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无人埋葬   邱贵平   上 篇   谷皮一辈子都在和人吵架。   先是和养父养母吵。谷皮虽然是个文盲,骂人水平却很高超,天生就会骂人, 被他骂过的人,有一种被公牛犄角顶在墙上的感觉。谷皮是在养父养母年近半百 之际,成为他们的养子的。谷皮十来岁开始和养父养母吵,咒养父是太阳晒老的 老不死,骂养母是风吹老的老不死。老实巴交、嘴拙舌笨的养父养母被他骂出严 重的心脏病,谷皮二十二岁和二十六岁那年,两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在骂声中停 止跳动。   三十岁那年,谷皮走了桃花运,后村一户雷姓人家不小心看上他,把独生女 儿嫁给了他。这么说其实不准确,人家看上他没错,但不是把女儿嫁给他,而是 要他“嫁”给人家女儿。   也就是说,谷皮必须背井离乡,到六十里外这户人家里倒插门。   除了咿呀学语的孩子,谷皮几乎和村里所有人吵过架,方圆十里,人们一提 起或者一遇上他,往往会下意识做两个小动作,一是屏住呼吸,二是捂住鼻子, 怕被他的臭名声熏着。   这么臭的名声,找嫫娘(老婆)自然困难。   谷皮二十岁那年,养父养母便开始托人给他说媒,花在媒人身上的消费指数, 逐年上升,养父过身(去世)那年,已占整个家庭收入五分之一强。养父过身后, 尽管收入持续下降,谷皮投在媒人身上的钱却急剧增加,二十九岁那年,他竟然 把全年三分之二的收入投放到媒人身上。   谷皮想嫫娘已经想到利令智昏的地步。谷皮越讨不到嫫娘,心里越着急,心 里越着急,越爱跟人吵架,越爱跟人吵架,名声越臭,名声越臭,越找不到嫫娘。 如此恶性循环,二十九岁那年,他的名声已经由粪臭发展为尸臭,臭得天昏地暗。   重赏之下必有能人,这回,那个号称金口玉舌的媒人,跋山涉水不辱使命, 终于在后村为他牵起一条漫长的红线。   如果六十里是公路,路况再差,也谈不上远,问题是这六十里是山路,不是 羊肠小道而是鸡肠小道,这么一来,后村便显得十分遥远,遥远得给人一种与世 隔绝的感觉。   雷姓人家对谷皮一无所知,媒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见了一面,就把亲事定了 下来。   见面前,媒人反复交待谷皮:“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如果你管不住自 己的嘴巴,那就死心塌地打一辈子光棍吧,哪怕你搬来金山银山,请来王母娘娘 做媒婆,也没人帮得了你。”   谷皮连连点头:“我什么都听你的,见面的时候,我只带耳朵不带嘴巴。”   媒人:“嘴巴还是要带的,不然人家把你当哑巴了,你把嘴巴洗干净就行 了。”   谷皮频频哈腰:“我洗,我洗。”   从不刷牙的谷皮真洗起了嘴巴,见面前一个礼拜,每天早晚用纱布裹住中指, 蘸上盐水伸进嘴里横抹竖擦,直洗得口水泛滥牙龈出血。   见面那天,雷姓人家问了很多问题,谷皮把每个问题都回答得吞吞吐吐、牛 头不对马嘴。回答问题的时候,谷皮满脸通红,屁股蜻蜓点水似地挨着凳角,腰 杆挺得笔直,眼睛盯着脚尖,不停剥着指甲,造成一种诚惶诚恐、木纳老实的错 觉。   雷姓人家相当满意,当场把亲事定了下来。   返回的路上,媒人直夸谷皮:“狗操的,看不出来嘛,你小子真会演戏。”   谷皮伸出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中间:“你老人家嘴巴干净点。”   媒人一愣,随即指着谷皮大笑,谷皮也跟着大笑起来。   数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谷皮单枪匹马,扛着一台缝纫机,风尘仆仆赴后村 倒插门。   缝纫机是谷皮惟一的“嫁妆”。   谷皮第一次和岳父吵架,是在儿子天生出生后。   起因是儿子的姓属。   岳父:“谷皮呀,我看天生还是跟我姓雷吧。”   谷皮:“叔佬,我觉着还是跟我姓谷合适。”   后村习俗,上门女婿称岳父为叔佬,称岳母为婶佬。   岳父:“为啥?”   谷皮:“我是天生的爷爸,跟我姓天经地义”   爷爸是当地方言,意指父亲、老子。   岳父:“我也是你的爷爸,跟我姓其实就是跟你姓,一个样。”   谷皮:“怎么会一样,我姓谷你姓雷。”   岳父:“这简单,你改姓雷就一样了。”   谷皮:“你改姓谷也一样。”   岳父:“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反了你!”   谷皮:“天生明明是我操出来的,你却起名天生,这也没啥,我忍了,不跟 你计较。你倒好,得寸进尺,得尺进丈,不但要天生跟你姓,还要我也跟你姓, 这你就欺人太甚了,我又不是你操出来的。”   岳父气得一时说不话来。   儿子出生之前,谷皮基本上对岳父言听计从,岳父是一家之主,一切由他说 了算。谷皮倒插到雷家时,岳母已经过身三年多了,岳父其实就管女儿女婿两个 人,原以为孙子出生后能多管一个人,没想到女婿有了儿子忘了岳父,揭竿而起。   在成亲到天生出生这一年里,谷皮在雷家人乃至所有后村人面前,依然保持 着、诚惶诚恐木纳老实的形象,如今谷皮突然变了个人,岳父心理没有一点准备, 措手不及。   岳父好一会才缓过气来,拍起了桌子:“你,你给爷爸滚!”   谷皮也拍起了桌子:“爷爸都当爷爸了,干嘛要滚,该滚的是你!”   岳父气昏了头:“我滚,你什么意思?”   谷皮指了指地下:“你滚,滚到地下去!”   岳父气得直跺脚:“谷皮啊谷皮,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牲,忘恩负义呀,你 打赤膊来到爷爸家,爷爸等于把女儿白送给了你,你,你没有人味。”   谷皮:“打赤膊?你眼珠被鹰啄了,我带着枪来的。”   岳父:“枪,什么枪?你有个屌枪。”   谷皮:“就是屌枪,没有屌枪,我怎么操出天生来?我的枪比你的枪管用, 你操了几十年,才操出个尿屄壳,还是个残疾。我操了一个月,就操出个屌蛋。 我不仅带了枪,还带了缝纫机,好给你做寿衣。我这根枪,是最值钱的嫁妆,这 台缝纫机,是后村最值钱的机器。你一分钱不花,白捡了半个儿子和一个外孙,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才没有人味,”说到这里,谷皮伸长脖子,用力翕动鼻翼, 眉头紧皱:“全是尸味!”   岳父:“你这个畜牲,气死我了!”   谷皮:“没有我这个畜牲,你死了谁给你挖坑?”   岳父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岳父气不过来,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批评教育谷皮,反被谷皮骂得无 地自容,一张老脸不知往哪搁。   岳父不甘心,把全村人请来围剿谷皮。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口水是 汹涌的,也是剧毒的,即使不把他淹死,也要把他淹个半死;即使不把他淹死, 也要把他毒死;即使不把他毒死,也要把他毒个半死。   好一个谷皮,在汹涌剧毒的口水里劈波斩浪游刃有余,舌战群众,一骂惊人, 骂得众人哑口无言,大获全胜。   岳父仰天长叹,命啊,都是命啊。岳父一夜之间苍老十岁,从此沉默寡言, 骂不还口。   谷皮逢人便吵吵无不胜,却从不和嫫娘吵,不是不想和她吵,而是没法跟她 吵。   