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秋尽江南 　　作者：崔禄丰 　　（一）到女人那里去吧，别忘了你的鞭子 　　经过两个小时的喧嚣后，我本以为要归于平静了——就像他们之前做的一样。 　　但并没有。夜十一点半，下了自修已经两个小时。 　　这是一个四人宿舍，床铺两排左右分列，都是下面电脑桌、上面为床的一体 化单人床。坐落在宿舍右底部的床铺的低音炮依然肆无忌惮地震鸣着它的DJ、慢 摇、串烧，主人A君则躺靠在下面的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痴望着屏幕里的肥皂剧 ——为贴近他女朋友的喜好，双腿抬躺到稍高的桌面，两手又分出一只捧着把瓜 子，另一只则颇有节奏地陆续伸进掌窝里捏起一粒，伸进嘴里，一吐，沾满吐沫 腥子的瓜子撒满一地。 　　我对面的B君则把笔记本搬上在睡床的床上书桌，他弓着腰，眼镜镜片映射 的屏幕荧光透露着他又在追着新鲜出炉的日本动漫。他把手伸进在自修期间去超 市买的一星期零食的大袋里，拿出一包花生，一撕，触碰袋子、撕裂包装的“滋 滋’声如蚯蚓钻耳朵一样搔动了众人的神经。 　　包括我相邻床上的C君。他正在床头低声读着《解剖学》上的“重点内容” ——考前老师划的，时不时的皱眉蹙额、变动体姿都提示着他明显受到了干扰。 　　——我也是。当低音炮一收一震的节奏与心跳的一起一伏如此合拍时，属于 自己地节奏被完全打散。我开始不自主地把自己的默读变为出声的念诵了：“你 们经历了从虫子到人地道路，在你们身上多少有点像虫子，你们以前是猴子，在 现在人也比任何一只猴子更像猴子……”我已经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随手翻 阅而读：“一种嘲笑或者时一种痛苦的羞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翻 译文字的诘屈聱牙加大了我的不满，我烦躁地再翻到另一页，无意识地放声读了 出来：“到女人那里去吧，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宿舍霎时一刻凝滞，众人愣地望向我，随后一片哄笑。 　　夜里，喧闹依旧。 　　（二）每个大学都有蔡元培 　　“1999—2008中国造富大学排行榜，前三名依然是北大、清华、浙大……他 们把经济上的成功当成教育的成功，并竟然引以为傲，这是文明史上最大的笑 话”，说完，A君一声“吊”，轻微一撇嘴，很蔑然地一笑，他永远不见向我们 那样的放浪形骸地大笑，C君有时就嘲弄他说这就是城市文明人的教养。也对。A 君是个“官二代”，开学的时候，我们的父母都到了，只是A君的父母最耀眼： 他们开了一辆别克千里迢迢载自己的儿子过来。一到宿舍A君便把一个28英寸的 电脑搬了出来，他父母虽然穿着朴实无华，但他们与我们的父母形成明显的反差： 我们的父母正在彼此寒暄，叫大家互相照顾，说着“出外靠朋友”之类的话，而 A君的父母只顾着对自己的儿子呵护备至，除此则默坐着，一声不吭。 　　——我知道A君又在看微博的“搞笑排行榜”或“冷笑话精选”了。我清楚 他对这些问题并无太多思考，一下来了劲，“知识不能创造财富，那才是失败。” 我冷不防的说道。 　　A君合住了嘴，正了身，望了望我，愣了一会才答道：“比尔盖茨可是抛弃 了知识才创造财富的。” 　　“我说的财富不是指我们读了大学就要发财，而是阶层的流动，至少的，不 再是农民，况且盖茨的高考满分，也很尊重大学，知识多着呢。” 　　B君：“你好厉害，居然在这大学——屈就了……”B君把“这大学”略略变 速拉长，语中带刺。 　　无数次，我想把类似的谈话引入深层的思想交流，但最终都被这些俏皮话终 止。 　　只是，的确啊，“这大学”——它名不见经传，既非“世界500强”，亦非 “211工程”之列，它只是粤西地区的一所普通院校。在通过高考的独木桥后， 能进来这里的既不是汗牛充栋的裸考分子，更不是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我们是 高不成低不就，挣扎在人民群众中的“中坚力量”。有时候，我会把自己类比成 阶级分层明显的美国社会中的中产阶级——占据多数，既非精英，也非精神的流 浪汉，我们会有着自己的独自判断和利益诉求。 　　——而我是其中的佼佼者，我自认为。虽然我出身农村，但一直成绩优秀。 小学我就以全县前十的成绩考入县城的优秀中学，逃离乡村。在升高中的时候以 考上省一级学校（全市的“老大”）的成绩却选择留守母校——这是我父亲决定 的，大概是因为母校的优惠：三年学费全免，编入“尖子班”。