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神探   □毕亮   马明宇把枪丢了。   这是民国25年春天。马明宇奉命由南京前往广州履新,任广州城警察局代理 局长。上任第一天,那个雾濛濛、潮湿的早晨,他独自便装出行巡察,丢了那把 贴身携带产自比利时的勃郎宁手枪。   待马明宇意识到中了套,那帮团住他争吵皮肤黝黑的黄包车夫已在薄雾中远 去。额头蒙了层细密的冷汗,他却不动声色,没事人似的继续巡察,同时暗想, 广州鱼龙混杂,不亚于上海、南京。   暮色四合,马明宇由下属陪同行至繁华的长堤,夕阳下成群的江鸥掠水而过, 珠江帆影,尽收眼底。夜幕低垂,堤边煤油小灯燃起,远处灯光点点,近处游人 如鲫,睇(看)相、算命、卖药、站街流莺……三教九流混迹其间。   马明宇步入七妙斋,出席欢迎他履新的酒会。交情较深的军中政要、昔日旧 友相继到来,商贾富豪、帮会头目也争相前来“拜码头”。酒到酣处,洪门头目 贺东升凑来,瞪着眯眼,他说,马局,在下另外备了份厚礼,还请笑纳!说完贺 东升扬手一挥,精瘦的随从旋即呈上一枚锦盒。   揭开锦盒盖,马明宇拿眼一瞧,是那把丢失的勃郎宁手枪。手禁不住打起颤。 他立马抱拳掩饰道,确实是份厚礼,恭敬不如从命,那我马某人收下了。其他看 客不明所以,一齐夸道,好东西,宝马配英雄!   马明宇不曾料,初来乍到,洪门就将了他一军,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抱住 贺东升的厚肩,朗声道,兄弟,日后我定还你一份大礼!   新官上任,总会烧三把火。   半年内,马明宇干了三件大事:一是端掉受日本黑龙会控制的本土黑帮组织 洪门,击毙帮会头目贺东升,大快人心;二是破获一起特大贩毒案,抓获贩毒嫌 疑人5名,缴获鸦片124公斤、运毒车2辆;三是成功抓捕石室圣心天主教堂枪击 案嫌疑人。   坊间传言,每次马明宇出警前,衣兜内藏有一粒派拉姆子弹,声言是给自己 准备的。他借此鼓气骇敌,跟“对手”宣告死战到底的决心。   从同僚口中听闻此传言,马明宇态度暧昧,仅是嘴角轻扬,微笑,但不语。   广州城雨季漫长,台风不时来袭,久雨初晴的日子,马明宇窝坐办公室,接 到一通来自天津的电话。那个电话令他感到不安。眼望窗外枝叶洒满阳光的木棉, 马明宇一阵恍惚。拉开抽屉,他摸出勃郎宁手枪,拿擦枪布来回拭擦枪管。   真是个多事之秋,马明宇边翻看报章边回味那个电话。暴雨期间,广州连续 发生人口失踪案,失踪者皆为二十岁出头年轻女性,已有10余人。凶徒似乎是为 了故意制造惊悚气氛,将不同女性手臂肢解后遗弃在沿街的垃圾桶内。警察局表 示,仅凭那些手臂,还不能断言失踪女性遇害。但人口失踪案查办毫无进展,羊 城百姓人心惶惶,担心家人或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于是坊间又有传言泛起,期待“神探”马明宇有所作为,也有人质疑广州警 局的办案能力,称马明宇不过是个代理局长,没传言中神勇,不能对他抱太大希 望,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片质疑之声,马明宇猜是人为的,“有人”借题发挥,想赶他走,赶他离 开广州城。   “有人”是谁?再深一层分析,可能是黑道牛鬼蛇神或日本黑龙会,也可能 是警局内部同僚,或者兼而有之。若是后者,情况就更复杂了。想到此马明宇脊 背发凉,背心冒出冷冽的汗液。   也有同僚将传言转述给马明宇听,对他安慰一番,提醒他羊城复杂,千万注 意人身安全。这个节骨眼上,安慰显得微妙,不知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或是 旁敲侧击。