嫫娘水花,是个聋哑人,人称哑巴西施,要不是这样,也轮不上大她八岁的 谷皮,六十里迢迢来吃她这把嫩草。   谷皮口舌恶毒,也谈不上勤劳,却不好吃懒做,更不打嫫娘,至少在水秀心 目中,是个好佬仔(丈夫)。后村的佬仔,没有不打老婆之分,只有打多打少、 打重打轻之别,最多的一周打一次,最少的一季打一次,最狠的把子宫打脱落, 最轻的把鼻脸打青肿。后村的嫫娘,厌恶谷皮却羡慕水秀,不过,只能在心里羡 慕,不敢在嘴上羡慕,尤其不敢在佬仔面前流露羡慕,一旦流露,就要过八十岁 (挨打)了。   谷皮那把枪果然好用,接着操出两个女儿,要不是国家实行计划生育,肯定 能操出更多的儿女。   谷皮四十八岁那年,岳父死了。   当地风俗,人一断气,要马上放鞭炮。放鞭炮当然不是庆祝活人变成死人, 而是为了驱鬼,让死者的灵魂赶快升天,还有就是传道信息:我家死人了。像后 村这样的偏僻山村,除了过年,只有家里办红白喜事的时候,村民才会燃放鞭炮。 平日谁家无缘无故响起鞭炮声,尤其深更半夜响起鞭炮声,往往意味这家有人过 身了。   村人听到鞭炮声,不用死者亲属相请,各家各户至少派一个代表,第一时间 赶往死者家里慰问帮忙。如果哪家代表姗姗来迟,甚至不派代表前来慰问帮忙, 不仅死者亲属怀怨在心,村人也会对这家人保留看法,当某一天这家人突然响起 鞭炮声时,大家的反应就会迟钝一些。至于怀怨在心的那个家庭,当家的肚量小, 则一报还一报,也不派代表前来慰问帮忙;当家的肚量大,虽不予计较,但他家 的代表必然最迟出现。   后村屁股点大,谁家有人头疼脑热了,谁家夫妻吵架了,谁家伢儿哭夜了, 都逃不过村人的眼睛和耳朵,更别说病入膏肓的谷皮叔佬,鞭炮一响,村人就知 道他老人家过身了。   谷皮叔佬是凌晨一点多钟过身的,鞭炮响过半个时辰,没有一个人前来慰问 帮忙,连近在咫尺的左邻右舍亦无动于衷,后村好像集体昏迷了。   谷皮慌神了。   天亮了,还是没有人来。   谷皮六神无主了。   死人是家庭大事,家庭越小事情越大,没人帮忙,死者没法入土。   先说挖墓,绝对是个重体力活。墓穴长两米、高一米、宽八十厘米,要在山 体上平行挖出这么大一个空间,至少要六个壮劳力连续挖掘大半天。受空间限制, 挖掘手只能跪着或者仰面躺着,这更增添了挖掘难度和劳动强度。挖掘过程中, 如果碰到岩层,所花劳力和时间更多更长。若岩层太硬,实在挖不动,还得另外 找点重挖。   再说抬棺,同样是个重体力活。后村人把棺材叫着寿橱。寿橱原料为四五十 年以上树龄的老油杉,含有油脂的油杉砍伐剥皮后,哪怕在烈日下晒上一千天, 树心也干不透,没有一丝裂缝。一方面,油杉体内油脂干不透;另一方面,水份 不易吃进树体,漆上老漆的寿橱,埋在地下上百年,也不会腐烂。   油杉木质细腻密实,又含有油脂,本来就重,加上寿橱板厚达十五乃至二十 厘米,重上加重,一具寿橱轻则三百余斤,重则四百多斤。尸体下面垫的那层石 灰重约百来斤,尸体自重百来斤。抬寿橱的工具两百来斤,分别是:一根海碗粗 丈八长的竖杆(亦称竖梁)百来斤,两根饭碗粗六尺长的横杆(亦称横梁)四十 来斤,四根胳膊粗六尺长的椭圆形扁担四十来斤,两条辫子粗长各二丈的捆绳四 十来斤。寿橱、石灰、尸体、抬具合起来有七八百斤。   抬寿橱需要八个精壮劳力,前后各四人,组成两个方阵,那架势跟抬八抬大 轿差不多。另外还要配备四个精壮劳力,一旦谁体力不支,立时换人。   从理论上讲,八条汉子抬七八百斤重的寿橱,平摊到每人肩上,也就百八十 斤,并不重。问题是,寿橱一旦起肩,不允许歇肩,无论远近,必须一鼓作气抬 至墓地,否则极不吉利,抬棺手只能通过不断换人歇气。   山路狭窄坎坷,抬棺手肩上承受的重量并不均衡,若平路宽敞,八人可平行, 每人平均承受的重量是百八十斤;若平路狭窄,路面一边高一边低,八人无法平 行,情况则不一样,寿橱重心向低的那边偏移,无论第一还是第二方阵,处在低 的那边的抬棺手,承受重量是高的那边的一倍甚至数倍。   上坡又不一样。上坡时,路面前高后低,寿橱重心向尾部转移,第二方阵后 面两人要承受两倍甚至数倍以上的重量,而第一方阵前面两人肩上的分量则锐减 一半。与上坡相反,下坡时,路面前低后高,寿橱重心向头部转移,第一方阵前 面两人要承受两倍甚至数倍以上的重量,第二方阵后面两人肩上的分量则锐减一 半。无论上坡还是下坡,若路面一边高一边低,那么低的这边的抬棺手,承受的 重量又大于高的那边的抬棺手;而上坡时第二方阵低的这边后面那位抬棺手,下 坡时第一方阵低的这边前面那位抬棺手,承受的重量又最重。   重压之下,抬棺手轻则大小便失禁,重则被压趴下甚至被压折腰。抬棺不仅 是重体力活,而且是有一定风险系数的重体力活。   谷皮叔佬当年抬棺就把腰压折了,敷了半年草药,也没完全好透,落下后遗 症,天一变腰就酸,小变小酸大变大酸,比天气预报还准,大家都叫他天气预报。   抬棺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要求抬棺手具备良好的平衡能力。每次抬棺, 都要让新手试肩,为的是培养抬棺人才,以免后继无人。   谷皮三十岁来到后村,到叔佬过身这十八年间,后村一共死了十二个人,他 一次棺也没抬过,不是他体力不行(谷皮挑一百二十斤的担子健步如飞,连走三 里不用歇肩),也不是他不愿抬,而是死者家属不让他抬,觉得让他抬棺,对死 者和生者都是一种污辱。   村人办红白喜事,雷家出面的不是天气预报就是水秀,没谷皮什么事,人家 不欢迎他,他也不去凑热闹。   “拉屎也要离他远点”,这是全体村民对谷皮的态度,谷皮在后村糟糕的人 缘,由此可见一斑。谷皮在后村无疑是寂寞的,做什么都独来独往,寂寞难耐之 际,则无事生非找个人吵一架。   村人不来帮忙,不是不给死人面子,而是不给活人面子。村人不来相助,不 是和死人过不去,而是和活人过不去。谷皮蛇嘴蝎舌,伤了全村人的心,多年积 怨终于找到泄愤的口子,他们要利用天气预报过身这个难得的机会,狠狠治一治 他。   天气预报死得不是时候,时值三伏天,天气热得让人恨不得投水自尽。天气 预报下半夜断气,日上三杆,尸体开始发臭,那臭味幽灵般鬼鬼崇崇,三三两两 的绿头苍蝇逐臭而来;日头爬到天中央,尸体已经臭得轰轰烈烈,那臭味魔鬼般 张牙舞爪,整个村庄的绿头苍蝇奔走相告,成群结队涌向雷家。   苍蝇压倒了悲伤,守在尸体身边的水秀,最要紧的不是哭丧,而是驱赶苍蝇。   日上三杆的时候,捂着鼻子还能忍受;日头爬到天中央的时候,将薄荷叶搓 成团塞进鼻孔亦能忍受;日头西沉的时候,水秀再也受不了,逃到屋外。这时臭 味不是往鼻子里钻,而是往脑子里钻,不知熏死多少脑细胞,感觉眼泪和汗水都 是臭的。   照这样臭下去,天黑之前不入殓,臭气怕要掀掉瓦片冲天而起,熏瞎星星的 眼,熏黑月亮的脸。   叔佬发臭那一刻起,谷皮便迈开大步走家串户,求爷爷告奶奶,一圈下来, 无一人响应。   谷皮再次走家串户,求奶奶告爷爷,一圈下来,仍无一人响应。   谷皮第三次走家串户,每户送上十块钱,一圈下来,还是无一人响应。   谷皮第四次走家串户,痛哭流涕作揖叩头,一圈下来,村人终于答应帮忙, 陆陆续续来到雷家。   天黑了下来。   谷皮家渐渐热闹起来,随着几声凄厉的嚎叫,那头茁壮成长、尚未成年的黑 猪一命呜呼,变成香喷喷的尸体。黑猪本来养到过年才杀的,现在不得不提前结 束它的生命。农村办红白喜事,流水席一吃三天,无猪不成席,不杀猪,那是不 行的,莫说别人看不起,自己都看不起。   尸体一具,苍蝇无数,蝇多肉少,能够叮上和接近尸体的,不是先来的苍蝇 就是强壮的苍蝇,那些后到和弱小的苍蝇,此刻纷纷掉转蝇头扑向猪尸。可惜还 没来得及上嘴,猪尸便被屠夫切割成条条块块,装在盆里端进厨房,盖上盖子。 盖子是蔑丝编的,半圆形,网状,透气,苍蝇蚊虫飞不进。   