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毛垭的秘密   嘎玛丹增   翻过去,就是天堂。   318国道离开雅江县城,七弯八拐,翻过海拔4718米的卡子拉山垭口,就进 入了川藏南线最柔性的段落。山体突然变得舒缓起来,黑夜留下的积雪残留在山 顶,融化的雪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茫茫草野,牛羊星群一样漂移在永恒的 寂静之上。高山草甸的色彩和光影,有如伊戈利图画的世界。偶尔可以见到炊烟 袅袅的毡包、森林和开着蓝色花朵的龙胆草,除了高压线塔,气喘吁吁的汽车和 摩托,几乎没有其它文明迹象。这片位于林线和雪线之间的草甸,属于牦牛部落 的传统家园,地理学称其为亚高山和高山草甸,牧人们叫它夏牧场。   道路穿行在草甸的腹部,向纵深蜿蜒,可能,通往一个过去的天堂。尽管天 堂这个名词,已经被人当作形容,并一再滥用,对于毛垭大草原,我实在找不到 更合体的语言用来说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如果我不是如此弱智,就应该闭上 嘴巴,免得我的口水,污垢了真相。   太阳一如从前地挂在高空,从蓝的深处洒下古代的光芒,均匀地照耀着每一 棵树,每一根草、每一只牛羊、每一座村庄和每一条溪流,并没有因为人类活动 的影响和地球物理的变化,忽略什么和轻视什么,整个大地都平等地沐浴在光芒 带来的恩情中。我知道,已经没有几个这样的远方等待着被发现,更没有几个远 方的澄净,可以比这片草甸深远广大。如果陶潜当年不是那样目光短浅,能够深 入更多远方,追随更多部落迁徙的足迹,走过距离天空和云朵最近的雪山草地, 有更多可能,为我们预留另外一个栖梦之地。比如眼下这个牧草绵密,溪流潺潺、 牛羊成群的地方,就可以给流浪的精神,画饼一条更加可靠的线路。   山川河流是旧的,雪山草甸也是旧的,牛羊还是古代的牛羊,树木还是古代 的树木。青稞荞麦,是父亲掌心搓捏过的种子,毡包石屋,打满了母亲汗流浃背 的补丁。月亮站在山巅上方周而复始,照亮一个又一个黑夜。水,静静地流淌了 数万年,草青草黄也是数万年。雪山脚下那些缭绕的炊烟,自从被母亲挤奶的双 手点燃,坚守在岁月里,从未被孤独或苦难剪断,永远会在马蹄声声的黄昏,与 酥油和青稞酒的香味一道,准时升起。   一切都是旧的。只有路是新的,比大地上的一切都新。无疑,能够坐在舒适 的汽车里走向远方,完全得益于现代科技的好处。“要致富,先修路”,已经成 为世界奔行在文明尾部的六字谶语,正在不计一切后果地改变和清扫道路前方, 那些越来越窄的传统空间。一条路,包含着对地球物理产生影响和变化的两个方 向。对文明的入侵和必然,我们应该满怀感激?还是应该谨慎抵抗?只有时间清 楚。很显然,如果没有这条道路,我走不到毛垭大草原,走不到这么旧的地方, 也看不到人类的童年如何与自然万物相濡以沫。大地活着的证据在这里,人类精 神的源头也在这里,传统的时间和空间,暂时还没有被工厂和噪音搞乱,还不至 于因为经济发展的猴急和生态保护的焦虑,离开四时有明法的天道自然。   中午时分,我们走进了米玛家的土掌房。这里处于亚高山草甸心脏地带,距 离理塘县城已不太远,向毕勒曲河在草甸深处,紧握天空幽蓝的辉光,正静静地 流向那里。煨桑炉用石灰刷得雪白,四周挂满经幡,牵手风儿在飞。房屋四周堆 垒的牛粪饼如同山丘,这些源自大地的黑色燃料,无论如何脏污,不会让人联想 到抽水马桶和下水道。猎狗趴在柴垛下方午休,对行人和鸟雀不理不睬,完全失 去了对汽车原来的警惕,灰头蝇正在为它的美梦拉琴呢。   天,蓝得深不可测,云,低得触手可及。   “卓玛,做一片云吧,我就站在山顶上,陪你一起游牧天涯。”每一个到达 毛垭草原的旅人,都可能在瞬间成为行吟诗人。草原真是一个适合流浪的地方, 长天浩渺,大地苍黄,青草青青,蒹葭苍苍。