原警察局局长高升,空出来的位置,一马人虎视眈眈。马明宇作为代 理局长是最有可能接棒的,但“最有可能”不等于铁定就是他,唯有位置坐上了 才算铁板钉钉。他在心里过了一遍其他几位副局长。觊觎那个位置的人,他们冒 似都像,又似乎都不像。早在马明宇调来之初,草木皆兵的气氛就已经在警局蔓 延开了。   马明宇给瓷茶杯续了水,泡的是英式红茶。目视茶汤,他想起曾经在英国剑 桥留学的灿漫日子。心里有点乱。稍后他去了趟洗手间,硬使力、咬牙根,不见 动静。他发现自己又开始便秘了。   洗手间水声滴答滴答响。马明宇回想起跟秦一诺的通话。他不知他的办公电 话是否被监听。   马明宇说,到时在哪见面?   秦一诺说,哪里见面方便?   考虑了好几个去处,马明宇觉得还是去二沙岛好,那边多是外国游客,安全。 但他换成商量的口吻说,去珠江边如何?二沙岛江滩。   秦一诺说,好,到时开好房间,再告诉你房号!   雅蓝酒店是女孩预定的,江景房,阳台正对滚滚珠江水。   烈阳下,鱼群似的游客在江滩漫步或泡在涌着浊浪的浅江里。而他们,完全 无视江边蔚蓝风景,躲入房内,要么客气地交谈,要么沉默,很长时间不讲一句 话。   室内的气氛有些怪异。   女孩趴米色条纹床单上,高举左手,紧贴腕壁的玉镯剔透醒目。她调皮地盯 着眼前的中年男人马明宇看,稚气的举动令马明宇想起徐志摩的诗歌《再别康 桥》,以及英国留学时的许多往事。他避开女孩的目光,将脸瞥一旁,直视发灰 的墙面。女孩腾起身,拢向阳台,拉开滑道门,珠江水的腥味扑面而来。她站在 刮热风的阳台,凝视矗立江滩中央的许愿塔。   热浪袭人,女孩踅回厅里,拉紧滑道门。   “我想去许愿。”女孩说,“就一个。”   琢磨片刻,马明宇没直接说“好”,目视女孩嫩滑的额头,他说,你当真想 去?伸手他够到茶几玻璃烟灰缸旁的万宝路香烟,抖出一支,点燃,身体舒服地 靠在沙发边抽起来。香烟烟头红红的,青烟缭绕马明宇头顶,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女孩说,当然是真的,走吧我们。   马明宇将刚点燃的香烟掐灭,从公事包掏出鸭舌帽、超大欧版墨镜,戴上, 走到穿衣镜前照镜子。他的脸差不多被帽子和墨镜遮住。   女孩嘟起嘴,瞟了眼马明宇,她说,放心,在这里,不会有人认出你!她从 粉色手提包摸出盒装凡士林,抹在两条瘦臂上。   马明宇尴尬地扬手正了下衬衫衣领,抖腕上的玫瑰金手表,给女孩看时间。 他的意思是,太阳正是烈的时候,出门得装备齐全。他当然不好直接告诉女孩, 情势复杂,小心使得万年船。女孩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地下党员。   突然厅里电话响起鬼魅的铃声,瞄了一眼,马明宇警惕地说,别接。女孩凝 视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指向15:48,她说,我们还去么?!   马明宇说,去,干嘛不去。其实他猜到女孩前往江滩许愿的意图,但他没点 破,心中漾起感伤的涟漪。   陈旧的地板吱吱作响,他们走出酒店,来到江滩。   外国游人,特别是那个白俄女人不时拿眼偷瞟年纪不到二十的女孩,再把目 光挪到马明宇身上。那些目光停留在马明宇身上的时间更长、更古怪。他时而埋 头,踩脚下细软的黄沙,时而扭头,眺望远处壮阔的蓝色江景。   马明宇担心有人跟踪他,不时留意经过身边的路人。   拢近许愿塔,女孩默默站立,闭目,双手合十,嘴唇翕动。马明宇听不清女 孩的喃喃低语。他安静地站女孩身后,耳边回响着江风飒飒的声音。   女孩猛地转身,忧伤地冲马明宇笑。她说,你想知道我许的愿么?   马明宇说,当然,如果你愿意告诉我!   女孩说,讲出来就不灵了。   