绿头苍蝇有的在盖子上徘徊,有的在盖子上超低空飞行,实在无法下嘴,又 涌向厅堂,已经没有机会了,入殓仪式开始。   先在寿橱底部铺一屋石灰,石灰上铺一层白布,将尸体抬入寿橱。尸体已经 轻度腐烂,抬尸时,轻轻一蹭,蹭下一层皮来,要是拖到天亮,蹭在手里的,就 不是肉皮而是肉泥了。尸体抬进寿橱,再用一匹白布盖上,布角露出棺外。诸事 齐备,盖上棺盖,大铁钉钉牢,孝男孝女及骨亲放声大哭。所谓骨亲,就是有血 脉的亲戚,比如兄弟姐妹姑叔姨舅等   水秀虽然哭不出声,但此时无声胜有声,哭着哭着,不小心哭噎着了,马不 停蹄地打起嗝来,反倒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来。   哭得最凶的是天生,入殓过程中,全然不顾恶臭,奋不顾身扑向寿橱,若不 是被人死死拉住,他也许会跳进寿橱,跟外公共赴黄泉。盖棺钉钉后,天生依然 锲而不舍趴在寿橱上,哭得奄奄一息。   谷皮则始终阴着脸,双唇紧闭,不哭,也不流泪。   寿橱放在厅堂中央,用一块白布遮住祖宗神位,以免冲犯祖宗在天之灵。棺 头垂下一张布幔,并摆一张方桌,桌上设死者灵位,点油灯燃香烛,地面铺着席 子,孝男孝女日夜坐席守灵。   停丧日期,视其家贫富而定,一般为三五日。孝男穿白衣服,头戴稻草帽, 腰束麻带,脚穿草鞋;孝女亦穿白衣服,腰束白带,头扎孝巾,脚亦穿草鞋,日 夜守候在棺边痛哭,以示忠孝。前来吊丧的亲朋,均戴麻巾。男的束于左臂上, 女的扎于头上,以示哀悼。   盖上棺板钉上棺钉的寿橱严丝缝合,绿头苍蝇无缝可叮,围着寿橱上下飞舞 了几圈,像是在做最后的遗体告别,绝大多数散去,少数依然不甘心,伸展着触 须张合着嘴巴转动着眼珠,意犹未尽粘在寿橱上。   “起——棺!”次日午时,随着丧公(丧事主持人)一声悲壮悠长的叫喊, 八条汉子异口同声平地一声吼,沉重的寿橱脱离地面,缓缓向前移动。   谷皮披麻戴孝,手执一根白纸剪花粘糊在竹竿上做成的孝杖,走在最前面。 每走几步,转过身来,对着寿橱深深鞠上一躬,悲声呼号:   “叔佬,放下啊;放轻啊,叔佬……”   “放轻”的意思是让死者放轻重量,减轻抬棺手肩上的分量;“放下”的意 思是让死者彻底割舍与阳间的联系,无牵无挂去阴间报到。如果灵魂放不下,尸 体便放不轻,寿橱显得特别沉重,给抬棺造成巨大压力。   天气预报的墓穴,距村庄三里来地,是他生前请风水先生选好的。三里来地 不算远,但要爬过半座山涉过一条溪翻过两道沟,感觉比三十里还远,累得抬棺 手一个个龇牙咧嘴,脸上淌着豆大的汗珠,这是他们抬过的最重的寿橱。   一个挨了重压的抬棺手说,寿橱泰山般压向肩头的刹那,命虫(精液)都蹿 出来了。   抬棺之路虽然艰险,总算没出什么意外。尽管天气预报死不肯放下和放轻, 毕竟改变不了脱离人间没入大地的宿命。   死者入土为安当晚那场酒席,是丧宴的正席。上过猪皮酸辣汤,酒席进行到 一半之际,谷皮开始一桌桌敬酒,答谢乡亲的相帮。按照规矩,每敬一桌酒,敬 酒者要下跪以示诚意和敬意。   敬酒者为死者儿子或者女婿,俗称孝子和孝女婿。有儿子的由儿子敬酒,有 两个以上儿子的,由长子敬酒;没有儿子的,由女婿敬酒,一个女婿半个儿嘛; 有两个以上女儿的,由长女婿敬酒;无儿无女但有养子养女的,由养子或养女婿 敬酒,以此类推。   一般情况下,敬酒者只要摆个下跪的姿势,意思一下就行了,不用真跪。倒 不是敬酒者不想真跪,而是膝盖还未落地,已被身边眼疾手快的乡亲或者亲戚拦 住。桌上男女老少辈份参差不齐,辈份小的人受了这一拜,要生病折寿的。因此, 敬酒者一来敬酒,便有人防备他下跪。   谷皮摆出下跪的姿势,却没有一人阻止他。谷皮不想下跪,挨家挨户请村人 帮忙的时候,已经跪过一次。因为不想真跪,谷皮下跪的过程很慢,电影慢动作 似的,旨在提醒和方便人们拦他。没想到满满一桌,没有一人伸出一根指头拦阻, 也没有一人张嘴阻止,大家端着酒杯站在桌旁,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 下跪不喝酒。   谷皮只好跪了,跪得很生硬。跪罢,也没人伸手拉他一把。下跪无人劝阻, 不算耻辱,即使耻辱,也是小耻辱;跪后无人搀起,那才是耻辱,奇耻大辱。   抬棺手那桌,是重点敬酒对象,必须一个个敬过去。   谷皮酒量尚好,一个个敬过去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被敬者要他一个个跪 着敬。   这桌安排在厅堂右首,左首是亲戚桌,这两桌是上桌,左首为大,右首次之, 一般人坐不上。养父尤其养母死后,光棍一条的谷皮仅剩下两个亲戚,到后村后, 这两个亲戚也断绝了来往。前来吊唁的,都是叔佬婶佬生前的亲戚。坐在左首那 桌的,是骨亲。按照顺序,先敬左桌,再敬右桌。右桌劳苦功高,谷皮象征性敬 了一杯,表示最后再一杯一杯敬每个人。谷皮心里清楚,这一桌是难啃的骨头, 抬棺手个个能喝善饮,先敬他们,要是把自己喝醉了,没法敬后面几桌。   抬棺手倒是同意谷皮最后敬他们酒,但要求用大杯敬。谷皮一听,背上嗖嗖 直冒冷汗,嘴里打着呵呵,不敢应承。   大杯盛满足足二两,十二个抬棺手每人一杯,合计两斤四两。谷皮酒量虽好, 到顶一斤,连干十二杯,不醉死也要醉个半死。   见谷皮不表态,桌长——那个自称老二被压出命虫的抬棺手把眼一瞪:“谷 皮,你可不要刚过河就拆桥,今天晚上你要是不用大杯敬我们,等于把桥墩拆了, 今后看你怎么过河,你可不要后悔啊?”   抬棺手七嘴八舌:   “谷皮,你叔佬记恨着你呢,一直不肯放轻,我们抬的哪里是寿橱,好像是 在抬一座山。”   “谷皮,操你家里人,爷爸的腰差点折了。”   “谷皮,你不能这样做人啊。”   “做人要做清楚啊,谷皮。”   “谷皮,你也有你叔佬这一天呢。”   “你不要伤疤还没好透,就忘了疼啊。”   谷皮脚一跺牙一咬:“敬就敬,大不了喝死拉倒!”   谷皮回到这一桌的时候,客人散得差不多了。谷皮肚子里已经装下七八两白 酒,有五六分醉意。地面凹凸不平,烛光昏暗不明,下跪时,谷皮右膝不幸落在 一个拳头大的凹陷里。更加不幸的是,凹陷里积着几泡黄鸡屎。黄鸡屎是屎类中 的另类,常言道“臭死了”,说明臭是没有生命的,或者说臭是扼杀生命的,最 厉害的臭能把人臭昏甚至臭死;而黄鸡屎之臭好像有生命,会把睡着的人臭醒, 甚至把死人臭活。其形既非固状亦非液状,而是糊状,准确地说,呈融化的巧克 力状,腥臭无比,粘到手上,无论怎么洗,只能洗淡臭味,不能洗净臭味,至少 一天一夜之后,臭味才完全消除。   谷皮身子一歪,差点摔倒,黄鸡屎立即吃进布料,粘在膝盖上。谷皮并不是 个讲卫生的人,但他最怵黄鸡屎,就像有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害怕毛毛虫一样。 谷皮一看到黄鸡屎,就头皮发麻;一看鸡拉黄鸡屎,恨不得一脚踢裂它的肛门。 膝盖上粘着一泡鸡屎的谷皮,岂止头皮发麻,简直浑身鸡皮疙瘩,感觉杯子里的 酒也染上腥臭,原本丧气的他更加丧气,情绪跌落至冰点。   刚才,抬棺手出言不逊,若在平时,谷皮早把他们骂得一丝不挂,为了埋葬 叔佬,不得不忍气吞声,好几次,恶语仿佛胃里翻江倒海的秽食,已经涌到喉管, 硬是咬紧牙关,以韩信的坚忍,生生咽了回去。但是,这泡黄鸡屎透过膝盖上的 皮肤,渗入血液并发生化学反应,把他强压心底的恶气激活了。   谷皮先敬桌长,桌长拦住他:“先敬大家一杯,再敬我,你喝干,大家随 意。”   谷皮:“那好,我先敬大家一杯,再敬你,我喝干,大家随意,然后再敬每 人一杯,说话算数?”   桌长:“当然算数。”   这一杯下去,谷皮一下醉至七八分。   