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水 幻   周海亮   第一章:水   常常梦回故乡。风扫过地面,黄沙起。黄沙抽成丝线,搓成绳鞭,织成帷幕, 筑起高墙,轰隆隆往前推进,所经之处,动地惊天。黄沙里藏了鸡蛋大小的石头, 石头旋转,滚动,蹦跳,滑翔,瞅准目标,狠狠砸上去。故乡伤痕累累,百孔千 疮。故乡令我恐惧,恐惧到不敢回忆,不敢谈及。却有梦。所有有关故乡的梦都 是灰白色的,土黄色的,暗黄色的,橘红色的,黑色的。尘烟,沙土,瓦砾,石 头,被掩埋的灌木,刮上天的庄稼,东倒西歪的土墙,奄奄一息的烟囱,干渴而 死的蜥蜴,诡异邪恶的太阳。黄沙埋了牲畜,埋了灯火,埋了父辈又埋了明天。 粗砺的日子弥天漫地,随手一抓,便是一把滚烫的黄沙。你攥,使劲攥,攥不出 水来。   我对故乡充满仇恨,对父亲充满仇恨。故乡像一条风干的腹蛇,两手对搓, 抖落一把灰烬,散去一团尘烟。   二十岁我离开故乡,再也没有回去。之前我没有喝过一滴清澈的水,没有见 过一滴清澈的水——包括梦里。梦里的水低调内敛,小心翼翼,泛起土黄,生起 红锈,不大的一洼,或者不满的一碗。我的两腿和两唇无限将水接近,接近,接 近,接近,接近,水就不见了。我醒来,肺页里燃起炭火,喉咙里拉起风箱。我 像一只脱水的鳄鱼般爬出土屋,黄沙遮天蔽日。不远处的父亲正在栽下一棵水滴 形状的小树,树摇摇晃晃,父亲摇摇晃晃。一颗砂粒击中树干,“铮”一声响, 火星迸射。   所以对大学,我在意的不是专业和学校,而是那里有没有水。清澈的水。水 嫩的水滑的水灵的水。随处可见的水。我迷恋所有的江河湖海,我认为有水的地 方必然美若天堂。仍然记得第一次看见下雨的情景,我无法相信水就那样慷慨地 从天上倒下来,我惊诧,激动,恐惧,震撼,浑身发抖。那是我上大学的第一个 星期天,阳历九月十二号,阴历八月初五,白露第五天,适动土,忌出行。我脱 光衣服冲上阳台,像水蛇那样匍匐前进,像青蛙那样上蹿下跳,像水蛭那样耸动 身体,像螃蟹那样横行霸道。我赤裸的身体仿若红鲤一般赤红,一张一合的巨大 嘴巴里灌满混浊的积水。我不知道女生宿舍的窗子后面藏着两只好奇的眼睛,眼 睛毛茸茸雾蒙蒙,如同晨霭里的两粒毛丹。后来她成为我的妻子,这与她雾蒙蒙 的眼睛绝对有关。她叫淼,听起来就水势浩大,碧波万顷。   每天我至少洗两次澡,早晨一次,晚上一次。我认为洗澡是世界上最快乐的 事情,其欢愉程度远远超过男欢女爱。打开篷头,让水遍洒我身,或者躺进浴缸, 让水将我包融——我闭上眼睛,肌肤一点一点品尝到水的甜。水抚过身体,遇到 凸凹不平的地方,便会轻轻一弹,灵巧一闪——就像女人——篷头下是这样,浴 缸里也是这样。水是有生命的。它娇美,纯净,婀娜,妩媚,香簟爽眠,幽韵撩 人。水有手,有指尖;水有舌,有舌尖;水有触觉,有听觉,有喜怒,有哀乐。 水将我抚摸,亲吻,弹击,挑逗,从胸膛,到小腹,到臀部,终达我肮脏污秽的 私处。在所有的水的面前,我都会难堪,都会自卑——我认为所有的水都是雌性 的。确切说,所有的水,都是女人。   离开故乡之前,我渴望洗一个澡,然直到走进大学校园,我的身上仍然糊满 故乡的灰垢。故乡的天空常常出现九轮太阳。故乡的太阳常常被大风驱赶,然后 掉落,将大漠砸出一个个烧焦的大坑。我担起木桶走进黄沙,我找不到一滴水。 所有的水洼全都干涸,蝌蚪们的尸体如同堆积的烧焦的黑豆,黑豆与黑豆之间, 死去的青蛙,叠股枕臂。整整一天我只见到一只活着的青蛙,它扭曲、挣扎、抽 搐、痉挛,眼睛里流出绝望的眼泪。它本该黏稠湿润的皮肤散发出浓烈谲异的肉 香,阳光下哔剥作响。我担着空桶回家,父亲正在挤压一桶黑色的树末。树末是 他从几公里以外的树干上刮下来的,用一把问号形状的钝刀。小时候我见过那些 树,低矮,墩实,水滴一样的形状和气味。它们本有一抱多粗,然现在,它们更 像一根根戳在沙砾中的筷子。父亲弯腰攥一把树末,黑色的两手紧攥,同样黑色 的水便从他的指缝间淌出,吧嗒,吧嗒,滴进面前的瓷碗。父亲用半天时间挤出 半碗黑水,父亲像将死的牛般发出沉闷的哮喘之声。父亲将水捧上灶台,又万般 虔诚地冲水连磕三个响头。他爬起来,看着我,说,喝。儿。   每年总有一段时间,我们靠那几棵筷子般的老树生存。我们不洗脸不洗手不 刷牙不漱口不饮牲畜,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那些牲畜到底如何熬过那段没有一 滴水的漫长日子。也许它们知道隐蔽的水源,只是不肯带我们去;也许它们将毛 发进化成硬刺,将毛孔进化成塑料纸,又在身体的隐秘部位进化出可以蓄水的水 囊。父亲曾肢解过一只羊,我没有看到水囊,却发现它的肌肉和内脏,如同老秋 的丝瓜瓤一般干燥。   我没有可供洗澡的水,但是我有可供洗澡的砂粒。我坐在流动的砂丘上,任 父亲用滚烫的砂粒一遍一遍搓擦我的身体。砂粒为我带走灰垢又带来灰垢,我的 身体由黑变紫由紫变红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黑,感觉如千刀万剐,虫蚁钻身。我说, 可以了吧?父亲说,再来一遍!他跑到更远处为我提来沙子,沙子像盐一样细, 像雪一样白。我说我要死啦。父亲就笑了,脸上的灰垢折成层层叠叠的皱纹。他 将一把细砂洒上我的胸膛,说,羊羔子熬到天亮啦!   羊羔子是指我。天亮了是指大学。我逃出极渴之地,从此可以大口大口喝水, 然后将没有喝完的水毫不吝惜地泼掉。然对故乡的人们来说,天亮了没有任何用 处。天亮了,仍然黄沙席卷,天地混沌。沙子埋了日子,悄无声息;日子就像沙 子,脚背上一点一点溜走。父亲说,感谢神。   故乡极缺女人。因为故乡无水。也许故乡的水全都变成女人,然后在一个风 沙漫天的夜里鬼魅般逃离;留下来的女人便会一点一点蒸发一点一点干涸,然后 早她们的男人死去。她们的生命总是非常短暂,她们死去时候,无一例外会央求 她们的男人为她们洗一个水澡。这当然办不到。她们可以索要男人们的眼睛,男 人们的脑袋,甚至男人们的生殖器,面对死去的她们,大度的男人都可以满足, 可是,没有水。虽然对联上郑重地写下“风调雨顺”,虽然墙壁上贴了管雨的神 灵,可是,没有水。她们全都肮脏地死去,灰手,黑脸,毛发里藏满健硕的跳蚤, 肚脐里塞满陈年的污垢。她们黑色的乳房如同干瘪的水袋,她们的眼睛干涸了, 我见到一只蝌蚪挣扎成燃烧的黑豆。   在我十六岁那年,陌生的女人闯进我和父亲的土屋。女人四十岁左右,眼窝 很大,骨节很粗,额头宽阔,面膛赤红,扎两根很粗的黑辫,披一件灰色的裙袍。 即使驼着背,她也高我父亲整整一头。她看一眼父亲,笑笑,停下脚步。我看到 父亲嘴角流出肮脏的涎水——只有水能让干燥的父亲流出涎水——我们不馋鸡鸭 鱼肉,不馋高官厚禄,我们唯馋水——现在父亲流出涎水,我想父亲眼里,女人 即水。女人走进屋子,转一圈,倚墙而坐,又抬起手,从嘴唇上撕下一绺一绺的 白色唇皮。嘴唇流出鲜血,她用舌头舔了,冲父亲说,是腥的。父亲赏她半碗水, 她喝下,眸子里即刻波光荡漾。我常常怀疑那半碗水全都流进她的眼睛,否则她 应该湿润柔滑的私处不会那般干燥艰涩。   父亲用半碗水将她挽留。父亲的半碗水,也许只为滋润她久旱的私处。我知 道父亲看上了她,就像看上了一只羊崽,一棵树,一片瓦砾,一个水洼。就像看 上我的母亲。可是她看到刚刚洗过沙澡的我——我短小精悍,远比父亲英俊和年 轻——于是她毫不犹豫拒绝了父亲,爬向我,拥我入怀。我感到她暖哄哄的气息, 我劝自己不要不要,可是我还是无奈并且无耻地勃起。我粗暴地将她进入,她发 出一声痛彻骨髓的惨叫,然后,伴着我激烈的冲撞,她的私处迸射出幽蓝色炽热 的火星。我年少英俊的阴茎被她蚌壳般干燥坚硬的私处灼烫出一个个白色的水泡, 那夜我挖掘了一口永远不可能打出水的枯井。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试图在喷 射而出的瞬间爱上她,可是我没有成功。   我同情并且憎恨我的父亲。他短小,瘦弱,丑陋,浅薄,一生耗尽在极渴的 故乡。他一生里最好的机会被我抢走,可是当时,除了砂纸打磨般的疼痛,我再 无别的感觉。女人绷紧身体仰躺在我身下,认真履行着对于半碗水的感恩,然她 没有快乐只有悲伤,没有呻吟只有惨叫。她的皮肤就像龟裂的土地般粗糙龟裂并 且继续粗糙龟裂,她的阴毛就像仙人掌的毛刺般尖锐锋利并且继续尖锐锋利。她 的喉咙呼呼作响,一股干燥的臭气直冲云霄。她是讨厌的,恶心的,不堪入目的, 令人作呕的,我想停下,可是我想起那半碗水。我扭头看一眼父亲,父亲眼睛紧 闭,喉结滚动。   后来父亲对我说,他本想留她做我的母亲。   尽管我们有过交合,但我不并在意她做我的母亲,我想父亲也不会在意。可 是第二天早晨她还是离去,因为父亲再也不能为她找到半碗水。她驼着后背离开, 我看到一轮太阳和一条腹蛇将她紧紧追随。我想她必将很快死去,就像我的母亲 ——母亲向父亲讨一碗水,父亲没有,母亲便骂了父亲,父亲便打了母亲,母亲 便再骂父亲,父亲便再打母亲,母亲便离他而去。离去时母亲两天没有喝水,我 追上去抱住她的腿,她却一脚将我踹开。后来我们发现母亲死在一个离家很近的 沙丘后面,死去的母亲,鼻孔里爬出一条粉红色的柔软的蚯蚓。父亲将那条蚯蚓 带回来,然后,夜里,我见到父亲将它活生生吃掉。我认为是父亲的无能害死母 亲,然父亲坚持说不是。他说母亲其实早就在死去,从出生那天起就在死去,每 天死那么一点点,用时足足三十五年,终于死得彻底。好像是这样,好像自我记 事起母亲就在死去,她的死去绵延亢长,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她不喜欢走路, 不喜欢站立,不喜欢坐着,她总是躺在帆布上,叫喊着,呻吟着,咒骂着,祷告 着,因了她,屋子里总是弥漫着腐烂晰蜴的臭味。她的两手总是抓向天空,我想 她试图抓到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抓到。记忆里父亲从未与她同床共枕,也许 她的私处先她死去,那里只剩一条连青稞杆都插不进去的干燥紧闭的丑陋缝隙。 这么多年父亲像一头被骟的公驴或者公马,他的干渴的欲望被同样的干渴折磨得 奄奄一息,难以回春。多年以后我万般悲哀地见到并且抚摸到父亲的阴茎,它龟 缩,疲软,肮脏,可怜。它在退化,它已经退化,它早已经退化。很多次我怀疑 他一生里唯一的一次性爱便种下了我,我越长越大,有了人形,滚落而出,父亲 与母亲,便彻底终结了他们快乐的职责。   记忆里母亲从未洗过一次水澡。记忆里故乡的人们从未洗过一次水澡。也许 在故乡根本没有洗澡这件事情,洗澡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个传说,一个愿望,一 个图腾,一种信仰。我也许是故乡唯一一个洗过水澡并且可以一次又一次洗水澡 的人,我快乐,幸福,骄傲,自豪,我应该感谢慷慨收留我的大学和故乡无比肮 脏的历史。大学当天我洗了一生中的第一个水澡,独自一人,偷偷摸摸,肉颤心 惊。我怕同学看到我糊满污垢的身体,我怕他们的惊异、嘲笑、鄙夷和怜悯,我 怕他们隔着空间和时间见到那些被黄沙掩埋的父辈,我怕乐坏了他们,吓坏了他 们。尽管确信浴房再不会有人进入,我还是闩牢木门才敢脱光衣服。我见到我黝 黑的身体散发出黑陶或者黑釉的光辉,我见到我粗糙的皮肤刮起风沙,风沙轰隆 隆往前推进,胸,腰,腹,臀部,胯部,所到之处,满目疮痍。淋上身体的热水 让我极不舒服,我感到自己即将被泡散或者即将被融化,我不断变小,变小,我 很害怕。我怕我终于不在,混迹于污水之中,流进下水道,流进更大的下水道, 流进某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大江或者某一片我从未见过的大海。终于我停止变小, 终于故乡的风沙从我身上彻底刮走,终于五彩斑斓的气泡让我变成一条热气腾腾 的白鳝,终于,我见到我的本色。它粉白,娇嫩;它柔弱,不堪一击。我吓傻了。 肮脏令我恐惧,洁净同样令我恐惧;黢黑的我令我恐惧,粉白的我同样令我恐惧。 他们出现在同一个镜子里的同一个位置,之间,不过隔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便 可以让故乡的人们脱胎换骨,让他们不再肮脏,不再腥臭,不再龌龊,不再干渴, 让他们变得湿淋淋的,水唧唧的,白胖胖的,香喷喷的,让他们粗砺的肌肤变得 如同缎子般光滑,让他们的血管里不再流动着黏稠的血液,让风沙不在,让太阳 温顺,让日子挺直,让欲望回归。悲凉排山倒海,我发誓永不再回到故乡。我说, 感谢神。   那晚我洗了两次澡,每一次,用香皂将身体涂抹三遍。第二次因了我的梦, 因了我从梦里的惊醒。那是我离开故乡以后第一次梦见故乡,我梦见自己像沙人 一般被风刮散,飘得到处都是。我再一次走进浴房,我看到浴房的地砖上铺了一 层薄薄的黄沙,没有风,黄沙兀自旋转,飘移,悬浮,离开地面……我不知道它 们来自我的身体,还是来自我可怕的梦。   第二天我见到河流,第三天我见到湖泊,第四天我见到大江,第五天我见到 晨雾,第六天,我见到暴雨和淼。我和她在饭堂擦肩而过,她“噗”一声笑,一 颗美丽的粉刺瞬间从下巴蹦上额头。那一刻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认为她不 论走到哪里,都伴随了一团模糊的飘忽不定的水汽。   我们的爱情之航并非一帆风顺,因为淼一直在我和焱之间飘摇不定。焱人如 其名,热情似火。他读海洋工程系,瞳孔如海水般深蓝,又翻起浪花朵朵,令所 有女孩痴迷。他说一郯一江,一焱一淼,他们是世界上最为完美的组合。他的话 让我无言以对,我想除了家庭条件身材相貌行为举止等等,他连名字都远在我之 上。他与淼常在校后小树林里约会,他的眼睛刮起湿润的海风,一把吉它弹得柔 情似水。   我约焱去浴房决斗,我揣了夜市上淘来的刀子。刀子问号形状,我想它能够 轻易削下焱的脑袋。焱看看我的刀子,笑了,返身,关门,闩门,转身,站定, 下蹲,拍拍胸膛。我冲上去,他一拳将我勾倒。我爬起来,他再一拳将我勾倒。 他像职业拳手那样挪移着灵活的步伐,他的拳头既准且狠,让我一次都躲不过去。 