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痕迹   花椒   阴湿的三月,她一个人租住在广州的一间居民楼里,一天,他来了,拉着一 只行李箱,手臂上搭着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文质 彬彬的,他站在她的面前问了一句:你是黄裳,对吧。她点点头:你叫吴远?对 方也点点头,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是黄裳的大学同学介绍他俩互相认识, 已经通信半年之久,但一直没有见过面。见面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对方对她 略略地有点失望,掩饰得再好,但感觉还是很清晰,只是当时有点迷乱的她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天气很冷,电源坏了,他们俩人躺在一张床上,冷 得睡不着,吴远转过身来隔着被子抱住了她,说:真冷啊,咱们搂在一起取暖吧。 这话带着一股电流,通到了她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末梢,说着,他的双手真的掀开 了她的被子,钻进来了,不光是手,他的身体都钻进来了,右手从她的身体下面 钻进去,她抬了一下身体,左手从肩膀那儿绕过去,搂住了她的脖子。他快活地 说:这样就暖和多了,我们两个人挤在一起,有两床被子,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 他的头抵在她的颌下,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微微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吴远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厨房的台子上摆好了早餐,一碗小 米粥和四个小笼包,包子装在一次性饭盒里,还冒着热气。他坐在一张高脚椅上, 开始吃早餐,他吃饭很仔细,一口一口嚼得很慢,一顿饭吃了半个小时,他站起 来时,黄裳从外面回来了,罩着一件蓝色的工装,看上去像个刚从现场下来的工 人。她晃了晃手里的螺丝刀和万用表,说电源修好了,今天有电用了,问他中午 吃什么,她可以做顿好吃的。   吴远脸红了,作为一个男人,在修电源这方面帮不上忙,他有些羞愧。他拉 住了她,右手捊了捊她额角的发:我今天要走了,早上十点钟的飞机。他拉着她 一直走进屋里,打开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套西装裙,让她穿上试试。她的手里还 拿着工具刀,看着那套乳白色的西装裙说:算了吧,我从来没穿过裙子。他从她 手里取下螺丝刀和万用表放在地下,他帮她脱去蓝色的工装,动作自然亲切,他 把那件西装套在她的衬衣上,又坚持让她穿上裙子。她坐在凳子上,当着他的面 脱去裤子,露出了三角裤头,他及时地转过头去,再转过来时,她已经套上了裙 子,站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镜子里的人看上去有些陌生,由于一夜没睡,眼睛 有点肿,眼睑更厚了,但西装裙很合适,仿佛比对着她的身材做的。她问:你怎 么知道我的尺寸?他没有回答,而是扶住她的双肩:你穿上裙子真漂亮,以后一 定要穿裙子。说完,他开始收拾行李,把洗漱用品放在箱子里,拉上拉链,输好 密码,提起来说:我走了。   她跟着他一起来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拉上车门后摇下车玻璃,手 从里面伸出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天太冷了,她的手无比冰冷,他说:回去 把电炉插上,你就暖和过来了。是啊,电炉修好了,今晚有电炉用了,却全然失 去了意义。   七年后。   一条小巷子里,黄裳挺着大肚子,走几步就得扶住墙停一下,终于停在了馄 饨店的门口。老板端来了一碗馄饨,黄裳慢慢地吃着,有鸡汤的味道。她说:我 要生了,麻烦您送我上医院。老板一连声地点头,好,好。巷子很背,天又黑了, 老板出去很久,找了一辆车。她直接进了产房,喊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生下了 一个男孩,护士抱着小孩走出来对老板说:生了,是个儿子,看看吧。老板凑上 来看看,男孩闭着眼睛,一脸的皱纹,很瘦,头顶上薄薄地敷着一层黑发。   老板提着保温筒来看她,她觉得陌生: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老板慌忙解释: 你昨晚在我店里吃的馄饨,我帮你叫的车,还记得吗?他说着,从保温筒里倒出 热腾腾的馄饨。噢,她点了点头,谢谢你,馄饨多少钱一碗啊。她摸身上的兜找 钱,老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送给你吃的。她再一次说谢谢,端过碗吃了 起来,鸡汤味很浓很好吃,散去的体力正在一点点积聚,她问护士:我的孩子呢?   黄裳抱着孩子,老板陪着她一起走出医院大门,她说:您回去忙您的生意吧, 改天我去您的店里谢您。老板连说:不用谢,不用谢。她刚到家,老板尾随而至, 她打开门愣住了:你干吗跟着我?老板讪讪地,晃了晃手里拎的乌鸡:我看没人 照顾你,我想帮你。她犹豫了一下,让他进来了。   房间很小,一居室,带厨房、厕所,五个月前来到这个小镇后租的。老板哼 着歌在厨房里炖鸡,屋里弥漫着鸡的香味。老板把鸡汤端上来,里面下了几根面 条,表面浮着两滴油花,看上去很诱人,她尝了一口,味道很不错,她抬起头说: 谢谢你啊,为了我,耽误了你的生意。   老板摇头:没关系的,你太难了,我和你一样,也是外地人。   她低下头吃饭,老板站了一会儿,她说:你怎么没给自己弄一碗?   老板笑了:这是月子饭。   她也笑了:你挺有经验的。   那当然,我老婆生了三个儿子,都是我伺候的月子,你没见到,她当时这么 胖。老板用手比划着。   他们在哪,怎么没在你店里见到?   老板说:我老婆死了好多年了,孩子们也都成家了,我现在一个人无牵无挂。   她看了看厨房:你也吃点嘛。不了,不了。   老板摆着手,解下围裙,说:我想看看孩子。   她点了点头,老板靠近床,动了动孩子的脸,孩子醒了,哇地一声哭了,老 板把孩子的屁股抬起来:我看看,小宝宝是不是尿了?是尿了,屁股底下湿湿的。 他问她:你有没有准备尿布啊?   她忽然就有点心烦,站起来向床头走去,那儿的小凳子上整齐地摆着一沓尿 布,是用一条旧床单改的,她拿起一块,老板马上接了过去,擦擦孩子的屁股, 扔在一边,又跟她要了一块,垫在孩子的屁股下面,他拍了拍孩子的屁股,说: 小乖乖,这下舒服了,不许再哭了。可是孩子更大声地哭了。他很肯定地说:小 宝宝该喂奶了。   她没有吭声,站在床头,整了整床单,孩子一直在哭,脸憋得通红,她的内 心腾起一股愤怒,愤怒让她涨红了脸,比孩子还红。   老板噢了一声:你给孩子喂奶吧,我走了。   她没有吭声,也没有转过身来,孩子哭得有点声嘶力竭,愤怒让她想砍人, 如果可以的话,只要转身,从厨房里拿一把菜刀,很快地砍下去,像杀一只小鸡, 她仿佛看到一地的鸡毛。   老板在门口边穿鞋边说:鸡汤盛在盆子里,呆会凉了,你放冰箱里,每顿喝 一碗,吃完了,我再给你做。   她没有吭声,也没有转过身来,孩子已经有点气不够用了,哭一声停好几下, 鸡毛在空中乱舞,厨房太远了,她无力奔跑。门拉开又被关上了,她无力地瘫在 床上,俯下身去,抱起了孩子,她撩开衣裳,把奶头送进了孩子的嘴里。   第二天,老板不期而至,看了看孩子,轻轻地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脸,乐滋滋 地笑了,那幸福的样子俨然一个父亲的模样,不,不是父亲,依他的模样可以做 孩子的爷爷了,也许,亲爷爷的表情也不过如此。