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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界闲笔（组诗）

云亮

1、满树叶子

满树叶子，通过树干
把大地的秘密呈现出来
走在路上
被周围的景色感动
我们正走向大地的内部

风使满树叶子四散奔逃
但它们跑不出树枝
树枝跑不出树干
树干跑不出树根
树根是深深插入大地的导管

来到树下
满树叶子遮天蔽日
仿佛是在夜里
仿佛我们早已抵达大地的内部
耳朵里满是大地心脏的跳动和
血液流淌的声音

闭上眼睛
记忆猛然被满树叶子挤满了
我们心平气和地倚在树身
任一片片来自大地内部的叶子
轻轻把我们覆盖

2、祭张良

之前从文字里敬仰你
此刻来到你悟道修行过的地界了
子房兄真是好眼力
若不是与章丘相隔遥遥
这里的石英沙岩
该磨破小弟多少双鞋子了

章丘……济南……长沙……张家界
小弟正患感冒
一路上咳嗽连连
随身携带的药片忌酒，忌辣
被搞得心烦意乱时
突然神清气爽了
子房兄，小弟来到你
悟道修行过的地界了

子房兄是干大事的人
刺秦王，复韩室
圯桥忍辱受书
佐刘败项
大丈夫的英名
把兄的衣兜撑得鼓囊囊的

运筹帷幄之中
决胜千里之外
……这是刘邦那厮夸兄的吧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哪里知道
兄的帷幄，远比
他的江山辽阔
远比他的社稷沉重啊

子房兄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激流中抽身一闪
所有指向
甚至有可能指向你的利刃
当啷落地
苦了害考古癖的后人
费心劳神到处考证兄的墓穴
兰考，沛县，微山，还有现在
导游正指给我看的青岩山
这些都无所谓了吧
兄的尸骨早已深深埋进
秦汉的历史里

3、上了黄石寨没有见到土匪窝

请允许我在虚拟中落魄一次
倒退一百年
要么就更早
我的家乡水深火热
贪官污吏欺上瞒下
恶霸歹人横行乡里
百姓涂炭，民不聊生
总之我在家乡呆不下去了
离乡背井的时候
最好取了某个鸟人的狗命
这样我就来到了张家界

黄石寨是个占山为王的好去处
绝壁悬崖，树木繁盛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我不是王
我是跋山涉水投奔来此的流落者
衣衫褴褛
气息奄奄
被喽啰们押着准备开膛摘心
献给大王下酒的关头
我突然破口大骂
这一通骂让我成为大王的
贴身侍从

接下来便是与世隔绝的
山寨生活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因为牵挂家乡的父母兄妹
声泪俱下
面对照花眼的半洞白银
行侠仗义的种子
一直没有发霉腐烂
月光下
与并肩巡逻的兄弟互道身世
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不上黄石寨，
枉到张家界。”
其实，现在寨顶只剩下
一个由西南往东北倾斜的
连根土匪毛也寻不到的
大台子

4、金鞭溪在我家门前就好了

金鞭溪在我家门前就好了
沿唐王山路向东向西延伸
柏油路统统替换成石砌路
不要那么平、那么直
越接近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
踩下的足迹越好
汽车三轮车摩托车禁止通行
沿宝岛街残存的缺口
给自行车爱好者指一条
难于上青天的羊肠小道
任他们抱着两个轮子尽情去玩
石砌路不要太宽
让一旁的流水活动开身子
给它以充分的自由孕育鱼、卵石
和水之外的满目青翠就行
这样，我家门前真正成了一个
清幽的静美所在

溪水可以逆着门前的地势
自东向西流
干脆就流进济南的大明湖吧
我的一大帮朋友
散落在济南的旮旮旯旯
有趣的当然还是文人
写小说，编刊物
写诗的最多
日子混不成样子
冷嘲热讽的本事天天渐长
我从不责怪他们
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啊