敬罢,桌长按住谷皮肩膀,不让起来,又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敬他双杯, 二是每个人都要跪着敬。   谷皮:“你说话怎么不算数?”   桌长:“怎么不算数?我要是说话不算数,你叔佬现在还躺在厅堂喂苍蝇。”   谷皮:“你不要欺人太甚!”   桌长:“叫你多敬一杯酒,算什么欺人太甚?我还没有叫你破费呢,当年你 叔佬抬棺压折了腰,东家大鱼大肉伺候三天不说,还给了一笔钱治腰。腰是男人 的天柱子,腰坏了,天就塌了大半,你叔佬压折腰后,再没生下一男半女。我的 腰虽然没压折,难保腰子不出现内伤,每月吃你一个猪腰,就够你受的。”   谷皮不说话,又干了一杯,完全醉了。大家以为他理亏,正等着他干第二杯, 谷皮却摇摇晃晃站起来,把酒杯掷向桌长:“操你祖宗十八代,想吃猪腰,做梦 吧你,吃黄鸡屎去吧!”   桌长:“你喝醉了。”   谷皮:“爷爸酒醉心明。”   桌长:“既然你酒醉心明,那爷爸告诉你,你死了肯定没人埋!”桌长说到 这里,意味深长看了其他抬棺手一眼,“大家说是吧?”众人齐声道:“对,谷 皮你死了肯定没人埋!”桌长又补充了一句:“到时你全家跪在我们面前,也没 人埋你!”   谷皮哈哈大笑:“爷爸不要人埋,爷爸到时自己挖个窟窿,断气前自己躺进 去,想为难爷爸,门都没有!”   桌长:“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红口白牙,到时别后悔!”   谷皮:“苍天在上黄土在下,爷爸今天在这里发誓,爷爸死后不要人埋,爷 爸自己埋自己!”   抬棺手面面相觑,桌长沉吟道:“这狗操的真喝醉了,我们走!”   下 篇   后村人一过六十岁,就开始给准备寿橱,这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   梅雨季节过后,深入深山老林选好上等油杉,砍倒,去枝,断尾,剥皮,任 其躺在原地,立冬之后,水份干得差不多了,锯成段,吭哧吭哧扛回家,至少晾 上两年,再请师傅制造。   在后村,盖房和造寿橱是人生两大工程。   谷皮五十六岁那年,提前准备寿橱。不仅谷皮,后村所有年过半百者,皆提 前准备。不是他们赶死,也不是预感自己活不长,而是山上的有用之材急剧减少, 不赶早,油杉要砍光了。   后村盛产油杉,高大挺拔如椰树,是盖房子造家具做寿橱的上好材料。后村 人之所以没有把它们当柴烧,倒不是惜材,而是杉木和松木一样,不适宜大材小 用,砍起来费劲,烧起来费心,烟多不耐烧,炭尸不能再次利用。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油杉对于后村人的主要用途就是做寿橱,而后村总人 口在实行计划生育之前,也没有超过三百人,绝大多数油杉依然自生自灭。   当你进入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会听到阵阵若轻若重、似远似近的叹息,那 是怀才不遇的油杉在仰天长叹,叹息的主要是黄多青少快要枯死的老油杉,它们 一辈子没派上用场,站着生站着死,一寸一寸腐烂,一截一截消失,剥落成泥碾 作尘,觉得自己白活了,心里难受着,忍不住唉声叹气。   后村不通公路,木材运不出去,最大用途就是充当燃料。村民砍柴的时候, 专门挑选刀柄大小的未成年硬木,一两刀砍倒,去枝,斩尾,打捆,扛回家,再 切段,省力又省时。蜡炬成灰泪始干,硬木成炭火犹在。晾干之后的硬木,少烟 耐烧,炭尸是冬天理想的取暖材料,铲进火笼,盖上一层薄灰,可保持一天热量, 其它材质的炭尸,不到半天就灭了。这种选择性极强的砍伐,等于给森林锄草剔 牙,留下的是无人问津的参天大树。   八十年代之后,后村人手里有了些钱,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盖房需要消耗 大量杉木,仅仅盖房,还不至于耗尽山上的油杉,真正的罪魁祸手,是市场。资 源一旦有了市场,招惹上金钱这个魔鬼,那便万劫不复。   在金钱的召唤之下,后村的森林沸腾了,人声、刀声、斧声、锯声、车声、 木材倒地时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大地颤抖不已,老天落泪不止。短短十年,后 村的木材便被砍尽伐绝,如今扛着斧头在山里转悠一天,胳膊粗的木头找不到一 根,只剩下毛竹和烧柴。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后村人,死有葬身之地却无葬身之 棺,找不到做寿橱的木材啊,顶多用薄薄的杂木板钉一个箱子,那不叫寿橱,叫 寿箱。   谷皮这一代人还算幸运,在山林砍光之前,抢伐到最后一批油杉,做成后村 最后一批寿橱。   谷皮把油杉从山上扛回家的时候,后村人都在心里冷笑:“哼,狗操的谷皮, 你忘了当年自己说过的话了,寿橱做得再好也没用,到时没人抬!”   谷皮准备了两副寿橱的原料,只做了一副寿橱。   村人大惑不解,当年那个老二被压出命虫的抬棺手,忍不住问他:“谷皮, 这副寿橱,是你自己用,还是水秀用?”   谷皮:“你说呢?”   抬棺手:“我这不是问你嘛。”   谷皮:“当然是水秀用。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用,到时我烂在寿橱里生蛆 也不抬我下葬,爷爸才不上你们的屌当,爷爸早看透你们的狼心狗肺。”   抬棺手倒吸一口凉气,朝谷皮竖起大拇指,足足竖了半分钟,掉头而去。没 走几步,又想起什么,踅回,指着屋脚那堆油杉,问:“这些油杉,留给谁用?”   谷皮:“留给天生用啊。”   见抬棺手不说话,谷皮又说:“到时候,你们这些老家伙死绝了,天生用上 寿橱的那一天,自有后人抬他。”   抬棺手:“那倒也是,恨不过三代。”   谷皮:“是句人话。”   抬棺手递上一根烟:“还记恨我?”   谷皮不接:“我这人小鸡肚肠。”   抬棺手:“我看你是蛇蝎心肠。”   谷皮:“我是蛇蝎心肠,你是什么心肠?噢,你是菩萨心肠,木头刻的泥巴 捏的,有心肠等于没心肠,狗不啃猪不吃鸡不啄苍蝇不叮。”   抬棺手:“谷皮,你不得好死!”   谷皮:“爷爸不怕!爷爸得不得好死,不由你说了算!”   抬棺手:“我说了是不算,老天有眼。”   谷皮:“老天是有眼,老天提前把你嫫娘收了去,让你的老二一年到头吃斋, 斋死你!”   抬棺手无言以对,甩袖而去。   谷皮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口很浓很浓的浓痰。   抬棺手踏进家门时,脑子灵光一闪,有话要说:“老天当然有眼,让你不得 人心,连儿子都不肯跟你姓,这叫什么?这叫天诛地灭!”   抬棺手转身往雷家奔去,他要用这话把谷皮勒死,让他扯着舌头也说不出话 来,可是,没走多远,又放慢脚步,对自己失去信心。抬棺手停了下来,一停下, 更没信心,像只斗败的公鸡,踅身返回。   这一年,天生二十六岁。   天生从小就恨谷皮。   谷皮逮谁骂谁,骂谁伤谁,却不骂水秀,很少骂天生。前面说过,不骂水秀, 是因为她听不见。很少骂天生,是因为疼天生。很少挨骂的天生,却很受伤。小 时候受伤,是因为没人跟他玩,不是小伙伴不跟他玩,而是小伙伴的爷爸娘佬不 让跟他玩,要是哪个小伙伴不小心跟他玩在一起,一旦被爷爸娘佬发现或者同伴 告发,轻则叱骂重则体罚。久而久之,小伙伴觉得跟天生玩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天生一靠近,要么作鸟兽状,要么朝他吐口水,骂他是“小白菜梗”。