我不敢冒用流浪者这个光荣的称号, 它是牧人的荣誉,我只是唱着一首康巴民谣,颠沛到了草原:   我骑在马上无忧无虑,   宝座上的头人可曾享受?   我飘泊无定浪迹天涯,   蓝天大地便是我的家。   雪山阳光,鸟雀翱翔,草甸一望无际,四处溪流汨汨。如果没有汽车的引擎 路过,草原的恬静,就给母性的柔情一样无边边际。净耳倾听,可以听到牛羊啃 吃草的声音。那是大地在说话,委托羊发言。这是牧歌的意境。或者说诗歌想回 家,就像城市语境下的精神想回家一样。如果简单地用这种视听去理解大草原, 可能是一个错误。在静寂的草原现场,很难准确辨别何为梦境,何为现实。草甸 空旷,大地荒寒,毛垭牧民的生活,比你能够想象的更加传统。牧歌时代的风光 和栖居,只是很容易清润眼睛的部分,有更多的秘密和神奇,依然隐藏在大地的 内部,既完全离开了我的经验,又充满当然的忧伤和幸福。   坐在米玛家有300年时间的房子里,围着暖融融的火塘喝酒吃肉,就像回到 了久远时代的某个部族。牛粪燃烧的味道有点呛人,黑乎乎的墙壁挂满奶渣和风 干牛肉,长条木凳、大碗酒、烤雪鱼、手抓肉和酥油茶,食物的丰盛和粗糙,完 全有别于城市厨房的精细和挑剔。造假技术最为发达的中国,已经把我们拽进了 互相投毒的时代,不管怎样愤怒和惊慌,化学和农药正在养活我们,这是一个无 法紧掖和结束的事实。在康区或藏区,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乱七八糟的科技,可以 增加产量和收成,或者信仰也不不支持生产毒药。一个遵循万物平等的古老族群, 怎会互相投毒呢。海拔原因,所有进入肠胃的食物,虽有半生不熟之嫌,但可以 放心大胆地吃,不必担心陌生的病毒,通过媒介惊慌失措地渲染,让世界时时惊 恐不安。大块牛肉是康区美食,不用复杂的烹调技艺,也不用可疑的化学制剂清 洗了,放进雪水煮熟就好,牧民世代都是这样弄的。煮锅放在火塘上,小刀就是 筷子,人手一把。早上还在草地谈情说爱的牛羊,午间就摆到了饭桌。用这样的 美食滋养肠胃,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米玛毕业于阿坝藏羌自治州师范学院,两年前回到了红龙乡,在小学当老师。 她原本在成都找到了工作,距离理塘老家也就是两天的路程,但她还是不习惯没 有蓝天白云,可以吆喝羊群的日子,很坚决地回到了草原。如此美丽的地方,谁 愿意轻易舍弃呢。   米玛要带阿妈拉到县城看眼病,正好搭乘了我们的便车。一路上,有说有笑, 米玛不停地说着毛垭,草地上的牦牛、老鼠、旱獭、野兔,学校里的扎西或者拉 姆……“麝和狼是没有了,我小时候就没有见过。去年听顿珠的母亲有讲,在云 杉林附近见到过几只狼崽”。能说会道的米玛说起草原来滔滔不绝,让旅程变得 格外轻松愉快。阿妈拉很少说话,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件很鲜亮的袍子,脸 膛黢黑如夜,那是高原气候和劳动的结果,借助它可以更精确地体认含辛茹苦, 看上去跟母亲这个词汇,也更加亲密无隙。   道路有一些颠簸,阿妈拉身上的佩饰也跟着簌簌作响,听上去音乐般盈耳。 她不太会说汉话,不停地微笑,牙齿洁白,眼神清凉,偶尔给米玛嘀咕几句藏语。 快到理塘县城的时候,她才细声说话,重复了很多次,才听明白。大意是她不到 医院看眼睛,要我们直接把她送到长青春科尔寺。阿妈患有白内障,这在高原是 一种常见病,很多人都有。只需一个很小的手术,即可治愈。牛羊和毡包,就是 阿妈拉的一切,比山还高,比天还深,一生都在厨房和草原忙碌,好不容易去趟 县城,每次都直奔喇嘛庙布施礼佛去了。伟大的母亲们,总是把人生最好的部分, 毫不保留地给了神灵,也给了儿女。   我们的汽车带着米玛和阿妈拉,奔向了朝觐的道路。