犹豫着女孩又说,真想听你?   马明宇没说话,点了点头。背后冒出的热汗浸湿了他的竖条纹衬衫。   女孩说,我希望妈妈能好起来,我宁愿生病的人是我,真的。   马明宇叹了口气,很想告诉女孩真相,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说,知道的人越 少越安全。最终他忍住了。   矮下头,女孩右手摸左腕的玉镯,两滴眼泪滑落,浸入沙粒中。女孩说,妈 妈已经昏迷多日,你去天津看看她,可以吗?   马明宇盯着玉镯看了半响,眼睛像给虫子咬过,红了。他说,没问题。然后 他拍了两下女孩的窄肩,牵起女孩的手。女孩那只手凉凉的。   他们从江滩返回雅蓝酒店。   麦琳是只猎犬。   每次马明宇回家,妻子麦琳总是在他身上东嗅嗅、西瞅瞅,看能不能闻出点 蛛丝马迹,比如暧昧的香水味、女人的发丝和红色唇印。她当然希望老公一点事 没有。她说,明宇,好歹你是个“神探”,在羊城也算公众人物,千万别出啥事。 麦琳是国府李宗仁将军远房侄女,念过圣玛丽女子教会学校,尽管是个知识女性, 但不时也耍耍大小姐脾气。当初,马明宇选择跟麦琳成婚,也是看中麦琳的“特 殊身份”。   这一天,马明宇回家时,麦琳正拖着吸尘器给地毯除尘。本来这些事由佣人 做,但麦琳有洁癖,佣人清洁一遍,她仍嫌邋遢,还会继续做第二遍。马明宇批 过她,你闲在家里,还闲出毛病来了!说归说,麦琳还是依自己的意思,照做她 的。   麦琳说,昨天在哪开会你?   马明宇弯腰站门廊换拖鞋,他说,开会当然在会议室。   麦琳关了吸尘器电源,变成一只猎犬,拢近马明宇。她从头到脚打量马明宇, 跟从前一样,没嗅出香水味,也没在衬衣的肩头和衣领口发现女人的发丝、唇印。 但麦琳不甘心,不依不饶,目光移至马明宇皮鞋鞋沿边。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 即黯淡下来。   “你撒谎!”麦琳说,“你从来没跟我撒过谎,到底在哪开会,说实话!”   麦琳又补充了一句,坦白从宽!   “我坦白,”马明宇顿了顿说,“确实是在会议室。”   麦琳拣起马明宇换下的黑色皮鞋,凑到马明宇眼皮底下,她反问道,会议室 又不是沙滩,会有沙子?   扫了一眼皮鞋,马明宇说,珠江山庄,我在江边开会。   麦琳说,那你不早说,肯定你心里有鬼。   马明宇说,是你成天没事疑神疑鬼!   麦琳盯着马明宇的眼睛看,马明宇也不甘示弱瞅着麦琳看。麦琳没瞧出马明 宇心虚,她说,可不要骗我!   马明宇没搭腔,移步厅里,翻开报章读报。他从报章看到自己,是关于人口 失踪案的新闻。麦琳也看到了。阴霾散去,麦琳的心情一下晴朗起来,她嗲声嗲 气说,真是在开会,错怪你了老公!   他们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麦琳没玩没了地扯最近看的西洋养身书籍,如何 减肥瘦身,什么东西要多吃、什么东西得少吃、什么东西不能吃。她说,明宇, 秋梨燕窝在炖盅里,一会端给你。   过去马明宇患有轻微便秘,食过西药,也食过中药调理肠胃,但疗效不明显。 麦琳托人寻来偏方——牛奶炖燕窝,马明宇吃了,真有效果。实际上,马明宇最 清楚不过便秘的真正原因,都是压力所致,作为地下党员,他行事时时小心、处 处小心;在警局内部也是争斗得厉害,桌面上虽是风平浪静,桌底下却是波涛汹 涌,同僚都在暗处使力。他没跟麦琳谈这些事。当然,组织纪律也不允许他谈。   那时麦琳见马明宇吃燕窝吃出效果,更来劲了,季节轮到秋天,她就炖秋梨 燕窝汤,美其名曰“润肺”。一年四季,每到一个季节,麦琳就换个花样,牛乳 燕窝汤、、秋梨燕窝汤、人参燕窝汤……   抹完桌椅、浇灌好阔叶植物,麦琳闲下来时,会想起她跟马明宇在南京初遇, 尔后结婚,许多快乐的瞬间,比如马明宇回家,她嗅闻他的味道,马明宇会笑着 还击,麦琳,我告诉你,你就是一只猎犬。