而以后证明，这 是我人生中最错的一个决定，就像第一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但也是在这一个三年的高中岁月里，我用一个学习机阅读了大量电子版的中 外著作——包括尼采的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我如饥似渴地彻夜 读完这些精神食粮后，世界在自己的眼中便换上了新装。同学们变成了眼中的 “考试机器”，所谓的县城“一级教师”在自己眼中开始变成急功近利、追求升 学率、视学生如死物般地“灌输知识”、目光短浅、争权夺利、使用阴阳术地谋 求升职的龌龊伪君子。当我以一条长短信想与班主任谋求思想的深入交流，得到 的却是之后两年的不理不睬、查巡宿舍时对我弱不禁风的身材和前途的冷嘲热 讽……就在这样的压抑中我最终以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成绩来到“这大 学”。 　　多方面的知识积累却使我感到精神的优越，大概地，在我心里有个还没成型 但已清晰可见的梦：站在大学汪洋的书海下面，我会成为精神的乌托邦里面的一 粒微尘，图书馆管理员朱元璋、毛 泽 东、李大钊证明了那里是思想的天堂；大 学还会有着像蔡元培一样的思想传承者，而我会在文学社里捣鼓出一本《新新青 年》…… 　　在精神的象牙塔里，每每地，我快忘了，自己身上农民子弟的烙印——这烙 印就如同父亲当时以农民的印迹替我决定放弃到省一级学校一样，如影随形。所 谓烙印，就是当你忘了他，其实它一直都在。 　　只是，大学的象牙塔都坍塌了，何况我的。 　　（三）卫青啊，你的革命已经完成 　　“嘿，丰哥，今晚邀请了几位老师聚餐，带上‘家属！’” 　　C君坐在隔壁创叫我，他手里还是拿着一本《解剖学》。 　　“嗯。”我略一迟疑。在以无数次的借口推搪这些数不清的类似名目的聚餐、 活动后，我终于挖不出新借口，更重要的是，C君是我老乡，更是跟我一样的农 家子弟。 　　C君已经是学生会主席、班里的“预备党员”。除了门面上的成绩不能太难 看外，更被他重视的是，“外交事务”的成功。从大一到大三，C君深谙现代象 牙塔的政治之道，他一直在为各种班级、社团的聚餐、联谊、节庆奔走呼号、串 联组织。虽然他是助学贷款，但在大一开学伊始就靠在男女两幢宿舍一一串门卖 生活用品小赚了一笔，更别提他的奖学金——奖学金的评定并不靠最亮眼的分数， 更多的是老师领导们与你的熟络程度。C君经常会为自己的职务繁身而忙得不可 开交，功课自然有时难以得兼，这也就是每每见到在临近考试时频频“抱佛脚” 的原因。 　　C君有时会因学生会的工作需要叫我代写一些文章、广告，每次完工，他总 会一脸堆笑地赞我，我真分辨不出这是他一贯的处事之道还是略带几分真心。 　　夜里，灯灭，当他累倒躺睡在床上时，偶尔地他就跟隔壁的我开起了小卧谈 会。他谈到自己的父母其实在他年幼的时候有机会逃离农村，但最终没有抓住。 听得出来，他把这件事深以为憾，归咎于他父亲。他父亲在他言语中是一个愚昧、 老实谨慎不敢冒险、不懂人情世故、一根筋的形象。我可以听出C君对父辈的怒 其不争的愤懑与改变自己的坚决。 　　漆黑的夜里，我却第一次触碰到了真实的C君，挥之不去的笑脸逢迎殆之不 见。 　　“丰哥，你也别总宅在宿舍抱死那几本书，多出去跟大家搞好关系，总有好 处的”，C君总对我这样说，像关照小弟一样。 　　漆黑的夜里，我仿佛又看到他熟悉的笑脸。 　　我也总能在与C君类似的对话里思考到：两个类似境遇的农家子弟为什么选 择了如此不同的接人待物方式？这个时候，我那未成型的梦、李大钊、《新青年》 总又飘然而至，在我的脑海晦明晦暗。只是我早已发现不是每个大学都有蔡元培， 不是每个大学都有书海，不是每个大学都叫象牙塔。——而我，也不会是李大钊。 　　“可以带上‘家属’是吧？”角落里的A君问道。 　　“不带你‘家属’，你等着一个星期不用吃饭吧。”B君笑道。 　　A君其貌不扬，虽贵为公子哥，所以到现在才交了首任女友，但校花级别地 女友在气场上便完全压制了这位情场菜鸟。“对女人来说，你是一条‘大水鱼’； 对男人来说，你是丧权辱国”——我暗暗地给A君下过这个评价。这位娇滴滴的 公子哥，逛街帮提女人背包、买女人用品、买好早餐、备好干粮、看肥皂剧汇报 剧情…… 　　“你真是幸福死你老婆”，与A君现在颇为熟络的B君继续嘲笑道。 　　B君虽非出身农家，但也算贫贱之家。大一大二几无新衣增添，偶有两件， 他也说是弟弟不合适的，穿起来也颇为大件、滑稽。冬天降至近0℃，B君依然身 穿两件，薄如蝉翼。