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 爱与痛的边缘 文/陆明海 那一年的夏天，我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故乡。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更像 是一个刚刚告别天堂的少年。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回忆我的整个童年时期，那个心灵单纯的年龄段，就生活在一种孤寂的家庭 气氛中。父亲是一个走村串巷的木匠，一年中经常外出做活儿。母亲在家包揽所 有的家务，并自种一些蔬菜瓜果。我小时候肥胖且倔强。父亲和母亲的慈爱都表 现为凶暴，常常是无论对错，对我都是又打又骂，只是母亲的严厉稍逊于父亲而 已。但他们还是很少有机会对我发脾气的，那种近乎暴力的教育方式只是偶尔。 因为小时候的我较为乖巧和懂事，也懂得如何表现来获得大人们的欣慰和欢喜。 小时候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和奶奶在一起，去菜园里干活，只要接近自然，我就疯 起来似的活蹦乱跳。我在没有玩具没有漫画书没有故事的童年里长大了。 在我们那样地处偏远的村庄，没有幼稚园。我像所有村子里的小孩子们一样， 到六七岁大的时候，才被直接送去读小学一年级。第一次去学校，便闯祸了。和 同学争吵，打架，最后两败俱伤。父母亲从老师那里把我领回家后，对我很是严 厉的教训了一顿，当然体罚是少不了的。那一刻，父母亲们都不知道，我心里是 多么希望他们能够拥我入怀啊。但在小学时期，我成绩一直很好，并得到老师的 偏爱。小学六年弹指一挥间，转眼便升初中。还是在同一所学校。 初中时期，开始有一些烦恼，但更多的时候是孤独。成绩也不是太好，在中 等线来回转动。初二年级开始吧，在同学处借了一本武侠小说，《女帝奇英传》， 从此一头扎进阅读的无限旷远里。那时候，我们就读的那所学校是穷得连图书馆 都没有，这于开始对阅读如痴如醉的我来说可不是好事。爷爷屋子里的旧报纸全 被我看完了，父亲的几本砖头一样的《毛泽东选集》也看完了，墙上写的粉笔字 和广告什么的都一一看完了。所有有可能看到的有字物件都看完了。现在回想当 时，对于阅读真是一种饥渴状态。记得一次和父亲上街，硬是缠着他买书，他扭 不过嘴撅得像鸭子一样的我，才买了《蒋介石》和《宋家王朝》。多年以后，才 知道父亲当时也是喜欢那类书才下决心买下的。由于对阅读的偏爱，慢慢地我离 开了同龄伙伴们的群体快乐。早熟的我，在开始上高中时就谈起了恋爱。虽然遭 到老师以及双方家长的极力阻挠与责备，但是我们的手还是牵得紧紧的。那时候， 父亲和母亲开始天天为一些生活上的小事争吵，家里沉浸在一种紧张的气氛里面。 也就是在那时候，心里拥有了莫明其妙却又强烈的自卑感。因为家庭条件也不太 好，再加上父母的粗暴以及他们间衍生出的家庭不和谐的氛围，我高中没上完就 辍学了。现在去回想那一段青春年少的孤独凄艳的日子，根本就没有忧愁和后悔，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别无选择。这也是多年后，我南漂广东，别人问我学历时我 感到尴尬的原因，因为我就是那个连高中毕业证也拿不出来的人啊。 17岁多一点的时候，我来到了南方谋生。这种经历和大多数出生乡村的 孩子一样，并无什么不同。在南方的广州，深圳，东莞，惠州，我来回奔波，生 活颠沛流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徘徊在城市的边缘，彷徨在爱与痛的边缘， 来来往往于故乡和异乡之间。没有学历的证明，没有职业技能，像大多数南下寻 梦的外省青年一样，我进入工厂做学徒工。怀揣梦想的热血少年也不外窝囊如是。 于是，常常自我安慰，什么靠自己双手，挣干净的血汗钱，什么先苦后甜，什么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也知道，理想的生活，本是 尽善尽美的，然而现实的差距常常把怀惴美梦的人扼杀。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在城市的暗处行走。多年前，也就是我来南方后的第二年， 我离开工厂，暂住在好友皆同学的陈同学家里。那是花园小区里的漂亮的公寓楼， 有摆满盆栽的大阳台和宽敞的房间。陈同学初中二年级时就辍学外出打工。但现 在我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打工仔的痕迹。在南方的短短几年时间，他有房有车， 有爱，还有自由。这是多数外来工很难做到的事情，但我的陈同学做到了。直到 现在我还记得，我刚从工厂里打包出来的那一天，他就热情地把我接到他家里。 甚至有时他还和我挤在一张床上，聊天到深夜，像年少时躲在别人家里贪玩的小 孩子不愿回家去一样。他问我说，“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做事？” “做什么？” “你知道的，我一向很少跟同学们来往，更不用说联系，但你例外。我喜欢 你。”陈同学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我，说，“你很寡言，但内心分明厚实与丰富。 我喜欢内心里面隐藏着一片森林的人。我能够分辨。” 有些人即使是同龄要好的玩伴，长大之后也是陌生的。彼此之间总有一种隔 膜存在，似一条河流，分离出两岸，相对望而不可以解及。