麦琳说,我是猎犬,那你就是猎人, 反正我是你的人。偶尔,麦琳也会觉得马明宇万分神秘,为何在南京他们会突然 相遇,马明宇碰巧成了救她的勇士。   终归麦琳愿意做马明宇的人。她喜欢马明宇身上的侠骨,加上那么一点书生 式的傲气。   但麦琳搞不懂,马明宇为何不想跟她添个孩子。有时红酒、烛光伴春宵,酒 醉微醺,麦琳提起这事,马明宇黯然神伤,他说,这兵荒马乱的,我们都是提着 脑袋过日子,别,还是别生的好!   麦琳不愿做马明宇的人,是在收到一叠照片后。   马明宇下班从警局回家,仰望头顶铅灰色的天空,感觉有事要发生。进门时 他察觉气氛不对。麦琳恹恹地呆坐沙发边,茶几的烟灰缸内装满女士香烟烟蒂。 望了一眼麦琳,马明宇打趣说,今天猎犬咋回事,病怏怏的?   麦琳沉默。   马明宇感到不妙,识趣地收声,不再讲话。   突然麦琳一声吼,干嘛去了你?声音尖利、突兀。   马明宇说,办案。   麦琳说,不是说今天。   马明宇说,哪天?   麦琳说,前天,你说在珠江山庄开会,江边一夜,你都干了什么?   马明宇说,开会,开会还能干什么。   麦琳吼着说,装,装,看你装到什么时候。然后她腾起身,将手里紧捏的一 叠照片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眼前是他在二沙岛许愿塔前的照片,他牵着女孩的 手。马明亮记得那只凉凉的手,似冬天的冰凌。   马明宇想解释,但不知从而谈起,干脆不说。   麦琳说,现在你没话可讲,哑巴了吧。   双手捂脸,马明宇猜照片的来历,毫无头绪。他再仔细一想,脊背卷起阵阵 凉风,是黑道牛鬼蛇神或日本黑龙会,还是同僚放的烟雾弹呢。若是他们,或者 他们之一,“照片事件”仅仅只是开始,后面还有“地雷阵”、刀山火海等着他。   马明宇说,麦琳,要不这段时间你先回南京?   “想都别想!”麦琳说,“我回去,回去了好给小妖精挪窝、腾位置,你们 逍遥!”   麦琳又说,难怪你不想添孩子,还找他妈的一大堆借口。   马明宇说,你就不能往干净的地方想。   麦琳呜呜地哭起来,用手背揩了把脸颊的泪水,又用手板心抹眼泪。她说, 我不干净,你做的事就干净了。   马明宇抽出衣兜的白色丝绸手帕,递给麦琳。麦琳用手挡了回来。   天慢慢黑了。他们坐黑暗里,彼此沉默。马明宇起身去洗手间,坐马桶沿边, 他流了一身汗,肠内的粪便依然堵塞。   “便秘了!”他小声喊。伸手够到纸巾,扯下一截揩额头的汗。他回到厅里 时,麦琳嘀咕了一句,燕窝汤在炖盅里,你自己去喝。稍后麦琳进了卧房,连旗 袍也没脱,扯开被褥,倒软床上,蒙头大睡。   马明宇跟进卧房,坐床榻边说,麦琳,有人在背后搞我,这次不知能不能扛 过去。   掀开捂住脑壳的被褥,麦琳探头说,你又骗我。   马明宇说,当真不骗你。   麦琳说,谁,谁在背后搞鬼!   马明宇眉头紧锁,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现在,还讲不清,可能比我想的 要复杂。我们来广州,不晓得是不是个错误。   麦琳说,那些照片,你怎么解释?   马明宇说,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那只从肘部断裂的手臂是一位遛狗的美国牧师发现的,更确切地说,是那条 牧羊犬发现的。美国牧师接受报章记者采访时,用流利的中文说,每天清晨,我 都会去海珠小岛公园遛狗。今天,走到公园门口时,国王(他家狗的名字)疯了 似的,对着公园门口的垃圾桶狂吠,它慢慢嗅到垃圾桶边,抬起两条前腿,头伸 入桶内,拖出一个黑色垃圾袋,抖出一只断臂,看那手指,应该是从女孩身上卸 下的。