亲爷爷看过亲过孩子以后就跑 去厨房忙碌,铿铿锵锵的声音里有一种温暖和潮湿慢慢地浸出来,渗进了黄裳的 心里,鸡汤、青菜、油的味道散开来,那致命的诱惑正一点点将黄裳的心浸透、 泡湿,柔软。   老板说:你一定要好好吃饭,这样才有奶给孩子吃,你看孩子长得多可爱, 长大一定是个好孩子。说话的口气也像个爷爷,黄裳只好笑了,端着碗慢慢吃起 来,味道真的很不错,这两天不太舒服,胡乱吃着,还以为是饿极了的缘故,现 在看来,她真的碰上了一个好月嫂,不,是月叔。想到这个称呼,黄裳只好又笑, 老板问她笑什么,黄裳说:我命好,碰上您,及时送我上医院,还给我做这么好 吃的饭,月子饭,可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怎么称呼呢?老板一摆手:不用那么 客气,你叫我老韩好了,镇上的人都这么叫我。   老韩说完以后就走过去看孩子,趴在床头,笑眯眯地,左看右看,永远看不 够似的。黄裳问他:您不是开着馄饨馆,您来给我做饭,谁看店呢?老韩头也不 回地说:没事,我一会儿就回去,耽误不了工夫。   黄裳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老韩说:一直麻烦您,这些钱也不知道够不 够?   老韩一个劲摆着手:我不要钱,我不要钱,你只要让我每天来看看孩子就行 了。   黄裳说:看孩子没有问题,可是老让您破费,还给我做这么多好吃的,我实 在过意不去。   老韩笑嘻嘻地说:有什么过意不去,你只不过吃了点面条,喝了点鸡汤而已, 而我赚大发了,每天看着孩子,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多了。他坚决不要钱,还 让黄裳好好调养身子,身子调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黄裳说:这些我都懂,可您也要明白,无功不受禄,我要是老吃您的,喝您 的,成什么了!   这话有些重了,老韩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黄裳把钱一古脑塞进他手里,然后 笑着说:您放心,这儿您随时可以来,看孩子也好,看我也好,我都非常欢迎, 您是个好人。   老韩苦笑了一下,接过钱说:好吧,就当是买菜的钱,我先收下,不过就这 一回,以后可不许了。   黄裳也放下心来,笑了:就这一回,等我过几天,好一点就可以自己做饭了。   老韩连连摆手:你坐月子不要动,会落下病的,饭我每天来做,你放心,我 收了你的钱就得好好的为你做饭。   黄裳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她花钱雇了老韩来做月叔似,老韩接着说:其实, 大家都是外乡人,互相帮个忙是应该的。   要那样真的就好了,生活就简单多了,可事实不是这样,帮助的后面总会有 些原因,黄裳不明所以,所以经受不起,何况,一个男人经常出入一个单身女人 的家门,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虽然,老韩岁数大了,他一点也不介意,可是, 黄裳还年轻,没有多少经历,她介意。   黄裳问老韩:您的孩子多大了?   老韩看着熟睡的孩子,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黄裳接着问:那您的孙子有多 大了?她故意这样说,老韩有孙子了,而她刚刚有孩子,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就撇 清了!   老韩嘿嘿直笑:哪有,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   黄裳被弄糊涂了:我好像听您说过有三个儿子啊。   噢,老韩哈哈地笑起来:是的,是的,我忘了。   黄裳更不明白了,居然还有忘了这事的人。   老韩看到了黄裳脸上的表情,赶忙解释说:是这样的,儿子一直没和我在一 起,他们很小就不认我了,唉,说来话长啊,有时间慢慢告诉你。   父亲和儿子闹得水火不容的事情多了,也不希奇,黄裳劝解说:父亲和儿子 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嘛。   老韩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老韩指着孩子身上的布衣问:这是你做的?黄裳点点头,老韩说:你的手挺 巧的嘛。那当然,黄裳很骄傲地说:我穿的衣服都是我自己做的。老韩这才惊奇 起来,仔细地打量了她好几下,然后说:你有这么好的手艺,怎么不开个店呢, 可惜了,可惜了。黄裳有点不明所以:开什么店啊?   裁缝店,镇上没人做衣服,你要开个店,生意肯定好。   黄裳眼睛一亮,是啊,这主意不错,反正自己正好没事做,开个裁缝店,一 边挣钱,一边带孩子,等孩子大了再做别的。可是,她对自己的技术信心不足: 就我这点水平,能开店吗?   能,老韩很肯定地说:当然能了,你没看,这小镇上的人土得很,你这身打 扮一看就是外地人,你就照着这个样子,不过几年,肯定领导镇上新潮流。   黄裳扑哧一声笑了,她觉得这个老韩说话还挺有意思的,说有意思的话时他 看上去没有原先那么老。   老韩说:你现在好好养着,我给你打听打听,看哪有合适的店铺。   开店铺对黄裳来说是个意外,她本来想好,生完孩子,呆上几个月,身体好 一点,就要离开这个小镇子的,这里只是一个短暂的避风港,生孩子用的,孩子 已经生了,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差不多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做衣服只是她的 业余爱好,她本来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教大学语文,和一个教美术的女老师同一 个宿舍,那点衣服上的美学和爱好全来自那位女老师的传染。老韩的建议让她顿 开芧塞,闲着也是闲着,开个店铺,感受一下也好,就当是体验生活好了。   黄裳的心一动,她说:老韩,你别动,我给你量个衣服样子,要开店,总得 先练练手吧,我先给你做一件吧。她想给老韩做一件衬衣,以感谢他一个月来对 他的帮助。   老韩一愣,随即乐呵呵地笑了:好啊,好啊,那就练练手,先给我来一件。   新衣服非常合身,中袖,袖口上加了只扣子,小立领,看上去很别致,显得 老韩年轻、阔气了不少,老韩自己也很满意:多少年没穿过新衣服了,真不错, 像买的一样,不,比买的还强。   黄裳送老韩出门,这是第一次,老韩来那么多次了,都是自己来自己去,黄 裳从没有送过,她一直觉得:又不是我让你来的,爱来不来爱走不走,反正就是 不送。老韩对此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他甚至好几次都主动地说:你在月子里,不 能出门,见了风对身体不好的。当时,黄裳觉得好笑:真是自作多情,我想过要 出去,要送你吗?可现在她出了月子,给老韩做了件新衣服,老韩那么开心,她 忽然想送送他了,想推开门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老韩还是推辞着:还没好完全呢,好好休息吧,别出来了。黄裳不理他,披 上外套,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看他下了楼梯,慢慢走远,老韩又喊了一声:赶 快进去吧,别着凉了。她哎了一声,转身要关门,隔壁门开了,透出一张堆满褶 子的老脸,嘴巴干瘪在一起,乐了,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床:好啊,好啊。黄裳心 里一气:神经病,好什么好。但脸上向老太太笑了一下,不说话,进了屋,准备 关门,老太太又说话了:姑娘,你好了?