终于我浑身是血,爬不起来,心中盈满悔恨和绝望。焱将我扒光,拖我到篷头下 面,打开冷水,一遍遍把我冲洗。是冬天,水像锋利的冰刀,一下下刮着我的骨 头,我哆嗦着,抽搐着,抱紧脑袋,生不如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水所带来的 痛苦,这痛苦与干渴相比,不差分毫。我大病一场,然后在病好以后,奇迹般地 占有并且拥有了淼。那时我和淼同读大四,那时她和焱仍然打得火热。然她在某 一个春夜里毫无保留地向我打开,我想起一个美好的词:高山流水。   是的。我听得到她血管里奔腾着的欢畅的血水。我听得到她细胞里澎湃着的 最小的水系。我听得到她美妙的私处荡漾起令人亢奋的水声。她的确是水做的, 水当当水灵灵水汪汪水盈盈水潺潺,她在我的身体上流动,遇到凸凹不平的地方, 便会轻轻一弹,灵巧一闪——她形状难定,起伏难平。她像一口水井或者一眼喷 泉,水将她轻轻托起,然后将她彻底溶解,她变成水的本身,柔弱的滢渟的水, 清波一泓之水,涓涓细流之水,明澈潋滟之水,浩瀚无边之水。我轻点她的乳头, 她的乳房就会泛起水晕;我轻吻她的肚脐,她的小腹便会荡起涟漪。她是水。她 无愧淼这个名字。   我再一次想起那个令我难堪的夜晚,女人取走我的童贞,我们却同样痛苦哀 伤。   淼选择了我,理由非常简单:我有洁癖。她知道我每天至少洗两次澡,她知 道我总是将内裤和袜子分开来洗,她说我指甲干净、头发顺滑、眼神清澈、口气 清新,她说我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一阵阵玫瑰花的香味。她说我像女人,她说像女 人的干干净净的男人做事多有条理,遇事多不慌张,多绅士,多顾家。她说焱虽 帅,可是他邋遢。所以她选择了我,细节决定命运。   我愧对焱。我输掉决斗,可是我得到淼——我混浊,我并不清澈。我去宿舍 找焱喝酒,他正在闷头看一部片子。他面色赤红,大汗淋漓,两只手交叠胸前, 却不停地抖,不停地抖。那是一部有关西部的纪录片,我见到屏幕上依次闪过大 漠,孤烟,落日,枯树,苍鹰,蜥蜴,骆驼,白骨,干涸的河道,风干的腹蛇, 滚动的石头,晒成薄片的青蛙,转经筒和喇嘛庙,失去四肢的朝拜者和古老的清 真寺。我说去喝点吧!焱不说话。我说,去喝点怎么样?焱扭头看我,说,太可 怕了……真那么荒凉?我笑。我逃避我的记忆,我不想跟他解释。相比我的故乡, 他所看到的,便是天堂。   我们将一只烧鸡啃得干净,每人灌下一瓶白酒。我们刻意回避有关淼的话题, 但我们躲不过去。他说知道淼为什么会选你吗?因为她有洁癖。她每天至少洗两 次澡刷三遍牙洗五次脸,她的内衣裤每天两换……要命的是,当我吃了大蒜,她 便拒绝与我接吻。我说你该刷刷牙啊。他说我刷了,每次都刷。我说你该多刷几 遍。他说我刷了很多遍,她仍然不肯……她摇着头,躲闪着,说,你吃了大蒜。 他打一个响指,跟老板再要两瓶白酒,说,当然分手不仅仅因为大蒜,还有别的 事情。我问他什么事情,他笑笑,说,很实际的事情……干了吧!   后来我知道他说的“很实际的事情”是指就业和去留。我和淼赖在这个城市, 他却去了远方,沓无音讯。几年后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在“楼外天大酒店” 等我,让我速去喝酒。见到他我大吃一惊,他满脸灰色胡须,白头发很多;他的 额头黝黑发亮,嗓门又粗又高;他的骨节似乎正在变大,眼窝似乎正在变深。他 将我摁上椅子,用一把可以端起来演奏的奇形怪状的乐器为我弹了一曲类似水滴 落上铜鼓声音的曲子。他问我知道这叫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该见过的。 我说我没见过。他说可是你的故乡应该有这种乐器的。我说没有,我从没有见过, 更没有听过。他有些失望,情绪突然变得低落。他告诉我这叫热瓦普,能够弹出 穿透灵魂的声音。   还弹你的吉它吗?   吉它?那破玩艺儿除了水声,我听不到别的……   几年来他一直独自在大漠里奔袭。他说他喜欢那种感觉,天地一人,浑然无 边。他说大漠里的太阳会变幻成很多颜色:橘红,黛蓝,酱紫,土黄,草绿,苍 白……甚至焦黑;他说大漠里的海市蜃楼美轮美奂,震撼得想让人死去。他说好 几次他险些死去,然而每一次他都被及时救活。救活他的也许是一位老者,也许 是一位少年,一位姑娘,一位农妇,甚至,一位骆驼,一位响尾蛇,一位蜥蜴, 一位钻进他鼻孔里的沙子。世界火热并且苍亮,博大并且深邃,周围弥漫着一望 无际的沙子,沙子,沙子……   可是你说过,可怕的大漠……   是的,可怕的大漠,充满神奇的诱惑……   他所描述的仍然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远比他的描述恶劣百倍。一年里大 概有十一个月,故乡掩埋在风沙之中。经常,我和父亲醒来,世界就黑了,门窗 就推不开了。我们变成生活在地底下的鼹鼠,从屋顶打洞而出,然后用整整一天 的时间从沙土中抠出我们的祖屋。我常常有挖掘坟墓的感觉——我的坟墓,我和 父亲的坟墓,父辈的坟墓,故乡的坟墓。我们将坟墓掘好,住进去,然后耐心等 待着再次席卷而来的风沙将自己埋葬。那天我再一次想起父亲——父亲缩在屋角, 盯住失去一角的灶台,说,感谢神——可是我几乎忘记他的模样。   焱终于决定在这个城市定居,过水草丰盈的日子。他说大漠里充满记忆,但 是那里没有温暖。那把叫做热瓦普的琴将成为他和大漠的唯一联系,当他将它奏 响,大漠深处的响尾蛇就会为他跳起华丽并且多情的舞蹈。我笑。我知道他害怕 了,逃离了。从现在开始,他的死去戛然而止,可是在这之前,他每天都在死去。 身处大漠的人必然每天都在死去,延远,亢长,就像我的母亲,就像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在沙丘之上。他的屁股被烙成香崩崩的馕,他的眼泪转瞬即干。 我的奶奶用一片随手拣到的瓦砾砸断脐带,然后将父亲埋进沙土。耗子一般的父 亲挣扎嚎哭,粉红色柔软的牙床痛苦地将砂粒打磨成白色的粉尘。三十年以后这 样的情景再一次重演,只不过奶奶变成母亲,父亲变成了我。埋进沙土的婴儿将 变得如骆驼或者骆驼刺一样耐干耐渴,这一仪式甚至比生下来还为重要。   我经过这样的仪式,可是我一点都不耐渴。我喝光家里所有的水,喝光附近 所有的水,仍然干渴难忍。经常,半夜醒来,我会发现我的嘴唇黏到一起,气管 黏到一起,肺页黏到一起,肠子黏到一起,然后我坚信我的肺里屯满滚烫的沙子, 气管里屯满滚烫的沙子,肠子里屯满滚烫的沙子,嘴巴则变成一只早已死去的木 乃伊一般的蜥蜴。再然后,我的五官、内脏、肌肉和骨骼彼此混淆,不再清晰。 我想爬起来,可是我的后背沥青一般黏上帆布,我用肘去撑,我的肘也黏了上去; 我用膝盖去顶,我的膝盖也黏了上去。然后我发现我的眼睛滚至胸前,我的耳朵 滑落膝盖,我的肠胃挂落脚踝,我的引以为豪的粗大阴茎变成一摊黑乎乎的黏稠 的鼻涕——我变得滑稽并且恐怖,如同正在悄然融化的巧克力。这些情景,有些 是梦境,有些是现实,有些是现实里的梦境,有些是梦境里的现实,有些是梦境 里的梦境,有些是现实里的现实,总之我被融化和风干无数次,可是最后,我还 是完整顽强地逃了出来。   我逃出来,我仍然渴。就算喝足水,仍然渴。就算要撑死,仍然渴。看到水 我就想喝:白开水,纯净水,矿泉水,苏打水,蒸馏水,加氧水,磁化水,钠虑 水,太空水……热茶,咖啡,可乐,雪碧,果汁,啤酒,葡萄酒,清酒,米酒, 白酒……自来水,酱油,米醋,白醋,生理盐水,雨水,富尔马林液……洗菜水, 刷锅水,洗澡水,洗脚水……甚至,阴沟里的水,马桶里的水。可是这不能代表 我对水的吝啬或者节俭,恰恰相反,对于水,我比谁都浪费。这当然不包括我每 天至少洗两次澡,不包括我经常将只喝掉一半甚至一口的瓶装水扔掉,不包括我 用一澡盆的水熬出一小碗的汤……我对水的浪费,令人发指。   我喜欢听着水声入梦,这个发现纯属偶然。梦里的故乡尽管真实,却常常令 我毛骨悚然,于是希望梦里无比真实的故乡多出一条同样无比真实的小河或者落 下一场同样无比真实的小雨。最开始我不过将厨房里的一个龙头打开一点点,让 水滴“叭嗒叭嗒”往下落,我躺倒在床,竟然睡得安稳。后来我将龙头开得更大, 水滴变成水流,有了“哗哗”的声音,那声音让我睡得更香。现在,我和淼必须 将家里所有龙头一起拧至最大,才能在瀑布般美妙的轰鸣声中入梦。我发现我对 水声的依赖就像对某些降血压类药物的依赖,用量越来越大,再也不能够离开。 我在水声里做过各种各样的梦,然而,梦里故乡,仍然无水。偶尔水声会进入故 乡,却无一例外是我和父亲在比赛撒尿。我们面对一轮苍黄的太阳,打量着彼此 的阴茎,试图将暗褐色的尿柱射得又高又远。每一次我都是失败者,每一次,当 我试图提上裤子,都会看到远方走来一位模糊不清的女人。女人驼着背,垂着手, 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头顶上,一团橘红色的火焰。我从梦里惊醒,屋子里水光 闪闪,水声阵阵。身边的淼,水般娇美柔滑。   我迷恋水,憎恨水,崇拜水,信仰水,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来自水乡的 溟濛湿润的淼同样对水极度痴迷。她会鱼一样整晚泡在浴缸,撩起水花,激起波 浪,与水尽情嬉闹;她会整晚站在灶前盯一锅沸腾的水出神,直到那锅水彻底蒸 发;她会将衣物洗了又洗濯了又濯,她会一边往水里加着洗衣粉一边念叨“沧浪 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我足”;她会久坐池塘边上,望水纹, 赏水波,观水势,察水情,顾盼一篷一篷的香蒲,凝视尚未盛开的荷花,仰目突 然蹿起的野鸭,俯瞰自由欢快的小鱼。她会在夜里突然坐起,说:上善若水!有 时则变成:智者乐水!有时又变成:逝者如斯夫!然后一头栽倒,再一次甜甜美 美地睡过去。我往她的小腹上吹一口气,我看到水波轻荡,水圈轻散。我笑了。 她是妖。水妖。水修炼成的妖。管水的妖。她离不开水。她是水。   我像一棵移栽的大树般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除了对水的极度依赖,我与别 人再无两样。我的肤色比他们还白皙肤质比他们还细嫩,我用的是去油洗面奶而 不是保湿洗面奶,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从来不曾混浊和黏稠,当我看到极度干渴 荒凉的戈壁或者大漠,我的脸上绝不会闪现任何表情。我从未有过回到故乡的念 头,我既不想旧地重游,更惧怕衣锦还乡。可是有时候,当我从梦里醒来,当我 站到窗前,当我听着轰隆隆的水声,盯着灯火阑珊的城市,我就会开始胡思乱想, 睡意全无。城市很大,很大的城市周围有着很杂乱的市郊,市郊的那边有着别的 城市的市郊,别的城市的市郊包围着别的更大的城市。城市,市郊,市郊,城市, 市郊,乡下,土路,公路,铁路,河流,盆地,丘陵,山脉,大江,湖泊,市郊, 城市,市郊,城市,市郊,乡下,铁路,公路,土路,河流,平原,山脉,峡谷, 湖泊,丘陵,峡谷,沼泽,森林,山脉,平原,草原,荒漠,戈壁……不停地延 伸,不停地延伸,所有人终能看到我的故乡,终能触摸到我的故乡。故乡与城市 各自守着一张纸的两端,看似永远不会相遇,然,轻轻对折,它们便可以重合。   可是它们永远不可能重合。故乡是白的,城市便是黑的。故乡是黑的,城市 便是白的;故乡是乱坟岗,城市便是育婴室。故乡是育婴室,城市便是乱坟岗; 故乡是具体的,城市便是抽象的。故乡是抽象的,城市便是具体的;故乡是存在 的,城市便是虚幻的。故乡是虚幻的,故市便是存在的……故乡是城市的底片, 或者城市是故乡的底片,它们有着同样的模样,甚至有着同样的本质,却又无一 相同。它们的不同是因了水,水选择一个去处,舍弃一个去处,选择之处便窈窕 繁华、生机勃勃,舍弃之处便憔悴荒凉、奄奄一息——因了水,它们互为相补。   ——水有腿脚,有生命,有思想,有情感。水是歌者,行者,善者,智者。 水是无所不能的上帝,有求必应的神灵。   上善若水。   我不想回忆故乡。可是我想起父亲。尽管我不想想起父亲,尽管我憎恨父亲, 可是我还是想起了他。我想父亲应该已经很老,我想他或许已经死去或者正在通 往死去的途中。我想在他死去以前或许应该看一看他,看看他的模样,记住他的 模样,然后迅速将他忘掉。我想或许应该让他喝饱水,或许应该让他洗一个澡, 再送他回去。送他回去之前,或许应该为他找一个姑娘,一个比母亲和驼背女人 年轻百倍漂亮百倍的姑娘,一个水嫩嫩水灵灵水当当水盈盈水淋淋水潺潺的南方 姑娘。洗得干干净净的父亲与洗得干干净净的姑娘缠绵交合,我将为姑娘支付一 笔足以令她开心的小费。我希望父亲的阴茎仍然能够疲惫热烈地勃起,我希望美 丽善良的姑娘能够大度地为父亲湿润一次丰沛一次。父亲肮脏并且丑陋,可是父 亲从未踏进城市——我相信洗过水澡以后的父亲将会像刚刚从蚕蛹里剪出来的春 蚕一样纯真洁净。   我对淼说我想看看父亲,淼放下电话,睁大眼睛。你有父亲?我说当然,谁 都有父亲。淼说可是你从未说过。我说我说过,你没留意。淼说你没说。我说我 说过,你没留意,或者假装没留意。我打开屋子里的所有龙头,我和淼,仿佛睡 在一个巨大的瀑布旁边。   是焱打来的电话,说他正在奔赴大漠的途中。他说城市让他温暖,但城市没 有记忆。我对淼说你该感谢你的选择,如果嫁给焱,现在,你将身处烈日之下、 风沙之中。淼拥紧我,说,你父亲真要来吗?我说你坐在滚烫的沙丘之上,你能 够清晰地看到生命如蚕丝般一点一点从你的身体里抽走。淼轻吻我的耳台,说, 他不来行吗?我说太阳终于烤干你最后一滴水,你变得很轻很薄,如同一张瓜皮, 一阵风就能把你吹上天。淼放开我,转过身去,一会儿又伸手过来,轻抚我的胸 膛。让他来吧!她说,记得先在外面,洗一个澡。   我将电话打到距离故乡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我说出父亲的名字,希望他们 能够帮我。三天后我再一次将电话打过去,父亲已经候在那里。