我吓坏了,赶紧报了警……   发现断臂的地点离广州警察局不远。   马明宇从家里赶到现场时,周围人山人海,两名办案员警正在跟美国牧师做 笔录。断臂就在垃圾桶旁,用一块黑布遮住了。马明宇半蹲着,揭开黑布一角, 看到断臂腕上剔透的玉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死灰,好在没人发现他情绪的巨变。   那枚玉镯,化成灰,马明宇也能认出。那是他家祖传的宝贝。   马明宇跑去公园管理处拨打住处电话,没人接听。他担心麦琳出事,捏听筒 的手心流了一把汗。又拨两遍,半响,那边才传来麦琳细软的话音。   马明宇说,怎么不接电话?   麦琳说,为什么不接,你比我更清楚!   马明宇知道麦琳还在生他的气。他说,没事吧你!   麦琳说,大清早的,我能有什么事。   马明宇说,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   天空阴沉沉的,滚着闷雷,似要下雨。怀着极度的不安,马明宇赶回家,进 门他就紧紧抱住正在拖地的妻子麦琳。他一句话也没说,沉默着,箍抱妻子麦琳, 他脸上的泪水流成了河。半响后,他说,诺诺可能遇害了。   麦琳说,诺诺是谁?   马明宇说,秦一诺,照片里的女孩。   麦琳说,照片里的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环视一圈客厅,马明宇摸索茶几、电话机等器物下端,看是否装有窃听器, 没找到。他还是不放心,将麦琳牵到浴室,打开花洒。浴室响起哗哗流水声,他 说,秦一诺是我女儿,我也是跟你结婚后才晓得的。她母亲患了肺病,晚期,她 来找我,请我去看看她母亲。马明宇将一半真实、一半谎言的话讲给麦琳听。其 实马明宇和秦一若母亲是英国剑桥大学同学,两人同为共产党,为革命工作需要, 回国后不久他们便分开了,各奔东西。   麦琳沉默。   马明宇说,今天,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麦琳继续沉默,眼窝淌出热泪,一串串滑面而过,滴落在杂色磨石地板上。   返回警局前,马明宇交代麦琳锁好门、窗,任何陌生人前来摁门铃,决不能 开门。然后他匆匆前往警局,召开紧急会议。他们将新发现的断臂事件,定性为 新一起人口失踪案。   下午两点不到,断臂案取得新进展,玛利亚女子医院太平间的负责人报案, 称因车祸身亡的某女性,半截手臂被人卸下盗走。经警局查证,那只断臂属于车 祸身亡女性。   听到此消息,马明宇心里稍稍妥帖了些,女儿秦一诺可能还未身亡。他隐隐 预感到,很快会有人主动跟他联系。   马明宇时刻留意办公室电话的动静,身怕错过来电。但白天,来电都是谈公 务。夜间回家,马明宇枯坐客厅,等待座机铃声响起。   座机始终不响。   麦琳心事重重坐一旁,不时用手捂紧打哈欠的嘴。马明宇叮嘱麦琳去卧房休 息,麦琳不肯。夜深了,他们等得快绝望了。这时,座机电话突兀地响起铃声。 岑寂的夜里,铃声显得怪异,充满死亡的气息。   马明宇迅速抓起听筒,那边先是女儿秦一诺呼救的声音,再是陌生男子的声 音。好在女儿醒目,没喊他“爸爸”,而是喊“明宇”。那边误以为秦一诺是马 明宇的情人。   马明宇说,你们别乱来,我是广州警察局局长!   对方说,是代理局长。   马明宇说,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   对方说,若你想你的情人性命安全,你知道该怎么做。   马明宇说,我不知道。   突然对方挂断电话。   马明宇隐约听到电话那端背景音,大约是纺纱机器哐当哐当的响声。稍后, 他拨了两个电话,找警察局侦缉队队长钟鸣和员警谢同飞。