而有些人却是可以无 限靠近的，仿佛是多年前失散的情谊，一再遇到便可汇合成一涓溪流，即使交汇 之后一样要各有终点。很明显，我和陈同学都是属于后者。在陈同学那里住了很 长一段时间。第一次，他开车出去，带上我。在那些装饰华丽精致的私人会所， 我跟在他后面。在某个特定的地点和场合，我惊奇地发现，有非常多的年轻英俊 的男孩子和貌美靓丽的女孩子。他们的衣着不一定是名牌，但干净清爽，大方得 体。若要离这些年轻的孩子再近一点，就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香味。不是刺鼻的 香水味，而是因为年轻和健康的皮肤所散发出的淡淡体香，让人蠢蠢欲动的诱惑， 这是任何价格高昂的香水都无法做到的。一小群帅哥美女在深夜和凌晨时分到来 的时候，开始在会所里交头接耳，或打电话，那种半掩盖的欲望，简直让人无限 疯狂。这是一处特殊的私人会所，隐藏在暗处，不见天日，只需要朦胧的月光和 暧昧的眼神。我认真看了一下，是在一处山腰上的别墅里，那些闹哄哄的街道离 这里是那么那么地远。夜幕下的小洋楼和树木，人造花园和夜鸟，一切都像是在 梦里。我知道这里是天上，而不是人间。凌晨三四点钟，下起了雨，他开车载着 我回来。 一直都记得这件事情。有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在家里等陈同学。淋浴过后， 陈同学和英俊的中年男人出去了，而且一去就是一个星期。我一个人躺在床上， 想着那些暧昧的带点文艺色彩（这些人当然不是文青）的俊俏男女，男孩子的是 如此如此英武帅气啊，女孩子是如此如此的貌美如花啊……他，他，他和他，我 像从梦中惊醒过来。我想我大概是注定要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地带，并彷徨无惜的 那一类人。因为，在那一刻，欲望汹涌如潮水而来，并且如大海呼啸。我被卷入 这样的激流之中，暂时无法自拔。 在广州，我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陈同学把我带过去给他的一个朋友，然 后再经过他朋友的引见，我被一个中年的男同性恋者“喜欢”。也就是在那个时 候，我才发现广州城的暗处，隐藏着数量很多的同志会所，这些地方是不见光的， 但生命力非常旺盛，生意也火红。在这样的地下行业，经营者都是那些八面玲珑 的生活强者，所以很信用，也很私密性。夜色来临，我的顾客——花钱在我身上 找乐子的中年男人来了。但是我一见到他我就后悔了。我想，我一个男儿身要被 一个老男人抚摸。虽然我先前是明白这样的情况，陈同学都说过了，这只是交易， 你看，我的房子，车子，都是我的男人送我的。啊，多么有诱惑力的交易啊。即 使这包含着肮脏和心不甘情不愿。 我的陈同学是没有遗憾的。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双性恋者。在他 16岁南下打工的第一份酒店服务员的工作中，一个出身富裕的年轻公子哥喜欢上 了他，他们俩很快就建立了隐密的情人关系，然后他向往的美好生活随之而来。 陈同学对我说，他的一切是靠他自己17岁时的年轻活力的身体赚来的。虽然他貌 似在开玩笑，但我深信不疑。这样的感情是珍贵的，不符合世人的观念，但却属 于他和他的男人。陈同学甚至还对我说过，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出生不好的年轻男 女，都会选择这种途径来攀上枝头吗？这些孩子无论把自己的身体贩卖给男人或 女人，都绝不后悔。因为现在的社会，精英阶层和底层民众已经无法站在同一起 跑线上，也无法得到同等的机会，公平竞争更是无从谈起，一个出身低微的边缘 少年，想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美好生活，似乎不太可能。当然也有例外，但也 仅仅是偶尔的例外。所以要想在社会上立足，需要的只是聪明才智。更何况那些 愿意带你上路的男人或女人，他们其实只是需要情，爱，或者是欲。他们并非全 都是一无是处。再说有的可能还是精品。看你的运气了。最差的也只是等价交换， 不带感情。 我能理解陈同学。真的能够理解。现实中的真实体验，总是胜过一些坐在办 公室吹空调谈哲学的人更让人信服。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那个花钱来与我“共度良宵”的中年男子。我对那个男人说， 你先去洗澡。他居然说要和我一起洗。我心里很吃惊，但却不在表面上显露出来。 我说，不了，不了。最后他还是自个进洗澡间去了。我从床上弹跳起来，打开门， 飞也似地下楼。当夜就人广州乘坐出租车赶往东莞陈同学那里。一路上，车窗外 一闪而过的都市风情，那些灯红酒绿的街是多么地诱惑着我这个外来者啊。我闯 进这个闪烁的霓虹灯世界，被它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到楼下来接我的陈同学并没有责怪我，而且还给我调好热水让我洗澡，还做 了热乎乎的食物让我吃了再睡。这个夜晚，我躺在陈同学的家里，望着窗外的白 色月光彻夜难眠。我想起了读书时的初恋情人，她的呼吸和笑靥，如果她知道我 在南方的所作所为，她会有如何的想法呢？也许没有任何感觉吧。她现在应该在 大学校园里。我感觉到我们之间会隔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像远处的灯火，慢 慢地淡下去，淡下去。 陈同学说，“给你找一个异性的主人怎么样？！”我知道他是善良的。