黄裳一愣:她怎么会这么问,难道问我 出月子了吗?问我身体好了吗?因为不明所以,只好莫名其妙地点点头,门还是 没有关上,老太太打开自己的门走了出来,提着一个小筐,黄裳不知道她要干什 么,又不好硬关门,老太太却只是向她摆摆手:我去买点菜,你要不要带点啥? 黄裳这才明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也摆摆手:不用了,家里都有。老太太慢慢 地下楼,边下楼边说:那倒是,老韩是个勤快人。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并非要说 给黄裳听,可楼道里安静,又带着点回音,黄裳每个字都听到了,她关上了门, 心里很不舒服。   家属院的后街就是小镇的商业街,卖菜的,小百货,理发的、卖调料的、卖 茶叶的,等等,应有尽有。老韩给黄裳找的裁缝店铺就在这条街上,隔壁是卖酱 油的和美发的,都是美女,一个打扮得妖艳,头发是黄色的,穿着古怪,一个极 其质朴,常年穿一件蓝色长褂,只是脸抹得异常的白,她们成了黄裳的第一批客 人。一来和新邻居打声招呼,二来看看黄裳的手艺如何,黄裳的店里没挂成衣, 只有一本时装杂志,她们有些失望,怎么和别的店铺不一样呢?黄裳紧着解释: 从书上看样子,看好了我可以照着做。   她们很惊奇,指着时装书上的样子,不相信地问黄裳:这个能做出来吗?这 个,还有这个?   黄裳心里发着虚,但嘴里说可以的,我做过很多衣服,这种样子简单得很。 她说话的口气很笃定,并告诉对方一些衣服样子的细节,加了一些术语,听上去 颇为专业。她们有些信了,老韩穿着新衬衣去过她们的店,看上去挺不错的,老 韩说是黄裳做的,并对黄裳的手艺赞叹了一番,她们问黄裳:馄饨店的老韩穿的 那件衬衣是你做的?   黄裳安静地点点头:是啊。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只是她有点后悔,不应该 做那件衬衣,好像不大好,她们会怎么想,她想起老太太那有意无意的话,抬起 头看两位美女,好在她们并未在这件事上纠缠,她们很快就被时装杂志上的样子 吸引住了,看看这个,指指那个,最终确定了一条连衣裙,一件花格衬衣,这不 算什么,她以前都做过。   暄暄躺在婴儿车里,就放在店里,有时会推到门口晒晒太阳,老韩每天过来 看暄暄,有时,黄裳忙起来就忘了及时把孩子推进来,阳光照在孩子的脸上,苍 蝇嗡嗡地飞过来,偶尔会落在孩子的脸上,停留片刻。   老韩看见了,跑过去赶苍蝇,嘴里直叫:看看,暄暄真可怜,这个可恶的苍 蝇。   黄裳也很担心,怎么办呢,孩子老这样可不行,对他的成长不好。   老韩建议:要不找个人带吧。   找谁呢?   老韩说:你家隔壁的王老太应该可以。   黄裳的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瘪着嘴的老太太:太老了吧,我看她自己都费事。   老韩说:老太太精神着呢,带孩子没问题的,也是个伴。黄裳不吭声,她实 在不能忍受暄暄让那样一个人来带。   老韩说:那你说怎么办?把孩子放她那,总比在这儿让苍蝇爬来爬去的好吧。   黄裳的心软了下来:只能这样了,现在是挣钱第一。   停职的这几个月,她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什么叫花钱如流水,这样只出不进, 很快就会坐吃山空的,她得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打算,得挣钱,得养活自己,别 的都不重要。   黄裳在那天晚上专门敲响了老太太的门,和老韩一起走进了她家里,出乎意 料的是,老太太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净,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三面的墙上都贴 着书法作品,老太太说是老头子生前爱写字,还有很多呢,都送人了。以黄裳的 眼光,它们看上去还都不错。这一下子引起了她的好感,也许,把暄暄放在老太 太这里再合适不过了。老太太也很高兴带暄暄,她说:家里就我老太太一个人, 有个孩子就有伴了,你们就放放心儿地把孩子留给我吧,我保证给你们养得白胖 胖的。   黄裳听了稍稍地有点不舒服,好像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成了她和老韩的, 这老太太总是话里有话。   老韩有时会到店里来转转,两店离得很远,但由于镇子不大,从东头走到西 头也就十多分钟的路程,按老韩的说法,就当是锻炼身体了。天气热,老韩胖, 一路走来,满头满脸的汗,他自己拿条凳子坐在门口,像个活体广告,来来去去 的人都向他张望着,认识的人还会打趣他:老韩,又来报到了?老韩并不生气, 嘻嘻笑着:过来转转。老韩拿份旧报纸,一边扇一边问黄裳生意怎么样,暄暄还 在王奶奶家吗?   两天没见到暄暄了,这天,老韩跟着黄裳一起去王奶奶家接暄暄,暄暄跟王 奶奶已经混得很熟了,黄裳招好几次手,都接不过去。王奶奶说:不行,就让孩 子住这,你们也忙,回去早点歇着吧。不说还好,她这样一说,黄裳就坚决要接 暄暄回去,她从老太太的手里硬生生地把暄暄夺过去,暄暄不愿意,对着黄裳又 踢又打,黄裳哄不过来,就拍手在屁股上打了两下,她这一打,暄暄还没反应, 老韩和老太太都不高兴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她,暄暄也就哇地哭起来。   王老太说:孩子不愿意去,你就放这呗,又不是没放过,你打他干什么。   老韩也说:小孩子嘛,哄都哄不过来,还要打,你这当娘的心真狠。说着就 伸手过来要从黄裳的手里把孩子接过去,要在平时,黄裳马上就把孩子给暄暄了, 可当着老太太的面,黄裳一定要和老韩划清界线,她不理老韩,只是给老太太打 一声招呼,抱着哭闹的暄暄转身就走了。   老韩只得向老太太陪着笑,老太太说:你们两人,又闹腾什么呀,让孩子也 跟着受罪,哎,你们俩这样一个东头一个西头,还不如搬一起算了,也省得你一 天到晚地两头跑。   老韩紧着解释:那哪行呢,她是我妹子,我也就是帮帮忙,您老别想歪了。 他这样一说,黄裳的脾气就再也发不出来了,人家老韩说得那么清楚,她自己再 敏感,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黄裳问老韩:你怎么再没成个家呢?   老韩当时正坐在她的店门口,跟她聊着什么,听了这话,一愣,面皮红了红, 说:都这么大岁数了,成什么家呀,一个人挺好,无牵无挂的。他总是这样,一 说到家里,说到孩子,就扯到别处去了,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黄裳不甘心,接着问:是不是你的儿子们不让你找啊?她看过这方面的报道, 父母再婚,子女们总是再三阻挠。   老韩摆摆手说:他们管不了我。大概不想让黄裳再问下去,他把话题扯到了 暄暄身上,说王老太把暄暄带挺好,还教他看图画书呢。黄裳也见过,暄暄对着 图画书吱吱呀呀的模样,王老太有点文化,屋里收拾得干净,其实带孩子挺好的, 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有点八卦。   老韩站在门口向暄暄招手:跟伯伯再见。八个月大的暄暄很熟练地摆着手, 嘴里突然冒出了一句:爸爸。他喊的既响亮又清脆,黄裳的心里格登一下,老韩 也是一愣,随即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对黄裳说:听啊,他叫我爸爸了,这小家伙, 才这么大点就会说话了。   黄裳面露愠色,指着老韩对暄暄一字一顿地说:叫伯伯,知道吗?伯——伯。 暄暄好像早就忘记了叫人这回事了,两只小手搂着黄裳的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老 韩,老韩摸了一下他的小脸:小家伙,这么聪明,这么小就会叫爸爸了,只可惜 呀,我不是你爸爸,你要叫伯伯。   