我听到呼呼的风 声,我不知道那是真正的风声还是父亲的喘息。风声或者喘息中拥挤着父亲难懂 的方言,我只听懂两个字:我去。   父亲极其配合我的想念,因为父亲时日不多;我在车厢里见到父亲,因为他 已经不能将自己挪离座位;我给父亲买了十瓶矿泉水,因为可怜的父亲正在干涸; 我只允许父亲喝掉三瓶,因为他无休无止的咳嗽几乎将自己憋死;我将父亲抱上 出租车,因为歇息过的父亲仍然没有力气站立;我将父亲送进医院,因为我和父 亲都感觉他似乎大限将至;父亲需要马上手术,因为医生说他也许还有希望;我 让父亲住进最昂贵的单人病房,因为他所散发出来的滚滚臭气足以让那些刚刚苏 醒过来的病人再一次死过去。   我对淼说我接来了父亲。淼说我知道。我问你怎么知道?淼说我从你身上闻 到一股恶臭。我说父亲很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所以,我想给父亲洗一个澡。淼 说洗吧!挑最好的洗浴城。我说可是我想在家里给父亲洗一个澡。淼说你们可以 去开个单间。我说可是我就想在家里给他洗一个澡。淼说那我就再买一个浴缸, 说不定还会再买一套房子。我说可是他是我父亲。淼说可是我有洁癖。我说那你 把我也换掉算了,我就是他用那根又脏又臭的鸡巴操出来的。淼就盯住我,上上 下下打量。焱死了。她突然从浴缸里站起来,甩着湿淋淋的手,说,死在大漠边 缘……他甚至没能走进真正的大漠……也许他刚刚离开真正的大漠……谁知道?   怎么死的?   眼镜蛇咬死的,毒蝎蜇死的,中午热死的,晚上冻死的。她用浴巾擦着身体, 表情淡然,太阳晒死的,砂子烫死的,渴死的,饿死的,吓死的,闷死的……谁 知道?   她赤身裸体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画唇,每一笔下去,我都听到潺潺的水声。她 打开衣橱挑选衣服,她如仙女般圣洁高贵。她为两个绅包左右为难,她向我请教 到底这个红色的心形的漂亮还是那个草绿色的水滴形的漂亮。她往绅包里塞了厚 厚一沓钱,然后夹一把橘红色的太阳伞,扭着水蛇般性感魅惑的腰肢下楼。她告 诉我,三天之内,她不会回来。对了!她站在楼下冲我喊,听说焱身边躺着一具 早已风干的女尸,女尸驼背,骨节很粗,眼窝很大。你是作家,看能不能编出点 什么来?   我打开家里所有的龙头。我在轰鸣的水声里躺下。后来我站起来,走进浴室, 喝一口浴缸里的水。它微甜,微涩。它温暖,清澈。它纯净。它是淼,纯净到没 有一粒尘埃。   我背父亲回来,我要为他洗澡。我买了最好的沐浴露和洗发液,我将浴缸冲 洗三遍。我笑着对父亲说,洗澡。父亲笑着对我说,行。我笑着说,是水澡。父 亲笑着说,好。在我刷洗浴缸的时候,他一直躺在地砖上,全身的每一个关节全 都弯曲如勾。我给浴缸注满温水,给父亲脱光衣服,然后将他轻轻抱起。怀里的 父亲就像一段黑黢黢的蛇蜕,飘飘忽忽,轻若无物。我将父亲放进浴缸,父亲拼 命挣扎,眼睛里惊惧闪现。我说别怕,别怕,就当水是砂子。我轻抚父亲的肩膀, 试图让他变得放松。黑色的父亲和白色的浴缸构成一张曝光过度的黑白照片,主 题突出,对比鲜明。浴缸里父亲的身体仍然蜷缩,关节仍然弯曲,这让他显得很 小很卑琐,这让浴缸显得很大很端庄。我深提一口气,开始为问号般的父亲擦拭 身体。我相信父亲也会像当初的我一样,经历几番努力,终会露出苍白或者暗红 的本色。然,没有。澡巾搓过去,父亲是黑的;澡巾搓回来,父亲仍是黑的。我 从父亲身上掠走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毛发、烟灰、饭粒、皮 屑、酒糟、痂疥、疮壳、鸟的绒毛、虫蚁的尸体……父亲在我的手底下呻吟,我 不知道他是舒坦,还是痛苦。我放走一缸水,换上一缸水,父亲的身体,仍然黢 黑。   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锁骨,他的锁骨如同两根插在胸膛上的死去的虬枝;我 的两手落上父亲的胸膛,他的胸膛如同两块焊接在小腹上的菱形的焦炭;我的两 手落上父亲的小腹,他的小腹如同两腿支撑起来的粗糙的瓦罐;我的两手落上父 亲的两腿,他的两腿如同插在脚踝上的烧焦的木头线杆;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两 脚,他的两脚扁平,狭长,奇迹般地爬满早已死去的密密麻麻的肚脐般的牡蛎; 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肚脐,他的肚脐向外凸起,如同一个孤孤零零的睾丸;我的 两手落上父亲的睾丸,他的睾丸干瘪,松懈,似乎只剩下缩在阴茎根部的黑色皮 囊并与同样黑色的阴茎浑为一体;我的两手落上父亲的阴茎,他的阴茎短小,疲 软,污秽,龌龊,我却因它而生。我想将它洗得干净,我必须将它洗得干净。我 想让它变得骄傲一些,我必须让它变得骄傲一些。我知道它无论如何肮脏,我终 会将它洗干净;我坚信它无论如何老迈,终会在一位水润的姑娘面前勃起。我加 上沐浴露,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我打上香皂,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 我用澡巾使劲搓洗,它仍然是黑色的,疲软的。甚至,它越来越黑,越来越小, 萎缩着,几近缩进父亲的盆腔。我慌了,方寸大乱。我不相信干渴会让父亲变成 雌性,就像我不相信干渴会让雌性变得干燥。我唤候在楼下的姑娘上来,我塞给 她一沓钱,我求她帮帮父亲。没有用。姑娘使尽浑身解数,父亲的阴茎仍然没有 丝毫生命的迹象。它龟缩,疲软,它早父亲死去。我盯住父亲,父亲两眼紧闭, 牙关紧咬,喉咙间发出风声阵阵,鼻孔里喷出黄沙漫天。黄沙散去,父亲紧闭的 眼睛里流出两滴混浊的眼泪。我放走一缸水,换上一缸水,父亲的身体,仍然黢 黑。   我陷入到深深的恐惧之中。我突然怀疑父亲永远不会变得干净。灰垢早已长 成父亲的肌肉,长成父亲的骨胳,长成父亲的内脏、毛发、血管、神经、血液…… 灰垢成为父亲,父亲是灰垢构成的独特生命。在我的搓洗之下,父亲的胸膛开始 凹陷,胳膊和腿越来越细,五官混淆散离,阴茎愈来愈短,晃晃摇摇,几近脱落。 妈的我不相信。妈的我绝不相信!可是在应该出现皮肤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 在应该出现肌肉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灰垢!在应该出现内脏的地方,我看到的是 灰垢!在应该出现骨头的地方,我看到的还是灰垢!灰垢,灰垢,灰垢,浴缸里 的父亲,正像泥人一样散开。他散得到处都是,轮廓不再清晰,表情变得怪异; 他不再黢黑,浴缸不再雪白,他和浴缸构成的黑白照片多出密密麻麻的噪点并有 了褐黄色的调子。照片霎时变得古老,父亲挣扎着,说,感谢神。   我停下,抱父亲出去,父亲只剩下柔软的骨架。我将父亲抱到床上,然后返 回浴室。我从浴缸里刮起父亲刚刚失去的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粉、 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酒糟、痂疥、疮壳、鸟的绒毛、虫蚁的尸体……我将 它们小心翼翼地捧起,然后像抹墙一样重新糊上父亲的身体。父亲越来越大,越 来越魁梧,越来越强壮。突然父亲坐起,翻着灰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嘴唇,惊恐地 说,水!我这才想起来,我没有关上浴室的龙头。那夜我没有打开家里任何一个 龙头,我怕水声让父亲恐惧,更怕水声将父亲泡散或者融化。我想我会陪着父亲 一起痛苦一起失眠,可是,我竟睡了一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我想起昨夜,想起父亲。如果那是幻觉,我认为它终会发生;如果那是现实, 我认为父亲已经幻为鬼神。我推开门,父亲早已不在。雪白的床单上,只剩下一 副弯成问号形状的骨架的清晰轮廓。   我去街上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湖边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去郊区寻找父 亲,他不在;我去医院寻找父亲,他不在。我回来,我见到小区花园围满了人。 我冲过去,我再一次见到父亲。   父亲悄悄死去,死在我家门口。那里离家咫尺之遥,那里散落着七个空空的 矿泉水瓶。花园草木葳蕤,唯他躺下的地方,一隙荒凉之地。它挤在一片碧绿的 草坪一丛美丽的三色堇之间,由深褐色的石粒与浅黄色的沙子构成。父亲蜷缩那 里,打不开抻不直的身体,正好互应了那隙沙石之地的形状。   黑色的赤裸的父亲,再一次变得干燥。他五官清晰,皱纹深刻,身体散发出 黑陶或者黑釉的光辉。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离开故乡,他死去,然后,一群人围住 他的尸体指指点点。我想送他回去,可是不可能。他将注定进入这个城市的火化 炉,在烈焰里与我告别,与故乡告别。可是我坚信他由黄土砂子草籽树末石碴花 粉毛发烟灰饭粒皮屑鸟绒蚊虫等等构成的坯胎般的躯体将会越烧越坚硬,父亲终 会永恒成一尊矮小并且滑稽的陶俑。   下雨了。雨水落上父亲的身体,一滴,两滴,三滴,无数滴……父亲再一次 变得黏稠,变得松散。我向围观者求助,我说请别让他变回一摊失去形状的灰泥, 请为他打一把伞。我看到第一把伞友好地在父亲头顶打开,然后是第二把,第三 把,第无数把……伞们五颜六色,紧紧簇拥,父亲的身体开出美丽的花朵。可是 没有淼的伞。没有。她的伞奔向远方,橘红色,像雨中燃烧的火焰,像火焰卷起 的风暴。我抬头,六楼阳台上,一位一丝不挂的年轻人正在大雨里尽情舞蹈……   晚上从新闻里得知,故乡终于落下一场雨。我算了一下,这些年我在睡梦里 浪费的水,正好等于故乡的总降雨。为这场雨,故乡的人们盼了整整三十五年。 今年我三十五岁,父亲和母亲在一场雨后将我孕育,我很欣慰,我很忧伤。   第二章:大水   水悬挂空中,时奔腾,时静止。奔腾时它是一头大到无边的怪兽,翻滚,咆 哮,疯狂撕咬着摇摇欲坠的大坝;静止时它是一块大到无边的黄玉,温润,柔软, 仔细看,仿佛可以进入它无尽的深处。鱼跃出,飞向大坝,阳光里闪现一线银亮 的肚腹。它滑至父亲近前,虔诚地亲吻了父亲湿漉漉的胸膛。父亲轻弹鱼鳃,鱼 瞬间温顺老实,父亲提鱼回家,轻松得像在炕间拾起他的布鞋。父亲长着红色的 眼睛、鱼鳞状的皮肤和剪刀似的两腿,父亲就像一条金红的鲤鱼。   父亲说他是鲤鱼精。他是鲤鱼精,我奶奶也是鲤鱼精——我们是鲤精世家。   我奶奶身世蹊跷。   我爷爷寻到这片富庶之地。他夸父般一路奔袭,来到这里。土坝“G”形环 绕,之间,一片芦苇丛生紫气氤氲的沼泽。爷爷不想安营扎寨,他爬上大坝休息, 就见到我奶奶。奶奶周身赤红,仰着美丽的脑袋,抻着细长的脖子,劈波斩浪, 泅水而来。奶奶似乎游了很久,爷爷说那时的奶奶甚至有了脱水的迹象。爷爷用 一根竹竿将一丝不挂的奶奶打捞上坝,奶奶仰躺在苍白的阳光里,健康动人的私 处闪烁出金灿灿红彤彤的神秘光彩。爷爷说奶奶就像一尾美丽硕大的红鲤,身体 深处散发出一波又一波红鲤的迷人气息。奶奶躺了很久,慢慢爬起来,眯着眼, 盯紧爷爷,说,想不想要个女人?声音如同微风,拂痒爷爷耳台。夜里狂风大作, 大雨滂沱,爷爷奶奶在沼泽地里尽情交欢,压死无数蝌蚪和泥鳅。长腿毛蟹们躲 在不远处,好奇并且悚异地瞅着这对快活的男女,又将各自的窝,打得又窄又深。   没有用。奶奶总会将它们轻易抠出,煮了吃,炸了吃,酿成又香又甜的蟹酱。 奶奶的胳膊既软且细,手指尖长,指甲呈现一种美妙的淡红。她指挥爷爷在沼泽 地里填石块,填砂子,填酥岩,填红土,填黄土,填黑土,打夯,砌地基,起院 墙,垒土炕,上房梁,盖起看似一碰就倒实则坚不可摧的土屋。他们将土屋周围 的湿地改造成旱田,种上苞米,种上高梁,种上大豆和花生,地瓜和南瓜。赤身 裸体的奶奶轻倚柴门,为爷爷熬出一锅又一锅乳白色的鲫鱼汤。她的身子粉嫩耀 眼,她的笑容灿烂勾人,爷爷说看到她,两睛就直了,两腿就软了。爷爷说跟她 睡一次觉,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剁去四肢再砍掉脑袋,也值。   奶奶永远不会晒黑。阳光里劳作一天,回来,只需一个晚上,皮肤就会再一 次光滑白嫩,几近透明。奶奶喜欢将她的身体暴露在阳光和水汽里——赤裸的她 让鱼儿忘记游动,让鸟儿忘记飞翔,让南瓜花开得更旺,让芝麻籽又大又香—— 最近的村子远在七十里以外,沼泽是爷爷奶奶的私家天堂。干得热了,爷爷站上 田梗,脱光衣服,喉咙里喊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调子。他的嗓子如同粗砺的砂纸, 却能将所有粗砺打磨出绸缎般光滑细腻的质地。调子绕“G”字形大坝旋转,一 点一点爬上天空,竟有了玉米般黄橙橙的颜色和鸟儿般软绵绵的羽毛,声音低空 盘旋,一圈又一圈,又掉落下来,如同砂粒,砸得玉米棵子哗铃铃响。爷爷的后 背滚起豆粒大小的汗珠,凸起的方形或者菱形的肌肉让身边的奶奶心动气颤。爷 爷唱着歌,镢头上下纷飞,玉米棵子齐刷刷倒下一片。粗大英俊的阳具在爷爷胯 间有节奏地摇摆跳跃,无比忠实地跟随了调子的节奏。突然歌声停止,爷爷扔下 镢头,转身,一把将火辣辣的奶奶掰倒,奶奶便呻吟起来,声音就像鹞子,一下 子蹿上天空,飘得又高又远,再也不见踪影。奶奶的身子湿润腻滑,奶奶的身子 深处湿润腻滑,很多时,爷爷会固执地认为在他身下扭动的其实是一条美丽修长 的滴落着泫泫水珠的长成女人形状的红鲤。爷爷从奶奶身上起来,并不急拾起镢 头,他擦一把汗,去旁边的水洼里提起早就放好的蟹笼,那里面,必挤满呆头呆 脑的长腿毛蟹。爷爷的蟹笼从来不放诱饵,他说蟹们会挤过来看热闹呢!爷爷的 笑声宛若洪钟,当当当响成一片,蟹们惊惧地挤成一团,毛腿掩住眼睛。