也许,这就是一条古代 的朝圣路,人们正是通过它走向理塘长青春科尔寺、格聂神山的冷谷寺、昌都强 巴林寺或其它更加古老的圣地。只是那个时代还没有水泥道路。我们也不应该坐 在汽车上。   汽车这个怪物,无法通向神灵。   在海拔4014米理塘,最热闹和繁华的地方,当属农贸市场,各色人群在那里 进进出出,商品琳琅满目,五金家电、日用百货、鸡鱼猪牛、菜蔬种子、皮毛山 货,不管什么都有。拖拉机满载柴禾山一般停在路边,等待买主。有的人看上去 很疲惫,氆氇袍子沾满酥油、泥土和草屑,荒野的一切都附着于身,睁着一双透 亮的眼睛,犹如刚被黑夜打磨过的宝石,或干脆不管不顾和衣躺在街边瞌睡,什 么当归啦、贝母啦、黄芪啦、大黄啦、党参啦、雪莲花啦,都是些有着纯正身份 的药材山货,胡乱地摆放在水泥地面上售卖。穿着制服的城管人员,对这些刚从 荒野进城的人,好像也懒得过问。城市的罚单和规则,暂时还不能对付荒野。   时间刚刚进入秋天,高原已经比内地的冬天寒冷,冻得硬邦邦的牛羊肉,堆 放在靠近车站路口的地方,方便交易和搬运。一只半只地卖,不开零,也不过秤。 买卖双方进行估算,虽没有度量工具精确,最终斤两也是八九不离十。这种古老 的贸易形式,一般只在本地人之间通行,它在我们的城市已经消失了近百年。在 康区,牛羊也是家庭成员之一,都有固定的名号和身份,谁也不会把自己的牛羊 生杀入胃。每年冬季宰杀牛羊的时候,吃肉是必须,以抵御高原漫长的寒冷,就 把自家的和别人家的进行置换,再交给专事屠宰的人宰杀,或者用虫草、松茸、 药材换来的银子,到县城买上一只半只,这样一来,喝酒吃肉才能安心。   那些体格健壮,野性十足,甩着长袖在大街上游荡的汉子,世人习惯称其为 “康巴汉子”。如果你在理塘县城问及他们的祖先,大多会说自己是格萨尔王的 后裔。格萨尔王是高原的英雄,一直活在传说和唱词里,虽然至今仍被高原挂在 嘴边,但在文字的源头,我们找不到他的踪迹。没有关系,人民需要一个英雄来 造像精神。如果时间退回到上个世纪中叶,关于这个善骑射、精剑术、体型高大、 民风剽悍的康巴族群的个性特质,可能会有更直观的证据,用来表明“马术之乡” 的名副其实。每年8月1日的理塘,都会举办一次赛马节,吸引了不少游人。这个 节日,原本为了纪念“军民共建、鱼水情深”的时代章节而设,随着旅游业的风 生水起,本世纪初改变了它的身份,被冠以了国际赛马节的名讳。那是一个盛大 的节日,在理塘的白塔公园或那曲河畔,我们还能依稀看到康巴骑手昔日剽悍的 背影。于今,在沙鲁里山脉周边山原谷地,骑在马背上的康巴汉子越老越少了, 很多骑手更喜欢摩托车,尤其是年轻一代的牧人,把摩托当成了坐骑。吃草的马 自然少了,喝油的摩托却多了,在辽阔的毛垭大草原,我们随时都可以看到长发 盘顶,头戴毡帽,身着氆氇的骑手们,骑着摩托在道路上野马样狂奔,看上去, 十分的危险。他们以前都是骑在马背上看护自己的牛羊,而今改骑摩托,无疑方 便快捷了许多。   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干净酷寒的自然地理以及纯洁的信仰,使得这个高原小 城格外喜欢庄重朴实的服装和色彩艳丽的服饰。在藏历新年或其它重要节庆里, 理塘妇女个个盛装在身,光彩袭人,尤其是女子们那些复杂而精美的发饰,注定 要夺人眼目。妇女们的长发编成绳头大小的小辫,用彩色丝线串联呈弧形披于身 后,发梢处有金银饰饼或宝石串珠固定;左右发辫绕后脑半周,用绿松石和红珊 瑚襻绾于头顶,中额发际线上扎镀金铜泡花,泡花中间大多镶嵌一颗硕大的密 蜡……康巴女子发式的复杂和华美,给人以完全陌生的审美惊喜,过目难忘。这 种发式,据说源自格萨尔王的妃子“珠姆”,也是康巴女子的族群特征,不管在 什么地方见到“珠姆”发式,一下就能辨别出她的户籍。美轮美奂的“珠姆”发 式看上去更像艺术,编织着一个女子们长长的心事。它既是一种装扮,更是一种 展示,关乎一个家庭的荣辱兴衰、至爱亲情和家族品位。