爸爸。好像是为了纠正老韩似的,暄暄又响亮地叫了一声,老韩哈哈哈大笑 起来,大概他这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叫声了。   黄裳却真地生气了,把暄暄重重地放在了床上,指着暄暄的小鼻子说:你知 道吗?你爸爸在美国呢,美国,你懂吗?暄暄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被墩疼了, 反正是愣了愣,大哭了起来。老韩几步走进来从床上抱起暄暄:别哭,别哭。他 回过头说黄裳:孩子这么小,你干吗发这么大脾气。   黄裳的气一点也没消下去,反而越来越愤怒,她打开门,对老韩说:老韩, 你先回好吗?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老韩抱着孩子不撒手:心情不好,也不能给孩子发脾气呀。   黄裳又看见了那一地鸡毛,她大声地说:请你走好吗?这是我家。   老韩不甘心地说:可你这样,我怕你吓着孩子。   黄裳气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站在门口,低着头,有一种要冲上去把 孩子从老韩手里夺下来,然后一把把老韩推出屋去,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 个老男人。可是,她没有动。   老韩兀自哄着怀里的暄暄,暄暄这时已经不哭了,他甚至摸着老韩的光下巴 吱吱呀呀起来,老韩笑着说:好暄暄,聪明的暄暄,真是个好孩子。他摇着暄暄, 身子也随之晃来晃去,黄裳再也忍不住了,把他往外推了一把,然后呯地一声关 上了门。   老韩焦虑地捶着门:小黄,小黄,你让我进去。门一直没有开,过了一会儿, 老韩对着门喊道:要不,你好好休息吧,孩子我带回去了。说完抱着孩子嗒嗒地 下楼去了。   黄裳打开门,楼道里空无一人,老韩真的把孩子带走了,她不愿意下去追, 在门口站了许久,然后关上了门。   黄裳打开柜子,从最里层取出了一套乳白色的西装裙,只穿过一次,在吴远 的面前。这些年来,她走来走去,行李箱的最下面一直是这套西装裙,皱了熨好, 挂在柜子里,在下一个行程里继续把它叠起来放进箱子里,再熨再挂,七年了, 它还是平整如新。她试着穿上了,七年后,她再次穿上了它,没有人欣赏,屋子 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里面那个穿着乳白色西装裙的她,似乎 有点陌生。她试着踮起脚尖在原地旋转了几下,她生完孩子以后,身材略略地有 点发胖,腰身那儿有点发紧,她的手臂试着向前伸展,再向前,咔嚓一声,腰身 那儿撕裂了,她愣了一下,又继续旋转起来,她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嘴里喃喃 地说了句:吴远。这个名字离她的生活太远,又似乎总挂在嘴边,她有点不能确 定,又喃喃地说了一遍:吴远。随即寂寥地笑了。   天色昏暗,黄裳走在荒漠上,她看到远远地有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人们 的脚不断地往前伸动着,好像在跳舞,又好像在踢打着什么,她想要走进去,就 真的进到了最里面,里面有一个大坑,坑里有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正伸出双 臂向坑外的人群求助,人群只是无意识地转动着,好像没有人看到那个女人,也 没有人看到黄裳,黄裳站在圈子最里面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看见吴远站在人 群的外围正微微笑着,她叫了一声:吴远。声音哑哑地好像被谁扼住了,她艰难 地又喊了一声,终于将自己喊醒了,天已经大亮。   她转过头习惯性地去摸孩子,却没有摸着,她吓了一跳,往旁边看去,身旁 空无一人,孩子的毛巾毯还叠得好好的放在枕头下面,她一骨碌坐起来:孩子呢? 她光着脚跑向客厅,刚迈动脚步,却蓦然想起,昨晚,孩子被老韩抱走了。   老韩晚上住在馄饨店里,清晨五点钟就要起床,生火、洗菜、拌馅、做馄饨, 哪里有时间照顾孩子呢。黄裳穿着拖鞋冲上街头,一直往镇子的西头走去,那个 偏僻的小巷,她想起几个月前,她拖着大肚子想要吃馄饨的那种迫切心情,可是 还没有走到这个店门口就再也走不动了,要不是老韩,也许,她会把暄暄生在大 街上。   老韩看见黄裳时嘿嘿地笑了:着急了吧,孩子在我这里好着呢,睡得可香了。 他带着黄裳往馄饨店的后面走,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暄暄躺在那儿睡得 正香。黄裳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外走,老韩着急了,急忙把毛巾被搭在了孩子身上, 责备黄裳:你是孩子的亲妈吗?大清早地往外抱,感冒了怎么办?黄裳也不言语, 用毛巾被把孩子裹紧,匆匆地向外走去。老韩在后面喊着:晚上我去看孩子。唉, 黄裳的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   暄暄一岁两个月大的时候终于正式叫老韩伯伯了,此前,他一直有意无意地 喊爸爸,喊过那么一个月后,他忽然不会喊了,见了黄裳和老韩都不称呼,只是 嘴里吱吱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老韩听到暄暄喊伯伯依然很高兴,他整天那么乐 呵呵地,对暄暄的每一天发生的变化,他看得远比黄裳更清楚,感觉也更细腻, 他甚至能从暄暄的哭声知道孩子是饿了还是要尿了,从孩子咬手指的动作和表情, 判断暄暄是生气了,还是在琢磨事儿,经他一说,黄裳感觉真像那么回事。黄裳 夸他:不愧是当过三个儿子的爸爸,经验就是丰富。老韩嘻嘻地笑了,一副得意 的样子。   黄裳觉得奇怪:这么长时间,怎么不见你的孩子们来看你呢?老韩手一摆: 那些没良心的,提他们做什么。是啊,老提过去干什么呢,现在不是挺好吗?他 们有暄暄和各自的店铺,闲暇时说说话,说到好笑的地方,两人会一起放声大笑, 暄暄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拿东拿西,听到笑声,会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他们, 然后也跟着大笑,小孩子大笑的样子很有意思,有一种做作的天真和可爱,脖子 使劲往后仰,笑声从嗓子里叫出来,似乎怕叫不完全,两只手用力绞在一起,一 副加把劲就笑出来了的感觉,逗得两个大人更笑了起来。   老韩试探地问了一句:暄暄的父亲一定是个文化人吧?黄裳呆了一下,笑声 戛然而止,笑的模样还僵在脸上,老韩不明所以,但也不好再问下去,就和暄暄 一起玩游戏,边玩边学着暄暄的样子吱吱呀呀地说话,边偷偷地转过身子看黄裳。   黄裳躬着身子把暄暄所有的玩具、衣服和小东西收拾起来,分别放进小箱子 里、柜子里和纸盒子里,然后,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换上一套乳白色的西装裙, 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天已经黑了,老韩担心,她不会真的出门吧,会到哪里去呢?小镇子一到晚 上安静地吓人,楼后面大片的麦田更是空旷,看不到人迹。   黄裳没有出门,她站在了老韩和暄暄面前问:我穿这身好看吗?   她好像在问老韩,但目光是对着暄暄的,暄暄低着头玩一匹木马,对她的话 充耳不闻,老韩点点头:好看,挺好看的。   黄裳开心地笑了,只是目光遥远迷离,老韩知道,她的心思不在这个屋子里, 也不在他和暄暄的身上,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心飞走了不要紧,只要人不要离 开这个屋子就行,天实在太黑了。   黄裳说:我给你们跳舞吧,我会跳舞,我六岁就开始学芭蕾了,那时还老参 加比赛,得过奖呢。