不敢想象他单薄的一张棉被如何伴他度过了北风呼啸的寒冬。 　　大三是B君的蜕变期。这一年，B君的姐嫁了，听说嫁了一位金龟婿。B君请 假回去参加婚礼后，便带了一台四千多的崭新的笔记本回来，随后更添置了一套 无线装备，他说“带着鼠标上厕所都能上网”。B君也从以前一个月去一次大商 场到一个星期去一次，与A君一起进行他们的“shopping”——买进口的牛奶 （他们说中国的牛奶三聚氰胺……）、美国的富士苹果、买足一个星期的零食。 “还是美国的苹果甜啊”，B落用这样说。 　　于是，我经常看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些画面。从大三开始，我们在宿舍里经常 可以听到B君在电话里向他姐诉说学校地饭菜如何差、冬天如何冷、电脑如何死 机等等。于是乎，过了两三天，我们又看到B君电直了头发、换了套新衣服、多 了袋零食。 　　每当B君见我三月不知肉味、经年不置新衣时，总会来那么一句“丰哥，买 点嘛，老让你看我们吃，我们快成地主阶级了”。上个冬天，B君收到他姐姐跨 省寄来的保暖内衣，他一脸撒娇地叫我摸一下质量，问“五百多块的质量怎么 样”。 　　汉武帝在一次祭典返京途中，对卫子夫一见倾心。卫子夫最后成为汉武帝的 第二任皇后，卫子夫的弟弟因弟凭姐贵，渐被重用。 　　不知为何，B君总让我想起卫青的故事，只是，卫青的确是实力派啊。 　　“B君中六 合 彩地抛弃我们了”，有一次，B君和A君去了趟星巴克还打包 回来，C君不无感慨地对我说道，“我们的革命远未完成，还需努力啊”，C君拍 着我的肩膀说。 　　（四）“知识就是力量” 　　大学四年，A君就在“妻管严”的“白色恐怖”下追完了他的肥皂剧；B君先 苦后甜、鱼跃龙门，喝上了星巴克；C君未竟的革命也告一段落，校园处处留下 了他的音容笑貌；而我彻底沦为宅男剩男，与看不完的医学资料相依共寝…… 　　“嘿，丰哥，近来怎么样，毕业就失业了，还是药代了？”电话那头传来熟 悉的声音：A君在毕业近一年后打来第一个电话。 　　药代也就是医药代表，我不幸被言中。原因无它，大医院我一农家子弟一没 关系找后门，二没钱送红包，三没名牌大学高学历。退一步回乡里的卫生院等， 在努力进入大医院无望后，我尝试过呆在那近半年，但工资毫无起色，省吃俭用 也只够自己开销。来自家里的经济压力不许可，父母投资我四年摆明了是赔本买 卖，更何况村里的舆论压力。我只能选择药代：跑赢了就是自己的！ 　　“对啊，我在江苏南京三天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省，想不到却是为了 谋生。今天是周末，为了平复平复自己满腔的愁绪，我来到了南京图书图书馆， 刚拿到一本书摊开坐下了。我走出图书馆，答道。 　　在C君口中，我了解到班级有十几人正尝试做药代，“这是我们学校的‘优 良传统’啊”，C君笑中带涩。而A君进了一家大型的公立医院，捧起铁饭碗；B 君实习时被他姐夫弄进一家三家医院并大有希望留下工作，但不知谁听说了他姐 姐已经与他姐夫离婚，B君的黄梁美梦遂成南柯一梦；C君自己则独闯香港，“革 命还未成功啊”，已经转行打着普工的A君又说起这句“口头禅”，“异乡的日 子不简单啊，你多保重。”，毕业一年，我第一次听出了C君现实带给他的沧桑。 　　“嗯，你也是。”结束通话后，步履踌躇地回到图书馆坐下，摊开的一页写 着：“1978—1998年，中国前十名大学的农村户籍学生的比例在20%—40%之间， 但在90年代中期这一数据开始下滑，2000年至今，考上这些名校的农村子弟只占 一成左右……” 　　“政府的各种加分、保送等政策又叠加了优越家庭的优势……中国的社会阶 层流动近于凝固” 　　——我满眼心惊肉跳地只看到最后一句话。心绪的繁复交织使我无法再坐下 去，我合上书，看清书名：《知识不是力量——1978—2009农村子弟升学报告》。 　　当我走到书架放回书时，我看到不远处就有一本《李大钊传——你不知道的 图书馆管理员》。我知道，我看不进去了。 　　我走出图书馆，天已经下起灰蒙蒙的毛毛小雨，故乡的金秋十月，异乡江南 的北风已经吹起，空气也已骤冷，而我衣身单薄，形单影只地行走在悠长的细道 上，脑子轰鸣着，“社会阶层”、“药代”、“李大钊”、“凝固”……这些词 汇与往日学校生活、A君B君C君不断错综闪回，我已分不清是这些片段迷蒙了我 的眼睛，还是细雨，又或是其它？陌生地行人匆匆从身旁闪过。 　　我好冷。 　　我知道，漫长的夹杂着凄风细雨的寒冬就要来临，但是春天呢？我还能像从 前那样天真地说句俏皮话：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