——爷 爷的话应该是有道理的,这样一片荒蛮之地,也许除了爷爷奶奶,蟹们从未见过 人类,更从未见过属于人类的一男一女躺在刚刚收过的弥散着发酵后的酱香的松 软的或者板结的黏土地上云雨。爷爷奶奶就像猿人一样在沼泽地里劳作和交欢, 粗犷豪迈,极富质感。他们男耕女织,男欢女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天又 一天,一年又一年。   大水环绕土屋,土屋岿然不动。每年他们都会迎来一轮又一轮撼天动地的大 水,对此爷爷早已习惯,然那个夏天的大水,还是让年轻的爷爷魂飞魄散。大水 不分昼夜撞击着堤坝,势如夯击,声似雷鸣,大坝摇摇晃晃,如同一堵随时可以 被连根拔起的坯墙。爷爷爬上大坝,眺望远方,只见天地黄浊,除水外再无他物。 大水很快漫上大坝上又很快漫上爷爷的脚踝,惊慌失措的爷爷喊一声“我的花— —啊”,滚下大坝,连滚带爬,呼天嚎地,逃向土屋。大水穷追不舍,三个方向 锵锵锵杀来,瀑布般扑向毫无招架之功的沼泽。爷爷一天前就想背奶奶逃走,可 是奶奶坚持说她是鲤鱼精,不但能够自保,还能够救人。这种自信得近乎弱智的 话对爷爷毫无用处,最终将爷爷留下的,是奶奶高高凸起的腹部。扑进柴门的爷 爷闻到一股浓烈的甜腥气息,气息如一坨柔软的绵絮将他包围,爷爷怀疑奶奶是 否像母猪那样生出一窝小崽。爷爷跌进屋子,见到我久违的父亲,父亲皱皱巴巴, 身体蜷缩,嗓子里挤出海豚般高亢明亮的音质。赤裸的奶奶用一把巨大的沾满鱼 鳞的杀鱼刀斩断脐带,然后扫一眼爷爷和涌进土屋的大水,冷静地说,往坝上跑。 第一波大水淹过爷爷胸口,爷爷一个趔趄,爬上炕,第二波大水随后就到,再一 次淹过爷爷胸口。爷爷拖着奶奶,奶奶举着父亲,三个人挤过狭窄的窗口,沼泽 地里,早已一片汪洋。他们在碗状的沼泽地里起起伏伏,旋转翻滚,整整一夜。 天亮时他们终于爬上大坝,大水恰好退至坝口以下,大水尽头,一轮朝阳喷薄而 出。其时,一尾红鲤蹦上大坝,它是那般健硕那般艳美,鳞片铜钱大,鲤须小指 粗,体长三尺有余。细看它的眼睛,红中有黑,黑中泛红,竟与怀里的父亲很有 几分相似。红鲤蹦到奶奶脚下,厚厚的柔软的嘴巴亲吻了奶奶的脚趾,又仰起头, 吐出一个又大又圆的绚烂气泡。红鲤蹦蹦跳跳,摇头摆尾,重新跃至水中,稍后, 但见大水里泛起一片橙红,转瞬之间,又跃起无数条红色健硕的身影,方圆足足 五亩有余。那是无数条红鲤前来朝拜我的奶奶和我的父亲,它们随鲤王冒死前往, 只为一睹刚刚来到世间的父亲。做为父亲也是鲤鱼精的有力证据,此事被奶奶在 以后的日子里无数次提及和演绎,然每一次,细节皆有不同。是时,小小的父亲 从鼻孔里射出一线有力的浊水,粉红色嘴巴骄傲并且伤心地咧开。即使嚎哭,父 亲的声音也水淋淋的,非常好听。后来他唱青衣,唱花旦,唱刀马旦,袖着云手, 翘着兰花指,捏着水淋淋的嗓子,模样很有几分娇媚。他喜欢唱给母亲以外的女 人听,尽管我猜母亲也是因了他华丽明亮的嗓子才随他来到这片富庶并且寂寞的 沼泽。   大水用时整整半月才从沼泽里彻底退去,半个月以来,爷爷、奶奶和父亲就 住在大坝上。举目四望,大坝就像一截飘浮在水面上的蜷曲的线头,奶奶乐观地 说它肯定是天庭里的仙女绣花时顺手扔将下来。每天爷爷都会潜回沼泽,为奶奶 弄回鱼虾蟹鳖,弄回青玉米青黄豆,弄回黄瓜南瓜,甚至,他神奇地在大坝上生 起一堆火。他的殷勤能干让奶奶乳汁丰沛,乳汁丰沛的奶奶让父亲生长迅速,仅 仅半月,父亲的体重,便增加足足一倍。   土屋坚强地挺立,毫发未损。只是大水为我们带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草籽, 草籽们扎进土坯墙的缝隙,发出芽,长出叶,开出花朵,结出籽粒,籽粒再发芽, 再长叶,再开出花朵,年年如此。这让多年以后闯进沼泽的鲲大加赞赏,他说这 简直就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奶奶说他这句话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勾引我的母 亲,我不相信。我始终认为美的东西应该并且必须对男人具有诱惑,而这美的东 西,除了女人,还可以包括太多,比如正午的太阳,比如黄昏的霞光,比如芦苇 丛生的沼泽,比如姹紫嫣红的土房。可惜爷爷没有听到鲲的这句话,那时候,爷 爷已经死去多年。   爷爷从来不用“捕”鱼,他只需爬上坝顶,弯腰,将鱼拾起便可。他对鱼兴 趣不是太大,哪天他或奶奶想吃了,才去大坝拣上一条,可是突然之间,他竟迷 上拣鱼卖鱼。天尚未亮透,他便爬上大坝,沿大坝走一个来回,拣上十几条鱼。 多是鲢鱼、青鱼、黑鱼或者草鱼,偶尔也会碰到鳗鱼、鳙鱼和鼋鱼。这当然不是 全部,爷爷每天都能够碰上几条甚至十几条青鲤或者红鲤,碰上了,帮它们重新 下水,绝不能动它们的心思。直到现在我也不吃鲤鱼——鲤鱼是我们的信仰,我 们的宗教,我们的图腾,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化身——我沿袭了我们的习惯—— 继承了我们的传统——延续了我们的物种——奶奶、父亲、我,甚至爷爷、母亲、 死去的姐姐,其实都是一条鲤鱼。   爷爷将最大的鱼扔到院中,然后挑剩下的鱼到百里以外的何洲镇去卖。爷爷 健步如飞,到了镇子,鱼仍然腮红如血,二目黑亮。据说常有女人留他过夜,可 是爷爷必在天黑以前赶回沼泽——奶奶自豪地说他对镇上那些狐狸般妖媚风骚的 女人视而不见。然爷爷突然迷上进镇卖鱼,此事来势蹊跷。忽一天,夜里,爷爷 对奶奶说,你说我能不能游到对岸?   赤身裸体的奶奶给年幼的父亲盛一碗饭,问,什么对岸?   爷爷说,坝对岸。   奶奶放下饭碗。怎么可能?她说,这么宽的河,这么大的水……你游到对岸 干什么?   看看……   看什么?这里不好?   爷爷便不再说话。不再说话的爷爷将纸烟抽了整整一宿。清晨时爷爷跳下大 坝,游向远方,赤身裸体的奶奶怀抱父亲站在坝口,目送爷爷背影,目光深情绝 望。她粉红色的皮肤流淌出缎子一般的光辉,她石榴般的乳房饱满结实璀璨动人。 她流出一滴眼泪,眼泪滴落坝上,将一块坚硬的石头击出一个圆圆的孔洞。离开 沼泽时候,爷爷没有被奶奶挽留,爷爷甚至不知道奶奶悄悄将他尾随。爷爷曾经 万般迷恋奶奶也许现在仍然万般迷恋奶奶,然他毅然跳下大水,对年轻的奶奶和 年幼的父亲近乎绝情。奶奶说他不过游出几十米,便有成群的红鲤从四面八方纷 至沓来,它们将他包围,撕咬,咀嚼,吞噬,水面沸腾,血花绚烂,气氛热烈, 场面壮观,爷爷在转瞬之间分崩离析,水面上飘满爷爷或者鲤鱼的鳞片……   爷爷的死去,很是蹊跷。   奶奶的叙述平淡,平静,平缓,平和,却令年幼的父亲和我毛骨悚然。童年 时的我和童年时的父亲每天伴着爷爷的故事入梦,梦里的爷爷静静地躺在河底, 粗大健壮的白色骨架上,挤满贪婪凶猛的田螺。   爷爷死去时候,父亲已经初具鲤鱼模样。他嘴巴很小,嘴唇很厚,肩膀很削, 站立或者坐下,两腿形同鲤尾。后来父亲长出鱼鳞状的皮肤,太阳晒得久了,便 会闪烁出粉红的色彩。更为奇异的是,父亲仅在嘴角长出两撇胡须,胡须越长越 长,纠结缠绕,又变成淡红的颜色,如同两根柔软的鲤须。年幼的父亲在炕上盘 腿而坐,扭头看一眼窗外,冲母亲说,娘,又下雨啦!   雨是夏天的主题。沼泽不易渗水,土屋常常浸泡水中。奶奶在炕上树起一根 结实的棍子,将那些容易被冲走的生活用品拴在上面,夜里躺在炕上,便会听到 它们当当相碰的声音。经常有鱼蹿上土炕,尾巴拍拍打打,将熟睡的我们扰醒。 某天早晨醒来,我甚至在土炕上拣到一片碗口大小的鱼鳞。鱼鳞暗褐色,半透明, 坚硬并且充满弹性,我想那条鱼肯定大过一头水牛。那鳞片被我保存很久,直到 多年以后我单枪匹马走进大漠,它仍然揣在我的胸口。后来我把它当成礼物送给 一位高大滚烫的女人,那时候,女人早已风干成一具无限苍凉的尸体。   奶奶喜欢坐在门前,看天,看水,看沼泽,看成熟或者不成熟的庄稼。她仍 然不穿衣服,她的肤色仍然粉红,肤质仍然白嫩。她和年幼的父亲守在沼泽,受 尽苦头又无比快乐。她带父亲去苞米地锄草,她一边拉动锄头一边叫骂着爷爷。 她的叫骂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当哪一句出了差错,父亲就会抬起头,说,娘,你 骂错啦。奶奶微微一怔,开始从头再骂。然骂声突然软弱无力,父亲须侧起耳朵, 才能听出端倪。   父亲十八岁那年,将同样十八岁的母亲带进沼泽。那年他开始去百里外的何 洲镇卖鱼,他走得很慢,可是到了镇上,鱼们仍然精神抖擞,活蹦乱跳。我知道 父亲的绝技:他用湿布将每一条鱼包裹,然后一路上,不停往湿布上淋水。我弄 不清到底是爷爷厉害还是父亲厉害——爷爷用了健康强悍的身体,父亲则用了机 灵聪慧的脑子。父亲的鱼同样会被抢购而空,因为父亲长了女人般水灵的嗓子。   父亲走到何洲镇,时间多是黄昏。他摆开鱼摊,将吆喝变成戏词。人们围上 来听,听一句,便走不开了;听一段,便迷上父亲。父亲的戏是跟镇上大喇叭学 的,可是他很快就超过那个喇叭。后来有人告诉父亲喇叭里的人叫做梅兰芳,中 国第一名旦,父亲点点头,说,哦。父亲对中国第一名旦极其藐视,他说梅兰芳 先生肯定生在一个极度缺水的地方。   父亲卖完鱼,会在小镇歇息一个晚上。他露宿在一个叫做“十二门楼”的地 方,那里蛇鼠成群,杂草丛生,萧条颓败,如同十二座毫不相干的孤坟。从前可 不是这样。从前这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鹊笑鸠舞,脂艳粉香——这里既有从 济南府过来的名妓优伶,又有从京城过来的富佬阔少。后来解放军打过来,抓走 或者杀掉富佬阔少,遣散或者遣返名妓优伶,又一把火将曾经的花天锦地烧成残 垣断壁。父亲说夜里他仍能听到姑娘们水潺潺的笑声,仍能看到姑娘们从他面前 轻盈地飘过,他还看到红烛,罗帐,缎锦,香炉,酒杯,戏台,镶银的首饰盒, 伸手可握的绣花鞋。父亲伴着啾啾虫声席地而眠,月光将他鱼鳞般的皮肤反射出 明晃晃的细碎光芒。夜里果真有女子从身边飘过,一头黑发,一袭紫衣,身段窈 窕,脸蛋娇美,父亲以为是梦,约她野地共寝,女子竟默许了。清晨父亲醒来, 女子尤在,她浅笑地看着父亲,身底下,一滩红殷殷的血迹。父亲搓搓眼睛,大 惊失色,根根头发竖立,鱼鳞状皮肤奓起。女子冲父亲冁然一笑,说,想不想要 个女人?便跟随父亲,一路来到沼泽。她的脚步很轻很快,父亲说她完全能够踏 水而行。女子见到赤裸的坐在门前的奶奶,脸上并无惊异之色,她款款上前,低 头屈膝,叫一声娘,然后走进屋子,将小小的随身包袱放至炕梢。包袱里只有两 件衣裳和一个檀木针线盒,针线盒极其精致,月牙形状,盒面镶银,二十多根大 小不等的缝衣针排列齐整,盖面上雕了缠枝莲模样的细密图案。奶奶说这姑娘必 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走投无路,才随了父亲。   我的母亲,来路蹊跷。   母亲住进我家,奶奶的赤裸有了收敛。她不再一丝不挂,却仍然裸了上身。 奶奶的乳房开始下垂,粉红色的乳晕变得灰暗,背不再笔直,腰间赘肉堆积。她 和母亲到沼泽深处的水洼洗澡,阳光下,白皙并且娇嫩的母亲突然让她无地自容。 回来,奶奶为自己套上衣服,可是没过两天,她就将衣服再一次脱下。奶奶说她 已经不能够忍受衣服,奶奶说任何衣服都像一群织到一起的黄蜂,根根毒刺蜇得 她又痒又痛。   我能够理解奶奶的感觉。我能够理解黄蜂织成的衣服遍蜇全身的感觉。直到 奶奶死去,她也没有再穿过衣服,包括滴水成冰的冬天——沼泽里,奶奶是赤裸 的神。   初秋一个正午,我的姐姐滚落人间。大汗淋漓的母亲躺在炕上惨叫不止,外 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奶奶跪在旁边,说着鼓励母亲的话,一手提着沾满鳞片 的杀鱼刀,一手捅进去生拉硬拽。大雨下了整整三天,非但仍然没有收敛的迹象, 反而夹了核桃大小的冰雹。冰雹圆溜溜硬梆梆,砸上屋顶又滚落下来,父亲听到 咣锵咣锵的锣鼓之音。父亲举一个脸盆爬上大坝,他见到比二十二年前更大更混 浊更恐怖更不可思议的大水。水掀起一个个巨浪,筑起一堵堵水墙,卷起一个个 旋涡,又在巨浪上筑起水墙,又在水墙上卷起旋涡,又在旋涡里掀起巨浪,水像 一团正在爆裂的坚硬的雾气,没有形状,没有规则,生出翅膀,又长出利齿。突 然雾气里猛地射出一股水柱,水柱长枪般挑向大坝,一块青石瞬间失去一角。父 亲擎着脸盆,白着脸,颤着唇,抖着腿,如同骇恐的缴械的士兵。父亲给大水跪 下,说,我是鲤鱼精。一个冰雹砸中父亲肩膀,那里霎时失去知觉。父亲跪得更 深,说,我真是鲤鱼精。一个浪尖勉强舔上父亲的膝盖,那里如同被铁锤击中, 他甚至听到骨头发出清脆的断裂之音。父亲看到无垠的水面上飘起无数锅盖大小 的鳖甲,父亲看到一条飞翔的红鲤被一个状如镰刀的水浪瞬间腰斩——水浪薄如 蝉翼,浪尖抖颤,浪刃青寒,吹锋断发。转眼间水漫大坝,无数柄浪枪刺向父亲, 无数柄浪刀斩向父亲,父亲喊一声“我的花——啊”,转身就跑。他滚下大坝, 脸盆早已不知去向。他逃向沼泽深处,他看见所有死去的长腿毛蟹都在那一刻神 奇地复活。他涉过一个水洼,他看见爷爷站在不远处,高大的身躯爬满密密匝匝 的螺狮。他滚过一条沟渠,他看见一条红鲤长出女人的四肢和皮肤,脖子和头颅, 又蹦蹦跳跳,活泼并且诡谲。他爬过一个田梗,他看见长到十八岁的我姐姐调皮 从齿缝间射出一线混浊的河水。他扑进土屋,他看到奶奶狞笑着,将满身血污的 我姐姐像拔萝卜那样拔出来。   父亲颤着牙关,水!水!   水从坝顶倾泻而下,又神奇地顿住,紧贴“G”字形大坝旋转奔腾,一点一 点灌向沼泽。那是极为壮观极为震撼的场面,大水如同一个高速旋转的巨大的陀 螺,仔细看,甚至能在一片黄浊之间,见到它变幻不止的华丽七彩。奶奶淡定地 瞅一眼呼啸而来的大水,挥刀剪断脐带,又将我姐姐往母亲怀里一塞,说,往坝 上跑!她第一个跳出窗子,她像多年以前那个鲤群的头领。父亲将母亲抡上后背, 母亲尤如一条垂死的泥鳅。他们奔向大水。他们必须奔向大水,才能够逃出大水。 大水就像流动的磁铁,离身体尚远,就被吸进去。