说着她就地旋转起来,像舞台上的小天鹅那样,脖颈优美地 扬起,脚尖细细地踮着,可是她没有穿小天鹅的白色纱裙,穿着一套米色的西装 裙,好像有点紧,手臂向前伸的时候,老韩一眼看到腋窝处有一个撕裂的大口子, 他轻轻地哎呀了一声,怕惊动黄裳,没有吭声。   黄裳转着转着,一直停不下来,老韩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转那么多圈,别说 转的人,老韩觉得自己都晕了,他更担心黄裳,这样转下去,会转死的,这个念 头刚一出现,就听见喀嚓一声,他看到黄裳已经倒在了地上,连暄暄都大声地叫 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冲了过去。黄裳像一只断了颈的天鹅躺在地上,笑 着对暄暄说:妈妈只是累了,没事的。老韩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真的没事了, 他心里暗暗地打自己的头:以后再也不要提那个男人了,一句都不要提。   暄暄三岁了,一天,拉着黄裳的手问:妈妈,妈妈,我爸爸呢?   黄裳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也躲不过去的,她只好摸着暄暄的头说:爸爸 去美国上班了,你现在好好念书,等长大了也去美国好不好?   暄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歪着头问:那韩伯伯是我什么人呀?   什么人呀,黄裳说:就是你的伯伯呀。   暄暄对这个回答似乎不是很满意,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只好再问:那你会 和韩伯伯结婚吗?   要在从前,黄裳肯定会很坚决地说:不会。可此时此刻,她犹豫了一秒钟, 然后摇摇头:当然不会,他是你的伯伯呀,妈妈怎么能和伯伯结婚呢,你说是不 是呀?这个问题更深奥了,根本不是一个三岁小孩所能理解的,但他知道妈妈和 韩伯伯不会结婚,这个问题似乎已经纠结了他很久了,或者是有人这样对他说过 了,所以听了妈妈的回答,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个大问题终于解决了,他蹦蹦 跳跳地跑开了。   吴远当然不是暄暄的父亲,他们只见过那么一面,怎么可能?但是,暄暄需 要一个父亲的形象,那就让远在美国的吴远来当吧,反正他也看不见,也不可能 来镇上,镇上也没人知道谁是暄暄的父亲,黄裳说谁是,谁就是。   有个女人专门批发某一品牌女裤,拿来了裤子样品问黄裳能不能照样加工, 她翻了翻样品,摸了一下面料,带点麻,但很柔软,垂感又好,裤子的针脚细密、 整齐,一看就价值不菲。她肯定地点了点头:能做出来。   女人对她的手艺很满意,想与她签长期协议,并建议她招些人手,换一个大 点的地方,女人领她去了一个废弃的老国营厂子,十几台电动缝纫机、包边机、 高温熨烫机,地方偏僻,产品落后,早已经人去楼空,价格低廉,急待转让。   黄裳的心底蠢蠢欲动,她看到了一种契机,三年来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契机,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退房、退店铺,几乎是在一天之间完成的,然后她站在老韩的馄饨店门口, 说:我要走了,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离这儿不远。   她说了那个城郊的地名,老韩有些吃惊:那么远那么偏的地方,你去干什么?   我买了一个厂子,缝纫厂,我要当厂长了。她笑着,极力笑得灿烂,可是总 有什么堵在心口,那笑看起来有点像哭。   老韩说:那你就更不容易了,要不,你把孩子留给我,我帮你带。   这怎么行,暄暄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说:他已经三岁,该上幼儿园了,我可 以把他送全托的那种,一个星期接一次也行,一个月接一次也行。   老韩哭了,眼泪从胖脸上流下来时,黄裳心里也很难受,如果他们能够早一 点这样真情面对,该有多好。   老韩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孩子太苦了,他还这么小,你让孩子太苦了,你 也太苦了。   这算什么,她想,比这苦的事情我都忍受了,生活的苦其实不算什么,感情 的苦才是真正的苦,可是,老韩那样的人怎么能够理解呢?   老韩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个存折,手往前伸着:我存了点钱,也没啥用,你 新开厂子,肯定处处都需要钱。他的口气很真诚。   她克制着自己,没有伸手接那个存折,她与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没有理 由要他的钱,他帮过她,伺候做坐月子,让她没落下一点毛病,帮她找过缝纫店 的门面,帮她带孩子,他像她的一个亲人,但是,亲人的钱她也不能要。她说: 我有钱,老韩,你可以经常去看我们,离得又不远,坐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就到了, 说不定,以后我挣了钱,可以买个车,你来去就方便了。   老韩抹着眼泪,笑了:不会有以后了,你以后再也不会见我了,是吧?   轮到黄裳吃惊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真的是为了工作,你不知道那个 厂子有多便宜,如果我不买,会后悔一辈子的。   老韩摆着手不让她再说下去:好了,走吧,走吧,下午我去找你,送送你和 暄暄。   老韩买了些东西,吃的用的,还有一把玩具手枪,包了个大包裹,黄裳第一 眼觉得那真是个巨大的负担,她带着孩子提着箱子还要拎这么一个大包袱,实在 太沉重了,老韩说:你不用担心,我送你们到车站,上车就把它吃完,下车以后 什么都没有。但愿吧。两人坐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暄暄已经穿戴整齐, 兀自看一本小画书,这时听得屋里静了,转过头来看着他俩,左边右边,眼睛转 了好几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走到了老韩身边:伯伯,给我讲故事。老韩看了一 眼暄暄的画书,又看了一眼黄裳,黄裳正在看表,时间很快就到了,来不及讲故 事了。老韩一把抱起暄暄:走,伯伯在路上给你讲。   后羿射日,在老韩的嘴里,后羿勇敢大胆,敢跟太阳比拼,是个大英雄,末 了,他说了一句:其实你的父亲也是个大人物,你长大后一定要像他一样。暄暄 说:我爸爸在美国,是个经济学家。小小年纪,经济学家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名 词,可因为与父亲挂上了钩,这个词不再那么生疏、拗口,他说得很流畅。黄裳 的脸暗暗地红了,她在老韩面前编造了一个谎言,暄暄的父亲不是大人物,他普 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甚至他是一个坏人,一个流氓。可是,她不能说出来,尤其 是当着暄暄的面,她不能破坏父亲在暄暄心目中的形象。   一个女人,仰着身子,左手笼在胸口,女人躺在一只浴缸里,水溢满了房间, 奇特的是,水是蓝色的,女人是粉色的,女人的脸模糊、粗野而哀伤,她的右手 臂上搭着一条揉皱的毛巾,她的身体在慢慢地蠕动,好像要从浴缸里爬出来,黄 裳伸出手去,想要拽她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一把拎起了黄裳,把她扔进了浴缸 里,黄裳转过身去,看见原先的女人微微地笑着,然后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一丝 不挂,女人的胴体发出耀眼的光芒,黄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刺痛了,她撕扯着 自己的身体低低地呻吟着:痛,痛,太痛了。