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百年好合   □毕亮   旧冰箱里有三样水果,山竹、巨峰葡萄、红富士苹果。蒙嘉丽琢磨着探手挑 了串巨峰葡萄,搁乐扣塑料盒内,端厨房清洗。她边听着自来水从笼头流出的声 音,边想另一些事:早早孕试纸、子宫、胚胎、九个月后出生的孩子;蓬头垢面 疲惫的女人围着幼童团团转,婴儿车、婴儿床、各式玩具散落在逼仄的客厅;孩 童浑身上下脏兮兮,膝盖磕破皮,敷了两枚创可贴……她意识到更可怕的日子还 在后头,等着她和马望。   大清早,蒙嘉丽起床后,独自躲进洗手间,用网购来的早早孕试纸验了尿。 这是她连续第三天测查尿液,三次都是显示同样的结果。   琥珀色的阳光斜照客厅,空气里有股暖意,蒙嘉丽盘腿坐沙发上,一粒一粒 摘葡萄。担心残存的农药,她仔细将暗紫色的葡萄皮剥净后,才食果肉。另一端 传来坐电脑桌前的马望有节奏地敲击键盘的声音。周末马望还顾着公司的事,修 改一份珠宝广告文案。   马望工作尽职,经常加班。   蒙嘉丽想她的老公是个努力、拥有上进心的人,但努力过后并未见到好的结 果。她用嘴巴宽慰老公和在心里宽慰自己,也许机会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在深圳, 很多人都在等待某个为人生翻盘的机会。每次马望情绪低落或站在阳台目视夜幕 下的灯火叹气时,她就用她那双干燥的手,牵住马望的衣襟说,亲爱的,加油! 你肯定是第一个做好了准备的人,我相信你!   一串葡萄差不多快吃成蜂窝的形状,蒙嘉丽将它扔进套好黑色塑料袋的垃圾 篓,走去厨房净手。她走路尽量小心,似只蜗行的蚂蚁,避免弄出大的动静。她 从马望敲击键盘的声音里听出焦躁的情绪。或许还有别的。经过马望坐的电脑椅, 她望了他一眼,但马望没有扭头看她,而是继续冒似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看。   随手拿了本财经杂志,蒙嘉丽坐沙发上翻阅,一只脚踝坐屁股底下,一只脚 搭瓷砖地板上。地面有点凉。看不下去,她将杂志弃在茶几的菱形烟灰缸旁,走 去阳台,那盆前些天渐趋枯萎的富贵竹活过来,泛黄的竹节有了绿意。她发现竹 节上有一只蠕动缓行的蜗牛,背着神似包袱的壳,爬几步就缩入壳内。歇两三秒, 蜗牛又探出头,继续前行。她陷入沉思,想了过去很多的事,脸上尽是忧虑和不 安。   “我们还要不要去?”蒙嘉丽身后站着的马望伸了个懒腰,蹙眉说。   “当然要去。”蒙嘉丽说。本来她打算跟马望扯那只蜗牛,还有别的,但来 不及开口。马望说,赶紧,要迟到了。他从头到脚盯着蒙嘉丽皱巴巴的睡衣看, 又说,嘉丽,换身合适的衣裳,再简单化个妆。   从衣柜找出衬衫、西裤,马望将挂烫机的插头摁进延长线上的电源插座,熨 平衬衫和西裤的褶皱,然后穿上身,挺直身板照镜子,将衬衣下摆掖入西裤内。 他很满意这套穿在身上笔挺的服装,看上去人很精神。   蹲在穿衣镜旁,马望擦了又擦他那双百丽皮鞋。蒙嘉丽换了套去年生日时马 望送给她的蓝白条纹套裙,踮脚、侧身,前后左右照镜子。她是个野心不大的女 孩,漂亮且气质不错,爱扎马尾辫,喜欢珍珠和水晶项链。   “嘉丽,这套不错。”马望抬头说,“再换一套试试。”   接下来,蒙嘉丽又换了两套不同款式的套装。马望犹豫着让她换回了第一套, 有些抱歉地咧嘴冲她笑。收拾好,蒙嘉丽从梳妆台抽屉掏出化妆包,先涂粉底液, 用散粉定妆,再描眉、画眼影、眼线液、涂睫毛膏,扫腮红,最后上唇膏。   “你老盯着我看什么?”蒙嘉丽故意说。