父亲抓紧一棵水松,奶奶抱紧 父亲的脖子,母亲拽紧奶奶的腿,他们不断被大水卷进去,弹出来,再卷进去, 再弹出来——枝繁叶茂的水松让他们躲过了最可怕的旋涡和浪峰。午夜时他们终 于爬上大坝,奇怪的是,铺天盖地的大水在那一刻及时回缩坝口以下,回头看, 沼泽成为海洋。   家近在咫尺,他们却不得不以坝为家。不断有鱼自投落网,父亲放走鲤鱼, 留下青草鲢鳙。父亲没有爷爷的本领,他既不能潜回沼泽为母亲弄回除鱼以外的 食物,也不能在大坝上生起一堆可以将鱼煮熟烤熟的炭火。他们嚼了整整二十多 天生鱼,可是这并不影响母亲面色红晕乳汁丰盈。奶奶成为母亲最忠实的奴仆, 她为母亲擦拭身子,为母亲驱赶蚊虫,又将自己的裤子脱下晒干,小心翼翼地垫 到母亲身下。没事时她喜欢抱着豆虫般的我姐又亲又啃,她说小妮子生来就被大 水呛饱,日后必出息成一条不怕水的鲤鱼。   大水退去,土屋尤在,几近毫发未损。谁也不知道爷爷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能 让一个又矮又丑的歪歪扭扭的土坯房经受得住一次又一次威力无边的无坚不摧的 见佛杀佛见祖杀祖的大水的打击。中学时我曾重新回到这里,它仍然在;大学时 我曾重新回到这里,它仍然在;几年前我曾重新回到这里,它仍然在。它仍然在, 大坝仍然在,水不在。它屹立在一片低洼的干燥的板结的龟裂的土地之上,我怀 疑它早已变成一件坚硬的陶器。   姐姐没有辜负奶奶的希望,不但长得非常漂亮,而且极喜戏水。她游过沼泽 里所有的水洼,她游动时的美妙姿态令所有蛙类、蛇类和鱼类相形见拙。她跟鲤 鱼的样子一点儿都不沾边,然看到她,你仍然会固执地认为她是一条历经千年造 化的鲤鱼。这一点与父亲大相径庭。父亲灰白色鱼鳞状的皮肤、褐红色柔软的胡 须、赤红色的圆圆的眼睛、剪刀似的两腿和厚厚的嘴唇,都让他极像一条鲤鱼, 然与他面对面时,你仍然会想起蟾蜍,黄鳝,猞猁,龙虾,鼻涕虫,蜗牛,蟑螂, 长腿毛蟹等一类东西。像什么不一定真像什么,不像什么不一定真不像什么,话 有些绕嘴,事实却的确如此。   我始终认为父亲对姐姐的溺爱远远超过我。他可以让姐姐骑到他的脖子上, 却从不允许我骑上他的大腿;他卖鱼回来揣回三块水果硬糖,姐姐必分到两块; 他捏起嗓子教姐姐唱《贵妃醉酒》,却让我在一边帮他敲脸盆伴奏;他送给姐姐 两个奇异漂亮的七彩鱼眼和一个梳子大小的锯齿状鱼牙,可是他从未送给我哪怕 半片美丽的鱼鳞。很小时我就知道这是因为我出生那天没有遇上大水——父亲遇 上了,姐姐也遇上了,他们都是鲤鱼精,当然身份高贵。   我的出生毫无征兆。母亲腆着肚子在旱地里干活,突然脖子一歪,胳膊一斜, 眼睛一闭,嘴巴一张,身子一倒,两腿一撇,我就呱呱落地。那天没有落下一滴 雨星,那天的前十天和后十天都没有落下一滴雨星。那天青天烈日,万里无云。 我仍然记得那天的阳光多么苍白多么耀眼多么恶毒多么炽热,它让我漆黑明亮的 眼球刹那间变成黄色并且永远变成黄色,它让我光滑娇嫩的皮肤变得坑坑洼洼并 且永远变得坑坑洼洼,它让我紧张、不安、恐惧、惊悚,近乎绝望。奶奶说那时 的我就像一个拼命扭动的小小苦瓜,苦瓜连一条细长的蔓儿,蔓儿的那端,母亲 的血水哗哗流淌。奶奶环顾四周,当机立断,对母亲说,忍着!然后低下头,门 牙突现,将那条连接我和母亲的蔓儿,“嘎叭”一声咬断。   所以我真的不是鱼——真的不是——我生在旱地上而不是大水中——将我围 绕的是一群田鼠而不是一群鲤鱼——奶奶用了牙齿而不是杀鱼刀——而红鲤家族, 该是生也大水,死也大水;生也杀鱼刀,死也杀鱼刀。   长到能走能跑的时候,我对大坝无限向往。我趴上窗台仰望城墙般雄伟的大 坝,感觉水从天上流过,气势博大迷人。那时父亲不再去镇上卖鱼,他说何洲镇 早已更名为何洲公社,卖鱼早已成为投机倒把或者走资本主义路线,弄不好会被 抓进牢房或者被哪个二青民兵一枪毙掉。父亲来了脾气,一腿踢翻脸盆,说,妈 的扯淡不是?不让他卖鱼,等于剥夺了他在镇人面前唱戏的机会,他当然不快。 然他仍然去坝上拾鱼,仍然将最大一条扔进院子,然后把剩下的鱼挑去镇上。他 说反正吃不了,不如送给需要它们的人。送,不犯法。积善行德,积善行德。他 走了,母亲便独自垂泪,又壮起胆子对奶奶说,他肯定奔哪个狐狸精去了。奶奶 翻翻眼睛,“啪”一把掌,一只又肥又大的花蚊即刻毙命,深褐色的血污涂满奶 奶半个乳房。——后来证明敏感的母亲是正确的,镇上确有一位长着细长的眼睛 尖长的鼻子秀长的头发纤长的胳膊修长的身子状如狐狸的女人。女人喜欢斜起眼 睛看人却是柔情似水,女人喜欢捂起嘴巴偷笑却是脆如风铃,女人喜欢扭起屁股 走路却是无声无息,并且,最为确凿的证据是,女人有着轻微的狐臭。怎么看她 都是狐,夜半月光下,仍是女人模样,却映下狐狸的影子。据说女人需要不停地 吃鱼来养颜美容甚至延续生命,几天不吃,便会白了头发,青了嘴唇,灰了眼睛, 乌了脸色,黑了表情;她不但需要吃鱼,还得按时吮吸父亲的精液,几天不吸, 便也会白了头发,青了嘴唇,灰了眼睛,乌了脸色,黑了表情,最终干瘪枯萎, 五脏化脓,五官消失,悲惨并且悲怆地死去。父亲去一次镇上,往返正好两天, 中间那夜,便与女人交颈缠绵。我同情母亲,也理解父亲,我相信父亲对那个女 人的迷恋远远超过对我的母亲,那迷恋并非仅仅肉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甚至 灵魂上的。父亲爱她。非常爱她。爱到魂绕梦牵,刻骨铭心。女人远比母亲漂亮 远比母亲妩媚远比母亲幽怨远比母亲深邃,并且,我认为,最为关键的是,她远 离大水和沼泽。父亲愿意为她舍弃一切,包括我和姐姐,母亲和奶奶。每次父亲 从镇上回来,都会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当然不是对我母亲,他又抱又亲的是我 姐姐。他抱着姐姐攀上大坝,手指一片汪洋,说,看啊淼!大水……   我姐姐叫淼,我叫焱。父亲说之所以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生我那天酷热 难当。我认为父亲在撒谎。酷热难当只需一个“火”字或者“炎”字便可,三 “火”成“焱”,便有了地狱的意思。我想父亲在生我那天甚至生我以前便开始 厌烦包围着我家的无穷无尽无边无际无休无止无法无天的大水,所以他希望天空 出现三轮太阳,将大水彻底烤干。然父亲忽略了“疏”、“通”、“导”等一类 的道理,他应该明白水的归宿不是天空而是海洋。父亲长衫及膝,一手持铲一手 卡腰,胡须在晨风或者暮霭里飘扬——他有了禹的风采,做的却是水耗子的营生。   终有一天父亲允许我走上大坝。那年姐姐十岁,我七岁。之前的漫长岁月, 我像一条泥鳅般每天在沼泽里摸爬滚打,晚上回家,身上必沾满泥水或者结满土 痂。那天父亲心情特别好,那天爬上大坝的,还有奶奶、母亲和姐姐。父亲让姐 姐骑上他的脖子,他说骑上他的脖子就能够看到五里以外成群结队的红鲤鱼。他 问姐姐,看到了吗?姐姐说,没有。他就踮起脚,问,这次看到了吗?姐姐摇摇 头,没有。他就在脚下垫一块石头,问,这次呢?姐姐说,看不到。父亲有些失 望,将姐姐放下,我忙凑上去,讨好地说,我骑上就能看到!——不管看到看不 到我都会说看到,我想这是骑上父亲脖子的最佳良机。多年后我想骑上父亲对年 幼的我来说也许仅仅是一种象征,可以变高变大的象征,可以眺望远方的象征, 可以逃离沼泽的象征,或者,是对父亲高高在上的权威的一种挑战,一种颠覆, 一种打击,一种终结,总之与亲情毫无关系。可是父亲瞅瞅我,厌恶地挥挥手, 说,滚一边去!这时奶奶和母亲喊父亲过去,似乎她们突然在大水里发现什么值 钱的宝贝或者可疑的物件。父亲对姐姐说,别乱跑啊!就一路小跑过去。他离姐 姐只有十几米,他一边和奶奶说话一边笑嘻嘻地盯着姐姐。突然姐姐莫名其妙地 笑起来,又拍拍手,说,看到啦!父亲狐疑地站起来,说,看到鲤鱼群了?姐姐 咯咯笑着,向大水迈开步子,说,爷爷!父亲吓了一跳,忙往这边跑,那一刻他 肯定意识到要出事情。可是,晚了。姐姐跳下大坝,奔向一片黄浊的大水。她两 脚踏浪,身轻如燕,水面上至少跑出十余步,然后“嘭嗵”一声沉了下去。父亲 几乎在她沉下去的同时跳入水中,父亲几乎在跳入水中的同时游到姐姐身边,父 亲几乎在游到姐姐身边的同时潜入水底,父亲几乎在潜入水底的同时将姐姐捞出。 捞出来的姐姐又白又胖,就像被大水泡了好多天,又像一只被剥掉外壳的河蚌。 父亲掮姐姐上坝,将她平放在地,喊,淼淼淼淼淼!姐姐没有回答,两眼紧闭成 线。奶奶跑过来,推开父亲,说,给我!她深吸一口气,抡开巴掌,左右开弓, 姐姐的小脑袋顿时如同活泼的拨浪鼓,脖子上摇摆出可怕的角度。父亲一脚将奶 奶踹开,倒提姐姐两腿,将她甩上后背,然后沿大坝狂奔起来。我看到姐姐的牙 齿将父亲亮晶晶的后腰啃咬得鲜血淋漓,我看到姐姐的嘴角流出一线红褐色的又 黏又长的口水。其时,世界镇定冷静,色彩分明。安然的绿,正派的蓝,单纯的 白,混浊的黄,邪恶的灰,贪婪的黑。鱼在邀游,鸟在飞翔,蟹在打洞,水在咆 哮。泥鳅在嬉戏,水趸在跳跃,父亲在狂奔,姐姐在死去。那个下午父亲在大坝 上跑了无数个来回,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他的眼睛、嘴巴和两腿,都 经历了最为残酷严峻的考验。——就算姐姐没被大水淹死也会被他颠簸死,就算 姐姐没被颠簸死也会被他的汗水淹死。那年我七岁,七岁的我在那个明晃晃的下 午感受到一波又一波燥热的恐惧和冰凉的快意。我想如果姐姐真的死了,父亲也 许会将他对姐姐的溺爱全部给我。然,没有。姐姐死了,父亲变成一头倔强、暴 躁并且疲惫的驴子。   没有人知道姐姐在那一刻到底看到了什么。海市蜃楼?红鲤群?只剩骨架的 爷爷?长着犄角的水龙王?可是不管如何,十岁的不谙世事的姐姐在那个下午投 水而死,却是事实。   姐姐的死去,充满蹊跷。   父亲将姐姐葬进沼泽,奶奶极力反对。她说应该将她沉进水底,像她爷爷那 样。父亲弓起后背,不理她。奶奶说淼是鲤鱼精,大水才是归宿。父亲仍不理她, 铁锹在沼泽里掘开一个方方正正的墓坑。黏稠并且流动的淤泥让那个墓坑一点一 点变小,形状也不断变化,慢慢有了土屋的轮廓,南瓜的轮廓,苦瓜的轮廓,鲤 鱼的轮廓。奶奶继续喋喋不休,说埋这里可不行,可怜那小身子骨……烂草烂泥, 死鱼烂虾。父亲猛然转身,大吼一声,闭嘴!我想正是那时父亲对他和奶奶的鲤 鱼身份产生出彻底的否定。奶奶还想争辩,父亲上前一脚,将奶奶踹了个仰八叉。 奶奶躺在沼泽地里无望地挣扎,她像一只被翻过来的可怜的老鳖。   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母亲指责过父亲。母亲本就不爱说话,姐姐死去以后, 更加沉默寡言。哪怕终有一天父亲对他拳脚相加,她也只是静静地爬起来,默默 躲到一边,从嘴里吐出一颗粉红色的牙齿,又将那颗牙齿,偷偷埋到姐姐的坟墓 旁边。   我十岁那年,大水开始回落。亮黄黄的水面距离坝顶足足两米有余,我看到 常年泡在大水里的堤坝露出很多“米”字形和“井”字形裂缝,裂缝里,常常伸 出一条水蛇光秃秃的尾巴。我告诉父亲大坝裂口啦!父亲抻长脖子,看看,说, 哦。那年父亲在坝顶种上一大片苞米,他说这样他在干活时便能拣到自投落网的 大鱼。然而那年的鱼特别少,偶有不顾坝高水浅勇敢攀上坝顶的大鱼,也多是我 们不敢碰更不能碰的鲤鱼。坝上拣不到鱼,父亲便去沼泽的水洼里捕,可是他的 捕鱼技艺那般拙劣,常常是他喝饱混水,却只弄回一条奄奄一息的泥鳅。父亲心 急如焚,母亲暗自开心,父亲就打了母亲,先用掌,后用拳,又用脚,再加上脑 袋,竹竿,擀面杖,锅铲,酒瓶,笤帚,脸盆,铁锹,锄头,镢头,耙耧,抬犁, 吃饭的瓷碗,腌菜的泥坛……赤裸上身的奶奶起初还替母亲求情甚至上前阻拦, 可是几次以后,她便不再吭声。她坐在屋前矮凳上,任火焰般的热浪将自己一遍 又一遍蒸烤。有时她会站起来,看一眼正在院子里发飙的父亲,又坐下来,目光 钉子般钉上大坝。她已经很老,尽管皮肤仍然粉红苍白,可是,与其说那是皮肤, 不如说那是衣服。一阵风就会将她披在身上的宽大的充满褶皱的皮肤像斗篷那样 掀起,我常常怀疑也许皮肤真的可以进化成衣服并且衣服同样可以进化成皮肤。 她的两个丑陋的空布袋般的乳房随便缝在皮肤上的某个角落,随着她的皮肤,轻 轻地荡,轻轻地荡……   终有一天,父亲打起红鲤的主意。红鲤爬上大坝,身段窈窕,身姿迷人,父 亲虔诚地将它捧起,走向大水,忽又顿住脚步,低头问它,你自愿的吗?红鲤摇 头摆尾,表情温顺,不知所云。父亲骤然凶态毕露,说,我是鲤精,我让你死, 你不得不死。父亲下了大坝,回家,寻一方湿布,将红鲤紧紧包裹。奶奶追出院 子,脸色惨白,二目骇然,捶胸顿足,鬼哭狼嚎,作孽啊!父亲不理她,晨雾里 奔向小镇。黄昏时他来到镇上,红鲤仍然两腮鲜红,二目黑亮,优雅的尾巴轻轻 扫动父亲的眼睛。狐般柔美骚情的女人将父亲细细服侍,他们凤颠鸾倒,父亲幸 福得直想死去。父亲在第二天半夜赶回家中,奶奶和母亲早已睡去,灶台上空空 如也。父亲嘟囔一句,蹲灶前为自己煮苞米粥,突觉脚背奇痒,低头看,一只蚊 子早已吃到屁股朝天。父亲拍死蚊子,喝掉四碗苞米稀粥,上炕,直觉脚背痛痒 难当。父亲一边回味和思念着狐般的女人一边睡去,睡梦里毫无知觉地将脚背挠 破,然后,天亮时,那只脚便肿了起来,亮晶晶的黄汤从挠破的伤口流出,父亲 将路走得一瘸一拐。父亲不予理会,照样赤脚走进沼泽,又在中午时分眉开眼笑 地从伤口里拔出一条浅黄色蚂蟥,然后,黄昏时,那只脚就肿成一个地瓜面粑粑, 黑黝黝亮闪闪能够照出人影。一群讨厌的苍蝇时刻围住父亲,瞅准机会一哄而上, 将小小的蠕动的白色蛆虫产进父亲的伤口。父亲感觉有些不妙,吩咐母亲用缝衣 针将蛆虫一个个挑走,又吩咐我去沼泽找到几片暗红色的有着淡淡怪味的三角形 草叶,嚼烂,拍上脚背,再寻一块纱布将脚包得严实,然第二天,他的脚却非但 没见好转,反而肿得更高,伤口里再一次多出一团密密匝匝来路不明的蛆虫。蛆 虫们啃咬着父亲的肌肉,吮吸着父亲的鲜血,生出眼睛,又长出尾巴,父亲躺在 炕头,哼哼唧唧。母亲为父亲寻来更多的暗红色草叶,她怀抱父亲的臭脚,将草 叶塞进嘴里,不停地嚼,不停地嚼,直嚼得口吐鲜血,两腮肿起很高。奶奶自有 妙计,她将烧火棍烧得通红,自导自演一番狂耍,猛地摁上父亲的伤口。