醉罗汉、花果山、水帘洞
劈山救母、千里相会
这些牵强附会的玩意
就免了
甚至连金鞭这透着杀气的名字
也不要
我只要那里的溪水
和与溪水血脉相连的
地地道道的风景

5、春夜

春夜，一千颗星星从天上消失
又有一千朵花在大地上开放
水的呓语温润。一块石头
与另一块石头倾心交谈
树林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野兔绕过猎人熟睡的枪口
猎人梦见自己乘坐一枚弹片飞速
射穿了一生

春夜，一千朵花在角落里开放
又有一千颗星星从天上消失
石头的目光柔和。一些水
被另一些水追逐
田野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种子轻车熟路开启了土地之门
产妇不声不响擦去产床上啼哭的血

春夜，天空丢失了一千颗星星
大地上一千朵花静静开放
水与石头相爱，石头的吻
比水还要柔软
山那边什么也没有发生
蛇不疼不痒脱下外衣
洞穴里的蚂蚁隐约听见声声狗吠

6、鱼与熊掌都不得

黄龙洞有两道门
一道是幸福门
一道是长寿门
导游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时候
早已想好安慰大家的理由
他说，从幸福门进去
从长寿门出来
这样就两全齐美了

导游是哄人的
进了幸福门
出了长寿门
很简单
一个人想活得幸福快乐
就不能活太久
没听说夜长梦多啊

我不贪婪
从幸福门进去
又从幸福门出来
无意中一琢磨
如此
岂不是鱼与熊掌都没得

7、今晚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安宁
洗净树枝和房顶
像刚得到安慰的妇人
面目温存
美丽的疲惫映在水里

今晚的月亮陪伴大地
满怀种子和爱情
气温升起春天的谣曲
月亮陪伴的大地上
生命远远高过死亡

今晚的月亮不忽视我的存在
黑暗统统被赶进角落
我像人类情感中最优秀的部分
面对远方泪光闪闪
美丽的远方躺满了尽头

今晚，月亮照彻熟睡者的呼吸
灰毛鼠溢出洞口
跃动在神秘的月光里

8、九十一岁老太太让我想起我奶奶

如果我奶奶活着
和她的年龄不相上下
当然，个子要高一些
头发要白一些
脸上的褶皱要多一些
因为这高，这白，这多
整个身子早已被岁月煎熬成
一个颤悠悠的问号

草长莺飞的四月
正是老家的老人们靠了墙根
打盹的好时节
而她爬上了千层岩
听她说话，她的嘴巴不老
和她说话，她的耳朵不老
她说爬到这里用了五个钟头时
我简直把她渴望成我的奶奶了
奶奶啊，咱娘俩
也手挽手的爬一回千层岩吧
我们一路走走停停
五个小时
足以道尽人间的悲欢

千层岩，海拔1200米
比老家锦屏山高多
也险多了
千层岩，就是挨紧天子山
上面托着贺龙公园的那座
贺龙，不提了吧
那个两把菜刀砍盐局
浓眉大眼八字胡
习惯提起握烟斗的右手
对兵娃子亲切的喊小鬼的
铁骨铮铮的汉子
凄惨的晚年，把我
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梦想
统统砸碎了
铺下一地刺心的玻璃茬

60年前，我奶奶
没等我喊她一声就走了
撇下我爹，我叔，我姑姑
姑姑话还说不利索
扎煞起两只小胖手
拍打着仰躺在土坯炕上
我奶奶僵僵的双脚喊：
娘，你醒，你醒，
不醒把你的新鞋鞋脱下来！
我娘说我奶奶是个少见的热心人
要是活着
见我们孙男嫡女的这么一大帮
不知有多高兴

9、星星满天

星星满天。我认出他们
是一些未曾谋面的古人
早早走完一生
松一口气坐下来
从高处心平气和地看我

除去那些早夭的孩童
他们的一生都不容易
就像现在让我们憋足劲
像他们一样爬到天上
困难归困难
不知不觉还是爬了上去

除去格外明亮的几颗
大家的想法差不多一样
为活着而活着
为活得更好而更好地活
其实能够活好的才有几个
星星满天，像满天
至今还滴着血的伤口

多年以后，我也成为
满天星星中的一颗
星星满天，眼尖的人
猛然从中发现面带失意的一颗
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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