后村人背 后叫谷皮“白菜梗”,“白菜梗”是方言,只能音译无法意译,是个蛇毒般恶毒 的贬义词。   天生一被人骂“小白菜梗”,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向谷皮告状,谷皮也不安 慰一下儿子,问清骂儿子的人是谁,旋风般冲到对方家门口,口水飞流直下三千 尺,直骂得那家人抱头的抱头,堵耳的堵耳,直恨爷爸娘佬给自己多生了两只耳 朵。连狗啊猪啊猫啊都耷拉下耳朵,鸡啊鸭啊鹅啊都弯下脖子。   这么一来,形成恶性循环,小伙伴更不跟天生玩了。   七岁那年,当天生明白这一切都是谷皮造成的时,突然对他产生强烈的敌对 情绪,不愿跟他说话,不愿跟他坐,不愿跟他睡,甚至不愿叫他爷爸。   从此,天生只愿跟一个人说话,只愿跟一个人坐,只愿跟一个人睡。   这个人就是外公天气预报。   天生倒是想跟娘佬说话,可是她不会说话;天生倒是想跟娘佬坐在一起,可 是她一天到晚忙得屁股不挨凳子,除了吃饭,难得坐上一会儿;天生倒是想跟娘 佬睡在一起,可娘佬跟爷爸睡在一起,还睡出两个嗓门尖细的妹妹,他觉得恶心。   谷皮本来是喜欢天生的,见他天天和叔佬粘在一起,便越来越不喜欢他,开 始频繁骂他。城门失火殃及鱼池,谷皮骂天生的时候,顺带骂一通天气预报;骂 天气预报的时候,顺带骂一通天生。每骂一次,天生的对爷爸的感情就淡一层, 对外公的感情则深一层。十五岁那年,天生对爷爸的感情已降至冰点,对外公的 感情则升至沸点。天生和谷皮是父子,不如父子;和天气预报不是父子,胜似父 子。   外公入殓和下葬的时候,天生的表现让后村人感慨万千:   “这个天生,好像不是谷皮生的。”   “天气预报有这么个孝顺孙子,前世修来的福份啊。”   “这叫隔代亲,父子不亲的,爷孙就亲。”   “谷皮死的那一天,天生肯定不会这么伤心。”   “天气预报招了个白眼狼女婿,却得了个贴心的外孙,也算因祸得福吧,有 外孙这惊天动地的一哭,天气预报死得值了。”   外公满七那天,天生做了件大事,擅自把姓改了过来,“谷天生”变成“雷 天生”。天生同学的爷爸,是乡派出所所长,帮他改个名还不容易。   这一年,天生十八岁,正上高三。   谷皮那个气呀,骂天生的时候,牙齿几乎脱嘴而出:“狗操的,你马上把姓 改过来,不然爷爸不认你这个儿子!”   天生冷笑道:“你以为爷爸愿意做你儿子?”   谷皮:“你是爷爸操出来的,没有爷爸那泡脓,世上哪有你?你以为姓雷就 不是爷爸的种?告诉你,改了姓也是爷爸儿子,烧成灰也是爷爸儿子!”   天生:“有你这样的爷爸,是我的悲哀!做你这种人的儿子,是爷爸的耻 辱!”   谷皮:“反了你,竟敢在爷爸面前称爷爸?”   天生:“我已经和你断绝父子关系,当然可以在你面前称爷爸,你不配做爷 爸的爷爸。”   骂无不胜的谷皮,第一次无言以对。   天生:“不过你放心,你死的那天,我会给你下葬的,我不像你,做人那么 差,简直没有人性。”   谷皮本想说“爷爸不要人埋,爷爸到时自己挖个窟窿,断气前自己躺进去, 想为难爷爸,门都没有!”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来。   那一刻,谷皮异常恐惧空虚。   天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打工去了。   转眼,天生已经打了八年工,这年夏天,谷皮死了。   这是后村有史以来,最热一个夏天,热得人恨不得脱光衣服,扯光毛发,甚 至把皮剥了。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病,谷皮活了六十多岁,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患过,从 没吃过药打过针。   那天傍晚,谷皮干完活回来,坐在门口一边歇凉一边抽烟,猛地被烟呛了, 一口气喘不过来,胸口闷得难受。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难受得他恨不得立 刻死去。   谷皮想喊,喊不出来,喊也没用,家里空无一人,水秀去菜地摘菜了,天生 打工去了,两个女儿出嫁了。   谷皮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扶着墙壁,像个学步的孩子,趔趔趄 趄进了卧房,手脚并用爬上床……   谷皮前脚走进卧房,水秀后脚回到厨房。水秀喂了猪,喂了狗,喂了猫,喂 了鸡,喂了鸭,喂了鹅,做好了饭,还不见谷皮回来,坐下等他。   谷皮嘴皮子快,手脚却不快,倒不是偷懒,而是效率不高。谷皮是个勤劳的 人,却是个勤而不快的人,同样一件活,别人半天干完,他大半天干完,别人大 半天干完,他一天干完。注定他要起早摸黑,一年到头,除了下雨落雪,难得几 天天黑之前回家。那天是个例外,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左眼皮小跳,右眼皮狂跳。 谷皮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实在是眼皮跳跃的频率不 仅影响视线,而且影响心情,没法干活,只得提前回家。说也奇怪,一到家,眼 皮不跳了,眼皮不跳了,气却喘不过来了。   谷皮进入雷家之前,雷家是后村最早吃饭的人家;谷皮进入雷家不久,雷家 成了后村最迟吃饭的人家。人家是天黑时吃饭,水秀是天黑时做饭。谷皮篡家夺 权后,谷皮的作息时间成了雷家的北京时间。   水秀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谷皮回来,起身去卧房拿衣服洗澡,心想,洗完 澡,谷皮肯定回来了。水秀不仅习惯了谷皮的作息时间,也习惯了等谷皮吃饭, 谷皮没回家,她肚子再饿,也不会先吃,除非确定他不回来吃饭。   水秀一走进卧房,便觉得不对劲,开灯一看,吓了一跳,谷皮直挺挺躺在床 上,脸上倘佯着几只绿头苍蝇。   水秀心里纳闷,谷皮怎么了,大热的天,居然跑回家睡懒觉,睡得这么死。   水秀连忙上前赶苍蝇,隐隐嗅到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臭味,轻轻推了谷皮一 把,没反应,用力再推,还是没反应,颤抖的手指伸到他鼻下,气息全无。   水秀张嘴欲哭,刚一张嘴,一只兴奋得找不着北的绿头苍蝇箭般射进嘴里, 猝不及防的水秀一下呛着了,苍蝇滑到喉咙里,咳又咳不出来,只好回到厨房, 喝下一杯水,把苍蝇吞进肚子。   水秀回到卧房,突然想起什么,顾不上哭,翻箱倒柜起来,找了半天两手空 空,愣了一会,披头散发冲向屋外,一阵风跑到村头土生开的小卖部,买了一卷 鞭炮,钱也来不及找,以更快的一阵风跑回家。   水秀给土生的是百元一张的大钞,土生刚把零钞找齐,便听到鞭炮声。   鞭炮一响,村人争先恐后奔向雷家。   十年来后村村泰民安,没死一个人,后村人对死亡相当陌生了。这夜晚响起 的鞭炮声,一下唤醒他们对死亡的记忆,恐惧、紧张、刺激一齐涌上心头。   村人争先恐后奔向雷家,不是帮忙,而是看热闹,看看到底是谷皮死了还是 水秀死了。   村人都是巴望谷皮死的,谷皮这样的恶人,早该死了。可是,当他们看到谷 皮安详的神态,不禁失望乃至绝望,这失望乃至绝望是针对老天爷的。老天爷真 是瞎了眼,让谷皮活得没病没痛也就罢了,居然让他死得如此痛快。什么善有善 报恶有恶报,全是扯蛋。一些迷信因果报应的有神论者,一夜之间沦为无神论者。   