为包装打扮自己,她们 都花了很多时间,有的妇女几乎用了数天数夜。而女子们身上佩戴的各种珠宝饰 品,更是光彩夺目,都是一些历代祖传下来的宝贝,如果用物质进行衡量,少则 价值几十万,多则价值几百万,令人瞠目结舌的同时,处处闪现出一个族群尊重 妇女,敬仰母性的神圣光辉。康巴男人的服装相对简单一些,深色袍装也更适合 劳动和长途奔袭,长发也用牛毛混编成辫子,用红或黑丝缨缠在头顶。在理塘大 街,灯红酒绿刚刚上场。头饰、短刀和护身符,康巴汉子一生中最珍爱的三件佩 饰,除了护身符,似乎都在越来越多的钢筋水泥中搞丢了。   在毛垭,人们喜欢唱一首仓央嘉措写的情歌,并引以为荣。六世达赖喇嘛曾 经在诗歌中把理塘喻为仙鹤,高原上的情歌王子一生中,最向往的就是毛垭草原。 尽管这个只当了八年活佛的门巴人,最终并没有走进他梦想的草原,但《仙鹤》 这首歌词被民间保留了下来,并被一再传唱至今。这首歌就跟仓央嘉措这个名字 一样,它所代表的就是自由、爱情、浪漫、慈悲和美好:   给我一双白鹤的翅膀,   我要飞去遥远的地方,   不往别处去了 ,   只看一眼美丽的理塘……   1706年冬天,有着浪漫诗人和达赖喇嘛双重身份的仓央嘉措,被清政府废黜 押解进京途中,在青海湖附近神秘失踪。当局者后来正是循着这首情歌留下的线 索,在理塘县找到了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七世达赖格桑嘉措。   很遗憾,被世界级别的诗人倾心吟诵的理塘,没有出现在希尔顿《消失的地 平线》一书里,尽管这里和稻城、香格里拉是邻居,距离并不太远,因为约瑟夫? 洛克当年的脚力,还难以翻越仙乃日、央迈勇、夏纳多吉三座大山,自然无法抵 达毛垭大草原,这个脱俗得轻易即可入世的远方。   长青春科尔寺在理塘县城的北侧,居于高处,整个县城在它脚下迂回铺开, 远远看去,不管是水泥房子、玻钢房子,还是石头房子、木头房子、泥巴房子, 个个都像朝圣者,纷纷匍匐在地。我们敬仰传统和神灵,原本就该像敬奉先祖那 样毕恭毕敬。传统是旧的,祖先也是旧的。神比祖先更旧。这个修造于1580年, 由蒙古法王契克阿登和云南丽江木增土司出资,三世达赖索南嘉措开光加持的格 鲁派寺庙,与青海西宁的塔尔寺、甘肃夏河的拉卜楞寺一样声名显赫,是藏传佛 教最精华的寺庙之一,也是康区最伟大的法脉道场。它是神的居所,充满慑人的 力量,这种力量除了秘密,还来自古代的泥瓦匠和木匠,令人无限敬畏。   春科尔寺的建筑规模和气势,在金晃晃的草甸上,比金晃晃的阳光更为耀眼 澄净。它的安详和气势,是属于过去的、智慧的、神性的,是理塘城内最富有灵 魂的宏伟建筑,它所保管的古老气场,充满朝觐者的心底。寺内收藏的《甘珠 尔》、《丹珠尔》等10万余块绝世书版及经卷,法器、壁画、唐卡、塑像,更是 稀世珍品。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文物、古董,或者博物馆、艺术宫、图书馆、文献 馆进行参观欣赏。信众心里,它不是简单的经堂、佛殿、菩萨、金刚、活佛、上 师、经卷,荟供酥油和朵玛,而是信心和觉知的灵光道场。人们在这个场里和谐 圆满,安宁如归。由于它的存在,高原的生活不再那样枯燥乏味,它是康南的精 神和文化中心,人们从出生那天起,就以它为圆心旅行,从今生走到来世,不忧 不躁,静观入世,净心出尘。寺庙在、精神就在,信仰和灵魂都不会失传,生活 就吉祥如意,回家的路永远都不会关闭。   高原上的人们比我们活得恬淡滋润,他们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同时也知道要 去哪里。这两个让尘世焦虑和恐惧了数千年的古老问题,对于康藏来说,自从莲 花生大师在1200多年前入藏弘法,就已经不是问题了。人们天天到寺庙转经,就 在高高的白墙和金色的房顶下方,一条被无数身体磨光抚平的泥石道路上,三步 一磕全身伏地,满身尘土,全心全意地匍匐神灵,匍匐雪山匍匐草原匍匐羊群匍 匐阳光匍匐大地。