她清楚马望的心思,他是个爱面子 的人。   “真漂亮!”马望看着蒙嘉丽,反复念叨,“今天,老婆,你真漂亮。”   他们出了门,前去参加马望同事的婚礼。   酒店宴会厅入口处花香浓郁,摆放的花篮里有红玫瑰、粉玫瑰、百合花、满 天星,花篮右侧是新郎、新娘美化过放大的喷绘婚纱照,照片比他们本人要好看 十倍百倍。墙面上对称地贴着喜庆的红色纸张剪裁的“囍”字。   宾客陆续到来。   新郎和新娘身穿礼服、婚纱站宴会厅门口,笑迎客人。马望取签字笔签到, 蒙嘉丽注意到马望拿起那支笔的手在颤抖,拘谨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马望 递上红包,握住一脸幸福新郎的手,另一只手意味深长地拍击新郎肩膀。视线又 挪到一侧穿白色婚纱新娘的脸上,马望的目光不经意地下垂,看到了新娘裸露的 手臂上茂盛的汗毛和耀眼的黄金手镯。他说,祝福你们,百年好合。跟随马望身 后的蒙嘉丽也说,百年好合。   马望拉起蒙嘉丽的胳膊,走进宴会厅,跟先到候在餐桌那里的同事围坐一起。 其它餐桌的客人马望不认识。他看着餐桌上盘装的阿尔卑斯奶糖、南瓜子,两盒 好日子牌香烟,想另一件事。他发现新娘不是新郎一年前的女朋友,是另一个陌 生女孩。他没告诉蒙嘉丽他的发现,而是说,嘉丽,他们真幸福。   结婚仪式七点准时开始。   新郎和新娘将他们各自成长,以及相恋的照片制作成了flash,刻录成碟片, 在投影仪上播放。温馨的背景音乐山泉水似的荡漾在大厅里。蒙嘉丽想起跟马望 的第一次约会,季节是春天,在大学城附近的油菜地,他们走在田埂上,空中飞 舞着采蜜忙碌的蜂群。她还记得当时春风拂面馨暖、清新的感觉。   桌子底下,蒙嘉丽探出手,随意搭在马望的大腿上,指尖敲击了两下。她把 嘴巴凑到马望耳边,轻声说,真可惜。   马望说,可惜,可惜什么?   伸长脖子望了眼新人,蒙嘉丽说,当初我们结婚,没有像样的婚礼。马望盯 着面前透明玻璃杯上的指纹看,端起杯子,喝了半口普洱茶,烫得舌头往回缩, 然后扫视围坐一圈目视投影仪的那些笑脸。他将搁餐桌上的一只手缩到桌下,握 住蒙嘉丽温暖、干燥的手掌,摸了摸她涂了巧克力色指甲油的指甲盖。他说,对 不起,我们结婚时,我没能为你操办一场像样的婚礼。   蒙嘉丽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能怪你吗,不能。她的手指碰了两下马望的膝 盖。   播完DVD,新郎、新娘的父母,还有证婚人相继讲话,为新人送祝福。小舞 台上,蒙嘉丽目睹新娘母亲眼里噙满泪水,新娘也动了情,紧紧环抱母亲,一副 欲哭的模样。蒙嘉丽受到眼前气氛的感染,眼睛红了,眼窝潮湿,瞳孔深处是无 尽的忧伤。她低喃道,一对新人,在婚礼上能得到亲人的祝福,是件多么幸福的 事。   马望听到了,但他佯装没听见。他握紧蒙嘉丽的手。蒙嘉丽的手变冷了,似 块寒冬的冰   凌。他说,冷么你?   蒙嘉丽凝视着舞台上“百年好合”四个字,又嘀咕了一遍前面的话。然后她 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红色的唇印留在玻璃杯杯沿边。她想起她的母亲及她未能 赢得母亲同意和祝福的婚姻。眼望那些笑脸,她扭头轻声对马望说,我一点也不 后悔,真的。她的手还是一片冰凉,仿佛刚从冷库取出的冻肉。   瞄了一眼手机显示屏的时间,马望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蒙嘉丽的目光戳向远处的白墙,眼前出现公寓阳台那只负重缓行蜗牛的幻影。 