响之外,便是这仨人 细微的啜泣之声。   此番驻在刘家坡,是为了接管一支受降部队,情报说城里的勾子军某团即将 起义,定于凌晨时分在刘家坡村投诚。先景奉命率部等候,他也想不到,能在故 土遇上大哥一家。   是夜,盘腿坐在炕边。燃起油灯,兄弟俩轮番将别后之事一一述明,到那惊 险关口,先良夫妇长唏短叹不止。待说到为给先林娶媳妇,海莲舍身嫁与王世温, 其后又难产而死时,刘先景沉默了,手中的烟卷烧到了指头,竟也浑然不觉。   “哥,打天下闹革命哪有不死人的,我想得开。”   “哥对不住你,海莲这孩,难得对你一片痴心。是哥照顾不周。”   “都是情势逼的,哪能怪你?”先景回过这一句,便不再言声了。窗外树影 憧憧,星光璀璨,山村之夜,静得撩人。   一切皆成过往,一切陡余悲伤。   曾经设想过无数遍的美好图景就在这一刻轰然坠地,刘先景瞬间恍惚,支撑 他戎马生涯的某种信念、某种寄托似乎碎了。   对此,他没有眼泪,也决心不再追问。   前路,依旧委蛇延伸,只能继续,无法回眸。   他们都已疲惫。   深夜,村前山道上浩浩荡荡开来一支部队,望见红旗,领头的几位纵身下马, 一打照面,彼此间皆惊愕不已,竟是翠霞、翠凤姐妹俩。   一一引荐完毕,先良将众人让进院内,兵士们则沿街歇下,村中百姓得知是 投诚过来的部队,纷纷递水送饭。梁同襄头一回进驻解放区,这场面令他瞪目结 舌。谁说共产党暴虐、不得人心?扯逑淡哩嘛!   这边,一家人团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惊骇、哀叹、痛惜、欣慰,世间所 有的情感他们几乎一例不落地体会了个遍,不知不觉东方发白,天际线上一抹绯 红,槐树枝头鸟雀离巢,啾唧之声经久不息。   大门一响,先林媳妇领着俩孩进了院子,人未到,话先柔起来,“哥、嫂, 她三伯父在屋不?”   未及欠身,这老四家的已挑帘进得屋内,满满当当一围子人,她明显怯了, 将俩闺女推至身前,自家掩着脸“呜呜”地倒先哭了起来。   “老四家的,莫哭,恓惶人,大哥体谅你,啥条件都能依。”先良叹道,随 即将众人介绍与她。先林媳妇自是惴惴不安,见大伙待她友善,方安下心来。先 良又将事先攒刮的十几块银元并几斗粮食交给她,那先林媳妇免不了又是一番推 诿,最终笑逐颜开地收下了。   是日上午,收拾好行装,俩闺女留在大伯子家,先林媳妇随了她相好的慌慌 张张离开了刘家坡。   留驻的部队也合在了一处,由刘先景、严友成与梁同襄等分别率领,径自返 回驻地。来去匆匆,刘家院重又变得空寂寂的,先良睹物伤情,地面磕落的烟灰, 炕边压皱的油毡、用罢的茶杯,他舍不得收拾,原封不动保留了好几天。   “人家部队有纪律,钟是钟,点是点,耽误不得哩!”月娥时常宽解于他。 先良自己也清楚,今生注定不能与兄弟们厮守一处。这段日子,他倒是愈发惦念 起先文与玉英来,那夜,得知翠霞已成婚,他心中满不是滋味,尽管翠霞一再解 释,这婚事,仅仅出于工作考虑,是组织上的要求,非她个人所愿。先良心头这 块疙瘩,却仍旧解不开,仿佛遭人冷落,被弃在蛮荒的中途,独自吞咽那苦咸的 泪水。   他忽而想回城看看,既为找先文,又记挂后街的那处宅院,如今,十年过去 了,鬓边生出白发无数,那院子,还安在吗?   一念即起,竟然按捺不住,急迫地同月娥商量了一下,月娥仍旧顾忌勾子军 乱抓丁,不愿让他涉险,而她深知劝不下他,多说无益,只得允了。   次日中午,时隔十年,刘先良重返平遥城。   熟悉的巷陌、似曾相识的面孔,挑担子的小贩沿街吆喝:“筚梳、剪 子……。”他听罢几欲落泪,这音调,连同尘埋往事,久违于心。   城墙角楼处插着一柄青天白日旗,垛口则残缺不全。自家的旧宅即在那角楼 下方,远远地,能望见院中枣树逸出的枝杆,虽然咫尺之遥,先良却始终没勇气 踏进那院门。十年间,家人离散,他无法面对那一房一瓦,包括神龛上供着的祖 先牌位。   街面上突然乱哄哄地,都是些学生模样的人,被当兵的驱赶着往城外跑,有 的学生,肩上还扛着挺怪吓人的机枪,问路人,多数不知根由,也有那成竹在胸 的,冷笑道:“二战区要垮,勾子军撤退哩!”   他顿时焦急万分,既是撤军,先文还在不在部队当中?眼看成批的军人往外 面涌,先良一边留心街面上军官们的模样,一边往驻军总部跑。   设在衙门街的指挥所连岗哨都撤了,径直冲到院子里,他刚要呼喊,迎面, 一身戎装的刘先文领着玉英走至身前。   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错觉吗?先良仔细揉了揉眼,对面两人几乎 齐声唤他道:“大哥。”他脑中于是一片虚白,强领住身子,将两手分别搭在他 俩肩上,先良只低低地叹了一声:“唉!”   这一声叹包含着无尽的辛酸与期盼,穿透了十年的光阴。   “哥,来得正好,玉英交给你了。”述罢离情,先文微笑道。   “那?你呢?”先良诧异地问。   “我还脱不开身,部队挟持城里的青年学生往太原逃,那边是重防区,好多 情况还没摸清。”先文依旧浅笑着,“能挨个见上一面,我知足了。”   聚散仅在须臾之间,先良不知说什么才好。面前的老二,远在山区根据地的 老三,他们都不再是过去言听既从的弟弟,他们从事着更为宏阔的事业,儿女私 情、个人得失在两兄弟眼中已如过眼浮云,他知道,他们与他不同。   他呆呆地望着他离去,那瘦削的身形既熟悉又陌生。玉英紧挽了他的胳膊, “哥,回吧。”她提醒他。先良收回视线,沿着来时的路,他们默默地往城外走。   其时云淡风轻,天空净得不见一星尘埃。后街口的天主教堂里蓦地响起钟声, 这落伍的时间机器执拗地响了三下,人们爱搭不理,都说这玩意拖沓,从来就没 准过。勾子军一走,解放军说来就来,新社会了,一切要重新开始。 ◇◇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