没有用, 那只脚在三天以后肿成碾盘,腥臭气味排山倒海,弥漫整个沼泽。又过了两天, 父亲的脚背全部溃烂,越过那些蠕动的蛆虫,甚至可以见到清晰的裸露的淡蓝色 血管和白色骨头。我听到奶奶和母亲躲到院子里小声说话,奶奶说父亲的那个烂 疮必将一路向上,至小腿,至膝,至大腿,至胯,父亲的一条腿将会彻底烂掉。 母亲说可是他仍然念着镇上的女人,他说腿如果烂掉,那个女人就吃不到他的鱼 啦。父亲偷听了她们的交谈,寻一根棍子当成拐杖,挣扎着走出屋子。他说他得 到大坝上看看……趁腿还没有烂掉,去看看。他还说他好久没有去镇上了……她 不吃我的鱼,会死掉的。父亲一瘸一拐走向大坝,苍蝇们锲而不舍地将他追随, 这让他不得不一边走一边哄赶着“嗡嗡”成群的苍蝇。他从大坝上滚下来四次, 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坝顶。坝顶干干净净,父亲没有见到一片鱼鳞。那 一刻我见到父亲流下眼泪,他急忙去擦,却再一次摔倒。父亲摔得很惨,他从大 坝上滚落下来,如同一个熟透的南瓜,脑袋撞击着凹凸不同的坝墙,“咚咚”有 声。我想父亲肯定摔死了,然他还是顽强地站起来,拾起棍子,走向沼泽。土屋 里的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小声叫骂,她说父亲肯定会死在那个狐狸精手里;奶奶紧 扶柴门,双唇抖颤,她说父亲动了鲤鱼,鲤鱼开始复仇啦!父亲经过土屋,却没 有进去,他看一眼母亲,再看一眼奶奶,脚步伸向沼泽深处。父亲穿过一片香蒲, 一片水木贼,一片芦苇,一片燕子花,一片绣菊,一片茅膏菜,一片睡莲,一片 泥炭藓,终到达一个椭圆形的水洼面前。父亲在水洼前站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他知道,水洼里藏着一条很大的红鲤。两个月以前父亲曾带我来到这里,红 鲤兀自蹿出,亲吻了父亲的脚踝,父亲只是笑笑,便嘱我将它放回水中,然今天, 我想,父亲必会将红鲤捕获,然后拖着他的伤脚,历尽艰辛,送到镇上,将红鲤 刮鳞去腮,开膛破肚,献给他狐般的女人。水洼旁挺着一棵又高又直的水松,那 水松为爷爷亲手所栽,曾救过一家人的性命。父亲倚着水松抽掉一支烟,又抽掉 一支烟,然后扔掉木棍,卷起裤卷,走进水洼。水洼安安静静,红鲤不见踪影, 父亲有些心焦,他轻唤,红鲤鱼,红鲤鱼。回答他的是那群乱飞乱撞的苍蝇。父 亲吸一口气,向水洼深处挪开脚步,一点一点,奔赴死亡。水洼里淤泥黏滞,父 亲两脚插进去,便拔不出来,他只好戳在那里休息片刻,然后奋力拔出一只脚, 往前迈一步,再奋力拔出另一只脚,再往前迈一步。每迈一步父亲都会痛苦地喊 一声“娘啊!”,每迈一步父亲都会痛苦地喊一声“娘啊!”,他留下的脚印正 在悄悄合拢,他白色的膝窝反射出蓝宝石一样的光芒。父亲接近水洼中心,红鲤 突然蹿出,空中金光闪过。父亲眼笑眉舒,大喜过望,往前一扑,却扑到满身淤 泥。父亲挣扎着站起,奋力拔出一脚,往前一迈!那是致命的一脚,父亲愣了愣, 叫一声“我的花——啊!”,身体便矮了下去。父亲慢慢下陷。父亲拼命挣扎。 父亲一边慢慢下陷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慢慢下陷。淤泥一点一点淹 过父亲的膝盖,大腿,髋骨,父亲身体旋转着,终与我面对。父亲看着我,目光 里充满无限渴求,我惊慌地将棍子伸给他,说,快抓!抓!抓!父亲向棍子伸出 手,我看到他的手指瞬间爬满银白色或者橘红色的细小鳞片。父亲的指尖碰到棍 子,仅仅是碰到,他抓不到它。父亲嘴唇开始发黑,眼球高高凸起,身体继续旋 转,所有骨头全都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我怀疑他被沼泽吸进去的下半身 早已被扭成螺丝。我拖着棍子跑到水洼另一端,淤泥已经掩至父亲胸口。父亲的 嘴巴张张合合,如同干渴的垂死的鲤鱼,喉咙深处却挤出一连串节奏明快声音尖 锐的水淋淋的唱词。父亲的声音仍然非常好听,让我想起阳光下的向日葵或者停 在树上的悠闲的玉鸟。父亲继续下沉,淤泥埋至脖子,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睛 一眨一眨。此时父亲仍然高举着他的手,我想几分钟以后,散开无数气泡的水面 上将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握紧拳头的手。可是我又一次错了,放弃挣扎的父亲竟 将他的手伸向嘴边,他抓紧一绺褐红色胡须,猛地一薅,那胡须便到了他的手中。 父亲继续下沉,淤泥埋至下巴,他拼尽全身力气,脖子猛地一仰,眼睛猛地一闭, 另一绺胡须也到了他的手中。失去胡须的父亲不再像一条鲤鱼,失去胡须的父亲 不再像任何东西。可是,一眨眼工夫,他的嘴角再一次长出两绺胡须,胡须越长 越长,缠绕纠结,飘浮于黏稠的泥水之上,垂死的父亲,再一次有了鲤鱼的模样。 父亲继续下沉,下沉,下沉,他开始咳嗽,从嘴里和鼻孔里吐出泥水,吐出蜉游, 吐出毛蟹,吐出水趸,吐出苍蝇,吐出蝌蚪,吐出鼻涕,吐出又黏又臭的淤泥。 父亲继续旋转,继续下沉,我终于只能见到父亲的头顶和头顶上的几只绿头蝇。 然后,几秒钟以后,头顶也不复存在,水面上只剩几个毫不相干的黧黑色气泡。 父亲死得极其窝囊,他被沼泽吞食,这之前,只有我们吞食沼泽的份儿;父亲死 得极其狼狈,他死在他十岁的儿子的面前,他的儿子手持一根足可以将他救上来 的木棍,却吓得软了胳膊,尿了裤子;父亲死得极其安静,自陷进淤泥,他没有 再说一句话,似乎逆来顺受,心甘情愿,对沼泽充满感恩;父亲死得极其蹊跷, 他死在一湾小小的水洼里,水洼被我们涉过无数次,水洼比我们的土炕大不了多 少。父亲被彻底淹没的那一刻,那条红鲤再一次高高跃起,金色的尾巴恰好遮住 明亮的太阳。我看到奶奶和母亲惊惶失措地跑过来,奶奶不顾一切冲向水洼,却 被母亲拦腰抱住。母亲让我回家取一根更粗更长的棍子再取一条结实的麻绳,可 是待我回来,母亲和奶奶已经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尝试。赤裸上身的奶奶疯狂 地追打着我的母亲,母亲躲闪着,求饶着,哭泣着,凄厉的嘶嚎让所有的长腿毛 蟹和水老鼠们魂飞魄散。   多年以后我重新回到这里,水松已经枯死,水洼已经干涸。我走进水洼,脚 下的淤泥如同大理石般坚硬。我站到水洼中心,我知道坚硬的淤泥下面,应该站 着父亲笔直的骨架。我找来铁锹,拼命挖,拼命挖,可是我没有挖到一根骨头。 一段坚硬的鱼骨让铁锹卷刃,我不知道那段鱼骨属于诱我父亲死去的红鲤,还是 属于终于幻成鲤鱼的父亲。   时间如此伟大,伟大到可以制造残忍。   父亲死后第二天,天降大雨。大水直逼坝口,又在坝口神奇地定住。无数条 鲤鱼蹿上坝顶,蹦进沼泽,涌向我们的土屋。正是那天晚上,我从炕上拣到一片 碗口大的鱼鳞,我盯住它,我从鱼鳞里看到父亲光秃秃的下巴和金灿灿的眼睛。   父亲死去一个月以后,我见到那个狐般妖冶的女人。她独自来到沼泽,她走 了整整三天。走了整整三天的她依然双瞳剪水,粉白黛黑,浑身上下一尘不染。 母亲将她让进屋子,又为她沏一杯茶,两个女人彼此打量,再也不肯说话。黄昏 时她走出屋子,冲失魂落魄的奶奶深鞠一躬。奶奶“嗷”一声叫,冲上去,长长 的指甲划开她娇嫩的脸,又将她掀翻在地,猛拤她细长的脖子。女人没有反抗和 挣扎。她甚至没有一点试图反抗和挣扎的表情。她走向远方,雾鬓风鬟,即使走 在黏稠的沼泽,她也能将娇小的屁股扭成一朵迷人的花儿。半个月以后她痛苦地 死去,据说她死去时候,五脏化脓,五官消失。她的身体干瘪枯萎,她躺在那里, 如同一张女人模样的轻飘飘的人皮。她死在那片叫做“十二门楼”的荒郊野岭, 她临死以前,终在月光里投下女人的影子。母亲得知这个消息以后面如土灰,她 对奶奶说,也许死去的女人,是她从前的自己。   我成为沼泽里唯一的男人。每天我在沼泽里游荡,又爬上高高的大坝,眺望 远方。远方隐隐约约,看不确切,我想远方仍然是大坝和大水、沼泽和太阳,远 方的远方仍然是大坝和大水、沼泽和太阳,这样的风景无休无止,谁也别想真正 逃离。我爷爷曾经试图到达远方或者更远的远方,现在我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好 奇——沼泽里的爷爷已经长成一棵香蒲或者一棵水松,他注定不会适应别的哪怕 最最舒适的土壤——好在爷爷死去,死在没有到达远方以前,死在没有被移栽以 前——死在离家咫尺之遥的地方——死在离奶奶咫尺之遥的地方——死在离我咫 尺之遥的地方。也许我只需一个猛子,便可以触摸到爷爷白色冰凉的骨架,然, 我不敢。我不是怕大水。我怕的是我爷爷。我怕打扰爷爷的安静。爷爷那般安静, 与世无争,他躺在河底,年轻并且英俊的头骨枕着白色的细砂。   我没有见过爷爷,可是现在,我很想他。   我见过红鲤攀上天空。我打一个盹儿,醒来,天就下雨了。太阳尤在,如同 点在天空的暗红的墨汁,雨浇下来,墨汁便慢慢渍开,终成锅盖大小。雨很大, 连接了天空和水面,天空水面之间,便多出一条竖立的流动的河。我看到红鲤们 纷沓而至,聚到一起,又一同跃起,场面波澜壮阔,色彩斑斓逼人。大多红鲤跃 起之后又掉落水中,击起很大的浪花,摔痛身体或者摔碎背鳍,但总有那么几条, 挣扎着悬浮空中。它们扭动着身体,拍打着尾巴,调整着角度,将密不透风的大 雨当成通往天上的河流,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艰难,艰险,却是勇往直前。它 们都是健硕并且勇敢的红鲤,它们是鲤中精英,鲤中英雄,鲤中至尊,鲤中王者。 它们离水面越来越远,离天空越来越近,它们就像长成鲤鱼模样的鸟儿,它们比 鸟儿飞得更高。不断有红鲤掉回水中,或是因了雨突然变小,或是因了自身劳累, 或者因了技艺不够精湛娴熟,总之它们直直坠落,石头般砸上坚硬的水面。它们 奇妙的鳔像气球那样炸开,它们美丽的颜色在瞬间失去。它们五脏俱裂,身体沉 入水底——它们在刹那之间死去。——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死。无数 条红鲤为攀上天空丢掉性命,无人知晓。——可是天空有什么呢?红鲤不知道。 ——红鲤不知道,所以奔向天空。——也许所有蹦上大坝的红鲤都错将坝顶当成 天空,它们朝拜的其实是天空,而非奶奶、父亲、姐姐和我。——远方有什么呢? 爷爷不知道。——爷爷不知道,所以奔向远方。——他是技艺粗糙的红鲤,他跃 起一次,便丢掉性命。红鲤越来越高,越来越少,终于只剩孤零零的一条。我认 为它已经无限接近云端。当它爬上云端,便开始遨游,或者飞翔。它们也许仍是 红鲤,天上的红鲤,它们也许变成龙,变成凤,变成我所不知道的圣灵或者神仙。 可是大雨突然停止,红鲤来不及挣扎,直直落下。它像一枚呼啸的炮弹,它一言 不发,逆来顺受。它没有完成游到天上的壮举,可是至少,它攀上了天空。它是 天空中停留时间最长的红鲤,它深得其他鲤辈的爱戴和尊敬。爱戴和尊敬的不过 是它的尸体,它长眠水底,与肮脏的螺蛳和胆小的河蚌为伴。我从未见过一条成 功的红鲤,但我坚信会有。过去,现在,将来,或者将来的将来。   大水常常漂来各种各样的尸体:猫,狗,牛,羊,鸡,猪,狐狸,田鼠…… 但那一次,是人。他俯卧水面,四肢奓开,就像一只死去的青蛙。他裸着身子, 头发很短,肩膀很宽。他的后背纹着一条红鲤图案,那图案极其夸张,却像极了 我的父亲。我扭头跑下大坝,兴奋地对阳光里的奶奶说,死尸!大水里有死尸! 奶奶淡漠地扫我一眼,伸出手,挠挠她赤裸的乳房,那乳房霎时老去十年。我对 阴影里的母亲说,死尸!大水里有死尸!母亲从她的绣撑上拔开眼睛,说,哦, 离远点。她正绣着一幅风景,我看到小桥流水,古道西风。我大叫,死尸!死尸! 死尸!母亲和奶奶,便一起皱起眉头。我操了竹竿重新爬上大坝,死尸还在。他 非常白,比雪还白,比阳光还白,比白纸还白,还白蜡还白。比白还白。我用竹 竿捅他的肩膀,他沉下去,又很快浮起。他的肩膀多出一个圆圆的小洞,几只螺 蛳忙不迭地爬进去,闪出柔软的却可以撕裂一切的牙齿。我讨厌螺蛳。我非常讨 厌螺蛳。它们肮脏,胆小,笨拙,投机,只会啃食腐烂的肉体。它们密集成群, 它们不会游动,它们邪恶的螺壳里面,充满了阴险和黑暗。突然我忘记我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捅这具尸体?我为什么想让他翻过身来?我忘记目的,可是我并未停 下,可怜的男人转眼间千疮百孔。他来自大水的上游。他自杀,意外,或者他杀。 不管如何他死去了,他死去,顺水而下,被鱼虾撕咬,被田螺啃噬,又被一个十 岁的男童一遍遍羞辱。我始终看不到他的脸,无论我如何努力,他仍然俯卧,赤 裸的后背随着水势轻轻地荡。后来我试图下到水里,我甚至做好下水的姿势和准 备,可是最终,我还是放弃。我想也许他根本没有正面吧?他浸在水里的一面与 露出水面的一面完全相同,他就是传说里的双面人——只不过他拥有的不是两个 一模一样的正面而是两个一模一样的背面——那么,他在前进的同时,也在后退; 他在逃离的同时,也在回归。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发觉这个死去的男人与鲲非常像——身材,头发, 张开的四肢,以及无比苍白的皮肤。我想他就是鲲吧?他死在未来,却漂进过去 的河水。   十一岁那年母亲送我来到镇上小学。我们将学校里的所有老师惊动,他们不 相信我们来自百里以外的沼泽,他们说那地方豺狼出没,野狗成群,芦苇里藏着 水桶粗的蟒蛇和麻雀大的蚊子,他们更不相信我们没有经历文革,没有经历大跃 进,没有经历农村合作社。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校长兼语文老师鲲,他身材高大, 头发很短,肩膀很宽,说话时,居高临下的眼神死死钉住你的鼻子,似乎要把你 和背景钉到一起。鲲与母亲聊了很久,让我们先回去,静候下文。他送给我一支 红蓝两用圆珠笔,那支圆珠笔被奶奶狠狠投进灶坑。奶奶对母亲说你个小胯子想 丢下我么?母亲说我只想让焱读书。