她又摸了摸餐桌底下马望的膝盖。   他们没再讲话,各自嗑南瓜子、喝茶,研究菜单。突然餐桌对面那个抽烟的 家伙细声细气说,别看婚礼场面如此热闹,好不几天,等着瞧吧!谁也没接着这 个话题继续往下扯,个个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喝茶的喝茶、抽烟的抽烟、 嗑瓜子的嗑瓜子。   婚礼仪式结束,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男服务员一道接一道将乳猪、大龙虾、 白切鸡等菜肴端上桌,他们没动几筷子。穿兰色工装的女服务员一手拿一个酒瓶, 在酒席间穿梭,负责倒兑了雪碧的红酒和加冰块的伏特加。待跟新郎、新娘碰了 杯祝福酒,再次客套地讲了祝福的话,马望和蒙嘉丽提前离席,走出宴会厅。   搭乘电梯下楼,电梯间有个跟蒙嘉丽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推着婴儿车。   望着熟睡的婴儿,蒙嘉丽想到了她那个没出身的孩子,若是生下来,也该有 这么大了。她认定当时怀的是女儿。那段时间,蒙嘉丽只要看到女婴,内心就会 涌起一阵酸楚和疼痛。   他们走出酒店,步入晚风中。夜色在城市灯火的映照下,闪亮起来。马望有 满肚子话想对蒙嘉丽说,委屈的话,伤心的话,安慰的话,但拎不清该从哪一句 讲起,他干脆噤声,等待蒙嘉丽开口。   可蒙嘉丽也闭口不谈。   他们默契地走进了酒店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快餐店。马望买来香辣鸡腿汉堡、 炸薯条、鸡翅、可乐、雪顶咖啡。稍后他们打破沉默,聊起了爱情,聊起了婚姻。   蒙嘉丽拨弄着眼前的炸薯条,挑了一根细长的,蘸好番茄酱,送进嘴里嚼。 边嚼她边说,马望,还记得刘芳吧你,我的高中同学,嫁给了律师的那位。去年, 我们还去她家给她看过三天房子,照看她养的那头牧羊犬。   马望记得,但他没搭腔。他盯着另一张桌子玩苹果手机的瘦女孩看,女孩的 手指纤细、脖颈白皙,额头上有粉刺痊愈后留下的痘痕。   启开雪顶咖啡塑料盖,蒙嘉丽用小勺舀白色的冰激凌,舔了两口。冷冽的冰 霜在舌尖上化了。她说,告诉你,刘芳根本谈不上爱那个律师,她说爱情和婚姻 是两码事,爱情可以不谈物质,但婚姻需要。大家也都这么说。她跟谈了五年恋 爱的男朋友分手,她那男朋友要死要活,从四层楼高的窗口跳下来,幸好人没事, 只是摔折了两条腿,最后也没能挽救他们的爱情。刘芳嫁给了更有前途的律师。 要知道,当时律师就有房子。   马望清楚蒙嘉丽想说什么。他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漫不经心地说,若是 她愿意,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蒙嘉丽幽幽地望玻璃门外流动的人群,又把目光收回来。她说,跟我一样?   瞟了一眼仍在低头玩手机的瘦女孩,马望环抱胸前的双手换了个姿势,摆放 在桌面上,摸桌板的纹理。他说,嘉丽,今天你有情绪,我不想跟你吵。   端起咖啡,蒙嘉丽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气息从喉管淌进胃袋。她说,到底哪 种选择更好,根本没办法评判。起码,现在她不用为生计发愁,到了生孩子的年 龄,就可以考虑生孩子。而且,有自己的房子,她能随自己的心意布置。