后村人认为,谷皮至少要在病榻熬上三五年,熬成一团臭肉,熬成一把朽骨, 断气先断肠,吸气牙齿疼,喝水喉咙痛,那才是现世报。   手攥零钱的土生,第一个赶到雷家。   这个土生,就是当年为天气预报抬棺时,老二压出命虫的那个家伙。当年的 土生,既是抬棺手,又是丧公。   水秀卟嗵一声朝土生跪下,凄怆地叫了声“土生哥”。   土生也是来看热闹的,顺便把零钱找给水秀。水秀向他买鞭炮的刹那,他便 明白谷皮死了,那一刻,他心花怒放,心说谷皮啊谷皮,你还没给自己挖好窟窿, 怎么就死了呢,你现在恐怕只能烂成蛆,涌进阴沟里。   水秀一跪,土生那颗孤独的心一下软了。跪着的水秀,那么得可怜,那么得 半老徐娘,那么得风韵犹存。   土生连忙扶起水秀:“妹子,你放心,谷皮的后事,我会帮忙料理的!”   土生曾经喜欢过水秀,水秀也曾经喜欢过土生,要不是天气预报死活要女婿 倒插门,要不是爷爸死活不同意土生倒插门,他们俩也许由青梅竹马变成举案齐 眉。   谷皮“嫁”给水秀时,土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爷爸。土生嫫娘丑得让人直吸 凉气,多看几眼,会把牙吸疼。土生心里还念着水秀,一有机会就跟她眉来眼去, 可水秀从来不接她的眉眼,她已经死心塌地爱上了谷皮。这让土生十分愤怒,愤 怒之余,又有些不屑,这样的鸟人也值得你爱,真是贱,从此对水秀视而不见。   土生一对水秀视而不见,便对丑嫫娘刮目相看。丑嫫娘其实还是有几分姿色 的,丑嫫娘丑得只是脸蛋,胸脯、身材、屁股还是相当诱人的,不识庐山真面目 的精壮男人,瞄见她婀娜多姿的背影,都有一股将她板倒在地、滚得鼻青脸肿的 强烈欲望。   那时候,后村还没通电,为了节省煤油,晚上尽量不点灯,黑灯瞎火的,脱 了裤子都是美娇娘,干柴烈火,除嫫娘来月经那几天,小俩口几乎每晚都要在床 上熊熊燃烧。   丑嫫娘壮得像头母牛,却是个短命鬼,大儿子还没满十二岁,便一命呜呼。 丑嫫娘得的是快病,早上发病,下半夜就过身了。不幸中的大幸,要是像天气预 报那样,在床上熬上几年,土生怕是要愁死累死在她前面。   土生娘佬身子骨还硬朗,丑嫫娘死后,洗衣做饭全落到老人家身上,土生不 至于又当爹来又当娘。一个当着一个孩子爹和娘的男人,也许还有心思闲暇想想 女人;一个当着两个孩子爹和娘的男人,哪怕女人围着他团团转,也心有余而力 不足;一个当着两个以上孩子爹和娘的男人,哪怕卖儿鬻女,也要找个嫫娘,不 是为了解决性欲,而是为了解决生活。   性欲也像那弹簧,体弱它就强,体强它就弱,对于一个当着两个孩子爹和娘 的男人来说,他的体力和精力无疑都是弱的,一年到底难得勃起几回,偶尔勃起, 时间也像兔子尾巴,长不了。   丑嫫娘死了,家务有老娘佬操持,两个儿子虽未成年,生活基本能够自理, 土生反而更有条件想女人,日思夜想着水秀。多少个难眠之夜,土生攥着雄赳赳 气昂昂的老二,翻来覆去思,覆去翻来想,直到手心攥出汗,才沉沉睡去。   谷皮夜里想水秀想得老二笔挺,天见地见自己见,出丑概率为零。白天尤其 夏季白天想水秀想得老二笔挺,出丑概率就大了。   夏天天气热,只要不上山下田,后村男人基本穿水裤(短裤)打赤膊,好几 回,水秀经过土生身边或者土生经过水秀身边时,土生老二中邪似的,一下直立 起来,把水裤顶得高耸云天,无论心里怎么咒骂自己,怎么气沉丹田,老二就是 不听指挥,迟迟不肯偃旗息鼓。甚至公共场合,只要水秀在场,土生的老二也会 不分皂白直立起来。这时候,土生如果坐着,赶紧把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叉 腿而坐,紧紧压住和夹住老二,直把老二压得和夹得奄奄一息为上。如果站着, 则赶紧就地坐下,重复上述步骤。   有一回,水秀经过土生身边,不小心看到他异军突起的老二,脸臊得通红, 狠狠瞪了他一眼,夺路而逃。当时土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一刀把老二 斩首。当晚,余恨未消的土生,攥着老二又搓又揉又掐又捏,老二虽然惨遭蹂躏, 依然威武不屈。土生黔驴技穷,对自己的老二俯首称臣。惟一的办法,就是白天 尽量穿长裤。   土生想水秀想得如此轰轰烈烈,却突不破有贼心没贼胆的樊篱,倒不是怕水 秀发现他想她,而是怕谷皮那张嘴。谷皮那张嘴,已经厉害到疯狗挨了他的咒骂, 也要落荒而逃的地步。对于谷皮,土生惟一能做的,就是咒他早死。水秀早一天 当寡妇,他早一天把梦想变成现实。   时间快得像车轮,转眼三十年多年过去了,当年迎风尿千丈的土生,如今顺 风湿鞋面了。土生对寡妇水秀,只有心理上的想法,没有生理上的动静,哪怕水 秀在他面前脱了裤子,他的老二也翘不起来。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只想把 水秀的手儿牵一牵,仅此而已。   谷皮无比幸福的死法,让后村大多有神论者一夜之间沦为无神论者,土生这 个有神论者却依然坚持他的有神论。老天爷虽然老眼昏花,终归有眼,谷皮终于 死了,在土生对水秀还有想法的时候死了,再过十年,如果他还活着,依他的健 康状况,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谷皮,你死得太好了,你死得太及时了,你是为我土生而死的,爷爸要感谢 你,即使水秀不给我下跪,爷爸也要帮你下葬。   土生的爷爸,是后村的丧公。在农村,丧公很受人尊重,谁家都要死人,谁 也离不开丧公。丧事有一套复杂的程序,家里死了人,亲属悲伤得乱了分寸慌了 手脚,没有专业的丧公出面主持,丧事是办不好的。   后村的丧事程序是这样的,人死后,家人立即燃放鞭炮,以示家里死人了。 第一个要请的人是丧公,丧公请来后,一切听他指挥,先派人向亲戚报丧,再请 道公来做道场,着手办理丧事。   天气预报过身那年,土生爷爸已经过身三年,土生已业已承爷爸的衣钵。   土生爷爸是意外死亡,死时才六十出头。土生爷爸不仅是个优秀的丧公,还 是个出色的猎人。那是个飘着靡靡冷雨的冬日,他在山上逛了大半天,一无所获, 全身湿透,心爱的鸟铳也淋湿了。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很累,草草洗 了个澡吃扒了几口冷饭灌下几杯开水,上床睡了。鸟铳就架在床边火盆上烘烤, 怕伢子进来捣乱发生意外,特意把门拴上了。鸟铳湿了要及时弄干,否则锈住了, 一锈,铳就废了。那时一把鸟铳的价值,堪比一头牛。   土生爷爸睡了个把小时,尿急,起身撒尿,尿桶就在床脚。后村人家的尿桶, 一律放在床脚。农家茅厕和单位公厕一样,离家比较远,农民把尿桶放在床脚, 相当于居民把卫生间建在家里,图的就是个方便。至于味道嘛,不用担心,所谓 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久睡尿桶之旁亦不闻其臭,闻惯了尿臭,一下把尿桶 撤掉,还睡不着觉呢。扯远了,话说土生爷爸撒完尿,低头欲看鸟铳烘干没有, 鸟铳突然爆炸,铳膛中指粗的铁锻镶进胸膛,当场身亡。土生爷爸不止一次烘烤 鸟铳,其他猎人也这么烘过,从没出过意外。   老子认为自己还不老,儿子认为自己还年轻,老的没认真教,小的没认真学, 老子突然死了,儿子才意识到书到用时方恨少,没有了丧公,前丧公的丧事便办 得不成体统。   那时的土生,是个出色的抬棺手,但不是个合格的丧公。   爷爸死后,土生磕磕碰碰继承他的事业。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土生无疑是 见过最多猪跑的人,他不接班谁接班?再说了,这是他家的祖业,责无旁贷。   