奶奶说你个小胯子以为我不知道你寻思什么 吗?母亲说这么多年我没离开沼泽半步,我能寻思什么?奶奶说你爹死在这里, 你男人死在这里,你闺女死在这里,我和淼也会死在这里,就你个小胯子想跑么? 母亲不说话了,拿出针线盒,绣她的小桥流水。她一边绣花一边抹泪,秋日阳光 里,她的眼泪和绣撑散发出稻谷的清香。后来我知道母亲果然来自温暖湿润的江 南,那是一片膏腴之地,风吹稻花香,小河水流淌。据说我祖父曾经地位显赫, 富甲一方,正因如此,一家人招来莫名其妙的杀身之祸。母亲说只有她逃了出来, 母亲说当时,这片沼泽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看似安全的地方。母亲叹一口气,银针 穿来穿去,绣出一朵小小的涟漪。   鲲找来镇干部,镇干部找来县干部,一行人骑起自行车又扛起自行车,扛起 自行车又扔掉自行车,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见到长满芦苇的沼泽和沼泽深处 的土屋。他们对西天佛祖或者盘丝洞妖精般的我们大加赞叹,赞叹之后又说他们 有责任将我们解救出这片蛮荒之地。   奶奶斜瞅着他们,翻着眼睛,不说话。秋风袭来,她粉灰色“呼啦啦”招展 的皮肤轻轻扫过鲲又尖又高的肩膀,我看到鲲冲母亲摊开两手,笑笑,母亲的一 张脸,便有了稍许的红晕。   不愿意?鲲盯住母亲鼻尖的汗滴。   听娘的。母亲两手交叠,低了眼睛。   一行人就回去了。先穿过这片沼泽,再穿过一片灌木丛,再穿过一个小树林, 再爬过一座小山,再穿过一片灌木丛,再穿过一个小树林,再爬过一座小山,再 穿过一个小树林,再穿过一片灌木丛,才感觉回到人间。一个月以后他们又过来 一趟,大度地说我们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但总得有个户籍,否则就成了黑人甚至 野人,而黑人和野人是不受法律保护的,而不受法律保护的黑人和野人其实都不 是人,而不是人的东西都是可以随意奴役和宰杀的。他们说他们查过资料,这里 虽距何洲镇百里之遥,但仍属何洲镇地界,只是沼泽不属任何村子的管辖范围, 所以他们斟酌再三,决定为我们单独设一个只有半户人家的村子。   秋日的沼泽清澈通透,奶奶坐在金黄色的阳光里,肩膀上落一只修长的蜻蜓。 蜻蜓不安地捋着透明的眼睛,也许在它至少由两万个单眼构成的复眼的世界里, 这里早已土屋拥挤,人满为患。   你们就当没有发现我们。奶奶看看大坝,说。   可是如果你们继续当野人,就没有户口。   我们不是野人。   黑人……   我们也不是黑人。   总之你们没有户口……   我们不要户口。   那可不行。你们得交公粮,出义工,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再说焱上学怎么 办?黑人怎么上学?   他不上学。   笑话!都改革开放了,不上学?亏您想出来!再说设村是上面的指示,村上 面是县,县上面是市,市上面是省,省上面是中央……   县领导和镇领导请鲲来,是想让他给沼泽取一个村名。他总共带来五个名字: 芦苇荡村、大泽村、土坝村、红鲤村、大水村,他非常民主地与母亲商量到底用 哪一个村名好,母亲瞅瞅奶奶,奶奶叹一口气,陷入沉思。我想奶奶肯定会选择 红鲤村,这毫无疑问。可是很久以后,奶奶抬起头,无比坚定地说,大水村!   大水村?母亲有些吃惊。   大水村!   不是红鲤村?   大水村!   于是沼泽成了大水村。后来这个村名出现在镇地图上,再后来又出现在县地 图上,再再后来,便消失了。村名消失时候,大水尤在,大坝尤在,沼泽尤在, 水松尤在,土屋尤在。爷爷尤在,奶奶尤在,父亲尤在,母亲尤在,姐姐尤在。 逝去的日子尤在。我们的历史尤在。然,没有用。历史不过靠了一支漫不经心的 笔。笔轻轻一勾,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光阴,刹那无影无踪。   三个月以后,我成为何洲镇中心完小的一名学生并且是唯一一名需要住宿的 学生。我睡在学校的仓库里,那里挤满破旧的桌凳、生锈的篮球架、缺掉一角的 木头黑板、失去内胆的塑料暖瓶、露出麻絮的垫子、炸成两截的煤球炉……我挤 睡它们之间,感觉无比踏实和亲切。鲲常在夜里大驾光临,对我嘘寒问暖,呵护 有加,我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其实在我的母亲。   虽然鲲在镇上拥有很多相好的女人,但我并不反感他勾引我的母亲。他是小 镇上的传奇,学校里的国王,更何况,他并不令人讨厌。他目光虽凶,说话却是 轻声细语,似乎生怕将我惊吓。他常常在夜里读书给我听,我从他嘴里第一次听 到诸如“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鱼鸟争唼喋,花叶相芬氲”、“北冥有 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等极具意 境或者充满哲理的句子。我认为他在很多方面尤其是在讨女人欢心方面远远胜过 我的父亲——他可以用有关鱼的诗句来打动女人,而父亲只能用鱼的大小和新鲜 程度充其量再加上他粗糙的厨艺。换句话说,鲲所需成本极低,只需动动嘴皮子 便可,而我的父亲,不但搭上身体,还赔上了性命。   叫做卢的音乐老师终于扭着屁股来到学校。现在想起来,她跟“漂亮”、 “妩媚”、“性感”等绝无半点关系,但那时,只需看一眼她的背影,我便激动 得浑身发抖,心中盈满幸福和自卑。后来我想可能因为她给了我一种干燥的感觉: 干燥的皮肤,干燥的嗓音,干燥的表情,干燥的脾气……那时候,所有干燥的东 西,全都令我着迷。音乐课上她教我们唱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啦 啦啦多西啦……她将词谱混杂着唱,她引领时尚,才华横溢。我当然想引起她的 注意,可是我不争气的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很快发现我的滥竽充数,便罚 我起来,让我独唱。我满脸通红,两腿颤栗,嘴巴张开很大,却仍然发不出声音。 于是她走过来,伸出铁耙般的手,狞笑着,拽我的耳朵。她心狠手辣,我听到她 银白色的牙齿咬出喀喀的声音。她一边拽我的耳朵一边骂我,她说你这个从沼泽 里蹦出来的鲤鱼瓜子想大闹天宫么?她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干燥的,甜丝丝香喷喷, 让我一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唾星溅上她布满雀斑和粉刺的额头,她愣一下, 怒,大怒,手上加了力气。我听到我的耳朵被撕出纸般清脆的响声,我感觉它即 将脱离我的脑袋。我喜欢那种痛。我喜欢她咬着后牙槽拽我的耳朵。我喜欢她恶 狠狠的表情。我喜欢她叫我鲤鱼瓜子。我喜欢有关她的一切。我爱她。   我爱她。那年我十四岁,那年她不过二十出头。多年以后我在大漠边缘邂逅 一具风干如木乃伊般的女人,我认为那个女人,非常像她。我发誓我已将她忘记 多年,我发誓我早已不再病态地迷恋如她那般干燥的女人,然,看到女尸的刹那, 我的心还是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像有一把刀子插进去,反复地绞,反复 地绞。我守着女尸整整三天,不说话,不睡觉,喝光所有的水,吃光所有的干粮。 我抱着一个热瓦普回到城市,很快忘掉大漠的一切,可是却忘不掉躺在大漠里的 骨节粗大的孤独的女人。我知道女人绝不是卢,女人与她只是非常像——橘子与 橙子的那般像,野猫与猞猁的那般像,狗与狼的那般像,红鲤与青鲤的那般像— —女人与她毫无关系,可是某一天,夜里,我还是重新奔向大漠。她还在,静静 躺在那里,恭候我的到来。她不声不响,眼神空洞,表情祥和,毛发齐整。她所 有的皮肤和肌肉全都变成坚韧并且坚硬的骨头,当被沙砾击中,便会火星迸射, 钢钢有声。我陪她躺下,拥紧她,风沙如同大水般席卷而来。风沙掀起巨浪,卷 出旋涡,又在巨浪里卷出旋涡,又在旋涡里掀起巨浪,风沙如同大水,浩瀚,澎 湃,咆哮,肆虐,没有形状,没有规则,生出翅膀,长出利齿。突然我得出一个 结论:风沙即水,水即风沙,它们是同一物质的两种状态,无论初始还是结果, 都完全相同。我亲吻抚摸如砂粒般干燥的女人,我惊奇欣喜地发现,她的私处竟 然慢慢变得柔软、腻滑、温暖和湿润!我试图将她进入,极其温柔,极其怜爱, 如同进入我美丽娇美的新娘。我不肮脏,我更不残忍;我不龌龊,我更不邪恶; 我不异态,我更不异端。我爱她。我只是爱她。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流出晶莹的泪 水,我感觉她的私处变得滚烫和热烈,又伸出无数干渴的舌头和手,将我包融和 揉捏,亲吻和吮吸。然后水声四起,风沙袭来,我和她被同时淹没。我相信多年 以后人们会在大漠里发现两具正在做爱的干尸或者骨架,他们紧紧纠缠,难分彼 此,吓坏一些人,感动一些人。   那个夏天酷热难当。夜里我溜出仓库,去一条叫做杨柳岸的河边纳凉。我不 过打算在沙滩上坐一会儿,然我刚刚坐定,就听到河对面传来令我浑身发抖声音。 我听到卢老师说,不要。声音干燥,艰涩,如同锉刀锉过皮革,我闻到一股焦糊 气味。我听到木老师说,别怕。对木,我怀有深深的恐惧和羡慕,他高大,结实, 英俊,说普通话,能单手举起一百六十斤重的杠铃,能倒立围绕我们四百米的操 场走上两圈。由于他高大魁梧,学校的女老师们给他取了单字外号“大”,很长 一段时间,他对这个外号非常满意。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便不再满足,有一天 他喊来几个女老师,两手平举,两腿叉开,说,你们可以叫我“太”的。女老师 们花枝群颤,说对对对,还是“太”确切,于是他的外号便改称为“太”。可是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再一次喊来女老师们,再一次两手平举,两腿叉开,说,难 道你们不认为“木”更确切吗?女老师们一顿暴笑,说对对对,木木木。于是 “木”成为他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外号。我记得那天卢老师也在场,她笑得最开心, 却发出最小的声音。我想任何敢自称“木”的男人都是雄壮并且强势的,对女人, 攻无不克。我紧张地趴下身子,试图找到他们,然夜黑如墨,我什么也看不到。 侧耳屏息,我听到木老师说,你下来,我听到卢老师说,你上来。我听到哗哗啦 啦的水声,然后,我听到木老师牛般的喘息和卢老师连成一片的呻吟。她喊,木 木木木木——啊!木木木木木——啊!声音贴着水面,传到很远,又被蹿起的鱼 儿击碎,落进河水,我似乎看到河面上飘满细碎并且干燥的木屑。黑暗里我美化 着木老师的坚挺雄壮和卢老师的万种风情,伤心得只想跳进河水里自杀。突然卢 老师的声音停下来,少顷,我再一次听到哗哗啦啦的水声。我还听到木老师说, 快下来。我还听到卢老师说,我不敢。——咱俩再做一次。——刚才做过了。— —咱俩再做一次。——贪吃猫!——你下来做。——为什么下来?——你太干啦! 下水泡泡。——我不敢。——没事。——我真不敢。——我拽你下来啦。——我 会死掉。——你不会死掉。——你会杀了我。——我不杀你,我只想让你舒服。 ——你就是想杀我,你杀过我一次啦。——你到底下不下来?——不。——我真 拽你啦!——不要。救命啊!哗啦啦,哗啦啦,扑嗵!声音很大,我怀疑我的耳 膜瞬间被震得粉碎。我听到模糊不清的撕扯声,喘息声,求饶声,哭泣声,然后, 便是卢老师的一声惨叫。惨叫声鞭炮一般从河水里炸出,沉闷并且压抑,再然后, 万籁俱寂。我吓傻了,我想卢老师肯定被木老师杀害了——他强奸了她,并将她 摁进河水里淹死。我屏住呼吸趴在草丛里,我多么希望卢老师好听的呻吟能够再 一次响起,可是,没有。河面极其安静,我能够清晰地听到蚂蚁说话和树叶落地 的声音。那一刻我恐惧到极点,爬起来,一口气逃回仓库。我将脑袋扎进篮球筐, 惊吓过度的我,甚至没有了呼吸。那夜我一遍遍暗自念叨我的卢老师死了我的卢 老师死了,那夜我一次次肯定我的卢老师死了我的卢老师死了。我认为她终会像 我的爷爷、父亲和姐姐那样成为一副骨架,静静躺在河底,任小鱼来往穿梭,任 螺蛳爬满全身,任河水像锉刀般将她坚硬的骨架一点一点变成粉末。天亮时我迷 迷糊糊睡过去,我梦见她果然变成一副骨架,骨架卧在河底,河水变成风沙。风 沙起,一只蜥蜴惴惴不安地躲进她的眼窝,风沙止,蜥蜴战战兢兢地从她空洞的 嘴巴里爬出。我被早操的铃声惊醒,跑上操场,果然不见卢老师,木老师正虎着 声音喊操,声音低沉,节奏诡异。我爬上操场一角的土台,不见卢老师;我跑进 卢老师办公室,不见卢老师;我跑进卢老师宿舍,不见卢老师;我跑进食堂,跑 进厕所,跑到卢老师经常出现的地方,都不见卢老师。卢老师死啦!我跑回操场, 不顾一切冲向木老师。木老师停下喊操,问我,谁死了?卢老师死啦!我冲到他 的面前,跳起来,一拳捣中他的鼻梁。被你摁进河里淹死啦!木老师愣了愣,怒, 大怒,抬脚将我踹倒,然后倒提我的两腿,像扔链球那样把我扔开很远,我爬起 来,再一次冲向他。卢老师死啦!我抱住他的大腿,狠狠咬下去。被你杀死啦! 木老师“嗷”一声惨叫,用力将我踹倒,然后像踢足球那样把我在操场上踢过来 踢过去。他一边踢一边恶狠狠地说,信不信今天我弄死你?   如果不是鲲及时杀到,我想我真的会被木老师弄死。我躺在操场的跑道上, 七孔流血,奄奄一息。后来我看到卢老师的脸和屁股依次从我面前划过,我笑了, 我所有的痛苦,霎时变成幸福。   两天后卢老师离开学校。她离开时候,我心如刀绞。鲲带领所有老师苦苦将 她挽留,她却不为所动,执意离开。那天我躲在仓库里哭了整整一夜,为我犯下 的过错,为我对她造成的伤害,更为我再不能见到她。忧心忡忡的鲲过来看我, 摸摸我的头,又送我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带木版插图的《封神演义》。   