那些婴 儿床、婴儿车,孩子的玩具,至少还有个码放的位置。   马望说,今天你到底怎么了嘉丽?你看到的,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面。他们在 一起,不愉快的一面、别扭的一面,我们看不到。那句话怎么说,鱼游水底,冷 暖自知。   蒙嘉丽想起刚来深圳那会儿,有天马望喝醉酒,凌晨时分回家,走路成了S 形,洗澡时他抱着马桶,边吐秽物边绝望地哭泣。她说,够了,我们连一面都还 没有。难道不觉得累吗你?   马望说,当然累,但我愿意,你要知道我爱你。他想起过往他和蒙嘉丽在一 起时美好的瞬间,彼此拖着手走在无忧的夕阳下、宁静的海滩。他甚至梦到过, 夏天的风把他们吹到桃花盛开的小岛,过上无人惊扰的生活。   蒙嘉丽说,当初我妈反对我们在一起,她不一定对,但肯定也没错。她是过 来人,那样做是设身处地为我好,到了今天,我特别能理解她。   马望说,嘉丽,难道你动摇了?   蒙嘉丽沉默,大口大口地嚼着香辣鸡腿汉堡。她想起春天时同学聚会,某位 女同学开玩笑,说若是马望和蒙嘉丽两人都离了,那他们就不再相信这个世界还 有爱情。不论是真话,还是玩笑,那些话犹在耳旁。   伸出手掌,马望捂住脸颊,用哽咽的声音说,至少,我们应该挣扎一下,不 那么轻易就放弃,屈从现实。   蒙嘉丽回忆起过去的日子,有快乐有忧伤,有希望也有绝望,但没有一天是 在虚度。他们的日子确实在一天天好起来。但一想到母亲的事,她觉得这个过程 太漫长。有时她会检讨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人过于浮躁了。刚结婚时,他们租 住在城中村的农民房。到了夏天冗长的雨季,室内潮湿,蟑螂、蜈蚣、臭虫和不 知名的竹节虫就会从墙角旮旯爬出来。有一回,半夜他们睡熟了,蟑螂仔爬到他 们床上。从睡梦里醒来,听到窗外的风声、雨声,她感觉到脸上、身上有异常的 动静。伸手摁电灯开关,灯一亮,五六只蟑螂仔在床上和他们身上活动。她骇得 脊骨发凉,闷声尖叫着摇醒了沉睡的马望,一起拍打那些横行的虫子。不单是卧 房里,客厅里、厨房里、洗手间里,也到处是蟑螂。灭虫行动结束后,她睡意全 无,在床沿边呆坐了整晚。后来好些个夜晚,蟑螂闯进她的梦里,惊扰她的睡眠。 还有,租屋隔音效果差,偶尔,半夜她还会被隔壁床上运动的声音惊醒,是那对 黑瘦的在楼下开麻辣烫小店的广西夫妻。她甚至听到了一丝绝望、恶的气息。好 不容易隔壁的床上运动消停下来,楼道又会响起暧昧的高跟鞋鞋跟磕响水泥地面 的声音,是在温州松骨店上班的按摩女回来了,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旁边还会跟 着一个客人。还有,不论白天,或是夜晚,不间断地会听到夫妻间的争吵声、歇 斯底里的哭声、幼童尖锐的叫声……来深圳这五年,他们已经搬了好几次家,终 于远离了城中村,但偶尔那些声音会跑回来,侵扰她的思绪。   蒙嘉丽的眼泪水流了出来,矮下头,她拾起方块纸巾擦干了眼窝和脸颊的泪 水。   走出肯德基快餐店,他们搭上公交车,到站下车,匆匆走回租住的公寓。一 路上,他们仿若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或者说更像两个哑者。   开锁进门后,蒙嘉丽伤感地嘘了口气,边换鞋边说,真羡慕他们。马望不清 楚蒙嘉丽是羡慕新婚的同事,还是羡慕她的同学刘芳,他含糊地说,嗯,我也是。   蒙嘉丽走去阳台,目视那盆富贵竹,竹节上的蜗牛消失了。她拉严窗帘,剥 脱掉蓝白条纹套裙,扔进网眼脏衣篮。