人,是需要匍匐的,就像大地之于阳光,粟稷之于雨露,草场 之于河流,雪山之于神灵、儿女之于父母。生命必须俯身大地,我们的祖先和神 灵,早就为我们画好了地图,不必苦思冥想,精神要回家,就走转经路。   无量河、热衣河、桑多河、霍曲河、那曲河、章纳河等无数河流,深情地清 润着这块世界高地,分别壮大了金沙江和雅砻江的神韵。草原生长牛羊,土地种 收粮食,雪山居住神灵,每一个地方都是神性的,都是诸神住地。格聂山住着藏 传佛教十三女神,肖扎神山住着海螺女神,海子山住着度姆女神……雪山、湖泊、 草场、河流和村庄,大地上的一切,早在文字出现之前,就已经被神灵命名。严 酷的生存环境,有神灵世代相伴,高城不再寂寞苦寒,心灵不再黑暗无依。神就 是生,就是开始,就是真善,就是光亮和火把,就是天就是地。   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敬仰和向往的地方,尤其是对于那些有纯洁信仰的人,理 塘是雪山草原的圣地,成长过七世达赖、十世达赖和第七、八、九、十世帕巴拉 呼图克图(西藏昌都地区藏传佛教级别最高的活佛)和蒙古国师三世哲布尊丹巴 等高僧大师、嘉木祥活佛等等注定要活在大地上的人物,一直在人们记忆的深处 安抚心灵。   春科尔寺堆着很多来自荒原的石头,大都刻有观世音大悲咒、莲花生心咒、 慧眼、神像、动物图案等,并用矿石粉颜料上色。数百年来,人们在穿越大地的 时候,把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搬运到这里,有的放在怀中、有的放在牛皮背囊、有 的放在马背,还有的通过摩托、拖拉机或汽车,不管它们用什么方式、什么时候 从大地的什么地方到达这里,意义就不同了。它们不是普通的横断山或其它什么 高山的石头,它们被移动,凿刻着一个族群坚定的信仰和愿望,并被堆垒在高处 俯视众生。村头、山间、路口、湖边、江畔……任何可以抵达的地方,都堆满了 大大小小的玛尼堆。据说,它是西藏创史世代的产物。虽然我们已经无法从时间 的远方去查证它的准确来历,但石头隐含的神谕,既是传统的、宗教的,也是天 地自然的。就是在地球卫星可以清晰到毛发的今天,在康藏某些人迹罕至的地方, 玛尼堆还有地标和路标作用,它会指引路上的旅人,走在正确的方向。   春科尔寺的玛尼石,虽然没有青海玉树嘉那玛尼那样可以成为吉尼斯记录, 也没有四川石渠县巴格嘛尼那样宏大,但石头仍在不断地到来,高度和体积也会 不断增加。下午的时候,在春科尔寺门前的玛尼堆里见到了洛桑扎吉。这个来自 雅江县的年轻人,正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凿刻六字真言。高原地区原本不容易出 汗,但洛桑已是汗流浃背。锤子、錾子、眼睛、手臂,全部身体包括心灵,一起 参加了劳动,没人怀疑他的专注。石头十分坚硬,锤錾叮叮当当,石屑到处飞溅。 在高海拔的理塘,用同一块石头凿刻图文,要比在低海拔地区多付出十倍的努力。 为了这块石头,洛桑已经在理塘一周了,白天凿刻,晚上住在小旅馆,饿了有自 带的糌粑充饥,渴了有附近的泉水润肺。“这么费劲,可以请人帮你打呀。”洛 桑说石头是和母亲去格聂峰冷古寺附近山谷请来的,必须亲自动手。“阿妈拉的 石头刻完了,还有妹妹的”。母性的光辉是神圣的,亲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洛桑 为了母亲,无怨无悔,满心欢喜,刻完母亲的、妹妹的,或许还有哥哥姐姐弟弟 妹妹的,情人的和洛桑自己的。也许他会没完没了地敲打下去,在一生的敲打中, 使内心变得更加光明,以照亮归家的路。洛桑的一锤一錾都在敲入亲人的本元心 性和真挚祈祷。那一块块石头的后背,应该还有更多至爱亲情的故事。