那些声音喑哑在喉咙里,怎么也喊 不出来,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阳光亮晃晃地照在脸上,她用手挡住眼睛。   黄裳知道梦中的女人就是大学里同宿舍的女老师林菲,她常常裸着身子在宿 舍里走来走去,那个高大的男人,是谁呢,自然是暄暄的父亲。他是林菲的学生, 常常到宿舍里找他的老师,有时就住下了,他们一点也不避黄裳,当着黄裳的面, 互相亲吻、抚摸,黄裳只得低着头离开,去附近的旅社开房间,每次掏钱的时候, 她会恨恨地想:凭什么是我离开,他们为什么不离开,凭什么让我花钱?   那个安静的周末,林菲带着一帮学生出去写生了,黄裳难得独处的好时光, 她穿着一件睡衣倚在床上看书,响起了敲门声,是男生,他嘻笑着向黄裳打招呼, 黄裳觉得奇怪:你们不是去写生了吗?男生双手一摊:我没去,我有别的活动。 黄裳只好说:林菲不在啊。男生点点头:我知道,我来拿样东西。黄裳打开门, 男生走了进来,他的身材很高很瘦,一抹阴影挡住了屋内的阳光,黄裳的心乱乱 地。   男生并不急着找东西,而是坐在林菲的床上,问黄裳看的什么书?黄裳忽然 脸红了,她的寂寞在男生面前一览无余,好像她除了看书无处可去。她只好把书 扣在了床上,故作大方地和男生聊天。男生渐渐说到了和林菲的事,并略略地表 示了歉意,黄裳想起了那些去旅社的夜晚和心头的恨意,可是面对男生真诚的眼 睛,那些恨意一点也说不出来了。   男生似乎非常随意地问:黄老师的男朋友在美国是吧?这在学院里尽人皆知, 黄裳一直对别人这样说,说得她自己都信了,只是那个男朋友遥遥无期,跟她一 块分进学院的老师一个个都结婚了,而她还独来独往,她所谓的美国男朋友就显 得有点讽刺意味了,男生的话听上去尤其刺耳。黄裳不得不强作镇定:他快要回 来了。男生站起来舒展着身体,黄裳以为他要走了,也要站起来,男生却用手按 住了她,黄裳有些紧张,男生走过来坐在了她的床上,离她很近,黄裳下意识地 拉了一下睡裙的领口,她的两个肩膀裸露在外面,看上去颇有诱惑的意味。男生 的手抚上她的肩头,滑了两下,嘴巴嗅上去,喃喃地说:真是暴殓天物啊。黄裳 有些懵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只是眨眼间的感觉,她很快就被压在了男生的 身体下面,睡裙裹在头上,黄裳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身体张开着,正在被一个 陌生的男人进入,刺痛像海水一样漫延开来。   男生提上裤子以后,看着黄裳微微地笑着说:你以后会感谢我的,我让你有 了第一次。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即使干了坏事,笑得也那么温柔。   男生的女朋友跑到学院告林菲勾引学生,学院行政处有人来找黄裳,以确认 林菲和男生之间的事情,黄裳一口否决了,林菲和男生的事情因此不了了之。黄 裳再次遇到男生来宿舍时,她心慌意乱,不等他们开口,就主动地拿着衣服出门 去旅社开房间,掏钱时恨自己恨得要死,为什么当初不把林菲说出去,为什么, 为什么?当她独自躺在小旅社又脏又乱的床上辗转难眠时,脑子里不断想着林菲 和男生此时在干什么,男生会怎样对待林菲,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想 着想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了,有两个人利用了她的寂寞和欲望,那一 瞬间,她的恨意忽然变得明晰起来,她要报复,要去学院告林菲和男生,如果男 生因此说出和她的事情,她就告男生强奸。   这个想法还没得及付诸实施,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未 婚先孕意味着她名誉扫地,还意味着她将要为此而丢掉工作。老天真不公平,明 明是林菲干的事情,却让她承担后果,如果当初她对学院行政处的人说出真相, 也许离开学院的就是林菲和男生,而不是她。可现在,她没有没有机会了,她得 解决掉腹中的那个小生命,要干净利落,要快。可是,她不能在北京本地的医院 做,她担心会碰上熟人,她去了邻郊的城市。   坐在医院长廊等待的一个小时里,她想到了一些事情,远在美国的吴远,像 是一个遥远的梦,甚至比梦更没有可能,可她无法摆脱这种虚无感,吴远即使仅 仅变成了一个名字,只有两个字,她也宁愿生活在这两个字里,沉浸在自己编织 起来的情感世界里终老一生。上天给了她一个孩子,这意味着她并不是孤独的, 她应该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培养成吴远那样的人,也不枉她对吴远的思念。   她回到学院办停薪留职,说要回老家一趟,可能要半年左右,她收拾行装离 开那天,林菲和男生执意要请她吃饭,说大家在一起这么久了,她这一去一半年 都见不着了,一起坐坐,就算是送她一下。黄裳在那一刻心底涌起了感动,对他 们所有的恨意和嫉妒都消失了,她忽然觉得这两个人还是不错的,除了那件事以 外。吃饭时,男生殷勤地给她夹菜、倒酒,她甚至想到要不要告诉男生,她的肚 子里有了他的孩子?当然这只是一瞬,男生看林菲的眼神让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 头,她的确被眼前的这两个人利用了,这两个人很坏很坏,他们对她的伤害不是 一顿饭几句话能够消解的。   暄暄送进了全托幼儿园,一周接一次,几个月下来,幼儿园老师说,暄暄这 孩子,性格有些孤僻,不大和小朋友玩,老师劝黄裳:多陪陪孩子,孩子小,需 要大人的关心,如果患上自闭症的话,就麻烦了。   黄裳心里一惊,自闭症,她见过这样的孩子,以前有个高中女同学,本来挺 好的,长得不错,又会打扮,看上去很妩媚,可高二时,女生就不大对头了,那 妩媚变成了一种冷笑,问她笑什么,她也不理,不论上课还是下课,她都在自言 自语,并无意识地敲桌子,后来就被劝退了。   黄裳抱起孩子,暄暄看见她时却很兴奋,搂着她的脖子一直在她怀里跳腾, 好像骑了一匹马,黄裳说:别动,你这样妈妈抱不住你了。她让暄暄给老师再见, 暄暄的身子向老师探去,手臂伸出很长,向老师摆动着,大声叫道:王老师,再 见。黄裳觉得暄暄的性格好像没什么问题,挺正常的嘛,一定是那个王老师言过 其实了。   走了一会,黄裳有点抱不动了,她和暄暄商量让他自己走路,暄暄坚决不走, 黄裳只好又坚持了一会,把他往地上放,她实在抱不动了。暄暄双手把黄裳的脖 子吊得紧紧的,两只脚在空中乱舞,就是不放在地上,黄裳有些生气了:怎么这 么不懂事啊,妈妈抱你这么长时间,多累啊。她用力掰开暄暄的手,硬是把他放 在了地上,暄暄的双脚触地的那一瞬间嚎啕大哭起来,并使劲捶打黄裳,嘴里一 个劲叫着:坏妈妈,坏妈妈。   黄裳有些无奈,只好蹲下身子,紧紧地搂住了他,轻言细语地哄他,暄暄渐 渐不哭了,伏在黄裳的怀里,喃喃地说:我想黄伯伯了,我想让他给我做好吃的, 好多好多。他的两只小手伸出来,撑成一个圆。黄裳抱紧了他,说:妈妈也想。 说完了她才感到惊诧,这么说是为了安慰儿子还是心底的真实想法?   她忽然间觉得有些愧疚,在小镇上的三年多里,老韩帮了她那么多忙,她连 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好像急于逃离,越快越好。也许自己太过分了,有些东西只 有失去了,你才知道他的好。是不是该给老韩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这样想着就 对暄暄说:咱们去给韩伯伯打电话,看看他想暄暄了没有?暄暄一下子兴奋起来, 在原地蹦着圈,并拍着手大叫:打电话了,打电话了。   