她穿着粉色胸罩、底裤走进洗手间,先刷 了牙,再洗澡。   洗毕,她换上棉质米奇睡衣,冲了杯速溶咖啡,窝坐沙发上歇息。她想起三 年前带马望回家,告诉父亲母亲,她要嫁给他。母亲不同意,父亲也没明确表态 表示同意。母亲对马望有诸多不满意,最关键的是,马望没有房子。母亲说,结 婚,结婚到时你们住哪?她说,先租房住,再一起努力,我们相信一切都会有的。 母亲说,等有了再说,现在这条件结婚,我不同意。她甩下一句狠话,反正,这 个婚我是结定了。母亲用半是愤怒半是忧伤的眼神瞪着她,鼻孔呼出粗重的气息, 嘴巴上了锁,气得讲不出一句话。隔一会,母亲像是缓过神来,她说,那你结你 的婚,跟我这个做妈的无关。那次争吵后,她和母亲的关系生出裂缝。后来母亲 说到做到,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尽管只是个简单至极的婚礼。   跟着马望也去洗手间,潦草地洗完澡。他想讲什么话,欲言又止。熄了厅里、 卧房的灯,他们别扭地卧床上。隔了很久,他们都没睡着,各想各的心思。   马望的身体在床上挪了挪,盯着满屋子的黑,他说,嘉丽,睡了吗你?   蒙嘉丽似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微微动了一下。她说,你呢?   叹了口气,马望说,跟你一样。   他们开始卧谈,聊了许多从前的事,从恋爱聊到结婚,再聊到深圳、聊到办 公室的同事、聊到各自工作中的压力、聊到他们没要流掉的那个孩子,最后话题 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过去那件事上。   蒙嘉丽说,马望,你恨我妈么?   马望说,当然不,怎么可能,我没那么小器。再说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蒙嘉丽说,别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你没错,谁都没有错。我妈她很爱我, 她不同意我嫁给你,那是爱我的另一种方式。现在我明白了,她是不想让我吃苦, 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苦。你觉得呢?   咳嗽两声,马望说,我能理解。   伸手拉了下薄被子,蒙嘉丽说,记得小时候我淋巴发炎,吃药打针不见效, 我妈急得团团转,四处求医,找土方子。伴随病症的咳嗽老不见好,她每天为我 炖冰糖雪梨水喝。从亲戚朋友那里打探到一点消息,她就匆忙赶去武汉找那位老 中医,请来祖传的药方,天天为我熬中药,还捣碎草药敷在我脖子淋巴发炎的患 处。待我病好时,我妈整个人瘦了一圈,高高大大的身子骨变小了一截。   那一刻,马望也想到了他的母亲。   在他小时候,某次生病发高烧,父亲出差不在家,半夜母亲背着他去卫生所。 黑夜里,母亲打着镀镍手电筒,焦急地赶路,累得呼哧呼哧喘气。他还清晰地记 得冷冽的夜风呼呼地刮他的耳朵,记得紧贴在母亲背部时温暖的感觉。他说,嘉 丽,这个事,我第一次听你说,你早就应该告诉我。   直起身,蒙嘉丽半卧床头,将枕头垫在后背。捂嘴咳嗽,清了下嗓子,她说, 还有,我妈特别爱给我打扮,她主张要把我当成公主来养,有时她会用缝纫机, 照着时装杂志依葫芦画瓢,亲手给我缝衣裳,都是我们那个小城不常见的款式。 那时我穿着我妈为我缝制的衣裳,跟同学在一起,感觉特别骄傲,觉得自己与众 不同。   