我想用一 句古老的藏语,结束这个段落,祝福洛桑和他的家人:扎西德勒。   在坛城式的玛尼堆里,也见到了手机号码这种现代符号,被工匠们凿刻在石 头上。符咒本身就是一种沟通,人们不停地凿刻它、书写它、转动它、念叨它, 除了累功积德,净心扬善,就是为了同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通灵交流。电话号码刻 在嘛尼石上,虽然显得有些扎眼,为了信息沟通这个同样的目的,在神灵那里, 似乎也是可以谅解的事情。   春科尔寺不是毛垭的神祇,并没有为真理划定什么精确的坐标。信仰者自信, 觉悟者自悟。当然,它也不是神秘于旅游线上的展览厅,它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 大学堂、研修所,关于世界本源的觉悟地、天体宇宙的象征世界,缭绕的依旧是 吃喝拉撒睡的人间烟火。可以容纳四千多人的建筑群体,有近两千僧侣在此诵经 习法、观修坐静,或从事于心灵服务的工作。我们看到了想看的部分,就是形形 色色的信众,在金碧辉煌的寺院转经礼佛,以及年龄不同的喇嘛穿梭在经堂、佛 殿、扎仓(僧院)和康村(僧舍)之间。春科尔寺一直都是敞开的,如同所有的 宗教场所一样,皇帝可以进去,百姓可以进去;鸟雀可以进去,羊和马也可以进 去,没有什么隐藏的秘密,秘密只在秘密的内心。   那些身着暗红袈裟的孩子们,年龄的确还小,有的鼻涕横颌,头发蓬乱,手 脸皴裂。你必然会担心,这些连生活都还不能完全自理的孩子,该如何应对青灯 古佛的漫长时光? 虽然“三丁抽一”的旧时规矩早已废黜,信仰下的部分家庭, 还是把它当作传统保留了下来。桑吉和罗布次仁就来自这样的家庭,坐在康村门 前的石阶上。跟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一条黑毛卷狗。一个七岁,一个十岁,看 上去像在晒太阳。不时有鸽子和鸟雀,在他们头顶飞落于地,捡食着泥石地面的 青稞。面对镜头,孩子们笑得很开心,就像所有孩子那种天真生动的笑。幸福的 童年。但这样的童年和我的童年,以及城市孩子的童年完全有别。   “想家吗?”点头。“习不习惯?”点头。“自愿来这里?”点头。“想不 想去成都,或者北京?”点头。当问及想不想阿妈时,两个孩子突然僵住了。我 想到自己的孩子,心中顿时跑来一块石头。我不能用现成的经验,去揣摩两个孩 子年少不多的心事。那是错误的。对于出家人,寺庙就是归家的路,可以通往永 恒的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只适用于大多数童年心里的家。家人偶尔也会来看 望自己的孩子,顺便捎带一些食物什么的。纠缠了很久,桑吉开口说话,“有时 候,有点想我们家的羊群。”   寒风从雪山飞来,游人纷纷离去。殿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清脆、渺远。大 地,一片沉寂。   孩子们坐着的地方背靠崩热神山,看上去很近,其实非常的遥远,要爬上去 更是千难万险。桑吉和罗布次仁两个小阿拉(沙弥)的精神旅途也会非常漫长, 其间充满了千辛万苦。藏传佛教出家人一生都在刻苦学习,除了佛学经书典籍, 还要系统研习历算、医药、建筑、修辞、声律、戏剧、绘画等等。寺院就是学校, 很多僧人通过学习,修炼到一定阶段,个个都具有高僧大德的智慧和学识,只是 通向佛的道路一直就很艰难,体格健壮、繁殖力强、自古就喜欢到处流浪的康巴 人,仅身体本能这一关,就足以成为天大的困扰。   断万念而出世,原本就是大汗淋漓的心灵长途。   长青?春科尔,藏语译音。弥勒佛法轮,才是它正确的法名。“未来佛远在, 妙谛于此永存。”   唵嘛呢叭咪吽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