鲲待我千般好,当然是因为我的母亲。我很少回到沼泽,母亲却常来看我。 镇上的母亲与沼泽里的母亲绝不相同,镇上的母亲描了细致的眉眼,点了鲜艳的 嘴唇,穿了紫色的旗袍,镇上的母亲常常令镇上那些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咽下澎湃 的口水。她告诉我奶奶现在很少出门,她没黑没白地坐在炕上,一遍遍检查自己 的身体。她怀疑她正在变成一条鲤鱼,为此她经常将脑袋扎进脸盆,以检验自己 能否用腮呼吸。她每天让母亲帮她检查后背是否长出了鳍,当得到否定回答,她 就会表情失落。睡觉前她圆瞪二目,她说鱼都是这种模样睡觉,然后,当醒来时, 她便会对自己大失所望。沼泽里下过几场雨,某天醒来,奶奶在屋内脸盆里发现 一条赤红的小鲤。奶奶嘱母亲将小鲤放归沼泽,可是第二天,小鲤再一次蹦回脸 盆。奶奶于是将这条小鲤供养起来,她说大水将至,有此鲤在,便可保佑平安。 母亲说保平安的最好办法是远离沼泽,奶奶便开始骂她,说你个小胯子迟早会把 我一个人扔在沼泽。   母亲会在小镇住一个晚上,逢这天,鲲肯定没空来仓库看我。我能够想象他 们的故事,想象鲲剥掉母亲美丽的旗袍,然后像一条狗般将母亲舔遍。有时候, 当母亲离开很久,我仍然能从鲲的身上闻到淤泥的气味、芦苇的气味、香蒲的气 味、水松的气味、大水的气味、大坝的气味、红鲤的气味、奶奶的气味……然后 我便意识到我想家了——尽管母亲常过来看我,但我仍然想家——我想的也许是 奶奶,也许是沼泽,也许是大坝,也许是大水,也许是死去的爷爷、父亲和姐姐 ——我想的,也许是沼泽里的母亲,而非小镇上的母亲。   暑假时我回到沼泽,奶奶已经老成一堆捏成人类形状的皱纹。确如母亲所说, 她每天坐在炕上,一遍遍检查自己的身体。只是,有时候,黄昏,奶奶会让我搀 她出屋,来到吃掉我父亲的水洼和埋葬我姐姐的泥塘,静静地站一会儿,然后攀 上土坝。奶奶在坝顶坐下,目光朝向爷爷死去的位置,久久不语。突然奶奶转向 我,表情神秘地说,叽哩呱啦唧哩呱。我问奶奶你说什么?奶奶说,叽哩呱啦唧 哩呱!我猜奶奶是中邪了。她说的其实是鲤鱼的语言。   我回到沼泽,母亲仍然按时去镇上。她将旗袍叠好带上,然后穿一身粗布衣 裳起程。每到这时奶奶便会欠起身子挠她,母亲灵巧地一闪,奶奶重重摔倒在地。 奶奶说雷会劈掉你的。母亲说雷劈掉你儿了吗?奶奶便不说话了。我看到她张开 嘴,将最后三颗牙齿吐上手掌。失去所有牙齿的奶奶更像一条鱼,她冲我笑着, 鼻孔里鼓出两个很大的粉红色气泡。奶奶爬起来,挣扎着回到炕上,拖过脸盆, 冲脸盆里的小鲤鱼神秘地说,叽哩呱啦唧哩呱?叽哩呱啦唧哩呱!我问她,奶奶 你说什么呢?奶奶说,大水,将至。   我看不到大水将至的任何迹象——天空是蓝色的,土屋是粉色的,大坝是黄 色的。蝌蚪是黑色的,毛蟹是青色的,鲤鱼是红色的。香蒲是褐色的,水松是绿 色的,燕子花是紫色的。我是乳白色的,母亲是粉白色的,奶奶是灰白色的—— 沼泽里的一切安逸守旧,按部就班。偶尔会下一场雨,不大,也不小,来得快, 去得也快,雨过,沼泽便生出一个个镜子般明晃晃的水洼,水洼如同被一根无形 的绳子串着,甩成复杂美妙的图案,又在每一个水洼的边缘溅出更多更小的水洼, 又在每一个小水洼里生出很多银白色透明的小鱼,沼泽便丰富立体起来。那个夏 天鱼虾四起,毛蟹成群,芦苇开出白花,蝌蚪脱掉尾巴,田鼠攀上大坝,蛤蟆喊 声连天,沼泽繁荣拥挤,一派生机勃勃。那个夏天给我的最大感觉便是潮湿,闷 热,喧哗而又安静,然后,稍有一点点寂寞。我想那年的沼泽不会再有大水,以 后的沼泽不会再有大水。大水成为永远的过去,未来日子里,这个叫做大水村的 沼泽,必将风顺雨调。   然大水说来就来,让人猝不及防。   母亲五天前去了镇子,至今没有回来,我想这一次,她也许会永远消失。光 着身子的奶奶坐在炕头上一言不发,我躺在院子里翻看《唐诗三百首》,天就低 下来了。无风,云彩一点一点堆积,叠成岌岌可危一触即塌的一摞,几乎伸手可 及;它们飞快地变换着颜色,黄,深黄,青,青黄,灰,青灰,黑,灰黑,焦黑, 正午的沼泽转眼间变成日落以后的诡异黄昏。然后雷声滚滚,由远至近,由上至 下,雨点就砸下来。雨点核桃大小,空中拖出长长的尾巴,甚至拉出尖锐的唿哨, 啾——嘭嘭嘭嘭嘭,沼泽被砸得坑坑洼洼。我逃回屋子,奶奶正兴奋地趴在窗台, 对着黑压压的云层喃喃自语。叽哩呱啦唧哩呱!她说,我乃鲤鱼精,下凡显神 通……我说奶奶奶奶,下大雨啦!她说,叽哩呱啦唧哩呱!天地自混沌,人间难 清明;东西南北中,我来保安生。此时雨点变得稠密,噼哩啪啦砸上窗子,我看 到一只张皇失措的绿头蝇被一个雨点砸得血肉模糊。雨水很快在院子里流成小河, 河面上鼓起鸡蛋大小的气泡,气泡啪啪啪地破裂,单那破裂声,便令人毛骨悚然。 奶奶再一次检查她的身体,又摇摇头,失望地说,我好像还没有长出尾巴。雨变 得更大,如同天幕中垂下直直的水绳,水绳万万条,沼泽被罩得密不透风。这时 我欣喜地看到母亲和鲲,他们彼此搀扶着撞进柴门,模样狼狈,表情惊恐。母亲 一进门就给奶奶跪下,她说走吧娘,走吧娘,老天爷发疯了!奶奶朝她翻翻眼睛, 说,我是鲤鱼精。母亲说几天前我去大坝上看了,大坝就像一个筛子,大坝保不 住啦!奶奶低头瞅瞅脸盆里的小鲤鱼,说,我是鲤鱼精。脸盆里只有一点点水, 小鲤却不计较,照样游得欢快。母亲说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要是再蹭一天半晌, 怕是想走也走不成了。奶奶将手伸进脸盆,小鲤马上游过来,热情地亲吻她的手 指。奶奶再冲母亲翻翻眼睛,说,我不但可以自保,还能够救人。母亲仍然跪着, 表情却有了恼意,她说你到底走不走?奶奶说,我乃鲤鱼精,下凡显神通。母亲 猛然弹起,大吼一声,闭嘴!奶奶便真的闭上嘴巴。闭上嘴巴的奶奶干脆将鼻子 也捏住,于是她的脸色由灰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身体开始摇晃,眼珠霎 时血红。很久后她猛地张开嘴巴,鼻涕眼泪喷溅而出。我能用鳃呼吸,奶奶痛苦 地说,我马上就能长出背鳍。   水涌进屋子。水面上挣扎着无数大脑袋的蝌蚪和朝生暮死的蜉游。大雨远远 超过倾盆的程度,往外看,天地间只剩一堵紧贴门窗的白色水墙。鲲怪叫着冲出 屋子,一会儿回来,抖着嘴唇告诉我们,大水已接近坝顶,如果雨不停,只需半 个小时,大坝必毁。他是游回来的,他精疲力竭,歪倒在炕,再也爬不起来。母 亲看看奶奶,咬咬牙,再一次给她跪下。走吧娘!她说,你想死,可是你不能拖 着我们。奶奶说,我没拖着你们,你们不用管我。母亲说,可是娘,这次注定躲 不过啦!奶奶说,我和你爹躲过大水……母亲说你和爹躲过大水,因为你们还年 轻,因为水还不够大。奶奶说,你和我儿躲过大水……母亲说我和你儿躲过大水, 因为那时你还不用照顾,因为你儿水性好,因为水不够大……因为……侥幸。奶 奶说那时你怎么不走?母亲便熨贴了表情,她说娘,你们收留我,我感激你们。 就算出去,我也是沼泽的人。可是娘,我和焱不想死在这里啊!奶奶撇撇嘴,扭 头看向窗外,目光变得窅远。她再一次开始呶呶不休,她说叽哩呱啦唧哩呱,我 乃鲤鱼精,下凡显神通……   雨突然停下。像空中展开一张巨大的油布,像一盆水彻底浇完。我趴上窗台, 我看到摇摇晃晃的大坝。水无浪,无浪之水更加可怕。它的能量不是瞬间爆发而 是一点一点累加,它让大坝不堪重负,危于累卵。命悬一线的大坝甚至不停变换 形状,如同一张被风撕扯得忽闪忽闪的纸。黑云们休整片刻,再一次齐聚而来, 彼此拥挤,推搡,摞叠,吞噬,终于接上坝口。这是真正的大水。这是真正的大 水。这是真正的大水。如果说这是真正的大水,那么生我父亲和生我姐姐那两次 的大水,充其量只是一朵浪花,一个涟漪。只需轻扫一眼,你便能感觉出它的力 量。积聚的力量。无处释放的力量。天崩地裂的力量。当然还有空中的力量—— 积木般摞叠一起的黑云的力量。云是刚才的几十倍几百倍,我相信每一块摞起的 黑云里,都藏了足以灌满整个何洲镇的大水。雷声再一次响起,沉闷,连成一片, 却不是由远至近,而是在我们头顶炸开。摞叠的云块被雷声訇然震塌,天空里铺 散得到处都是。   屋子里灌满了水。水面越来越高,跪倒在污水里的母亲,只露出一颗湿淋淋 的头颅。然她仍然跪着,她说奶奶不走,她就一直跪下去。雷声止,雨点再一次 嘭嘭落下,不但有了核桃的大小,更有了核桃的坚硬。大坝千钧一发,危在旦夕, 我听到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我看到它像一座山一般向我们隆隆推进。没 有一丝风,雨直来直去,连接云与水,天与地。云水喧腾,天地轰鸣,到处黄浊, 到处白亮,到处都是大水,大水,大水。心急如焚的鲲终于失去耐心,他拖母亲 起来,又对奶奶说,由不得你胡闹了。他不由分说将奶奶背起,就像背起一只羊 或者一条狗。他吩咐母亲,照顾焱!便试图冲出门外。奶奶开始拼命挣扎,狂呼 乱叫,又撕又咬,几乎将两根又尖又长的手指捅进鲲的眼睛。突然鲲一声惨叫, 扔下奶奶,我看到,他的后颈多出两个整齐的冒血的窟窿——奶奶用失去牙齿的 牙床将他咬伤,我坚信那个瞬间的奶奶拥有了母狼般的力气。   奶奶如乌龟般爬回炕上。她操起沾满鳞片的杀鱼刀,两眼放出幽蓝的光芒。 她不说话,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每个人的咽喉,我感觉那里即刻变得冰凉。   问你最后一遍,走不走?鲲痛苦地捂着脖子,说。   奶奶不说话。   你去死吧!鲲拉起母亲,又拉起我。   我也不走。我说。   焱!母亲甩开鲲的手。   我想陪奶奶。   焱!你会死的……   我抱住奶奶。奶奶浑身冰冷,滚烫,坚硬,柔软,苍老,年轻,粗糙,细腻, 战栗,安静。奶奶是人,老人。奶奶是鱼,鲤鱼。奶奶是幽灵,精灵,神灵,圣 灵。我抱住她,我看到大水终于接上坝口甚至高过坝口。它呈现出一种极度危险 的拱形,如同一只倒扣的巨大的铁锅。奶奶再一次叽里呱啦地念起咒语,大坝在 她的咒语里做着最后的毫无意义的抵抗和挣扎。   母亲绝望地哭起来。她掩住脸,泪水依然喷溅。鲲弯腰将她扛起,她于是变 成几分钟前歇斯底里的奶奶。她嚎叫,撕咬,乱蹬乱踢。那个下午,母亲和奶奶 成为世界上最疯狂最暴虐的女人。   奶奶叫做花。母亲也叫做花。两个误入沼泽的女人,名字竟那般巧合。她们 一起在沼泽里度过二十年时光,她们很少吵架,更很少交流。   终于,母亲不再挣扎。她顺从地配合着鲲,一起游向远方。那一刻我后悔了, 我想喊住母亲,可是我用牙齿将那句话咬碎。母亲放弃了我和奶奶,放弃了沼泽 和大坝,她令我无比伤心。从此她与沼泽再无关系,与我和奶奶再无关系,就算 以后她想重新回到沼泽,我和奶奶也不会答应。大水里的她和鲲仿若两只渺小的 水虿,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在午夜时分游出沼泽,到达距这里最近的高地。我 和奶奶祝福他们。   我守着奶奶,感觉末日来临。大水越涨越高,越涨越高,巨大的铁锅愈来饱 满,却依然没有一滴水从颤动的坝口漏出。可是我知道,现在,天空中每落下一 滴雨,都可能让大坝欻然崩溃,然后,大水吞噬一切,我和奶奶瞬间不在。   是这样,我们不可能逃出。奶奶那般苍老,我又那般年少。我不相信奶奶是 鲤鱼精——就像我不相信橙子与橘子是一回事,野猫与猞猁是一回事,狼与狗是 一回事,青鲤与红鲤是一回事——就像我不相信父亲和我是鲤鱼精。或者,就算 奶奶是鲤鱼精,浩瀚大水里,她也没有能力自保和救人。奶奶看我一眼,又看我 一眼,抹一把鼻涕,盈出混浊的泪水。她伸出手,轻抚我的额头,她说,焱,焱, 闭上眼吧!   我闭上眼。我看到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的姐姐。我看到深爱父亲的那个 狐般的女人。我听到爷爷、父亲、姐姐和那个女人在呼唤我,我听到多年以后大 漠里的女人在呼唤我。我紧紧抓住奶奶的手,她的手变成冬日屋檐上寒彻骨髓的 冰凌。   我想我睡着了,因为我做了无数个梦。梦里我被推上浪尖,卷进旋涡,再推 上浪尖,再卷进旋涡,梦里的爷爷、父亲、姐姐、狐般的女人和大漠里的女人每 人救我一次,让我大难不死。很久后我醒来,天已黄昏,奶奶斜倚墙根睡去,即 使在梦里,她仍然含糊不清地重复她的咒语。面前脸盆里,金色小鲤在少得可怜 的水里游得畅快。   我扑上窗台,我看到大雨奇迹般停下。我看不到铁锅般凸起的水盖,我看到 的只有完好无损的大坝。我们可爱的可敬的顽强的伟大的大坝成功地阻挡了大水 最为安静却是最为猛烈的攻击,我们的土屋在大水里挺过了最为艰难最为危险的 时刻。土屋稍远处,水松的枝桠之间,母亲和鲲,如同两颗悬挂的摇荡的人形的 果实。   我摇醒奶奶,我语无伦次地说大雨停啦大水退啦大雨停啦大水退啦!奶奶睁 开眼睛,说,叽哩呱啦唧哩呱!我扑开窗子,我说奶奶快看大雨真停啦大水真退 啦!奶奶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然后,咧开嘴,“哇”一声哭起来。她又哭又 笑,且笑且哭,她在哭和笑的狭窄缝隙里一遍遍念着爷爷、父亲和姐姐的名字。 然后她站起来,张开双臂,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奶奶后背上,真的长出鲤鱼 般红色的背鳍。   然后奶奶便摔倒了。张开的双臂让她失去平衡,她晃了晃,一个趔趄,扑倒 在炕。她的脑袋砸进脸盆,小鲤随之跃出。我想奶奶也许想乘机亲吻这条保佑我 们的金色小鲤,可是奶奶的身体抽搐一下,又猛然拉长,再也不动。我慌忙拉她 起来,却见她眼球凸出,嘴巴紧闭。我试试她的鼻息,摸摸她的脉搏,我知道, 奶奶在突然之间死去。   奶奶躲过无数次大水,却淹死在脸盆里,她的死去滑稽、狼狈、悲凉并且蹊 跷。小鲤蹦蹦跳跳,扎进炕间污水,轻轻扭动身体,快活地游走。我陪了一会儿 奶奶,涉水走出屋子。然后,我看到,一拱艳丽的彩虹之间,果实般的母亲和鲲, 终从树上掉落。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