爷爸死后那三年,后村没死人,土生得不到锻炼,天气预报过身时,业务依 然生疏,以至于分不清主次,既当丧公又当抬棺手。   天气预报断气后,谷皮第一个下跪的对象是土生。土生业务虽然不熟,毕竟 是丧公,只要他答应帮忙,其他人好说话。土生却对谷皮说,只要大家答应,他 就答应。谷皮只好家家户户跪下去,各家各户口径惊人一致,事先串通好似的: 只要土生答应,我们就答应。   没办法,谷皮再次朝土生跪下,长跪不起。   土生拿足架子才松口:“唉,不看佛面看僧面,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让你叔 佬烂在家里,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好人。”   主持完天气预报的丧事,土生业务水平突飞猛进。   报丧之后,紧接着要给死者洗礼。孝男孝女及族人,披发带孝,戴竹笠,携 竹筒或小水桶,到河(塘、泉)边号哭,掷几枚钱于水中,汲水回来浴尸。孝男孝 女及骨亲给死者擦洗完毕,俗曰洗礼。男性死者给他剃头发,女性死者给她梳理 头发。男的戴上新帽,女的包好头巾。接着给死者穿新衣服、新鞋,在死者口里 放一枚银元,俗曰含金。男性死者给他手中拿一把扇子,女性死者给她手里握一 块手巾,目的是让死者干净体面地到另一个世界生活。   天气预报断气后,村人迟迟不肯露出,谷皮和水秀只好自己动手,手忙脚乱 给他洗礼,因为经验严重缺乏,掷钱、剃发的程序忘了,找不到银元,也不知道 用铜钱或者硬币替代。可怜的天气预报只好空着嘴向阎王报道。洗礼结束,两人 卸下门板,把天气预报从床上抬到厅堂,以供人瞻仰吊唁。   尸体从卧房抬至厅堂时,瘦得前胸贴后背的天气预报,肚子已经浮肿,嘴角 和鼻孔流出脓汁。雷家木屋年久失修,几乎每块木板之间都有裂缝,细的可以插 进钥匙和蔑片,粗的可以插进筷子和指头,砧板大的窗户和挂着帘子的门更是漏 洞百出,何况天气那么热,门窗根本没关。尽管如此,蜂涌而至的绿头苍蝇还是 发生严重交通阻塞,严重到木板之间的缝隙被苍蝇堵死。   尸体抬至厅堂,缝隙和漏洞更多更大,加之前后大门大开着,别说绿头苍蝇, 就是麻雀前来雷家集会也畅通无阻。天气预报的脑袋已被苍蝇包裹,驱赶苍蝇的 水秀则被苍蝇包围,只得逃出厅堂,再不逃,要被苍蝇吃了。   厅堂仿佛同时开着几台巨型鼓风机,十几米之外,都能听到苍蝇的嗡嗡声。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最恨谷皮的土生都带头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再说了,谷皮做人虽差,水秀做人还是不错的,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的日子里,谷皮惟一的“嫁妆”——那台蜜蜂牌缝纫机,使得水秀无师自通成后 村惟一的裁缝,村里死人活人身上穿的衣服,全是她做的。四十岁以上的人,还 记得她的好,念着她的旧。   天气预报过身,人们之所以摆那么大架子,不是忘记她的好,不是不念她的 旧,也不是和她过意不去,更不是和天气预报过不去,而是为了惩罚谷皮,有惩 罚就会有牺牲,不得不让父女俩受点委屈。如今谷皮已死,惩罚一个死掉的“仇 人”,既不厚道,也无意义。   人多好办事,谷皮很快完成洗礼,穿得周周正正躺在厅堂门板上。这时候, 后村多大家庭买了冰箱,有的还买了冰柜。土生吩咐下去,家里有电风扇的,统 统把电风扇扛来,有冰箱和冰柜,赶快做冰。有了风扇和冰块降温,尸体放慢腐 烂速度。六台电风扇风力开至一裆围着尸体猛吹,形成一个强劲的风场,绿头苍 蝇一接近风场,立即反弹回去,反弹到壁板上的,当场头破翅折,蝇尸一落地, 便被鸡们啄食。   两个女儿皆嫁在方圆五十公里之内,接到电话很快赶了回来,天生远在广东 打工,就是坐飞机,也要两天时间。飞机飞到省城后,还要坐十小时火车,下火 车接着坐两小时汽车,下汽车再坐半小时摩托,要不是十年前后村通了公路,下 汽车还要走两小时山路。   天生根本坐不起飞机,只能坐火车,坐火车至少三天才能能到家。   三天之后,尸体即使不烂成肉泥,也要被电风扇吹成肉泥,反正天生和谷皮 没感情,最后一面不见也罢。   孝女一到,尖着嗓子哭嚎一番,谷皮便入殓了,用的是水秀的寿橱。   天生到家后,果然一滴眼泪没淌。   天生回来了,谷皮可以下葬了。   直到这时,土生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个要命的问题:谁来抬寿橱?   抬寿橱的工具存放在破败的祠堂,生产队解散之前,每年要给麻绳上一层蜡, 防霉防虫。抬棍是油杉做的,不用上蜡,但箍在抬棍两端的铁环,要涂一层茶油, 以免生锈。包产到户后,没人管事,只在死人的时候,顺便涂点油蜡。好在那些 年后村每隔一两年就死人,抬棍和麻绳好歹得到护理。上个世纪末以来,后村十 年没死一个人,抬棍和麻绳十年未涂油蜡,麻绳已经霉烂,抬棍倒是完好无损, 两头的铁环却锈得千疮百孔,虫蛀过似的。   这十几年来,后村的青壮男子,都去打工了。土生的两个儿子大明和小明, 举家携口到浙江打工,家里只剩他和老娘佬相依为命,一来为了赚点零花钱,二 来为了排遣寂寞,才开起小卖部。小卖部生意差强人意,却是后村经济文化活动 中心,大家没事爱到店里打打麻将磨磨嘴皮。   留在村里的男子,要么未成年肩膀太嫩,要么年过半百肩膀太老,皆承担不 了寿橱重量。后村有个不成文规定,未成年男子严禁抬棺。   不仅找不到抬棺手,掘墓人也找不到。这可急坏了天生,老板只给他十天假, 超假一天扣双倍工资,弄不好好不容易当上的工段长也没得当了,迟一天下葬, 要多花一份钱。乡下办红白喜事,吃的是流水席,流水席花钱如流水,天生口袋 那点钱,经不起这么汹涌地流。为了省钱,嫫娘和孩子都没有回来。   后村是高寒山区,无霜期短,树木砍尽伐绝之后,土地更贫瘠了,气候更恶 劣了,母鸡和母猪的产蛋和产仔率也下降了,土里刨食还勉强凑合,想从土里刨 出钱来,刨断爪子也无济于事。正因为如此,后村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的青壮男子, 无一不外出打工。   实在没法子,天生骑上摩托,去邻近几个村子雇抬棺手。邻村情况和后村差 不多,有能力有力气的全打工去了,剩下的全是3861部队。天生踏破铁鞋,好不 容易找到三个,价格开到二百,还是不愿来。他们从来没有抬过寿橱,一怕出闪 失,二怕不吉利。肯来也不顶事,这三个加上后村老当益壮的两个,才五个,还 差三个,莫说差三个,差一个也抬不了。土生要求至少要找十个,八个抬棺,两 个换肩,按照标准,要四个换肩。   村村通道路硬化后,农村强制推行火葬,农民开始抵触情绪很大,还发生过 暴力抗(火)葬事件,县里决心很大力度也很大,加上路况好了,火葬场服务还 算到位,一个电话运尸车开到门口。火葬虽然强制,并不强制农民购买公墓和骨 灰盒,火化后骨灰允许拿回家埋葬,只是不许留坟头,只能树个碑。如此一来, 费用比土葬还便宜,农民很快接受了。   随着森林砍伐殆尽和人口流动,农村已找不到做寿橱的木料和做寿橱的木匠 以及抬棺材的人,土葬的灵魂人物丧公后继无人,稀缺至东北虎、大熊猫的地步, 土葬文化不可抑制地没落湮灭。   只有少数后村这样交通不便的偏僻山村,政府还默许土葬。后村通的是简易 公路,简易得只能通越野摩托车以及马力极大底盘极高的农用车,而且有个前提, 天气要晴好路面要干硬。这条路本来可以勉强通卡车的,那时候,山上木头还挺 多,卡车川流不息,没日没夜往外运木材。