那头的电话就在馄饨店的对面,当老韩那有点尖细的声音响起来时,黄裳居 然有些激动,声音都有些抖了:暄暄想你了,非要我给你打个电话。   老韩很意外,也很激动,结结巴巴地说:真的吗,真的吗,你是小黄,你真 的是小黄,你给我打电话了?   黄裳平静多了,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把电话放到暄暄的耳朵旁边, 让他对韩伯伯讲。暄暄稚嫩的对着话筒大叫:伯伯,我要吃饭,吃好多好多饭。 黄裳禁不住笑,点着暄暄的额头小声说:你要说,你想伯伯了。说没说完,她的 眼睛就湿了,她转过头去用手指抹了抹,居然是一把的泪,只好又抹了抹。   暄暄把电话交到黄裳的手里,黄裳接过去说了句:老韩,有时间我们回去看 你。但并没有回音,再一听,电话早已经挂了,黄裳的心一凉,她还没说话呢, 老韩就把电话挂了。   几天后,老韩拎着一个小包袱出现在黄裳的办公室门前,嗫嚅着:我想你和 暄暄。黄裳又惊又喜,她伸出手去,也许本来是想握手的,可是,老韩一把抱住 了她,她贴着老韩的身体,清晰地听到了老韩的心跳声,像敲鼓一样,咚咚咚。 她把老韩让进屋子,反身锁住了门,黑暗中,慢慢地褪下了自己的衣裤,老韩眼 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光着身子钻进老韩的怀里,老韩的身子往后退着:不, 不,不。她紧紧地抱住了老韩,开始解老韩的衣服,边解边说:今晚,我是你的,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可老韩死死地拽住了衣服,并一把推开了她,随手把灯打开 了。灯光下,她光溜溜地站着,肌肤上挂着一层晶莹的鸡皮疙瘩,她无辜地看着 老韩,老韩低着头,身体在瑟瑟发抖,忽然,就蹲下身子去,嘤嘤地哭起来。真 冷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呢?她转过身子,从地上捡起衣服,快速地穿着,系 衬衣的扣子,手一直在抖,太冷了,手都冻僵了,屋子里还在不断地冒着寒气, 这样下去她会冻僵的,她一把打开了门,热气源源不断地冒进来,她大口大口地 喘着气。   黄厂长,你怎么了?她惊了一下,顺着声音看去,领老韩过来的保安正站在 楼梯口看着她。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了一句:你是谁?保安慢慢走过来:黄 厂长,你怎么了。噢,她想起来了,自己在厂里,虽然是晚上,可还有保安在厂 里值班,保安走近了,他的目光向房间内探去,她也转过头看去,老韩已经不哭 了,紧紧地抱着小包袱,目光惊惧地看着他们。她用手指了指老韩:暄暄的伯伯 来看我们,没什么事,你早点去休息吧。保安走了,她站在门口,一直站着,老 韩从门里走出来,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她一直不说话,老韩说:我走了。她开口 了:住下吧,明天暄暄就回来了,你见见他,你住在办公室吧,我去女工宿舍。 说着下楼走了。   第二天下午,她领着暄暄走到厂门口时又看到了老韩,拎着他的小包袱,靠 墙立着,他略胖,面皮白净,眼睛总好像在笑,即使他哭的时候,他的嘴角、眼 角也都是朝上的,似乎只要抹去眼泪,那就是一个笑脸。此时,他就是挂着这样 一副笑脸,看着暄暄,暄暄奔过去钻进了他的怀里,他把孩子抱起来,紧紧地贴 在胸前,有那么几秒钟,然后对暄暄说:伯伯领你上街去玩,好不好?   暄暄点头说好。   他又说:咱们玩一天,然后晚上把你送回家,好不好?   暄暄点头还是说好。   她对暄暄说:你知道咱们家住在哪里吗?暄暄有点疑惑,她说:记住了,暖 瓶厂家属院,2号楼1单元502,右手那个门。她用手点了一下暄暄的额头:我都 说得这么明白了,如果再记不住,你就见不着妈妈了。   暄暄嘻嘻地笑了,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搂住了老韩的脖子,老韩很享受这种感 觉,脖子往他的小手上贴了贴,说:你说知道了,跟妈妈再见。   天已经完全黑了,老韩抱着睡着了的暄暄站在门口,为了暄暄她特意租的一 套二居室,平时在办公室里凑和,只有周末才回去和暄暄一起住一下。她嗔了一 句:这么晚,我都着急了。老韩解释着:孩子喜欢玩,弄晚了。她从他手里把孩 子接过去,径直进屋送到了床上,暄暄一直没有醒。她转过身来时老韩已经下楼 了,她拉上门跟了下去。   院子里,老韩的身影在灯光下看起来瘦小而模糊,她喊了一声:老韩。老韩 站住了,转过身来。她走上去笑笑:我送送你吧。他们从家属院出来,沿着一条 小路往前走去,两边都是稻田,清亮的月光下隐约可见稻苗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曳 着,青蛙呱呱地叫着,老韩说:你回去吧。   她担心地问:这么晚了,没有车,你去哪里?   老韩说:我走到城里去,那里车多。   她笑了:那么远,得走一个多小时呢。   老韩说:路上有车的话,我招招手就停下来了,方便得很。这倒也是,这里 厂子多,车也多,路上来来去去的尽是车子,附近的人有什么事都搭厂车。老韩 又说了一句:你回去吧。她真的停住了,再走下去也没意思,空气中总有一些生 分的东西不断地阻隔着他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也许一切都过去了吧。   老韩也停住了,说了句:有些事你不要怪我。   她不明所以:怎么了?   老韩低着头说:我不能,那方面。她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脸发烫 了,她抬头向田野望去,所有的一切都静默着,风也没有了。   老韩说:我老婆给我带绿帽子,生了三个儿子,都不是我的,就这,最后还 不要我了,所以我把她杀了。他讲起了二十年前的那段日子。   二十年前的老韩只有三十一岁,一天,下班打开卧室门的那一瞬间,呆住了: 老婆和一个陌生男人正在床上忙得不可开交。他定定地站在门口,这是第几次了, 他看到老婆和别的男人在自家床上,三个孩子长得像三个男人,可唯独没有一个 像他的。几秒钟后,老婆才看见了他,只是愣了一瞬,马上推开身上的男人,坐 了起来,她甚至都没有穿上衣服,就那么光溜溜地一下子到了老韩的面前,推了 一把老韩:怎么回来也不敲门,有没有礼貌呀?老韩有点茫然地说:你们忙,你 们忙,我出去走走。老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个男人也笑了,只是有些拘谨。 本来要走的老韩却不愿意了:我老婆笑,你凭什么也笑,你是什么东西?好像男 人的拘谨和笑意激发了他蕴藏已久的怒火,他扑地一下从腰里取出切肉的尖刀, 冲到了男人的面前,刀架在男人的脖子上:你笑什么?说,你笑什么?男人吓坏 了,浑身发抖,张大嘴说不出话来。老婆走上来,一把推开了老韩:好了,好了, 这么大的人还跟小孩似的,人家笑笑怕什么。说着一努嘴,那个男人迅速地跳下 床,拎着衣服逃走了。   老婆的手还抓着老韩的胳膊,手滑滑的凉凉的,舒服极了,老韩看着一丝不 挂的老婆,两只乳房随着说话和抬手一颤一颤的,他伸出手去摸了一把,怯怯地, 只是一下,手攸地缩了回来,低着头不敢看老婆的脸。老婆扑哧又笑了,抓着他 的手按在自己的胸上:我是你老婆,连这都不敢,你还是不是男人啊?你刚才的 劲哪去了?老韩不相信地看着老婆的脸,老婆乜斜了他一眼,少有的妩媚和风情, 老韩来劲了,他扑上去抱住了老婆,上床、脱衣,就在他摩拳擦掌要投入战斗时, 老婆忽然哈哈哈地大声笑起来,笑得不可扼制,几乎流出了眼泪,她一边抹眼泪, 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老韩,你是个好人,不过啊,我实在没兴趣跟你干这事。 要不,咱们离婚得了,我这样着,也觉得对不起你。老韩的身体像卡机了,挺立 在半空中,许久落不下去,老婆穿好衣服拉开门出去了。老韩觉得自己的那根东 西真多余。   