她继续说,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妈都会尽力让我拥有,满足我的需求。 尽管现在来看,那样的教育方式不一定对,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也是我妈爱我的 另外一种方式。你说是吗?   马望说,我特别能理解你妈对你的爱。如果换做我是你妈,我也会好好考虑, 不会轻易答应让你嫁给一个看不到前途的穷小子,真的。   蒙嘉丽嘘了口气,停了两秒,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马望,你要知道,我 爱你,我愿意嫁给你,这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外面响起梧桐树树枝轻声敲击窗玻璃的声音。马望说,嘉丽,我也爱你。若 是现在,就现在,有个歹徒拿把枪闯进来,要取咱俩当中一个人的性命,我肯定 会挡在你前面,我会拿命爱你,骗你不是人。   蒙嘉丽沉默,不安地挪了下身体。稍后她说,马望,还记得吗你,前年过春 节,你要值班呆在深圳,我回家了。   马望说,记得。   蒙嘉丽说,才住了四天,我要回深圳,我妈让我多住几日,我说不了。我发 现我妈脸色一下就变了,她肯定是生气。但她压抑住了怒火,转身走进厨房去消 气。我能感觉得到。我听到她在厨房洗碗的声音,哐当响,明显超出一般洗碗弄 出的动静。等洗干净碗筷,收拾好厨房,再出来时,我妈她恢复了平静,还咧嘴 冲我笑。我永远也忘不了临行前的那个夜晚,我妈最终妥协了,嘱咐咱俩好好过 日子,早点生个孩子,趁她还能带得动。但我并不觉得轻松,反而心里更难受, 不能释怀。甚至,有时我会觉得对不住我妈,亏欠了她,没有尽到孝心、尽到做 儿女的责任。   马望说,嘉丽,你的想法我也有,是对爱你的人,无以为报的情感。   蒙嘉丽说,那次回深圳启程的早晨,我拥抱了我爸、拥抱了我妈。我感觉到 他们真的老了,都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衰老的气味。马望你猜,最后临出门的时 候,我妈跟我讲了什么?   马望的双脚在薄被褥那头动了两下,脑壳往枕头上压了压。他若有所思地望 了一眼窗外的黑夜,“哼”了两声,像是猜到了什么但又闭口不答。   蒙嘉丽继续说,我妈她说,嘉丽,在外面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往后多跟家里 联系,记得。然后我妈她背过身,想掩饰什么,我一清二楚。告诉你,我妈她是 个要强的人,她从来没当着我的面流眼泪。那时她肯定晓得她的病已经染上身了, 她一个字都没跟我提。   讲完蒙嘉丽就哭了。   黢黑的房间里,蒙嘉丽在想她的母亲,马望也在想他的母亲。马望听到柔软 的床垫上他的心跳和她的心跳,还有彼此沉重的呼吸。他想若是他们的母亲都还 健在就好了。   他们安静了很久。   楼下传来狗吠声,还有夜风吹响树梢鬼魅的呼声。   铁窗在风力的作用下瑟瑟晃动。冷气袭来,蒙嘉丽将身体缩入被褥内,躺卧 床上,起伏的心跳平缓下来。她靠近马望身体的左手在温暖的气息里挪动,摸索 着,握住马望暖和且有些粗糙的右手,捏了两下他的手心。湿漉漉的手心蒙了层 汗液。她想起白天那只附在富贵竹上缓慢爬行的蜗牛,来不及想更多其它的事, 她说,马望,有一件事,我想我现在必须马上要告诉你。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