内心 里，他是真的为我好。此刻我躺在他的大床上装着没有听见，可是我的脸还是红 了，热辣辣的烫。陈同学就常笑话我，说，这年代还有会害羞的男孩子，属于稀 罕和珍贵了。我对他说，我不适合做这种事，没有条件，心里条件也没有。他对 我说，你是自由的。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还是无法和陈同学在一起混日子。我之后进入了一家德资的钟表厂做仓库管理 员。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又开始了打工仔的生活。一段时间后，我对这样 的生活又厌倦了起来。于是，我开始寻找一个猎物。很快，我和一个叫红的妹子 约会了。在第二次约会，我们便吻了对方。我们年轻的身体相拥的一刻，我才明 白什么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年底的时候，我跟红说要带她 回我的老家。她问，“真的吗？” “真的。”我望着她的眼睛，看到的是一汪清泉。 “那你让我想想吧。给我点时间。”她妩媚的样子，让我无限神往。 在我对未来的一片美好的想象中，红不辞而别。没有任何前兆，就是突然的一天， 守门的保安说她已经走了。“这算什么啊？……”我念叨着拿出电话，试图联系 那个一直熟记于心的号码，却听到一个事不关已的声音——你拔的号码是空号。 我虚弱地躺在宿舍里，希望她只是和我开个玩笑……恍惚中她回到了我身边…… “去上班了，看你假也不请，成何体统啊，难道你不想干了吗？”同事隔天 来宿舍劝我去上班。“或者先去请假也好。”“你一个大男孩儿，为个女人如此 伤心，真的值得吗？你也太过于认真了。这样的事在南方是很多的，大家都习以 为常了。”“明天你一定要去上班，不然会被炒鱿鱼的。” 是啊，我还真不想干了。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写了辞职书交给人事部。 一个月后，我提着行李，走出豪华汽派的公司大门。我又一次站在了人来人 往的街头。一切都是宿命。我不知道该去往哪里才好。我在十字路口彷徨徘徊， 回望前面走过的路。热烈拥抱的十九岁的身体，那是什么样的启蒙啊，怎么她会 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呢？我没有再找工作，因为知道自己目前也没有心情上班。于 是就去了火车站，坐了了开往高原老家的列车。父母亲对于我的回来，表现得不 冷不热。我知道，我没有变成他们心目中想象的样子。我心情郁闷地躲藏在我的 小阁楼里看《呼啸山庄》和《百万英镑》。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最后连年 也过了。春节过后，我问我自己，我要干什么呢？此刻我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要去干什么？ 我想去找我学生时代的初恋情人，可是人家一家子都去北方亲戚家度假去了。 我很郁闷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来走去。那家杂货店里音响开得大大的。张雨生在 里面卖力地唱“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我苦笑 着走过杂货店。再这样下去，我的未来不是梦又是什么呢？ 无所事事的我心情坏到了极点。不自觉地，我又买了去南方的长途车票。长 途卧铺从老家贵州驶入广西地界的时候是午夜12点左右。车上有两个司机轮流开 车。车子经过一个山路弯曲险峻的路段，车上有人议论，以前有车子在这里出过 事，有十多个乘客受了重伤。又马上听到有人叫那些议论纷纷的人闭嘴。车子在 黑暗中摇晃颠簸。在村庄，平原，小镇，山谷之间穿越速度及空间转换，这一切， 多像我流离失所的漂泊与生活啊。永远徘徊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的路途上。不自知 的迁徒。来来回回。 陈同学在东莞的长途汽车站接我。我一直以能有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还没 有找到工作的日子，我又住在他这里。一天夜里，我们又睡在一起。他说，接下 来他和他的他想开一家小型的五金类加工厂。我问他，你真的一生都要与那个男 人在一起吗？ “有什么问题吗？”他反问。 “没有。”我对他笑了笑。他的脸伏在我的脖子上，渐渐地就睡着了。无法 入眠的我，开始幻想着我的未来，要找一个爱人，她有一头柔顺的秀发，出现在 我的房间里，当她弯腰的时候，用手把头发顺到耳边……多甜蜜多幸福啊。可是， 会有失望。比如你可以爱她的美，她爱你的什么呢？又比如，我们可以有本能的 欲望，肉身的需要，但是内心是否心甘情愿呢。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人生也 许并不如意，并不像人们歌唱的那么美好。但我觉得这个美好应该是广义的，泛 指一路沿途所见，而不仅仅是结局。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内心一片静寂。那些曾 经的爱与痛，如今看来，其实是真的不值得一提的啊。为了得到一点内心想要的 温暖，就不断地在世间来回奔走。我依然在人生的旅途中徘徊，等待。盼望你会 出现，共度美好。 ◇◇新语丝(www.xys.org)(xys5.dxiong.com)(www.xinyusi.info)(xys2.dropin.org)◇◇