一天,两天,老婆一直没有回来,老韩坐卧不安,他有种感觉,老婆这回来 真的了,真的要跟他离婚了,离了婚他怎么办,他不能想像失去老婆的生活,不 管老婆在外边怎么养汉子,他如何替别的男人养孩子,但无论如何,他还有个家, 有孩子,还有老婆,而离了婚,他将一无所有。老韩到厂里的各个车间、办公室 去找老婆,甚至跑去和老婆常在一起的几个男人那里问:你们见我老婆了没有? 刚开始男人们还笑:你家老婆当然在你家床上了。问得多了,男人们就烦了,连 玩笑都懒得开了,挥挥手推开他:去去去,再不走,打你了,啊。老韩实在没招 了,去找厂长,他知道厂长也是老婆的姘头,他们的二儿子就是厂长的种,那个 鹰钩鼻子、招风耳、厚嘴巴,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厂里人全知道,老婆一点 也不在乎,反而洋洋自得。厂长的办公室里有人,老韩冲进去,劈头盖脸问了一 句:厂长,我老婆去你那儿了没有?厂长略略地尴尬,呵了一句:去去去,上班 时间乱窜什么呢!老韩不出去,坚定地说:我老婆不回家,我就不走。   当天晚上,老婆回家了,老韩高兴极了,端了一盆洗脚水,放在老婆面前, 伸出手去帮老婆脱鞋脱袜子把老婆的脚放进水里,可刚一沾到水,老婆的脚使劲 一跺,水全溅出来了,老韩的头、脸、衣服上全是洗脚水。老婆又是一脚,盆子 被踢翻了,水顺着水泥地板流得到处都是,老韩急忙忙地拿着拖布去拖,拖到老 婆的脚那儿,老韩停了两秒钟,等着老婆把脚抬起来。老婆坐在原地没动,只是 平静地说了一句:离婚吧!这房子归我,你爱去哪去哪。老韩的身体明显地抖了 一下,他知道这房子来之不易,如果没有厂长的关系,凭他一个厨师,再等二十 年,也不一定能有这套房子,老婆用完他了,要把他扫地出门了,出了这门,他 能去哪儿呢?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不离婚。然后移开拖布,擦别的地方。老婆 站起来,一摇三摆地走到他面前,冷笑着说:离不离我说了算,由不得你。说完, 光着脚丫子向门口走去。老韩喊了一句:站住。老婆没理他,站在门口穿鞋,老 韩的拖布举了起来,钢管把子狠狠地砸在了老婆的头上,老婆倒了下去,摸着头: 你敢砸我?老韩不吭声,又举起拖布,照着老婆的头、身子狠狠地砸下去,一下 一下,血顺着拖布的棉线和钢管把子流动着、飞舞着,甩得满屋子都是。   黄裳能够想像出老韩当初的愤怒,也许他杀人是无意识的,那些无意识是多 年的积累,是三个模样各异的孩子一分一秒积累起来的,她轻轻地说:太可怕了, 你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形下还和她生活七年。   老韩说:是啊,我因此被判了二十年,但我一点都不后悔,那是我一生中唯 一做得对的事情。   黄裳使劲摇了摇头:你那样不对,你应该跟她离婚,在第一次发现她有外遇 时,就应该和她离婚,找一个更适合你的女人在一起。   老韩也摇头:你不知道我以前的样子,我懦弱、没出息,没有女人会要我, 我根本不敢离婚,她越是有外遇,我越是担心,她会有一天不要我,我整天都在 担心,她会回来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的担心不是假的,那一天不 是终于来临了吗?   黄裳苦笑:那你杀完她以后就解脱了吗?   老韩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无所谓了,我把自己阉了,我再也不需要女人了。 随即甩了甩手,很轻松地说:我现在一个人过得挺好,就是没孩子,要是有个孩 子就齐全了,你要是把暄暄交给我,我一定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黄裳想起王老师说暄暄孤僻不跟别的小孩子玩的话,何不就把孩子交给老韩 呢,她下了决心似的说:你把暄暄带走吧,就当自己的孩子养。   老韩睁大眼睛,不相信地问:那你呢,他可是你的命根子啊。   黄裳笑笑:你只是帮我养而已,暄暄还是我的儿子啊。   老韩呵呵地笑了,又露出了他从前的模样,他一叠声地说:好,好,这样最 好,我又可以天天抱我的暄暄了。他那乐不自禁的模样,不禁感染了黄裳,她也 轻松地笑了,真的很轻松,原来,她和老韩的关系可以处得如此随意,老韩真的 是一个可以信任、依托的家人,暄暄跟着老韩再好不过了。   老韩转过身:走,现在就去接暄暄。   黄裳说:太晚了,明天吧,你今天晚上先住下吧。   老韩很爽快地答应了:行。   暄暄十岁那年,黄裳的工厂壮大,在招募服装设计师时,遇到了男生,他们 都很意外。   男生很惊喜:黄老师。随即温柔地笑了,一如既往,她的心一荡,脸甚至红 了,男生一定看到了,男生继续温柔地说:您真厉害,那么早就想到辞职下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男生现在又要用到她了,所以才会这样,黄裳收敛了心神,问道:你怎么做 起服装设计来了,你不是画画的吗?   男生叹了一口气:画画这行,没点背景是根本出不来的,我的父亲本来帮我 把一切路铺好了,可就在我大学毕业的前一年,他突然出车祸死了,原先的那些 叔叔阿姨们对承诺过的事全都不承认了,我连份工作都找不上,这些年你都不知 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   男生叹了一口气:在街头给人画过像,给画商做过假画,收入一直不稳定, 他抬起头:服装设计是我的业余爱好,我一直喜欢搜集这方面的画报和案例,以 前也给单位做过一些设计,但都是些小单位,收入不高,您的公司规模大,工资 给的高,所以我来碰碰运气,真没想到会遇见您。   叙述过往时,他的语气有一点点真诚,与他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可黄裳帮 不了他,聘用他意味着每天都看到过去,好不容易忘记的过去,不能再拉它回来。 黄裳的身体往椅子后背靠了靠:林菲呢,你没有和她结婚吗?男生嘻地笑了,似 乎黄裳问了一件极其滑稽的事情,也许他们根本就是玩玩而已,只有她一个人在 当真。黄裳的脸又红了,她真的帮不了男生,也许男生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帮助。 男生说:我大三那年,林老师就出国了。   噢,黄裳笑了:她那个人不安分,肯定会出国的。   黄老师,您怎么没有出国呢,您的爱人不是在国外吗?男生始终捏住了她的 软肋,让她动弹不得。   黄裳哦了一句,身体从椅背上离开,两只手放在了桌子上,说:他已经回来 了,就在深圳,在一家证券公司做分析师。这是真的,两年前,她从大学同学那 儿知道了吴远的消息,先是回到了北京,不久就来到了深圳,离她很近,只是两 人从来没有联系过。   男生似乎有些失望,大概对黄裳招聘他做设计师也已经失望了,他站起来说: 要不,我去别处碰碰运气。   黄裳也站起来说:我请你吃饭吧,好不容易见一次面。   男生说:不了,还有一家单位要去面试呢。黄裳不再说什么,实在没什么好 说的,她不可能聘用他,多年前的伤害还在,虽然淡了,但痕迹还清晰可见。   大学同学打来电话,说到深圳了,想和黄裳见个面,黄裳去了,有好多同学, 有同班的,同系的,有不认识的,还有一个认识的,吴远,他看上去和二十年前 没多少变化,还那么瘦,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因为做分析师,他的身边围了 很多人,问他时下该买什么,股票、基金还是黄金。他走过来和黄裳握手、拥抱, 还轻轻地说了句:你还那样,一点没变。黄裳说:你也没变,还那么年轻。说完 两人都笑了,黄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寒冷而阴湿的三月,他们相拥而卧却一 夜无眠,此时此刻,她又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那份温暖。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