他俩也是潜伏在国民 党内部的地下党员。最近,马明宇通过秘密联络点,获悉两条信息,前者是钟鸣、 谢同飞的身份,后者是人口失踪案线索。   他们三人聚集马明宇家中,一根接一根抽闷烟,等待对方再次来电。为安全 起见,他们要么沉默,要么用手语“交谈”。马明宇猜到,对方很快会致电。半 夜三更,厅里座机又响了。此时麦琳已在卧房沉睡。   对方说,想好了么?   马明宇说,我不明白。   对方说,你是聪明人,别不见棺材不掉泪。   马明宇默语不言。   对方说,你哪天离开广州,你的情人就哪天安全回家。   那边再次挂断电话。   马明宇听到嘟嘟嘟的忙音,他也将电话挂了。马明宇把听到的背景音讲叙给 钟鸣队长和员警谢同飞听。他俩都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经分析,那声音可能来 自三元里的纺纱厂。锁定目标后,他们即刻赶往目的地。   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黎明前夕,他们找到绑匪可能的藏身之地,破门而入。 黑暗中,两名绑匪从另一扇门逃脱。他们成功解救出秦一诺。   人口失踪案与日本黑龙会有关,他们将失踪女性运往东北做慰安妇,或用作 毒气实验。执行行动前,马明宇要求所有员警换成便装,更换枪支弹药,伪装成 本土黑帮,与黑龙会交火。外界和对手黑龙会误以为是黑吃黑。   马明宇派人给报馆投递匿名信,披露人口失踪案真相。经《大公报》报道, 引起国民公愤,大批爱国学生组织游行,号召全民一致抗日。   又一天,马明宇回家,目睹麦琳忧心忡忡地站在阳台。   麦琳说,明宇,咱俩离开广州,好吗?   马明宇说,怎么,遇到麻烦了?   麦琳说,茶几上有枚封信,你去看看。不久前,有人在窗外鸣枪,该是对你 示威吧。我猜,若不是碍于你南京有人,只怕那帮人早对你动手了。   麦琳意味深长地望着马明宇,像是知道了什么。为何马明宇会跟他结婚,又 不愿添孩子。   马明宇从信封内摸出一粒子弹壳。他看到他的手抖了两下,手心很快蒙上一 层汗液。马明宇扭头时,麦琳已经走到他身后。麦琳说,我害怕,怕你出事,这 世道,人死了,都不晓得死在谁手上。又说,你有什么秘密,藏着吧,千万别告 诉我!   他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尔后,广州警察局惊泛两起传闻:一是马明宇患了严重抑郁症,出现自杀倾 向;二是马明宇打算离开广州,至于去哪里,可能是回南京,也可能是去另一个 城市履职。   面对传闻,马明宇作了一番解读:前者是威胁,随时他都可能被加害,死后 舆论将称他为自杀;后者显然是为他离开广州做舆论铺垫。马明宇当然没打算离 开广州,除开任职广州警察局局长,他还有更隐秘的任务,譬如,保护爱国学生、 保护进步民主人士经广州转站香港、收集情报……   坐办公室,马明宇抿了两口英式红茶,从衣兜摸出一粒派拉姆子弹。这就是 传言中马明宇留给自己的子弹。该传言的第一个传播者即是他本人。他做好了随 时赴死牺牲的准备。   国府内政部警政司先是传来小道消息,接着马明宇收到正式任命电报,他的 警察局代理局长职务,终于去掉“代理”二字。他顺利通过了国府的考验。那一 天,天空被乌云遮蔽,但不久,乌云散去,瓦蓝的天空晴朗得无可挑剔。   任职文件下发,马明宇的同僚纷纷致电道贺,他一一回谢。舒服地靠在办公 椅椅背上,隔窗,马明宇眼望蓝绸般的天空,他暗想,“地雷阵”、刀山火海或 许就在不远的前方,无论前路是生是死,他都得咬牙硬挺着,趟过那淌浑水。 ◇◇新语丝(www.xys.org)(xys6.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