车轮一滚黄金万两,方向盘一转财源 不断,路坏了,木材商比自己身体坏了还着急,马上掏钱修。路是个魔鬼,通向 哪里,哪里的资源就要遭殃枯竭。短短几年,木头被砍了个精光。   木头砍光了,后村没东西可运;没东西可运,汽车不来了;汽车不来,路没 人修。几场暴雨过后,路泥泞得像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车轮陷进去难以自拔。 所幸的是,不时有运毛竹和柴火的农用车还用得着这条路,遇到过不去的地方, 司机拿起时刻准备着的锄头挖一挖,挖的人多了,勉强算条路,只要不怕车毁人 亡,还是可以通行的。   这些天,天气分外晴朗,骄阳照在身上,好似刚出锅的水煮鸡蛋握在手心, 烫死个人。   如果谷皮没有入殓,天生还可以考虑租辆农用车,或者索性用板车将尸体拉 到村部,再由运尸车运到火葬场火化。可是,尸体已经入殓,不可能开棺把尸体 重新抬出来送去火化,那可是大逆不道。天生和谷皮再没感情,也不忍心这么做。 撇开大逆不道,即使把尸体抬出来,抬出的也不是整尸,而是七零八落的烂肉, 没法运也没法烧。   除非把寿橱运到火葬场,火葬场的炉膛塞不进棺材,到时还是要开棺取尸, 徒劳而已。况且怎么把寿橱抬上车,还是个难题,把一具装着尸体的寿橱抬上车, 不比把它抬到墓穴轻松。   只能土葬。   可到哪里找人呢?   就在土生急得小便几乎失禁之际,有人建议,坑口正在建水电站,工地上有 大型挖掘机,挖掘机只要挖上四五斗,就挖出个寿橱大的坑来,用钢丝绳把寿橱 绑在挖掘机吊臂上吊进墓穴,简单又轻松。   坑口距后村不远,十五里路。   天无绝人之路,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人家愿意来吗。   提建议的人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电站是私人老板投资的,都是为了赚钱, 只要给钱,人家肯定来,说起来,我跟开挖掘机的师傅还有一面之交,我去找他, 他会给我面子的。   天生连忙塞给他一条香烟:“这事拜托你了。”   那人没想到天生这么大方,拍胸脯道:“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那人跨上摩托要走,天生拦住他:“那么大的家伙,开得上来吗?”   那人笑了:“别看你在广东见多识广,这点倒不如我了,挖掘机力大无比, 逢山开路遇水趟河,没有它走不了的路,多烧点油就是了。”   半天后,挖掘机轰隆隆开进后村,直开到雷家门口。   雷家房子正好在路旁。   为了省钱,谷皮墓地就选在屋后小山上,埋得越远,花费越大,挖掘机要开 路。挖掘机的费用按小时算,一小时二百块。   挖掘机吊臂轻轻一扬,把寿橱吊进墓穴。   后村所有墓穴,都是顺着山体竖着往里挖,谷皮的墓穴,却是直接横着往下 挖,机械臂不能拐弯,只能这么挖。   当晚酒席上,土生端着酒杯感慨万千:“世道变得真快,从今以后,后村死 人只能烧成灰了。还是谷皮有福气啊,好歹落个全尸,还能入土为安。”   有人附和:“要想落个全尸入土为安,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   土生:“怎么个简单法,怎么个困难法?”   “这简单法嘛,就像谷皮在世时说的,到时自己挖个窟窿躺进去。这困难法 嘛,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挖窟窿合适,挖好了窟窿什么时候躺进去合适。真是为 难呢,有力气躺进窟窿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快死的时候,又没有力 气躺进窟窿。躺早了害怕难受,躺迟了来不及,死比活还难。”   土生:“所以说嘛,还是谷皮这个屌人有福气!活出了水平,死出了境界!”   “好死不如懒活,生都顾不过来,还去忧什么死,到时两眼一闭双腿一蹬, 烧也好埋也好,有人埋也罢无人埋也罢,都是后人的事情,管他娘那么多。来来 来,喝酒喝酒。”   “说得好,喝酒,喝他娘佬的!”   天生等不到谷皮头七,赶回广东去了。   走前,天生特意到小卖部和土生告别。土生买了两包“利群”,塞给土生一 包。   土生店里虽然卖着“利群”,但从来没抽过,有些受宠若惊:“天生,你在 广东混得不错吧?大明和小明打工那么多年,还没给我买过一包十块钱以上的烟, 这么贵的烟,打死我也舍不得抽。”   天生:“土生伯,我爷爸的丧事,多亏了你,请你抽包烟是应该的。什么错 不错的,混碗饭吃而已,我要是混得好,请你抽大中华也是应该的。我爷爸那人, 就坏在一张嘴上,活着的时候多有得罪,你别往心里去。”   土生:“哪里话,人都死了,我要是往心里去,就是和死人计较了,活人和 死人计较,死人不如活人。我要是和你爷爸计较,就不出来主持丧事了。”   天生:“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土生伯。”   土生:“咳,天生,说这些干什么,这次办丧事,花了不少钱吧?”   天生:“是花了不少,光是租挖掘机的钱,就快两千,外头赚钱不容易呢。 话说回来,爷爸在世时也没花我什么钱,我虽然和他合不来,毕竟是他儿子,这 点钱也是应该花的,算是我对他最后的孝敬吧。”   土生:“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妒嫉你爷爸了,谷皮这个屌人,上辈子修来的 福份,有你这么孝顺又有本事的儿子,我那两个儿子,有你一半孝顺和本事,我 睡死都会笑醒过来。”   天生:“土生伯,你夸得我脸都红了,我比大明小明差多了。土生伯,有个 事,我还想麻烦你一下。”   土生:“你说,有事尽管说,乡里乡亲的,麻烦什么。”   天生:“爷爸一死,剩下我娘佬一个人,她又聋又哑的,连个电话都打不了, 我放心不下,想请你多多关照。”   土生:“没问题,你娘包在我身上。”   天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土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老脸居然唰地红了,连忙转移话题:“你可以把娘 佬带去广东啊。”   天生:“我也这么想,可她死活不愿意,她和我嫫娘合不来,也怕水土不 服。”   土生:“那倒也是,年纪一大把了,故土难离呀,再说她心里掂记着你爷爸 呢。我们这代人,老古董了,死了烧成灰,也要在家里烧呢,烧在外头,骨灰可 以带回来,魂魄是捎不回来的,乡巴佬没见过世面,活着的时候,有脚有眼的有 嘴的,到了大地方都迷路,死了没脚没眼没嘴的,魂魄从烟囱飘到天上,没着没 落的,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那还不成了孤魂野鬼?”   天生:“我娘佬还掂记着另一个人呢。”   土生:“谁?”   土生:“这你就别问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反正我把娘佬交给你了!”   天生说罢,朝土生一抱拳,走了。   “一家人人不说两家话,什么意思?”土生望着天生的背影,咀嚼着这话。 当天生苍凉的背影消失在山弯处,他猛然品出这话的味道,一股从来没有过温暖, 从丹田处升腾而起,刹时氲氤五脏六腑。 ◇◇新语丝(www.xys.org)(xys4.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